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章 春日疾风

「我开动了。」

两人的声音重叠,开始了早餐。默默吃着早餐的另一个人,朝坐他对面的女子瞄了一眼,一方面觉得心头痒痒的,一方面又觉得尴尬,那种感觉委实难以言喻,但深雪不知道喜藏此时的心情,一面吃饭,一面开朗地和小春聊天。他们两人看起来像姐弟一样,令喜藏倍感无趣。

「深雪,你今天也要到店里去帮忙啊?」

「嗯,不过今天只忙到傍晚,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

想吃什么?听深雪这么问,小春端着装满饭菜的碗沉思半晌后,回了一句「鲷鱼」。深雪以一副沉思的表情应道「那我回来时,得跑一趟鱼店才行」,喜藏则是一脸不悦地插话道:

「这家伙说的话不必样样都听。」

「竟然说我是『这家伙』,你可真有礼貌啊。要是没有我,你们哪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啊。」

「为什么是你的功劳?你明明什么也没做。」

喜藏嘴巴上说小春厚脸皮,但每当小春递出空碗,他总还是会拿出饭桶。小春一面朝碗里装饭,一面以要人知恩图报的口吻说道:

「你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呢。你之所以敢去找深雪,是砚台精的功劳吧?那么,让砚台精开口说话,又是谁的功劳呢?」

就是本大爷!小春抬头挺胸说道,碗里装得像山一样高的米饭,遮住了他的脸。

「没错,是小春的功劳。」

谢谢你——深雪向小春道谢,装了一碗温热的味噌汤递给小春。

「用不着向他道谢。这家伙是会把我们家的积蓄全部吃光的穷神。要是向他道谢,他搞不好会得寸进尺,就这样赖着不走了。」

「谁是穷神啊!我不是替你带来了福气吗?我算是福鬼,福进来!」

喜藏猛然想起。

(对了,这家伙是在驱鬼那天掉落的。)

那是八天前的事。由于发生了许多事,感觉不只度过了这短短数日。

「……现在才想到,因为卷入你的工作风波中,我这几天完全没工作。」

你果然是瘟神——喜藏全身绷紧力气,瞪视着小春。

「这几天以来,就数你现在的表情最可怕。」

小春面露怯色,紧盯着喜藏瞧。真的耶——深雪也在一旁说道,喜藏就这么板着脸不发一语,视线移回碗里。

深雪和小春帮喜藏的忙,三人一起准备早餐。深雪以前说自己不擅作菜,但看过她切菜的动作后,感觉那只是她的自谦之词。平时总是睡懒觉的小春,今天难得早起,喜藏差遗他去跟巷弄里四处叫卖的小贩买鱼,在庭院里摆出陶炉,动手烤鱼。由于三人分工合作,早餐很快便张罗完毕。喜藏原本心想,家里人多之后会更加劳神费心,麻烦不少。

(……也许三个人一起生活也不错。)

正当喜藏略微改变想法时,小春突然对他说道:

「对了,昨天我遇见绫子,觉得她有点无精打采呢。」

喜藏心头一震。

上伤脑筋。

自从上次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一直没机会碰面,当然也没当面向她道歉。当时是为了让绫子远离多闻,他才会说出那番话,但绫子完全不知情。小春转动他那浑圆的大眼,像在打探似地窥望眉头深锁的喜藏。

「绫子小姐是哪位?」

「是住在里长屋的一位大美人。可说是鹤立鸡群,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小春说完后,深雪似乎很感兴趣,双眸晶亮地向喜藏问道:

「哥,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深雪这番话令喜藏呛着,咳了起来。深雪本想帮他拍背,喜藏加以制止,改瞪向笑得人仰马翻的小春。

「呵呵……才不可能呢!像那样的大美人,怎么可能会理这种一脸凶样的人嘛!」

真有那么漂亮?深雪益发感到兴趣浓厚,但她并没说「我哥才没长得一脸凶样呢」。喜藏在自暴自弃下——不,应该说是为了润喉,将味噌汤一饮而尽,但接着他露出奇怪的表情,把碗移开嘴边。

那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说不上难喝,但也绝对称不上美味。尝起来不酸、不苦、不甜、不辣,口味不浓也不淡。只能用「口味奇特」来形容。

「你在里头加了什么?」

喜藏瞪视着小春,小春阖着眼,不发一语地用筷子比向一旁。

「我说这里头加了什么?」

「有高汤、味噌、盐、地瓜、萝卜,还有蒽。」

深雪笑眯眯地说着,微微抬起装有味噌汤的锅子,让喜藏看锅里的料。

「喏,还有这么多。多吃一点吧。」

喜藏不发一语,静静将碗里的味噌汤喝完。

(差不多该去了。)

答应上熊坂吃午餐的喜藏,朝挺着肚子躺在地上睡觉,嘴巴张得老大的小春瞄了一眼。自从吃完早餐,送深雪离去后,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小春睡着的前半个小时,喜藏觉得又重返平日的生活:心中略感松了口气,但接连四个小时后,他逐渐怒火中烧。喜藏右脚一踢,让那个姿势难看的獠牙鬼滚了一圈,然后很不情愿地告诉他要上熊坂吃饭的事。然而,睡眼惺忪的小春却揉着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了一句让喜藏怀疑是自己听错的话。

「我就不去了。」

天要下红雨了——喜藏心想。其他人听了,或许会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吧」。但如果是了解小春平日模样的人,一定会大为惊讶。

「你难不成是拉……」

「我才没拉肚子呢!我又没乱捡东西吃!」

其实是昨天我和绫子约好了,她要请我吃午饭——小春挺胸露出得意之色。喜藏一听闻「绫子」这两个字,便蹙起眉头,小春见状,脸上露出奸笑。

「你没受邀,很嫉妒对吧?真是遗憾啊~」

小春俐落躲过斜上方飞来的一拳,轻灵地一跃而起。他跳得好高,就像朝天际飞去一般,不知为何,喜藏觉得有点刺眼。因为这个缘故,闭上的眼睛要重新睁开时,心中略感畏怯。

「咦?怎么啦?」

小春对战战兢兢睁开眼的喜藏侧着头问道。小春的模样没什么改变,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喜藏旋即恢复原本的神色,再度斜眼望着小春。

「……今天的晚餐是豆腐饭、红烧鲷鱼、鱼丸汤、腌芜菁。」

「噢!挺丰盛的嘛。」

「因为你的关系,总是吃得这么丰盛。作完晚餐后,你替我送些菜去里长屋。」

小春盘起双臂,再度露出奸笑。

「嗯,要送谁啊?」

小春明明知道,却又很不识趣地问,那人小鬼大的模样,喜藏看了就有气,但眼下也只能拜托这名小鬼,喜藏完全没辙。

「里长屋有很多住户呢。是为吉?新太郎?阿米?啊,难道是小玉?」

喜藏对里长屋的住户姓名几乎一无所悉,但他知道小玉。

「分菜给猫做什么……我指的是你接下来要去打扰的那位住户。」

尽管喜藏很不情愿地如此说道,但小春还是一直装傻道「咦?谁啊?」

「揍你哦。」

不要揍了人之后才说啊——小春轻抚着脑袋,但旋即转为愉悦的神情,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屋外。

