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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命状
雪吉斯·奥立克五等文官阁下
命您转任至『拜尔修米特边境联队』
帝国历八五〇年十二月十三日
贝尔加利亚帝国第一军司令亚伦·多·拉多雷耶上将
天空乌云低垂。
接到任命书,得知要降职来这块边境地区的那天,天空也是这幅景象呢——雷吉斯回想着。
他将视线移回地面。就算天空的景色相同,街景却与帝都完全不一样。
虽然他并非怀念红砖、大理石与街灯,不过全是土墙与石墙的街景看起来有种监狱的感觉。
这里是边境都市狄欧维尔。
距离帝都一百里格(四四四公里)之远,搭马车需要五天车程。
明明是白天,镇上却一片阴暗,吹起的风冰冷刺骨。并非因为是边境才如此,而是因为今天是阴天,加上这里是北方国度,又是冬天所以无可奈何,但这彷佛暗示着未来。
我失败了吗——雷吉斯思考着。
因为他失去侍奉的对象、失去自己的立场、失去未来,所以被赶到这片北方的最前线之地。
「唉,算了……人生唯一的目标又不是出人头地,这样我看书的时间反而可以增加。」
商队(caravan)抵达镇上时,教会正好敲响正午的钟声。
就在同行者纷纷离开去找地方吃饭时,雷吉斯却前往与午餐完全无关的店。那间店的展示窗(show window)里摆着书本。
他推开木门踏进石墙建筑物,室内排列着书架,还充满了纸与墨水的气味。
「——啊,只要有书,我就是自由之身,随处都是我家。」
出处《勃艮地纪行》。作者古艾尔·洛梅洛斯——他在心中补充。
虽然雷吉斯自称读书人,但他其实是个偏执的书虫(le rat de bibliotheque)。
他热切地看着摆放新进书刊(c`est nouveau)的架子。
接着嘴唇开始颤抖。
「怎、怎么回事……!」
「嗯?军人先生,您怎么了?」
大胡子老板从店铺内侧的柜台朝雷吉斯问道。无论是脸颊上的刀伤伤痕或肌肉发达的体格,与其说他是书店店员,外表看起来还比较像军官学校的教官。
尽管被对方的气势压倒,雷吉斯依旧开口询问:
「这里没有古艾尔先生的新书耶。也没有伦德赛尔伯爵的书跟耶鲁教授的书……难道卖掉了吗?就算再怎么受欢迎也太夸张了。」
「军人先生,您是从中央来的吧?」
「是啊,我才刚从帝都抵达……」
「那么您会不知道也情有可原。那种书在这座镇上卖不掉,所以几乎没有进货喔。」
「……你、你……你说……什么?」
雷吉斯发出的声音就向沙漠中渴求水源的遇难者。
他的喉咙在瞬间完全干渴。
老板耸了个肩。看来他并没有开玩笑。
「因为这里是战场啊,有销量的都是英雄传或春画嘛。对了,这个,这应该算是我店里的畅销书。」
老板用手指的书是:《不会后悔的遗书撰写法》。
我讨厌这样!雷吉斯抱着头。
「请、请等一下……你说那位知名大作家的新书没有进货?这里真的是贝尔加利亚帝国境内吗?我该不会走错地方来到蛮族聚落了吧?」
「这个嘛,这里在五十年前是邻国的土地就是了。」
「呜呜呜……再说这个价钱是怎么回事?竟然是帝都的十倍以上……」
雷吉斯好不容易找到想看的书并拿起来,但他的表情已经快哭了。
大胡子老板淡淡地说明:
「唉呀,因为书很重啊。最近还有山贼在镇上出没,要把书运过来也很辛苦的,而且买书的客人又很少……在这种边境地区,书籍直到现在还是上流阶级的嗜好物品喔。」
「怎么会这样!」
「真是对不起啊……」
老板的手伸向雷吉斯手里的书。
他急忙把书抱紧。
「等、等一下等一下,我没有说我不买……!」
「什么!您是认真的吗?您看起来只是个年轻的军人耶。这种话由订下价格的我说出口实在很不好意思……但很抱歉,您的周薪不会一下子全花光吗?」
「唔呜呜呜……这里……是地狱……」
雷吉斯哀号着。
就在这时……老板发出「喔!」的奇妙声音并瞪大眼睛。
雷吉斯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头。
有一名少女背着光站在店门口。
那是一名有着燃烧般赤发与红宝石般火红双眼的美丽少女。年纪大约十三、四岁。虽然容貌未脱稚气,却依旧紧紧吸引着旁人的视线,几乎让人看得出神。
她将食指立在嘴唇前。
——意思是要保持安静?为什么?这带有什么意思?
