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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辞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只能二选一。」
医生语气平淡地宣布。聆听宣布的人只有他,内容与他的妻子相关。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见,从来没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脑思考,夫人的大脑就越快恶化。」
「并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
「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
「换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寿命就会相对减少。」
这种犹如三流科幻电影的情节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静静聆听医生说明。
「现在没有治疗方法。夫人必须辞掉会强迫她做复杂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尽可能保持简单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别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对一个人做出这种要求,不就等于要求她别当人吗?
尤其对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无妨。好比说看电视大笑,或开心地看书、看漫画,因为这些是刺激所导致的反应。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为什么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议了。重点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时候踩煞车。一般日常对话也可以进行,但演变成讨论就很危险。」
光用嘴巴说很简单——但如果是你、你们,有办法做到吗?
接触外界的人、事、物却不做任何思考。
这时他头一回开口问道:
「就算她能维持这样的生活,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活?」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他愤然起身,医生却异常冷静。
「我不知道夫人自从得了这个病后消耗多少『寿命』,依现今的医学,也不晓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拥有多长的寿命。只不过,再继续思考的话,夫人的『寿命』毋庸置疑会慢慢流失。」
医生又一次宣布:
「要如何选择是两位的自由。假使无论如何都想维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继续思考,我想精神药物的处方多少也能发挥一点疗效吧。」
医生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让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学医院。
「啊,老公,结果怎么样了?」
怎么办?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种有如漫画剧情的荒唐内容。
回家之后我再说明吧——他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一来,她在回家之前都会很在意并「思考」检查的结果吧。精细检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着她,检查结果却迟迟没有出炉。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某种异变。
「医生说你最好辞掉工作。」
「是吗……」
她的反应比想像中冷静。是因为已预料(思考)到了,还是因为点滴的精神镇定剂发挥作用了呢?
「为什么?」
妻子住在单人病房,看来选择在此告诉她比较好。
「你得了一种一旦思考就会步向死亡的疾病——是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说什么?」
「被命名为致死性脑恶化症候群的病。」
仅为他的妻子命名、仅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复杂的思考,你的大脑就会越加恶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面容顿时放松。看见她的反应,他也领悟了她会做的选择。
「只要没有出现自然老化造成的痴呆现象,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你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医生说,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一旦思考,寿命就会减少。」
最糟的结果你要亲口告诉我——她答应做检查时这么央求他,他也了发誓。
妻子安静地听他说明。
「现今没有治疗的方法。为了不让大脑恶化,只能克制别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电视,看电影,也可以看书,不过,觉得『啊、啊,真有趣』之后,就要踩煞车。不能思考哪里很有趣,又为什么很有趣这些问题。你也可以和他人对话,但不能演变成『讨论』。必须极力避免复杂的思考。」
「……这隆做的话,我的寿命可以延长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断出你是何时患病,也不知道你从那时到现在消耗多少『寿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拥有多长的寿命。」
以前他们会一面看科学节目,一面兴致高昂地讨论掌管细胞老化的端粒DNA。
为了保住她剩余的生命,今后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这算什么……」
不知不觉间低下面庞的她赫然抬头。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什么节目、读了什么小说,都不能和你讨论,只能说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这样啊……』这种没营养的感想吗?就因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们都喜欢的电视节目或分享感想,然后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样发呆吗?甚至电影!小说!漫画!杂志!新闻!我到底是哪来的人偶啊!难道还要我站在橱窗里面吗?」
她因为职业的关系,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剧烈。尤其开始发火的时候,就会不断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个医生到这里来!他要我从现在起只要呼吸就好了吗?有胆的话,就在我面前说啊!」
她抓起枕头高举过头,扎在手臂的点滴针头因而脱落,软管弹跳晃动着。
「你冷静一点!」
被溅上血迹的枕头砸中后,他张手紧紧抱住她。
茌她如此愤怒的情况下,不晓得她的大脑为了思考运转得多么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颤。
她瞬间到达顶点的怒火就像幻觉般消失无踪,在他的怀中缩起肩膀并逐渐恢复冷静,微微颤抖着。
妻子是因为害伯才会生气。她有多么生气,就有多么害怕。直到多年过后,他才明白这件事。
「因为这是最糟的结果,我才亲口告诉你。是你这么要求的。」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放心吧。不管情况变得多糟,我都会在你身边。」
——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我们回家吧。」
「回家……之后……,怎么办?」
她像电力耗光般,断断续续地问。
「总之,就和以前一样。你每天乖乖吃药,别做些勉强自己的事。回诊还是到我们常去的那间医院,今天在这间医院的柜台领诊断书和处方笺,只要下次回诊的时候再拿给医生看就好了,——至于要不要辞掉工作,今后再慢慢考虑吧。因为焦急的『思考』,似乎会对大脑造成很大的负担。」
接着他按下护士呼叫铃。
拔出点滴的针头时,鲜血沿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点点红色血迹也散落在病袍四处。
「不好意思,我们不小心把点滴的针头拔掉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关掉呼叫铃,让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点滴后,我们就回家吧。」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一边摸着躺在床上的她的发丝,一边心想:
那时候,我绝对,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间设计事务所的同事。
事务所座落在相当热闹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时间,女员工们都会约个大概的时间,跑到附近评价不错的餐厅吃饭。
在这种趋势下,她却常说「自己没钱」,留在事务所吃便当。据说她自己一个人住,与其他住在家里通勤的女员工相比,是个力行节俭的人。
由于公司里带便当的女孩子很少见,他曾数度偷瞄她便当的菜色。便当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样的便当盒要装两盒才吃得饱,只见里头都固定放着两个捏得小小的饭团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当,你不嫌麻烦吗?」
他也曾开口向她攀谈。她很常与大叔辈的同事聊天,但每当他跟她说话时,她就会紧张得挺直背脊,
「啊,只要煮晚餐的时候多煮一点就好啦。需要炖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周的份。平常其实都在偷懒,放些罐装的海鲜食品或酱菜充数。」
「请别一直盯着看,让人很难为情。」说完,她害臊地搔搔头。
那种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个少年的动作,让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饭还是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一个人生活的话,就只能节省恩格尔系数的开销,但还是有很多想买的东西。」
这时,他忽然觉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尔系数。
一般对话时,大多会用「伙食费」吧。
他不禁心想,这个女生竟然会不经意地用些艰深的字眼。同时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论性的话题,不晓得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相较于住家里的女同事,独居的女孩子在诸多方面都很「节省」吧。她的打扮也较其他女同事朴素。
「好比说服装费和娱乐费,也不能花得太过阔绰。」
服装费、娱乐费;阔绰而非奢侈。她接二连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语的单字。
察觉到这点的人大概只有他吧。
没有一个年轻的社员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过,她很受对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远之的大叔们欢迎。她似乎很善于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尽管只是助理,无法自己动手设计,但工作时既迅速又确实。
不论男女,大多数的年轻员工都有雄心壮志,希望总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导设计,她却一直恪守本分地当助理。完全没有「希望我的设计能被采用!」或「有朝一日我要当个独当一面的设计师!」这种野心。
的确,当初事务所雇用她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雇为助理的员工,他们都想将助理当作踏脚石,努力登上设计师这个目标。唯独她漠不关心,尽忠职守地当着助理。就这方面而言,她简直是个珍贵人才。
他曾在上班时,因为没发现她将睡袋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觉而踢到她的头,她的座位离公司大门很近。
「对不起!」
无论如何,他可是赤脚踢到年轻女性的头。他相当惊慌失措,她却搔着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亏你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对不起,我……光着脚……你要不要去洗一下头?虽然不晓得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澡堂……。」
「只要去网咖就有淋浴设备了喔。不过,做完这个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没关系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转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裤装,是料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吗?
「你可以睡沙发啊。」
「沙发有很重的烟味。这里是禁烟区,所以我宁愿睡地板。」
她已将设定为休眠状态的电脑打开,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谁把这种工作塞给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轻女性,竟丢给她这种赶不上末班车、回不了家、必须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课长。」
「啊,是吗……」
既然对方是上司他也无法多说什么。他的怒气就这样徒劳上升又下降。
「我本来心想末班车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过,我一个人住,家里也没人担心我。比起搭末班车回家,干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较安全。」
是因为刚睡醒吧,她说话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来平常多少会装一下气质。他不禁脱口说出一时间想到的词汇。
「——脱皮小猫。」
她正在电脑的荧幕做设计上最后繁琐的加工,「噗哧」一声笑了。
「那是什么?」
「就是现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着装乖的猫皮快掉罗。没想到你是个男人婆。」
脱皮小猫、脱皮小猫、脱皮小猫——她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次这个词汇,「嗯」地点了点头。
「真有趣,这句话——」
我就收下了——她小声地补上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来,他回想起在设计上,她彻底是个助理,但在广告文宣等方面,她曾好几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独特广告词,协助事务所度过危机。
她背后的头发全睡翘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事务所至少也有洗手间,但她连去洗脸也没有。
「你明明这么拼命工作,却没有野心成为设计师吗?」
「没有耶。因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来都能成功就好了。不过,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会在幕后努力做事。都只有选手的话,根本无法比赛,也需要有经纪人吧。」
他当时心想,这就是所谓将助理一职发挥到极致吧。
那天,她在课长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后加工,在洗手间随便地整理仪容后,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还真方便呢……」
应该没有恶意,但听到课长这么低喃后,他忽然大为光火。
「面对如此认真做事的下属,不应该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将这么强人所难的工作推给她,却只有一句方便作结,这样不太对吧?」
至今事务所里,应该还未发生过让女员工单独一人留下来过夜的情况。
「就是说啊——」
旁边的女员工也帮腔附和。
「她的确是个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请不要因此视为理所当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来上班,中午前才出现。竟然还说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会说谢谢或是帮了大忙吧——」
女同事们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时刻承蒙她相助,现场掀起了一阵不小的不满声浪。
「知道了、知道了。」课长无比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机会录用为设计师」这句征人标语吸引来的众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现出想成为「设计师」野心的专业助理。
「你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白天他就发现她的脸色略为苍白。至于为何会发现——他承认,自那时起,她就成了让他颇为在意的存在。
只有他见过「脱皮小猫」的她;会在对话中不经意掺杂不像对话单字的她。除了他,没有别人察觉。也许是自己煮饭的关系吧,明明只化淡妆,皮肤却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指定表就是这张。」
对于看过「脱皮小猫」的他,她这种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相当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让「脱皮小猫」成为公开角色,因此他将有趣的那个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里,她一直将自己定位成绝对的助理,这回竟如此听话地遵从他的建议,想必真的身体微恙吧。脸颊也有些酡红。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电脑吗?」
「当然可以。离截止日期还很久,所以麻烦你做到一个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个段落后,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着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为周末的关系,事务所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电脑时,他发现旁边放着一个USB随身碟。
事务所内禁止使用USB随身碟(明明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公司),资料的传输都透过伺服器。
难道这个随身碟是她的?