「再见喽!」

活力充沛的道别声在店内回响。如果是平时,喜藏不会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但喜藏总觉得有事挂怀,走下作业间来到大门口。往外头一看,小春那花哨的发色沐浴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当时突然一阵强风吹来,将他的斑斓长发吹向一旁。

「……」

不知为何,喜藏很想朝他背影叫唤。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况且,望着那一路上向人问好,一派悠闲的獠牙鬼背影,喜藏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

(……可能我还没完全放松吧。)

喜藏暗自在心中叹息,走进店内,小春悄悄回头,静静凝视着他。

「欢迎光临。」

抵达熊坂后,前来接待的,是他笑靥如花的妹妹。在她开口询问前,喜藏自己先说了一句「他没来」。

「好像是里长屋一位认识的人要请他吃饭。」

「里长屋认识的人,是今天早上说的那位绫子小姐吗?」

喜藏坐进包厢里,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深雪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绫子小姐知道小春『那件事b吗?」

「不知道。」

知道小春真实身分的人,只有喜藏、深雪、彦次。

(她要是知道的话,可能不会当小春是「会抓人的妖怪!」而是把他当作「可爱的小獠牙鬼!」,捧着一大把豆子跑来朝他身上撒。)

喜藏如此想像着,忍俊不禁。深雪仔细打量着喜藏,再度嫣然一笑。

「你常受她照顾吧?不妨请对方吃顿晚餐,你看怎样?」

「……我已经吩咐那家伙分些菜给对方了。」

「啊,是这样吗?不过,请人家到家里作客比分菜好吧?既然是吃同样的菜,一起吃比较可口啊。」

你说是吧?在深雪满面笑意的压力下,喜藏一句话也没反驳,因为他想让深雪离开自己身旁——正确来说,应该是要让深雪远离迎面朝他走来的男子。

「我知道了。老板娘在叫你。」

「啊,真的吗?哥,你一定要邀绫子小姐哦。那我走了,你慢用。」

接着深雪急忙往店里走去。

「嗨!」

起初很不习惯这样的问候语,但现在早已听惯。不过,之所以会大吃一惊,全因为对方是浑身长满眼珠的邪恶妖怪。但现在他身上的眼睛全都紧闭,外观只是个普通人。而且他身旁有个顶着妹妹头的少女相伴,看起来更不像是妖怪。

「可以一起坐吗?」多闻如此说道,站在他面前,喜藏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多闻挑起单眉,露出纳闷的神情,但最后还是盘腿坐在喜藏面前。出来星端正跪坐在他身旁,神色木然地环视周遭。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行』呢。」

多闻朝满脸羞红挨向他身边的阿松点了牛肉锅和三壶温酒。

「因为和人一起吃饭,好像比较可口。」

说得没错——多闻笑着应道,这时阿松马上便送来了温酒,多闻向她要了两个酒杯,斟满酒准备递给喜藏,但喜藏加以拒绝。明明有工作在身,却大白天就喝酒,这是喜藏脑中从未有过的念头。

「你真是一板一眼。不过,这就是你的优点。」

多闻从喜藏面前收回酒杯,一饮而尽。在牛肉锅煮好前,他不断自斟自酌,转眼已干了三壶。早一步煮好的喜藏,一面窥望多闻,一面夹起锅里的料吃了一口。

「……你之前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虽是不经意地询问,但是就喜藏来说,他是下定决心才出言询问。但多闻却像在开玩笑似地说「用来打发时间」。喜藏碰的一声,正要起身,但多闻以柔和的笑脸制止了他。

「一开始只是当作娱乐。」

「……那现在呢?」

别急,你先冷静一下——听多闻这么说,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就座。因为他发现众人的目光全往他身上汇聚。深雪一脸担心地走来,多闻朝她莞尔一笑,深雪就眼神茫然,到别桌去接受其他客人点餐。

「……你不要操控别人的妹妹。」

「我是不想让她担心。像她那样的好女孩,我才不会玩弄她呢。而且深雪胆子太大了,吓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根本不能用来打发时……」

喜藏微微挺起身,一掌打向坐他对面的多闻脑袋。很痛耶——多闻如此说道,但脸上却挂着微笑,把酒一饮而尽后,又加点了一壶酒。

「喜藏先生,你真善良。这样就原谅我啦?」

「谁说原谅你了?刚才只是回礼。」

「这么说来,你还会再找我报仇喽?看来又可以打发时间了。」

多闻学不乖,仍继续说道,喜藏伸手又要打他脑袋,但在即将打中时,手却停住。出来星来回打量喜藏和多闻,侧着头感到纳闷。喜藏的眼睛被多闻那微微泛青的黑眼珠所攫获。两人持续互瞪了好一会儿,后来因为阿松惴惴不安地端酒来,多闻这才避开喜藏的视线,朝阿松微微一笑。

「两……两位没事吧?」

看阿松的视线,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把喜藏当坏蛋。喜藏这时候才得以动弹,他把手收回,狠狠瞪视多闻,但多闻则是气定神闲。

「他只是在跟我开玩笑。你别看他这样,他其实很爱开玩笑呢。你说是吧,喜藏先生?」

阿松的绅情极为不安,喜藏只好点了点头。

「来,我们继续吃吧。」

多闻如此说道,开始朝锅里动筷。阿松似乎很想和多闻攀谈,但多闻专注吃着火锅,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阿松死心离去,这时喜藏故意冷言嘲讽。

「之前对人家花言巧语,现在却又这般冷淡。」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会刻意对人花言巧语。」

喜藏猛然想起某件事。今天等没多久就进了店里,队伍中也没看到顶着妹妹头的女客人。喜藏环视四周后发现,店内也没这样的女客人,多闻明白他视线的含意,对他说道:

「因为真的想吃牛肉锅的客人却吃不到,这样实在很古怪。所以我请那些目的是来这里看我的客人回去。因为我也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了。」

「你讨厌女人吗?」

「怎么可能。只不过,再怎么喜欢,也是会腻的。更何况是活了四百多年。」

喜藏手中的筷子停住,多闻只有视线微微往上抬。不能看他的眼睛——喜藏倏然移开视线,这时多闻露出落寞的苦笑。

「难得一起吃饭,我不会操控你的。」

就算你装出受伤的表情,我也不会上你的当——喜藏把脸转向一旁。喜藏喜欢那个性洒脱、脸上常挂着爽朗笑容的多闻。

(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不,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就像百目鬼所呈现的幻影般,多闻只是一个虚像。多闻一直静静凝望双唇紧抿,不与他目光交会的喜藏,接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流露出远望遥想的眼神,开始说道:

「人类只能活五、六十年,想要完成所有事,这样的时间或许短了点。不过,如果活了四百年,就算完成了一切,时间还是剩下很多。因为大部分事都已经做过,教人闲得发慌啊。」

喜藏就连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都觉得有点长,多闻所说的四百年岁月,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漫长。有时就连短暂的片刻都嫌闷得慌,像四百年这般悠长的岁月,想必早就厌倦了吧。话虽如此,多闻的行径还是教人无法理解。

「你把不相干的人卷了进来,就只是为了打发你漫长的人生吗?」

「简单来说的话,是这样没错。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抓来吃的。」

多闻大口嚼着牛肉,如此说道。一旁的出来星不吃牛肉锅,只是神色茫然地静坐一旁。喜藏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饭粒聚拢,向多闻提问道:

「那么,你帮他也是为了打发时间吗?」

「咦……?我最近帮过谁吗?」

多闻抬起脸来,也许是喜藏这句话令他感到意外,他表情为之一愣。

「以前砚台精去找少主时,你曾经帮过他对吧?」

「我不知道有这件事耶。」

多闻莞尔一笑,不过喜藏认为以前出手帮助砚台精的人正是多闻。

——你从以前就威仪十足……但没想到这么鲁莽。

借由多闻无意中泄漏的一句话,砚台精可能老早便已察觉。因此,他看昔日的恩人竟然做这样的恶作剧,心中气愤难平。虽然没向砚台精问过此事,不过喜藏相当笃定。多闻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吃着牛肉锅,喜藏却一改原先的态度,改为紧盯着多闻瞧,在他强烈的目光注视下,多闻就像认了似的,面露苦笑停箸。

「空闲是很可怕的事。如果是为了打发空闲,我或许会帮助别人。不过慈善工作我已经玩腻了。这五十年来,我一直都在做坏事。」

多闻说的话,虽然像是认了喜藏的询问,可是始终没明确的答覆。

「我可没那么空闲可以陪你打发时间。既然你有的是力量,大可去找其他妖怪啊。应该多的是比人类还要厉害的妖怪吧。」

显得有点不耐烦的喜藏如此低语,多闻点着头,就像在说「没错」。

「那你为何要以人类为对象?」

「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比我更厉害的妖怪,所以我不再以妖怪为对象。接下来换成人类。」

多闻如此说道,首次露出蛊惑人心的冷笑。喜藏手中的筷子顿时脱手,掉落榻榻米上。好在饭碗用膝盖接住,但要将它捡起,还得再花一段时间。因为喜藏感觉到多闻散发的妖气。他手脚发颤,齿牙交鸣,这才第一次意会到「这就是所谓的妖气吗?」多闻斜眼望着不发一语的喜藏,立起双膝托着下巴,摆出像是孩子在闹别扭时的姿势。

「四郎常骂我这样没规矩,但这个姿势最舒服了。」

那满是寒气的笑意,一会儿转为原本温和的笑容,但喜藏一时半刻还是无法动弹,任凭饭碗搁在膝上。

「妖怪虽然力量强大,但欠缺情感。人类虽然软弱无力,但情感丰富。一直与人类往来会感到厌腻,但偶一为之倒是颇为新鲜有趣。像你也是。」

那一如往常的微笑,此刻看起来却像是对喜藏充满贬损之意。

「——真是无聊。」

喜藏终于把碗从膝盖上取下,站起身,准备走出店外。

「我以前只是个普通人。」

多闻道出此言,这次是以言语令喜藏停止行动。

「四百年前,我是个随战役行动的医僧。名义上虽然是替负伤的士兵疗伤,但他们几乎都伤重不治。我们能做的事,就只是替死者诵经超渡。不分本国、他国,也不分敌我。虽说是替人疗伤,却净是在埋葬死人。现在回想,这样的工作根本可有可无。」

他垂眉底下的双眼透射出的目光,不像是哀伤,而是像感到丢脸。听小春说,多闻确实是位医僧。不过,说他曾经是人类,实在无法理解。

「普通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因为与恶鬼同化。」

多闻毫不做作,回答得很直接。

「同化其实很简单,只要献出身体就行了。然后对他说『随便你怎么用吧』。不过,对方也要献出他的力量。」

如果真那么简单就能办到,那就没人会被恶鬼吃了,这世界也将会妖满为患。明知他是在胡扯,但喜藏还是禁不住做了可怕的想像。

「那个时代到处都是魑魅魍魉,远非现今所能想像。尤其是战场上更常看到。有时他们还会决定战争的胜败。有些妖怪还会吃死尸,不过,大家都因为战争而杀红了眼,明明妖怪就近在身边,却看不见。我从以前就具有过人的直觉,所以大致都看得见。」

多闻虽然不像彦次看得那么清楚,但他不像彦次那样装没看见。我非但不害怕,甚至还对此颇感兴趣——多闻说道。

「重点是,打仗时如果按兵不动,有时一等就是一、两个月,所以闲得发慌。空闲时,总会想寻求什么刺激的事吧?我那个时候还年轻,要是有人谈论有趣的事,便马上凑过去听。」

有一次,多闻听说有一种会出现在战场上的妖怪。从那之后,只要多闻一有空闲,脑子里想的就是妖怪之事。之前多闻曾亲眼看过其他妖怪,但都不像他当时听闻的妖怪这般令他感兴趣。

「这种妖怪真的很厉害。战场上的人们每天都在说,他是会把吃掉的人吸收进自己体内的恐怖妖怪。」

然而,尽管常听闻这项传言,却没想过真有亲眼目睹的一天。毕竟对方是吃人的妖怪,一旦遇上便会被他吃了。就算是多闻,也不想被生吞活剥。要是被妖怪吃了,便会当场丧命。

「如果这妖怪真像传闻那么厉害,我确实很想见识见识。但我知道一旦遇上,就会没命,所以我并不想遇见他。」

不过,愈是想遇上,愈是遇不上,相反的,愈是不想遇上,愈是会遇上。有一次真的就让多闻给遇上了。才看一眼,多闻便晓悟——「我死定了」。

「我遇见他时,已是尸横遍野。他正在大啖活人。光吃人肉他还不满足,连骨头都一并咬碎。但不知为何,那家伙把吃进嘴里的肉块吐掉,看着散乱一地的尸体我才发现,他想吃的只有眼珠。那个恶鬼的名字是……」

「百目鬼。」

面对喜藏的这声低语,那人称百目鬼的男子以微笑表示肯定。原本神情茫然的出来星,一听到「百目鬼」这名字,马上转头望向多闻。那可怕的景象之所以清楚浮现在喜藏脑海,因为那是在多闻的宅邸里见过的一幕幻影。

「当我正面遇见百目鬼时,我已做好被他吃了的觉悟。上战场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死的事,虽然不想死,但死本身并没那么可怕。」

所以多闻在满坑满谷的尸体包围下,眼看即将被造成这幕惨事的妖怪虏获,但他依然神色自若。

「百目鬼可能就欣赏我这点吧?当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我身体可以给你,但你要给我力量』,他竟然就接受了我的提议,没吃我,而是与我同化。很简单吧?」

