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在学校都是那副德行了,在军队里当然格外难熬。
我这人生性悠闲,凡事都爱慢慢来,然而一般的新兵似乎都是胆战心惊的。我从容不迫地待人接物,结果一等兵和上等兵这些老兵自己把我误以为是将校,处处照顾我,还领我到将校专用的澡堂去,帮我擦背。但没多久我的身分就曝光,吃足了苦头。
不久后,拜新兵教育所赐,我成天挨巴掌,还被罚在鸟取砂丘(注:鸟取砂丘位在乌取市日本海海岸,是日本三大砂丘之一)跑步。
休息时间是原地坐下来休息,但大海就在眼前。我喜欢游泳,所以忍不住跳进海里游了起来。休息时间结束,我们背起装备继续跑步,但我全身浸满了盐水,又背着重装备,一回到兵营就累昏过去。有人在我的脸上泼水,我总算醒转过来,但马上吃了一记巴掌,又昏迷过去。
还有,每天早上点名的时候也非常辛苦。我这人喜欢悠哉地慢慢拉屎,所以每次点名都会迟到。也就是说,我即使在军队里面,也过着顺其自然的生活。
「少一个人!有逃兵!」
我常在外头像这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从厕所惊慌失措地赶过去。
日复一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挨巴掌。
渐渐地,上头似乎开始出现这样的意见:
「就是拿那家伙没辙。」
早上点名的时候,会有上等兵在五分钟前偷偷来叫醒我;更换军装时,也会有人好心地帮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做不好,因此他们便叫我担任喇叭兵。喇叭兵在战场上是一份很严酷的差事,但在兵营里多少算是轻松一些。
可是,我从来没吹过什么喇叭,每次都吹不出声音来,被罚跑练兵场一圈。
我实在没办法,便跑到负责人事的曹长那里请求说:
「我没办法胜任喇叭兵。」
「哎,虽然很累,不过你就再撑一下看看吧。」
我又撑了几天,喇叭还是吹不好。我又去了曹长那里,只得到跟上次一样的鼓励。
我第三次再去——
「好吧,那就免了你的差吧。」
「谢谢曹长。」
我正准备回去,曹长却叫住我,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对了,我说你啊,你喜欢南边还是北边?」
「是!小的喜欢南边。小的这人天生最怕冷……」
「不必罗嗦那么多。你喜欢南边是吧?」
隔天,一个上等兵来叫我。
「什么事呢?」
「你好像要被派到南方的最前线去了。」
「咦?!」
我要被派到南洋的拉包尔。船在抵达南方的岛屿之前,就会被敌军击沉。即使顺利抵达,当地缺乏供给,等着我的也会是名为「玉碎」的全灭。不管怎么样,我似乎被挑选为即使葬身海底也死不足惜的士兵之一了。
我被允许外宿四天三夜,所以我回去境港,结果父母也回家了
因为我要去南方,而且是赤道以南,所以父母请我大吃特吃了一顿。我吃个精光,又去米子市街散步。回到兵营时,归营的喇叭早已吹得震天价响了。如果当时我人在连队里就没事了,但我是在前一刻才干钧一发地赶回去,所以闹出了问题。我在中队长室接受近乎拷问的说教,等着被送去南方。连队总部一个好心的上等兵大人偷偷告诉我:
「你这次要去的地方,好像没办法活着回来。」
「我要被派去哪里?」
「好像是瓜达康纳尔岛附近。」
当时说到瓜达康纳尔岛,第一个让人联想到的就是饿死,所以我说:「那我真的会没办法活着回来了呢。」结果,那个愚直而善良的上等兵大人残忍地肯定说:「是啊。」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可是啊,运输船好像还没到那里,就几乎会被全部击沉了。」这比参谋总部的命令更无情的一句话,把我完全击倒了。
「看来,这下子真的没救了。」
我这么想着,望向周围的景色,总觉得一切都美得不得了。
