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春说完那段长长的往事后,喜藏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小春、弥弥子、砚台精,都是因为曾祖父而与他有交集。喜藏原本以为曾祖父只留下这间古道具店,但其实不然。人与妖怪间的缘分,似乎远比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要久远。
(既是这样,要是能留下更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就好了。)
尽管觉得说来讽刺,但喜藏自己也发现,这并非他的真心话,他嘴角泛起苦笑。渗入他眼中和内心的,是一丝后悔。看见喜藏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小春朝天花板叹了口气。
「因为你曾祖父是个无可救药的滥好人。我从砚台精那里得知他的遭遇时,也很惊讶,心想『那家伙又做这种事了……』。」
说完这段往事的小春,已不像刚才那般急躁。似乎是把话说清了,内心舒畅不少,但是喜藏反而因此感到全身无比沉重,尤其是胸口。喜藏也紧接着在小春之后长叹一声。
「真是一点都没变。」
「就是说啊,一点都没变……咦,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小春侧头感到纳闷,喜藏却摇了摇头。他是想到自己才这么说。历经与小春的相遇和别离,他本以为自己心中已经渐渐生出如同像一般人那样的情感……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例如对彦次,要是能像昔日两人感情融洽的那时候一样待他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和深雪同住,以兄妹的身分,让过去无法共有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一同拥有,不知道有多好。而经历与小春的相遇,他感觉就像附身在他背后的怨灵就此散去,但这似乎是在自欺欺人。喜藏不想改变,而且又懦弱,在背后一直不厌其烦训斥他的,正是砚台精。回想这半年来,砚台精总是针对彦次、深雪、绫子的事,在他耳边唠叨个没完。但喜藏总是嫌他「罗嗦」,加倍回嘴。而砚台精又再加倍奉还。长期以来,一直填补喜藏内心空虚的,是他与砚台精吵吵闹闹的日子。
(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已为时晚矣。)
要是我能再多一点正向思考,或许会逐渐有所改变。
「那么善良的人,他的曾孙竟然是像我这样的家伙,他想必觉得很遗憾吧。」
「我不知道其他妖怪怎么想,不过,我想砚台精不会这样想。他这个妖怪就是这样,就连发牢骚,也一定觉得很愉快。因为他最爱多管闲事了。所以我也很喜欢他。」
见小春总能如此坦率说出心里话,喜藏感到既羡慕又嫉妒。这是他说不出口的真心话。斜眼望着喜藏那眉头深锁的严肃脸孔,小春站起身,脱去绫子替他缝的短袖便服,衣服落地时,他开始换上那件袖口宽阔,大小略嫌短了点的奇异蓝色衣服。
「肚子舒服多了,该去百目鬼那里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
喜藏明知故问。小春以细绳绑好他斑斓的头发,微微一笑。
「带砚台精和其他同伴回来。」
「……你人真好。」
「才不是呢!如果是被人类买走,不管对方怎么使用,我也不会去要回来,不过,如果是被妖怪买走,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能让对方在我的岛上为所欲为。」
小春说完后,捡起他摆在短袖便服底下的木牌——通行证,挂在脖子上。木牌上方有个小孔,有条长长的细绳从中穿过。木牌上好像写了些字,但喜藏看不懂。虽然很像人类的文字,但上头有多处缺口,看起来像某种暗号。
「上面写什么?」
「『獠牙鬼 通行』。是请道路的妖怪『道触⑴』写的。如果没有这种通行证证明我是獠牙鬼,就不能在妖道上通行。」
小春伸手往木牌一拍,伸伸懒腰。最后用力屈膝,再猛然站起,然后朝喜藏抬起单手。
「我也该走了。」
小春穿上草屐走下土间,喜藏也起身跟在他身后,这时,小春猛然转头,伸手制止了他。
「他是个神秘莫测的妖怪。我是大妖怪,和他交手应该不至于丧命。不过,像你这么不堪一击的人类,恐怕很快便小命不保。」
小春说得无比骇人,但喜藏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坐在榻榻米边,边穿鞋边说道:
「他确实神秘莫测,不过,他应该不会杀了我。」
你是傻瓜啊——小春叉着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百目鬼之所以接近你,是为了设陷阱害你。虽然他摆出一副和你很友好的样子,但他是妖怪耶。」
「你不也是妖怪吗?」
「我比较特别!特别孔武有力、特别聪明、特别慈悲!正因为我太优秀,才会对人类宽宏大量,不过,像我这样的妖怪可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小春发着牢骚,转身正准备迈步离去时,突然大叫一声「好痛」,下巴扬起,猛然往后转头。
「你干嘛啦!」
穿好草鞋的喜藏,站起身,用力拉住小春脑后的马尾。喜藏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带我去」。小春张大嘴愣了好一会儿,接着板起脸回了一句「不要」。
「就算你跟我去,也只是在一旁碍手碍脚。再说了,你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可是一点都不在乎。」
那你就带我去啊——喜藏又用力扯了一下小春的头发。
「别扯我头发!你会有什么下场,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有人可是很在乎呢……像深雪和彦次,还有砚台精。要是你在砚台精面前被对方用擂杵磨成泥,一命呜呼,你猜他会怎样?要是还用你的血来浇花呢?那一幕恐怕会一辈子烙印在他心头,而变得像彦次一样,晚上不敢自己去上厕所。」
小春老是举一些骇人听闻的例子,故意抖动着身躯。
「就算不管彦次好了,但我可不想让深雪和砚台精怨我一辈子。特别是深雪,她生起气来可是很可怕呢……所以我不能带你去。」
尽管小春说得斩钉截铁,但喜藏还是紧抓着小春的马尾不放。
「……亏你长得这么高大,难不成你是迷路的小鬼吗?」
小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喜藏握住他马尾前端的那只骨瘦嶙峋的手。
「再说了,你有通行证吗?走在妖道的途中,要是遇见道触,肯定会要求出示通行证。要是没有通行证,可是会被打入地狱哦。」
喜藏沉默了一会儿后,回了一句「只要假扮是妖怪就好了」。
「你假扮妖怪?」
那未免也太像了吧——小春并没笑,而是冷静地说道:
「不过,你自始至终都是人类。倒也不是人类就不能走妖道,不过,很少有人自愿要走妖道。要是路上人多,很可能会遇上其他妖怪。没带通行证的人类竟然敢走妖道,这件事若是穿帮,他们会活活将你……」
到时候就交由你——喜藏打断小春的话。
「交由我?」
「全权处理。」
我这条命由你保管——喜藏清楚地说道,小春发出「唔……」的沉声低吟,接着使劲搔头。他猛然将喜藏紧抓他马尾的手弹开,朗声说道:
「一,不准离开我身边。二,不准擅自行动。三,我所做的事,一概不准插嘴或插手。四,一有危险,就赶快逃走。明白了吗?」
面对小春开出的条件,喜藏颔首。
「唉~我真是太好说话了……我一定是劳碌星投胎转世。」
诅咒自己本命星的小春伸手进怀中掏寻,突然朝喜藏丢了一个东西。喜藏将落在脚边的东西捡起,挑起双眉。
「这上面写什么?」
「獠牙鬼手下的人类 通行」
木牌上所写的十个字,对喜藏来说是无法理解的文句,但喜藏什么也没说,便挂在脖子上。接着喜藏往店里走去,返回土间,将包袱里的某个东西收进怀中。小春没问他那是什么。小春往起居室的左边角落——他平时睡觉的地方瞄了一眼,朝鼾声大作的彦次走近,蹲身查看他的情况。
「他已经睡了将近一整天。」
来到小春身后的喜藏如此低语,小春闻言,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他有多达一个半月的时间,都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妖气中。已经一兀气大伤。」
「好好睡上一觉就能康复吗?」
小春朝彦次的身体仔细查看后,点头应了声「嗯」。
两人留彦次独自在起居室里,步出家门,穿过通往里屋的巷弄,一路来到公用的水井旁。喜藏本以为会直接走向大路,但小春不知为何在水井前驻足。接着他突然晈破自己的大拇指。
「……喂」
难得喜藏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慌乱,小春朝他微微一笑,以拇指流出的血在水井侧面画了一个圆。圆圈中写了一个「勿」字。
「来,我们走吧。」
小春伸出开叉的舌头,舔舐拇指的血,接着猛然跃进井中。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惊呼的喜藏,确认没发出落水声后,也拿定主意。他深吸一口气,和小春一样投身井中。
