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战力差距根本不需多提——然而,伊库塔他们幸运获得唯一一个优势,是现在是傍晚。如果能在比薄暮更昏暗的环境中战斗,就能活用光照兵部队的光线攻击。作战对策也该以此为主轴来思考吧。
「按照这种进度,会在两小时后遭遇敌人。您应该能准备好对策吧,中尉?」
跑在他身边的苏雅士官长因为长官在出发之后几乎没有开口而感到焦躁,于是开口询问。伊库塔虽然还没想到任何具体的方案,还是故意露出大胆的笑容。
「……爆炮那件事被对方赢了一局。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很难得地产生了类似不服输的情绪。遭到敌人痛击却不还手会让人感到不愉快,你不这么觉得吗?」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确认这样说的少年眼里还带着活力后,苏雅把视线转回前方……她似乎看出,先不管接下来会如何演变,起码不会被自暴自弃的指挥官强迫殉职。
「对已经把地图记在脑子里的中尉您来说或许没有用,不过基本上我还是要先做报告。接下来会有幅度较宽的道路沿着森林直直往前,似乎勉强可以用来迎击的隘路只有山脉岩壁往外突出的一个地万。如果想让士兵埋伏在道路旁的森林里是有可能办到,但……」
「人数在敌人一半以下,而且不包括风枪兵的部队那样做也没有意义。就算可以从侧面给予敌人一击,他们也会直接无视我们继续往前冲吧。」
伊库塔咂了咂嘴。循规蹈矩想到的战法甚至连要阻止对方前进都办不到。即使让士兵堵在隘路上埋伏,这种方式也只会演变成必须从正面接下两倍人数的骑兵冲锋攻击。就算靠光击短暂吓到他们,对方也是能彻底驾驭胆小的马匹甚至还闯过火焰的精兵,肯定会立刻恢复统制对我方进攻。
此外,如果敌人事先预测出我方的迎击地点,也很有可能会诉诸让骑兵从远方射击的方式。这正是最糟的情况。自军将隔着光击和十字弓都无法发挥意义的距离持续受到射击,当队列崩坏时再遭受骑兵的突击,前途也只会剩下全灭这个命运吧。
「没错,问题是马和膛线风枪……如果没先想好方法对付这两个压倒性的攻击力,我们甚至无法站上和敌人对等的立场。」
该怎么做才能达成?正当伊库塔迁思回虑寻求解决的对策时,前方传来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他心脏猛然一跳,但那并不是敌人,而是活用移动速度先往前去侦查的雅特丽骑兵部队。
「我去确认过前方的情况了。虽然也有负责修补火线的友军,但大部分都是无法战斗的席纳克族。反正战力似乎无法来得及会合,所以我让他们去山上避难了。」
「那样做没问题。话说回来,雅特丽,实际上看过地形的你觉得如何?有办法在前方迎击敌人吗?」
「……很难。我去看过形成隘路的路段,但那里还不足以确保我方的优势。虽然也有想到干脆建立起新的火线来封锁道路,但……」
雅特丽最后没把话说清——没错,那样做并没有意义。被挡下的敌人或许会放弃攻击西边的本阵,但遇到那种情况时,他们应该会等东边林道的火势熄灭后再叫来阿尔德拉神军主力吧;那样一来,敌人只要无视这边的本阵直接攻入山里就可以了。
换句话说,光是阻止敌人前进并没有用。必须在这里击败敌人,再进一步赶往火线即将中断的东边林道,修补火墙以防御阿尔德拉神军的侵略。
「……我需要突发的点子。抱歉,雅特丽,随便什么都好,告诉我前方地形的情报。我想好好运作一下自己的脑袋。」
伊库塔跟在掉头转换前进方向的骑兵队旁边往前跑,同时这样拜托。雅特丽稍微思索后开口说道:
「……之前为了修补火线的作业,有设置给士兵使用的作业区,从这里到隘路有两处,从隘路到东边林道则有三处。因为我要求留下的我方人员迅速逃走,现场依旧到处是散乱的大量木材和乾草梗。虽然没有搭建出阻绝设施的时间,但如果能妥善运用那些东西,或许可以在碰上敌军前先制造出骑兵讨厌的恶劣路况。」
伊库塔觉得这是很棒的着眼点。利用残留在现场的物资——他发挥想像力,思索这样做有没有活路。自军能不能靠这些东西,来想办法填补因为马和膛线风枪造成的绝望战力差距——
「——啊。」
他的思考原本重复着假设、检讨、舍弃等步骤,然而这回圈却突然停止。
「——这样……说行是行得通……吗……?用我方的骑兵阻止对方往后逃离,并事先准备好旗帜……的确,至少这样可以站上对等立场……」
看到伊库塔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周围的士兵们把期待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然而,这样反而让他本人犹豫着没有讲出想法。因为如果要问这是不是能回应期待的内容,实际上非常难以断定。
「……虽然想是想到了,不过这个……再怎么说也不能算是良策。该说是愚策,要不然就是狂策之流。属于要不是碰上这种状况,我绝对不会采用的类型……」
伊库塔带着苦闷表情喃喃自语……不过,他内心角落其实很清楚,现在的苦境并不是靠区区良策就能打破的等级,而是只能靠那种似乎隐约透露出某种疯狂的点子来撬开突破口。
「……迅速赶往隘路吧,只有那里可以实行。」
语毕,伊库塔强迫已经因为疲劳而成为铁腿的双脚加快速度。士兵们慌忙跟上,所有人的一切希望和不安,现在依然沉重地压在年轻的指挥官背上。
「……无论结果如何,对于想出这作战并实行的自己,我永远都会感到羞愧吧。」
只在他口中沉吟的这句独白,并没有传进部下们的耳里。
*
在橙色残照的祝福中,约翰率领的骑兵部队持续在暮色下急行军。
他们在途中只碰到一次战斗,而且是要称为战斗都显得太狂妄的单方面杀戮。之后经过地点瞧敌人都已经逃走,在放置着木材和乾草梗的阵地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前进。
「若有迎击,应该会在前方碰上。约翰,提高警觉吧。」
「是之前从气球上俯瞰时,看到形成隘路的地方吧。敌方会如何准备好等待我们呢?」
白发将领的嘴角绽放出笑容,这份天真来自于无可动摇的自信。
「……Mum?那是……」
当一行人迫近问题地点时,最前方的士兵们察觉到异变。与此同时,部队全体也开始降低速度。约翰立刻拿出望远镜观察。
在距离约两百公尺的前方,可以看到岩壁从正面左手边往外突出的地形。在岩壁和森林树木一起形成隘路的这个地点,堆着阻挡约翰等人前进的沙包。而继续往前的另一侧,则是一整排举着十字弓的帝国兵。
到隘路前的路段似乎之前被当成火线防御的作业区,和至今经过的几个阵地相同,地面上四处丢着木材和乾草梗。正当约翰觉得这景象要称之为散乱却显示出某种让人感到不对劲的秩序时,他的鼻子突然闻到奇妙的臭味。
「约翰,有油臭味。」
「我也注意到了,Ham,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放慢进军速度让马往前踱步,同时分析起用五官获得的情报。
「前进路线上有乾草梗和木材,正面有举着十字弓的士兵,空气里有油臭味……噢,原来如此,我懂了。这是火攻的伏笔吧。先让那些乾草梗和木材充分染上油料,再趁着发动冲锋的我们脚下打滑时,迅速击出着火的箭。对方打算用这种方式将我们一网打尽。」