多闻描述此事时,好像在闲话家常般,喜藏实在无法点头认同。虽然不觉得这是真话,但也不像在说谎。而且,可能是刚才感觉到的妖气还弥漫在四周,喜藏此刻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嘟声。不过,多闻朝表面上没任何变化的喜藏望了一眼,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朝喜藏伸出右手。

「和我合为一体后,百目鬼还是继续吃人。这是那些人身上的东西。」

他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头浮现无数颗眼珠。喜藏为了不让众人看见,急忙挡住多闻,但客人当中根本就没人发出惊呼。出来星当然没动,而刚好经过的深雪,明明就望向这边,却只是朝喜藏微笑。见喜藏如此慌乱,多闻忍不住窃笑。

「你如此护着我,我真开心。」

喜藏瞪了他一眼,而多闻身上那无数颗眼睛也像在呼应他似的,全目露凶光,瞪视喜藏。喜藏眼前满是眼珠,他的目光钉住不动,这时他发现这些眼珠的形状各有不同。倘若真如多闻所言,这些眼珠全是遭杀害者的眼睛,那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呢?以他露出的半只手臂来看,约有二十多颗。喜藏望着位于右手腕到手背间的两颗浑圆的眼瞳,感觉就像要被吸进去似的。它们比其他眼珠还要小一些,可能是孩子的眼睛。这时,多闻缓缓抬起右手,摆在身旁那名少女的脸旁,喜藏顿时明白,那对大小吻合的可爱眼珠,正是出来星的眼睛。

「……」

差点胃液上涌的喜藏,急忙转头。他以袖口捣住嘴,极力忍住,不久,有一只手搭在他背后。多闻很关心似地一再轻抚他的背,但这只会更让喜藏感到恶心。轻抚喜藏背后的那只手,是冒出无数颗眼珠的手,同时也是啃食孩子的手。

别碰我——喜藏如此低语,多闻的手从喜藏背后移开。多闻向阿松点了杯茶,轻轻搁在喜藏面前。

「……抱歉,让你觉得不舒服。」

多闻这句话令人意外,喜藏不禁转头望向他。眼前已看不到那众多眼珠,多闻真的露出歉疚的神情。出来星抬头望着喜藏,再度一脸纳闷地侧着头。由于她额头留着长长的刘海,完全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眼珠。喜藏感觉全身虚脱无力,一屁股坐回地面,拿起面前的茶含了一口。

「原本以为不管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无动于衷呢。」

「……才没那种人呢。」

喜藏又喝了一口茶,轻声说道,这时多闻指着自己说「像我就是」。

「像我就无动于衷。不论是看到恶鬼在吃人,还是自己即将被恶鬼吃了,我都一样。就算是同化,我也一点都不在乎。」

为什么?喜藏以眼神询问。因为他懒得开口。

「或许我原本就不是人类。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多闻如此说道,温柔地轻抚右手手背,无比慈爱。

「不过喜藏先生。这个小孩并不是我杀的。」

他如此说道,但这次没再露出手上的眼珠。不过喜藏还是感觉得到他手里的乌黑眼珠。也许刚才那一幕已鲜明地烙印在喜藏眼中。流露出哀戚、悲切眼神的眼瞳。

「既然不是你杀的,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难道是同化之前,百目鬼所杀害的?不过,既然都已同化,以前的百目鬼和曾是人类的多闻,应该全都一样。过去吃过无数尸体的百目鬼,如果占有多闻身体的一半,此时多闻若说『这不是我』,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借口。

「……还有,这女孩为什么还活着?」

喜藏指着坐在多闻身旁,看起来像很困似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的出来星,如此问道。以慈爱眼神凝望出来星的多闻,视线突然移回喜藏额头道:

「那得等我们更熟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喜藏露出「谁要和你更熟啊」的嫌弃表情,但多闻不以为意。他单手托腮,笑眯眯地望着喜藏。一如平时,那是令人感到惊讶的笑意。不像小春,带有像人类般的情感起伏,多闻的笑容则是完全感觉不到。

「你为什么老爱笑?」

听喜藏如此询问,多闻微微侧头反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老爱生气?」

「我并没生气。我只是天生长这个样子。」

「那我也只是天生长这个样子啊。」

多闻如此答覆,但喜藏仍旧无法释疑。面对板着脸孔的喜藏,多闻伸长他抱着的双腿,接着说了一句「不过呢……」。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你之所以老爱蹙着眉头,是因为有很多事你想要解决。时而烦恼,时而犹豫,所以才会有这种表情。」

喜藏无法随口回他一句「胡说」。因为他觉得多闻说的一针见血。伸长双腿不住晃动的多闻,蓦地凝视远方,面无表情。

「几百年前,当我还是普通人时,我也是这样……虽然现在早已经忘了。」

语毕,多闻微微一笑,执起出来星的手站起身,在桌上摆了一笔钱,金额比他所点的份还要多出一倍。喜藏马上抓了其中一半的钱推还给多闻。

「我可没说要你请客。」

你可真是顽固呢——多闻轻叹一声,往前弓身,细细打量喜藏的双眼。

「因为给朋友添麻烦,请他吃顿饭当作是赔罪,这是很常有的事吧?要是你真那么在意的话,下次换你请我不就得了。」

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支配了喜藏。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侵袭下,全身无法动弹。多闻的力量感觉既可怕,又想沉浸其中,就像毒品一样,教人无从抗拒。看喜藏露出茫然的表情,多闻脸上泛起满意的微笑,拉着出来星的手来到土间。

「……对朋友使用这种力量,太奇怪了吧?」

终于能出声讲话的喜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很不甘心地出言嘲讽。

「这确实是我不对。」

多闻朗声大笑,叼着烟管走出店外。出来星转头望了一眼,朝喜藏挥手。这时,解除束缚的喜藏急忙向柜台结帐,追向前去,但两人已不知去向。

喜藏手里握着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拖车从旁边经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是四处叫卖的锦绘小贩。和连环图说书人一样,拖车后面摆满了锦绘。映入眼中的锦绘,上头画的是常见的美女,但喜藏却看得双目圆睁。那名拉车的男子,与男子穿的号衣⑴背后所印的屋号,他都曾经见过。

「浅草锦绘屋栀子——大受好评的芳雀画,很不巧刚好卖完了,客官。」

长着一对狐眼的男子——四郎,朝他咧嘴一笑,喜藏才一眨眼,四郎便消失无踪。留在原地的喜藏,捡起掉落地面的一张绵绘。似乎是出来星所绘,一幅笔致生硬拙劣的图画。虽然用的一样是恐怖的红色颜料,但喜藏看过之后,感觉像浑身泄了气。

「……我才不是长这样呢。」

因为上头画的喜藏人像,与之前小春把他画得像妖怪的那幅画几乎一个样。

喜藏回家时,屋里空无一人。此时早已过了午时。

(还在人家家里叨扰啊。)