其他客人来到书店并非不可思议或稀奇的事情,雷吉斯却格外慌张。
少女放下手指,张开淡红色的嘴唇。
「被派到最前线,然后在战场上哀怨来到地狱的新兵虽然很多,但我想你应该是第一个在书店里说这种话的人。」
她的嗓音很清爽。
接着,她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总算见到你了!你就是雷吉斯·奥立克五等文官对吧?」
「什么?呃,我吗?」
「不对吗!?」
「呃,是的!我是雷吉斯……没错。」
「太好了~~我还在担心要是认错人该怎么办。」
安心的笑容里带着与年龄相符的天真。
雷吉斯的脸颊开始发热。
他的反应……并非因为眼前这名少女很美丽。不是这样的。只不过被一名年纪明显比他小的少女呼唤名字就一阵慌张,这样实在太没用了。他是对此感到丢脸。
「奇怪?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会记得要迎接的对象的名字呀,不要当我是小孩就看不起我。」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是吗?你是来接我的啊。」
雷吉斯重新看着少女。
她披着褐色长袍,长袍下能看见皮裤与靴子。这是货运马车夫常做的打扮。
「如果是从要塞过来接我,那么你也是军人啰?」
「唉呀,我看起来像军人吗?」
「呃……不像。你应该未成年吧?」
「是啊,我才刚满十四岁。」
在贝尔加利亚帝国,年满十五岁就被视为成人。若不是很特殊的例外案例,未成年者不会被录用为军人。
「原来如此,你是以日计酬的货运马车夫吗……我本来要搭公共马车去要塞的。竟然有人来接我,待遇也太好了。」
「你高兴吗?」
「……总觉得会被要求早点开始工作,所以我有点沮丧。」
「呵呵,没想到你是个老实人。」
「我讨厌说谎啊。」
「是吗?不过,你……是军师吧?」
少女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盯着他。
雷吉斯从这名比他小四岁的少女身上,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魄力。
「……嗯,也是有人这么说啦……不过我其实想当军方图书馆的馆员。」
「好像是个很有趣的故事呢。接下来的内容我就在马车上听吧。」
「好……」
雷吉斯不知为何感到呼吸困难,于是用指尖拉松领口。
少女催促他往外走。
「来吧,我们赶快走,云层很厚,说不定会下雪。」
「是啊……啊,我忘记了!」
雷吉斯正要走到外面,不过他想起一件事并回到老板那里,将买书的钱放在柜台上。
「我要买这本书……嗯?老板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喔?」
「呃,我没事。谢谢惠顾,军人先生。」
虽然不知道理由,可是大胡子老板用双手捂着嘴低下头,似乎在忍耐什么。
少女露出严肃的表情走近雷吉斯。
「你该不会是笨蛋吧!」
「怎、怎么了,为什么突然……?」
「在这个边境地区,书是一种极度奢侈的兴趣喔。你竟然拿出那么多钱,如果不是有钱人的话就是笨蛋!」
「我当然也不觉得自己很聪明啦……求知欲这种值得骄傲的天性造就了人类,服从这股欲望翻开书本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就算有怎样的阻碍……就算我没钱,我也要看书。我认为放弃读书就跟放弃人生一样。」
雷吉斯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跟一个小孩认真实在很丢脸,于是他闭上嘴。
少女露出让人意外的认真表情。
她深深点头。
「跟放弃人生一样吗……是啊,若是这样那我或许能理解,因为我也……」
「你也……?」
「没事啦!我们走吧!」
「喔,好。」
雷吉斯将刚买的书挟在腋下,抓起行李跟着少女的脚步走出书店。
店前方停着一辆由单匹马拉的小小篷车。
深褐色的瘦小马匹往这里看。
少女扬起长发跳上高度及腰的马车夫座位。
「好了,快点坐上来!」
「嗯……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雷吉斯抬头看着她询问。
对方的眼神变得吓人。少女压低声音,分段似地逐字清楚讲出:
「我要把你丢下来啰?」
雷吉斯连忙爬上马车夫座位。
他发问的时机似乎不太好。
†
喀啦喀啦喀啦……木制车轮在泥土街道上滚动。
石墙围绕着边境都市,他们穿过北门,朝位于最前线的西鲁克要塞前进。
少女握着缰绳坐在马车夫座位上。
雷吉斯则抱着行李坐在她右边。
马车后方是加了顶篷的货台,里面似乎堆着木材与红砖等物品。
「——那么,你刚才想问我的名字对吧?」
「对。我该怎么称呼你?」
「这个嘛……」
少女以戴着粗糙皮手套的指尖,抵住形状漂亮的下巴思索着。
这是需要思考的事情吗?雷吉斯觉得疑惑。
她舒缓原本紧抿的嘴。
「嗯,你可以叫我阿尔缇娜。」
「难道这是假名?」
少女思考的时间让他如此认为,所以他开口询问,结果他好像说错话了。自称阿尔缇娜的少女皱起眉。
「……你真没礼貌……这个昵称很可爱不是吗?我本来想特别允许你这样叫我,我看还是算了。」
「抱歉、抱歉,请让我用阿尔缇娜这个名字叫你!」
「这个嘛,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想这样叫的话,我就答应你。」
「无论如何我都想叫。」
「嗯〜……你还真不像军人耶。」
「哈哈,这点我有自觉。」
雷吉斯苦笑着,像是受到影响般阿尔缇娜也跟着微笑。
左右两侧是延伸而去的小麦田。因为现在还是冬天,所以排列在田里的全是低矮杂草般的幼苗。
灰色天空与土黄色大地这两种色调硬是涂满了这个世界。
阿尔缇娜面朝着前方跟他说话。
「欸,你原本的志愿应该不是来这里吧?」
「我从加入军队之前就一直想当军方图书馆的馆员啊,况且我之所以会当军人,也是因为生活费不足和没钱买书……对了,西鲁克要塞有图书室吗?」
「我想,你的房间总有一天会被称作图书室。」
「啊,这里没有神吗?」
「……你是想讲纸与神的同音双关语吗?真无聊。」
「我我我我才没有。」
「你在之前的部队里做了什么事?」
「怎么了?你要在这里对我以军人身分存在的意义提出议论吗?」
「不是的,我想问的是你做了什么才被派到这种最前线的边境地区。」
「似乎是战败的责任。」
「你能接受吗?你还年轻又只是个士官,连军队指挥权都没有却被要求负起责任,这样也太奇怪了吧。发生什么事了?」
雷吉斯将视线投向远方。
地平线的另一端能看见起伏的连绵山峰。
「……他是个好人。」
「谁?」
「我之前的主人。我的剑术与马术都很糟,在军官学校的成绩敬陪末座,愿意雇用我这种落第学生的人就是堤涅兹侯爵。」
「成绩敬陪末座?我听说你在军官学校的时候,军事战略方面从没输过。」
「没想到你知道这么多,是听谁说的啊……算了,反正传闻都是加油添醋的产物……虽然我只有在军事战略上得到好成绩,但那其实就跟西洋棋一样。」
「不过,堤涅兹侯爵不是要找下西洋棋的对象,而是以军师身分雇用你,不是吗?」
「那是众多参谋中的末席罢了。我毕业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也就是见习。」
「不管是末席或见习,不是贵族却年纪轻轻就担任幕僚,我觉得很厉害耶……你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可能!侯爵或许是一时兴起才雇用我……尽管如此我依旧觉得那是莫大的恩惠。直到现在我仍这么想。」
正因如此,他一想到分离的那天,眼角就不禁发热。
雷吉斯紧紧抓住手上的行李。
皮包都被他压扁了。
「……侯爵说他需要我,但是……我却做出有如对他见死不救的事。」
雷吉斯的声音阴郁低沉,他甚至不觉得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阿尔缇娜的表情凝滞。
「我记得,堤涅兹侯爵在夏天的会战……」
「是啊……」
雷吉斯心想,以一名日薪制的马车夫来说,她知道得还真详细。这里是战地,所以她对战局相当的关心吗?或者阿尔缇娜是个怪人?还是有其他理由吗?