这间事务所承接的业务规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无须太过担心。如果杂志的设计被偷走了,当然是件大事,但他们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报、手册和广告传单等。
但是,不论多么微小、简单的设计,都是设计师的心血。如果她将资料带到外头……不!怎么可能偏偏是她。
况且,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东西。
总之,这里有一个禁止在工作场合使用的USB随身碟,必须确认内容才行——他如此说服自己。
但还是承认了,
他想让自己安心。
想确认她并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将随身碟插进USB的连接孔。
里头没有任何资料夹,只是杂乱无章地塞满了档案。
他打开最上头命名为「笔记」的档案。
末班车
川面的手
萤火虫
消失的视窗
上升的闪电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义不明,每一个单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为何要列出这串字。
然后最后一行写道:
脱皮小猫
错不了,这是她的东西。
是只有他和她才晓得的词汇。
瞬间他觉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带走这么多的影像图档,随身碟的容量未免太小。
况且,储存在里头的全是文件档。一时间他怀疑她带走的是企画书或估价单,但所有的标题——看来都像是书名。
还是这是伪装?总之,他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随便挑一个档案点开。档案的标题是「兔月」。
开启档案后,随即出现Word视窗。
然后出现的——是文章。
不是企画书也不是估价单,更不是与公司有关的任何一种枯燥乏味资料。
就只是文章,而且是字数量庞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进故事里,目光顺畅无阻地跟着文章前进。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开目光。仿佛意识被文章带走般。
这是小说。
啪哒啪哒的嘈杂脚步声从走廊往这里逼近。他觉得好吵。
真扰人。
接着一道比脚步声更嘈杂的声音响起,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东西在公司……!」
冲进来的她见到自己电脑上开着Word档案时,失声发出尖叫。
由于那声尖叫凄厉得可能引来警卫,他连忙将她拉进室内,关上大门。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点关掉——————!」
「等……安静一点!警卫会跑过来的!」
「不准看!话说回来,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够了!让我继续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在紧闭的大门上——然后堵住她的嘴唇。
霎时,她全身僵直,缩成一团动也不动。既然她安静下来了,其实他大可到此结束,但他意外地无法克制自己被迫察觉到的情感,演变为长长的热吻。
一开始是单方面的强吻,中途她也动起舌头回应。最后变成你情我愿。
「为什么这么做?」移开嘴唇后,她用沙哑的嗓音问。
「在我正好坠入情网的制那冲回来,是你的不对。」
「为什么是我?」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放在你电脑旁的东西喔。」
「我说过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随身碟吧。」
「所以我说了,那是私人物品!我从未把它插在公司的电脑上,你看!」
她从提包里取出目前业界尺寸最小的笔电。
「我都在午休去公园,因为兴趣打些文章而已。那个随身碟只是备份。」
所以最近她在办公室吃便当的次数才减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绿意盎然的漂亮公园。她就是带着不惜减少「恩格尔系数」也想入手的笔电,一有时间就跑出去吧。
竟然说成打些文章——
「用不着说得那么谦虚,你在写小说吧?」
「讨厌,别说出来!」
「为什么?这是小说吧?」
「……因为我写得很差劲,太难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电脑,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体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动真是简单。
「让我看到最后。」
「如、如果……我说下要呢?」
「我会做比刚才更过分的事,直到你愿意让我看完。把你带到那个你说有很重的烟味、就算过夜也下愿意睡在上面的沙发。」
「过分……」
「遇分吗?后来是你情我愿吧?」
她的脸颊变得火红。——多半不只因为发烧。
「如果你要我让你点头说好之后再看,我也无所谓啦。」
「不过是为了看外行人写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种事吗?」
「不只是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说了,我坠入情网了。」
他占据在她的电脑前,又开始将画面往下拉。她戒慎地与他保持距离。
「竟然为了看这种东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价。」
「我说啊,」他将办公室座椅转了一圈面向她。
「既然愿意让我看,就请别妨碍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无关。在公司里我虽然没有提过,但从以前我就很喜欢看书,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书就会拿起来看。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本书比你写的小说更能牵动我的心。我打从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好好看完这篇小说。」
每当说到小说这两个字,她的脸蛋就会羞愧泛红,仿佛随时要哭出来。看来那两个字只要一套到她身上,就会非常难为情。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然后付诸实行喔。不愿意的话,就闭上嘴。」
接下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向终于安静下来的她,一口气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写成的小说。
那是五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领降落的地方着陆。沉浸在这片美好的余韵里,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她,却大吃一惊。
她正低垂着头,强忍着哭泣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
「我才想问你!」
她气愤地抬头瞪向他,一双眼睛还是不停流下泪水。
「为什么?我不过是忘了带走私人的随身碟,就得遭受这种屈辱不可?」
屈辱?!为什么?!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说很有趣,请你不要打扰我耶!」
「你为什么要擅自偷看?」
「我们公司禁止使用随身碟吧。我只是想确认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公司的资料。虽然我们公司的规模不大,我不认为做这种事会有好处,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你与资料外流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看一眼就能知道里头没有半点与公司有关的资料吧!」
「只看标题的话,也有可能是伪装啊,而且我也找到了这是你的东西的证据。所以我想确认你并未做渎职的行为,好让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东西的证据……?」
「脱皮小猫。」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头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记得。这是她与他共有的记忆。这个词汇对她来说是特别的,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种特权。
「那——那么,我能明白打开其中一个档案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打开之后,应该就能看出与公司的资料完全无关,只是些外行人写的差劲文章吧。为什么不在那个当下就关掉呢?甚至还做出……」
见她难以启齿,应该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关于那件事,我只能说抱歉。我想我的个性还算温和,但只有一件事一旦被干扰就会发火,就是看书。要是读到一半正精彩的时候被人打断——」
「就会做出那种事情吗?之后甚至还威胁我,在我面前看到最后一行!」
「没错,我的确威胁你。对不起。强吻的时候吓到你了吧,但我不觉得你讨厌我吻你,告白时你也没有拒绝,所以才会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而且还是两次!连续威胁我两次!害我无法再要求你住手!因为要是说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对我做什么一样才妨碍你。我才不要让你那样想。」
「你不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吗?像是批评我的感受性很廉价。」
「遭到这种屈辱,我当然想发泄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扑簌簌地落下泪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而且情况不明所以越变越糟。他还没说出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因为眼下他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你看完的话,请还给我。你满意了吧?」
「……抱歉,我还不满意。我想看完你放在随身碟里的所有小说。」
她瞠大眼睛,仿佛受到前所未有的污辱。
他甚至觉得可以听见空气中有一条紧绷的线倏然断裂。
「我明白了。只有一件事请你答应我,看完之后请全部删除。」
「咦?那怎么可以,删掉档案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随身碟里有大量的文件档。这么有趣的故事全删除的话,肯定无法重写。
「档案我家里还有,空白的随身碟就送给您吧,我——」
直到刚才还是「你」突然转换成「您」。他直觉地暗自喊糟。她已设下界线。
「近日内我就会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递出辞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这回没能轻易如愿。她用力挥提包,不让他靠近。
「别过来!」
她厉声大喊,高亢的音阶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凿出一大瑰缺口。
「已经够了吧!这里的确是间好公司,我也不讨厌你,坦白说还有点在意!但是我已经受够了!与其要这样受你污辱,我宁愿舍弃掉一切!」
「等一下!……可恶!」
一直说他很过分很过分很过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过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再做一件过分的事也没什么区别吧。
竭尽全力的话,当然是身为男人的他有绝对优势。他强行将她拥进怀里。
她立刻抿起嘴唇别开脸庞。是想表示绝不让他像刚才一样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声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让我说我的感想啊!因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扰地看到最后!还有其他作品的话,我也想看!」
明明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无法向她表达。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为什么有那种想法!为什么明明写出了那么有趣的东西,被人看见后却觉得受到污辱!」
在他怀中紧绷身子的她微微放松力道。但还是不能松懈大意。他直觉要是这时候让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结束。
「截至目前为止,我看了很多书,当中最喜欢的就是你写的故事。所以我现在非常兴奋。虽然不是职业作家,但写着我最喜欢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只是个读者,这是第一次遇见写作的人。而且,还具有我最喜欢的写作风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现在从没拿给任何一个人看过,我就是你的头号书迷。」
她别开的脸庞已茌不知何时转回正面,低垂着。
「既然喜欢看书,一般也会想尝试写作吧。我也曾试着写小说喔,但完全写不出来,程度比学校的作文选不如。」
她将母体的重量靠向他,脑袋「咚」地轻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试着稍微松开圈住她的两只手臂,她没有奋力挣脱逃跑。
「当时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所谓写得出来的人和写不出来的人。不管再怎么喜欢看书,写下出来的人就是写下出来,但写得出来的人,『生平第一次尝试写作』后,就能一举写出足以当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从未认识半个『写得出来』的人,就连只是基于兴趣写作的朋友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写得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在这时候你出现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兴奋。我可以访问『写得出来』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职业作家,写作风格却是我最喜欢的。同时再加上又是一个我原本就有些欣赏的女孩子,我当然会坠入情网啊。而且是一股作气倒栽葱地掉了进去。」
——掉进恋爱的漩涡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
她继续将头靠在他的广膀上低喃。
「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说的过分的事是什么?是接吻那降事吗?」
不是。她小声反驳。当时他的态度相当强势,她并不讨厌吗?这个念头闪过脑海。
「是指……在我面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她明明写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写不出来」的他看来,这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有人欣赏,应该要觉得骄傲吧,所以他无法理解她受辱和觉得过分的想法。
「你说你想问『写得出来』是什么感觉吧?如果我是『写得出来』的人,在还未决定请人观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话,就等同自己的裸体被人看到一样丢脸。而且我明明讲你停止,你却威胁我,让我无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这两个字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也就是说,纵使他觉得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过最有趣的,但对写了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却是用卑劣的手段抢来观看的吗?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为何说他「过分」时,她又用无力的嗓音继续反击:「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写得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里是毫无防备的。不只『写作』这项技术,当然也包括我的内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请人观看,我一定会先修改过无数次,自己重复看过无数次后,再下定决心,觉得这样的成果能见人之后再拿出来。否则的话,我绝对……」
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一开始纯属意外,那我也没办法,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却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只顾着自己阅读的欲望,擅自看了起来。还……那样子威胁我,让我无法动弹。」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
此话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由此可知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称在「你」和「您」之间摇摆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您就擅自观看,也不肯把随身碟还给我,我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等着,让你在我面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后……如果用比喻来说,就像我的内心遭到强暴,像能明白了吗?」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紧紧闭上双眼。
他明明……没有这个打算啊。
他的行为,就像玷污了自己至今看过的书籍中最喜欢的小说,和写下这篇小说的人的内心吗?
这样一来,他的赞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强暴过后,还向对方说「太好了呢」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男人就是无法确切体会这种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误会他的想像力糟到连这种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惨了!
但是,实际上他已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还有资格辩解吗?
嘴上一面说喜欢对方,一面又做出可说是污辱对方的行为。
「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对不起。」
「不……我已经明白了。」
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反倒希望她别再说下去。
「把随身碟……还给我……」低喃后,她的身体忽然变重,倒向他来。他慌忙伸手扶住,发现她的身体很烫。
他这个笨蛋!
明明是他发现她脸色不好,建议她早点回家。现在却让她的身心灵承受着莫大的负担,将她逼到这种地步。
「我、我马上还给你……你等一下。」
他让她靠在墙壁上,她的身子便缓缓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赶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来,让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着他边扶着她边拔出随身碟,盖上盖子,顺势关了电脑。
「我现在就还给你,你听得见吗?」
唯独这瞬间,她动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抢过随身碟,收进提包里拉起拉链,然后又虚软无力地垂下头,
抢回随身碟的时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佳,但一听到愿意归还之后,还是拼命地抢回去,甚至没发现自己抓伤了他的手。
是因为若不在他说愿意归还的时候拿回去,就不晓得几时能讨回来吗?
她的态度明显表现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经没有资格觉得受伤了吧。
「接,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在公司留宿吗?」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声的细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对他的提议摇头。意思是不必麻烦了?还是不愿意呢?
反正已经被她讨厌了。既然如此,再让她更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吧。
「你现在无法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顾你,还是乖乖让我送你回家,二选一吧。」
他一面说一面扶着她的手臂协助她起身,她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离开公司来到大马路上后,为了要不要叫计程车,他们又争执一番。
他不顾她想搭电车的意愿叫计程车,代替声音已经沙哑到司机听不清楚的她,转述她低声说出的地址。
计程车费由他支付。毕竟她已陷入昏睡状态,更何况说什么他也不打算让她付钱。
下车之际,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会儿摇晃背在背上的她一会儿连声呼唤后,她才勉强张眼醒来,指着一栋年代颇为久远的套房公寓,然后掏出钥匙。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可以说几乎没什么东西。看样子她过得很节俭。
走进房间后,他先让她躺在床上。她的体温相当高。
将房门上锁后,他出门寻找超商。庆幸的是,如今超商也开始贩卖不少药品和外用药。
他在附近娆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找到一间超商,买了贴额头的冰敷贴布、两公升装的运动饮料和果冻状的营养补给食品。他也考虑买感冒药,但内服药有些危险。如果她出现过敏反应,届时就得叫救护车了。
回到房间时,她已彻底熟睡,但睡脸并不安详。他先拨起她的浏海,在额头贴上冰敷贴布,然后犹豫自己的去留。
该从外面上锁,再将钥匙丢进信箱或大门上的小篮子里吗?可是,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在外,做这么简单的紧急处理后,也不系上门锁链,就这样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无法果决地为了关紧门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总之,他担心她——但,现在他还有权利这么说吗?