「没想像中那么暗嘛。」
迈步前行的喜藏说道。妖道是妖怪们避人耳目所走的通道。喜藏本以为里头一片漆黑,不过以里头的暗度来看,只要有一盏灯笼,便勉强可以通行,令他颇感意外。
「妖道就是这么回事。因为连人类也会走。」
「明明是妖道,为什么人类也能走?」
「不知道。应该是开辟这条路的妖怪或神明,做事比较马虎吧。」
不论是妖怪还是人类,只要想走,就能够在妖道上通行。但是只限于拥有通行证者。制造妖道通行证的,是道路的妖怪道触。道触不只创造妖道,他们是在道路方面拥有卓越能力的妖怪种族。不论何种大妖怪,只要没有道触的通行证,就无法在妖道上通行。
小春与喜藏进入妖道,是半小时前的事。继小春之后跃进井中的喜藏,猛一回神,已站在妖道途中。而小春就站在喜藏面前。他窥望喜藏,说了一句「哦,你醒啦」,便向前迈步走去,喜藏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现在。妖道看起来像是一条单行道,但它不仅光线昏暗,还蜿蜒蛇行,所以不清楚它究竟通往何方。原本只要心里默想想去的地方,顺着对方的气味走便可到达,但百目鬼没有妖气。这么一来,不就到不了百目鬼的住处吗——喜藏蹙眉说道,但小春回了他一句「你放心」。
「他虽然没有妖气,却有人类的气味。他在人类世界时,混在人群里,闻不到他的气味,但如果是在妖道,反而有利于分辨。因为会走妖道的人类并不多。」
小春如此说道,看他的步伐确实不显一丝犹豫。喜藏也深吸一口气,试着嗅闻气味,但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分辨不出「人类的气味」。他试着闻自己身上的气味,但他并没流汗,所以连体味也闻不出。
「人类的气味是怎样?」
「不同于妖怪的一种气味。」
「妖怪的气味又是怎样?」
「像是某种花香。不过我不知道那种花叫什么。」
是一种扑鼻的气味上少伐比平时快上许多的小春如此说道。
「共通点就是花香,之后会闻出每个妖怪的气味。由于气味各有不同,所以可以分辨出是哪个妖怪。」
「就像野兽一样。」
「因为不论是野兽还是妖怪,眼力、嗅觉、力量都远比人类优异。人类说来还真是可怜呢。」
眼力、嗅觉、力量,只要能和一般人一样,这样就足够了——喜藏应道。我可不想这样——小春如此说道,双手盘向脑后。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拿什么当基准这样说,不过我可不想跟普通人一样。」
我想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力量——小春如此说道,转头朝喜藏瞄了一眼。
「看你好像完全没这种念头。你虽说能和一般人一样就好,但其实你连这个也不在乎吧?」
妖道是黄土地面,可能是下过雨的缘故,走起来略感潮湿。由于路面部已被踩平,感觉还算平坦,但地上不时会有大石头,喜藏小心翼翼地走着。小春则完全没看脚下,视线望着前方,走得飞快,却不曾被绊倒过。喜藏发现这点后,决定照着小春行走的路线走。
走了好一会儿,小春听见前方有个脚步声走近。数了一百下之后,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也传进喜藏耳中。出现昏黄的灯光后,看到手提灯笼,身穿破袈裟的野寺坊⑵和琵琶怪「琵琶牧牧⑶」往这里走来。
「有人类。」
野寺坊如此低语后,琵琶牧牧微微睁眼,注视着喜藏,但看到他挂在脖子上的通行证后,便从喜藏身旁走过。野寺坊一脸诧异地朝喜藏与小春来回打量后,跟在琵琶牧牧身后离去。接下来前后与数名妖怪擦身而过,每个妖怪都很在意喜藏,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此离去。
「他们倒是挺安分的嘛。」
「那是因为有我在,不敢随便出手。」
小春的意思是「他们是因为怕我而不敢靠近」,但喜藏不屑地哼了一声。见他一副完全不信的模样,小春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然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没关系啊——喜藏一副不当一回事的表情,小春见状叹了口气,再次迈步向前。
「唉!我明明很强,却因为这样的外表,而被瞧扁了。」
他一副可爱少年的外表,会被瞧扁也是理所当然,但喜藏不认为这单纯只是外表的问题。小春不光没有妖怪的样子,他个性随和直爽,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喜藏对其他妖怪并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是小春跟别人不一样。
(不……还有一个人也是。)
虽然现在还不觉得他是妖怪,不过多闻也和小春一样。他与小春半斤八两,甚至可能比小春更随和、直爽。所以喜藏才无法置信,但尽管不相信,此时却还是前往那名男子的住处。为什么会这样?喜藏问自己,但他不是百目鬼,当然不可能知道多闻的心思。
「唉~遇到讨厌的人了。」
小春突然如此说道。
铃——
传来清脆的铃声。小春停下脚步,拉着喜藏的手臂,让他躲到自己身后。接着铃声再次响起。铃、铃、铃——响了三声,一阵与铃声截然不同的沙哑声音传进两人耳中。
「哎呀呀,这不是龙大人吗?」
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一道人影,令喜藏为之一惊,不过小春倒是回答得神色自若。
「龙是我以前的旧名。现在我改用别的称号。」
「哦,那现在要怎么称呼您呢?」
你不准笑哦——小春先出言警告,接着小声说了一句「小春」。
「真可爱的名字。」
呵呵呵呵——对方发出老太婆般的笑声,小春嘴角下垂。这名斗笠深戴的妖怪,手中的箱形灯笼朝下,所以喜藏只看得到她腰部以下。身高与小春相仿,似乎穿着吉祥图案的凤凰花色长袖和服。穿着比百目鬼还要华丽,不过长袖和服遗算是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龙大人……不,小春大人,您要去见百目鬼大人是吗?」
小春眼睛微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五十铃,你还是一样消息灵通啊。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从很多地方。」
呵呵呵——五十铃发出和刚才一样的笑声,提起箱形灯笼,往小春身后窥探。小春马上把脸伸向五十铃面前。
「劝你最好别往后看。因为他有一张可怕的脸,连你看了都会忍不住尖叫。」
「那我更想看了。」
五十铃动作轻柔地将小春的脸推开。
「好烫!」
小春双手摸着脸颊,大声责怪道「不准使用妖力」,但五十钤不予理会,提起灯笼。喜藏本以为对方是个老太婆,但此时出现他面前的,却是一名五官工整,色如白瓷的少年。那白皙的肌肤,搭上如同烈火般的红唇,显得很突兀。他那一头黑发,比彦次那头西洋发型还长,不过剪得整齐有型。让人这样没礼貌地盯着猛瞧,与其说不自在,不如说是不舒服。
「……你是想在别人脸上瞧出洞来是吧,小鬼。」
待喜藏回过神来时,这句话已脱口而出。五十铃先是一愣,接着又呵呵而笑。
「哪会瞧出洞来啊。像你这样的人脸,可不多见呢。」
五十铃突然朝喜藏探出左手。凭五十铃的手臂长度,就算踮脚应该也构不到喜藏的脸,但喜藏还是向后抽身加以提防。被他躲开后,五十铃深感遗憾地放下手,转头改摸向小春的脸。
「好烫!不是叫你别这样吗!」
五十铃一脸纳闷地侧头。
「被我摸过,明明会有好事发生,但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排斥呢?」
「你的手太烫了啦!况且,好事我自己会去创造,不用你帮忙!」
小春噘起嘴说道,五十铃再度发出先前的笑声。
「自己会找来幸福?这种想法令人敬佩……那么,您应该是用不着了。」
五十铃将箱形灯笼放在地上,双手夹住小春的脸颊。小春急忙往后跃开,以慌张的声音喊了一声「好冰」,猛拍自己的脸颊。
「您放心,我已将刚才给您的幸福收回了。」
既然给了,干嘛收回啊——小春略感遗憾地说道,在喜藏背后推他往前走。五十铃什么也没做,只是目送他们两人离去,接着伸舌舔舐红唇说道「代我向百目鬼大人问声好」。
「我会的,那你也告诉我百目鬼的弱点吧。」
小春语带嫌弃地说道,五十铃微微颔首,小声却又清晰地回了一句「要趁晚上」。
「喂喂喂,你可别乱说啊。妖怪不是晚上正活跃吗?」
呵呵呵——笑着拾起灯笼的五十铃,朝小春他们的反方向走去。浮现在幽暗中的少年身影倏然消失后,喜藏这才问道:
「她到底是谁啊?」
「是祸福妖怪。也不知道该说是神还是妖,她的身分很难定义。由于性情多变,会给人幸福,还是带来灾祸,全看她当时心情。就算对方是十恶不赦之人,只要她心情好,一样会赐福给对方。说她像妖怪的话,也确实满像的,就是这样一个老太婆。」
我实在拿她没辙——小春一脸不悦地往前走。五十铃虽然声音像是个沙哑的老太婆,外貌却是个少年。小春表情扭曲,一脸嫌弃地耸了耸肩,对侧头感到纳闷的喜藏说了一句「那是她的嗜好」。
「那只是化身罢了。其实她是个满头白发,浑身皱纹,十足穷酸样的老太婆,那模样比枯木还惨,就像被火烧成灰似的。」