「见死不救?那是怎么回事?」
「讲出来会变成我的主观……」
「我想听你的主观意见。我是为了听你本人叙述而不是听一些传闻,所以才……欸,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他思考了一下。
旅途还很长,这应该也不算什么必须隐瞒的事情,反正他在军法会议上都已经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还上了帝都的周报。
那个夏日发生的事情……
别人对他说的话与人们的表情一直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消失,可是一旦想讲述内容,又该从哪里开始说呢?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思绪。
「……那次会战时……堤涅兹侯爵采用了参谋长订立的作战计划。嗯,太详细的内容我应该不用说了吧。当时帝国军这方是三千人左右的大军,面临的对手是只有五百人的蛮荒部落。因为战局毫无疑问会胜利,所以比起讨论作战内容,哪种葡萄酒适合搭配晚餐的鸭肉这类闲聊,在指挥部的对话里还比较多……」
「也就是说,在开战前就已经是胜利气氛了吗?」
「这是常有的事,毕竟帝国军很强……问题在于完全没有考虑到敌人绕到背后时的状况。」
「对手是蛮族吧?他们应该不会做这种稍微要花脑筋的事吧?」
「的确,没有人率领的蛮族就算耍些招数也很难成功,他们总是喜欢由正面突击。可是,只要读过以往的纪录,就知道他们会在兵力差距很大的时候发动奇袭。我建议了两次……我说需要戒备,不过,参谋长笑我是胆小鬼,堤涅兹侯爵要我在后方观看所谓的战事……」
「你被赶出指挥部了对吗?」
「嗯……」
军法会议里也有类似的对话呢。雷吉斯有种接受盘问或面试的感觉。
就算会遭到严厉的责备,当时是不是也该不顾一切建议第三次呢?他现在依旧这么想。
明明只要派人监视就能防止敌人的奇袭。
阿尔缇娜低声说:
「你在责怪自己吗?」
「……我害怕受到比被赶出指挥部更严重的处罚……所以没有建议第三次。」
「那名参谋长是贵族吧?」
「嗯,是啊,怎么了……?」
「既然如此,那就算平民建议再多次也不会被采纳的。对方是自己倚重的贵族,所以堤涅兹侯爵大概也做不出让对方没面子的事。」
「嗯……」
雷吉斯是平民出身且并未融入贵族社会,所以他没有连侯爵是顾虑参谋长的面子这一点都考虑进去。
仔细想想,他明明就很清楚贵族间立场与关系的知识。
阿尔缇娜安慰他。
「所以,你最好不要自责。」
「不,现在说起来,当时确实出现了让我心里有数的行为……没能察觉贵族间的微妙互动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不是在作战会议的现场,而是私下向侯爵建议……再不然……!」
他咬牙切齿。
胃部深处变得沉重,眼角也开始发热。
眼前泛着泪水。
阿尔缇娜发出凛然的声音。
「雷吉斯·奥立克!」
「什么!?」
比起突然被呼唤名字的惊讶,应该说他被声音的魄力吓到。这股魄力甚至让雷吉斯不认为她只是个马车夫女孩。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已经尽了全力,不是吗?」
「……嗯,是啊。但我不想认为侯爵是为了贵族的面子这类无聊的事情而死那是我思虑不周造成的。」
虽然我明知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来不及——他补了这句话。
阿尔缇娜点头。
细小的白色粉末掠过她的脸。
抬头仰望天空。
有许多白色影子从天而降。
「是雪……」
她轻声说。
雷吉斯垂下肩膀。
「调职第一天就遇到下雪……这里还真欢迎我啊……哈哈哈。」
「要是变成暴风雪就笑不出来啰。」
「嗯,我知道。」
「你曾经在北方国度住过啊?」
「书上有写。」
「……是喔……我要开始赶路了,你抓紧点别掉下去!」
阿尔缇娜发出既像生气又像惊讶的声音,接着朝马匹挥下鞭子。
†
狼在远方嗥叫。
嗷呜~~!的野兽声音对旅行者来说是惧怕的对象。对拉着马车的马来说似乎也一样。
马突然用力甩着头,跑离了街道。
「快回去!」
阿尔缇娜拉着缰绳。
马嘶鸣着。
雷吉斯全身僵硬。
篷车本来在正开始积雪的路上蛇行,接着陷入变湿的土里滑行,车身朝一边倾斜。
堆在后方附篷货台的木材与红砖等物滑动并发出噪音,最后还传来类似木头折断的讨厌声音。
冲击的力道朝雷吉斯的臀部狠狠一撞,他的身体浮了起来。
「呜哇!」
「撑住!」
发出惨叫的是雷吉斯,阿尔缇娜抓住他的肩膀扶着他。
雷吉斯好不容易免除了从马车夫座位摔落的状况。
篷车在街道正中央停了下来。
马匹停下脚步嘶鸣着,似乎总算恢复冷静,不断往马车夫的方向瞄。
搞砸了——马匹好像也有自觉,态度看起来就像担心因为失败而被责骂的小孩。
阿尔缇娜从马车夫座位跳下来,她抓着马并抚摸马的脖子。
「还好吗?有哪里受伤吗?」
噗噜噜。马回应。
雷吉斯不懂这回答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发现阿尔缇娜很介意马的右后脚。
「难道脚的状况不好?」
「……如果勉强它的话,它也是能走……但要是让脚恶化到无法治愈,它就会被处分掉了。」
她一边摸着马,一边叹气。
她将马具从马车卸下来让马休息,但为了不让马乱跑迷路所以用绳子拴住它。
雷吉斯望着在雪花中一片朦胧的地平线。
「到西鲁克要塞的路程还很远吗?」
「从这里算起大约五里格(二十二公里)吧……但是现在不可能用走的过去。」
「为什么?」