约翰只花了不到五秒就得出这推论,在马上耸了耸肩。
「Mum……作为临时想出的点子是不错,但认为我方会忽略这臭味的想法太天真了。既然已经察觉对方的企图,可没办法顺着他们的心意冲锋。」
判断这作战行不通后,白发将领对着周围部下宣布:
「准备在马上射击,举起风枪。」
接下命令的士兵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从马匹侧腹拔出枪管,和从腰包里拿出的风精灵组合。除了没有风枪的约翰与米雅拉,所有人都摆出射击姿势。
「以慢步接近距离目标一百五十公尺的地点。骑兵部队,往前。」
举起风枪的骑兵形成一堵墙开始静静前进。由于是不容易稳定的马上射击,就算使用膛线风枪,必中射程也缩短到只有一百五十公尺,但现在光是这样已经十分足够。只要拉开这么远的距离,无论是意图点火还是试图攻击,敌人的十字弓都没有意义。
「——排成横列准备开火。」
原本是四纵列的骑兵队列从前排变成八列,再分成十六列。和往左错开的后排同伴相加一有三十二个枪口将沙包对面能看到的帝国兵纳入射程。
「……好,开——不,等一下!」
约翰正要下令,不知为何却临时制止部下。在部下困惑视线的注视下,他开始分析造成自己喊停的原因……是来自直觉的警告,还有沿着背脊往上爬的不对劲感。
「……油臭味变淡了……?」
瞬间察觉到这点的洞察力值得特别一提——如果能再有三秒,他应该可以让这个发现转换为具体的行动,也应该可以察觉出陷阱并对士兵们发出警告。
仅仅只有三秒的差距决定了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骑兵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前方,而命运正是从位于死角的位置,也就是他们骑乘的马匹脚边,接二连三地推开用来掩盖踪影的乾草杆,发出降生后的第一次哭声。
在齐欧卡骑兵排列出的整齐队伍中,一口气从各处冒出闪光。
被聚焦到极限而显得又细又尖锐的七十多道远光灯并没有照亮黑暗,而是化为白色尖矛刺进马匹的眼中。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马虽然不会说话,但这些嘶鸣声毫无疑问是惨叫。在昏暗环境中圹张的瞳孔受到极亮光线照射,让马匹们的视线范围有一半泛白。面对这未知的冲击,即使是在齐欧卡陆军中受过万全训练的军马也免不了陷入恐慌。
「什么——!喂!冷静一点!呜喔——!」
「是……是敌人!伏兵在下面——哇啊啊啊啊!」
齐欧卡士兵们虽然努力想让马匹冷静,然而潜伏在地面的威胁却不允许他们那样做。伏兵们以装在十字弓上的短矛刺向慌乱的马匹腹部,让激痛助长恐慌。对付完一匹后,接下来是附近的其他马匹成为目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库塔怀着庞大的恐惧和压力执行这个动作,同时嘴里发出连他自身也无法控制的大笑声。他穿过马匹和马匹之间,甚至被敌军从头上砍下的军刀削去后方头发,不断地瞄准一匹匹马的圆滚滚双眼照射远光灯。这完全不是能以正常精神状态持续做出的行为。
「哈哈哈!还不够!闹大一点啊!」
只要映入他的眼中,不管是附近的马匹,还是无法控制马匹所以落马的敌人,伊库塔都一一举枪刺下。两名各自拿着不同武器的女性拚命追着他的背影。
「伊库塔,不要跑太前面……!那样再怎么说都无法好好保护你!」
「他大概没有听到……!」
一人双手拿着廓尔喀刀,另一人握紧装有短矛的十字弓,娜娜克和苏雅也在敌方部队正中央持续活跃着。她们两人也很理解伊库塔只能埋头四处跑的心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行为就是呆站着不动。
如果想要活久一点,唯一的方法是躲在惊慌的人群里行动,避免被复数敌人盯上。只有在混乱漩涡中才找得到生存之道。不过,被混乱的马踢中而骨头碎裂的可能性也差不多高。
伊库塔将这个计策称为狂策的理由就是这样。这个作战达成后带来的意义并不是胜利也不是优势,而是一旦开始,直到最后都没有任何人能控制的混沌。
「动啊动啊动啊!喂!那边那个家伙!停下来就会死!」
伊库塔发现因为过于害怕而站着发呆的同袍,从背后把对方踹飞。一瞬之后军刀的刀刃扫过原先士兵脑袋所在的空间,少年则以报复的远光灯招呼骑兵骑乘的马匹。如此一来又制造出一匹疯马,不但把骑马者甩落,还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跑走。
「你给我冷静一点啦!」
摔下马的骑兵爬起来举着军刀砍向伊库塔,这时娜娜克以宛如风车的回转剑舞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脸部像西瓜般被剖开的骑兵倒了下去,随后苏雅也赶到长官身边。
「还……还有畿秒?」
「我从一开始就没在算!要是分心去在意剩下的时间会死啊……!」
三人形成一个集团边跑边对话——虽然马的躯体形成障碍因此无法看清整个战场,然而根据敌方士兵与马匹的哀号,混乱似乎顺利地愈来愈扩大。如果真是这样,这场像是在鬼怪追赶下闯越活地狱的战斗也不会持续太久。
「对方顺利地中了计!所以接下来只能相信雅特丽呜哇啊!」
有匹猛冲的马从侧面逼近,伊库塔等人滚向地面避开危险。在愈来愈混乱的战场上,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抱着共同的想法——每一瞬每一瞬都必须尽全力活下去的时间,居然会让人觉得如此漫长……
「可恶!现在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也有几个骑兵待在队列的角落,运气好没有被混乱波及。他们前往拉开一段距离的地点和没事的同袍聚集成群,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状况。敌军和自军的混战中还搀杂着化为猛兽的疯马,完全找不出收拾混乱的头绪。
「总……总之,要聚集脱离的我军并重新编组部队!喂!到这里集合!」
一名骑兵对着四散的同袍大喊。即使失去命令系统也能基于独自判断行动,正是他们身为优秀士兵的证据。呼应他的要求,同伴一个个聚集过来。
「好,这样行得通!在边缘的家伙,离开本队到这边重新集合!」
只要能让敌军和自军分离,就可以发动反击。这样判断的士兵率先呼唤同袍,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整群马的踏地声。
「喔喔,来了不少人!很好很好,这下人数会一口气增加——」
欣喜的语气在途中转变成困惑。即使彼此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从背后赶来的新骑兵们却完全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甚至更为加速。