看来,五十铃相当厚脸皮,变身成落差极大的模样。喜藏似乎也能明白,小春为何会拿她没辙。两人告别了五十铃后,一路上没再遇见任何妖怪,一直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里,到处都立有以妖字写成的告示牌。喜藏闻不出妖怪的气味和百目鬼的气味,但他却觉得多闻似乎就在这条路的前方。气味愈来愈浓了——如此低语的小春,往前走了几分钟后说道:
「再走十步就能抵达他的住处。」
难得他的口吻如此紧绷。从他的背影也看得出他此刻有多紧张,喜藏也无意识地全身紧绷。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转眼间已走了十步,小春与喜藏走出了那条小路。
「好……」
「巨大啊……」
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宅邸。如此沉稳的外观,就算说是哪一藩的藩主别墅,也有人会相信。白墙外头环绕的,是整片竹篱,宅邸的入门处,有一座气派的大门。古怪的是,大门完全敞开。
「这是随便你们进来的意思吗?」
小春似乎觉得无趣,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潇洒地走进门内,毫不迟疑,一路往宅邸走去。喜藏也隔着数步之遥紧跟在后,但小春转过头来,以叮嘱的眼神望向喜藏,就像在对他说「要遵守约定哦」。喜藏暗自在心中默念小春先前的交代,可是那四项叮嘱他只记得两项。
一路通往宅邸的石板,闪闪生辉。由于太过耀眼,喜藏走在上头时,觉得有点怯缩,小春则是毫不迟疑地迈开大步。最后终于来到宅邸正面,像是最近刚盖好似的,到处都擦拭得晶亮如镜,看起来井然有序。不同于大门,此处的玄关门紧闭,小春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朗声唤道:
「獠牙鬼小春与人类喜藏来也。请开门~」
喜藏很想从后头将小春的嘴巴捣住。
「那家伙早知道我会来。既然这样,就正大光明地编一、两个借口,迸样感觉也比较痛快。」
喏,你看——小春朝玄关门努了努下巴。这时,原本紧闭的门突然往两旁开殷。有一只小手扶在门边,小春与喜藏两人互望一眼。
「是彦次说的那名妖怪女孩吗?」
往门内窥探后发现,有个顶着妹妹头,身穿鲜红长袖和服的小女孩往内奔去。小春回头朝喜藏望了一眼后,又转头面向前方,往宅邸内走去。走进一看,眼前是一条漫漫长廊。左右都只有墙壁,放眼望去,看不到半个房间。
「那女孩跑哪儿去了?才一眨眼就从这条长廊上消失不见,她的移动速度应该没那么快吧……」
「如果她是人类的话。」
假使她是妖怪,那方法多得是。喜藏一面走,一面碰触一旁的墙壁,但他才刚摸一下,小春便向他吼道「别乱动」。「摸一下应该无妨吧!」喜藏心里甫一这么想,小春已猜出他的心思,马上接着说一句「你心里想,摸一下应该无妨,对吧?」喜藏不禁眉毛往上一挑。
他们顺着长廊直直往前走,来到一处三叉路。
「左边、右边、斜前方……该走哪一条呢?」
喜藏如此询问,小春手摸着下巴,应了声「右边」。照小春的指示往右走,来到尽头处,又遇上一处双叉路。这次喜藏还没问,小春便自行往左走。一路前行,又过上一处三叉路。小春伫足片刻,接着选择直走。短短半个小时里,一再遇到双叉路和三叉路,小春总是毫不犹豫地选出该走的路。
「没问题吧?」
走在宛如迷宫般的道路上,喜藏望着小春的背影,出声问道。
「气味一直往前延续。这或许是陷阱,所以我不敢跟你打包票。」
这样啊——喜藏就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句,小春觉得很不可思议,停下脚步望向身后的喜藏。
「你怎么没说『既然有可能是陷阱,那就得小心走』?」
「我完全感觉不出妖气和人气,所以只能仰赖你的直觉。而且也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那也都无可奈何。」
「……你这么完全信赖我,反而教人很在意。」
难得你这么坦率,害我都乱了套呢——小春如此喃喃低语,选择走左边的叉路,就在这时——
「唰!」
眼前的道路突然为之开阔。两人来到一处像洞穴般的宽敞圆形空间。眼前又是一面墙壁,但不同的是,道路尽头处有一扇门。小春眉头一皱,说道「就在那里」。
「在那扇品味很差的大门里面吗?」
多闻平时爱好华丽,但是一些看起来很古怪的东西,他也会想纳为己有,所以不太会在意美丑。然而,位于尽头处的这扇门,实在教人很难接受。光芒闪烁的金色质地上,绘有无数个边角浑圆的红色菱形图案。菱形的大小不一,没半点一致性,就连红色也带有色差,有的颜色浓,有的颜色淡。白色壁面与木色地板所形成的朴素空间,就只有这么一个让人感觉格格不入的怪异物体。确实品味差到极点——小春也颔首同意他的看法。
「虽然品味很差,但那家伙确实在里头。我去看一下。」
语毕,小春独自快步往前走,于是喜藏又一把揪住他那斑斓的头发。
「……不是说过了吗!我的头发不是你的缰绳好不好!」
小春用力朝喜藏的手拍了一下,但喜藏还是紧抓着不放。
「之前你都把我拖下水,为何这次有所顾忌呢?」
此次的事件,还有上次的事件,不用回想也知道,喜藏都对小春说的话很有意见,却又很配合。别说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话——小春脸上泛起轻蔑的笑意说道。
「说什么拖下水,不过只是去调查而已吧?而且之前那些家伙都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那么后山那只天狗呢?」
「啊,你说的对。除了那只天狗以外。」
小春很干脆地承认自己不是天狗的对手,这令喜藏为之皱眉。平时小春都会虚张声势,但是像这种时候,却又显得特别干脆,喜藏原本早想好要如何挖苦他,这下全派不上用场。
「不过,天狗虽然妖力强大,却破绽百出。毕竟,他还会爱上人类世界的女孩……百目鬼和之前那些家伙可就不同了。」
真有那么强吗?面对喜藏的询问,小春侧着头应了一声「不」。
「他完全没半点妖气,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既然这样……喜藏话说到一半,小春打断了他。
「正因为不知道才可怕啊。」
「……不知道力量深浅的对手,会让你感到不安是吗?」
说这种示弱的话,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小春,这令喜藏略感纳闷。不过,小春又再次很干脆地承认喜藏刚的话。
「确实会不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算跟他拼个两败俱伤也无所谓,但偏偏我不是自己一个人。」
「……听你这么说,好像全是我害的。」
确实是你害的——小春双手盘在脑后,佣懒地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我可不想让深雪和砚台精怨我一辈子。」
小春望着沉默不语的喜藏,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可以俐落地搞定此事。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小春抛下喜藏一人,快步往前走去,这时喜藏低语道「我也不想让人怨我啊」。小春走了几步后,就此驻足,转头对他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头上冒出约两寸长的鬼角,瞳孔发红,口中长出森森獠牙。指甲还是一样锐利,冷不防地朝喜藏面前探出。小春的指爪微微画了个圆,架在他脖子上,但喜藏知道他意在恫吓,不显一丝慌乱。眉头紧蹙的小春发出略带怒意的低沉嗓音。
「我好歹也是獠牙鬼耶?只要我有那个意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杀了。他也一样。因为我和他是同类。」
「你之前说他来历不明,现在又一口咬定他是你的同类,这是为什么?」
喜藏的脖子受制于人,却完全不以为意,以平时的冷淡语气说道。
「百目鬼和獠牙鬼同样有个鬼字。虽然不知道他是会吃人,还是爱玩弄人类,不过,有鬼字的妖怪应该都是系出同源。」
(既然是同类,那百目鬼应该很安全才对啊。)
虽然喜藏心里这么想,但这种想法就像在告诉小春,自己完全信赖他,所以喜藏一句话也没说。这不是信赖。不过,有种类似的感觉,确实存在于喜藏心中,他深有此感。
「人们不是常说,打柴问樵夫,驶船问艄公吗?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小春擅自将喜藏的沉默视为「同意」,朝他点了点头,便朝那扇金色大门走去。完全没有「同意」意愿的喜藏,原本打算在小春开门的瞬间,从他背后冲进去,和他一起进入,但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小春手搭在门上往旁边一拉,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宛如火车驶过一般,往一旁开启。那沉重的回音,令喜藏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既然这样,要在关门前走进去,并非难事。)
听到那似乎不易关闭的沉重大门开门声,喜藏感到宽心许多。卡啦卡啦——当门开到三分之二时,小春已走进门内,喜藏也向前疾奔。理应可以轻松进入才对,但来到离门只差半步的地方,门却突然关上。冲势过猛的喜藏,一脸撞向那扇金色大门,鼻子隐隐作疼。
(……他是故意让我以为这扇门很重吧?)