「因为好像会有暴风雪。而且我没有带提灯来,到了晚上就会一片漆黑喔。要是偏离道路走进小麦田的话,就算走到早上也到不了要塞,也有可能会摔进沟渠。」
「嗯,反正我也不想拿着这些行李走五里格的路就是了。」
「你真的是军人吗!?」
「哈哈……山中行军的训练真的很累人啊。与其说那是行军训练,我觉得那比较像遇难时的训练。」
阿尔缇娜按着太阳穴叹气。
雷吉斯歪着头。
「现在该怎么办?」
「军师不就是该在这种时候提出计策吗?」
「呃,我虽然在指挥军团这方面获得一些赞赏……不过这种状况是士兵啦、旅行商人啦、冒险者的领域吧。」
「你也算是士兵吧!」
「啊,对耶。」
「真是受不了。」
「唉呀,阿尔缇娜,你先冷静下来。人类啊,总是会想到办法的。」
「是啊……在暴风雪里冻死也可以说是『想到了办法』呢。」
「你真严厉。」
「欸,你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吗?」
「嗯……这个嘛……先读一下这个吧。」
雷吉斯拿出在镇上买的书。
「唉呀,这是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书吗?你很行嘛!」
「我也不知道耶?这个作品的内容是这样的:妖精在某个少年身边出现,然后将六名美少女从故事角色变成实际人物的幻想小说……」
「你是笨蛋吗!现在不是读这种荒诞无稽幻想故事的时候了吧!」
「说荒诞无稽太失礼了,快向作者道歉。」
「这样下去,到了明天我们就会死掉,然后再也无法看书喔!我想神父应该会为我们念圣经就是了。」
「所以才要看书啊……至少要先读一下最后买的书嘛。」
「你放弃得也太早了!」
「我开玩笑的。但是着急也不好,得冷静下来思考才行。我们先到货台那里去吧,有顶篷应该会比较好。」
「……是啊。」
阿尔缇娜爬上马车,她的肩膀与头上已经开始积雪。
原本堆在货台上的木材与红砖已经堆到一边,大概是因为先前马车滑动所致。
雷吉斯坐在空出来的地方。
她也坐在附近。
「幸好没什么风吹来。」
「只是很冷。」
「那也没办法呀。等抵达要塞之后我绝对要立刻泡澡!」
「以马车夫来说待遇还真不错……难道你认识要塞里的大人物吗?」
「唔!」
阿尔缇娜不知为何一时语塞。
虽然没说中,但是答案差不多吗?
「反正抵达要塞就知道了。」
「如果能平安回去的话……」
雪与风的强度增加,已经完全变成暴风雪。
风雪甚至吹进货篷里,所以阿尔缇娜的肩膀颤抖着。
「呜呜呜…………」
雷吉斯思索着记忆里某本书的内容。
「这种时候果然不要随便走动比较好……」
「是这样吗?」
「比起活动身体消耗体力,在这里等待其他马车经过比较好。你觉得要塞里的人们关心你的程度有多少?根本不记得以日计酬的货运马车夫吗?或者像朋友般对待你?」
「这、这个嘛……我、我觉得他们应该没有忘记我,而且……应该会担心我吧。大概。」
「这样的话,他们在夜晚降临之前来搜寻你的可能性就很高。要塞与镇上之间只有一条路,假如怀着只要抵达镇上就能见到你的想法,他们的意愿大概也会比较高。」
「原来如此……你脑筋转得还挺快嘛。」
「这只是因为我知道。」
他曾经读过类似状况的故事——对雷吉斯来说只是这样罢了。
「然后,如果有东西能让我们捱过寒冷的话,我还真想用一用。」
阿尔缇娜站了起来。
「对了,有喔!」
「嗯?」
「货台上有布,但是只有一块很小的布。」
阿尔缇娜边说边将一块粗布从木材下方拉出来。
「的确很小。」
「可是很厚喔,所以应该很保暖,拿去用吧。」
「谢谢……不过,阿尔缇娜你拿去用吧。」
「什么……?」
「虽然我这副德行,但也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市民不是吗?」
「讲好听点是这样啦。」
「我是认真的喔。」
「嗯~~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那干脆这么办吧。」
阿尔缇娜拿着布在雷吉斯左边坐下,将身体紧紧靠过去。
她的右手臂挽住雷吉斯的左手臂。
「怎、怎么!。」
「只要这样,就算只有一块布也能让两个人取暖啦,对吧?」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吗?」
比起布,少女的热度更温暖。
心脏加速跳动让他一阵慌张,背后甚至开始冒汗。
雷吉斯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我要冷静啊。她是个十四岁的小孩,不只未成年而且年纪比我小喔。虽然她确实很漂亮,但只不过是被她挽住手臂就这样慌张,身为年长者实在很丢脸耶。」
阿尔缇娜将脸凑过来。
「你还好吗?你的脸好像有点红喔……?」
「什、什么事也没有。」
「是吗……」
两人静了下来。
耳里听见的是风声,以及阿尔缇娜的呼吸声。
「……雷吉斯。」
「嗅?什、什么事?」
「我觉得你是个很稀奇的人。」
「哈哈……经常有人对我这么说。」
「什么军人应该守护市民,那只不过是好听话,认为军人比较伟大而且重要的人比较多。」
「或许吧……不过,富裕的人应该庇护贫穷的人,因为这正是人类建构社会的理由。就像大人守护小孩一样,强者守护弱者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军人应该守护市民。」
「也就是说贵族应该守护平民,皇帝应该守护国民啰?」
「本来应该是这样,不过现在的贵族们只知道持续无益的战争,然后浪费国民的生命与财产。」
「与蛮族战斗是无益之事吗?我们与他们之间既无法缔结和平协议,再说要是打输的话大家都会被杀,不是吗?」
「……蛮族确实很可怕,不过,要是真心想守护国土与国民,就应该将军队撤到更适合防守的地形,然后建筑巨大且延伸范围很长的城墙。」