竟然在女人家中待这么久,虽然他是个外型像孩子的妖怪,但未免也太厚脸皮了。喜藏心不甘情不愿地上绫子家拜访,网好在巷弄里遇见从外头归来的绫子。「您好」绫子表情生硬地微笑道,喜藏向她回了一礼,频频往她身后张望,但没看到小春。而绫子同样也偏着头往喜藏身后窥望。

「……咦?小春没和您在一起吗?」

「他说你邀她一起吃午餐呢……」

「咦?中午时小春确实来找过我,但我问他『要不要吃顿饭再走?』他对我说,他要和喜藏先生一起去吃牛肉锅。」

他为什么要说谎?——喜藏胸中顿时浮现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到你家做什么?」

「他、他邀我和你们一起吃晚餐。」

喜藏的态度就像在逼问般,绫子感到畏怯,很没自信地说道。

(我明明只说要分菜给她啊……)

喜藏想起此事,嘴角垂落。

「我……我猜一定是小春自己提议的。所以我也没当真……您不用放在心上。」

绫子悄声说道,喜藏朝她瞄了一眼。他还没为自己当时的行径向绫子道歉。因为对象是绫子,所以尽管喜藏对她态度冷淡,她也没有不高兴,她一定以为是自己惹喜藏生气。正当喜藏想开口向她道歉,化解先前的误会时……

「……听说令妹回来了。」

绫子说。喜藏先是一愣,接着颔首。

「刚才我听小春提过。我不知道您有位妹妹,吓了一跳呢。不过,这样真是太好了。」

绫子露出深深的微笑,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次。真切传来她替喜藏高兴的心意,但有件事更令喜藏在意。

(她……为什么常这样笑?)

笑的方式因人而异,而在不同的情况下也会有所不同。但绫子的笑容总是带着一抹哀伤——喜藏有这种感觉。喜藏不禁静静注视着绫子,但绫子发现他的视线后,马上转过脸去,喊了一声「小玉」。从两人身旁走过的,是野猫小玉。在绫子的叫唤下,小玉停下脚步,叫了声「喵」。这只猫模样可爱讨喜,但声音有点沙哑。

「待会我喂你吃东西。」

听绫子这么说,小玉应了声「喵」,摇着尾巴朝大路走去。绫子目送它离去后,视线这才移回喜藏脸上。虽然是微笑,但喜藏觉得那是哀伤的神情。

「请代我向深雪小姐问候一声。」

告辞了——绫子低头行了一礼,准备从喜藏身旁走过。

「……不。」

喜藏这声低语,令绫子抬起头来。虽然喜藏一样板着脸,但因为他双层垂落,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所以看起来不像平时那般可怕。绫子纳闷地望着他,喜藏避开她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常常都是你分菜给我,所以我才请他邀你一起到我家吃个便饭。」

绫子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喜藏一样望向一旁。换作是平时,这时候一定会沉默良久,但刚才理应走向大路的小玉,这时又从后头走来。

「咦?小玉,你是从哪儿走来的?」

「……猫向来都神出鬼没。」

两人皆不由自主地开口,打破了沉默。绫子噗哧一笑,喜藏对她说「之前真是抱歉!」绫子闻言,拼命摇头摆手,两颊羞红地说道「我才要说抱歉呢!」明明不该由绫子道歉,但这种时候抢着道歉,这就是绫子。她见喜藏的表情已转为柔和,便悄声向他问道:

「……可以到您府上叨扰吗?」

两人低头悄声交谈,一旁的小玉则是开始悠哉地替自己理毛。

「舍妹说她很想见你一面。」

深雪小姐真的这么说?绫子如此说道,开心地眯起眼睛。见她此时的笑容已不带哀伤,喜藏感觉松了口气。但他同时也纳闷,「为什么我会感到松了口气?」摸不透自己的心思。就在他侧头寻思时,正好与绫子四目交接。

「那么……待会儿见。」

语毕,喜藏就此转身,转眼已回到家中。喜藏走进后门后,绫子抱起小玉,步履轻盈地返回里长屋。

喜藏再次返回家中,找寻突然失去行踪的小春。这几天来,一直像这样四处找人,但小春都和喜藏在一起,而且是搜寻的一方。

「喂,那个笨鬼跑哪儿去了?」

最后还是遍寻不着,所以喜藏朝店里询问。

「小春上午出去后就没回来过。找他有什么急事吗?」

锅怪如此询问,喜藏应道:

「没什么事,只是……没看到他人。」

喜藏的回答,令古道具店里的妖怪们皆目瞪口呆地发出一声「啥?」

「你在说什么啊?看你那么着急地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众妖怪以诧异的口吻说道,喜藏沉默不语。妖怪们见喜藏一声不吭,直到现在仍朝店里四处张望,他们全都面面相䝼。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鼻子闻不出有任何异状。」

在朝四处嗅闻的声响中,喜藏返回起居室,准备再度外出。感到不对劲的桂男,在喜藏身边低语道:

「不会有事的……再等一会儿,他一定会高喊着『肚子饿』走回来。」

(会吗?)

喜藏不这么认为。难道是心神不宁的感觉愈来愈强烈的关系?

「……快出来。」

喜藏自言自语般地低语着,才刚回家不久,又再次从后门离去。若不这么做,他实在静不下来。一股喧闹不安的强风,在他体内吹袭狂扫。虽然不想大费周章地四处找寻,但为了抹除胸中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喜藏前往小春可能会去的地方。

喜藏去过蔬果店、鱼店、红豆汤店,为了谨慎起见,他还去熊坂查看,但小春一样没在那里。深雪发现喜藏后,快步奔向门口,所以喜藏也向她询问,但结果一样不出他所料。深雪听完喜藏的描游后,先是沉默片刻,接着说了一句「该不会……」,便又马上噤声。可能深雪也发现小春的模样异于平时。所以她说了一句「我也去找……」就解下胸前的围裙,正准备返回店内。但喜藏一把拉住转身向后的深雪肩头,制止了她。

「你继续工作。我还有几个地方没去找。」

我去找就行了——喜藏像在宣告似地说道,深雪闻言,点了点头。

「要是找到了小春……再告诉我一声。」

见深雪流露不安之色,原本正要转身离去的喜藏,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她。

「你帮我买晚餐的食材。」

四人份——喜藏如此说道,妹妹深雪抬起头来,脸上笑靥如花。

与深雪道别后,喜藏前往彦次的住处。从下午起,私娼街便充满诱惑的气氛,喜藏早已习惯路过这个地方。私娼街后方的隔间长屋,一样显得冷冷清清,其中就数里头数来的第四间屋子的木门最惨不忍睹,那是以木板拼接而成。

(简直就是荒屋。)

明明就是他一脚踹破的,却还这么想,他轻敲那扇门,动作比平时还要轻细。彦次旋即出来应门,一见是喜藏,他露出惊讶之色,不过当喜藏一把将他推开,朝屋内窥望时,他倒是那没么惊讶。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