「……不……不对,那是敌人!快准备对应袭击,所有人拔刀——」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他们做好充分的迎击态势前,炎发少女率领的骑马队抢先发动袭击。靠着疾驰让冲力化为助力的骑兵对上停在原地不动的骑兵,胜败非常明显。齐欧卡的骑兵们被雅特丽排的猛攻冲散,感到胆怯时再遭受毫不留情的军刀砍杀。
「成功阻止这里的集合了!好,前往下一个目标!」
雅特丽等人并没有执着于让敌人全灭,他们破坏正在恢复的集团秩序后,就为了寻找下一群敌人而再度开始策马狂奔。
追击逃离本队混乱的敌方骑兵——这是为了让战场尽可能持续沸腾更久的任务。不能让敌人有机会冷静下来,为了进行下个步骤,必须有这种混乱作为基础。雅特丽很清楚这一点。
「战斗开始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差不多可以拿出旗帜了吧……!」
雅特丽哺喃说完,从还在往前奔驰的马匹侧边拔出一支旗帜。她单手握着缰绳,用另一只手把旗竿插进马鞍后方的固定装置里。
事先就绑在旗竿底部的光精灵射出远光灯,照亮翻飞的旗帜。
在混乱比较没有那么严重的队列前方,约翰陷入沉默。到此,米雅拉才第一次目睹到他面对眼前状况却无法当场做出必要处置的模样。
「上当了……不,单纯只是我误判了吗……」
白发将领以低沉声音喃喃自语,用力握紧双拳。现在这份怒气的对象,与其说是敌方的智慧,反而更针对他自身的愚蠢。
「……Vankzyaal……呜!这是什么难看的样子,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居然因为油料的臭味而单方面断定是火攻,疏匆了该注意伏兵……!」
油臭味只不过是为了诱导他预测到火攻的假动作。趁着骑兵部队通过的那瞬间,从队伍正中央出现的伏兵才是真正攻势……约翰察觉到,乍看之下这似乎是缺乏常识又野蛮的点子,但实际上反而是从理论性思考中导出的必然作战。
和敌方相比,约翰的骑兵部队一开始拥有三个优势。其一是士兵的数量,其二是骑兵的攻击力,其三是膛线风枪的射程。在这其中,只要用一个方法就可以同时消去第二项和第三项,那就是缩短间距。
骑兵的攻击力要疾驰过长距离后才能产生,膛线风枪的优势是能够从远处进行单方面的攻击。两者的共通之处,就是对于从一开始就处于近处的敌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开始行动前的骑兵和迟钝的步兵没什么两样,而风枪在被迫展开接近战的那一刻起就会派不上用场。这只是敌方对这些都一清二楚的状况。
「再加上贴近距离后瞄准马眼的集中光击……就算有训练过,但马匹原本就是胆小的生物,一只眼睛突然看不到当然免不了会陷入恐慌。在这场混乱中,有超过一半的士兵丧失战力……换句话说,对方让无法参加战斗的散兵变多,缩短了实质上的战力差距。」
「约……约翰……」
「Nyatt……Nyatt!这才不是什么光靠运气的奇策,而是极为洗练的用兵技巧——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原谅想出这作战的人……
因为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此按照理论考量出的结果,居然是这种混沌状态……!」
约翰的语气就像是在吐出熔岩。他的视线前方,正在进行惨不忍睹的泥沼般混战。指挥和战术都没有任何价值的原始人彼此杀戮持续进行,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最后到达的结果不会有胜利者和败北者,只有尸体堆积如山。
「……已经到极限了,我实在看不下去……!走吧,米雅拉,突破前方的敌人!』
「请等一下,约翰!就算想从这里行动,现状却连二十名骑兵都无法动员!就算真能突破,说不定会在少数孤立时被对方各个击破……!」
由于米雅拉以悲痛的声调制止,约翰总算勉强取回自制心……身处这个穷途,指挥官不能能贸然挑战危险。因为一旦自己死亡,那么一切全都会完蛋。
即便是这样,他也必须想办法处理眼前状况。约翰的视线为了寻求解决策而在周遭徘徊移动,这时他突然发现一支奇妙的骑兵部队正举着被打光照亮的旗帜往前跑。
「那……不是友军。是敌方的骑兵部队吗?前方士兵举起的旗帜颜色是……」
「……红白交错的横条。是意指『接受交涉』的红白旗,约翰。」
白发将领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动,原因是惊讶、羞耻,以及对不合道义之事的愤怒。
「你说接受……?『提议交涉』会是直条,而且说到底只要发出声音大喊要交涉不就得了吗?对方故意不这么做,反而像那样持续举着旗帜,意思是……」
「……应该是在等待我方示弱吧。」
米雅拉讲出答案。这冲击以及屈辱,让约翰用力抓着胸口全身颤抖。
——无法忍受,你应该无法忍受才对。
伊库塔和娜娜克与苏雅一起在乱战中求生,同时揣测着尚未相见的敌将内心。
——对战至今让我充分明白,叫做「不眠的辉将」的家伙,你的确是名将。不会被情感或习惯牵着走,总是根据理论来追求最佳手段。真是个了不起的强敌。
他闷过从头上挥下的军刀倒向地面,马蹄在脸旁重重落地。
——不过,自己和这种家伙的思考容易取得一致。或许该说是彼此彼此,但既然交手过这么多次,自然能够看清对方在用兵上的价值观。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你是「剧场监督型」的军人。是属于那种「只要情势允许,就会想让战争的发展置于自己一人控制下」这类型的贪心鬼。这种人有个倾向,会对戏剧里的「登场人物」也特别关爱。例如在这次的案例中,你的部下士兵们就符合这个定位。
娜娜克举起廓尔喀刀,勇猛地往横砍向趁着伊库塔倒地想再次践踏他的马。军马的前脚受到深及骨头的刀伤,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鸣。
——这种类型的对手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战场彻底失去秩序的状况。还有耗费心血培育出的演员们,在连监督都无法着手的混乱中失去性命的状况。只有对这种无益和不合理,你绝对无法忍受,也断然无法放置不管。
有个骑兵以体力耗尽而停下脚步的苏雅为目标,从背后逐渐接近。伊库塔随即放出远光灯破坏敌人的视力,趁这空档把副官拉过来,让她躲进自己怀中。
——我不会「提议交涉」。在目前的状况下,主动提议会成为事实上的投降宣言。然而「接受交涉」却是把对方逼上绝路。因为那旗帜显示的是「我方打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不周如果你们先屈服,那么听听你们意见也未尝不可」的强硬讯息。
刺进马腹的短矛无法拔出。伊库塔立刻放弃,只把库斯连同拆下短矛的十字弓一起回收。这时,从三个方向出现敌方的骑兵,同时冲向失去武器的他。
——怎么了?你快点屈服啊!然后移向下个舞台!对这种战斗感到厌烦是彼此共通的感受!