「很长的城墙就无法跨越了吗?」
「骑兵与马车之类的没办法简单通过啊。那样要阻止大规模进攻就已经很足够了。」
「啊,说得对……为什么将军们不这样做?是因为没想到吗?」
「我讲的事情全都是已经写成书、广为人知的知识喔,上流阶级的家伙们之所以不停止战争,是因为战争就是生意。如果击退蛮族,身为军人的评价就会增加。为战争准备的武器与食物可以高价卖出,而且训练军队的学校也是贵族的收入来源,就算会使国民增加负担,但一部分的权力者会因此得利……」
「这种事不能原谅!」
阿尔缇娜激动地将脸靠过来。
雷吉斯被她的气势压倒、往后退。
但因为手臂被挽住,所以逃不了。
「你、你冷静一点,阿尔缇娜……我并没有说全部的上流阶级人士都是那种家伙,实际上堤涅兹侯爵就不一样。」
「……是吗?」
「是啊,他甚至向皇帝进言,表示应该停止扩张帝国领土、尽全力维护国内的安定。也在贵族议会里提出建筑城墙的计划。」
「那样很棒。只要战争消失,贫穷与战死者应该就会减少很多!」
雷吉斯的话让阿尔缇娜双眼发亮……
接着她沉默下来。
她在瞬间露出可怕的表情。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阿尔缇娜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忍不住想了一下多余的事。这样啊,贵族之中也有各种不同的人啊。」
「是啊,所以皇帝若不精明一点就伤脑筋了。」
雷吉斯不悦地说。
阿尔缇娜的身体震了一下。因为两人身体贴在一起所以她的动作也传递了过来。
「……你认为……现在的皇帝不好吗?」
「要是我说不好,应该会犯下不敬之罪吧。」
或许他现在讲的话就已经够不敬了。话虽如此,现在他们待在这种暴风雪里,会听见的只有阿尔缇娜与马。
雷吉斯打开了话匣子。
「现在的皇帝在位时间太长,都已经是个无法正常处理公务的老人了。本来第一皇子应该要在五年前继承帝位,可是第一皇子体弱多病,第二皇子则在政治军事两方都展现出才能,说到后盾也是第二皇子比较有力。」
「还真复杂耶……」
最先诞生的第一皇子,是皇帝侧室第二皇妃的儿子。
接着诞生的第二皇子,是身为皇帝正室的皇后之子,而且以贵族的阶级来说,皇后的阶级较高,于是这件事情成了帝国的继承问题。
「两位皇子的继承权之争……不过呢,实际上应该是后援者们的权力之争吧。问题无法顺利解决,结果造成年老皇帝的在位时间延长、贵族们恣意妄为,然后国力衰败。」
「还有其他皇族成员呀。」
「喔,你说第三皇子吗?他还只有十五岁,是个学生,无法成为与两位皇兄势均力敌的对手吧。」
「应、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吧?」
「嗯?啊~~……这么说来,西鲁克要塞的司令官也是皇族嘛。」
「是啊!那个人的风评如何!?」
阿尔缇娜再度将身体靠过来,雷吉斯往右边挪了一下。他都快从货台摔下去了。
「嗯……矢雀皇姬吗……」
「那是什么?」
「是玛丽·卡特鲁第四皇女的外号。因为她的本名好像很长,大家都记不起来。」
「似乎的确有点长……」
「记得好像是玛丽·卡特鲁·阿尔珍缇娜·德·贝尔加利亚……虽然我对故事的记忆力还不错,可是要记这么长的名字实在很累。」
「不用勉强啦。比起这个,你刚才说的矢雀皇姬是什么?」
「她是以我后要服侍的对象,所以如果被当成我说她坏话就伤脑筋了……不过,那是在帝都很有名的外号喔。」
「所以我不是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我听来的传闻啦……嗯,反正我们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这是一个被驱赶到边境的可怜公主的故事……」
†
十五年前——
虽然会变成前言,但就来说说玛丽·卡特鲁的母亲的故事吧。
帝都贝尔赛举办了庆祝皇帝陛下五十岁生日的大规模宴会。
宫廷乐团(orchestra)演奏着乐曲(waltz)。
豪华餐点陆续端上桌,将军们纷纷趁机将捷报当成礼物致上祝贺。
那场盛大的庆贺仪式不只是有权力的贵族与知名富豪参加,就连低阶的下级贵族与家人都受到邀请。
末席的平民区当中,有一名美得让周围人们屏息的女孩。
夜色般的黑发与黑曜石般的双眼,将她的白皙肌肤衬托得更雪白。
对这名将满十六岁的少女说话的人——竟然是走下宝座进入会场中的皇帝陛下。
「这位小姐(mademoiselle),如果可以的话,您愿意与我共舞吗?」
这时,克洛蒂·巴鲁特鲁米小姐恭敬地行了个礼之后做出回应。她的响应内容记录在帝国仪式部的官方纪录里。
「是的,先生,我非常愿意。请问您尊姓大名?」
关于她为何会询问皇帝的姓名,世间提出了好几种说法。『她没发现对方是皇帝』的说法实在是一种侮辱。『虽然发现了,但她坚持遵守学来的宴会礼仪』与『她是一位甚至有胆量对皇帝说笑话的女中豪杰』这两种说法最有说服力。
无论如何,事实只有她本人知道。
这位美丽的黑发少女伸出手,皇帝牵起她的手并露出笑容。
「真是失礼了。我是里昂·费尔南迪·德·贝尔加利亚。大家都称呼我里昂十五世。」
「那么,请您叫我克洛蒂。」
帝国最崇高的知名指挥家在一瞬间的迟疑后,挥动指挥棒(taktstock)催促交响乐团演奏。这件事通称为克洛蒂事件。
半年后——
年满十七岁的克洛蒂小姐成为皇帝的第四位妃子。
她的名字改为「梅丽·克洛蒂·德·贝尔加利亚」。而且,据说举行结婚典礼时她已经怀孕。
在皇帝迎接五十一岁生日之前,皇妃就生下了身为第四顺位皇位继承人的皇姬,也就是玛丽·卡特鲁·阿尔珍缇娜·德·贝尔加利亚。
虽然她在官方纪录上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之女,不过在世间的认知里是私生女。
