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听了他的提议,她皱起脸。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相互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张开双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说,她很心动。
的确,写这种故事好像很有趣。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说作家多是夜猫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时分入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为了不吵醒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蹑手蹑脚地梳洗整装,再蹑手蹑脚地出门。
她很少在丈夫准备出门的时候醒来。偶尔在该倒垃圾的那几天早上,半梦半醒地感觉丈夫在清理房间的垃圾。
有时她甚至大感佩服,为何他能将移动时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完美。
「其实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这么问丈夫时,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这是因为爱啊,爱!」
其实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还在熟睡的她,却总是笑着用这样一句话带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结婚之后,他的体贴包容一直让她深感庆幸。
结婚当初,她曾努力将生活作息调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无论怎废动笔,就是写得不顺。生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写得出来啦。她如此坚称了一个月。
「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听丈夫的口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硬撑了.
「你以为我们交往多久之后才结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个彻底的夜猫族,如今怎么可能变成白天工作。」
「你就变回夜猫子吧。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啊。」
「话说回来,你写不出来的时候心情会变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却是臭着一张睑的老婆,我很可怜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过得开开心心呢。」
他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但是,想变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则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认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时间的自己,就应该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理由。
「为什么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赚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时甚至比我还多。你有权要求拥有一个便于工作的环境啊。话说回来,我现在也将你目前的薪水算进未来规划里,所以如果你不确实维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环境,我也很伤脑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变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挠,但这个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后,会因为孩子老是半夜哭闹,生活作息变得乱七八糟喔。况且,到时你也会请产假吧。只要在育儿期间慢慢适应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拜托老人家帮忙照顾啊,况且我们是双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钱解决。像是雇用保姆或女佣等等。为了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反而该在可以赚钱的时候加紧赚钱吧?像我们现在彼此都在赚钱,生活也确实比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调写作的话,生产力比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气定神闲地接连列出反驳的理由后,她又变回夜猫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门,结果也未能达成。因为在还听不到闹钟响的时候,醒来就绝不赖床的丈夫将闹铃关掉了。
丈夫的上班时间正好是她熟睡的时候,要是闹钟被关掉,她根本起不来。
「你为什么要关掉——!」
她一抗议,丈夫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断然说道:
「因为我爱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该保护妻子,让她能安心睡觉。」
见他朝她露出灿烂到刻意的「开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无法再抗议下去。
就这样,丈夫一直宠着她。家事也被他抢去一半。
「你负责洗衣服吧,毕竟洗衣机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收进来。相对地,我负责煮饭。你通常都是傍晚开始写得很顺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饭,节奏就会被迫中断。反正我喜欢煮饭,回来之后再煮也不嫌麻烦。打扫的话,你想扫的时候再扫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时两个人一起。」
维持这种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后,老家的妈妈臭骂她一顿。
你怎么能这么倚赖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来做啊。
说的正是。但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让自己依靠,就很难抗拒。实际上当她写作的节奏上了轨道,她就懒得停笔去做晚饭。
她心想至少可以帮忙买菜,丈夫却说如果不由煮饭的人自己采买,就无法确定要买哪些东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时候寄信给我,写下要买的东西,我再出去买。」
她曾如此建议,也被丈夫驳回。
「这样就不能确认有哪些东西在特价了。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店家快要关门,东西也开始降价,一边看卖场里有什么东西一边思考晚餐的菜单比较有经济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讨厌买菜啊。」
「可是,你这样未免太宠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后。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为我喜欢宠你啊。宠你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也不为过喔。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然后他伸长手乱揉她的脸。其实说这种话时,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饭的背影,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谢谢你每天都帮我煮饭」时,他就会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宣告:
「我真是伟大呢!太伟大了!快点称赞我、快点称赞我!」
有时就像傻瓜一样。
「嗯,你很伟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有你,我才能专心写作。」
她强忍下发笑的冲动,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称赞,他则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继续煮饭。
虽然像个傻瓜,却又可爱又令她不胜感激。
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一面故作夸张地要求称赞,一面减轻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还是第三人称的「他」的时候。他隶属于同间公司的公关部门,是个工作勤快认真的年轻人。而她主要负责一般业务,由于位在同一楼层,所以认得彼此的长相。
他属于很少流露情感的类型,表情也称不上丰富。
烬管被女孩子们列入将来有为青年的候补里,却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从未有人积极采取行动。本人也很少在联谊或饮酒会上露面,顶多出席欢送会和尾牙。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遭到孤立的迹象。包括八卦在内,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内部流通的消息。偶尔还有出人意表的部门响应他的行动,他的人脉似乎遍及全公司。
据勇敢主动向他出击的女孩子说:「他很棘手。」
「试着向他攀谈后,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准别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层屏障,可能就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难攻下呢。有恋爱高手之称的那个女孩连连摇头。
她也和他聊过几次,的确有一道奇特的墙,形容为屏障真是再贴切不过。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开朗又亲切。话题丰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继续深入时,他就会冷不防踩下煞车。
无论聊天时气氛有多么热烈,回到办公室后数值又会降回零。以为交情变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回以礼貌性的颔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气约他一起喝茶或吃饭,他也会面带笑容立下铜墙铁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从来没有女孩子刚好遇到他有空的时候。
以为他没空,他却在走廊上和清洁阿姨聊得热络。阿姨向他挥手时,他也笑着回应。
据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说,他与男同事相处时也一样有道墙壁。
「一旦话题歪了,他就会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欢腥羶色的话题。基本上很少说些不必要的废话。」
但不说不必要的废话这点,反而让男同事们留下好感。由于口风紧,值得信赖,听说从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员工都找他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体贴细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曾经过来问我『休脸色不太好看耶,没事吗?』真的很厉害呢。当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来关心自己,真的会很高兴。忍不住就把烦恼的事情全盘说出。但同时,他又不会插嘴多说什么,很懂得察言观色呢。」
面对男同事才会显现的这份体贴却从未用在女孩子身上,应该是公司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吧——于是大家如此推测:
当时,对于在公司里秘密从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个令她大感好奇的观察对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本性。
那种一视同仁地与周遭人们保持距离的人,会让什么样的人进入自己的「屏障」里?如果是男性友人,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女朋友,又会是哪一种?经常对外人挂着的一号表情,在「屏障」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晓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这样的私心,她继续暗中观察他。
命运就出现在不怎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专门放置储水槽和各种机器,到处都沾满鸟大便的顶楼。许多野鸟在此安置鸟巢,有时会看到无毛的雏鸟被晒干如木乃伊般,或疑似乌鸦叼来的剩饭或破铜烂铁。绝不会有人喜欢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顶楼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手机。某间电信公司在公司里很难收到讯号,当收讯不好的时候,只能化身为漂泊者,四处寻找收得到讯号的地点,而顶楼即是绝对收得到讯号的地点之一。虽然室内也有好几处地方收得到讯号,但不适合讲私事,因此若是私人电话,大家都会逃到顶楼。
她也是手机漂泊者的其中一员,那天最后也前往顶楼报到。
午休时间,她走上通往顶楼的昏暗楼梯时,正巧有道人影走下来。在看向对方的脸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对方夹在腋下的东西——拆开压平的纸箱。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上顶楼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脸庞,是他。
「哇呜,不好意思,请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冲洗过般泪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声向他攀谈?还是不要呢?她确实有事到顶楼,但要就这样擦肩而过?还是折返回头呢?
她僵住不动,他则尴尬地搔了搔头。
「……果然,你会很在意吧。」
「嗯,对不起。」
说不在意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他瞬间视线游栘。她顿时恍然大悟——他现在正在衡量。
「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说明。」
语毕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刚才是在担心身为女孩子的她会不会对这件事多作揣测。与其因为臆测而传出奇怪的谣言,不如自己主动说明清楚,刚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这种考量。当下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想说些难为情的借口。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种衡量。
他以为我是那种会将别人哭泣一事当作笑柄,到处宣扬的人吗?就算是因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论是谁,有时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吧。真要说的话,你手上那个纸箱反而比较奇怪,让人很好奇。」
「啊,这个吗……只是当坐垫而已。因为顶搂没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脏。」
「喔,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一个,但紧接着,她又被他为何会抱着久坐的准备到顶楼,甚至带着坐垫这件事情引起兴趣。
但是,再问下去就违反道德了,所以她为好奇心阖上盖子。
然后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那个……」
他主动叫住正走到楼梯一半的她,刚才得抬头仰望他,现在成了平行的对视。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八卦,所以我才会……」
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果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不会那么做。」
「等等,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说出去,还是会好奇为什么吧?」
这个嘛……的确。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个可以沉浸在想像里的好题材。
「如果导致你做一些跟事实不符的想像,我也会坐立难安,所以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理由不行吗?」
这次感觉上不是衡量之后做的决定,他的理由也说得通。原来他是会在意这种事的类型啊,这种意外的发现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无踪。
「理由就是这个。」
他拿出叠在纸箱下的东西。是一本书。而且书的封面——她远比任何人熟悉。
「我习惯在上下班搭电车时看书。但只有来回搭车的时候而已,在公司里我绝对不会看,可是我今天实在太在意后续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时间跑到顶楼继续看。因为在室内看的话,很容易受到干扰。结果看了之后,小说的情节正好击中我的哭点。」
为了不让举止变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家里有很多这位作家的书喔,不论是哭点还是笑点,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欢。因为我曾经在电车里笑出来,所以决定上班时绝不看书,可是昨晚我没有看完,早上又刚好停在一个非常精彩的地方,才会无法忍到坐车回家。」
话说回来——他皱起脸。
「这个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从这个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欢他的小说,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写作模式了。像是这里应该会发展成这样吧。可是,他却在这种写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点。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时候却天外飞来一笔,所以我才会克制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这种抱怨可说是最大的赞美。
「所以我一个大男人才会偷偷躲在顶楼上哭,都是这个作家害的。」
「对不起。」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因为她太开心了!
「那个作者就是我。」
因为,有什么办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机会可以直接听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过自己小说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对方就是作者本人,都会基于礼貌说些客套话。就算不喜欢,也没有人会在作者本人面前说「我讨厌你的小说」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听到一个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说「狡猾」、「卑鄙」啊。
她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呆了好几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况。
「骗人!真的假的?!」
纸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飘过楼梯,在楼梯间滑垒后停下。
「咦?你没骗我吧?!」
「我撒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对了,如果我喜欢你的话,刚好是个趁虚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说话语气也超像本人!」
「你说『像』,到底是哪里『像』啊?」
「就是明明在说浪漫的话却伶牙俐嘴!」
哇呜,被看穿了。这个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说。因为这一点她自己也有察觉,建她也不晓得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他却断言说这样「很像本人」。
她突然觉得很难为情。简直就像突如其来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里头不仅穿着卫生衣,内衣裤也很随便,肩膀上还贴着酸痛贴布。最近还有点变胖。拜托,先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不,至少两星期!