朝屋内环视过一遍后,一看就知道里头没人。因为房内满是一地的颜料、画笔、纸,根本无处让人容身。里头也有画到一半的锦绘,不过用的不是多闻给他的颜料,只是普通颜料。

喜藏松了口气,当他心想「没别的事了」,正准备转身离去时……

「喂!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喜藏的表情异于平时,彦次一再追问。由于他紧抓着喜藏衣服的下摆不肯放手,喜藏踢了他一脚,但他仍紧抓着不放。彦次似乎已逐渐习惯这样的粗鲁对待,反倒是喜藏觉得有点可怕。不得已,喜藏只好站在拼凑的木门前,告诉他小春失踪的事。

说完后,彦次走上榻榻米,披上外衣,站在喜藏面前。接着他讲了一句和深雪一模一样的话,喜藏摆出很受不了的表情,马上回了他一句「不需要」。

「你是想拿寻人当借口,把工作丢向一旁对吧,你想得美!」

「说什么傻话啊!现在不是工作的时候吧!」

你才傻呢———喜藏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彦次不禁为之噤声。

「什么叫现在不是工作的时候?想想之前你自己说过的话吧。」

你就是心性不定,所以才一无是处——喜藏毫不留情地训斥彦次。彦次发出「唔……」的沉声低吼,接着噘起嘴,像在呻吟似地说道:

「……我也很担心他啊。」

「有没有你替他担心,结果还不都一样。既然这样,就做你自己能做的事吧。」

彦次瞪视着喜藏,但喜藏就只是回望着他,脸上不露一丝怒气。彦次将短外罩脱向一旁,朝榻榻米坐下,双手举至脸旁,做出举手投降的动作。

「我知道了啦!……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种眼神?什么眼神啊?喜藏侧头不解。

(没半点迷惘的眼神。)

彦次心里这么想,但没对喜藏说。

喜藏离去后,彦次再次执笔作画。他手中的那幅画,像是猫又与獠牙鬼融合而成,一名不可思议的少年画像,身体己完成一半。

「小哥,怎么了?」

喜藏昂然立于神无川前,弥弥子从河里探出头来,朝他唤道。平时任凭小春再怎么叫唤都不会现身的弥弥子,对喜藏似乎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也可能是此刻喜藏那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令她在意。

「那个傻瓜不见了。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喜藏如此询问后,弥弥子侧头寻思片刻后,神色平静地说道:

「小春应该是回去了吧?」

回哪里去——喜藏又再低声问道。

「当然是那个世界喽。獠牙鬼住的世界。」

弥弥子回答得很简洁。要是连弥弥子也说「我帮你去找」,那真的会大喊吃不消,不过喜藏不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此情绪激动,所以他极力以普通的声音反问。

「那里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吗?」

「确实有人说它是那个世界,但它可不是黄泉国哦。说起来,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也有重叠之处。」

这点小春也曾经说过,不过喜藏不是很清楚。这个世界有妖怪,而小春又能自由来去于这两个世界,这不就表示那个世界和人类世界没多大差别吗?喜藏之前一直是这么想,但弥弥子却清楚地告诉他「不一样」。

「虽有重叠之处,但却不一样。虽然不一样,却又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复杂,但就是这么回事。有截然不同之处,也有极为相通之处。所以小春才能到这里来。」

虽然不尽相同,但也有相似处——尽管弥弥子很清楚地说「不一样」,但喜藏一时还是弄不明白,这也难怪。

「既然没多大差别,那大可不必回那个世界去,不是吗?」

「听你这话,感觉像是你不希望他回去。」

别说傻话了——喜藏出言嘲讽,但眉间却皱起可怕的皱纹。面对出奇容易让人看穿心思的喜藏,弥弥子耸了耸肩,似乎觉得很难以置信。

「他是为了工作来到这里,工作结束后返回那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彦次所创造的锦绘妖怪已经收伏,百目鬼的事也暂且告一段落。当初小春来到这里,是受青鬼所托,前来收拾妖怪,所以现在他应该已经算办完事了。确实如同弥弥子所言——然而,喜藏还是无法坦白承认,嘴角垂落。是什么事令你挂怀?弥弥子询问道,喜藏则是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冷冷地回道:

「……我什么也没说,还是看得出来吗?」

「小哥,你真可爱。」

弥弥子陡然睁开她那宛如少了上半边的半月形眼睛,瞳孔像猫一样眯成细线。喜藏当然知道她这是在调侃,但他无言以对。因为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到自己太过天真。

「人和妖怪是生活于不同世界的生物。」

「虽然不同,但你不也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吗?」

喜藏这次终于回嘴了,弥弥子对他的反驳,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你只说对了一半。的确,我们河童是在人类的土地上生活。不过,人类眼中看到的土地,并非代表我们住处的一切。水里有人类所不知道的广阔世界。小哥你们绝不能进入的另一个世界。」

听她这么一说,喜藏往河内窥望,但清澄的水里,既无「河童的世界」,也无河童。水里看得到的,就只有河鱼、石头,以及一个绿色的娇小身躯。喜藏从水中移开视线,望向弥弥子。弥弥子是只全身通绿的河童。背上背着一个像龟壳般的深灰色硬壳,头上顶着深绿色的盘子。盘子里可以装水,如果盘里的水干涸,河童便会丧命。弥弥子虽然不会这么做,但大部分河童会从人类屁股取下尻子玉,或是抓人来吃。河童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与人类相去甚远。

(有时倒是颇有人味。)

喜藏如此暗忖。弥弥子只有脸露出水面外,脖子以下全浸在水中。如果从远处看这幕光景,或许会把弥弥子的头错认成西瓜。

(她说水里有另一个不同的世界,但是以河童来说,水面应该相当于交界处吧?)

若真是这样,弥弥子现在只有脸在这个世界。要是我把脸伸进水中,不就只有脸进入那个世界吗?喜藏陷入沉思,弥弥子微微趋身向前,唤了声「小哥?」朝他脸上窥望。剪成妹妹头的刚硬头发,倏然从喜藏面前滑过。

「……刚才我听你说,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相互重叠。」

喜藏猛然回神,随口说出自己刚好想到的事,加以含混过去。

「没错,确实有重叠。搞不好有些地方是属于同一个世界。」

「既然这样的话……」

「不过它们还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喜藏定睛注视着弥弥子哗啦哗啦拍打着水面的绿色双手,沉默不语。一名小河童从水面探出头来,像是前来查看弥弥子的情况,但他一发现喜藏,便急忙潜回水中。喜藏视线紧盯着那名小河童,但他一潜入水中,马上便消失无踪。喜藏知道,他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

「……打扰你了。」

喜藏语毕,转身离去。当他走上河堤时,弥弥子朝他唤了声「小哥」。喜藏停下脚步,正准备转头时——

「总有一天要道别的。」

弥弥子如此说道。有过离别经验的人才知道,这句话带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所以喜藏也很坦然地颔首应道「没错」。弥弥子就像听到颇感意外的答覆般,单眉上挑,露出观察喜藏态度的表情。