侍卫长向里昂十五世报告第四子诞生的消息,之后皇帝如此询问:
「头发是红色的吗?」。,
贝尔加利亚帝国的第一位皇帝是个拥有《炎帝(i`empereur frem)》别名的赤发红眼、身材高壮之人。他以大剑击败邻近的蛮荒部族,打下了帝国的基础。
虽然里昂十五世比较痩,但同样身材高姚并有着赤发红眼。
不过,三名皇子兄弟们的眼睛虽然是红色,发色却继承了母方的金色或褐色,身材也不算高壮。
尽管里昂十五世不关心政治军事,但似乎对于初代皇帝之血变得淡薄感到心痛。侍卫长恭敬地行礼之后回答:
「陛下,头发是红色,不过,是一位女孩。」
里昂十五世对第四皇女的兴趣就此断绝。
平民之女成为皇帝侧室,而且不到一年就怀孕,这对有名望的贵族们来说是种屈辱。
如果克洛蒂的孩子是男孩,或许很快就会遭到暗杀。毕竟『第一皇子之所以体弱多病是因为被下毒』的说法甚至真实到传出谣言。
玛丽·卡特鲁幸好身为女孩,才能平安成长到十三岁。
虽然她身为皇姬却修习剑术、学习政治的特异行为很引人注目,但也只不过是被当成宫廷里的笑话罢了。
可是,当她届满差不多该在社交界亮相的年龄时,却发生了问题。
玛丽·卡特鲁拥有更胜于母亲的美貌。
当时,有一名年轻吟游诗人凭着温和相貌、低沉中音与中等歌唱能力获得社交界注目。皇后将那名男性召进宫廷,不过——
当吟游诗人与玛丽·卡特鲁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就唱出了赞颂其美貌的歌曲。
「啊~~多么美好的一天!我竟然能与太阳般的天使相遇。燃烧的火焰让我的心灵苦恼、闪耀的红宝石夺去了我的言语~~」
皇后当然震怒不已。她立刻将那名吟游诗人赶出宫廷,也逐出社交界。
光是这样还没结束。
皇后的儿子——第二皇子亚伦·多·拉多雷耶·德·贝尔加利亚是个利刃般的人物。
虽然他以军人来说只是第一军司令官,可是却以二十三岁之姿代替年老的皇帝与体弱多病的第一皇子掌握了帝国军的实权。
拉多雷耶向年老的皇帝进言:
「如果美丽的皇姬负责指挥,将士们的战斗意识绝对会提升。我认为应该将战况胶着的北方战线交给她负责。」
「就由你全权处理吧。」
这个时候,克洛蒂皇妃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里昂十五世的宠爱。
帝国历八五〇年——
年老皇帝坐在宝座上,红色地毯的左右两边是露出冷笑的贵族们。
母亲的身影不在其中。
玛丽·卡特鲁低下头,红色头发摇晃着。
「此次特来向陛下道别。」
「……」
里昂十五世只点头回应。
侍卫长打开任命状,以皇帝之名朗读皇帝的命令。
尽管玛丽·卡特鲁身为皇姬且未成年,却依旧被任命为拜尔修米特边境联队的司令官。
贵族们之间传出低笑。
这间谒见大厅里,没有半个能推测皇姬内心想法的人。
侍卫长退下之后,年老的皇帝小声低喃:
「……你想要什么东西当成饯别礼吗?」
这项询问是皇帝的亲人离开帝都时的惯例问句,按照传统来说,对方会回答:「陛下的话语就是最珍贵的勉励。」不过……
玛丽·卡特鲁挺起身体……
「我希望得到炎帝(i`empereur frem)的剑!」
她如此宣言。
周围一阵骚动。
贵族们露骨地朝她投以嫌恶的目光,甚至暗地骂她是:「不懂礼貌的乞丐。」
年老的皇帝思考了一下。
「……初代皇帝的剑有七把,你是第四子,我就将第四把剑借给你。等你某天返回帝都的时候再归还给宝物库。」
第四把宝剑——
身穿铠甲的士兵们搬来的,是一把非常巨大的双刃剑。
剑的名字是《帝身轰雷之四(grantner quatre)》。
这把大剑是依照初代皇帝的身高制作,全长有二十六掌尺(注1)(一九二公分)。
玛丽·卡特鲁以少女来说身高算是很高,但宝剑巨大厚重的程度甚至会让人笑着将那当成是误差。
注1 Pa(パルム)法文的palme,英文写做palm(パルム)源自古埃及的长度单位,现在已经没有在使用。以原本长度的意义推估为掌尺,故文中也使用掌尺。一掌尺等于0.074公尺。
她沐浴在贵族们粗俗的嘲笑中。皇姬根本拿不起剑,然后会黯然放弃吧——大半的人都这么认为。
少女行了个礼,以右手握紧大剑的剑柄、左手扶着收纳在剑鞘里的剑身。
「非常感谢您……那么我就借来使用……!」
玛丽·卡特鲁使出全身的力气。
大理石地面发出嘎吱声。
她举起了大剑。
笑声从在旁观看的贵族之间消失,然后转变为惊叹。
皇姬将长度超过自己身高的大剑佩带在身上。
「……我将奉陛下的命令,担此重责大任。」
她向年老的皇帝深深行礼。
然后,她凝视着露出冷淡表情的第二皇子拉多雷耶,以及憎恨瞪着她的皇后。
关于玛丽·卡特鲁此时内心有什么想法,众人也只能臆测。
她转过身,离开陷入沉默的谒见大厅。
†
「……嗯,总之就是这类传闻啦。」
暴风雪拍打着车篷。
雷吉斯想结束话题,结果阿尔缇娜紧追不放。
「等一下啦。」
「嗯?」
「矢雀皇姬这个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喔,那个啊。皇姬不是将大剑挂在腰上吗?」
「有什么奇怪的吗?那么长的剑只能那样放啊,如果背在背上就会变成在地上拖着走。」
「阿尔缇娜你也看到了啊?皇姬在西鲁克要塞里也是这样吗?」
「咦?呃,是、是啊……我看到了。」
「你不那么认为吗?民众与士兵们看见佩着大剑的娇小玛丽·卡特鲁,好像都说那看起来简直就是『被箭矢射中的雀鸟』喔。」
「什么!?」
阿尔缇娜瞪大双眼。
然后全身僵直。
「在这之前虽然谣传说她很美丽,可是她几乎不曾出现在国民面前,也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逸闻,所以《矢雀皇姬》这个外号似乎固定下来了。那时我在战场所以没看到就是了。」