都来到这里了,不管她再怎么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了。
最后,他决定错到底地留下。
拂晓,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浅眠,一察觉到她的气息后也张眼醒来。
他借用坐垫当枕头,睡在房间的一角。见她醒来,他也坐起身。
他还以为她会失声尖叫,但她只是不发一语地注视他。
「……你并不惊讶呢。」
「至少坐车之前的部分我还记得。」
「也记得我把随身碟还给你了吗?」
她点点头,但神情有些不安。看来是记得已拿回去,但不确定放哪里吧。
「就在你昨天拿着的提包里。」
他说,指向放在床铺下方的提包。她又点点头,但没有拿起提包确认。
他回想起了她抢随身碟时留下的抓伤,伤口一阵刺痛。
「我发誓我没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打开电脑偷看随身碟里的内容。」
她又点点头。第三次了。
「总之,你先补充水分吧,然后再吃早餐。我买了一点东西回来。」
他走向厨房,拿出冰箱里的运动饮料、果冻和一片冰敷贴布,再从流理台的沥水篮里拿起一个杯子。
「我不晓得你是否对药物过敏,所以没有买药。」
他说,从她的额头上撕掉已经变温的冰敷贴布,再贴上新的。不经意碰触到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接过倒了运动饮料的杯子后,尽管速度不快,还是不间断地喝完一整杯饮料。果然喉咙很渴吧。
「有办法吃果冻吗?」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着喝第二杯,低垂着头说,
「计程车费和这些东西的费用我会还您,麻烦告诉我多少钱。」
「饶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么惨,至少让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说喜欢她了。
他战战兢兢地试探性询问:
「……你……不会向公司辞职吧?」
她默不作声地喝着运动饮料。
「我希望你不要辞职。」
她的不理不睬让池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想辞职的话,不如我离开吧。」
「……为什么?」
被反问后,他一时语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说我厚颜无耻,倒也没错。我原先并不想那么做的。在你看来,那个……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个,非常过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从视窗一跳出来就非常喜欢,我想看到最后,不想被人打扰。这些都不是谎话。」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虽然窝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词。
「也只有我看过你变成『脱皮小猫』的模样,虽然大家都没发现,但其实你很男孩子气,与假装气质时的落差又很有趣,只有我才晓得——」
充满男子气概、能立即下定决心宁可辞职也不愿受辱的她。
就连在离开前决定先交接好份内工作,这点也很有男子气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时常不经意地说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时不常使用的单字。好比说恩格尔系数、服装费、娱乐费等等,其他还有很多大家因为听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实不常使用的词汇。一般人都说买衣服和玩乐吧;比起阔绰,更常说奢侈吧。这些事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偏离主题。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从『脱皮小猫』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她始终低垂着脸庞,偶尔将杯子凑至嘴边。
拜托你,看着我吧。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听着我绞尽脑汁挤出的差劲借口,脸上究竟带着什么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动?抑或是——
「我之前说过吧,我虽未在公司里提过,但从以前就很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该不会也喜欢看书吧……如果你是常看书的人,我就能明白你为何常说些让我感到纳闷的单字。又知道你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我非常兴奋。对了,设计时你始终只是个助理,但好几次广告文宣遇到危机时,都是因为你临时提出好点子才安全过关。因为你是『写得出来』的人,这种小事当然算不了什么吧。」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骤然下跪。
「拜托你!请你不要辞职!」
「咦!讨厌!」
她打着哆嗦,首度抬起头来。
「快起来,您这样我很困扰!」
「我请你不要辞职让你很困扰吗?」
「我是指下跪!」
他胆颤心惊地仰起头。
「总而言之,我喜欢你。你也许会觉得我嘴上这么说,怎么还做得出那种过分的行为。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我反而希望你讨厌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给我称心的答覆,在公司里我也会尽可能不和你接触。可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夺走一块,只有这点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伤害你这么深了,绝不想再夺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辞职的话,不如我辞职吧。与其让写出我最喜欢的故事、又是我喜欢的女孩子辞职,倒不如我离开吧。拜托你。」
好一阵子,她都沉默不语,最后终于开口:
「我不会……辞职。所以您也不用辞职。我只是有起床气。」
啊啊,就算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有男子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我只是有起床气」这句话,让他听了更加倾心。至此,他又更喜欢她了——虽然也伴随着些许痛苦。
她将小口小口喝完后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盖上。
他轻轻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
见她今天头一回放软姿态,他有些松一口气。
「确实,我也一直注意着你。但是,你却以那种方式强看我的文章,我一时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写的文章,就算你称赞说很有趣,我也无法相信。」
「你让其他人看过吗?」
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没有人称赞过她?
撇开商业作家不说,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颇。
「你让谁看过?」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啊,对不起……」
他也没有权利过问这种事。
她隔着棉被抱住膝盖。
「抱歉,你请回吧。我不会辞职的。」
当然,他没有抗议的权利,于是顺从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只能对她这么说,走向玄关。「喂。」中途她出声叫住他。
「你会看时代小说吗?」
「……有时会看得很入迷。」
「我觉得,现今这个时代,一般对话里会使用『厚颜无耻』和『称心』这种词汇的人也不常见喔。」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来。
那之后又过了数天。他满脑子只担心与自己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因此,在旁人看了不会感到不自然的范围内,尽量不与她接触。
然后,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讯系统传送讯息给他。
当画面跳出显示她登录名称的视窗时,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开讯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电子信箱,可以告诉我吗?不方便也没关系。
大概还介意前几天的冲突吧,内容写得非常客气。他立即回复。本来想加一句贴心的问候语,但不管写什么看来都是画蛇添足,于是便作罢了。
随后她又传来回复:「谢谢您。」当时的互动仅此而已。
回家之后他打开信箱确认,她已寄邮件给他,标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电子信箱,应该是私人的。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私人的电子信箱。
那之后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个说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请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档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后,觉得「可以请别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弃的话,再告诉我感想吧。
——简直像在作梦一漾。
他用两手拍自己的脸颊。
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还以为再也无法接近她了。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还能再次与她说话。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附加的文件档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欢得不得了。
他在刚看完,心情还相当激动的情况下飞快打完感想,然后发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后,才发现自己写的感想简直像糟透的情书。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哪里写得很好、我喜欢哪个角色、那句台词很棒、我喜欢那个场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哇呜——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头。——我真的寄了这种感想出去吗?
接着自动启动的邮件确认系统发出收到信件的提醒声。打开察看后,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钟后就回信。
谢谢你。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开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给你吗?
他本来想回信,但会赶不及搭电车。总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经到公司了。他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后,冲出比她的房间还要凌乱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个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工作。
他一边打上班卡一边向她攀谈。
「……早安。」
那天之后,他始终只敢点头致意,不曾向她搭话。
她点头的同时也给予回应:「早安。」
那件事之后,这是她首度对他敏出回应。
你知道光是如此,现在的我就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吗?
「我会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看。」
他说完后,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如果再继续喋喋不休打开话匣子,似乎又太「厚颜无耻」了,因此他仅颔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时而数天一次、时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给他。
她会依据工作的忙碌程度调整寄信的频率。一旦间隔一周以上,他就觉得身心各方面都非常寂寞。总的来说,就像一只暂时吃不到饲料的小狗。
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三个月吧。
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年末仍因为圣诞卡、贺年卡和特惠传单的订单而忙得不可开交。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们甚至忙得没有心思筹办尾牙。社长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参加厂商和客户举办的尾牙。
最后工作日这天,做完了自己份内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几句后,就飞也似地赶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车票时间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会,或是与情人有约。在这间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闻时有耳闻,所以大家都卯足劲维护感情。
在此情形下,没有特定计划的他和她在事务所待到最后,负责收拾残局。
那件事之后,这种状况就不曾发生过。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好不容易她愿意让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试着提议,但她笑着摇头。
「反正就快好了,两个人一起收拾也比较快吧。」
两人简单地打扫办公室后,打卡下班时,已快过凌晨十二点。
锁上位于三楼的事务所大门后,因为电梯已经停用,两人走楼梯下楼。
「这种时候单身又无计划真吃亏呢。因为大家都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绐我们。」
「可是坦白说,社长在的话也很碍事呢……」
听见她直率的发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长在承接工作这方面手腕高明,但在设计现场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存在。由于他离开第一线已久,不仅对操作软体生疏,设计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离客户的需求。
或是一时兴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设计,却说:「这样子果然不好。」又退回来。让大伙在忙碌时更容易兴起杀人的念头。
两人走出大楼后门,一路并肩来到大马路。
「末班车还来得及吗?」
她边看手表边点头。
「那么,新年快乐。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问候语,转过身时,外套的下摆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发现是她拉着下摆。她低垂着头,用僵硬——不,是用紧张的口吻小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顺路到我家呢?」
各种期待与邪念互相交错,他一时间答不上话。
「我至今都非常执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实也没关系吧。就在几近于刚写好的状态给你看也没关系。所以——」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呢——?
她问的时候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吧。
「……我可以茌你面前看吗?」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起初他强行看她的文章时,她还说过那样就像强暴了她的内心。
她点点头,下巴上有着下定决心后紧皱成一团的纹路。
「我的末班车也快到了喔。」
她又点点头。
「我不全部看完的话绝对不会回家喔。」
她又点头。
「很可能会过夜喔。」
又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吧?」
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他没有自信可以忍住什么都不做。他的问题里也包含了这层含意,她则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摆。
糟了。
那么用力拉的话——他的理智线会断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回过头紧抱住她。切断理智线的人是你喔,我说过我喜欢你了吧。
第二次的亲吻,她自一开始就给予回应。
结果顺序前后颠倒了。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发生,她也没有拒绝。
「截至目前为止,」她与他裹在同一条棉被里,娓娓道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喜欢我写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
他皱起脸庞。的确,每个人阅读时皆有好恶。但是,如果曾让好几个人看过,不可能没有人喜欢她的文章。
绝不可能只有我喜欢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没有半个人喔。」
「是怎么样的人看过?」
「大学时我加入文艺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写写文章,没有请任何人看过,后来我与其中一名男社员交往。他的文章对我来说太过艰涩,我都看得一头雾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过一遍时,我都会看。之后他问我:『你不写点东西吗?』我就鼓起勇气拿出了我写的文章。结果——
对方竟嗤之以鼻说:『你写小说还是当成兴趣比较好吧。不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却从头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称为小说的水准。』
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又很喜欢他,所以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小说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来一决胜负,为什么他却如此无情地抨击交往对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个人是社团的中心人物,最后还当上社长,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没能登上社团的会志。大家都说,我写的东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准。」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留下心灵创伤。当他问:「你在写小说吧?」,她才会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帮家伙联手灌输她「你写的东西不过是自不量力的丢人兴趣罢了」这种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团,也和那个男生分手。本来……也考虑过放弃写小说,但我实在很喜欢写作,怎么样也无法放弃。」
所以才会出现那一排为数众多的标题吗?