她低头掩饰自己火红的脸蛋,但无比兴奋的他却凑了过来。
「你真的是本人吗?!」
「就算要我现在提出证明,我也没办法。如果是出版社寄来的通知等书面资料,我家里倒是有,至少可以让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带来吗?」
他摇头。
「你都说你有办法带来了,就等同证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肿脸充胖子骗我,对你也没好处啊。」
我倒觉得你说话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没有说出口。
「哇呜——怎么办!没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这种地方!对了,你几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写的短篇没有出书吗?因为那篇短篇没有收录在任何一本书里,我想丢掉杂志也没办法丢,害我伤透脑筋。杂志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噢,好狂热。他提到的杂志早已停刊了。
「难道是因为杂志社倒了,有版权问题?」
「没有这回事啦,版权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只是因为……」
这时手机响起来电钤声,劈头就是电影哥吉拉的主题曲。不是她的铃声。
他「啊」地皱起脸庞,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将起纠纷的客户信箱设定成这种铃声。不过,平常我都设成振动。」
听了他像在辩解的说明后,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确,听得出来是紧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想不到他为手机设定了这么滑稽的铃声。
就角色设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属性果然很强烈呢。
他表情阴郁地看着讯息,叹了口气。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了。」
然后阖上手机,再次转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约你吃饭的话方便吗?」
呃,这样子难不成是……我……走进屏障里了吗?
这是机会吗?但话说回来——
既然我会将此换算成机会,就表示我其实很在意这个人吧?
对于浮现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为动摇,
等一下!我确实因为他是个难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兴致勃勃地观察他!但并非基于那方面的兴趣啊!
一进人屏障里就开始窥伺那种机会,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吗?我想问你小说方面的事情,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啊啊,什么嘛,她倏地浑身无力,然后缩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过是基于读者的立场对你有兴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什么啊!
「不,我并不觉得困扰……」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曝。」
「是的,请。」
「那么,可以和你交换手机号码吗?」
越是在得意忘形时摔了一跤,互动时她就变得越被动,顺从地与他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看到他的电子信箱时,她的心脏以奇怪的节奏猛烈跳动。
story-seller-xxxx
尾端的数字是生日或他喜欢的数字排列吧,但那几个英文字是他刚才说过的短篇小说书名——他真的不是这一两天才喜欢她的小说,询问版权等问题也不单只基于兴趣,他对她小说的狂热,少说从连载这篇的时候就开始了。
「真没想到我会告诉作者本人这个电子信箱。」
他腼腆地笑了。在办公室里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而且——
他是因为我写的小说才露出这种表情。
这时又响起了哥吉拉主题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张张地边操作手机边下楼。走了几步之后,「啊,对了,」又回过头来,「下一本新书是什么时候呢?」
「……那个,还没有那么快。」
「这么说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后,奔下楼梯。
揣在怀中的那本书,是她上星期才喇发行的最新作品。
事后她有些不安,便写了讯息发送至story-seller开头的电子信箱。
「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吗?」
几分钟过后,她马上收到回复。
「我知道啦。我不会为喜欢的作家带来困扰的。」
最后还加上逗趣的表情符号。私底下意外是个平易近人的角色吗?
接连地展现出他反差萌的一面,最后还极其自然地说她是他喜欢的作家。
她想自己并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语诓骗的人。但话说回来——
有人无预警地说喜欢自己写的小说,世上没有一个作家听了不会飘飘然的吧?
过了数分钟后,这次是他主动传来讯息。
「对不起,我突然有些担心,我刚才约你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总觉得我是利用同事这个身份当作盾牌。你就算不愿意,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可恶——这种时候表现出退让真是太高明了!敌人可是公关部前途有为的青年,也许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会,我很高兴。」
没办法啊,她就是想这么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时间约你。」
这封讯息中,表情符号再度复活。
在办公室里,他的态度与之前没有两样。
但是,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就发来内容相当微不足道的讯息。
「刚才我茌政府机关旁的公园看到一辆摇控汽车,跑得超快!超厉害!」
「今天好热,大衣好碍事。可是影子看来就像斗篷一样,好酷。」
「我正路过车站前面的桥。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鲤鱼,但多到有些恶心。」
通常是这种自言自语般的短句。收到讯息后,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栏位都写着外出。他很少待在办公室里,因此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讯息。
对于担任内勤的她而言,他寄来的讯息就像一种心情的调剂。
基于这层关系,她有时会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礼貌性的颔首。
自顶楼那件事以来,都没有两人独处的机会,因此她很难将发讯息的他和办公室里的他联想在一起。每当怀疑那其实是白日梦吧?又因为信箱上的story-seller这两个字让她再次体认到这是现实。
从互相开诚布公的那天起,过了约莫两周后,他传来标题写着「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讯息。
「明天下午六点,在〇〇站东口见如何?」
坦白说,她十分纳闷。明天是周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车站还是离公司最近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假日,又在离公司最近的车站会合呢?
但是,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回复OK。互传碰面讯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办公室里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来说,她认为男性有两件事具备压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丧喜庆和上班。婚丧喜庆时男性只要穿着万用礼服就好,上班时也只要套上西装,看起来就很体面。女孩子坐办公室,虽然有制服,但上下班时却不得不换回便服。
由于她任职的这间公司已经废除员工旅游良久,很少有机会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样。他都穿哪一种衣服呢?她发现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钟前抵达会合地点,四下张望时,提包中的手机开始震动。
「喂,你好。」
「嗨!」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呀啊!」
她发出惊叫声后回过头,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反应很不错。」
见到他那张淘气的笑脸,本来想发出抗议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没想到你也会做些孩子气的行为。」
「因为现在是非上班时间。」
「等很久了吗?」
「大概有十分钟吧。」
「一般人都会说没有吧。」
「因为我很诚实。」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跟他在办公室的模样落差极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呢。」
「因为工作的时候要是显得年轻会吃亏啊。我刻意装得老成一点。」
「看起来就像出身良好的学生喔。」
她一说完,他便垮下一张脸。
「其实我是想穿得更吊儿郎当一点,但可能是长相的关系吧,只适合做干净清爽的装扮。」
她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
「你很自豪自己适合做干净清爽的打扮吗?」
「不、不,这是我的烦恼喔。」
他故作正经回答的模样也教人莞尔。
「你敢吃鱼吗?」
「嗯,我喜欢吃鱼喔。」
「那太好了,出东口不逮,有一间鱼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经常在那边接待客户。」
她边跟上率先走出验票口的他边问:
「那个,离公司这么近,没问题吗?」
他是因为担心同事的目光才这么说,对此他又恶作剧地笑了。
「你知道吗?几乎不会有人假日特地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况且,办公区的店家反而假日时很空。因为他们锁定的客户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着休息。现在要去的这家店也是,平日不预约的话根本进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从未想像遇假日时办公区是什么棋样。
真是个观察力透彻的男人,她想。
但她并不讨厌。
不愧是接待客户的地方,是间气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钱装阔,又想稍微下对方一点马威的时候,这间店就很方便。订包厢的话,也有价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点马威吗?不由自主想揣测对方言语背后的真意,是她副业的职业病。
用热毛巾擦手的同时,他们先点了中杯啤酒。接着他又点了几样菜单上推荐的菜色。
「那么,在餐点上来之前,」
他从帆布背包掏出套有书店纸书套的单行本和签名笔。
「先帮我签名吧。」
面对彻底出乎预料的请求,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咦?我从来没签过名耶。」
因为她的作品并未畅销到有人会请她签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个!要不要再加上序号?」
他的个性天生就很强势。不会因为她没签遇名,就顺势找台阶让她下。
那本小说是她第一本单行本。好不容易说服他不写序号之后,妥协的条件是加上日期。
要签横书还是直书?又要签在哪一页?还没动笔她就伤透腊筋。
她犹豫不决地把签名笔的盖子开了又盖,盖了又开——
「笔尖都要干了喔。」
「等一下啦!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要我签名嘛!」
她一下子翻开封面、一下子翻开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权页。
这本是初版。
「这本小说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吗?当时我买这本书的书店里,倒是堆了很高一叠喔。」
这么说来,曾有店员很欣赏并推广她的小说吧。她不禁感激地对天膜拜。
「顺便提一下,你的小说我全是买初版。」
这点也让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后的小说错字比较少耶。」
「咦?哪里有错字?」
「讨厌,才不告诉你。」
「话说,有那么多错字吗?」
「说到这个我就气,所谓错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观察之后,就一定会发现!明明我、责任编辑和校对人员三个人分别确认两、三次,出书之后,还是一定会有幸存的错字!」
她恨得牙痒痒地断然说道,他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可是,我几乎没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节奏的时候,就算多少有些错误,也会在脑海里自行修正吧。一行接着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无法停下来。」
想杀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语就够了!可恶,这个男人真会说话!