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也是,一想到这是最后一眼,就觉得美到任何名画都无法匹敌。听说死刑犯在死刑确定后,记忆力就会变得特别好。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吧,我也开始格外怀念起过去来了。
旁边的老兵大人,不停地谈论女人。
因为要是谈论「日本真的能打赢战争吗?」这类话题,马上就会被关进重营仓(军队里的监狱),所以士兵之间的话题,自然只剩下食物跟女人了。
我们到帛琉的交通工具,要说是船也勉强算得上是船,不过也只有外观而已。船舱里面满满地塞着三层睡铺,一躺上去就丝毫动弹不得,拥挤不堪。
抵达帛琉后,立刻就开始行军。许多人在途中倒下。到了傍晚,我们抵达了宛如破屋的兵营。
新兵必须帮老兵大人洗衣、煮饭,张罗一切杂务。
木柴必须进丛林里捡舍,而木柴上经常黏着巨大的蜗牛,大概有嵘螺那么大。有人说那或许可以吃,法国不是有烤蜗牛这种高级料理吗?我一马当先烤了蜗牛来吃,味道跟贝类一样,很香很好吃,不知不觉间,我一个人就吃掉了十只。
我们在帛琉待了一阵子,不久后就被赶上何时沉没也不会有人惋惜的破船。
老兵可以在船上的甲板乘凉入睡,但新兵只能睡在船底的机关室旁边。那里燠热无比,教人难以忍受。即使想要喝水,破旧的水槽似乎也被海水渗入,水咸得不得了。(就连这样的水,士兵也无法自由饮用。)
至于粮食,只有干燥蔬菜,而且不晓得为何全是红萝卜。我们又不是马,偶尔也想来点芋头或白萝卜,但早中晚三餐全是红萝卜干。
船以七节左右的速度慢吞吞地前进。
对于敌军的潜水艇来说,这是上好的鱼雷目标。傍晚视野一变差,船就一定会遭到攻击。鱼雷画出白色的轨迹逼近过来,那就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子弹朝自己射来一样,再也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就算我擅长游泳,若是在太平洋中央被击沉,也不可能活命。
我们的船总算逃过了连夜的鱼雷攻击,终于看见睽违半个月的岛影了。
哎呀,太棒了!才刚这么想,忽然间水柱爆升,船只猛烈摇晃。是空袭。
令人庆幸的是,我们的船只也躲过了空袭,成功抵达了拉包尔岛。我们真的是九死一生,苟延残喘地来到了拉包尔。
事实上,我们之前以及再之前的船队,都在半途全数沉没了。而我们后来以及再后来的船队,也全被击沉了。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船队被派遣到拉包尔来。
换言之,我们是被派遣到拉包尔的最后一支军队。
所以,我们的船队直到战争结束,在全拉包尔的军队中都是最下级的士兵。
由于没有补给船过来,粮食状况极糟,最后甚至得吃煮树根或煮地薯这类难以置信的玩意儿。老兵心情一不爽,就揍新兵出气。而挨揍的新兵因为脚使不上力,经常就这么倒地不起。
然而,就算在这样的拉包尔,总部的状况也还算是好的。
以本土的脱队兵角色,被下放到拉包尔来的我,即使如此似乎也还有脱队的空间,很快就被派到距离总部遥远的、人迹未至的海岸。
这里距离自己人很远,敌阵倒是近在眼前,我形同是一只脚踏在棺材里。这里也就是俗话常说的「死地」吧。
海岸附近有座小山,总部派遣了一支两、三百人组成的中队,驻守在那里。
天空偶尔会有飞机飞过,当然不是日本军的飞机。只要稍微分心不留神,就会被机关枪扫射成蜂窝。
附近的河里有鳄鱼。如果只盯着天空看,下半身很可能会不见。
刚抵达这支中队的时候还满不错的。中队长大人说:
「听说你很擅长画图?」
我纳闷着他要干嘛,原来是要叫我画日式花牌。由于没有任何娱乐,将校都玩花牌消遣,但纸牌经常弄丢,所以他叫我画新的花牌。