喜藏又气又羞,忍不住动手敲门。他敲门的部位,正好是边角浑圆的红色菱形图案,但喜藏一敲完门,旋即收手,后退数步。因为那涂成红色的图案,红色开始往中心汇聚,在中间形成一个圆。边角浑圆的菱形,变成正中央是个红色的圆,其他部分则是白色,如同眼睛一般。不光是喜藏刚才敲的那个图案,门上的数十个图案全都变成眼睛的形状,眨着眼睛一同望向喜藏。
喜藏维持后退的姿势,停顿了片刻,这段时间,那数颗眼睛一直紧盯着他。某处微微传来一个声响,眼睛们的视线顿时全往该处汇聚,喜藏急忙趁这个时候转身跑远。但当他来到大厅中央时,却又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传出一阵像地裂般的声响,他转头而望,发现那扇长着无数红眼的金色大门,就像被吸进地面般,正逐渐往下降。接着突然一个纵向摇晃,喜藏微微弹向空中。他心想,此时乱跑反而危险,便原地抱头蹲下,但是本以为会持续良久的摇晃,戛然而止。喜藏谨慎地抬起头来,张大眼睛观望四周。喜藏人在圆形的大厅中央,但大厅的墙壁四周却出现刚才并没有的二十扇拉门。他猛然一惊,回身望去,原本那扇金色大门已经不见踪影。
(……门呢?那家伙消失到哪儿去了?)
金色大门消失后过了数十秒,喜藏这才朝金色大门原先的所在地奔去,此时已经变成普通的拉门,打开门一看,是个稀松平常的房间,摆有枕屏风、箱形火盆等家具,但不见小春与多闻的身影。
(消失到哪儿去了?)
那扇古怪的金色大门真的是陷阱吗?可是,多闻是个玩心很重的人。很难想像他那般大费周章,就只为了设下这么简单的陷阱。他是想将喜藏和小春两人拆散吗?虽然不知道走进金色大门内的小春去了哪里,但只剩喜藏一个人后,多闻故意变出二十个房间来。
(虽不知道他在哪里观察我,不过,他应该是等着看我如何出招,以此为乐。)
喜藏握紧拳头,转过身来,任凭那扇拉门敞开着,走进隔壁的房间。格局与刚才那个房间完全一样,但里头的家具略有不同。喜藏走进房内,环视四周,这时,有个东西突然从壁龛朝他飞扑而来。动作敏捷的喜藏迅速避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慌张地大叫一声「哇」,传进他耳中,他迅速伸手接住那个朝他扑来的东西。
「好、好险……」
在喜藏臂弯里如此低语的,是小太鼓怪——小太鼓太郎。他夹在腋下敲打的乐器,是他的原形,不过,他长出短短的手脚和粗大的眉毛,还有一张聒噪的方形嘴巴。他从喜藏臂弯跳下榻榻米,环视四周后,问了一句:
「咦?为什么店主你会在这儿?多闻人呢?」
喜藏比他更想知道。他再次环视房内,但没看到他认识的其他道具。「其他人呢?」他如此询问,小太鼓太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侧着头反问「你说的其他人是什么意思?」一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
(难道是分别放在不同的房间里?)
喜藏暗啐一声,抱起小太鼓太郎走出房外。完全无视于惴惴不安的小太鼓太郎,立即走进下一个房间。
「嗨,多闻。今天可真早……啊?」
才一走进,马上便将喜藏误认为多闻的,是茶勺怪。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茶勺怪茫然地注视着喜藏与小太鼓太郎,如此说道,喜藏快步朝他走去。
「吓!」
由于喜藏的表情过于严峻,茶勺怪不禁后退,在房内四处逃窜。喜藏不懂他为何要逃跑,眉头皱得更紧了,一路紧追茶勺怪。茶勺怪益发觉得恐怖,死命地逃,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抓住他。
「真是的,一直动个不停……」
被抓住勺柄上端,提至喜藏面前的茶勺怪,整个人被垂吊着,气喘吁吁。那模样像极了被逮着的黄鼠狼。
「……到底是怎样?」
我做了什么吗?茶勺怪无力地呻吟道,喜藏一脸惊讶地对他说:
「你并没做什么……」
「……那你干嘛一脸凶恶地追着我跑嘛。」
我还以为会被你杀了呢——茶勺怪大叫道,喜藏微微侧头。
「不懂你的意思……总之,我们走吧。」
去哪里?侧头纳闷的,不只是茶勺怪,小太鼓太郎也一样。接下来每遇上一个付丧神,就得做同样的说明,喜藏嫌麻烦,所以他只简短地说一句「去见多闻」。茶勺怪与小太鼓太郎露出不太明白的表情,但在喜藏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只能默默跟在喜藏身后。接着他们三人分别走进隔壁两间邻房,但都没遇见付丧神。接下来的房间一样没有,喜藏急躁地打开第七间房的拉门,一走进房内,马上捂住嘴巴。
「哇,什么东西那么臭啊!」
「好臭!」
两名付丧神在喜藏身后捏住鼻子鬼叫,但喜藏却说不出话来。因为房内躺着成群的尸体。
那里是屋外的战场。堆叠如山的尸体,被刀箭刺穿。在鲜血与尸体的气味弥漫下,喜藏脚下一个踉呛,踩中某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原来他正好一脚踩在某个人的头和脖子中间,经他这么一踩,那颗脆弱不堪的脑袋正好抬了起来。喜藏与地上的尸体四目对望,但尸体的眼窝没有眼珠。只剩两个漆黑的空洞。但是从理应不会说话的空洞深处,仿佛传出「都是你害的」的责备声音,喜藏差点昏厥……
「喂,振作一点。」
他身后的两名付丧神极力撑住他,喜藏这才勉强站稳脚步。他强打精神,走出房外,把拉门关上。喜藏双手置于膝上,弓身喘气,两名付丧神面面相觑,侧头不解。
「有臭到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步吗?」
「因为臭得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所以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听闻两人的对话,喜藏这才抬起脸来,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看到那个景象,你一点都不觉得怎样吗?」
「店主你觉得怎样吗?」
当然是很可怕啊——喜藏生气地说,小太鼓太郎向他应道:
「可怕?是闻到奇怪的气味,可是和刚才我们看过的房间没什么差别啊?」
就是说嘛——茶勺怪也在一旁颔首,喜藏为之无言。
(是梦吗……?)