「唔唔唔……」
「你的肩膀为什么在抖……你那么冷吗?」
「才不是!虽然向你抱怨也不合道理,但那才不是她的本意啦!」
「拜托你不要对本人说喔。要是一下子就被讨厌会很难相处的。」
「这点你可以放心,她没有笨到光听谣言就讨厌说那些话的人。」
雷吉斯耸耸肩。
「那就好……对了,你饿不饿?你应该没吃午餐吧?」
「你有什么食物吗?」
「我本来想边看书边吃,所以有把面包留下来。」
他打开皮包,把长剑挪到旁边。
出现的是硬面包。
「如果有热牛奶能喝就好了。」
「你愿意分给我吗?」
「我不是说过我的原则了吗?如果你不要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你啦。」
「……我想吃。」
雷吉斯露出笑容,他将硬面包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阿尔缇娜。
「给你。」
「谢谢……虽然是笑容,却完全不同呢。」
阿尔缇娜看着半块面包低喃着。
雷吉斯吞下咬在嘴里的面包之后询问:
「你在说什么?」
「……我至今为止看了很多更冷漠的笑容。」
「是吗?在哪里看到的?」
「宫廷里。」
阿尔缇娜轻轻咬住硬面包。
这时马发出嘶鸣。
那道嘶鸣声听来就像很急切、正在求救的惨叫。
两人一起朝马车夫座位探出身体。
「怎、怎么了……?」
「那个!」
阿尔缇娜用手指着那样东西。在马车前方、狂踢着前脚的马的另一端……
暴风雪里出现了黑影。
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
有五张血盆大口。
雷吉斯有种被恶魔抓住心脏的感觉。
「……狼。」
「是灰狼。」
「用、用火……我们扔火把。啊,有火绒盒吗!」
「雷吉斯,冷静下来!怎么可能会有。」
「唔……是啊。」
「再这样下去,马会有危险。」
「然后应该就轮到我们被吃掉……唔唔唔唔唔……」
雷吉斯将身体缩回盖着车篷的货台。
他抓着滚到一边的剑,从马车后方跳下去。
阿尔缇娜眯细眼睛。
她叹了口气。
「唉,虽然说什么要守护市民……」
就算口头上挂着多好听的话,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阿尔缇娜知道这点。
——他也一样吗?她心里想着。
不过,雷吉斯却绕到马车前面。
他没有逃跑。
他在马车的前方,举起剑面向五只灰狼里最大的一只。
「唔唔唔……!」
「你、你在干嘛!灰狼是一种就连骑士都会陷入苦战的猛兽耶!」
「我知道啊!所以只有这个办法了。」
雷吉斯握着剑的手之所以在颤抖,大概不是因为寒冷。
从他的架式来看就知道是外行人。
不,还要更糟。
他弓着背、弯着腰,彷佛随时都会往后摔倒。
就连玩模仿游戏的小孩都会将胸膛挺得更直一点。
阿尔缇娜抱着头。
「你那样赢得了吗!」
「哈哈……这可不是我自夸,我在剑术训练里从来没赢过任何人。」
「还真是不算自夸!」
「阿尔缇娜,你快逃……强迫马奔跑吧,反正再这样下去也会变成狼的食物……」
「你讲真的吗!?你会死掉耶!?」
她发出类似尖叫的叫声。
雷吉斯笑了出来。
这不是为了让她安心或觉得胜券在握才笑出来,是自然流露的笑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
「就算如此……但我觉得违背生存之道比死更难受。」
「唔!?」
阿尔缇娜屏住气息。
雷吉斯自己也感到很奇妙。为什么他会笑?是嘲笑愚笨的自己吗?不,那种想法也太消极了。就将这笑容当成他在绝望状况之中,依旧贯彻了信念的胜利赞歌吧。
「就算是我……应该也有办法争取时间。只要对手正面迎战、不逃跑,狼就不会轻易攻击。它们会评断对手的力量,等确定能打赢之后才靠过来……奇、奇怪?它、它们好像往这里靠过来了耶!」
「是啊,因为你的架式不管怎么看都很弱嘛。」
阿尔缇娜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很开朗。甚至有种带着些许笑意的感觉?身形最大的灰狼靠了过来。
它张开排满尖牙的嘴。
并且发出吼声。
虽然知道狼还在远处,雷吉斯依旧挥着剑来威吓。
「嘿、吓嘿!」
他的身体跟着剑的重量晃动。
剑的前端敲到地面。
同时响起铿的一声。金属护手打中他自己的左膝。
「~~~~!」
「雷吉斯,谢谢你……你已经守护了市民,你守护了马车夫身分的阿尔缇娜。」
「什么?」
这道听起来很高兴的声音使他回头看。
阿尔缇娜的深红色双眼闪耀着。
她从附篷马车的货台拉出某个银色物体。那样东西在阴暗的暴风雪里看起来闪烁着光芒。
少女推开木材与红砖,以纤细的手臂拉出藏在下方的物体。
一阵喀沙喀沙的噪音传来。
发生了不可能且无法理解的事情。
巨大厚重。
因为太过巨大,所以需要一些时间去理解那是什么。
那样物体有着很勉强才能完全摆进货台的长度,是一个似乎重到人类挥不动的金属块。
尽管非常巨大,但那磨得锋利的剑刃上没有任何污损。
剑身就像镜子。
雷吉斯的嘴唇颤抖着。
「……帝身轰雷之四(grantner quatre)。」
阿尔缇娜右手高举的是霸者之剑。
迎风摆动的长袍就像帝王的斗篷般翻腾。她以左手撩起燃烧般的红发。
「差不多该轮到我守护了吧,雷吉斯。你就在那里仔细看着。」
「什……么……!」
「这把剑究竟只是大而无当、射穿雀鸟的箭,或者是一把由霸者挥舞的剑,你就看清楚吧!」
阿尔缇娜向前踏出的脚陷入雪里。
她踢开雪并向前进。
高高举起的大剑将风划开并发出呼啸。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挥下剑。
斩碎了大地。