我立刻制作花牌,让中队长非常高兴。起步虽然不错,但在挖防空壕时偷懒似乎不太妙,我又被认定为没用的脱队兵,从距离敌阵已经够近的中队,被「遴选」为派到更接近敌阵的先遣队成员之一。
先遣队是由兵长指挥的十人小队,而我似乎被视为其中最糟糕的脱队兵,被吩咐走在距众人三十公尺的前方探路。也就是如果敌军现身,我会第一个牺牲,然后大家就能逃命,就是这样一个敢死队任务。
某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叫利利鲁的地方过夜。那里有二、三十座木像排在村子两侧,就类似复活岛的石像。村民全都逃光了,一个也不剩。
古怪的木像在月光底下显得益发宏伟,让我觉得好似来到了地狱的第一站。经过古马村,穿过叫参普恩的村子时,我在河里洗衣,把兜裆布晒在石头上,结果被敌机发现,遭到机关枪扫射,挨了上等兵一顿揍。我却深感佩服:原来从高空看得到我晒的兜裆布啊。
总之,我们奇迹似地没有碰到敌军,来到一座小兵营,悠闲地过了两、三天,几乎都想感谢起神明来了。
一天晚上,我在距离小兵营约五十公尺远的地方站岗。我本来就喜欢海,站岗的时候也总是在欣赏大海,结果遭到敌人来自山上的袭击。
等我发现时,四周已是枪林弹雨,我完全动弹不得。然而,敌方不晓得是否误会我一动也不动是因为胆大包天,死命朝我集中炮火攻击。
这下不得了啦!我朝海里逃去。没击中目标的子弹,在我周围的海面激起一片白色水幕。因为不能回到陆地,我想游过大海逃回中队,但倒霉的是前方被海角阻隔,得迂回游过去,非常费劲。而且因为潮流的关系,稍微离开陆地就有一堆漩涡,宛如小型的鸣门海峡。(注:鸣门海峡位于淡路岛与四国之间,以满潮与退潮时发生的漩涡闻名。)
死命逃生当中,我被浪涛吞没,总算攀住岩石时,连重要的枪枝也弄丢了。
敌军的枪击结束了,但他们一定还在陆地上。可是,比起敌人,眼前的漩涡更可怕。我挑了一个感觉不容易被敌军发现的断崖爬上去,故意循着没路的地方走,来到完全没有人影的海岸。看来这里真的完全没有人迹。我脚上坚硬的军靴,走了两、三个小时就破掉了。
到了晚上,我游过参普恩村,来到断崖下的道路时,三根火把从前方逼近。
我没办法折返,只好整个人悬在断崖底下,好躲避火把。听脚步声共有三人,我完全无法分辨是敌军还是我军,或是无关的人。这里是断崖,海风猛烈地刮着,总觉得气氛很适合上西天,但我还是勉强苟活下来了。
隔天,我要通过古马村的时候,副酋长跑出来问道:
「你要走海边的路,还是走山上的路?」
我觉得事有蹊跷,看见远方有两、三个手持竹矛的人影晃过。
「愈来愈不对劲了。」
我正纳闷着,副酋长叫我走海边的路,我说好,便跑了出去,而他也慌忙走回村庄。我觉得不对劲,立刻脱光衣服,只带着短剑跳进海里。
我从海里望向下一座村庄,只见约有四十个人影,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竹矛。
「那一定是来抓我的。」
我心想,盘算着该怎么游回中队。可是仔细想想又太危险了,因为中队那里的河口有鳄鱼,会被吃掉。这里的鳄鱼跟动物园的可不一样,游得非常快,而且狡猾无比。
也就是说,它们在有十足把握咬住对方之前,绝对不会现身。而且,海里面也有鲨鱼,所以我故意把兜裆布放长。(听说鲨鱼不会攻击比自己更长的对象。)海面上漂着许多椰子,所以只露出头部的话,就分不出是椰子还是人头了。
从海上看陆地的景色别有一番风情,背景是积雨云,非常美丽。然而,不知为何,有三个拿竹矛的人以和我游泳相同的速度在陆地上走着。
「难道是发现到我,在追踪我吗?」
我暗想着,朝陆地上望去,但他们已经用同样的速度走了好几个小时,我一定是被发现了。如果抓到我,交给敌军,他们可以拿到多少报酬?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呢?他们是打算等我游累了,靠近陆地,再拿竹矛刺我吗?