「总有一天得道别。不只是我和他,我和你也一样。」

「……没错。」

弥弥子的声音略显落寞,喜藏就此沉默了片刻。

「不论人类还是妖怪,都会有生离死别。不过妖怪和人类不同,大多不是因为阳寿已尽,有时是因为互相残杀而丧命。」

弥弥子旋即恢复原本的态度,道出这番骇人的话语。从她平时敦厚的模样很难想像,这只女河童若因情势所需,一样会杀害自己的同胞,所以才能担任河童的老大。眼神凶恶的两人,就像在瞪视般互望着彼此,过了一会儿,喜藏率先开口。

「我也有过几次离别的经验,所以我能明白。」

明白什么?弥弥子问道。她深绿色的眼珠转动。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过道别的时刻不是现在。那个傻瓜一定是又做了蠢事。一个被当作烫手山芋赶了出来,饿肚子的小鬼,哪有地方能去?」

我能给他饭吃,他应该会回到这边来才对——喜藏说得相当笃定,弥弥子朝他露出苦笑,没再多说,冒着气泡,没入绿水中。

(西瓜沉下去了。)

喜藏心里这么想,背对向晚的蓝天,踏上归途。

喜藏打开家里的后门走进屋内,但不知为何,眼前却是熊坂的包厢。刺眼的阳光照耀着店内,眼前摆着两锅牛肉锅,那名脸上泛着微笑的男子就坐在对面。

「……中午之后发生的事,都是你施展的幻影?」

喜藏没有一丝慌乱,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双手抱膝的多闻则是开心地笑着。

「不知道耶。搞不好从更早之前便是幻影了。」

喜藏细细沉思后,摇了摇头。

「这是幻影,而今天以及之前发生的则是现实。」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多闻眯着眼,侧着头问道。喜藏握住摆在眼前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装满杯的热茶喝进喉中,但喜藏却觉得没有感觉。

「我一直当它是现实去面对,所以就算它是幻影,对我来说,它仍是现实。而且你在白天不是不能使用幻术吗?」

你可记得真清楚——多闻笑道,朝烟杆点火,抽了口烟,然后顺势吐出白烟。白烟逐渐弥漫着熊坂店内。明明无风,却感觉有清风徐来,周遭的景致渐渐变成喜藏想去的场所。那是喜藏家中昏暗的土间。喜藏朝位于流理台下的座灯点火,向多闻问道:

「你还没玩够吗?」

「我才没那么孩子气呢。」

「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多闻发着牢骚,从土间站起身,接着转动上半身指着喜藏道:

「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还会陪我玩。」

真好意思说——喜藏完全无视于多闻的存在,开始打扫土间。多闻站在土间正中央,但喜藏不理会他站的位置,直接用扫帚扫去。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后,喜藏弯腰打算以畚箕扫起垃圾时,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真的是现实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只是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真的是现实吗?你心里这么想对吧?」

多闻将沾在脚上的垃圾放进喜藏手中的畚箕,如此说道。

「……其实,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看透这一切呢。」

看来被我猜中了——多闻拍着手,但脸上没有开心之色。

「不过,要猜中这种事很简单。因为我和你想着同样的事。」

创造出幻影的百目鬼,道出极为古怪的话语。也许他只是想吸引我注意——喜藏没转头,一直低头望着地面,但脸上浮现纳闷之色。

「虽说是幻影,却是某人见过的景象。对那个人来说,这是现实发生的事。成千上万的幻影同时也都是现实。对别人而言是幻影,但是对某人来说却是现实。在思考这件事情时,你猜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呢?」

现实与幻影其实没多大不同——多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喜藏拿着集中在畚箕里的垃圾,走过多闻身旁,从后门离开。将垃圾倒进垃圾场返回后,多闻已不见踪影。

(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真的只是想玩吗?还是有什么事?多闻实在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早在得知他真实身分之前便一直是如此。虽然他一副平静、开朗的表情,但看起来似乎藏有许多秘密。现在知道他是妖怪后,或许对多闻的本性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但相反的,有许多事却愈来愈教人摸不透,结果还是跟以前没多大差别。

将扫帚和畚箕放回原位后,喜藏呆立原地,烦恼接下来该怎么做。要是现在外出,也许深雪就会在这时候返家。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倒还好,但要是多闻又出现的话……想到这里,喜藏便觉得在深雪回来前和回来后,都不能外出。

「你在干嘛?怎么在发呆啊?」

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喜藏差点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所幸在平日的锻链下,忍了下来。他缓缓转头,发现他一直在找寻的少年,正露出惊讶的眼神站在他面前。

「……你跑哪儿去了?」

「那里。」

小春果然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既然要去,好歹也该知会一声吧——喜藏生气地说道,小春一脸困惑地侧着头,轻抚着自己的脖子。

「不是『去』,是『回去』。」

「还不都一样。」

才不一样呢——小春很坚持地说道,喜藏不懂他话中的含意。一来也是因为他现在怒火上涌,难以自抑,根本无暇细想他话中的含意。

(害我找得那么辛苦……)

明明是自己要找的,但喜藏完全把这件事搁在一旁,大发雷霆。

「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什么隔壁的请你吃饭?如果是要去那个世界,大可直说啊。」

「那是因为……算了。反正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

不想多做辩解的小春,接受喜藏质问般的目光注视,叹了口气。

「我本来想直接就这么回去的。」

小春的回答,很不像他的作风,极为冷淡无情。

「……受人照顾,也不道声谢,打算就这么走人吗?」

喜藏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我原本确实是这么想,但后来还是作罢。你该感激我吧?」

「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谁会感激你啊?」

添麻烦?小春在一旁装糊涂,吹着口哨。小春连打马虎眼的方式都很随便,喜藏叹了口气,伸手搔着后颈。

「真是的……这次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管原因为何,这次他再次回到家中,应该是想继续留下来吧——喜藏很理所当然地这么以为,但小春却又说出惊人之语。

「嗯?不,我就要回去了。我有东西忘在这里,特别过来拿。」

小春朝捧在怀里的锁怪努了努下巴。如今他已经是个无法说话的古道具。

「……有东西忘在这里?那是我的耶。」

喜藏对「我就要回去了」这句话很不能接受,因而故意针对小春讲的另一句奇怪的话挑毛病。

「那么,请送我吧。」

小春空着的右手,朝无法理解的喜藏伸手一摊。喜藏朝小春的手掌拍了一下,动手要将小春左手里的锁怪抢回,但小春迅速躲开。喜藏紧接着又再度伸手探出,这次小春连看也不看,便侧身闪过。他行动轻灵已极,身形飘怱如同舞者一般。你到底想怎样?喜藏以颇感无趣的语气问道。