才刚有这个念头,喜藏马上心想「不对」。之前曾让妖怪进入自己梦中的喜藏,仍清楚记得当时梦境的质感。
(马上就会明白是梦。梦里应该是更朦胧才对……)
刚才看到的光景过于清楚鲜明。据说百目鬼会用他的眼睛操控他人。莫非他操控了喜藏的心,让他看到那样的幻觉?不光是鲜血和尸体,还有熏人的腐臭,使他产生错觉,将幻觉当成现实——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眼中的残影仍未消失,喜藏背对着房间伫立良久。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抬头望着他苍白的脸色,互望一眼,点了点头,抛下喜藏,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别想逃。」
喜藏的声音就像在呻吟似的,茶勺怪转头对他说——我们才没逃呢。
「你不是在找多闻吗?我们帮你找,你就在那里难看地休息吧。」
用不着加一句「难看」吧——喜藏回嘴反击,重新站正。
「劝你别太勉强。要是待会吐了,那可就麻烦了。」
「就是说啊。」
喜藏惨白着一脸张,走向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跟前,低头俯视他们两人。
「你们说要帮我找,其实是想逃走吧?我早知道了。」
茶勺怪夸张地发出一声「吓」,喜藏微微一笑。那不是他平时那种带有嘲讽意味的可怕笑容,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反而觉得恐怖而停止动作。趁这时候来到两人前方的喜藏,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间房。他猜想可能又会是另一个可怕的画面,早已暗自做好心理准备。
「啊,你!」
和一开始同样格局的房间中央,有个熟悉的人伸手指着喜藏。没有血腥的画面,令喜藏将刚才吸满的那口气缓缓吁出。
「干嘛?来把我买回去吗?」
铁扇怪蹦蹦跳跳跑来,喜藏蹲下身一把抓住他。
「噢。」
铁扇怪微微缩起身子,但可能是因为喜藏的表情比平时还要可怕,他一句话也没问,就这样乖乖让他带出房外。
「哦,这不是小太鼓太郎和茶勺吗?你们也来把我买回去啊?」
「一样是古道具,我们怎么可能来买你回去啊!」
「铁扇怪,你还是一样迷糊。」
三个付丧神因重逢而情绪激昂,喜藏对他们说了一句「跟我走」,表情旋即变得像平时一样可怕。之前那柔和的表情根本就是幻影——三个付丧神同时这么暗忖,匆匆结束对话,跟在喜藏身后。接着走进的房间也很平凡无奇,但里头没有付丧神。不过里头摆了几张彦次画的妖怪画,喜藏急忙走进房内,毫不犹豫地撕起了画。
「喂,你这是干什么?」
「擅自破坏别人家的物品,这可是比恶鬼还要恶劣啊!」
喜藏的举动令那三个付丧神为之愕然,但当他们看到妖怪从锦绘中冒出手脚后,马上发出「呀~」的尖叫声,和喜藏同样动手撕起了锦绘。喜藏本以为他们是来帮忙,其实不然。那三个付丧神撕毁妖怪画时,嘻嘻哈哈地发出快乐的叫声。再怎么说,那也算是他们的同胞,但是对妖怪而言,似乎玩乐更为重要。
「啊~撕完了。」
被画里的无脸妖踢了一脚,头上肿了个大包的铁扇怪,摸着四分五裂的妖怪画,以很舍不得的口吻说道。毫不犹豫地完成此事的这三个付丧神,见喜藏仍望着妖怪画的残骸,拉着他衣服的下摆央求道:
「快点到下个地方去吧。或许有更多的妖怪画呢。」
那无情的口吻,令喜藏心中略感可怕,但他脸上没露出半点怯意,只点了点头。接着走进的,正好是第十个房间,但里头没有付丧神,也没有妖怪画。第十一、十二个房间也和之前一样,尽管扑了个空,但喜藏和付丧神们还是打开第十三个房间的拉门。他们分头在房内找寻,这时,小太鼓太郎「啊」了一声。喜藏心想,如果是他发现了什么,声音未免也太小声了点,但还是快步朝小太鼓太郎的方向赶去。
小太鼓太郎握在手里的,是多闻最先买走的锁怪。这确实是喜藏店里有付丧神栖宿的古道具,但他和其他同伴不同,没有变身。茶勺怪和铁扇怪都凑过来朝锁怪仔细端详,但他们都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瞧。喜藏从小太鼓太郎手中接过锁怪,轻抚钥匙孔。换作是平时,只要这么做,锁怪一定会搔痒难耐,笑出声来,但现在不管喜藏再怎么抚摸,他也没半点反应。「为什么?」喜藏露出疑问的表情,铁扇怪缓缓朝他摇了摇头。
「锁怪暂时进入休息状态。」
喜藏捧着看起来像一般古道具的锁怪,悄声问「他死了吗?」
「不,他没死。但似乎消耗了大部分的力量。为了补充力量,他不让自己变身。」
「意思是,日后有一天会再变身是吗?」
应该是吧——铁扇怪颔首。喜藏往自己手中凝望半晌,接着他将锁怪放进怀中,站起来转过身去。喜藏没说「跟我来」,但付丧神们都乖乖跟在后头。他们窃窃私语道:
「他很生气呢……就像真正的阎罗王一样。」
付丧神说得没错,喜藏心中燃起一把怒火。之前他始终无法完全相信多闻带着恶意。但现在这些念头都从他心中抹去。多闻只是以嘲弄他们为乐,没有危害别人的意图——喜藏先前的想法的确如同小春所言,太过天真。
喜藏隔着布面接触放进怀中的锁怪。付丧神入夜后会变身,拥有体温和心跳。而此刻的锁怪,却和白天一样冰冷。喜藏对锁怪并非特别关心,也没和他说过什么话,但不久前还在自己身旁生龙活虎,此刻却像死了一样,不再动弹,这令他觉得很不适应。如果这是很自然的结果,喜藏应该不会这么想。凡是有生命之物,总有一天会死。但锁怪可能不是在自然的情况下变成这样。就算百目鬼没直接下手,应该也对他做了些什么。锁怪并非死了,但喜藏感受到的冰冷触感,令他感觉锁怪就像死了一样。
喜藏站在下一个房间门前,一改原先的作风,这次是粗鲁地一把将拉门推开。
「哎呀呀,全到齐啦,怎么了?」
迎接喜藏他们到来的,是铜壶怪——堂堂水壶,他像个大财主似的,倚着靠肘凳,从倒水的壶嘴处优雅地吸着烟杆。堂堂水壶见喜藏散发着阴沉气息朝他逼近,发出「呀」的一声尖叫。接下来和茶勺怪那时候一样,喜藏被迫追着四处逃窜的堂堂水壶跑。喜藏迟迟抓不到动作俐落的堂堂水壶,猛然停步,以宛如从地底挤出的声音说道:
「三秒内你再不停下来的话,我就一辈子把你关进仓库里。」
结果短短两秒,堂堂水壶便自己奔向喜藏跟前,喜藏一把抓起他。
「待会儿再跟你解释,你什么也别说,跟我走。」
堂堂水壶拼命点头。其他付丧神也一样频频点头。接着走进的第十五间房,也有喜藏店里的付丧神。发梳的女怪一见喜藏等人到来,立刻躲进柱子后面,茶勺怪侧头纳闷。
「发梳姬,是我们啊。你大可不必躲。快出来吧。」
才不要呢——发梳怪「发梳姬」斩钉截铁地应道。
「你们想拆散我和多闻对吧……我才不想回到鬼面身边呢。」
被称作鬼面的喜藏,盘起双臂,脸色一沉。由于发梳姬频频大叫「人家要待在多闻身边」,铁扇怪觉得有趣,对她说道:
「你爱上人类啦?」
什么!堂堂水壶发出一声惊呼。喜藏听见他咬牙切齿地悄声低语着「多闻不可饶恕」。虽说妖怪无情,但争风吃醋这档子事,似乎不管到哪里都会有。
「多闻和我有很深的情缘。远非喜藏所能比。」
「哪有什么比不比的,你和我之间根本就没有缘分可言。」