领悟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的伊库塔以手势拒绝想要前来帮忙的娜娜克和苏雅。面对来自左右和正面的大分量威胁,没有办法可抵抗的少年却依然以强硬的眼神回瞪。
「「「「「「停止战斗——!」」」」」」
伊库塔同时接受——来自敌人队列的前方,像是慌乱传话游戏的命令;以及在即将出手攻击前,还能紧急停止的优秀骑兵们身影。而他的嘴边,浮现出凄惨的笑容。
看到敌人举起意思是「提议交涉」的红白直条旗帜,雅特丽的骑兵部队也停下来不再往前奔驰。停止战斗的命令慢慢扩散到战场全体,纷争的声音也一秒秒逐渐变小。
虽然到处都举起红白旗帜,但交涉必须由部队指挥官来进行才有意义。雅特丽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选择并前往士兵数量最多的地方。她本身率领的骑兵和对方的骑兵数量似乎几近相同,这样一来也不需要多余的担忧。
「我是帝国陆军中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能拜见贵部队的指挥官吗?」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报上名号,于是对方位于前列的骑兵们让出一条路,有两名貌似军官的人物出涨。一名是戴着眼镜的黑发女性,另外一名是满头白发的年轻青年。这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征,让雅特丽不需要对方自我介绍就已经明白他的身分。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目前在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中被赋予客座军官的职责。她是我的副官,米雅拉·银中尉。」
「如此详尽的介绍实在让我惶恐。能和声名远播的『不眠的辉将』在战场上相见,这份幸运让人感谢。」
「Hah,彼此彼此。对于在这局面遇上『白刃的伊格塞姆』的恶运,我就表示敬意吧。」
形式上的对答持续着。虽然保持着洒脱的讲话方式,但可以从约翰的表情上看出负面情感带来的动摇。彼此自我介绍完毕后,约翰立刻切入本题。
「那么开始交涉吧。提议交涉的我方想提出要求,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但请等一下。」
「……Mum?都已经这样面对面交谈了,还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交涉对象。因为要由我方的指挥官,来担任亚尔奇涅库斯少校你的对手。」
雅特丽环视周遭的视线突然固定在某一点上,约翰与米雅拉也看往同一方向。在齐欧卡的骑兵们带着困惑让开的通道上,有一名全身沾满鲜血和泥土,手上抱着搭档光精灵的黑发黑眼少年,和皮肤颜色不同的两名女性士兵一起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迟了一步,我是帝国陆军中尉伊库塔·索罗克,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什么——」
听到对方口中讲出来的发言,让约翰在两方面感到出乎意料。第一,是眼前的伊格塞姆成员竟然不是指挥官;第二,是指挥官本人居然直到刚才都在混战中心参与战斗。
「在开始交涉之前,我要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你对士兵发出『待在原地不要动』的指示。」
「你说什么……?」
「在彼此谈话的期间,万一对方做出什么奇妙的行动那可很困扰。你们应该也一样吧,所以我会对自己的部下发出同样的命令。」
由于约翰在乱战结束后原本想尽快恢复部队的秩序,因此对这个提案表现出不快的反应。然而,站在敌人一旦恢复队形就会直接带来不利情势的对方立场来看,这也可以说是当然的要求。
「……对伤患的救助行动呢?」
「可以接受,但必须先解除武装并下马。」
伊库塔立刻回答。约翰考虑几秒钟后,决定老实地接受要求。
「Yah,我就接受吧——部队所有人,集中!除非我遭受袭击,否则在收到其他命令前都待在原地不准动!只允许对伤患的救助行为,但必须先解除武装并下马后再执行!」
「在我指挥下的部队所有人听令,除了救助同袍,在收到其他命令之前都必须留在原地不动。」
和约翰年轻又响亮有力的声音完全相反,喉咙已经哑掉的伊库塔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士兵们遵守命令只专心救肋伤患,到此进行交涉的环境总算准备妥当。
「那么开始交涉吧,首先由提议方提出要求。」
「明白。关于要求——我要你们全面投降。即使再继续战斗下去你们也没有胜算,我方也不希望造成无谓的牺牲。我可以承诺在你们投降后,会被视为俘虏给予适当的对待。以上就是我方的要求。」
「我已经了解你的要求,而且要进一步全盘拒绝。」
虽然约翰抱着总之先试着漫天讨价的念头,但伊库塔也没有示弱,拒绝得毫不犹豫。两者之间的空气温度一口气往下掉。
「我认为这个判断很愚蠢,索罗克中尉。让士兵白白丧失生命的行径实在让人难以苟同。」
「不需要你挂心,我并不打算继续让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
「要是你真那样想,该选择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投降。虽然视野仍旧受到阻碍,但根据战斗时的反应已经足以明白,你们的兵力还不到我方的一半。利用崭新的伏兵策略让骑兵和风枪失去功效的手段虽然值得给予正面评价,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一旦演变成数量和数量彼此消磨,确实会由我方获胜。你们只剩下全灭和投降这两个选项。」
「如果你真心那样认为,那么交涉也只是浪费时间。要不要现在立刻再次开始战斗呢?」
伊库塔以冰冷的语调反驳,让约翰的脸部肌肉有点抽动。少年针对白发军官不想继续无益烂仗的心理,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强硬态度。
「我方也提出要求吧。我要你们在这里结束战斗,按照过去那样退回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另一端。反正我方预定只要再过两天就会从这里撤退,就算你们现在往后撤,也只是损失短短两天的时间而已。」
「……看来已经被看穿,那么我干脆老实招了吧,我连一秒也不愿意继续战斗。不过就算是这样,我方也不能如此干脆地撤退。因为毕竟我是以客座军官的身分,为了让阿尔德拉神军获胜才会待在这里。」
「如果你不愿意用这个条件妥协,现在是彼此都拿刀抵着对方的状况。毕竟先退让那方会藩败,所以万一双方都不肯退让,那么无论愿不愿意,都会演变成彼此互砍。」
「我再重讲一次,如果演变成互砍,最后活下来的会是我们。虽然对我来说消耗战是最糟的结果,不过如果只能选择最糟,那么没办法,我会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有这样做的必要吗?我倒是认为你们赴死的决心并不如嘴巴上讲得那么坚决。」