「我说啊……」
他摸着她的头发开口。
「我不知道那个社团活动的宗旨是什么,可是,从『读者』的立场来看,这样很矛盾吧。」
什么意思?她做出歪头的动作提问。
「身为『读者』的我们,单纯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欢的作品时,只会觉得不合胃口,然后跳过无视。即便是畅销书,有时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时情况则刚好相反。只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开心的东西,就会不断跳过。我们只想赶快翻开下一本,也没有时间理会自己觉得很无聊的作品。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比较想快点找到下一本有趣的书。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时间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书只会马上被我们抛到脑后,特地记在心上的话,反而浪费脑容量。」
说明完身为「读者」的自己认为非常理所当然的论调后,他小心谨慎地触及她的心灵创伤。
「你刚才说,那个前男友光是你写的三十页短篇小说,就执拗地从头到尾不断吹毛求疵吧。这表示他非常受你写的小说吸引。如果真的觉得写得很糟,只会讲一句『嗯,还不错啦』就了结吧。你的前男友自无法无视的那一刻起就输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作家』,认为自己也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评你写出来的不过三十页的短篇,他就无法一吐怨气。因为若不否定你的小说,他身为『作家』的自我认同就会崩溃。表示对他而言,你写的小说具有如此大的威胁性,同时对周遭的人也是。」
你给错对象,不该给他们看的。
他轻声呢喃地说服她。
「如果是给我这种『写不出来』又是『读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你呢。」
他拥着挨向身边的她。
「现在遇见了。」
见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将枕头让给她。
「起床之后把所有作品给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后这么央求后,他也坠入梦乡。
他连吃她做的早餐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急忙请她打开笔电,然后尽情徜徉在存放于电脑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感受着近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
同时残存的些许冷静也在内心咋舌不已。
这些小说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几乎是一股作气写完,所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介意。」有时她会在旁边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说都维持在几乎没有错字和漏字的水准。就算有错漏字,他也会配合剧情的推演,在脑海里自行补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么固执地一再推敲,是因为曾被当作笑柄的过去让她希望作品没有一丝瑕疵,才会近乎神经质地不停修改吧。
当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后背的衬衫。
回过头后,只见她低垂着脸庞在原地正座,略显含蓄地主张: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对喔。抱歉。」
自从被人当作笑柄后,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让别人在自己面前看她的小说。
「因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来。」
他竭力地运用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告诉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阅读时,她就在不远处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战战兢兢地靠过来,茌他身旁正座。
就这样周而复始,重复着看书、发表感想的循环,很快就天黑了。
买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后,他一连住在她家好几天。迟迟赖着不走,两人还一起跨年。
穿上她为他洗好去年最后工作日穿的衣服后,两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参拜,终于在回程时互相道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离开她,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
总觉得最后工作日之后的这几天,都像作着自己期望的梦境。
「下次也来我家吧。我会先打扫好家里。」
「那我想趁着放假的时候去一趟,反正也没有其他计划。」
见她答得毫不犹豫,他总算涌起这不是在作梦的真实感。
然后终于能够放开手与她道别。
交往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只邀请亲人,既简单又低调。据她的说法,她的亲人「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听了她意有所指的说明,他隐约明白为何明明离老家不算远,想回去的话其实也负担得起,她却鲜少回家。
为了结亲而登门寒暄与婚礼时,她的家人确实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虽然造也成了日后他们对她穷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于他的老家,由于他是三兄弟的老么,两个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双亲虽不是刻意,但对他的关心十分淡泊。他们这种没有恶意的漠不关心他并不讨厌,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会对她造成负担。实际上结婚之后,婆家也鲜少为她造成负担。
结婚之后,她仍继续工作。由于婚前他们本就是一来一往住在彼此的住处,所以生活模式上没有太大改变。一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后,反而能省下不少时间。他认为双薪家庭会失败,就是因为夫妻其中一方或双方都期待着能「轻松一点」的缘故,他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后,生活上就只是原本独居的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并不认为生活上的劳力工作就会减轻。结婚最大的好处是心灵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经常陪在自己身边。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们没有特别规划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扫就好了。单身时期他们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时,三餐就算演变成淋蛋饭和味噌汤也不成问题。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懒也无妨。彼此都没有过敏症,所以也用不着那么勤奋地打扫家里——忙碌时两人还曾两、三个星期没有打扫。但快超过一个月的时候,她终于看不下去,开始嗒嗒嗒地挥起鸡毛掸子,他也拿出吸尘器。
在生孩子之前,维持现状就足够了。其实只要能确保每次洗完澡后都有内裤可穿,他就心满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单身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洗完澡才发现没有半件干净的内裤,因而慌慌张张地一边操作洗衣机,一边没穿内裤就套上长裤冲到便利商店购买——当他心急地拉上拉链却不小心夹到了自己的阴毛时,当下宛如置身茌地狱里!这件事情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由于他已看完她屯积的所有小说,比起认真做家事,她着手写新作品反而更让他开心。所以每当看见她对着电脑开始打字,似乎在写作时,他就会自动自发地承接下琐碎的家事。
就这样,为了他这个全世界唯一的读者,她偶尔会写写小说,维系着简单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参加比赛看看吧?」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改变了此后的命运。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后演变成那种状况的命运。)
当时他每个月都会购阅刊登着喜欢作家连载的小说杂志。那本杂志开始举办不论长短篇,也不论体裁的小说比赛。
购閲那本杂志的同时,他总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说刊戴在上头,绝对毫不逊色。虽难以割舍掉「只有自己是她的读者」这种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经常在内心深处存着这种渴望:真想让世人看看构筑出他最喜爱世界的作品。
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是我最早发掘到的喔。能够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响吧?
他不否认自己存有这样孩子气的炫耀心态。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读者和他一样,谁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她写的小说,却又一直等待着这种小说出现吧——况且身为读者,他也有单纯想向与自己一檬的爱书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这个作家吗?
不知道。
她的小说真的很好看,你去找来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错耶!
对吧,很不错吧。
他与交往至今的友人仍会互相推荐小说,彼此大致都掌握对方的喜好和阅读方向。而他现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没有笔名的她。
「咦——我没办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驳。
「因为你是我老公,才会说很有趣吧。这是家人间的自吹自擂啦。」
只要他阅读她的小说,她就心满意足了。但对他而言是不足够的。
她的写作功力越来越精进。因为她得到自己这个读者-—这种想法也许是种傲慢,但他仍觉得是自己的阅读品味促使她不断提升。
她先前屯积的小说很好看,已具备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笔.没错,起初甚至好看到让他不由得用那种强硬的手段一口气看完。
但是,如果现在的她再写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着原先的文本,仅仰赖残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和构成重新执笔的话,写出的小说一定会更去芜存菁。者是他身为读者,又是她头号书迷的确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写出多么惊人的东西,但我知道。决计无法成为「写得出来」的人,又饥渴般索求着好看作品的「读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种可以打开大门,迈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开始我看你的作品时,并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还是不惜侵犯你的内心强行观看。因为我无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欲望。」
那是让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难为情的起点。如今这阵痛楚中又混杂着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当时你让我看的小说,都很有趣。我绝对没有说谎。到现在我遇是觉得很好看,就算是职业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触目皆是。」
见他如此锲而不舍地说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现在的你绝对更加厉害。不过两年而已,你就超越了当时我最喜欢的作品。当然,你写的小说我全都喜欢,可是,你总会写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够在这个世界里与人一决高下的人。你认为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这样的能力而不停挣扎,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心放弃?——真是的,我接下来要说非常老掉牙的台词喔,你可别笑我。」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法阻止自己。
「你拥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飞的模样。」
——但她没有笑。
「你真的觉得我能展翅高飞吗?」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飞的模样?」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内幽幽地回荡着古早的欧陆舞曲。她喜欢在写作的时候听这种歌。据她说是因为这种歌单调又不刺耳,有助于她动笔(打字?)。
「……那么,如果我现在写的小说赶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参加。」
「真的吗?!」
「可是你要答应我。」
她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如果我无法飞翔,你还是要喜欢我写的小说喔。」
这侗前提对他来说太过理所当然。就算她无法展翅高飞,那也不是因为她具备的条件还不足以飞翔。
而是这个世界具备的条件无法让她飞翔。有时不论再有才能,也会出现这种遗憾,这在任何世界里都一样。何况,就算世界反复无常,导致她这次无法飞翔,知道她其实可以展翅高飞的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对她的小说失去兴趣。
「无论你展翅高飞与否,你都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我永远是你的书迷。」
结果,她一举荣获小说比赛的首奖。
一百万圆的奖金对新婚家庭来说是笔庞大的临时收入。他们俭约地将奖金存进存簿。
由于这项比赛才刚开始举办,颁奖典礼的规模不大。在典礼之前,责任编辑也马上约她见面。
「我告诉责编我是双薪家庭后,他就叮咛我千万别辞掉工作。因为能靠写作维生的人只是沧海一粟,他无法为得奖者的人生负起责任。」
嗯,这话说得倒中肯。
她确实如他所确信出道了,但往后「能否靠写作维生」又另当别论。坦白说,他也觉得作家的收入不稳定,况且现在放弃双薪也还有些吃力。
对两人来说,成为作家——「飞翔」这件事本身已达到自我满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进人生规划里。光是能够展翅高飞,他们就很开心了,之后只要能在不对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碍的前提下持续写作就好了。为此,一旦她需要帮助,他都会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