喜藏语气冷淡地说道,发梳姬躲在柱子后面瞪视着他。
「什么嘛,你总是这样!昧着良心说话!你就坦白一点会怎样吗?」
「啥?」
「啥你个头啦!你对我暗藏情愫,我早看出来了。都来到这儿了,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是个胆小鬼。」
无来由遭受指责的喜藏,频频眨眼,接着将视线投向一旁的付丧神。付丧神们以怜悯的眼光望着他,一再颔首。
「店主……或许会很麻烦,不过你最好顺着她的话,这样比较好办事。」
茶勺怪以充满同情的口吻加以开导。发梳姬是个有理说不通的人——小太鼓太郎也在一旁说道。铁扇怪则是叹了口气,一副放弃的样子。唔……堂堂水壶的牙齿晈得更紧了。要是羡慕的话,我还真想和你交换呢——喜藏如此暗忖,但可惜现在没时间让他踌躇,更没时间让他说这种风凉话。不得已,他只好朝发梳姬走近,在她身旁蹲下。
「干嘛,现在才想说你后悔将我卖给多闻是吗?」
(原来她想听这个啊。)
喜藏维持平时严肃的脸孔,动作僵硬地点头。
「后悔了吧?既然会后悔,当初干嘛把我卖给你的情敌!如果是别的男人还另当别论,把我卖给那么好的男人……你到底是在想什么啊!」
「又不是谁都好。正因为他是个好男人,我才会卖给他。要是他不懂得珍惜你,那我可就伤脑筋了。」
喜藏投其所好,说得出奇流畅,令后头观看的付丧神们大感吃惊。就喜藏来说,并非因为对象是发梳姬,他才特别这么想,他只是以古道具店店主的身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罢了,但是看在付丧神眼里,喜藏那番话听起来犹如「花言巧语」。和其他付丧神抱持同样想法的发梳姬,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悄声问了一句「真的吗?」
「不是因为对我感到厌腻,才把我卖了?」
(哪有什么厌不厌腻,我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喜藏完全没将自己的心声显露于外,只是重重点头,发梳姬就此从柱子后走出。
「我是古道具屋的商品,所以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让人买走。但请和我约定,绝不卖给男人。」
「……我答应你。」
听完喜藏的回答后,发梳姬嫣然一笑。发梳姬的发梳像一大顶头冠,身体则是娇小的人形。由于模样就像一寸法师⑷,所以她笑起来宛如指偶般,无比可爱。喜藏依旧板着脸孔,抓起发梳姬走出房外。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看他抓发梳姬的动作,似乎比抓其他付丧神还要温柔许多。
「哎呀,真教人吃惊……他竟然用花言巧语骗妖怪,而不是骗人类的女人。」
「第一个女人好歹也要选人类比较好吧?」
「就是说啊……搞不好还会生出妖怪和人类的混血儿呢。」
「傻瓜,是妖怪和妖怪生的孩子才对。」
喜藏朝信口胡言的付丧神们瞥了一眼,朝他们施加无言的压力,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还剩五个房间还没看,喜藏卖给多闻的古道具一共有九个。巡视了十五个房间,遇到的付丧神共有六人,所以剩下的五个房间里应该会有三个付丧神。分别是锅怪、饭勺妖怪杓文字,以及砚台精。不同于资深的砚台精,锅怪与杓文字是半年前同时卖给喜藏这家古道具屋。两人从以前就相知相惜,从未分开过。杓文字把锅怪当大哥一样崇拜,所以此刻或许正在嚎啕大哭。尽管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但喜藏还是打开下个房间的拉门。房内只有家具,没看到人类或妖怪的身影。但铁扇怪却说「有杓文字的气味」。
「没错,这穷酸的妖气的确是杓文字。」
发梳姬也颔首,但任凭众人再怎么找寻,房内还是不见杓文字的踪迹。喜藏不经意地朝纳闷的付丧神们询问。
「付丧神会完全消失吗?」
「会。不过,一旦消失,妖气也会消失。这里会飘散着气味,表示他只是到某个地方去了。」
小太鼓太郎面对表情严峻的喜藏,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们被那个男人买下后,就一直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没错——众妖怪异口同声道。这么说来,就只有杓文字被移往他处喽?就像房间的格局一样,感觉多闻似乎很喜欢一贯性,所以这令喜藏颇感意外。然而,就算无法理解,也无暇细想了。他决定进入下一个房间。
才刚踏进房内,便传来欢乐的笑声。
「彦次那时候的表情真是一绝啊。」
「嗯,店主真是够狠心的……啊!」
锅怪和杓文字似乎正在聊喜藏和彦次的闲话,他们见话题主角突然出现,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喜藏昂然立于拉门前,朝他们瞪视了半晌,解除急冻状态的锅怪和杓文字刻意摆出谄媚的笑容,挨向喜藏身边。
「哎呀呀,这不是古道具店的店主吗!」
「哎呀呀呀,还是一样俊美无比啊。」
为什么?喜藏低声问道,锅怪和杓文字急忙在一旁恭维。
「这还用问吗,店主一直都是位俊男啊。」
「一点都没错。您散发出一种难以亲近的神圣之气,而且目露威光,简直活像毗沙门天⑸下凡。」
我不是问这个——喜藏不悦地说道。
「我是问你们两人为什么会在一起。你不是应该在隔壁吗?」
杓文字对喜藏的提问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在喜藏「快点回答」的目光注视下,他急忙回答道:
「没错!我原本确实是待在隔壁。在多闻刚买下我的那三天。因为我向他抱怨『我有事找锅兄,一定要见他一面才行』,结果多闻就带我来到隔壁这个房间。当时我没想到锅兄也被买下,还大吃一惊呢。」
「我说杓文字啊,你说找他有事,其实是骗人的吧?你到底是用什么理由强迫多闻带你来这个房间呢?快自己招了吧。」
在发梳姬的追问下,杓文字一时显得怯缩。不论是弥弥子、钟槌,还是发梳姬,那个世界的女人似乎都比男人来得强悍。面对一直催促他快说的发梳姬,杓文字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
「因为之前我一直都陪在锅兄身旁,所以觉得很不安……」
——锅兄不见了!我自己一个人……呜哇—呜哇—
他放声嚎啕后,多闻对他说「如果你要找锅兄,他就在隔壁哦」,于是杓文字央求多闻带他过去。
「好妖怪是不哭的……」
小太鼓太郎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不过喜藏早料到会是这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杓文字满脸通红,但一旁的锅怪却处之泰然。
「本来就不该拆散我们。我们兄弟就是得生死与共。」
「没、没错!兄弟就是得生死与共!」
杓文字对锅怪说的话点头称是。