我想着想着,终于到了傍晚。
到了傍晚,就看不见彼此了。
因为太累了,我游近海边时,腰腿不知为何完全不听使唤。我不得不爬到桥底下,在那里睡觉休息。
说是睡觉,也只睡了二、三十分钟而已吧。醒来的时候,夕阳还没有完全西下。
因为我光着脚,如果离开海边太远会被石头绊到,但海里又有珊瑚礁,没法行走,所以我在陆地和深海的交界处走着。这里非常容易行走。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此时躲在树木后面的人突然拿出疑似熄灭的火炬的东西,一看到我就朝我这边扔,砸中的地点立刻升起巨大的火焰,照亮了我的身影,同时有两只人手碰到了我的身体。我立刻往海里面逃。靠陆地的海里长满了锯齿状的珊瑚礁,而且深浅不一,若非命在旦夕,实在不可能走在这种地方。
逃到海上时,我已经浑身是伤,可能是血迹斑斑吧。
一游出大海,发光的虫便群聚到我的伤口上。发光的虫聚成了一个人形,看来我全身都受伤了。我静静地待在原处,看到两艘独木舟就要出海。如果对方用独木舟追来,我不可能逃得掉,因为我已经快累瘫了。我游了一会儿,发现海里有一根直径超过两公尺的巨木。
「对了,躲在那根巨木后面,悄悄上岸吧。」我这么想着,一边靠近巨木,没想到巨木里面是空心的,人可以站在里面行走。
村民发出所有庆典同时到来般的喧嚷声,吵闹不停。对手少说也有百人左右,万一被其中任何一个人发现,我就完蛋了。因为我们的距离还不到十公尺。
幸好现在是夜晚,我成功逃进了椰子林,但从这里也可以一清二楚地听见村民的喧哗声。椰子林的地面有许多掉落的椰子,很容易绊倒。每次踉呛,我都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东张西望,却都没事。有些树影看起来像人影,害我吓得僵在原地十分钟,但最后总算是成功逃进山里面了。我正放下心来,前方却传来沙沙沙的声响。
这下真的被逮到了。
我心想完蛋了,耳边听到「呼~」「呼~」的喘息声。看来这下真的得认命了。
一定是拿着竹矛的人发现了我。想到这里,我不禁全身直淌冷汗。 我们对峙了足足有三十分钟之久,我的心脏猛跳个不停,渐渐感到体力不支。
当时我手中正好拿着短剑,所以我轻呼:「Boy! 」并亮出短剑来。
「噗噗~」
结果,回应我的是猪叫声。原来与我僵持了三十分钟的对象是一头猪。这里的猪是黑色的,就像山猪一样,有些村民甚至会被它们咬断手,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我走在一片漆黑的山里,有时候头撞到岩石,有时候以为自己在往上爬、结果是朝下走,一下子跌倒、一下子绊跤,弄得遍体鳞伤。
明明没路,我却硬闯,最后被树木的藤蔓包围,再也前进不得了。我想要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前后左右都走不出去,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好痒。是蚊子。我在脸上摸了一把,吸饱了血的蚊子尸体在脸上糊成一片。脚也一样被叮得乱七八糟。因为我之前一直浸泡在海水里,更容易招惹蚊子吧。好不容易脱离了藤蔓地狱,又碰到一个岩洞般的地方,无法前进。
我累得在这里休息了一下,然后再往前进,结果发现洞窟可以继续深入。我因为累了,便在里面睡着了,隔天醒来已是正午。我起身继续走。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我的身体,热得不得了,而且我步履蹒跚,脚不听使唤。要是不喝点水,我就要撑不下去丁。往前面一看,两公尺外有颗椰子树。好,感觉应该摘得到。我这么想着,于是千辛万苦地爬到那颗椰子树下,却差了五公分构不到。我想跳,但身体跳不起来。我连站着都很勉强了。
我试着爬上椰子树,身体却不断地往下滑,连一公分都爬不上去就掉下来。我费尽辛苦地花了两个小时,总算弄到了那颗椰子。一想到里面装着大概有一杯的椰子水,就死命想要剥开它的壳,但椰子壳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剥开的。
再怎么说,它的硬纤维层都有五公分厚,要在上面钻洞可得煞费苦心。我拿椰子去撞地上的岩石,成功开出个洞的时候,都已经快要黄昏了。
我急忙把椰子捧到嘴边,椰子汁居然沿着纤维流到我的脖子,舌头上连一滴也没尝到。世上还有比这更空虚的事吗?这么一来,就算赌上最后一口气,我也非弄到水不可。我拖着双脚,朝有河流声音的地方走去,没想到路竟然通到一座村子,里面有不知是敌是友的人。看来像是有一家人,听得到说话声。只要穿过那座村子,就等于可以弄到水了。