「好了,再不快点签的话,啤酒就要送上来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开笔盖。由于不习惯直书,她决定横写。
「……别一直盯着我看,我会紧张!」
「……欸,看起来就像在自己的东西上署名一样,挺逗趣的。」
「所以我说了,我没签过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签名底下加上日期后,将书推回给他。由于日期只是单纯的数字排列,写得倒是很顺。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签名后,露出了笑容。
「该怎么形容呢,感觉很生涩,真不错呢。就像写在签名栏里一样,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快阖起来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个。」
到底想杀她几次啊。啤酒又还没送上来,无法将通红的脸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着热毛巾掩饰难为情时,他终于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你出过哪些错误?」
「这个啊,从单纯的选字错误到很离谱的都有。」
「很离谱的是指?」
「我曾经写过类似『他说:「是啊。」他这么说了』这种句子。」
当她发现时,那种打击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错愕的表情。
「我都在笔电上打原稿。由于可以简单地复制贴上,有时东拼西凑,就会因为操作疏失导致非常离谱的错误。」
正好这个时候啤酒送上来,干杯之后,她趁势一口气喝光。
「这种错误呢,就算三个人各看两遍,还是会逃过我们的法眼存活下来。有点难以置信,对吧?明明我写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时间可以校润。」
「我都没发现,顺匣告诉我是哪一本吧?」
「我绝——不告诉你!」
她激动地就此打住,然后嘟哝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对阶段就发现这种错误吧?挑错是你们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称作肉球吗?在我写出这么滑稽的指责文之前,就要发现这种错误啦。」
「喔,原来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实是在骂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说到滑稽的指责,他似乎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连校对人员和责任编辑都遗漏了那些错误。」
——幸好刚才干杯后一口气喝光酒。
不久桌上摆满菜肴,他们边聊边吃东西。
他似乎非常喜欢阅读,提出的话题也多围绕着她的副业。
「之前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问你,现在可以问吗?」
「请。」
「〈故事贩卖者〉什么时候会出书呢?」
他说过刊载这篇小说的杂志都破破烂烂了。代表他一直反复翻阅。
「那篇因为份量不长不短,不太好收录……」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经常关注作家,身为读者根本无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这篇的份量与其说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书的话,就会占去一半的页敷。这样一来书的结构就会不平衡,所以总是被抽掉。而且,责任编辑也为这篇故事费了很多心思,说想做成一本络构互相呼应的小说。希望我为此再写一篇份量相同、内容也有统一感的故事……换言之,如果要出书,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说。也就是,想出书的话就给我写!」
「身为读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点给我写!」
他的语气很诙谐,却不见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么小规模的杂志,没想到你会看呢。」
「因为有你写的小说,我才会找来看啊。」
他说,一边动筷吃着「本日推荐」的红烧三线鸡鱼。
「关于那本杂志的出刊,我倒不晓得。由于现在有网路,会遗漏的资讯不多,真是帮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关注自己。
除了小说以外,其他话题也聊得非常开心,还接连换了几个地方谈天,直到末班车到来。道别之际,他主动以「下次再约出来吧」作结。
尽管如此,星期一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仍没改变。
绝不让人感受到特别亲昵的冷淡态度。
与之同时,仍旧会收到他自言自语般的讯息。
「我看到一只好大的猫,是虎斑猫。今天很暖和,它看来好惬意。」
「公园的除草机正驶向一大群鸽子。它们完全不闪不躲。」
「电车上隔壁两位大叔正激动地谈论减反政策。两个人都穿西装,看样子是上班族。是什么职业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该怎么解读这种距离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时间,各别通知众人酒会行程的主办小姐问她:
「你和他怎么了吗?」
女子边问边轻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什么怎么了?」
由于内心多少有些头绪,她决定尽可能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常互传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这些事情,不晓得他是否打算公开。
「这次我试着邀他,他却问我你会不会参加。我说会之后,他就说『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时都会一口回绝这种邀约。」
喂、喂!等一下,这是什么开头?感觉他将问题丢回来给自己,但目的是什么?她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马力全开地动脑筋思索,赶在间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说:
「因为我们都爱看小说,有共通的话题吧。偶尔遇到会站着聊一下。」
「哼……说不定你踏进他的屏障里喔。」
酒会的主办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拥有屏障的女孩。
那场酒会召集到的人数有十名以上,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成员当中。转移阵地时,也和男同事们聊得很有劲,不曾与她四目相接。
为什么要说我去的话你就去呢?在空白讯息里打出这个问句,结果也没有发送出去。他们平时互传无伤大雅的讯息,真要深入的话,她就裹足不前。他们也不会打电话开心谈天。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制造任何供她攀谈的机会。
在场面十分热闹的地炉式矮桌包厢里,当大家随意找位子坐下的时候。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还没点头,他就在旁边坐下。
「真难得耶,你竟然会主动向女孩子攀谈。」
面对前辈的调侃,他气定神闲地答:
「前阵子我们因为小说有共通话题。今天也是因为想和她聊天,我才会参加。」
看来她应对时的答案是正确的。
「你看完那本书了吗?」
他提的是一名人气作家的新书。
「不,还没。你的感想如何?」
「稳定度果真没话说呢。我希望你看的时候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内容。」
敷衍地继续聊着小说的话题后,周遭的人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不再理会两人。
她趁这时小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待会再说。对了,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因为最近发现都爱读小说,才比较常和你聊天。」
「反应真不错。」
大约十天前她也听过同样的话。曾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记忆又再度复苏,她的耳根子一阵发烫。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摊散会之后,他的「待会再说」来了。
「我们回家的路线一样吧?要一起回去吗?」
店门外他如此邀约,又有人出声揶揄。前阵子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两人住在同一条路线上,又都是一个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面前问她。
「基本上,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觉。」
搭上不同路线的电车,与一起离开宴会的同事们道别后,他开始说明。
「况且我是刻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里无论对象是谁都刻意保持独特的距离感吧。
「因为公司的人际关系若太过深入就很麻烦。增加人脉的方式有很多,至于我,是在人脉既广又浅的情况下,工作起来才会如鱼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觉得我方便归方便,却难以捉摸。说白一点,就是若即若离。没有人特别讨厌我,但也不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可以倾听所有人的烦恼,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这样子既是常态又理所当然,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我这样子简直就像空气呢。」
「我想大家应该不是这样形容你吧。」
见他如此直言不讳地将自己批评得体无完肤,她不由得出言缓颊,但也被他驳回。
「没关系啦,觉得我很方便的话,大家也会在我还很方便的时候看重我啊。若即若离反而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树立敌人。」
他的语调太过平淡,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
再多为自己着想也没关系吧?
「那么,如果这样的家伙忽然不再和某个人保持距离,周遭的人一定很难适应吧。尤其对象又是女性的话。一般情况下,大家只会很有默契地想『那家伙现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没有恶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辈调侃「很难得」。
「这样一来,大家必然也会对我不保持距离的对象感兴趣。遇到这种情形,女生通常不会很开心吧。」
「……嗯,的确是呢。」
被充满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观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等同被人在心里评头论足一样。
——咦?等一下。
会造成这种情形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
「尤其你又身兼特别的副业,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为了不让大家的好奇心延烧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知道。因为瞬间造成话题后,大家很快就会腻了。」
「这会造成语题吗?」
「毕竟我进公司两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义务参加的酒会上露面,所以大家都非常吃惊。加上我又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出席,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吧。」
她以为他只是不常出席饮酒会,未料他回绝得这么彻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参加成员也很喜欢八卦。也许马上会被人揶揄调侃,但大家很快就会腻了。我这边我会虚与委蛇一番,你那边就自己看着办吧。」
「这当然没问题……但为什么要特意让所有人都知道?」
「对不起,这是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创造出就算和你攀谈,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环境。」
「……你这种理由听起来……」
她支吾其词后,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制造这种环境后,至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吧。之后我会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吗?
她的心情略微动摇后,电车正巧驶进熟悉的月台,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车的车门走去,忽然身后出现一股轻微的阻力。回过头后——
「舍不得走吗?」
在公司里绝不会显露的恶作剧笑容。接着他放开拉着她上衣下摆的手。
就这样,她在人潮的推挤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认,她依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兴致。真难得那家伙会——这个话题议论纷纷一阵子后,旋即戛然而止。
在众人心目中,「方便空气」的他与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两个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这个话题在开始时就被戳破,所以没有足够的续航力成为长期的闲聊主题。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不清楚,应该正在交往吧?就算偶尔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会自己结束话题。久而久之自然成形这样的氛围。
旁人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不过是因为他难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开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适应。
对知道他的企图的她而言,他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令她啧啧称奇。
由于他说了要她自己看着办,不露声色地让旁人适应这种情况也是她的责任。只要声称他们只是因为看书合得来,他也会配合她这么回答吧。
然而,事实却迟迟没有跟上这个说法。两人经常趁着休假跑到办公区游玩,下班之后也曾一起吃饭,更因为玩得开心,次数逐渐增加。不过,一旦论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决心的那一步。
「你那种奇妙的警戒心到底从何而来啊?」
坐在两人第一次碰面喝酒,鱼很美味的料亭里,他这么问道。
「我没有警戒着你啊。」
「嗯,反正我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关系。可是,一直主动出击多少有点累了,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因为我至今从未这么受欢迎啊……这也是她有些畏缩的原因之一。
「跟你见面很开心,我也不是不曾想过我们这样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过,那我们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虑到跨出下一步,我心里就会浮现一个问题。」
「快点告诉我吧。」
茌他佯装正经的帮腔催促下,那天,她终于吐出了心头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欢的作家,你会对我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吗?」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吗?
她一直隐隐觉得,一旦提问,他就会恢复理智。一个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瞬间都是不理性的,也因为不理性,才会产生许多错觉。
所以,她认为自己是作家这项因素,绝对具有让对方产生错觉的影响力。
原来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为害怕他会恢复理智。
早知道不说就好了。后悔的浪潮一闪而逝地掠过心头、
他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最后开口。
「这算是你的附带条件吧?」
「……咦?附带?」
「没错。你是作家这一点,只是你的附带条件。」
见到发展出乎预料,她偏着脑袋——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而我的附带条件,就是我是你的读者这一点。如果说,去掉附带条件后,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么意思?」
「也就是同样的问题我也能丢回给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碰巧是你的读者,你还会对我感兴趣吗?」
这出人意表的侧面攻击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对你没有兴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种角色。」
「可是,邢并不是将我视为异性对我感兴趣吧。就算真的有点在意,决定性的关键还是顶楼那件事吧。」
明显哭遇的双眼,随后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当时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书,情况又会如何?」
经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她瑟缩了。——这个嘛……
啊啊,原来他喜欢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个当下,作为异性,她会彻底对他失去兴趣。因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顶楼上,他拿出来的书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牵动了他的情感、甚至让他泪眼涟涟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会自动自发远离他,也不会兴奋雀跃地主动向他表明自己的副业。
面对一个看了他人写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么可能还做得出主动表明自己也是作家这种跟着沾光的举动呢。
如果当时他不是把自己的书拿出来,她也许会向他人坦承,但唯独对他,她决计不会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带条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吧。话说回来——」
他继续追根究柢。
「你会视为恋爱对象的男人只有两种吧。一种是对阅读全然没有兴趣,另一种就是特别喜欢你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说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对方没有包括小说在内肯定你本身,就不足以成为想谈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吧。」
啊啊,就是这样没错。不行吗?
如果喜欢的男人也喜欢阅读,最喜欢的作家却不是自己,她绝无法忍受。
这么说来——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点,是命运吗?