积在地面的雪迸射四散。
雷吉斯心想,与其说这是斩击,倒还比较接近大炮的直击。
他觉得脚下的地面一阵晃动。
就算是灰狼也不堪一击吧。
——如果有砍中的话。
被击散的只有雪,逃过一劫的灰狼们匆忙退到远处拉开距离。
阿尔缇娜拿出塞在衣服衣襟里的硬面包,朝狼丢过去。
「嘿!」
面包顺着风掉在它们面前。
「那个给你们!给我回去!」
灰狼一边警戒一边闻了几下她扔来的面包,接着咬起面包迅速转身。
它们消失在暴风雪的白色黑暗里。
雷吉斯的腰一下子失去力量、瘫坐在地上。
†
阿尔缇娜把大剑插在地上,往这里回头看。
「你有受伤吗?」
「哈哈……左膝盖很痛。」
「那是被自己的剑打中的吧?」
「我刚才很激动所以记不清楚。」
她露出苦笑。
雷吉斯搔着头。
「真是糟糕……你……啊,不,殿下您是玛丽·卡特鲁·阿尔珍缇娜·德·贝尔加利亚第四皇女吗……呃……没错吧,殿下。」
「现在才问也太迟了吧?」
「唉……还真是故意啊。」
他甚至想叹气。
计划成功了。阿尔缇娜露出满脸笑容。
「你真的没发现吗?」
「我当然也对红头发与红眼睛很在意,只不过我觉得阿尔缇娜这个名字当成阿尔珍缇娜的昵称好像太长了……」
「母亲大人是这么叫我的。」
「阿尔珍缇娜这个名字,是来自克洛蒂·巴鲁特鲁米小姐出生的故乡。那块土地的昵称好像就是阿尔缇娜……」
「你知道得这么详细却没发现?」
「因为实在太蠢,所以我很快就把这个想法赶出脑袋了。对方是我转任单位的要塞里的司令官,而且说到第四皇女也就是皇族。那样的人怎么会来迎接一个被降职的士官,还做一副马车夫的打扮。」
「我在书店的时候还以为会穿帮,吓死我了。」
「我明白老板神情诡异的理由了。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才没有呢!要是我做那种事的话,外面就会传出我是个愚笨皇女的谣言。」
「……我觉得现在镇上很有可能已经流传着那种传闻了……货运马车皇姬之类的。」
「跟矢雀皇姬比起来哪个比较正常?」
她一脸认真地烦恼。
雷吉斯歪着头。
「虽然你说你没有经常做这种事,不过……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做?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吗?」
「怨恨?」
「不管再怎么宽容,我都犯了不敬之罪啊。姑且不论我对隐藏身分的你做了哪些举动,但批评皇帝是重罪。」
「既然你明明知道,又为什么要说?」
「那在平民之间就类似打招呼啊。」
阿尔缇娜双手抱胸,皱着眉发出「嗯……」的声音。
冷静下来之后,状况只朝着恶化的方向前进——暴风雪依旧吹袭着,太阳下山之后寒冷的程度增加了。
「……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既不怨恨你,也不打算以不敬之罪来惩处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听到传闻,据说有个能干的军师。」
「难道是指我吗?我觉得那是浮夸耶。」
「也是有这个可能性啦……我需要那种贤能之人的帮助……可是,不光是能力的问题,我也需要先调查对方的想法与价值观等等。」
「所以你才装成马车夫?」
「如果皇族成员在面前,也会有些事情说不出口啊,不是吗?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雷吉斯·奥立克。」
「我觉得你透过今天这件事所知道的,只有我对军队事务的热情近乎零而已。」
「还有你的剑术技巧。」
阿尔缇娜开玩笑地笑出来,雷吉斯搔搔头。
然后她的视线突然朝远方望。
「啊……看来你的预料说中了。」
「什么事?」
阿尔缇娜倾耳聆听。
雷吉斯也跟着做。
过了一会儿……
踏着积雪街道的马蹄声朝这里靠近。
明明一边讲话却听得这么清楚,她的听力还真不错。雷吉斯觉得佩服。
「……啊,应该不是山贼或蛮族之类的吧?」
「从金属铠甲的声音听来没有错。」
「你、你连这个都听得出来啊。」
正如她所说,大约有五名乘着马的骑士从暴风雪另一头现身。
穿着轻铠甲的骑士们在阿尔缇娜面前下马。
然后屈膝跪下。
「您没事吧,公主殿下!」
那是一名有着黑色胡须的秃头中年男子。
阿尔缇娜点头。
「谢谢你来接我,我没事……不过,我让马受伤了。」
「我明白了,就让我的马来拉马车吧。」
「嗯,麻烦了。」
替换马匹之后,马车恢复原状。
他们也会把受伤的马牵回去。
两名骑士扛着阿尔缇娜的大剑,将其搬上货台。
就在雷吉斯看着军人们利落的工作模样时,阿尔缇娜靠了过来。
她朝依旧瘫坐在地上的雷吉斯伸出白皙的手。
「来,我们走吧。」
「呃……公主……殿下?」
「别这样,事到如今还这样称呼我也太怪了。」
「不,先前是因为我觉得你是马车夫……」
「这样我心里会不舒服耶。我讲过你可以用昵称叫我,难道你想让我变成骗子吗?」
「咦……」
可是你之前还假扮成马车夫耶。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雷吉斯的背后流下一道冷汗。
他本来觉得光是降职来到最前线就已经很糟,结果他似乎来到一个比想象中更惊人的地方。
他仰望了天空一下。
接着将手放在朝他伸来的娇小手掌上。
「……虽然我自认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啦……真的没问题吗,阿尔缇娜?」
她用开朗的声音回:「当然!」
「欢迎来到我的边境联队。你就好好为我工作吧,雷吉斯·奥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