约翰反击一招后,窥探着对方的反应。伊库塔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
「你这番话里有一个正确答案和一个错误答案。」
「什么……?」
「首先是正确答案。我并没有下定赴死的决心,这是事实。至于错误答案是——万一演变成彼此互砍,最后活下来的不会是你们。」
「Dyculpus!受不了,要虚张声势也该适可而止。你没有注意到至今为止气球曾经升空多少次吗?我从靠那样确认到的总兵力中,扣除为了管理火线防御必须用到的人员,所以基本上已经看穿目前你们在场的士兵数量。」
「看来彼此的观点有落差。虽然我说过最后活下来的不会是你们,但也没有主张我方能够存活下来吧?」
「……Mum?你想表达什么……?」
「这是单纯的措词问题。你刚刚说过『最后活下来的会是我们』,但『我们』这种表现方式中包括了『我』——换句话说,必须包含『你本身』才得以成立吧?」
伊库塔带着狂妄笑容这样说完的瞬间,原本在少年怀中点着周照灯的光精灵库斯突然从自身的光洞射出一道刺眼的远光灯,照向骑在马上的约翰。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让约翰周围的部下们脸色大变。
「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别动,指挥官会死。」
听到伊库塔的制止,打算怒吼抗议的米雅拉全身僵硬。然而,光是这样并没有让约翰感到畏惧。
「……Hah,伤脑筋。在你眼中,认为我的体质虚弱到只不过被光线照到就会死掉吗?」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样呢。好啦,总之你看看照向你胸前的光吧……这种圆圈是不是很像射击的标靶?或者该说,实际上的确是标靶。」
这句发言这次真的让约翰的笑容结冻。看到下一秒他的双眼开始忙碌窥探周遭,伊库塔吊起嘴角。
「不在从这里能看到的位置。这并不值得惊讶,你应该也隐约有察觉到,膛线风枪并不是你们的专利吧?」
伊库塔装模作样地耸耸肩。「不眠的辉将」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战栗神色。
手持膛线风枪,静静隐藏在黑暗中瞄准敌军将领的风枪兵。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场——无论怎么思考,约翰都没有办法得知真相。即使他能够大致推算出敌军部队的人数,也无法进一步判断出其中是否包括装备膛线风枪的士兵。只要真的配置有任何一名,这个威胁就能够毫无问题地实现。
——我要借用你的亡灵,托尔威。
少年在内心喃喃自语。他本人在过去曾形容那是「或许存在于那里的恐怖」。这手段正是在利用人类会对不可知领域感到畏惧的本能。
「别试图下马,因为这动作会直接成为暗号,就算周围的人想挡住弹道也是一样。而且,我方原本就已经预料到这种行为所以是从相当高的位置狙击,就算是有哪个人想挺身帮忙挡下子弹大概也很难成功吧。」
「交涉中应该不允许攻击行为!你想违反战时条约吗!」
「的确,在交涉中发动攻击会违反条约。但,在你下马或是让部下行动的那瞬间,交涉就会结束。因为交涉必须在双方达成共识后才能成立,所以彼此也有决定结束时机的自由。当然在自军举起交涉旗帜的期间内不能出手攻击——不过正如你所见,我方竖起的旗帜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面,不管是要拾起还是要放下都不费力气。我们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根据你的行动把旗帜放下。」
伊库塔斜着眼望向把「接受交涉」的旗帜从固定装置上拔出,用双手拿着旗竿旁观状况的雅特丽,同时以更加不怀好意的语气这样说道。虽然他的态度看起来很自然,然而毕竟这关系到自己和所有部下的生命,因此实际上是使出全心全力的虚张声势。军服背后已经被冷汗染湿了一大片。
「……Nyatt!这根本不是交涉,只是单纯的威胁!就算没有违反条约,但参照战时条约的理念后,不可能会被接受!」
「喔?这真是有趣的意见。那我反过来问你,在战争中进行的交涉和威胁到底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哪一边,顶多都只是暗暗炫耀彼此武力的威势,试图挖出有利条件的企图罢了。所以你只是把对自己显着不利的交涉称作威胁吧。」
「呜……!」
「既然对方不愿意接受条件那就换成行使实力,这是彼此共通的态度。唯一不同之处,是我在能直接狙击你的有利位置安排了士兵,而你忽略了必须针对这个事态做好准备,就只有这一点吧?」
对方以冷静的语调来封住异议。面对生涯第一次遭受的屈辱,白发军官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你意思是伏兵的奇袭,还有想办法形成交涉的安排,全是为了威胁我的伏笔……?」
「这种事情棍本不重要,你只要理解现状。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打算退让,那么我会在那时判断交涉决裂并放下旗帜,首先靠狙击取你性命。再趁着指挥系统陷入混乱时,所有人散开各自逃往远方。虽然这完全不是聪明的做法,不过一步烂棋依然也算是一步,我已经做好下出这步棋的准备——那么,你又如何?」
约翰拚命分析伊库塔的提问——他也很清楚这只是对方在信口开河。如果真的动员了装备膛线风枪的士兵,应该会为了让这段发言具备现实性而把几名士兵也一起带来现场。之所以没有看到这样的士兵,是因为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没有实体的幻想。
根据这类间接的状况证据,约翰可以断定伊库塔的发言约有九成是虚张声势——然而,九成并不是全部,只有一成的不安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开,继续纠缠着他。
或许有人会将无视这一成的行为叫做有勇气吧?但是,约翰的想法却不同。应该要尽可能减少在战场上丢骰子下赌注的次数——这是他的理念。明明是这样,这种会有一成机率抽中落空结果的死亡骰子,他连一次都不可能丢出。
「……如果我宣称自己在此不惜一死呢?」
约翰竭尽全力装出威严态度,这是他最后的虚张声势。伊库塔默默地摇了摇头。
「如果那是你的结论倒也无所谓,不过真不符合你的风格。对你来说,不会让部下和自己白白丧命的判断才是正确答案吧?算了,人类是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可以背叛的生物,要在之后留下后悔的种子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旦挂了,就算想后悔也办不到啦。」
「……和我第一次见面的你,居然可以用那么清楚的态度来谈论我的风格吗……」
「第一次见面?别讲这么冷淡的话。从开始火线防御作战到今天为止的六天之间,我一直觉得自己和你是隔若同一张桌子在下将棋。看不到的只有那张优秀的嘴脸。」
无论受到对方什么样的威吓,伊库塔都保持强硬态度毫不动摇。他以纸老虎的来袭作为威胁,夸口要挥下螳螂之斧。大摇大摆地主张着完完全全只是幻影的优势。