「……你对我……」
「对我来说,在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不过——接着他用了转折。
「我现在并不想从你的口中问出答案。我不想问一个喝醉的人。」
是吗?那么——
就由她来问吧。
「如果我再也写不出东西呢?」
「至今你所创作的小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特别的。所以,不会因此就对写出了我喜欢的故事的你失去兴趣。」
你干脆转行当作家杀手吧。意识蒙胧间她似乎这么呢喃。
尔后不久,事实迎头赶上周遭众人的认知。
交往大约五年后,突破三十大关。期间她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其一,成为职业作家。
能在时机到来时做出选择,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影响。
「就算留茌公司,只要不是综合职的女孩子(注:日本企业中需要独立下判断的职务,日后通常也能升为管理职),工作环境只会越来越辛苦吧。如果拥有特殊技能,那倒另当别论,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证照吧。论及现状,身为作家的你拥有不错的评价,工作也稳定;如果当个上班族,你就只是随时都能替撤换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面对自己的女朋友,亏他能说得如此针针见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业界的状况,只能客观分析事实。要将劳力继续留在公司里苟延残喘,还是留给作家生涯,必须由你自己判断。」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后,她反而下定决心。
和他不一样,她从未致力于成为公司觉得「方便」的人才。她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也就是中规中矩。几乎没有女性员工是一般职又做到退休年龄,她也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特例。
既然如此,趁读者反应不错的时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稳定,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养得起自己。
当初她辞职时,听说大家还以为是为了准备和他结婚。
「现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觉得我很可怜,以为我们分手了。」
他乐在其中地说。看来不打算主动澄清误会。
至于她,则专心一意地埋头工作。想写就写这种环境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制器。
「喂,你还活着吗?」
假日主要是他来找她。与其说是来玩,更像是前来救灾。她从未在午后他过来时,就已经起床。
「一辞掉工作,你就变成夜猫子呢。之前上班的时候也是晚上写作吗?」
「白天要上班的话,我也只有晚上有时间写作吧,假日要和你见面啊。不过,我的确晚上写作的速度比较快。」
「看来你这周很忙碌喔。」
判断基准是房间的杂乱程度。工作一忙,她就会疏于整理房间。
每次他一来就开始打扫房间,身为一家之主,她当然得跟着他一起整理。多亏如此,房间的状态勉强还能停留在社会人士的及格边缘。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领悟到了,让你在最低限度下过着健康又有文化水准的生活就是我的义务。不过……」
他边打包垃圾边皱起脸。
「你的三餐应该再正常一点吧。从垃圾就看得出来,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决喔,这样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总会长篇大论地说教。
「真希望偶尔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超市的塑胶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结束救灾行动后开始煮饭。虽不至于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爱干净,会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说,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厨艺还是略逊他一筹。差别似乎就在于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烦吗?」
「不会啊。这就像做理科实验一样,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调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热传导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饭步骤等等。」
「一股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吧。」
离开之前,他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改善饮食生活。当下她答应时,绝非撒谎。她也经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没有付诸实行。
最后他大概认定说了也没用,开始下班后无预警地顺路过来,在她房里煮两人份的饭菜,一起用餐之后再回家。
「我简直就像在照顾棘手动物的饲育员呢。」
对他这句评语,她一句也没有反驳,只能膜拜他。
这样的交往模式持续三年后,她做了第二个重大决定。
「这样子实在太没有效率了,我们干脆结婚吧?」
他毫无气势可言地建议后,他们结婚了。考虑到彼此的时间,婚礼也不得不作罢。
「我在公司跟大家说我结婚后,他们都吓一大跳呢,纷纷问我『你们不是分手了?』」
依然显得乐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说明原委。
结婚之后,备受宠爱的夫妻生活也过了好几年。
偶尔深夜她面对着电脑,丈夫走进工作室后,会轻拍她的肩膀。感觉他轻轻地放下了某样东西,于是她看向肩膀,上头放着个别包装的饼干。
「季节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尝尝吗?」
转过头,身后的桌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正巧这时她也累得无法再集中精神,决定顺势歇一会儿。
丈夫打开电视后,她十分想看的节目恰巧开始播放。明明之前她还嚷嚷着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却彻底忘了。
他的无微不至简直超越了常人的范畴。
「……我真的有点太娇生惯养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欢作家的老公耶,这算溺爱吧。」
可以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种话,这点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单方面地有所收获。你没有任何不满吗?我可不希望你压抑太久突然爆发喔。」
「真失礼,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再三隐忍,再借此数落你的男人吗?」
见自己惹他不高兴,她连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满或要求,我都会确实地告诉你啊。所以我们偶尔也会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来,以前也不会产生任何冲突吧。」
「可是,我总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你在让步。」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会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说的话——丈夫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得到无论付出多少金钱和劳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与最喜欢的作家互相影响彼此,这种人生,并不是许愿就会成真的事吧。实际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这对爱看书的人而言是种无上的快乐,但你大概无法明白吧。因为你是写作的人。」
「我反而还常常从你那里得到灵感或建议,我得到的好处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饼干,是季节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饼。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让你溺爱吧。」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连绵不断地持续,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早上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出门上班的气息。为了不吵醒她,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柔。一边沉浸在他的贴心里,一边又坠入浅浅的梦乡。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电话铃声强行终止了舒适宜人的酣睡时光。
她一跃而起,时间的指针还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间都关门歇业一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若非事态紧急,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打电话。
不过,就算猜想是紧急事态,也从未真的发生过。拿起话筒后,大多是推销电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喂。」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接电话的语气十分冷漠。
电话另一头不是推销人员特有的谄媚声,口吻听来既冷静又匆忙。
对方报上了某间医院的名字后,表明来意。
您的先生出了车祸,请尽快赶到这里。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剥夺了大半。
立即补上的反应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经。记下医院的地址后,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换掉睡衣,仅将钱包和手机塞进平时惯用的提包里,拿起车钥匙——不、不行。在这种状态下开车的话,会轮到自己出车祸。
得搭计程车才行。要半路拦截或事先叫车呢?迟疑了一秒后,她选择确实性。平日她的运气不太好,成为作家和与丈夫邂逅这两件事就耗掉所有好运。
她用手机致电给平时常找的计程车工会。她已是常客,甚至只要告知电话号码,对方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听见对方询问发车时间,她几近悲鸣地厉喊:
「现在马上!」
她在公寓的玄关门廊等着计程车到来。
医院说现在正进行手术。
伤势很单纯,但出血严重。
拜托、拜托,谁都可以——快点救救他!
令人惊跳的喇叭声恶意十足地划破空气。
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厢形车让引擎空转,威吓着准备过马路的行人。接着像宣告自己才有优先权般,从吓得停下脚步的行人面前呼啸而过。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隔着挡风玻璃张大双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张嘴脸丑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这样的人——
姑且不论红绿灯和斑马线,在这种连对向车道也没有的住宅区小巷子里,却因为体积最大而自以为了不起、威吓行人,这种笨蛋最好在某处撞到别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个不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该是他,应该是你出车祸才对呀——瞬间黑暗的情绪在心里沸腾。
既绅士又温柔的喇叭声以只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后响起。转身之后,是颜色十分熟悉的计程车。司机轻轻点头寒暄,打开车门。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比车辆这种机器更适合套用这句话了。几乎要撞上人驰骋而过的黑色厢形车,与轻轻按下其实可以发出偌大声响的喇叭的这辆计程车。
告知目的地后,她补充说:
「请在不会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达。」
司机建议走高速公路。为了达到以上两个目的,这是最妥当的提议。
就在差几公尺,跳表上的车资要跳到一万圆的时候,计程车驶进医院的下车处。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开车门的瞬间跌出车外。双脚虚弱无力。她稳住双脚,走向柜台。
报上名字后,她立即被带到手术室前,门上亮着手术中的红色告示灯。——她一直以为这种场景只存在虚构的世界里。
她现在才惊觉到,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么幸运。因为至今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幸连,现在才会遭到天谴吗?
在带着医院风格的合成皮革沙发坐下后,她再也站不起来。
附近有公共电话。最好趁着等待的期间打电话联络丈夫的老家,理智上虽然清楚,她的腰却仿佛生根般抬不起来;
首先,她不晓得电话号码。无论是自家电话还是手机,她都将记录电话号码一事交给储存功能。尽管手机里存有号码,她却不晓得能不能在手术室前开机。可以不通话仅是浏览电话簿吗?还是开机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飞机时请关闭电源、这辆车禁止通话、请勿在医院等地点使用手机——至今她都无条件地遵守这些规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条件下遵守,开机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开机。只怕一丁点意外都会影响到他的手术。话虽如此,她也无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机的大厅。要她现在离开这里,根本办不到。
手机普及之后,让许多事情变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义地使用手机。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记忆电话号码」的能力退化了。她记得住的号码只有家里电话和他的手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手机普及之前,这种时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钱包和笔记本。如今则是钱包和手机。今天她也习惯性地带钱包和手机,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果是笔记本,打开之后联络方式一目了然。紧急事态时最可靠的居然是传统的纸和笔。
现在以手机普及为前提的社会公共建设还不完善呢,她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小时候根本没有手机,对现今的孩子而言,手机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差别只在于他们几岁开始拥有。
某项技术尚不存在的世代,与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世代互相交错。将来如果她对孩子或孙子说:「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喔。」届时她究竟得列举出多少种呢?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手机,做什么都很方便,但爸爸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却坐在手术室前动弹不得。
她试着在心里喃喃说出这段话,紧接着,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往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的打击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不要……」
她挤出声音甩开这个想法。姑且不论好坏,作家这种生物的想像力都异常丰富。当她的想像力卯足劲往坏处想的时候,结果会如何呢?
现下她终于体会到了。
亮着手术中的灯光忽然暗下。
对开门扉往两旁开启。
倘若是戏剧,此刻家属会冲向走出来的医生。但她没有冲出去。
脖子的骨头发出了叽叽的吱呀声响。直到穿着手术袍的医生进入她的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抬起头。关节仿佛生锈般,身体无法灵活动作。如果是合叶铰链,至少还能加点润滑油。
她口干舌燥,发不出来声音。
医生与她四目相接后,心领神会地颔首。
「手术平安结束了。」
躺在担架上的他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但插着管子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不发一语地冲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这样跟着担架前往病房,护士却叫住她。
「关于手术,有事要先向您说明。」
担架撇下她继续前进,而产生一种两人被拆散的错觉。
「手术前照电脑断层时,我们在胰脏发现肿瘤。」
她顿觉脚下的世界瓦解了。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晕厥过去。
为什么——车祸后的手术明明平安结束了,为什么她还得听这段话不可。她明明是因为出了车祸才赶来,不是为了听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住——无论是身体、表情、声音,还是心。
她因工作调查过胰脏。胰脏是非常复杂的内脏器官,如果是恶性肿瘤,通常发现时就已经回天乏术。
医生像在等她回应般,默不作声。
数天前与他交谈的内容在脑海复苏。当时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构思。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互相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就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中断睡眠的电话铃声。充满恶意的喇叭声。黑色厢形车的空转。自己浅薄的话语。所有一切都在脑海里旋转回荡,强烈的晕眩袭来。
「呼——」的吐气声音格外响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滥。
「是哪一种?」
是良性——还是恶性?