「兄弟得生死与共是吧……」
小太鼓太郎与茶勺怪一副难以殷齿的表情,朝喜藏偷瞄,但喜藏还是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两人以惊诧、感佩交杂的眼神窥望喜藏,但这时候的喜藏根本没在听锅怪说话。
(还剩下……)
尚未看过的房间还剩三个。还没找到的付丧神就只剩一个了。喜藏脑中一直想着此事,对于杓文字遭人挖苦、锅怪替他说话的事,他完全置若罔闻。
第十八个房间——喜藏身后跟着七名付丧神。虽然斗志昂扬地走进,但里头空无一人。那就下一间吧——他打开第十九间房的拉门,但里头比之前看过的任何一间房都显得空荡。不用找也知道里头没人。
「对了,小春没来吗?」
就像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似的,堂堂水壶站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前时如此说道,喜藏这才突然想起。
(他还在追多闻吗?如果在我四处寻找付丧神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遇见多闻的话……)
如果是见到了面,但扑了个空,那样也没关系。不过,要是对方的力量超乎预期的话上仕第七个房间看到遍地尸体的那一幕顿时浮现喜藏脑中,他使劲甩头,想挥除脑中愚蠢的念头。
「喜藏?」
喜藏发现发梳姬正以诧异的眼神紧盯着他瞧,他吁了口气,接着再从鼻孔微微吸了口气。
「我没事。进去吧。」
老是往坏处想也没用。只要打开眼前的拉门,便可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如此告诉自己,打开最后一道拉门。
那是个没有半件家具的房间,却是所有房间当中最热闹的一个。因为房内画满了红色的涂鸦。不同于彦次的画,这些图画笔法拙劣,却又具有莫名的气势。拙劣的线条和外形,以及让人联想到鲜血的用色,单纯就阴森骇人的程度来说,这里更可怕得多。
房内正中央,有个顶着妹妹头,趴跪在地上的少女,直接在榻榻米上作画。喜藏敞开拉门,朝房内怪异的景象凝望了半晌,当他看到少女手中的东西时,这才猛然回神。
「砚台精!」
茶勺怪与锅怪同时大叫一声,少女就此缓缓抬头。因为她的刘海切齐眼下,看不清楚她的脸,但看起来是个脸色苍白,身材纤细的幼童。她依序望向喜藏与众位付丧神,但可能是不感兴趣,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少女拿笔沾向砚台精身上装得满满的红色颜料,在榻榻米上作画。这是什么画?付丧神侧头不解,喜藏同样也不明白。喜藏大步来到少女面前,抢下少女手中的笔,手挡在砚台精上方,遮住他的视线。
少女再度缓缓抬起脸,这次则是露出微笑。喜藏差点忍不住给她一巴掌,但她虽是妖怪,外表却像是少女。喜藏无法出手,只能紧咬嘴唇。
「哇,动起来了!」
因铁扇怪的叫喊,喜藏转头而望,发现墙壁、天花板所画的图,都开始动了起来。喜藏站起身,却没往付丧神的方向奔去。因为少女画在榻榻米上的画,也开始纷纷冒了出来。由于冒出的速度远比墙壁和天花板来得快,所以左脚有一半已转为立体。喜藏迅速将它弄破,将砚台精体内的颜料全洒在榻榻米上,然后用脚将颜料抹平,掩盖上头的图画。多亏他这么做,那幅少主吐血倒地的图画,最后只留下一滩红色颜料。少女在一旁静静注视,始终都正襟危坐。
「喂,喜藏。」
杓文字发出一声悲鸣,喜藏一把抓住少女手中的水盆,朝身后的付丧神奔去。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被手长人⑹的长手缠绕,铁扇怪则被一反木绵追着跑。堂堂水壶和杓文字被大太法师⑺抓在手中,像在丢沙包般抛着玩,锅怪被狸妖叼在嘴里。当中唯一骁勇善战的,就属发梳姬了。她从头上取下发梳,刺进拉袖小僧⑻体内。女人果然很强……喜藏一时间闪过这个出格的念头,但他旋即绷紧神经,以水盆里的东西泼向缠住众付丧神的妖怪。泼在妖怪的身上,只是少许的水,但因为他们是没画在纸上的颜料妖怪,马上便开始融解。
看到妖怪们那不堪一击的模样,众付丧神登时自信满满。小太鼓太郎和茶勺怪朝手长人一口咬下,扯下他的手腕;铁勖怪开始反过来追一反木绵;而被当沙包丢的堂堂水壶,趁着被抛向空中的力道,扑向天花板,以利爪抓向天花板上的画。杓文字仍被抛着玩,但原本被狸妖叼在嘴里的锅怪,不知何时已经赶来救他。发梳姬解决了三只妖怪,喜藏不想输给她,用脚抹除仍未干透的妖怪画,和冒出来的妖怪扭打在一起,将他们揉成一团,或是直接加以捣毁,一时之间,房内宛如战场一般。
待房内的妖怪画全部被砸烂,冒出的妖怪也全都摆平后,喜藏和众付丧神也筋疲力竭,瘫坐地上。
「……多闻那家伙怎么了?」
气喘吁吁的小太鼓太郎说道。
「对了,多闻。他到底在哪里?这座屋子简直就像鬼屋一样嘛!他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吗?」
好像是哦——全身沾满红色颜料的锅怪,脸色凝重地颔首。
「住在这座宅邸里,有妖怪出没,他不可能不知道。搞不好他……」
锅怪视线投向喜藏,喜藏不发一语地颔首。反应迟钝的铁扇怪向锅怪询问道「他死了吗?」小太鼓太郎以不屑的口吻回答道:
「他和我们一样。」
「什么!他是妖怪?」
发出这声惊叹的不只铁扇怪,也包括杓文字,但其他付丧绅则是不为所动。堂堂水壶低语一声「我就知道」。
「以人类来说,他表现得太过沉稳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发梳姬提出疑问。
「他为什么要刻意向人类买妖怪?虽然店主比妖怪还可怕,但毕竟是人类吧?」
多闻确实比店主还更像人类——付丧神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喜藏斜眼瞪了他们一眼,也不回答发梳姬的提问,径自站起身,朝房间中央走去。那名顶着妹妹头的少女一直端正坐着,动也不动。喜藏他们与妖怪画交战时,她一直维持这个姿势没变。喜藏和付丧神皆全身染成了红色,但唯独这名少女不染一丝脏污,洁净无比。喜藏单膝跪下,正面注视着那名少女。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喜藏指着刚才被他抹除的那幅少主吐血的图画原本所在的位置。做这种事?少女微微侧头。声音既天真,又充满孩子气,语调略带撒娇。喜藏一时分不清这名少女到底是不是妖怪。
「是多闻拜托你画的吗?」
他以转为柔和的语调询问。少女望着喜藏喉头一带,摇了摇头。
「我从多闻那里听说这孩子的故事,觉得很可怜,所以我才画的。」
她说的「这孩子」,指的是不知何时摆在少女膝上的砚台精。
「……既然你觉得可怜,画一幅活力充沛,四处奔跑的图不是很好吗?」
「那孩子根本就没办法活力充沛地四处奔跑,因为他是吐血而死的。」
少女如此说道,很不服气地噘起嘴,霍然起身。喜藏也马上站起摆好姿势,不让她逃离,少女却抱着砚台直接穿过喜藏的身躯,从拉门离开。
(……是幽灵吗?)