我因为没法折返,只能在住家之间闪躲前进,来到了河边,途中幸运地没被任何人发现。我喝饱了水,觉得中队的炊事场或许就在这条河的上游,便沿着这条河开始爬山,这时都已经傍晚了。不可思议的是,山里竟然有条新走出的路,上面有脚印。
我心里诧异着,循着那条路走去,结果发现好像是敌人开的路。我心想不妙,离开那条路,钻进丛林想下去河边,却听见「啪沙啪沙」的声音。我赫然停步,声音同时来自左右。
这下不好,被包围了。我折回去,想跳下断崖,可是来到崖边一看,底下长着椰子树,高度大概有二十公尺左右。
如果跳下去,弄不好可能会把脚摔断。但是在被敌军包围的恐惧驱使下,比起前进,我竟觉得直接跳下去比较安全,真的很不可思议。一个不注意,可是会摔死人的呢。我想再次确定那是不是敌人,提心吊胆地靠过去一看,只听到树叶摩擦的声音。再静静地待着观察一阵子之后,才发现原来那是野鸡发出的声音。
野鸡会灵巧地爬树,要是被石头丢,它们能飞到十公尺高。就是这样的五、六只野鸡包围住我。我就像这样徘徊了三、四天,终于被海军救起来了。好笑的是,我一看到海军,就当场瘫软、没法走路。
「喂,振作点。」
我被这么一吼,才总算爬起来走。
我在海军那里喝了砂糖水,这是我头一遭喝到那么美味的砂糖水。
「再一杯。」
我要求,但被拒绝了。后来我整整睡了三天才醒来,然后继续走路,总算回到了中队。
「怎么,你还活着啊?我们已经跟总部报告先遣队全灭了耶。」
那口气仿佛我不该生还回来似的。而且,我不仅没有打倒半个敌人,还丢失了枪枝和军装,真的被彻底烙下了脱队兵的烙印。雪上加霜的是,我在五天的生死旁徨中,好像在丛林里被疟蚊叮到,发起烧来。平常的感冒只会发烧到三十八、九度,但如果得了疟疾,会发起四十二、三度的高烧。我的脑袋一片朦胧,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此时又祸不单行,敌军登陆,敌机开始轰炸了。
眼前一阵闪光,「啊」的一声惨叫之后,我的手臂就被炸伤、截肢了。
我是二等兵,而且是脱队兵,不可能得到像样的照顾。我只能躺在伤病兵小屋里静静地休养。食物是一天有两餐,但是大小便没人帮我清理。想小便的时候,我会走出去屋外撇尿,但大便又不能站着大,只好拼命忍耐。
我的手截肢,又得了疟疾:心想自己大概没救了,但可能因为身体原本就强壮,过了二十天左右,我便恢复了一点元气。(这真的是奇迹。)
总之,先大便再说。我这么想着,踉呛地走到厕所。这屎可是积了二十来天,虽然有便意,但粪便硬得不得了,怎么挤都挤不出来。我奋斗了一个小时,挤出了大概两公分,再用木片抠也似地把它挖出来。排出来的粪便,粗得就像根圆木柱似的。
不一会儿,总部派来了送粮食的船只。我被搬上那艘船,送往后方的野战医院。
不过,那艘船是最后一艘了。野战医院虽然名为医院,但战场是专门死人的地方,而且拉包尔是座孤岛,物资匮乏,我其实只是被摆在破屋般的地方,躺着休息而已。
不晓得是否因为被搬送到医院,移动了身体而弄巧成拙,还是营养失调一口气发作,我的疟疾变得更加严重。我的头发脱落,手臂的切口也开始化脓,而且因为没有洗澡,得了皮肤病,我心想我真的要完蛋了。既然如此,也只能靠自己求生了。
我鼓起小时候当孩子王的勇气(虽然打仗游戏跟真正的打仗根本不能比),相信让我活下来的大自然诸神(虽然这个神明不会直接赐予任何恩惠),我决定拼了。首先,我设法弄到清水来清洁身体。水也不是说要就有的。我撑着拐杖,拿来一根剖半的粗竹子,在大树干上刮出痕迹再卡上去。这样一来,就会有雨水积存在竹子里。
接着是粮食。听说这里有丛林原住民的众落,于是我拿着配给的香烟到村子里,跟他们交换凤梨等水果和物品。而且,还特别请他们给我熟透的和没熟的,这样我就可以从熟的开始依序吃起,省去频繁跟他们换东西的工夫。我在那里和一个叫艾特拉莉莉的丰满少女成了朋友,她每次都会给我凤梨。不久之后,我的皮肤病渐消,头发也长出来,手臂的伤口痊愈,疟疾也暂停发作(疟疾会周期性发作又歇止),虽然还是半个病人,但勉强算是脱离死神的魔爪了。过了一阵子,我听说部队要把无法上战场的伤病兵送到一个叫纳马雷的地方去。我隔壁的军曹说了可怕的事:
「兹尔布撤退的时候,没法动的伤病兵被集中到一处丢下,我们这些绊脚石是不是也会被杀掉?」
「可是,敌军又还没登陆,而且也不是现在就要撤退,应该不会有事吧?」
也有人这么说。可是,不管怎么样,像这样继续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在我怀抱着一半不安当中,最后军方决定所有的病人都要移送到纳马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