询问的声音平静到连她也觉得惊讶,当中不带半点感情。
「现在还不晓得是良性或恶性。必须检查之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检查?」
胰脏的话,手术会相当困难。假使要开始治疗,一刻都延误不得。
「车祸造成的主要伤势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只要复原过程顺利,也能马上进行检查。只是您先生已经因为手术消耗不少体力,检查的话又需要断食一段时间,必须等他恢复体力才行……」
别再废话了。
快点告诉我答案。
「在医疗方面,我是彻底的门外汉。就算您如此说明,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请告诉我,依您推测大约多久外子能恢复体力到可以接受检查?」
她语速极快地打断医生后,医生直接说出结论。
「我想大约是一个星期左右。」
「那就麻烦您了。」
低下头后,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并拢的膝盖上。
之后,警察、保险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涌而至,现场犹如被海啸的惊涛骇浪狂扫而过。
海啸冲洗过后,什么也没留下。她步履蹒跚地走在遭到摧残的沙滩,边走边一一拾起情报的残骸。
听说撞到他的司机在行驶了数百公尺后,又折返到现场。明知撞到人,当下却害怕得无法立即停车。
婆家因为她没有即时联络他们而被斥责一顿。她毫不觉得坐立难安或反感。这些事情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公司替他办了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过期限就算请假。她离职之后已过一段时间,但公司的人似乎还记得她。在一片手忙脚乱的混乱中,仍趁隙关心她的近况。
至于车褛的处理事宜,经人介绍后,她委托律师担任代理人出面交涉。情况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她不认为自己遭受疾病与车祸的双重打击后,还有办法出面解决问题。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肿瘤一事。
由于他迟迟未从麻醉中醒来,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医院的店铺采买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后,一直待在病床旁陪着他。
狭窄的病房一关起门,外头的声音就变得遥远,仿佛遭到世界的隔离。
如果能真的就这样遭到隔离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现在就降临吧。
最好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发生两个人一起命丧黄泉的灾难。
只要一思索具体的事情,她的意识就一片空白。她纹风不动地任由时间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脑拒绝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来拍去地寻找什么。
他确实在找东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后,他张开眼睛。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
她一时语塞,视野扭曲。
「你发生了……车祸……」
「……是吗。」
他深深地吐一口气。
「那真是幸好。因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她放声大哭。唯有现在可以这样哭泣,从今而后要忍住。现在哭的话,他还会以为是因为车祸受到惊吓。如果今后再这样嚎啕大哭,聪明如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
那天,关于肿瘤她只字未提。由医生说明伤势,她没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为他的住院做准备。等复原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转到附近的医院,但至少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移动。
由于有几件急件工作,打开电子信箱确认后,收到近十件非处理不可的邮件。做完必须优先处理的工作后,她暂时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边准备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时发现自己做事完全没有效率。将一件衬衫塞进提包后,她才想起也要带牙刷走到盥洗室,准备贴身内衣裤时又想到需要带筷子而跑到厨房,接着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厨房。
这样一来一往,花了约两个钟头才打包好行李,开车离家。
抵达医院时已是中午过后。
接二连三赶来探望的家人都离开后,他说: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检查,说是检查车祸的后遗症。」
关于检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医生,趁她不在的时候向他说明。果不其然,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刻意装出轻快的口吻。
宠爱她是他的人生目标。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会倾注所有心神,就为了让她安心。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好了,快点害怕吧。
「讨厌,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你哪里不舒服吗?」
来吧,快点担心我。尽你所能让我安心。
不要回头看你自己,只要看着我。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你现在都不要察觉。
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用担心啦。你看,因为我的伤势颇为严重,所以是为了以防万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边的T字拐杖。
「车祸之后隔天,我不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嘛。严重的只是车祸之后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动手术时内脏有些肿胀,只是要看看复原情形。」
厄运的话,已经在车祸时用光啦。看着这么说的他,热泪险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祢。请让厄运就此终结吧。
这种情况下,她的哭泣不会不自然。只是若哭得太过伤心,可能会让他起疑。同时她也觉得一旦哭了,自己就会克制不住,因此将喉头的哽咽咽下。
这种时候她都会前往神社参拜。
当地神社的规模不大,神官更是只在正月的头三天出现过踪影。
但是只要来这里许愿,每一次都会实现。能否成为作家的关键时刻、娘家母亲病倒之际,她都来这里向神明祈求,心愿也全都实现了。
开始与他交往之后,新年时她也必定来这里参拜。这间神社默默地受当地人支持,正月前来参拜的香客虽不算浩浩荡荡,但也为数不少。
当天回家前,她顺道前往神社。
香油钱要丢多少呢?最后她一毛不剩地将钱包里的现金全投进香油钱箱。也没有去数共有几张钞票、多少零钱。她害怕算出香油钱的总额。害怕算钱会触怒神明。
她摇响铃铛后,击掌合十——神啊。
请祢救救他。若祢现在愿意救他,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若祢愿意救他,要夺走我的性命也不要紧。不,就请祢夺走吧。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在神社前站了多久。
现下的季节只要天黑,气温就会急遽下降,不知不觉冷意已入侵体内。
竟然许着这种愿望而忘了时间,这个人是何等的自私啊——我无法为了他,只能为了不失去他而祈祷。
茌这种紧要关头,她无法立即转换心情。所以,我要为我自己祈祷。我要为了我自己,祈求他活下去。将这个自私的愿望推给神明。
日落之后,四周变得视野不佳。神社内的陡峭石阶高得只要一滑倒,就可能会摔死,但她故意不扶着栏杆。
干脆让神明先收取代价好了。
当她走下最后一阶,双脚稳稳踩在地面时,她感到非常的失望。
对于她将车祸的处理事宜委托代理人,婆家和娘家都不敢苟同。
就算你有钱可以请律师——
看来她不愿自己出面这件事,让他们觉得她很懒惰。
我们知道作家的工作很忙,可是这种时候至少自己出马吧。媳妇这么无情,我家儿子还真可怜。
听到婆家这么说,你不会不甘心吗?连我们也觉得丢脸。
——她才不管这两家人。
用钱买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有什么不对?
既然有钱可以委托他人,那委托代理人又有什么不对?
由于病房里可以使用电脑,她都将笔电带到医院,在他身边敲打文章。
双方的家人见到这一幕,事后又会絮絮叨叨。
这种救不了我们的面子管它做什么。包括你们在内。
至少这种时候该专心照顾丈夫呀。明明两个人一起看电视时没有意见,但当他看书、她在旁边敲键盘,他们就会发牢骚。为什么看电视可以,看书和用电脑就不行?只因为两人各做各的,看起来夫妻不和睦吗?她才不想理会他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基准。也不想管他们想要的「形式」。不要将你们眼中的「必须」强加在我们身上。
我不会告诉你们检查或生病的事。不会让你们加入我们。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直到结果出来前,我不会和你们分享任何事情。他的事由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分给任何人。我要自己独占。纵然你们说我傲慢。
除了我以外,我不会让其他人露出和他背负同样苦恼的表情。
她趁着照顾他的空档写作,回家后也继续写作。仿佛某条神经回路故障般,睡意迟迟没有降临,夜里只好吃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尔后耗费数天,检查终于宣告结束。
「很遗憾。」
听到医生这句开场白,她明白自己自私的愿望破灭了。
神啊,为什么?
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如果有这种想法的我该遭天谴,请直接惩罚我,取走我的性命吧。
「癌细胞没有扩散,但肿瘤位在复杂的器官,我们无法动手术。治疗方式会以使用抗癌药剂的化学疗法为主。」
「还有多久?」
她生硬地丢出问题,医生也做了正确的解读。
「不晓得。罹患这种疾病后,每位患者恶化的过程都不一样。有些病例被诊断出只剩三个月可活,实际上却又活了好几年。当然,也有些病例正好相反。总之,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要确实接受治疗。」
那么,由谁通知病患?医生问。
不是要或不要。告知病患是一个大前提,差别在于由谁告诉他。是她?还是医生?她事前已拜托过医生,这件事请让她做选择。
「请让我好好考虑,我明天再告诉您回复。」
她是在回家前顺道过来聆听检查结果,因此当天就直奔回家。
打开玄关大门,迎接她的是屋里的灯光。
自从发生车祸第一天,听到因车祸而发现的噩耗后,外出时她不会关掉屋里的灯——要回到没有半个人在的漆黑房间实在太痛苦了。
她还以为一个人独处时她会哭,但意外地,眼泪没有流下来。她不难过也不悲伤,在她心底激烈回荡的情感,反而更近似生气与愤慨。
我不承认。
我不承认这种命运。谁要承认啊。
我是作家,是贩卖故事的作家。
我贩卖的故事都是空想,都是虚构,单纯只是梦话。
如果这是梦,不幸就是反梦——既然如此。
我要将这种事情变成反梦。我要自己亲手杀了他。
在神带走他之前,我要我的文章杀了他。
真有神明的话,就收下我的战书吧,我要向祢宣战。
我是作家。将那些填不饱肚子的空想、虚构和梦话替换成这个世界的金钱就是我的工作。我是操纵梦境的生物。所以——
颠覆吧。
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颠覆吧
她一整晚敲着键盘,疯狂打下「颠覆吧」三个字。隔天,由她向他宣布。
最可怕的事、最糟糕的事,她都要自己最先听到、最先告诉他。
这项任务她不会让给任何人。因为这也是反梦的步骤之一。在他的亲人中,只有她是梦想贩卖者。她会竭尽所能贩卖梦想,这项任务她也不会让给任何人。所以,她要求医院有关病情的消息都先告知她。
这种指定听者顺序的情况似乎已是家常便饭,院方很干脆地一口答应。
而后他直接向公司递出辞呈。
决定治疗方针,将他转到离家最近的医院后,她向双方家人说明原委。处理车祸时会委托代理人,其实是因为还有这一件事。光是接受这个噩耗就让我心力交瘁,实在无法再处理车祸事宜——
如此告知时,她心底隐隐升起残酷的喜悦。对善良的事情吹毛求疵的善良人们露出内疚的表情时,她觉得很痛快。
她未再趁胜追击,双方家人也识时务地与他们保持适度距离。大抵上他都是定期回医院接受治疗,因此等骨折痊愈出院后,照顾他一事不太需要借助家人的帮忙。
除了定期的住院检查,身体一有变化也会临时住院。发烧、腹痛、便秘、腹泻,即便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小毛病,她也要他去医院一趟。有时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能回家;有时也会为了预防万一而住院。她很害怕,根本不敢自行判断。
原本她打算暂时不接工作,如今也积极接稿。为了活下去,就需要钱。与其一边将存款坐吃山空一边担心疾病与金钱,不如健康的人好好工作,维持稳定的收入。寿险能给付的医疗费也有限。
他也积极帮忙做家事。「若不做点事,心情就会很郁闷,所以这样子正好。」医生也建议他适度地做运动。不多不少的家事正好适合。
「毕竟你得帮我赚医疗费啊。」
说来也真讽刺,幸亏车祸,还在早期就已发现。治疗也进行得很顺利。或许能一边接受治疗一边重返职场——他们也开始拟定未来规画。
「开始找工作前,真想找个地方旅行呢。你的工作能休息一阵子吗?」
就在他开始搜集旅游导览书和手册的时候。
他因为轻微的发烧前往医院看诊。为了慎重起见,再次住院。原本预计住几天而已,却延长成一周,又延长为两周,甚至开始了原先说因为位置不佳难以进行的放射线治疗。就像飞机突然失速般,他的病情急骤恶化,意识也开始昏迷。
之后,他再也不曾回来。
「……真厉害耶。」
他一页页翻开列印出来的原稿。