注意到对方从他身上穿体而过时,他感到全身发毛,不论是少女穿过时还是穿过后,他都没有任何触感和真切的感受。由于事出突然,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但后来他猛然回神,急忙朝少女追去。虽然已不见少女的踪影,但原本敞开的拉门此时已经关上。等其他付丧神追上他之后,喜藏伸手搭在拉门上。见喜藏使劲往旁边拉,但门文风不动,茶勺怪纳闷道:
「打不开吗?」
「……打不开。」
让开—如此说道,快步走到喜藏脚下的杓文字,朝手掌吐了几口唾沫后,握住拉门外缘使劲一拉。孔武有力的杓文字要是拉不开,在场众人便再也没人有能力打开这扇拉门了。
「……唔~~」
杓文字鼓足了劲,使命地拉,全身血管都快爆裂,但还是无法推动分毫。杓文字从勺口部位长出的毛茸茸粗壮手臂,开始打颤,喜藏见状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他肩头,加以劝阻。「我还没使出全力呢!」杓文字回答得气势十足,身子却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地面。他喘气如牛,锅怪轻抚着他的背,抬头望向喜藏。
「怎么办?那丫头把砚台精带走了……多闻又是怎么了?如果他是妖怪的话,砠台精会不会被他拿来做坏事啊?」
「就是说啊。如果他净干坏事的话,喜藏应该是来这里阻止他的吧?既然这样,为什么没看到小春呢?」
在十四颗狐疑的眼睛盯视下的喜藏,不得已,只好说出这一连串发生的事,以及小春与彦次的推测。多闻在店里买的全是有付丧神的古道具、彦次的妖怪画、私娼街的骚动——喜藏大致讲完整个始末后,发梳姬朝他问了一句。
「多闻想对我们怎样吗?」
喜藏答不出话来。关于这件事,他更想揪住多闻问个仔细。
「就算他在我们身上动什么手脚,我们现在还是一切安好,对吧?」
堂堂水壶如此说道,小太鼓太郎则是摇了摇头。
「锁怪可一点都不好。」
喜藏摸向自己胸口。只感觉到锁怪坚硬、冰冷的触感。被少女带走的砚台精,以及不知消失到哪儿去的小春,难保不会变得和他一样。喜藏紧紧咬牙,再次站在拉门前,用力一拉。结果这次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一时用力过猛的喜藏,跌跌撞撞地进入房内。
(这是……)
眼前的光景,令喜藏为之一震,他身后的拉门突然关上。喜藏迅速转身,想按住拉门,但门已完全阖上,再也无法开启。由于在付丧神走进前便关上,他们也被拆散——尽管此事也同样令他牵挂,但此刻这个房间里的光景更令他在意。
里头有小春、多闻,以及喜藏的曾祖父。从未见过曾祖父的喜藏,一看就知道此人一定是曾祖父。因为他发现自己长得和眼前这名男子非常相似。而且他和已故的祖父也有几分神似。而站在曾祖父前方的小春,那模样喜藏从未见过。那是一只全身毛色斑斓的小花猫。
只有小春正与曾祖父交谈,多闻就只是站在远处旁观。看小春与曾祖父两人之间的视线和反应,可能完全没察觉多闻的存在。多闻可能是在头顶高处绑了个马尾的缘故,看起来年轻些许。喜藏注视着凝望他们两人的多闻,心里逐渐明白。小春与曾祖父、多闻、喜藏——这四个人像是身处同一个场所,其实是异地而处。小春与曾祖父没发现多闻与喜藏,多闻没发现喜藏,就像这样的一种结构,这四个人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心境,就如同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他试着朝多闻伸手,但明明近在咫尺,就是构不着。位在多闻身后的小春与曾祖父,喜藏无法靠近。虽然看得见形体,却听不到声音。
小春与曾祖父似乎在争执些什么——话虽如此,恐怕想争执的人只有小春,曾祖父的言行举止一直都很沉稳。他的表情和喜藏很相似,所以看起来有点可怕,但在某个要素上,两人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就是带着微笑的温柔表情。喜藏不曾与曾祖父见过面,却感到有一股熟悉感。那温和的笑容,充分展现出曾祖父的内心。小春望着曾祖父的脸,怒不可抑。看起来既生气,又哀伤。
曾祖父说了些话后,小春那斑斓的猫毛为之倒竖,双眼赤红,口中露出森森白牙,前脚采出利爪。
(他头上没长角。)
那个时候还没有角吧——喜藏如此思忖时,小春已经进一步变身。猫的娇小身躯开始愈变愈大,接着数不到二十,已长成比曾祖父还要大上四、五倍的猫又。连胆子向来比别人大的喜藏,也看得瞠目结舌,暗自吞了口唾沫,但曾祖父面对眼前的妖猫,却只眨了一下眼睛,不露一丝慌乱。
(多闻他……)
喜藏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急忙望向他,但多闻却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就在他望向多闻时,小春与曾祖父之间的情势有了转变。以眼角余光看到那一幕的喜藏,急忙将视线移回原处——只见小春伸出利爪,搭在曾祖父的脖子上。喜藏不禁摸向自己脖子。虽没留下爪痕,但小春的利爪也曾搭在喜藏的脖子上。由于小春手下留情,所以当时并不觉得痛,也不感到害怕,但眼前这幕光景,与喜藏当时的情况似乎有点相似,却又迥然不同。
(那家伙是认真的。)
与喜藏当时的情况不同,小春是真的想杀了曾祖父。这时候的曾祖父还单身,祖父尚未出世。正因为曾祖父活了下来,此刻喜藏才会站在这里,可是……喜藏还是无法处之泰然。因为小春与曾祖父之间弥漫的紧绷气氛,正刺破那层薄膜,刺向喜藏的身躯。
(他说过,当时没取下曾祖父的脑袋……)
喜藏的存在,表示小春所言不假。就算不是这样,喜藏也会相信小春说的话。小春的利爪搭在曾祖父脖子上,两人交谈了半晌。一样只有小春满面怒容,曾祖父不时泛着微笑,神色自若的表情,如同在闲话家常。喜藏担心得不得了。因为每次曾祖父面露微笑,搭在他脖子上的爪子就会多施力一分。他的脖子被掐得愈来愈紧,喜藏见曾祖父的脖子上冒出一粒粒血珠后,尽管明知不是对手,喜藏还是开始挣扎,想冲破这看不见的薄膜。
曾祖父或许会受伤。但如果只是受伤,日后总会痊愈,而且曾祖父最后还是原谅了小春。因为小春离开后,他一直在找寻小春。即使小春想取他首级,曾祖父也完全不恨他,而且还一直很思念他,说来还真是强悍。所以喜藏不想看到的,并非是曾祖父受伤的模样。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
他反问自己,却没半点头绪。正当他如此思忖时,小春的爪子正进一步逼迫着曾祖父。喜藏无技可施,只能呆立原地。我到底是不想看到什么?在害怕什么?正当他即将碰触自己内心脆弱的部分时,多闻突然转头对喜藏道:
「你是不想看到小春伤人。」
喜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多闻接着道。
「伤了别人后,完全不当一回事的人多得是,但小春不是这种个性。要是伤了别人,伤人者自己反而受伤最重——你是这么想的吧?」
多闻这番话,说中了喜藏的心声。
(为什么他知道我的心思……)
那个时候也是——喜藏想起数天前多闻对他说的话。
——我来告诉你你怕什么,好吗?
先前在暮色轻掩的店内,多闻和此刻一样,说出连喜藏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想法。
——你害怕别人背叛你。还怕被别人看出你的胆小。
「你和我完全相反,所以只要我往反面去想,就能猜出你的心思。」
多闻语毕,微微一笑,转身往前走去。就像薄膜根本不存在似的,多闻以平时那悠哉的态度,朝对峙的两人走近。但他们两人浑然未觉。喜藏有不祥的预感,想和多闻一样往前走,但是办不到。站在小春背后的多闻,在离小春一步的距离下停步。小春指爪的力道只要再加重一分,就会对脖子造成重创——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停住不动。小春的指爪以绝妙的力道控制,掐在曾祖父的脖子上,虽有杀意,但看得出他正在犹豫该不该真的杀了他。
(对了……他不可能杀了曾祖父。)
而且多闻也只是来到他身边,没采取任何行动。喜藏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下个瞬间,喜藏发出十几年来不曾发出过的尖叫声。
「……住手!」
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看的多闻,突然从小春背后推了他一把。看起来只像是微微一碰,但化身为巨大猫又的小春却整个人被推向前,赤红的鲜血从曾祖父的脖子狂喷出来。小春的利爪撕裂曾祖父的脖子。
全身覆满斑斓兽毛,背对喜藏的小春,此刻的神情为何不得而知,只看得见曾祖父缓缓倒落的模样——喜藏原本这么以为,但曾祖父的身影未免显得过于娇小。头发颜色鲜艳,而且五官稚嫩——喜藏发出几不成声的悲鸣。面带微笑、脖子鲜血直冒,倒卧的人,竟然是小春。他流露出从未见过的安详表情,断了气。
多闻转过头来,侧着头莞尔一笑。
「余兴表演就到此结束。」
⑴守护陆路、海路旅行安全的神明。
⑵因为没有村民布施。而导致寺院成为荒寺的住持,因怨念而化身为妖怪,傍晚时出现在荒寺里,敲着寺钟。
⑶一种琵琶付丧神。人形,琵琶头,像盲眼的琵琶师一样,闭着眼睛,手持拐杖。
⑷日本的童话人物,身高只有一寸。
⑸是佛教的护法神,知识之神、财神,也是很重要的武神。
⑹九州的一种妖怪,手特别长。
⑺为日本传说中的巨人,也有人说他是锻冶神。
⑻不现踪影的妖怪,会拉人衣袖,不让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