既然编辑部也这么叮嘱她了,两人与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应该就这样。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读者」出乎预期的多。
结果不到两年,她就决定向公司请辞。
由于小说方面的工作如雪片股飞来,她根本无法兼顾两者,到了第二年,版税还超过在事务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书出版后,出版社说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惯例。光是版税,就超过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后接连再版,甚至追过了他的年收入。
他们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如今兼职已是不可能。要继续上班,还是当作家?必须两者取其一,不论选择哪一方,都会对另一方造成困扰。
「你想怎么做?」
他询问后,她打着哆嗦似地缩起身子。
「……考虑稳定性的话,我觉得应该放弃当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说服自己一样。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指望终身雇用制了。就算留在公司里,可能也无法拥有堪称稳定的稳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能飞,既然如此,当然会想展翅飞翔,
「可是,我也不晓得今后能不能一直顺利地当个作家。」
「你听我说。」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以我身为读者的直觉,你现阶段都会很顺利吧。不仅可以预见这段期间你的年收入会和今年差不多,成为职业作家以后,说不定还能赚到更多钱。的确,你有可能会某一天忽然跌至谷底,但届时还有我在。」
她松开了原先十分僵硬的双手。
「不过,这终归只是我身为读者的直觉。就算你跌到谷底,照我们公司的加薪速度来算,届时单靠我的收入应该也养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职业作家,只要和往常一样继续过着俭朴的生活就好了。这样一来不论有无跌落谷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要能在短时间内累积存款,我们反而会过得比其他人轻松。况且就算跌进谷底,你也无须辞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选择成为作家,『现在』就必须是专职才行。可是,当作家的工作减少了,你只要重新就业或出外打工,再当回兼职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们有了小孩……」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有了小孩之后,几乎所有女性在生产和育儿告一段落之前,什么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总会有办法的。其他夫妻都有办法解决,我们当然也做得到。」
见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借口,他开始从其他方面着手。
「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变成这样。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拥有过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根本用不着担心。想飞就飞,想降落的时候就降落,这样就好了。」
「可是,说不定过一、两年后,我就跌到谷底了,却舍弃稳定的工作,我觉得这样太任性了。」
「不对。」
他断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飞的人是我。你是听了我的请求才开始尝试。如果你现在想飞,就请不要降落。别让我变成一个只让你品尝了飞翔的喜悦后,却因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两行清泪滑下她的脸颊。
「我想写作。直到所有人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写下去。」
「反正到时候,又只是变回我一个人独占罢了。」
说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泪水。
成为职业作家后,她是个运气非常好,同时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风顺,许多出版社争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无法悉数接下。
一旦下定决心当职业作家,她的工作态度依旧充满男子气概。只要接下的工作,她绝不会让它开天窗。纵使是编辑部单方面的失误导致截稿日对她来说太过吃紧也一样(他不晓得截稿日这个名词在小说界里是否正确。但是,他与她在那年之前只是普通上班族,因此两人谈论到她的工作时,也不会刻意使用「作家应有」的业界术语)。
「现在算起五天内,请给我一份一百张稿纸的中篇小说,我们已经失手打出预告了。」
即使是这种工作,她也面不改色地照单全收。但是,她并非不吭一声就接受,这点想来不像个作家吧。她在公司当小职员的时候,早已透过上司学习到如果是客户的责任而发生意外状况,就要进行「谈判」。
明知此刻起,她得鞭策自己写作,但在他看来,她的「谈判」实在很有趣。她的不屈不挠和他现在仍就职的事务所社长及上司简直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那如果我能赶上截稿日期,可以得到什么回馈呢?」
她会强迫自己赶出稿来,相对地,也会要求对方拟定企画在杂志上宣传自己的作品。
「如果只是道歉或拜托我,这些行为都是免钱的吧。提出无理的截稿日期却想要人准时文稿,就必须给我一点具体的好处才公平吧。你只要动动嘴,我却要劳心劳力,就算我是新人,这样也太不公平了,毕竟我算是个人事业的老板啊。」
那种时候她的装乖猫皮几乎卸下了大半。最后,强硬态度与事务所社长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与对方取得共识后,一定会说这句话:「你已经开出了我能接受的条件,那么这回的稿件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完后,达成协议的稿件就一定是双方都谈妥了。她必会遵守截稿日期,编辑也不用为此感到歉疚。
她并非单方面的付出,而是确实收取回报。紧接着一股脑儿进入整整五天都不洗澡的赶稿状态,对于已经谈妥的稿件绝不有半句怨言。事后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向对方讨人情。
如果是编辑方面的疏失,导致情况演变到不论做什么都已来不及挽回,这时她的猫皮就会彻底卸除,就像大发雷霆的大叔附身在她身上一样,变得比勃然大怒的社长还要恐怖。
「别过来!」她曾在半夜接起电话后如此咆哮。
看来是犯下严重过失的编辑在大半夜表示想搭末班车亲自登门道歉。
「你就算现在过来,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们这里可是住宅区的两房一厅小公寓,不仅是双薪家庭又过着节俭的生活,附近没有半间可以聊天的店家喔!跑到我和明天还要上班的老公住在一起的家里来,你真的想道歉吗?只会增加更多麻烦而已吧!况且回去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已经没有末班电车了,你想花好几万搭计程车回去吗?如果你还做了其他蠢事,必须沿途道歉的话,那我不会阻止你!可是只要我还活着,我绝不允许你做出这种只为了向我一个人道歉就随便花钱的愚蠢行为,而且我也绝不承认这种道歉算是道歉!」
好强,根本就是大叔。具体来说就像他们公司的社长完全附在她身上了。
遭到怒吼的编辑虽然很值得同情,但旁观的他却觉得很有趣。
明明她气得火冒三丈,但她绝不会让怒火跨过那条严谨地存在她心中的道德界线。
「况且如果让你这样年轻的小姐三更半夜上门道歉,我也只能原谅你了吧!直到我气消之前,让我生气个够!至于你,应该要四处努力周旋,尽可能让下个月的『道歉启事』版面登大一点!因为在这个行业里,明明是你的过失导致我名誉受损,我却一句话也无法辩解!」
见她吼得毫不留情,他总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她日后的工作,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未被「冷冻」过。反而她越生气,对方就与她越亲近。吵架次数多了以后,她也开始用平辈的语气说话。
但无论她多么暴跳如雷,她从不会说些不尽人情的话,同时也总是牺牲小我。从旁看去,那副情景简直就像以前看过大打一架后相知相惜的少年漫画。
她的长篇大论中也夹杂着他曾对她说过的大道理。
「听好了,我以前从未想过从事这行!我只是侥幸有机会可以出书罢了,等到运气用光了,我也只是过回原来的生活,一点损失也没有!所以不好意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倒我,我从一开始就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早已做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跌落谷底的觉悟,如果你有自信和我这种人单挑还能获胜,就尽管放马过来吧!」
奇怪的是,这种突发意外总发生在半夜,他就算上了床,也无法入睡,只能睁眼竖耳倾听所有对话。
最后下了思虑周全的指示后,她用力挂断电话,返回卧室。
「对不起,我太吵了。」
「不,没关像。因为有突发状况嘛。」
她刚才是在工作。况且依她的为人,如果不是工作,她也不会三更半夜讲电话时不留情面地大声咆哮。
「要睡了吗?」
他掀开棉被后,她就窸窸窣窣地钻进来,在他身旁缩成一团。
自在事务所上班的当时起,她就充满男子气概。
对强行看了她小说的他,说她交接完自己的工作后就会辞职。对下跪请她不要辞职的他,说她只是有起床气,要他不用辞职。
她的男子气魄依然健在,而且似乎还因为成了职业作家——也就是她口中的「个人事业老板」,变得更上一层楼。可以看出她长年来操作文字的功力可不是虚有其表而已。她只吵会赢的架,而且对断然说出「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什么」的她而言,能赢的架,就是自己站得住脚的架。况且善于操控文字的「作家」这类人一旦认真地想在能赢的架上获胜,那他们一定会赢。不过,这也许是从一开始就认清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失去的她才有的获胜方式。
因抽背后有你在,她说。因为有你支持我,我才能继续写下去,才有办法战斗,才能再站起来。
可是,每当讲完电话,就像现在这样缩成一团坠入梦乡的她,绝不是毫发无伤地得胜。她犹如一头野生动物,蜷缩成一团治疗伤口。
纵然千疮百孔,只要有他在,她就能再站起来。
事实上,她的确因为不停战斗而增加了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偶尔他会想是不是因为有他茌,她才会勉强自己站起来,反而增加了更多不必要的伤口。
尽管如此,出乎两人意料的无数读者仍等着她。这些读者也已超过他最初的预料,成了她写作的动力。
同时,她也是个运气非常差的作家。
乍看之下,她的作家之路走得一帆风顺。只要认定在工作上说得通的道理,她就不会退让。就像被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大叔附身般和人吵架,但工作还是源源不绝地涌进。
在他人眼里,会觉得她明明耍大牌,工作却还是很顺利。
但是,那不过是她「运气好」的片面,亦即她牺牲小我换来的结果罢了。唯有直接与她接触的人,才知道看似工作顺利的她不但牺牲小我又阳痕累累。
然后某天起,一个荒唐可笑的团体盯上她。
对方提出采访的要求,原本该在事前请受访者本人确认的原稿却迟迟没寄回来。居中斡旋的责任编辑和业务也好几次不露声色地催促那间杂志社,仍然杳无音讯。
就在无法事前确认原稿的情况下,那本杂志出版了。其中关于她的特辑,内容可说恶意十足。对方刻意选择中伤她的评语。
由于特辑公开她未曾向外发表的过往经历,提及她就读大学时曾经加入文艺社,他们才恍然大悟。
「小说的水准根本不足以成为职业作家。依现在的水准,终究只是家庭主妇的消遣罢了。大学时期认识她的相关人士都对这位作家能够出道一事大感不解。想必是拥有相当强大的靠山,抑或是……」
居中介绍的出版社和责编都大为震怒,其他出版社的责编也是。
然而,向杂志的出版商询问后,才知道那本杂志的形式是期刊式书籍,就算只有一期也能出版。出版商对这本期刊式书籍却坚称:「关于期刊式书籍,敝社是委托编辑公司处理,所以不清楚详情。」换言之,就是出了就跑。
再次询问编辑公司,对方却表示:「由于人手不足,我们外包给数名自由撰稿员。」至于那些自由撰稿员的名片上,仅印着从未听过的笔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而且全都无法取得联系。
肯定是导致她留下心灵创伤,害她从此不敢请人过目作品的大学时期那帮家伙搞的鬼。当初她加入的那个社团没出现过半名作家,倒是有几个人好像成了自由撰稿员。
然后他们注意到了他们想成为的作家、过去曾被他们瞧不起的她。
「这群人真是太卑鄙了。正派的自由撰稿员都知道必须让自己的名字累积信用。这帮家伙工作时只随自己高兴,认为一旦累积恶评的笔名,只要随手扔掉就好了。」
所有的责编都忿忿不平地如此骂道。
接洽工作的出版社和责编也沮丧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当对方迟迟不肯让我们校样时,我就该取消这份工作了。因为对方说要为你做大篇幅的特辑,出版商规模又大,我一时贪心了。对不起。」
「不,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她冷静答腔。
「虽说这条路走得还算顺遂,但我依然是个没没无名的作家。如果我是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不想错过宣传的机会。」
从此若有人想采访她,该出版社就必须是直接企画的负责人,并且能够确认自由撰稿员的资历。事前也会签订契约,若有杂志不愿让她确认校样,即便在发行的前一分钟,也能够撤回采访许可。这些全是为了不重韬覆辙,再像这次一样彼此互推皮球,无法厘清责任归属。
「从事这种工作的编辑公司和自由撰稿员无论如何都无法踏违主流文学。没有人比自由工作者更懂得信用的重要性了。请你别以为所有自由撰稿员和编辑公司都是这副模样。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就做不出书。可是,这种业界老鼠屎股的家伙也确实存在,我们必须负责区分出他们,保护作家。」
责任编辑们各自发表宣言,至少曾与她同一所大学文艺社的自由撰稿员都已确实无法在主流文学里生存。况且因为私怨就做出这种事,其他作家也不可能将工作委托给他们。虽然那帮家伙似乎不在主流文学里接案,但起码他们是亲手缩小了自己生存的世界。
即便如此,他和她还是阻止不了无事先征得许可、三天两头就会出现的书评。那帮家伙依然顽强地在发行一、两期后就可能停刊的杂志上抨击她。
他则在网路上查看他们的资料,浏览所有的书评,尽可能搜集情报。现今这个时代,如果想当个自由撰稿员,若不是相当具有权威或拥有一定程度的人脉,想在网路上不设置联络窗口接案简直难如登天。
然后他将调查到的资料全转交给她的责任编辑。
想践踏她的话,就尽管践踏好了。但你们每次践踏她的时候,我都会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搜集你们的资料,再散播到「主流文学」去。就算更改称谓和URL也没用,只要沿着书评去查,马上就知道了。因为没有其他人会像你们这般偏颇地攻击她,我已经记住你们的评论方式和文章风格,或是以什么体裁为主、吹捧哪一种作家,又轻视哪一种作家。现在全日本最了解你们的人就是我。无论是吹捧的评论方式、轻蔑的评论方式,还是为了践踏她而集中火力攻击的恶意评论方式,我全都认得。不要小看「读者」了!
别以为是很快停刊的杂志就感到安心,国立国会图书馆可是很方便的喔。
想甩掉我的搜寻的话,你们只能关掉网路的联络窗口。但是那不可能。
因为你们若不在不需花钱的网路上接案,就无法继续当自由撰稿员。躲避搜寻?安装这种程式的话,联络窗口就失去了意义吧。
只要你们一践踏她,我就会紧追在后。她的合作对象越多,你们可以介入「主流文学」的缝隙就越小,
因为现在不管横看竖看,身处在「主流文学」里的人都是她,在角落兴风作浪的人是你们。
不论你们如何在角落里乱吼乱叫,都已无法伤害到她的名誉,但是,我无法原谅践踏她的你们、明白了吗?践踏他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践踏她时,做好这样的觉悟了吗?只因为无法原谅学生时期被自己看不起的她成为作家,就为了污辱她而策划那个特辑,但你们可曾做好觉悟,会因此制造出一个锲而不舍的追踪者呢?