「打了一整晚的『颠覆吧』原来会变成这样啊。」
被这三个字填满的原稿占了通篇小说一半以上的篇幅。
由于打到中途手就无力了,她休息约莫三个小时。黎明到来才写完。
他坐在病床上,脚上固定着石膏。
「依照小说的时间顺序,现在是检查的隔天吧。」
她脸庞朝下地点点头。
「接下来医生会过来说明,和我们讨论治疗方针吧。」
她又点点头。
「你很全力投入呢。从车祸那一天起?」
又点头。——每一次晃动脑袋,眼睛就滴滴答答地落下泪水。
如果我得了无药可医的绝症,希望你能告诉我。平时,他常这么说。
如果真的得了绝症,我会立刻向公司辞职。然后再和你一起去各种地方。像是至今去不成的地方,或是位在远方的朋友家。我也要和每个朋友一一道别。我要自己的丧礼上,没有一个参加的朋友和我超过五年没见面了。
我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运用剩下的时间。
所以,你一定要说喔。我们约定好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机会说。
因为,预计是我先死掉啊。明明至今都是这么预计的。你不也这么说过。
可是要你照顾我,好像不太可能呢。真的变成那样,你的心多半会支离破碎吧。果然还是只能我来照顾你吧。
是啊,我才没办法照顾你。明知道我办不到,你为什么还生病了呢。
「祈祷的感觉真是浓厚呢。」
他拿起放在膝盖上的那叠原稿。分量足以参加出版社举办的新人比赛。
「感觉充满了非常强大的怨念。」
她张口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大口呼吸好几次后,才终于发出声音。
「这是职业病,一旦下定决心,我就会非常投入。」
一阵巨大的哽咽涌来,她先等它消退。
「所以你要是不小心死掉就糟了,我会作祟喔。」
他噗哧一笑。
「一般都是死人才作祟吧。」
「我不一样。」
如果作祟就有转机的话,纵然是神明,她也会诅咒祂。
「——欸。」
他边翻原稿边开口。
「我先向你道歉,可以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
「这里。」
他不再继续翻开纸张,伸出指头,指着的段落是——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在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时的打击会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可以不要生孩子吗?」
「……可以问你为什么吗?」
他为难地歪着头。
「如果我说,因为我希望你只在乎我一个人,你会很惊讶吗?」
一股热泪浪潮又袭来,她无法出声。
「如果先前我们就有了孩子,那当然很好,但现在不是这样。」
他难得地像在思索说词般,嗓音显得落寞无助。
「虽然你很虔诚地许愿,我也相信反梦。可是,当绝症直接横摆在眼前,我还是无法百分之一百怀抱信心。连我自己也有些惊讶,原来我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小气。」
他的苦笑让她心痛。已经够了。她想对他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一想到如果今后我们有了孩子,养育孩子会花费很多时间吧,这样一来,两人相处的时间也会变少。我不由得心想,我不要那样。我不想要你的时间被孩子瓜分。」
他执起她的手,排遣无聊似地把玩。
「如果反梦成真了,也许会后悔吧。上了年纪以后,也许会心想早知道还是该生个孩子——不,是绝对会后侮吧。可是,在我死之前,把你的时间统统给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出任性的要求。
「你觉得呢?」当两人一起决定某件事时,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每当她没有积极地提出要求,他都会提供适当的建议,然后问她:「这样好吗?」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要求另一半。他曾经这么说过。
其实他可以再对她提出更多要求啊。也许她就能给予他更多。
「可以呀。」
虽然你的基因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但我才不管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损失。
相对地,你要负起责任活到长命百岁喔。因为我很可能会追随你而去。
她不停地哽咽再哽咽,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话。
说完之后,她整张脸满是泪水、鼻水。两个人一起聆听医生说明的时候,她脸上的妆全掉光了。
事后照镜子时,刚才暴露在他人面前的脸简直丑到了极点。
反梦从微小的地方开始慢慢实现。
他向公司提出辞呈后,公司建议他可以先留职停薪。
「但是等我能回去上班的时候,应该已经不再方便了吧。」
看来他依然认定自己在公司里的价值就只有便利性。
「公司是相信你复职之后,一定很快就能恢复到方便的状态喔。」
「嗯,总而言之,你的怨念真不是盖的呢。」
「因为我是职业级的啊,输出力当然与众不同。」
既然都有死者的怨念折磨生者至死的怪谈,那么反之也不足为奇吧。
「你最好就因为我的怨念捡回一条命吧。」
「这样说真过分呢。」
「为何?」
捡回一条命。这句话很棒啊。真不明白为什么会用来骂人。
明明是福大命大的意思呀。
最棒的是,被坏人骂道「算你捡回一条命」的主角绝对不会死掉。
「你就健健康康地捡回一条命吧。」
「哇呜,作家老婆说出了好惊人的话喔。」
「对我而言,现在这种说话方式正值盛期喔。」
偶尔穿插着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他看书,她就在他身旁打字。如果不是住单人病房,就无法享有这幅光景。
「幸亏当初硬撑着买了高额保单呢。」
「你应该只是错过了替换时机吧。」
他进公司后就买了保险。在一个经常出入公司的保险员阿姨的强迫推销下,几乎所有新进员工都买了颇为高额的保单。加上阿姨会一边更新保单一边升级,因此,到了他这个年纪,保险费都变得相当惊人。
与他同年纪的同事中,就有不少人躲过阿姨的密切盯梢,替换成便宜的定期寿险。他虽是没能脱逃的一员,现在却庆幸好险没有脱逃成功。阿姨已替他们拟定光靠住院保险金就能支付一天单人病房费用的保险方案,
她的工作上了轨道,收入与储蓄也行有余力,但如果要在骨折痊愈前整整三个月都住在单人病房,依然是笔庞大的开销。
所幸只要有一台电脑,她在哪儿都能工作。甚至也有同行将家庭餐馆和咖啡厅当作办公室。难得可以一边陪在他身旁一边工作,她本来打算能用钱买到的就掏钱,既然可以不用自掏腰包,自然再感激不过。
因为不晓得今后还会花多少钱。
「卖保险的阿姨可是消息灵通的情报专家喔。她经常不着痕迹地搜集社内的消息,是座宝山呢!如果因为换掉保险就和她疏远,也蛮可惜的,所以一直逃跑失败。」
逃跑失败的结果带来好运,那么「逃跑失败」这几个字对他们而言也是句好话呢。看来「失败」这两个字能为他们带来好运。
「而且阿姨似乎也制止大家,不让我的事沦为大家闲聊的话题。」
他似乎在与公司联络工作交接事项时耳闻这件事。由于单人病房里可以使用手机,也方便公司随时打来询问公事。
「真是生龙活虎呢,还是那位阿姨吗?」
「就是那位阿姨。」
两人进公司时,不知何时起开始出入公司的阿姨已俨然像一位幕后老大。她也曾经在阿姨的推荐下,买了专为女性设计的保险。但必须支付不少保险费的高额保险,因此趁着转换跑道成为职业作家之际就换掉了。
时不时他会有所顾虑地问:
「你每天都来这里工作,效率不会变差吗?」
似乎担心陪在他身边会妨碍到写作。
「没有这回事喔。」
这点也大出她的意料,根据某位友人的说法,这种事「并不奇怪」。
那位朋友的年纪比自己大,是单亲妈妈,有一个就读小学的独生女。每天女儿放学后,就请娘家代为照顾,等到朋友下班前往迎接。回到家后,女儿才会像是等候良久般说:「妈妈,陪我写功课。」
友人的父母都是老师,对孙女也疼爱有加,亲自教导孙女写作业绝不成问题,但聼说女儿直到回家之前,绝不会把作业拿出来。
「其实我女儿很会读书,所以很少有不懂的地方。但是,一定会叫我看着她写作业。不是要我教她,意思是她要写作业了,要我陪在旁边。就算我坐在她旁边吃饭,她也完全不受影响。
简而言之,就是待在我身边时,她才能放心写作业。你也是呀,原本就是夜猫子,结婚之后更夸张吧?就是因为老公都在家里啊。就算老公在另一间房里睡觉,你也会因为『他在家』而感到安心吧?既然如此,如果你待在老公的病房里反而更能集中精神,那也不奇怪呀。虽然心态和小学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友人笑道。
「而且待在家里,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偷懒。」
家里有书、游戏,以及全天候连线的网路。也因为能在家里上网浏览购物网页,她更抵抗不了诱惑。一旦收到「新品通知」的邮件,一点开就能阅览,很容易就此沦陷。再加上随时都有床可以午睡的诱惑也极大。本想只要小睡一个钟头就好,结果躺下后数小时化为泡影的情况也不少见。
因此原先就这样平白浪费掉大半的白天时间,现在终于能够有效利用,加加减减之后,她现在的效率确实比以往快了些。
「虽说是陪你,其实大半的感觉更像上班。妈妈她们也会帮忙做家事。」
母亲与婆婆会各自与她连系:「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帮你看家吧。」恭敬不如从命,她们也顺势帮忙做家事。由于她们从未在同一天连系她,想必两位母亲事先讨论过时间了吧。
善良又纤细敏感的两位母亲还无法接受他罹患癌症。偶尔来探病时必定泪流满面。她们也自觉哭泣会带给病人负面的心理影响,所以不常到医院探望。
但基于为人母的本能,还是想帮上忙,所以讨论之后,决定对她最不在行的领域伸出援手。见母亲和婆婆都断定自己不擅长做家事,她虽感到惭愧,但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对不起嘛,嘿嘿。」撒撒娇也算是一种孝行吧。
纵使害怕得不敢与得病的他面对面,母亲们仍想对各自的孩子尽到责任。
有句俚语说受教于负婴,浅滩亦安渡。其实背后有另一层涵意——无论父母几岁了,都想背负自己的孩子。很少有父母能够默不作声地任由孩子背负自己。一旦发生状况,若不表现出「自己得在他身旁才行」的姿态就无法安心。
所以她也不得不心存感激地聆听她们那番「因为你太邋遢了,没有办法同时兼顾家务和照顾病人」的说教、这个世代的母亲,根本听不进去「我也独立自主地在赚钱啊」这种主张。
「她们帮忙做家事固然很好,那你自己的三餐呢?」
他表情恐怖地逼问。
「要是因为我不在而每餐吃便利商店就太不像话了。」
「午餐我只能在这里吃吧。」
一到他的午餐时间,她就会去医院餐厅买每天变换菜色的便当。
「真不愧是医院的便当,感觉吃完对身体很好呢。」
这是不好吃的委婉形容。
「晚上呢?」
医院的晚餐时间大约在五点开始,这她就无法配合了。在她的人生里没有五点吃晚餐这种习惯。
「嗯,就随便吃。有时候妈妈她们也会替我煮些东西。」
他对含糊其词的她投以叹息。
「就是因为这样,我得尽快出院才行啊。」
真想自己煮喜欢的东西吃呢。他补上这句。对食物很少挑剔的他,似乎也对医院过于清淡的伙食不敢领教。
周末她大多留下来过夜,平日大抵在八点回家。
「那今天呢?」
她边问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维持着三天一次的频率将书转交给她。是已经看完的,向图书馆借阅的书。由于他看书不分种类,在图书馆不分领域拿到什么就借什么是他的习惯,住院后,则由她代为借书。手边无书可读似乎是他最大的痛苦,因此频繁地委托她借书,还书。
「要求呢?」
「都可以。但我有点想看非小说颓的书。」
收下的书她会在隔天「上班前」顺路跑一趟图书馆归还,再自行斟酌借出相同的数量。
有时,他也会委托她购买新书。在病房里一样能闭门不出浏览网路商店,因此他时常用手机查看新书资讯。
「看手机太辛苦了吧,不如再买一台笔电吧?」
「就是不方便看才好啊,刚好能打发时间。」
直到隔天早上她回到病房之前,一个人独处的那段时间很漫长吧。
在委托她借的书中,从未混杂过关于病情的书。一有事情就会疯狂翻阅相关书籍以搜集情报的他,对此事却完全没有触及。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向她吐露过丧气话。
一想到他的心情,她就心痛如绞。
正如医生所说,伤势本身很单纯,因此骨折的康复速度很快。甚至比当初预估的时间还早半个月出院。
癌症的治疗也转移到自家附近的医院。一办完转院手续,他就逃也似地飞奔回家。
「欢迎我回来——!」
一踏进玄关,他就高呼万岁三声。看来住院生活真的很痛苦。
「今天我来煮汉堡排吧!我去买菜!」
他一放下行李,又冲向玄关。
「医院的餐点里不是也有汉堡排吗?」
「那种东西不是汉堡排。我绝不容许那种东西被称为汉堡排!」
菜色每天更换的便当里也出现过汉堡排,确实干巴巴到她甚至想问厨房究竟有什么秘诀,才能煎出那种东西。
「有什么东西要我买回来吗?」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那间超市走路只要五分钟。就算买菜,也不会花上一小时的时间。但是那天实在太短暂,她也不想和他分开。
「唯独汉堡排和猪排,还是自己做的最好吃呢。」
「你的炒牛蒡丝也比外面的小菜好吃喔。」
「那么也炒盘牛蒡丝吧。」
悠闲的午后、温暖的阳光。他们手牵着手相偕前往五分钟路程的超市。
在他人眼里,他们肯定是一对无忧无虑又幸福美满的夫妻吧。
每隔两周,他就会回医院看诊,身体一有变化,也会到医院接受检查。
他刚回家的那段期间,她始终有些神经兮兮地,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就连路程只有五分钟的超市也是。
直到丈夫终于忍不住发难。
「偶尔你也得放牛吃草才行啊,否则我会喘不过气。」
即使时间短暂,但只要一分开她就感到不安,这是她必须忍耐的部分吧。况且,她有时也因为工作必须外出。
于是彼此做了让步,就是外出时一定随身携带手机。她虽然不常外出,但偶尔糊里糊涂忘了带手机时,就算会错过一班电车,也会冲回家拿。
有一回他曾忘了带手机出门。尽管只外出两小时,但他一回来,她就哭着责备他。责备完后她又后悔地哭了起来,被他安慰之后,更因愧疚而哭泣。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了。
明明这个想法一点也不虚假,为什么连这种小事也无法接受?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无法成为善良又温柔的人呢?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我还活着啊。你听我说,人能够毫无条件地变温柔,是在对方真的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什么事情都能容忍,也是在对方真的不久于人世这个事实横摆在眼前以后。人只要活着,就必定会为了小事起争执。会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就表示死亡这件事还不真实。」
振作一点啊,你要引起反梦吧?说完,他笑了。
明明你自己一定也很不安,为什么能够包容我到这种地步呢?