然而,约翰实在过于聪明,到了无法把这些当成虚构驳回的地步——正因为他如此聪明,在此才不得不选择正确的结论。
「……我接受要求,来讨论我军撤退的步骤吧。」
白发军官口中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以米雅拉为首的周围部下们纷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动摇甚至扩散到发现这气氛的其他骑兵身上。黑发少年郑重地点点头。
「——没有什么好感到羞耻,这是你该做出的决断,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
他们的撤退,首先从半解除武装开始。齐欧卡军被要求必须丢弃风枪的子弹,连骑兵部队保有的马匹也有将近八成被系在附近的树上。战力被削减到「万一在此遭到帝国军袭击还能抵抗,但无法做出任何更进一步动作」的程度。
「按照你们的希望,我们不会捕捉也不会杀害这些马匹。会把它们绑在这边留下水和饲料后放置不理,等你们在两天后突破森林时,随便你们回收。不必担心,我方会确实遵守这个约定。或者该说这是你们接受撤退的条件,不遵守的话会违反战时条约。」
伊库塔这样保证后,被迫和爱马分离的齐欧卡骑兵们也露出稍微放心的表情。等马匹绑好,风枪子弹都被丢进森林里,彼此战力差距已经缩小后,伊库塔也总算让库斯关闭一直照在约翰身上的远光灯。
「好啦,既然已经拿走马匹,就算要求你们用同样方法回去也是办不到的事情。总之你们就扛起伤患,跟着我们走吧。稍微往东后,有个火线差不多要熄灭中断的场所。我就带领你们前往那里吧。」
少年这样说完,聚集自军残活的士兵让他们排成队列。至此敌我双方混在这么久时间的状况终于得以解除,然而随之能开始看清的帝国军现状,却让每一个齐欧卡士兵都瞪大眼睛。
「喂,怎么了,快起来啊!明明好不容易结束了啊……!」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大家……在哪……」
「血……这个人的血流个不停啊……!哪个人身上还有多的绷带……!」
痛苦的呻吟形成合唱。这些士兵以敌方数量一半以下的人数进行泥沼般的近身战,这是当然的末路。有人是被来自马上的军刀斩裂脸孔;有人是被疯马踩到而骨头碎裂:还有人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像块破布般地倒在地上。比起计算死伤者人数,去数平安者有多少人反而快得多。包括重伤者在内的存活人数,已经不到总数的一半。
「……Vankzyaal……你是在这种情况下,坚称你们要继续战斗吗?」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我怎么不记得?」
看到伊库塔装蒜的态度,确定果然一切主张都只是虚张声势的约翰感到内心里的愤怒和悔恨一整个涌上。然而,既然交涉己经结束,武装也已经解除,以现实来考量,要从现在再重新来过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你们要好好跟上别落后,毕竟我们也想要早点专心救助伤患。」
「……Syah,明白了。你就带路吧。」
伊库塔留下伤患和负责照顾他们的人员,从还能动的士兵中调集四十人再加上雅特丽的骑马部队,最后在不足八十人的情况下出发。齐欧卡的士兵跟在他们后方,但约翰把部队指挥交给米雅拉负责,现在则是和伊库塔一起待在队伍前方。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索罗克中尉。」
沉默的行军持续约十分钟后,约翰突然开口。伊库塔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我能不能回答要看问题的内容,但你有提问的自由。」
「我们也有把分遣队调往西方的迂回路线,那边的战况如何?」
在听到问题后的数秒钟内,伊库塔区分出该讲明的事情和该隐瞒的情报。
「还在途中的堡垒继续进行防御战斗,那边也预定会在这几天就撤退。」
「……Yah……」
约翰虽然露出不像是获得充分情报的表情,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伊库塔也有察觉出约翰应该是想知道企图奇袭堡垒的亡灵部队有何结果,不过在这状况下并没有告诉他事实的义务。彼此依然保持距离的对话结束后,再度陷入沉默。
继续步行行二十分钟左右后,他们的部队离开道路转向左边,开始在森林中前进。一开始因为路况很差而相当辛苦,但很快就来到草木都已经烧尽的地方,月光也再度撒下因此变得好走很多。之后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一行人在逐渐变浓的烟雾和热气中前进不久,就到达了目的地的场所。
「太好了,正如预料,这里的火势变得相当弱。我要撒土加快灭火的速度,你们的士兵也来帮忙。」
听到协力的要求,约翰并没有明显不愿而是让部下也参加了灭火作业。也因为有这么多人手,不到十分钟作业就已结束。猛烈燃烧的火墙上出现了一道短暂的缝隙。
「好了,你们赶快过去吧。只要你们一通过,我们就会动手修补这里的火线。」
伊库塔以平淡的语气催赶不请自来的客人。白发军官也点点头回应,指示排成两列纵队的部下士兵们前进并一一通过火墙的缝隙。他本身也加入最后的一群人,前往火墙的另一侧。
「所有人都过去了吧?那么,我们要立刻点火。」
排好现场事先准备的木材并撒上油之后,烧击兵动手点火。火焰随即窜起,在两个势力间划出灼热的境界线。
伊库塔认为这下所有事情都已做完,正打算干脆地转身离开。这时,从火墙对面却传来了叫喊声:
「——Sydbeah!等一下!素罗克中尉!你为什么要守护帝国!」
少年停下脚步。他透过赤红火焰的帷幔,和白发军官的视线正面相对。
「我出生的国家是名叫帕犹希耶的小国!过去位于大陆的东北方,但是和邻国拉欧的战争导致两国同归于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战火中失去所有亲友的我,只剩下以战争孤儿这身分活下去的路可走!而捡起我的就是齐欧卡共和国!」
「…………」
「现在的我是齐欧卡的孩子!无论是技术立国的理念,还是紧邻大帝国却能继续保有共和制的立场,全都是让我引以为豪的事物!总有一天所有国家会以齐欧卡为模范而重生!腐败的制度会毁灭,只是自我本位的想法在互相冲突的无益战争会沉寂,世界会在和平中歌颂繁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有义务让自己的生涯不浪费任何一秒!我相信不需要睡眠的体质,是现在已经往生的人们为了这目的而赐给我的东西!」
约翰毫无犹豫地如此断言,并以强烈的视线凝视对方。为了知道对方存在形式的真正想法。
「但是这次,你让我原地踏步!因为这样,能让世界应有姿态化为现实的时间应该也稍微延后!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提问——你是基于什么想法才要守护帝国!你真的相信自己的行为会把世界导往更美好的方向吗!」
这是年轻又坦率的提问,然而却偏离重点到了让人哀叹的地步。伊库塔哼了一声后回答:
「……很不巧,我从出生至今,从来不曾想过要守护国家。我想要守护或是没能确实守护的对象,一直都不是国家,而是人。」
「Nyatt!De……Nyatt!像那种守护人们的行动,应该正是国家有义务担起的职责!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必须追求更美好的国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原来如此。那么,为了创造还有守护那样的国家,像你这样的英雄就得从头顶到脚尖都被彻底剥削榨干,最后还被舍弃吧?还真是个优秀的构造制度啊。」
约翰只能露出讶异的表情,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伊库塔察觉到他的困惑,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我觉得讲了也只是白讲,但我还是给你一个忠告吧——你二十四小时都不眠不休工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实现理想需要你这样做,而是因为有其他哪个人偷懒没做那些事。」
「——呜!」
「因为欠缺自觉,现在的你比奴隶还可怜。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有义务要去做,直到最后部不会察觉那是被哪个人硬推给你的事情。由于你采用错误的劳动方式,因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用了错误的偷懒方式。就像是把世界放在托盘上,然后试图靠自己孤身一人去支撑的巨人。」
伊库塔以怜悯的视线看了他一眼,并以此为最后的动作,真的转身离开。
「我送你一句金玉良言吧,不眠的辉将——所有的英雄都会因为过劳而死。」
「……Hazgaze(讲什么鬼话)!」
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约翰像是要刺伤对方般地大叫。那对白银双眼中蕴含着憎恶的光芒,这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把这种感情放到单一个人身上。
伊库塔等人虽然推翻战略上的压倒性不利并且击退敌人,然而作为代价付出的人命却超过六十人,而且这数字还因为濒死的重伤者停止呼吸而随着时间捋续增加。
动员前来迎击的一百二十二人中,伤势还不到轻伤的人仅有四十一名,无伤的人将近完全没有。正如这数字所示,他们打了一场凄惨至此的战争。而负责指挥的伊库塔本身,比任何人都对这个事实感到羞愧。
完成大略的伤患回收工作后,他们召回在战斗前先要求他们逃往山里的同伴,继续负起修补火线的任务。之后到期限为止的两天内只发生过两次小规模的遭遇战,这点对一行人来说,可以算是小小的幸运。只是在这段期间内,背后的帐篷里依然有一名又一名的重伤者咽下最后一口气。
「各位表现得很好,我们坚守这里到了最后——从现在这一刻起,开始撤退行动。」
火线防御作战开始后第八天的夜晚,伊库塔在排好队列的部下们面前如此宣布。哭到崩溃的士兵们彼此互相扶持,一行人开始登上山脉。这里到进行任务交接的后方阵地还有徒步约需走一日的距离,在路程走完一半前,又有两名重伤者死去。伊库塔本身也因为小指伤口化脓而发起高烧,途中好几次差点倒下都是由娜娜克或苏雅帮忙撑住。
与此同时,西边堡垒的萨扎路夫上尉和托尔威的部队,以及中央阵地的马修和哈洛的本队也顺利坚守住各自负责的战场,已经开始和部下一起撤退。伊库塔这边也在出发前收到用光信号送来的联络,为必须拖着受慯又筋疲力竭的身体翻山越岭的士兵们带来强烈的希望。要和同伴们会合并平安回去——靠着这唯一的想法,士兵们让双脚持续往前移动。
「大概还要再一小时吧。伊库塔,你可以更靠过来一点。」
「啊……嗯……谢谢你,娜娜……」
伊库塔已经无法自己一个人走路,必须一直借用同伴的肩膀,但娜娜克顽固地不肯让出这个职务。不过,如果只有极为娇小的她帮忙支撑,伊库塔也必须摆出很辛苦的姿势,因此另一边是由副官苏雅和其他男性士兵轮流扶着。就只有在雅特丽想来接下这个工作时,娜娜克却以强烈的语气威吓她。
「红色家伙别过来!你去照顾马啦!」
「……唉,我真是被彻底讨厌了呢。」
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傍晚时分,也发生了同样的对话。雅特丽叹了口气离开——然而在娜娜克对着她的背影吐舌的那瞬间,却有个影子无声无息地落到娜娜克的眼前。
「——什么!你……你是——」
在娜娜克做出反应前,那影子已经把她踢飞。支撑另一边肩膀的苏雅也因为冲击力而倒下,至于发高烧而意识蒙胧的伊库塔则是一屁股坐倒在地,表现出无防备的模样。
「……所有人都不准动。」
察觉异变的雅特丽试图跑回来,冰冷的声音却制止了她的行动。伊库塔的脖子上已经被人用反手握住的小刀刀刃抵住。
「你是亡灵部队的……!」
雅特丽咬牙反省自己居然怠于警戒,并狠狠瞪着对方——他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伪装成席纳克族,一身打扮和之前遭遇时不同,是绑着腰带的黑衣。脸孔虽然被面罩遮住了下半部,但根据全身散发的气势类型,雅特丽不可能认错人。
「我判断你是亡灵之长——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
「…………」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泼你的执念冷水,不过我们已经结束任务正在撤退。接下来只要把任务交接给同袍,就能撤回北域。事到如今还出手袭击,你不觉得自己很明显地迷失了目的吗?」
影子继续拿刀抵着脚边的伊库塔,同时举起另一只手,拿下盖住半张脸的面罩。从下方出现的面孔出乎意料的年轻,是可以形容为精悍的青年风貌。
「——我是尼路瓦·银,出身于亚波尼克西领三千石的武门——银一族的嫡子。」
雅特丽瞪大双眼。有谁能够预料到亡灵会光明正大地公布自己的来历呢?
「亡灵已经死了,被你们杀死。在这里的人并不是率领亡灵部队的影子头目,仅仅只是一介武士。」
亚波尼克分立国。这是在一百多年以前,被后世英雄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上尉也有参加的帝国军亲征所灭的极东封建国家。国内并存著名为「大名」的复数君主,靠着手下那些具备绝对忠诚心又能干的武士们,长期经营自身独特的文化。
原本在灭亡后直接被收为帝国的领土,之后经历曲折复杂的过程而成为齐欧卡共和国的一州,看起来民族和文化已逐渐融入共和国的生活……不过,将起源引以为傲的观念至今仍未褪色,据说拥有亚波尼克民族血缘的人们直到现在,还是会依循祖先的出身,自称是当时某个武门的后裔。
「领教过剑锋,是『双剑』且『无双之剑』——你是继承伊格塞姆名号之人,没错吗?」
「没有错。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是能以此身携带双刀,不折不扣的伊格塞姆。」
雅特丽毅然地回报自身名号,尼路瓦重重点头对她宣告:
「我要求进行对决——我是为夺走『最强』之称号而来。」
他全身迸发出纯粹的战意,雅特丽也毫不畏惧地正面迎敌。