我永远都知道你们最新的笔名。隶属于编辑公司的家伙,我也知道那间公司的名称。然后我再让这些消息流进「主流文学」里,这就是你们污辱她的代价。
他会气得发狂不是没有理由。
被人狠狠掀出大学时代的心灵创伤后,她的心生病了。
她得了称不上轻度的忧郁症——她变得笑不出来。
像是趁着工作的空档一起看电视上的科学节目或纪录片,和他一同讨论:或是放假相偕出外散步。
那种时候,她都会突然从闲话家常中涌出小说的构思或影像,兴奋雀跃地对他说:「你觉得这样子如何?」
自己仿佛也参与她所构筑的世界,所以也很开心地与她讨论。
就算没有讨论,光是对话就很开心。
然而,这种情形不再发生。
被那个荒诞不实的特辑抨击后的第三个月,她主动提议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想起朋友跟我说过,一旦出现这种状况,不要再以为没关系,或害怕把事情闹大,要赶快去看医生,」
——越早去看越好喔。再让症状恶化下去的话,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第一次和那位朋友见面时,对方已经康复了,但据说先前曾连续三年都到医院回诊,甚至辞掉工作。
「我觉得三个月都无法自然地笑太不寻常了,所以我要去看医生。」
害怕把事情闹大。如此担心的人反而是他。他一直畏畏缩缩地想,如果建议她去看精神科,会不会伤害到她?好好照顾她的话,说不定就会恢复了啊。
即便是这种时候,还是她比较有男子气概。判断自己不对劲后,就主动去医院看病。
至少他想陪她一起去,但偏偏这段时间,公司忙得必须动员所有人力,甚至没时间让他请半天假。
搭末班车到家时,她的双眼虽然哭得红肿,神情却比往常明亮:
「我在医生的面前哭了。」
听到这句话后,他确实是该吃惊,虽说是医生,但她竟会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哭。
她没有说出笔名,仅说了职业后,开始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遭遇。
医生静静听完后,说:「这些人真是过分呢。」
「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听了我的遭遇后,对我说『他们真是过分呢』,当下我真的觉得松了一大口气。至今我的情绪仿佛都凝固般无法动弹,终于又在今天有所感触,导致我哭得淅沥哗啦呢。」
医生的诊断是忧郁症,以抗忧郁剂为主开了好几种药,并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吃药。
她是名非常认真的病患,同时也是名非常理智的病患。所以,起先是两周去一次医院,第三个月的中途起,变成一个月去一次医院即可。
现今有很多人不愿承认自己是精神病患,或是诈病将医生耍得团团转,因此就病患而言,她可说是优等生。
承认自己是病患,也体认到吃药的必要性,更会确实依照指示吃药。而且医生开的药也不与她的体质抵触。
然而,她的恶运不只这一件。
娘家方面的恶质亲戚也增加了。
她从未见过面的一些远亲开始打电话来要钱。但是,这类人还算可爱。她只要不接家里的电话,再将丈夫、朋友以及工作相关的联络管道全转到手机即可解决。——附带说声,即便茌这种状态下,她仍继续工作。依她的说法,写作反而落得轻松。由此可知她的现实生活正逐渐恶化。
现实生活恶化且影响极钜的原因之一,反而是她的近亲而非远亲,尤其家人中又以父亲为最。
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股的善良市民。
她以往曾如此评断自己的家人。这样评断家人有些苛刻,但为何会有这种评语呢?就在「发生问题」——她成为作家之后,他才明白。她当上作家这件事也囊括在「发生问题」的范畴内。
包括她的父亲,似乎有不少亲戚都是没落的文学青年,因此她成为作家后,成了老人家之间茶余饭后的话题。
亲人有时是打电话,有时又没通知一声就怱然登门造访。
你写的小说真不像话。
文学小说不该是这样。
就是因为写这种东西,你才无法出人头地——
她的亲人聚在一块,仿佛是那个残酷特辑的后续般猛烈批评。而且第一个贬低她的人就是她父亲。
你写的东西终归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真正的作家啊——
她的父亲滔滔不绝,她终于理智断线。
「你们这一辈子曾经当过作家吗?」
正因为是骨肉亲人,他们无情又不负责任的话语才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
「我是为了写我想写的东西才成为作家!不是为了当你们的替身!如果你们真有想写的东西或是作家的理想,等你们自己戍了作家以后再自己写吧!只想针对我的作品挑三拣四的话,我不会再和你们见面,也不会接你们的电话!给我滚出去!」
于是父亲和亲人转而将矛头指向他。
她原本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孩子。
跟你结婚后,她才变坏了。
以前的她都会乖乖听我们的话——
只想将她的作品、她的生活方式当作茶余饭后笑柄的他们,才不可能有任何顾虑或疼爱之情。他冷漠地赶走一窝蜂涌而至的亲人,电话也直接挂掉不再转给她。
「那些都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你不用当真。」
他安抚趴在他膝上哭泣的她。但是,她依然深爱自己的家人,无法将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仅当作是酒后的胡言乱语。
期间,她持续吃着医生调配的药。
每天按时且确实。
——一有任何异状,请立即来医院。
她遵照医师的指示,一有任何变化,隔天就会前往医院报到。每一次医生听完了她的遭遇后,都会为处方笺做细微的调整。
她将父亲的手机、老家的电话以及亲人的号码全设为拒接来电。
因为他们就像酒醒之后忘了自己曾如何在酒席上唾弃过她般,周而复始地重复相同的对话,
父亲、哥哥、姐姐,娘家中唯独母亲能理解她。兄姐对她的小说没有兴趣(这点比父亲好上几十倍),只有母亲会发自内心称赞她的作品,也很高兴她成为了作家。
所以她都私底下偷偷与母亲联系。
「喂,妈妈吗?这次我会在〇〇社的杂志上连载短篇小说,可别告诉爸爸他们。」
那间出版社恐怕连她的父亲和前文学青年亲戚们听了,都会敬佩地伏地谢罪吧。一旦知道她开始为那间出版社写稿,而且篇幅不小,可以想见他们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但她的怒气难以抚平。
那个作家就是我女儿。
她是我亲戚,我的侄女——
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让他们有机会志得意满。
「我知道。那些家伙才没有资格拿你出来卖弄。」
但某一天,她的父亲却将她卷进出人意表的事态里。
一个自称是某某地区民生委员的妇人事先约好时间后,造访了两人的住处。但妇人不是他们居住地区,而是她娘家地区的民生委员,联络地址是透过她的母亲得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纳闷地邀请民生委员入内后,自妇人口中听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原来是一个人住在老旧房子里的奶奶得了失智症,非但四处徘徊,还在外头大小便,街坊邻居开始抱怨抗议。
然而民生委员出面处理后,老家的父亲却不为所动。
「现在情况已经恶化到必须送老奶奶到疗养院,一般人根本照顾不来。关于疗养院的床位,我们也能替各位安排。但是令郎……对您来说是爸爸吧,令尊表示他也劝过老奶奶了,但是本人不愿意的话,他也没办法。还说老奶奶说话的时候很正常,只要令堂常常过去照顾她就没问题了。这种情况很常见,也就是所谓的间歇性痴呆。的确,老奶奶开始老人痴呆了,但不是一整天都丧失心智。尤其身处在自己生活范围内的自家住宅时,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无异。关于这点我已经说明过好几次了,但令尊就是无法苟同……况且,就算老奶奶本人说她没问题,但在那种情况下将老人家一个人丢在家里,几乎算虐待了。」
聼到一半,她就闭上眼睛,彻底死心般深深叹一口气。
「……那我该怎么做?」
「只要您能说服令尊,让老奶奶住进疗养院养病就好了……据说令堂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所以我才向令堂问了您的联络方式。」
「我明白了。最快能入院是什么时候?我们会在那天送她过去。」
「这间疗养院是收费的,有提供专车接送的服务。」
「那就麻烦您了。」
紧接着她与民生委员谈论住院的细节,民生委员告辞后,她致电绐母亲。
与母亲讲完电话后,她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说明完来龙去脉。
大致上如同民生委员的说明。
「我之前说过,他们在没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先说了这句开场白后,她开始描述。
「我的家人除了我以外,全是一群没有能力面对现实的人。一旦发生了困难或坏事,他们只会默不吭声一味忍耐,或是彻底无视,以为事情总会顺其自然解决。等到再不有人出面处理就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们也都是一拖再拖。爸爸虽然是个爱面子的人,却也最爱拖延,偏偏又是一家之主,比如妈妈一说『这件事情再不处理就糟了吧?』他只会大吼大叫要妈妈闭嘴。
对爸爸不论说什么也没用。所以家人从以前就什么也不敢对爸爸说,事到如今更不会对他说些什么。但是,明明是爸爸自己一拖再拖,害得事情一再恶化,最后却吼着『还不快点想想办法!』把问题推绐我们其中一个人。
这种时候,能处理现实问题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没有一个人会主动出面,结果最后都是我在擦屁股。妈妈也是,这次给民生委员我的联络方式,却不是给大哥或大姐的。因为她知道大哥、大姐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不会做。
我心想继续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被这群人榨干,所以我决定逃出来,自己一个人生活。
刚才我问过妈妈,她说依奶奶的存款和老人年金,都足以支付入院注册金和每个月的费用。但就算知道这点,家里还是没有半个人展开行动。一直坚称他们尊重有间歇性痴呆的老人家的『意志』,结果做的事情却和虐待没两样。明明造成邻居的麻烦,却拖拖拉拉地说一大堆无法马上处理的借口,这回也一样,只等着麻烦自己解决。
可是,只要奶奶没住进疗养院,唯一能够解决这桩麻烦的方法就只有等着奶奶死掉啊。到最后,如果我不出面,奶奶就只能一边造成他人的麻烦,一边默默地等着死期到来而已——」
「对不起,你愿意帮我的忙吗?」
「那还用说吗?」
只要不解决这个问题,她甚至无法做如今她唯一赖以生存的价值——写作,这已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了。
民生委员和她的母亲表示,奶奶已经三年没有洗澡了。奶奶早已无法自行洗澡,家人想替她洗澡的时候,她就会以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凄厉嗓音尖叫:「杀人啊!」、「救命啊!」拼命挣扎到让人抓不住她。
她曾多次向家人建议,委托看护公司前来为奶奶沐浴,还替他们查好看护公司的联络电话和费用,但她的家人都是一有麻烦就默不作声、置之不理的人,即便听了她的提议,却没有人展开任何行动。
奶奶入院的日子即将到来,他受她所托买了些东西。现在除了医院以外她都不敢出门,买菜也是他在假日时负责采购。
「麻烦你买我和你要穿的便宜运动服,帆布鞋各两套,再买一些便宜的毛巾,和整捆的工地手套及抹布。」
「我想那天结束之后,这些东西得全丢掉吧。」她补上这句。
事实上,奶奶家的惨状的确让人瞠目结舌。
虽然只是平房,但以前也是一栋有着气派庭院的大房子吧,现在就算说是废墟也不为过,或者也可以用电视报导上常见的垃圾屋来形容。
必须在疗养院开车来迎接之前,将躲在屋子里的奶奶带到外面。就连家门外也飘散着些许异臭——就像停止营运后,弃置不管的动物园飘出的臭味。
他和她将毛巾卷在头上和嘴巴上,再戴上工地手套,一名看似一直在附近观望的妇人开口向他们攀谈。
「那个……住在这里的老奶奶怎么了吗?」
「我们今天会送她去疗养院。长期以来给您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她低头致歉后,妇人接着就说:
「请尽快处理好吧。家人来探望老奶奶的时候,都会打开所有窗户通风换气吧。虽然这样子说很失礼……但坦白说,实在臭得让人受不了。你知道吗?令堂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照顾老奶奶,但来的时候我们左邻右舍都会关紧门窗。令堂总向我们道歉,但道歉有什么用呢?明明直系血亲是她老公啊……」
妇人轻蔑地向事不关己般,站在路旁抽烟的父亲瞪一眼。
「真亏他能狠下心将痴呆症的老人家丢着不管到这种地步……我们也经常向民生委员投诉呢。」
「对不起。」
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弯腰道歉。
「我们一定会在今天之内想办法解决,还请您多多包涵。」