人类的本质天生就各不相同吧。
一开始是他向她道歉,到了最后则是她不停向他道歉。
我去一下图书馆。说完他就出门了。
由于花费的时间比平常久了些,她担心得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他,他都只是回答因为在选书,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家后,他从提包里抽出的书令她大吃一惊。
全是癌症相关的书籍。
她没有问,他径自说出口。
「至今我都害怕得不敢直视,现在总算下定决心了。你也买了一些书吧,全都借我。」
她从未强迫他去了解。关于癌症,只要她一个人搞清楚就够了。她将自己调查用的书籍全藏在资料架的后方,却这么轻易被发现。她不得不全部奉上。
她不晓得该怎么接近这时的他,最后决定别去打扰看得入迷的他。真要閲读那些书籍时,他会多么害怕啊。只是,既然他想知道,她也无法代替他。
耗了数天的时间看完手边的书之后,他神清气爽地宣布:「我知道了。」
「虽然汉堡排很难吃,但之前那间医院是好医院。对方介绍的现在这间医院也是好医院。治疗方针都很正确。」
自那日起,他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出院后除了家事,他顶多做些「消磨时间」的小事,但这之后开始神采奕奕地大展身手。
概略调查完癌症,他开始疯狂阅读合同公司发行的指南手册。标题里头一定会有「SOHO族必看」或「自由业者必看」等字眼。
「依你的所得,直接开间公司的好处会更多喔。以前我就有这个打算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成立公司吧。」
「咦?可是,我又不懂这方面的事情。」
虽然成为职业作家,作为社会人士的能力却退化了。根本不可能有条有理地管理一间公司。
「嗯,所以公司的实际业务由我负责。我也会雇用税理士,先将公司整顿好,即便我忙于治疗也能将公司交给他经营。」
「可是,你已经在公司工作了,还可以在另一间公司兼职吗?」
「当然不行。所以我会辞职。」
各方面我都试算过了。他说,在自己的电脑上开启试算表软体。她正狐疑他最近好似在忙些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啊。
「虽然公司让我暂时留职停薪,但这样太不切实际了。况且直到医生判定痊愈之前,也得等上好几年的时间吧。既然如此,利用待在家里的我作为节税工具会比较划算。我也问过公司了,他们可以向外表示为建议我辞职,接着我试算了今后五年的所得,如果我辞职之后投入你的公司,会划算这么多喔。」
他给她看的表格是即便对数字不在行的她也能一目了然。
他口中的五年,即是直到痊愈的预估存活年数,他们早有共识,没必要再重新确认。
「怎么样?」
「……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你看起来真是充满活力呢。」
「我很能干吧。」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工作啊?」
「这是天性吧。我这个人就是无法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
实际上,他开始付诸实行成立公司以后,整个人也开朗许多。
提出这个计划后,不出一个月他就在建议离职的形式下提出辞呈,然后成立她的新公司。
一面为各种文件盖章,她一面心想:会发展成这样真是始料未及。
这也算是小小的反梦。
「喂,你要不要来我家玩?」
他也开始联络远方的朋友,邀请他们过来游玩。
「嗯,虽然很突然,但交通费由我负责出。如果我能过去找你就好了,只是现在有点困难。」
听见突如其来的邀请,每一次都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朋友十分困惑。
接着他像打开惊喜箱一般,恶作剧似地坦承自己罹癌一事。
「不不不,是真的啦。这种事情我不会开玩笑。」
每次她都听见他这么解释,看来对方第一句话大概都是「你少骗人」、「别乱开玩笑了」吧。
如果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也会这么回答吧。希望这不是真的的想法,会反射性地脱口说出这种同应。
「我已经辞掉公司的工作,现在也有很多时间,所以想一口气做完至今一直没能做的事。我们不是老是说下次见,却始终没有机会见面吗?」
他的语气非常避重就轻。
「平常我会定期回医院接受治疗,所以旅行的话还是不太放心。嗯,一想到外出之后,如果身体突然产生变化,就没办法亲自前往。」
于是每到假日,都有他的朋友前来留宿。大抵都是她也认识的朋友。
「打扰了。」
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对生病一事只字不提。
傍晚过后,男人们会一起出去喝酒。她没有同行。
「他就麻烦您了。」
「嗯,交给我吧。」
无论对象是谁,送他与友人出门时都是这段对话。
「饶了我吧,又不是晚上放女儿出去玩耍。」
他每回都面带苦笑,再用手肘戳向友人。
「而且把我交给你,这感觉也太恶心了。」
「少废话,病人就乖乖被人管着吧。」
一边与朋友斗嘴一边出门的他显得非常开心——让她每每送他们出门后就潸然泪下,每一次她都心想,朋友能来真是太好了。
依照目前的病情,饮食上并没有限制,但听说他总是开始时喝一杯,之后就自我克制。回家之后,他的朋友无一例外地都附在她耳边悄声报备。不可思议的是他们都如此体贴。和他很像。也许正因为很像,才会成为朋友;也或许因为是朋友,才会变得如此相似。
他们一定能够替她保管,她无法为他保管的部分。
有时当他离席,他的朋友会归还信封。
「这是那家伙递给我的交通费……可是,你们自己也有很多开销吧。」
请您收下。她每次都如此恳求。
「请当作是他去找您玩。他总说要是得了这种病,就要一一拜访每位朋友。所以这是他的必要旅费。之后有机会的话,还请您再过来看他。」
于是没有一个人再开口反驳。
「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对你的事如数家珍。像是已出版小说的内容、销售数量、执笔时的幕后花絮,或某个部分是你们两个一起讨论出来的,甚至报纸上刊登的书评,他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的。有你这个老婆,他真的非常自豪。」
听了这段话,她连忙称自己有急事独自外出,花了三十分钟才回来。
朋友要回家时,一定是他主动起头。
「时间也差不多了呢。」
似乎不想让朋友自己先开口。
「我下次再过来玩,而且这次我会自己掏钱。」
朋友留下造句话回去后,他总会变得有些寡言。
邀请的朋友接待一轮后,三不五时仍有远方或邻近的友人表示想来拜访。
「真的没问题吗?你不要勉强自己空出时间喔。」
尽管接电话时嘴上这么说,但从他兴奋的语调就能听出他其实非常高兴。
「我想养猫。」
他毫无前兆的要求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很突然呢。」
「你之前也一直说想养啊。」
结婚之后他们就一直说想养猫,但主要是她想养。结婚当初他们租房子时,明明没有养猫,却找了可以饲养宠物的物件。
假使之后出现邂逅,我想预先拥有一个可以放心饲养宠物的环境——于是他二话不说就答应她的要求,租下了比市场行情贵两成的高级公寓。
她的老家一直都有养猫。野生小猫或是迷路的猫咪出入庭院后不久,不知不觉间母亲就为它们戴上项圈,养在家里。
由于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在她心目中,与猫的邂逅都该是这样。然而这附近的野猫似乎自制能力都很强,不会让人接近它们半径三公尺以内。猫妈妈和猫爸爸似乎非常严格地教育小猫们。
都没有邂逅呢——一边这样呢喃,直到现在。
「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呢。因为老家的公寓禁止养宠物。我想趁这个机会养看看。」
而且我想我应该应付得来吧。他喃喃自语。她正满腹问号,他接着说:
「因为我和你老家的猫咪们都处得不错,我想我应该颇有养猫的天分吧。我有自信可以成为一名好主人。」
的确,每次回娘家,猫咪都会在他的膝盖上蜷成一团。明明他没有刻意与它们玩耍,猫咪却会自己靠近。
「它们坐在你膝盖上时,你都没什么反应,我还以为你没兴趣呢。」
「因为我不习惯和动物相处,不晓得该怎么接近它们嘛。而且难得它们坐上来了,要是随便乱摸导致它们讨厌我,我可不要。」
「就像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女学生那种纠结心情呢。」
他平凡朴实的自白令人会心一笑。
「我想要你们家那样的猫咪。」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她非常欢迎没写在小说里的事情发生。我们家要养猫。这也是一种反梦。
猫的事情就要问猫奶奶。于是她联络了老家的母亲。
「我们想养猫,妈知道现在哪里有小猫吗?」
「你这孩子,怎么会这种时候想养猫。」
「是他想养啦。而且也有动物疗法这种说法啊。」
此话一出,母亲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开自己脑内的猫咪资料库。
「你们想要哪种猫?」
「杂种的日本猫。」
「这样的话,找时间回来一趟吧。刚好附近有人家的小猫想请人认养。」
如今亲人也逐渐能够抱持平常心与他见面。
因为自由工作者不受上班时间拘束,两个人临时起意就出门了,母亲领着他们前往她也认得大门的一户人家。
距离玄关最近的那间房间就是产房吧,乱七八糟的房里有好几只才刚断奶的小猫奔来跳去。母猫是灰色混着米色的淡色毛,小猫们也多是灰色。
「要选哪一只都可以喔。」
如此表示的屋主太太似乎与母亲相识,两人很快径自打开话匣子。
「要选哪一只呢?」
「我已经决定好了。」
他轻抬起手肘。一只灰色条纹的小猫正在他侧身的衬衫上攀爬。是公的,而且脚是白色的,像穿着白袜子。
他们没有在娘家逗留太久,当天就带着小猫回家了。
「好厉害,它真的是活生生的耶。」
小到几乎可以放在双手上的小猫正独自在家中四处探险,顺便熟悉环境,最后坐在他的膝盖上开始梳理身上的毛。第一次见面就爬到他身上,果然彼此的波长十分契合。
「这种东西将来会成为猫耶。」
「我先声明一下,它已经是猫罗。」
「不,因为我没有近距离看过小猫嘛。与大猫的比例差太多了,我一时间无法接受。奔跑方式也像装了弹簧一样。」
咚咚弹跳似的奔跑方式是小猫的特有动作。
「……喂,它把脸塞向自己的屁股里睡着了耶。」
前一刻还抬起单脚梳理侧腹的毛的小猫大概是中途力气耗尽了,将脸埋进自己的双腿间睡着了。以人类来比喻,就像往前弯着身子睡觉。
「啊,小猫都会突然没电喔。」
「果然身上有某个地方嵌着电池盖吧?」
他用手指翻找小猫的肚子,看来是推测那里最可疑。
「好厉害,完全不会醒来耶。如果我睡着时有人摸我的肚子,我一定会马上跳起来。」
「小猫睡着之后,一点小事是吵不醒它的。以前捡到的小猫睡着后,就算将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它也不会醒来喔。」
「为什么要在它睡着的时候把它翻过来再翻过去啊……」
「抓跳蚤啊。小猫醒着的时候只会到处横冲直撞,根本无法抓跳蚤。」
「这小家伙也抓一下比较好吗?」
「这孩子是家猫,应该不用吧。」
她这么答腔后,他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家猫身上没有跳蚤吗?」
「如果养在室内,只要抓过一次后,就没有机会再抓跳蚤了吧,」
「是这样子吗?我还以为跳蚤会源源不绝地冒出来呢。」
对他来说这是第一只如此近在身边的生物,他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难不成这是我头一回赢过他的领域?察觉到这项事实后,她有些得意。他虽博学多闻。但回想起来,动物方面确实不算精通。