「这家伙虽然现在是这个样,但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世界了。等他日后醒来,有可能会见人就杀。要是我们的岛被他搞得乱七八糟,那可就伤脑筋了。」

势力范围相当重要——喜藏曾多次听小春这么说,但现在还是无法理解。因为喜藏并未实际见过那个世界、青鬼,以及小春说的那座岛。从那个世界看这个世界,与从这个世界看那个世界,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尽管喜藏感觉隐约可以理解,但事实上却一知半解。

「带他去那个世界会怎样?」

「等妖力贮存够了,就能像以前一样,恢复成妖怪的模样。然后可能会在那里和其他妖怪打斗吧?」

「明明是你自己要带他去,但你也不是很清楚嘛。你做事还真是马虎。」

「我们妖怪就是这样!不像人类,什么事都要找理由。」

因为我们会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小春趾高气昂地双手叉腰道,但喜藏却冷冷地回了一句「这样不就是横冲直撞的蠢蛋吗?」

「为什么你这个人嘴巴这么恶毒?我还以为深雪来了之后,你的口吻、长相、表情会变得比较柔和呢……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小春双手举至肩膀一带,长叹一声,喜藏应了一句「没错」,承认他的说法,小春大吃一惊,抬头打量喜藏。

「难道……你回顾自己过去的作为,开始反省啦?」

然而喜藏的表情一样可怕,看不出反省的谦虚态度,小春不禁侧头感到纳闷。

「你突然不见人影,深雪和彦次很替你担心。」

「……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好人。」

「对这样的好人不告而别,有违你身为妖怪的矜持吧?」

「和他们两人相比,你这家伙真的很讨人厌耶。你也体谅一下妖怪的心情好不好。」

小春虽然嘴巴上抱怨,但还是说了一句「是我错了」。得知他是真的想回去后,喜藏皱起眉头。小春见他这副模样,误以为他是在「生气」。

「我先声明,刚才那句话可不是对你说的哦。」

小春露出嘲讽的笑意,吐出开叉的舌头。

「你向我道歉,只会让我觉得恶心。我还要拜托你别这么做呢。」

被喜藏冷哼一声,小春很不甘心地沉声低吼,脸转向一旁,盘起双臂。

「亏我还决定大老远回来拿忘掉的东西呢……」

(……决定大老远回来拿?)

喜藏朝小春的左手瞄了一眼。他手里握着锁怪。小春先前说他有东西忘在这里,特地过来拿,但可能不全然是这么回事。说到逞强,他和喜藏半斤八两。喜藏往前迈出半步,狠狠一巴掌打向小春脑袋。

「你干嘛啦!」

「这是你今天害我走那么多路的回礼。」

小春隔了半晌,才想到喜藏为什么会那么做,他就像浑身发痒似的,一张脸皱成一团。

「今天的晚餐是豆腐饭、红烧鲷鱼、鱼丸汤、腌芜菁。」

喜藏将中午时告诉小春的菜单又重复了一次,小春露出无比难过的表情,双肩垂落,明显摆出沮丧的表情。

「可能还会再多几道菜。」

「……哦!这表示绫子会来喽?」

小春猛然抬头,与一张苦瓜脸的喜藏四目交接。

「反正妖怪向来都很随便。就算晚两个小时左右,应该也不会觉得怎样吧。」

小春紧盯着喜藏瞧,喜藏避开他的视线,望着不知名的方向说道。

「……你温柔的一面,真教人浑身不舒服呢。」

小春搔抓着脖子,很坦率地走向起居室。看来,他决定听喜藏的话。喜藏暗自松了口气,开始淘米。这时,起居室传来咚的一声。应该是小春用力朝榻榻米躺下的缘故。无比豪迈的声响。你好歹帮个忙吧——喜藏发牢骚道,这时小春佣懒地应道「獠牙鬼和人类水火不容,所以不可能啦」。

「明明水火不容,但你不是来了两次吗?我看你还会再来吧?」

「这可难说哦。」

小春和多闻一样,回答得模棱两可,喜藏板起脸,眉头紧蹙。小春理应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忍俊不禁,呵呵笑道:

「要是在月圆之夜,有人不断呼唤我的话,我可能会再来。」

喜藏差点拿不住锅子,但他极力支撑。

(那家伙……)

喜藏暗骂砚台精,皱紧眉头转过身来。说什么在月圆之夜一直仰望夜空.祈祷会有獠牙鬼掉落,那全是砚台精在胡扯——喜藏心想,要是不先对小春这么说,待会吃饭时一定会被他瞧扁了,他急忙走向起居室。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些什么,但那全是砚台精在胡扯……」

喜藏话说到一半,就此打住。因为起居室里没有小春的身影。正当他准备往店面的方向张望时,庭院传来卡啦一声,喜藏再度走下土间,从后门走出屋外。但庭院里也没看到小春的身影。不过,倒是有几片树叶从杏树上飘落。喜藏定睛凝望夜空,没有像当时那样的夜行队伍在空中飞舞。他环视四周,从后门望向巷弄,恰巧与一双盯着他瞧的蓝色眼珠四目对望,喜藏不由自主地说道:

「今天老是遇见你……」

对方似乎也这么认为,叫了声「喵」。喜藏再次仰望夜空,但没看到他想见的景象。乌云密布的夜空,不见明月高悬,同样的,也不见獠牙鬼的踪影。在驱鬼那天掉落的獠牙鬼,明明没赶他走,却自己回到他的世界去了。犹如白天时吹来的春日疾风,以惊人之势前来,搅乱他人原本平静的心湖后,又匆匆离去。

(……又要我过同样的日子吗?)

这半年来,喜藏总是仰望夜空。不是向天祈祷,而是一味等待。那是一段孤独而平静的日子。要不是八天前小春从天而降,他现在应该仍抱持同样的想法。只要像之前一样,持续朝天际呼唤,小春或许又会突然从天而降。但不知道会是半年后,还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也说不定,甚至可能更久。在不知要等待多久的情况下痴痴等候,远比想像中来得辛苦。

(虽说他有可能从天而降,但也可能不会。)

离别总是来得很唐突。他的母亲、父亲、祖父皆是如此。

(不会再有了吗……)

喜藏原本心里正要这么想,但他旋即感觉「不对」。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过,道别的时刻不是现在。

先前他对弥弥子说的话,既不是逞强,也不是违心之论。因为此时阖眼做深呼吸的喜藏,脑中想的也是同样的事。

最重要的,是今后他有深雪陪伴。还有老爱在耳边唠叨的砚台精。喜藏已不同已往,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尽管还会再次仰望月夜,但或许心头已不再有昔日的落寞——喜藏向自己仍旧感到落寞的内心如此诉说,睁着他那双可怕的大眼,走进家中。一走进土间,他心想……

(那个守不住秘密的家伙,得先训一顿才行。)

他忘了之前洗到一半的米,就直直往店内左侧深处走去。

⑴原文为法被,背后印有屋号或文字,为职人们常穿的服装。人们也常在祭典时穿上这种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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