他也一起弯腰致歉。既然她都低头了,尽管不合理,但和她一起分担是他的义务。虽然下晓得这么做能帮她减轻多少负担就是了。
打开大门后,父亲走进荒废杂乱的庭院。他与她也跟进,母亲自后方喊道,「记得小心脚边!」
但母亲的提醒慢了一步。他的鞋底忽然一滑,一股恶臭迎面扑来。是人的粪便。他打了个冷颤。即便是血亲,一般人也不敢触摸对方的排泄物,更何况他与奶奶并没有血绿关际,
「妈!他都特意过来帮忙了,这种事情要早点说吧!」
她的嗓音也变得尖锐。她的母亲确实很善良(至于大哥和大姐,甚至没来帮忙),但不是个机警灵敏的人。
「不好意思啊,奶奶很久以前就不再用厕所了,都直接就地在庭院解决。我本来以为她是害怕上和式的旱厕,所以在加盖了西式的马桶,但她还是不肯使用。」
他默不作声地将鞋底蹭向泥土地。对于将他卷进来,她一直深感歉疚。眼下她强忍歉疚的心情,主动挑起现场指挥大权。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自她手中夺下指挥权,一切由他解决,这样子也能早点结束。一旦这么做,她的亲人与她之间就会形成难以弥补的潞沟人她也不想让情况演变到那种地步,所以选择自己出面处理。
「妈就负责收拾庭院里奶奶留下的排泄物,臭味会给邻居造成困扰的。」
母亲拿起大门后方的清扫工具,开始清理奶奶的排泄物,动作显得十分熟练。来这里照顾奶奶时,也都从庭院开始打扫吧。
而火速逃到玄关前方的父亲肯定一次也没帮忙过。
父亲打开玄关后——她畏缩地后退一步,靠在他身上。为了扶住她,他没有后退。
眼前的景象已称不上是人类的住家了,根本是野兽的巢穴。——不,甚至更糟。就连野兽也会让自己的窝保持干净。
犹如聚集大量流浪汉的高架桥下的臭味从屋内迎面扑来。纵然已用毛巾罩着口鼻,臭味还是隔着毛巾窜进来。
四处皆凌乱地放置垃圾袋,可以看出曾努力想分类的些许痕迹。经常过来照顾奶奶的岳母应该已竭尽所能帮忙倒垃圾了吧。然而,房间触目所及之处皆能看见剩菜的残渣和穿到破破烂烂的内衣裤,这种状态根本称不上有人居住。
她的父亲竟一直放任自己的母亲不管,任她一步步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对于一个患有间歇性痴呆的老人,说什么「尊重她的意志」。她对父亲有多么失望、幻灭,用不着说出口,他也完全能明白。
当她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准备走进屋里时,父亲垮下一张老脸。
「走进奶奶的房子时,至少该脱个鞋子吧。」
「别开玩笑了。」
她用低沉的嗓音这么说并瞪向父亲。
「这种地方还能称作家吗?这里不过是你不负责地任由奶奶自生自灭的牢笼罢了。我老公还在庭院里踩到奶奶的大便。天晓得屋内地板上还有什么东西。你们到底多久没有大扫除了?家里一定到处都是虱子吧。是你让曾经那么干净漂亮的奶奶家变成这副德行。还敢要求我们脱下鞋子踏进这种地方?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算要将今天穿在身上的运动服、鞋子、内衣裤和袜子全部丢掉。因为民生委员也告诉过我们情况有多么糟糕!」
她连珠炮似滔滔不绝,穿着鞋子踩上室内地板,也转头对他说:「没关系的。」要他直接走进屋子。
越往里头的房间走,动物性的臭味就越强烈。在长年铺在房里、早已变得扁平的被褥上,有个老婆婆正襟危坐,就是她,动物性臭味的中心。
老婆婆抬头看向她,她在呛人的动物性臭气中解下毛巾,但老婆婆似乎已认不出她是谁了。她死心地再将毛巾缠了回去。
所谓惨不忍睹,指的肯定就是这种状态。
老婆婆身上的衣物磨损得非常严重,到处都是破洞,甚至让人觉得这样还未分解真是不可思议。动物性的臭味远比真正的动物园还要浓烈,奶奶身上也散发出大小便的臭气。他这才亲身体会到人类三年不洗澡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还以为奶奶戴着一顶形状奇特的帽子,但不对,那是头皮上的污垢一层一层地不停剥落后,形成的帽子状。头发起了缓冲作用,因此那个巨大的头垢才能保持形状不破碎。
奶奶的脸部、肌肤和全身也都是污垢——
一想到要触碰这样的存在,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对不起。她轻声说。
「我也不想碰,你一定更不想吧。可是,爸爸绝对不会帮忙。对不起。」
房间的惨状也非常惊人。散乱在被褥周遭的购物袋里头,全是替换过的内衣裤或吃得一片狼借的食物袋子。是岳母煮好后带过来的吧。看样子是觉得起身丢垃圾桶太麻烦了。就直接窝在被子里,尽可能地能丢多远就丢多远。平时她母亲都会整理干净,至少棉被周围会稍微清理一下再回家。
但是,根本没有余力顾及整栋住宅。眼前的景象甚至凄惨到不如直接拆了这栋房子、夷为平地比较快。一面做自家的家事又要定期过来,岳母在老家那帮总是默默等着麻烦过去的人当中,算是相当努力了。
没多久,疗养院的人前来迎接了。
正如她所言,父亲完全不出手协助。
「杀人啊——————!谁来救救我——————!」
奶奶发出几欲撕裂喉咙的厉声呐喊、疯狂挣扎。为了压住奶奶,他甚至忘了自己刚开始曾满心不想碰她。当骨头脆弱的老人用尽全力挣扎,年轻人如果也卯足全力压住她,就会害她受重伤。但只要手下留情,又无法压制住她,这当中的力道拿捏让他吃足苦头。
他和她负责将挣扎扭动的奶奶带到玄关后,她的母亲也上前帮忙,不断地对奶奶说:
「奶奶,没事的、没事的。」
然而,一将奶奶交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后,她霎时变得安静乖巧,仿佛刚才的狂暴只是错觉,听说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那就拜托你们了。」他们低头致谢(好歹这时父亲也一起弯下腰),疗养院的人开车离开后,父亲才忿然啐道:
「她明明百般不愿意,你们还勉强她……甚至穿着鞋子走进屋里,你们心里还有所谓的人情义理吗?」
「爸爸!」连她母亲也看不下去地拉了拉父亲的袖子,但他已经到达极限。他才不会任由岳父对她施加言语暴力。
「恕我直言,至今你一直将老人家一个人丢在屋子里,这已经构成虐待了。我老婆是自你的虐待下救出奶奶。民生委员也是因为你不可靠,才会来拜托我妻子。不感谢我们就算了,我们没道理还要承受你的污辱。」
「你们擅自决定多花一笔钱请人过来接送。以为谁要付钱啊?明明不晓得奶奶会活到什么时候,却不找我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张白白花钱。」
她不发一语地走向车子,从副驾驶座上一把抓起自己的钱包再走回来。
接着她将皮夹里的钞票全抽出来,扔向父亲的脸。
「这些还不够的话,再寄请款单过来啊!」
父亲的表情很快地从错愕转为震怒。
「你这家伙,对父亲做这种事像话吗?」
「你刚才说白白花钱了吧!白白花钱!如果你一开始就愿意帮忙的话,打扫根本就游刃有余!我早就看穿你的真心话了,其实你一点也不想碰全身脏兮兮的奶奶吧!明明很厌恶,嘴上还伪善地说她好可怜,结果奶奶现在变成什么德行了?!这个家又变成什么德行了?!以前感情很好的邻居现在也都用白眼看我们,一打开窗户,邻居也因为臭气冲天,要求我们快点关起来!元凶就是你!现在奶奶的状况连我也不想碰,身为外人的丈夫却还特地过来帮忙带出奶奶,你却只是站在旁边看而已!除了打开玄关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做!既然这么舍不得花这区区几万圆的接送费,那就我出啊!由我主动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不过是因为写小说赚了一点钱,就敢拿钱砸父亲的脸,你写的那种东西只不过是——」
你休想再说下去!
他火速揪起岳父的领口,岳父倒抽口气。
「她也许是您的女儿,却是我的妻子。——胆敢侮辱我妻子的话,我就不客气了。像您这种不过区区数万圆也舍不得花,让奶奶能安全被送到疗养院的人,并不是值得尊敬的岳父,所以我下会手下留情。」
然后他推开岳父的胸口。岳父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钞票上。
「我们回家吧。」
他环抱住她的肩膀,走回车子。她的脸色惨白,仿佛穿着夏天衣物就被人丢进冰原般瑟瑟发抖。
娘家的家人应该也知道她的心生病了。母亲却一味畏畏缩缩,不敢出面袒护她。大哥大姐也将事情全推给生病的她,佯装不知情,父亲更是过分。
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下,一般来往时就是普通的善良市民。
如果是这种家人,那不要也罢。为了她,不需要有这种家人。
「你还有我,和娘家断绝来往吧。」
尽管他开车驶离现场,她的颤抖仍没有停止。
接着回到家后,出现了最初的征兆。
再熟悉不过的、适合新婚夫妻居住的两房一厅,称不上宽敞的房间配置。
回来后,他松了口气。
「你先去冲澡吧,我也换套衣服,然后去处理脱下来的衣物。」
他背对着她走向厨房拿垃圾袋,却听见她用忐忑不安的嗓音问:
「浴室在哪里……?」
仿佛有人将冰块灌进背后的衣服里般,他的背脊骤然冻结。
他冲向玄关,只见她站在玄关上,浑身猛烈发抖——双眼的目光在远方聚焦。
「我、我不知道,门……有好多门、好多好多、还有好多房间——」
「喂!」
住家的房门包括玄关在内,也才四扇而已。纸拉门也只有四片。房间的话是两房一厅再加上厕所和浴室。
在他上前搀扶时,她已经像根棍棒般倒向走廊,头撞在地板,发出「叩咚」的声响。
啊啊……
她的嘴唇发出走音的喘息,然后开始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单调又没有起伏变化,却异常尖锐高亢的笑声。
紧接着,她像一只被打捞上岸的鱼儿般,全身开始剧烈痉挛,抖动的手脚不停撞向狭窄走廊的墙壁:
「喂!振作一点!」
要压住她无意识不停抽搐的身躯,比压制奶奶还困难。就算将她抱起来,他也每每因为她突如其来的痉挛而险些松手。
好不容易让她倒在床上,期间她还是笑个不停。甚至听不出她何时换气,也许这已经称不上是笑了吧。后来她只是气若游丝,侧腹不停抽搐颤抖。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毫不迟疑地决定叫救护车。
星期天傍晚,她被各医院推来推去将近一个小时。事后,一个熟知这方面内情的朋友告诉他,如果患者平素就去精神科或心疗内科就诊,光凭这一点,医院就会拒绝收容病患。纵使晕倒的原因可能是脑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但只要有过精神科的就诊病历,医院就会以一句「由于没有出现精神病上需要紧急处理的症状,我们无法收容」,一脚踢开病患。当时他不知道这种内情,就在一一九接线员的指示下,一五一十说出她现在的就诊状况、病历和服药内容。
救护人员便在中途更改她的病情说明。「现在的症状应该是癫痫发作。」
于是总算能够将她送到有内科的医院。
到了那时她早已失去意识,医院的处理也只是注射点滴。
院方甚至不愿聆听她目前的状态,直接打断他。
「请您到了明天,再向平时去的那间医院的主治医生说。」
「点滴注射完后,病人就可以回去了。」
医生和护士冷淡的口吻让他火冒三丈。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看到她之前是什么情况。
不过才一天的光景,她就忘了两房一厅的格局。甚至不晓得哪一间是浴室、哪一间是厕所。甚至突如其来地发出让人以为她是不是疯了的大笑声。不管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反应,就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
他握住她未扎点滴针头的另一只手,将运动服的袖子上掀至肩膀。整只手臂上满是紫色的淤青。想必身体和双脚也是,全身上下都有碰撞伤吧。
不久点滴注射完了,他们被医院赶出来。他背着尚未清醒的她走出医院,拦下计程车返家,夜间的车资是两万圆。
回到家后,他让她躺在床上,脱下衣服和内衣裤,替她擦拭身体,再为她换上新的内衣裤和睡衣。
白天解决了那副惨状又遭到言语暴力,回到家后,她自己也陷入凄凉的窘境。如今白天清扫时穿的衣服、用的东西,全让他觉得污秽不堪。他像进行净身仪式般照料完她后,自己也将穿在身上的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后丢进垃圾桶,走进浴室冲澡。
——然后,故事回到最开始。
自此之后,她仍经常出现癫痫发作的症状。每当他回家找不到她的踪影时,她大多是已经气力耗尽地倒在屋内的某处。
她也拿就诊医院给的介绍信,检查了好几次,始终查不出病因。
有可能是药物调配的问题、有可能是压力、有可能是体质,也有可能是这几点合并在一起后引发的症状。
总之,她罹患了思考多少,就会消耗掉多少生命力的怪病。
罹患了被命名为致死性脑劣化症候群的疾病。
恐怕只要她一死,这个病名就不再被需要的孤独疾病。
对这种疾病的病患而言,作家这份工作可说是最不适的职业。
她一直一直一直构思故事——恐怕就是因此不支倒地。
更久之后,总有一天不管他再怎么摇晃她,她也不会醒来。
要辞去作家的工作?还是继续?至少她和他约好在做出决定前,会平心静气地过日子。虽然不晓得她能不能办到,但她已经很努力地不做深入思考,也将家事当作例行公事每日实行,过着乍看之下宛若一般家庭主妇的生活。
医生也调配有助于她不深思的药剂,她也都按时吃药。
说了也无济于事。明知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说。
「对不起。如果当初我没有劝你的话。」
——你参加比赛看看吧?