「你想取什么名字?」
「Neko(注:Neko为猫的日文发音)。」
边以为是开玩笑,他又补了一句:「都是英文。」看来是认真的。
「因为已经把你带回来了啊。」
他说,抚摸着睡在他膝盖上的小猫。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追随我的脚步喔。」
他佯装不经意的叮咛,却痛得她无法应声。
Neko没两三下就熟悉这个家。询问母亲后,才听说它先前都笨手笨脚,经常遭到欺负。现在只剩自己后,反而过得比较轻松惬意吧。
「好痛!」
工作期间,开始频繁听见他的惨叫声。是Neko爬到他身上。小猫的爪子又尖又细,轻易就能贯穿室内穿的棉裤。
「抱歉,帮我剪指甲……」
他抱着Neko跑来,可怜兮兮地央求。因为他不敢剪小猫的指甲。
当她按着Neko的指头一根根剪掉指甲时,他百看不厌地露出赞叹的神情。
「真亏你能这么干脆俐落地剪指甲呢。而且还是人用的指甲剪。」
「因为我用不惯猫咪用的指甲剪嘛。这很简单啊,Neko也不会乱动。」
「可是要是不小心剪到肉会流血吧。你怎么知道要剪哪里?」
「就抓个大概。」
「好恐怖!」
见他动作夸张地打了哆嗦,她轻笑出声。Neko到来以后,他的表情变丰富了。Neko突袭他的时机也都捉得刚刚好,引出了他至今鲜少表现出的种种面貌,像是惊愕或是呆憨。对于总习惯先预测所有事情的他而言,Neko应该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只预测不了的生物。
她都不晓得他会有这种表情。早知道能看到他这么多不同的表情,更久前就该养只小猫了。这几年真是可惜了。
「好,剪完了。Neko,你可以爬上去罗。」
「不要鼓励它啦。就算剪了指甲还是很痛耶。」
他噘起嘴。
「我都不知道猫是一种这么痛的生物。」
一般名词的「猫」和固有名词的「Neko」已自动产生了区别。
「不如我在室内穿牛仔裤吧。可是牛仔裤好硬,穿久好累。」
「真那么做的话,Neko会以为你很欢迎它,反而被视作目标喔。」
Neko只会爬到他身上。
「不得了了!」
每当他大声嚷嚷地冲进工作室,一定都是Neko有了第一次突破。
「Neko爬上楼梯了耶!」
在此之前Neko都无法爬楼梯。爬上沙发时,也都是利用爪子钩住表皮往上攀爬,如今沙发已经皮开肉绽,变成破烂的抹布。
「我在阳台晒完衣服走下来,就发现Neko坐在楼梯中间,歪过头抬头看我!」
「它一定是跟在你后面爬上去的吧。」
「你也这么觉得吗?」
满脸傻笑的他俨然已是猫痴。就连说好该拍的猫咪照片,他也像是想塞满硬碟容量般疯狂拍照。
「明明昨天我上二楼时,它还用充满怨念的眼光目送我呢。」
——如果有小孩,也会是现在这幅光景吗?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揪成一团。她知道因为对象是小猫,他才能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天真烂漫地溺爱它。小猫与小孩所需花费的心力和重量都相差太多了。她也没有自信能够同时养活生病的丈夫与孩子。
如果先前我们就有了孩子,那当然很好,但现在不是这样。
没错,知道障碍以后,就很难积极做选择。据已有小孩的友人说,即便夫妻两人都健健康康,也常因为带孩子太累使得夫妻关系紧张。她没有自信可以同时承受他的疾病与育儿的双重压力。更何况光是他忘了带手机出门,她就痛哭失声地指责他了。届时她一定会忍不住将不安都发泄在他身上。
多亏Neko,她才能见到他「如果有孩子」的那一面。她决定这么想。
无预警地,他自身后轻轻拥住她。
「……怎么啦?这么突然。」
「我也想把爱分给你呀。可别嫉妒Neko喔。」
「『也』分给我吗?我是顺便呀?」
嗯,算啦——她又笑道。
她写信的速度变得比以往还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头追赶着她一样。
这篇故事,她想让他看到最后。——也许再也无法让他看到的不安无时无刻在心头盘旋不去。
他一旦开始阅读列印出来的原稿,就不许任何人、事、物打扰他,但最近做了些微的调整。唯独Neko除外。
「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呢。」
他感慨万千地呢喃。
「有些作家的系列小说会中途停掉吧。以前我都会气得跳脚,希望他能在我还活着的时限写出完结篇,可是,自从生病了以后,我就不太在乎了。只要能在阖眼之前即时读到你的小说,那些中途停掉的系列小说我也都能原谅。」
——别突然说这些话。
鼻腔深处就像被盐水洗涤过刺痛不已。她何其有幸啊。
几番春去秋来,Neko也长成一只大猫。
爬到他身上已是Neko的例行公事。
同一时间的血液检查里,不该上升的数值开始上升了。他的食欲也开始降低,转眼就瘦了一大圈。重复着好几天的短期住院又出院。
开始接受治疗后迈入第三年。本来她还心想能够就此摆脱。
终于被捉住了吗——她不能慌。从此刻起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对不起啊,不能常常待在家里。」
他现在的状态已是不向医院申请回家许可就无法回来。
「没关系啦。你就住在医院里好好养病吧。」
他一回来就紧黏在他身边不肯离开的Neko喵地叫了一声。
「Neko应该很寂寞吧,只好请它忍耐一下了。」
「——你呢?」
当时她并不晓得他问的是什么。
「我当然也很寂寞啊。但你是为了恢复健康嘛,我不能说些任性的话。」
他没有回答,抚摸着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圈的Neko。
在他将返家前,她会先洗衣拖地。如今他一周在家里待不到三天。她不想让他短暂的自由时间浪费在做家事上。
「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了,那我来煮饭吧。晚上你想吃什么?」
「我来煮吧。难得你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不用啦,我煮。」
打断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愠色。
「你想吃什么?」
「……你呢?」
「现在这间医院的汉堡排也很难吃。」
「那就吃汉堡排吧。」
他一个人出门买菜,晚餐煎了汉堡排。汉堡排依然非常美味,他自己却没有吃完就放下了筷子。
回医院时,都由她开车送他。
多数时候她会带着笔电,一边工作一边陪他到傍晚,但那天已事前有约。
与特地到住家附近一趟的编辑碰面商量工作之后,她回到家,拿起室内电话准备打电话给他。
就在话筒里开始传出来电答钤的同时,房间里响起了手机铃声。紧接着Neko吓得从沙发上一跃而下逃之天天。
定睛一瞧,他将手机遗留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就在Neko睡觉的地点旁响了起来。
瞬间她大为光火。为什么忘记带走?在现在这种状况下,真不敢相信!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机冲出家门。
由于双手气得不停发抖,她没有开车,叫了计程车。
抵达医院之前,她的怒火就平息了。
他一如往常坐在病床上看书,不发一语地抬头看向她。
「你忘记带走手机了,所以我送过来给你。」
她尽可能放柔声音,竭力不变成责备的语气。
「下次要注意喔。」
将手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后,他轻叹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生气?」
「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啊,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但你之前生气了吧!遗哭着责怪我!」
他突然爆发。
「不要改变态度啊!别把我当成易碎品!算我求你,说些任性的话吧!」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就动怒的他。这样也太不讲理了吧,居然因为她不说任性的话就生气。
她回想起生病前他的口头禅——宠你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要是我被你惯坏了怎么办啊,笨蛋!」
她一直勉强自己故作坚强。就像跌倒一路滚下山坡,泪水如涌泉股溃堤。
「要以我的生存价值为优先啊,笨蛋!」
「别忘了带手机啦,笨蛋!」
「我故意的,怎么样!」
吵得真是难看。这种时候完全暴露出笨蛋的本性。
互骂笨蛋后两个人也对彼此生不起气来。沉默了半晌,他率先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总是不肯先服输。
「——啊啊,真痛快。」
他神清气爽地吁一口气。
「看到妻子硬是想当一个不像自己的懂事妻子,我的压力大如山呢。」
「谁管你啊,我已经当不了懂事的妻子了。」
那天,她将Neko托给老家的母亲照顾,自己在病房里留宿。
「这不是对你的天谴喔。」
当他再次返家,他摸着在膝盖上蜷成一团的Neko,冷不防地开口。
她不明所以,露出诧异的表情后,他接着说明:
「就是反梦那篇小说。你在这里写道,因为自己觉得丈夫死掉的故事很有趣,才会遭到天谴吧。并不是那样的。」
我想这件事情必须澄清一下。他一本正经地低声说。
「毕竟怂恿你的人是我啊,从前我就经常这么说吧。」
这件事她也记得。
如果我死了,写我的故事吧。我想知道你如何描写我的死亡。
每一次他那么说,她就会斥道:「你要是死了,不就看不到了嘛。」
于是他回答:「为了看到这篇故事,我决定相信有死后世界。」
「欸。」
他依然不肯抬头。
「我们是最强的吧。」
「——是啊,我们是最强的。」
因他一句无心的话语,无数的故事于焉诞生。
我想将故事献给你。
献给在遇到我之前,我这个作家对你而言就已是特尉的存在。
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
说你有多喜欢我的故事。
你是我独一无二的依靠。
「你是最强的老公喔。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成为最强的作家。」
不晓得在他人眼里我又是如何。但是,我们两人在这种组合下是最强的,这种组合是最幸福的。
我没有一丝后悔。
樱花即将凋落季节的破晓。
她将后续交给家人,先行返家一趟。
不得不自己看家的Neko乖巧地起身,跑到玄关迎接。
「今后你也得习惯爬到我身上才行呢。」
「喵。」Neko朝着大门叫了一声。
似乎是对他没有跟着进门感到不满。
让您久等了,我希望采用这篇小说作为与〈故事贩卖者〉相呼应的章节。
敬请查收。
以电子邮件寄出原稿后的当天,责任编辑致电给她。
「那个,老师……」
感觉得出责编十分困惑,多半是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吧,明明自己打电话来,却沉默半晌思索着如何开口。
「前阵子您成立了法人组织吧?」
「是的。」
「您也开始养猫了吧?」
「是的。」
「是一只灰色条纹、脚部是白色的猫咪吧。」
「是的。」
「名字是Neko吧?」
「是的。」
「起名的人是您先生吧?」
「是的。」
「您先生今年出了意外吧?」
「是的。」
责编沉默不语好一阵子——最后,以试探性的口吻问:
「这篇故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性?」
「您觉得有多少呢?」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因为我要贩卖这篇故事,唤醒反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