「你别这么说。」
也许是镇定剂的关系,现在她时常露出淡然平静的笑容。
「我很高兴可以成为作家喔。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我真的非常开心。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法展翅高飞,是你告诉我,我可以的。更何况,我成为作家这件事也许和生病没有关系啊。」
大有关系!怎么可能没有关系。成为作家后,她或许真的变得比以前开心,同时,负担也确实加重了。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她的读者只有他一人就好了。如此一来,她也不会被那帮像是地痞流氓的人伤害。也就是以前认识的那群奇怪旧友,以及因为是她的亲人,就用自以为是的批评将她伤得更重的大叔们。
药物、压力、体质,无法断定确切的病因是哪个。恐怕这几项因素彼此之间密不可分。医生曾说过,导致这些因素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割的,很有可能就是压力。
若真如此,就是外在所有一切抹杀了她的思考。抹杀了她那能够编织出魅惑人心的故事的思考。
「不当作家以后,我们生个小宝宝吧。」
她也曾这么说过。
「我从以前就在想,能够称呼你为爸爸的孩子会很幸福吧。」
「才没有这回——」
「就是有喔。你这么温柔,又为他人着想,也不会默默地等麻烦事自动过去。如果你是爸爸,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我决定了。她轻声呢喃。
「决定辞掉作家工作的话,我们就生小宝宝吧。」
他当然没有异议。可是——你呢?
你能够忍耐吗?就算放弃身为作家一职,你可以选择不写小说的人生吗?你有办法从根本舍弃掉写作这件事吗?
他无法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她不自己决定的话,那就没有意义。
不,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的话,那就没有意义。他早就明白了。
不论能不能赚钱,她是那种无论如何都非写不可的人。
以身体不适为由,她婉拒所有的工作后,过了约三个月。
她一面盯着看不看都无所谓的电视节目,同时两行眼泪滑过脸颊。
「……对不起。」
啊啊,你终于察觉到了吗?
她定住般,面向电视机动也不动,低声呢喃:
「问题不在我要不要辞掉作家这份工作……在于我能不能不写作。」
是啊,正是如此。
「而且,我最衷心期盼的读者,无论何时永远都是你。」
这对他来说也是无与伦比的骄傲,同时也让他非常心痛。
「就算不当作家,只要和我最期盼的读者同住一个屋檐下,就无法放弃写小说。」
「我知道。」
他这么回应后,她抱着他痛哭失声。
这也是她敞开心胸接受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的瞬间。
「我说过了,直到最后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既然要写,我就不辞掉工作了。她如此宣告。
和医生商量后,首先,她调查自己写作时间的上限,在开始写作之前,先设定好照相机,计算多久之后会量倒。花了两星期取得平均值后,再扣除掉休息时间,上限大约是五小时,
然后再抓松一点,一天可以写作的时间是四小时,并利用时钟勤勉地管理剩下的时间。身体不舒服的日子,就强迫自己暂停写作。
他们也请医生开了能够缓和因写作而产生紧张感的处方。
她也向合作对象说明自身的情况,工作也更改成写完多少就交多少的模式。为了集中写小说,她无一例外地拒绝所有散文和专栏的邀稿。
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他趁着工作的空档,早上、午休、下午,以及回家前各打四次电话给她。
她没有勉强自己吧?——还有,她仍活着吗?如果她来不及接电话,她会再打回来。曾有一次她没有打回来,他忙不迭地飞奔回家。
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买一样东西便出门了,跑到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究竟想要什么东西,得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出门?由于他吓得险些心脏都要停止了,不由自主地责问她,但她还是不肯说买了什么。
工作结束时,她都会吃强效的镇定剂。睡觉时也会吃强效的安眠药。
她的大脑已失去了自律性,举个例子,就像煞车故障的电车。煞车就是药。如今,她的大脑若不借助药物的力量,就无法停止运转。
她的大脑无法感知「休息」的讯号,只要不利用药物强迫她镇定,就会处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不停鞭策自己。
无论是身体。
还是大脑本身。
以前她就表示有失眠的状况,但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人一旦失去痛觉,就与死亡无异。这种剧情他经常在小说上看到。
痛觉就是感应器。身体正警告本人:这里很痛喔。
这里很痛喔——这里情况有点糟糕喔。
请快点处理伤口吧——
如果没有痛觉,就算身负致命重伤也会浑然不觉,好比说即便肠子露出来,只要没有亲眼看到,就不会知道自己受伤了。
他的曾祖父是罹患癌症过世的。癌症末期时,最终就连注射吗啡也无法压制痛楚。当痛苦不仅折磨本人,也折磨着家人时,医生提出了一个建议。
「可以切断脊髓的神经。」在现今,不,在当时应该也是违法的手术。
切断神经,就表示传达身体疼痛的电子讯号无法传递至大脑。但是,切断的神经无法再接回来。而且一旦切断了神经纤维束,人就会陷入植物人状态。
据说这个手术是针对已到生命末期,再也无法挽救的病患。
曾祖父的状况已是无法挽救。于是曾祖父与家人选择动手术。几天过后曾祖父就去世了。在逝世之前,家人逞照顾沉睡的曾祖父边平静地一同度过。
亲戚当中也有人责怪曾祖父的直系家属,明明曾祖父还活着,竟然将他变成植物人。可是,曾祖父痛苦得甚至拜托家人杀了他,难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让曾祖父继续承受莫大的痛苦吗?家人最大的愿望,当然是希望曾祖父能保有意识直到最后一刻。而这样的家人,选择动手术,除掉痛觉这种生存所需的感应器,以换取安乐。安乐的代价,就是变成植物人。不是亲人的人,没有资格对这件事情说三道四。
名为「疲劳」的感应器也一样吗?失去这项感应器的她,只要不利用药物控制,直到死亡的那天为止,大脑都会马不停蹄地持续运作吗?
直到某一天,车轮脱离了轨道摔倒在地。到了最后,吗啡对他的曾祖父一点效用也没有,那么,她又会变得如何呢?
……啊啊,对不起,就到此为止了。
对不起喔,虽然最后想再多说点什么,但看来是没办法了。
欢迎回来,对不起。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喔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谢你陪我到最后。对不起喔,再见。你要好好保重。愿你幸福。
××年四月绝笔
现在我的家中,她正躺在以纯蚕丝包覆的白木盒中沉睡。
我还不想安置骨灰,将白木盒放在卧室的小柜子上。
丧礼并未讣告亲友而秘密下葬。她的亲人中,只邀请她的母亲前来。
她说,最后不管有没有写完,一定要帮她将那份原稿交给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她说:「因为这次轮到那位编辑了。」
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是如此一丝不苟,充满男子气概。
她也希望无论完成与否,要不要发表刊载,都由那位编辑自己决定。
所以我原封不动地转达了。
责任编辑将那份稿子刊载在自家出版社的小说杂志上。总的来说,回响非常惊人。听说也有人抨击出版社是在亵渎死者,但她肯定不予置评吧。
我都说了可以由那位编辑决定,为什么身为外人的你们要生气呢?
今天,那位编辑将她最后一本书送来绐我,
编辑将她至今在自家出版社写的短篇小说和绝笔原稿合并出版。
「专栏和散文也收录在里头了。如果能和其他出版社的作品合并,也许可以出成散文集,但现阶段还不晓得能不能实现。」
「谢谢您。她一定会很高兴。」
「那么,关于版税……」
对了,领取的人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会怎么处理呢?
「您将成为受益人喔。」
当下我一定露出了非常诧异的表情吧。责任编辑用试探的口吻补充说道:
「各社责编都收到了这样的指示——倒不如说,是收到了这样的遗言,现在理手续了。今后再版部分的版税也全部归您。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之后我与责任编辑又缅怀着她聊了一会儿。
最后,编辑在打道回府之际如此问我:
「最后的〈故事贩卖者〉——究竟有多少是真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们只向责任编辑说那是一种不治之症以及她的时间所剩不多。
「您认为有多少是真的呢?」
我笑了。大概明白我打算将答案带进坟墓里,责任编辑也笑着颔首致意。
送走编辑后,我想起她还活着时说过的话。
如果我不在了,就打开我的笔电吧。
近未来的那个「如果」已经到了。
真要说的话,这是给我的遗言。若是付诸实行,就像终于承认她已经不在的事实,所以至今我都没有行动。
但是,这是她的请求。不该再拖延下去了吧。
我将她作为备用电脑使用的,已有数个月没开机的笔电插上电源。
掀起的荧幕无比沉重。差不多该送去维修保养了吧——我想着这些事情,却又惊觉到已经没有必要这么做了,肩膀倏地像被压上重物。
开机后,一目了然的桌面上出现一个新增的资料夹。
绐老公。
点开之后,显示着一行短文。
「请找找看衣柜放内衣裤的那格抽屉」
我弹也似地跳起来,翻找她衣柜里放置内衣裤的抽屉,然后在内衣裤底下找到两个信封,
其中一封应该是正式的遗书,用正式印章封了起来。上头还贴着见证律师联络方式的便条纸。另一封是图案俏皮可爱的信封。
我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切开封口,避免不慎割到信纸。
来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她的最后文字,就在这里头。
打开之后,信纸上是一行行再熟悉不过的她的字迹。
「给我最爱最爱最爱的你
由于是最后一封信,我想写在可爱的信纸上,
所以鼓起勇气走出家门,一整天找遍大街小巷,你还喜欢吗?
可是,真要写的时候,我却迟迟想不到要写什么。如果是小说,倒可以轻而易举地信手拈来呢。
我好想和你一起活到垂垂老矣,两个人都满头白发。
也想生下可以称呼你为爸爸的幸福小孩。
但是,这些封我来说都已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所以我要尽我所能,
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
我写的文章全部属于你。
由我写的文章所衍生出的所有权利也全属于你。
至今写的文章,和接下来在剩余时间里写的文章,也全献蛤你。
请你务必收下,然后为了你的幸福,请你好好运用。
我相信你一定会收下,并贩卖出我在剩余时间里所写下的故事。
不过,最初的读者一定是你。
我能够成为作家,都是因为你说在至今看过的小说中,最喜欢我的做品。
所以,我最初的读者永远都是你。
因为有你在,就算情况演变至此,我也能执笔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给我为你而写的权利。
我不在了以后,请你一定要幸福。
我心中的第一位是写作,即便是为了你,我也无法放享写作。
所以,这次请你一定要找到将你摆在第一位的好女人,并得到幸福。
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那个人不要讨厌我的作品,
谢谢你支持我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让我过得这么幸福。
就先这样吧。
专属于你的作家」
有人在哭。吵死了,我想。但回过神时,却发现原来是我在哭。
在面对编辑,冷静到能笑着打马虎眼的我,现在却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
谢谢你支持我到最后一刻——明明我根本没有赶上你的最后一刻啊!
那天回到家时,她仿佛睡着般,就像只是趴在桌上打盹儿一样。直到最后她都不想住院。她说,要死的话,她想待在这间屋子里——待在这间和我一起度过数年光阴的屋子里。
但是,如果强迫她住院,说不定我就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了。一想到她是孤单一人踏上旅程,我就心痛得无以复加。至少我想在临终前握住她的手。不断呢喃地对她说,我就在这里喔,直到她再也听不见为止。
我不会伪善地说这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才想这么做。
我真的真的真的想好好疼借她。
明明如此渴望,为什么她临终时我却不在她身边?抱住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冷了。她断气后,我应该要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失去所有体温。
就先这样吧。
最后结语写不出「再见」的她,是多么多么多么地惹人怜爱。
你太狡猾了,只有你一个人留下了所有想说的话,我却半句正经话也没对你说。
就算不说,你也一定能明白吧。
但是,早知道还是该早点说出来。
那些我一点也不敢去想会无法对你诉说的、深埋在心底的话语。
为什么那么多次机会我都没有说出口。
我真是太懦弱太没用了。
如果要郑重其事地传达给你,就表示我不得不面对将无法传达给你的那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我才会害怕得别开了目光。
明明你已为这一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直到最后的最后,你还是这般有男子气概。
我真的好喜欢这样的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育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不起。可是,我还不想说再见。
谢谢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头号读者,
这件事是我永远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