「在下接受——但是,在对决前先放开人质。不必担心,伊格塞姆绝不会逃避收到的决斗挑战,你的行径只是在一污辱武人的名誉。」
听到她打包票的发雷,尼路瓦也视为武人之间的约定。虽然架在伊库塔脖子上的小刀已被移开,他也平安获得解放,却因为高烧过于虚弱无法移动。
「哪个人来把伊库塔带走,其他人也往后退。」
雅特丽下令后,士兵们退潮般地整波往后拉。伊库塔也被半拉半拖地带离现场,却只有一人,也就是方才腹部被踢一脚,正用手按着那部位的娜娜克还留在两人的攻击范围内。
「……等等!不要只有你们两个自己讲自己的!我也有事要找这家伙!」
席纳克的族长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尼路瓦,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了,影子们的头目。虽然你在战争即将开始之前,就已经完全不再从事表面活动。」
「因为我等已经达成煽动你们以促进内乱爆发的任务。如果想活久一点,就给我乖乖退下,席瓦克的小姑娘。亡灵已死,原本扮演的角色跟指挥这角色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
尼路瓦本人应该没有挑衅的意思吧?但是娜娜克却拔出了武器。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
「我们并不觉得自己被骗。从一开始就有发现你们是齐欧卡派来的手下,而且动员部族反抗帝国也是我们本身的意志——但是,我绝对不能原谅你们找来阿尔德拉神军,以脏脚践踏阿拉法特拉群山的行为!」
「我已经说过要你退下,不能原谅又要如何?」
「当然是这样做!」
两手抓着长刀的娜娜克往前冲。尼路瓦改以正手握住小刀,准备迎战。然而,在双方即将进入彼此的攻击范围之前,从旁介入的雅特丽抓住了挥动廓尔喀刀的手臂。
「——咦——?」
在娜娜克发现自己的视线转了一圈时,她的身体已经被直接砸向地面。
雅特丽温柔地抱起因为冲击而失去意识的娜娜克,把她送往其他同伴身边。
「唉………等到她醒来之后又要更讨厌我了。」
「放着别管不就得了。」
已经把小刀准备好却无处发挥的尼路瓦这样说。把娜娜克托付给同伴并回来后,雅特丽带着认真表情摇了摇头。
「她是我的同胞,不能见死不救……尤其对手又是你,之前已经有一人遭了毒手。」
回想起丁昆豪爽笑容的雅特丽咬了咬唇,重新面对敌人。
「好了,虽然我想立刻开始——不过重誉自豪的亚波尼克武人最擅长的武器,应该不可能是小刀吧?」
听到这个指责,原本如同能剧面具般面无表情的尼路瓦微微扬起了嘴角。
「这还用说。」
他抛开小刀,把双手插入黑衣的后方。等到他把手拔出时,左右手上已经分别握着一把收在黑色刀鞘里的小太刀,长度则同样都约是二尺。
「就是要这样才对。」
看到从刀鞘中出现带有弧度的单刃刀,让雅特丽做出不知道是她人生中第几次的兴奋发抖反应——亚波尼克和刀。以软铁构成中心,硬铁形成外壳,并藉由这种双层构造,让令人畏惧的锋利和坚固性得以并立的刀锻造艺术品。只要是志在剑术之路的人,无论是谁都希望能够有机会入手一次,是这世上最棒的武器之一。
「我要对先贤的技术表示敬意。伊格塞姆使用的刀剑,也是参考那个锻造出来的东西。」
「这是从九代前的祖先传承下来的武器,就是为了要让你成为刀下亡魂,才流传到今日。」
一想到伊格塞姆拥有的「最强」历史,就能明白这句话并不夸张。面对跨越世代承袭至今的战士们杀意,雅特丽以彷佛在品尝陈年果实酒的心态来对应。
「……喂!雅特丽……」
当彼此的战意到达顶点,炎发少女正打算把手伸向双刀刀柄的那瞬间,外围却突然传来光是听到似乎就会让人泄气的微弱声音。两人的视线同时转向声音的来源方位。
「……打完以后叫我起来……」
维持靠着树木根部的姿势这样说完后,伊库塔再度闭上眼睛恢复沉默。虽然这次的插嘴行为比平常更加不懂得顾虑周遭,但雅特丽很清楚这种行为是信赖的证据。对于这名少年来说,好运是躺着等迟早就会到来的事物。
「居然被当成闹钟——这个侮辱,你可以听而不闻吗?」
雅特丽难得做出这么不成熟的挑衅,但这也是因为伊库塔泼了冷水,她为了让对方能恢复热意才做出的贴心举动。正如她的企图,受到刺激的尼路瓦将双手的小太刀分别举到中、上段的位置。
「——拔刀吧,我要让以最强立场扬威的伊格塞姆之剑在此成为最后。」
「至今应该有许多武人讲过同样的台词吧。虽然我总是觉得拿这种话当辞世之言实在粗陋也很不以为然,不过看来只有这次情况不同。」
雅特丽从腰间拔出武器,以自然的动作摆出右手拿着军刀,左手握着短剑的姿势。她的表情不带多余的自负,握住刀柄的手没有施力,全身上下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破绽。
「为眼前的光景感到自豪吧,亚波尼克的武人。原本面对单一对手,要用一刀来解决是伊格塞姆的基本理念——但是我现在承认你是例外。」
她举起双刀的身影,显现出王者的意志——我就以全副精神来回应你的挑战吧。
「在此领教!」
发出开战宣言的同时,尼路瓦举脚蹬地。他刚踏入迎击方的雅特丽攻击范围,彼此的武器立刻就开始让人眼花撩乱的对击。
第一击。面对瞄准自己脸部使出的和刀突剌,雅特丽让军刀紧贴着敌方刀身往前刺出。虽然这次交叉将近完美,但在事先预测到这反应而把上半身往下压的尼路瓦动作下,并没有带来任何意义。在双方的一刀和一刀彼此纠缠互相争夺的那一瞬,竞争就集中到剩下的左手短剑和右手小太刀上。
刀身长度对尼路瓦有利,然而护拳这设计则是对雅特丽有利。在这个条件下,最佳对策并不是先发制人,而是后攻的对应攻击。瞬间做出判断的炎发剑士等了零点一秒。受到先使出两次假动作才真正刺来的剑击时,她并没有被迷惑,而是把护拳往前推来打落对方的攻势。
「呼……!」
尼路瓦的攻击遭到全面防御,然而他依旧不后退。在皮肤被护拳削落的同时他把身体往下沉以闪避突刺,再以膝盖几乎要碰地的低姿势潜入对方怀中。接着举起摆脱军刀纠缠的左手小太刀使出横砍大腿的斩击,雅特丽却更加近逼并闪躲进斩击的内侧,同时瞄准敌人脸孔赏了一记使出全方的膝击。
「呜……!」
虽然尼路瓦以右手腕当盾避免脸部直接受到攻击,然而身体却因为冲击力而被迫后退。在膝盖尚未伸直,姿势也不稳的情况下,雅特丽以毫不留情的追击迫近。尼路瓦将两把小太刀组合成十字,挡住从上方将重力化为助力往下挥砍的军刀。
「呜哦!」
然而,这并不是单纯的接招动作。当组合成十字的二刀挡下军刀的那一瞬,他先以横线来承受这一击,再靠着把纵线往前推,精彩地让斩击的轨道和威力都因此偏移。接着他举起避开攻击的同时也恢复自由的右手小太刀往横向砍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短剑的剑刃。这刹那,他和被左手小太刀打偏而往下掉的军刀之间,出现了一条能使出攻击的通路。
「喝啊!」
尼路瓦毫不犹豫地使出以左脚瞄准敌人脸孔的前踢。这是万一遭受直击可不是鼻骨碎裂就能了事的脚尖一击,而雅特丽则把身体顺势滑向军刀挥往的右侧位置,藉此闪避。同时拉回的左手短剑虽然接触到敌人的脚踝,然而结果并不是切开肌肉的感觉,只有钢铁的坚硬触感传回她的手上。
「喝……!」「呼——」
经历过没有呼吸空档的攻防后,两人之间再度拉开距离。雅特丽看向应该确实被自己刀刃刺中的敌人左脚踝,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只脚不安分,准备还很周到。那是护腿的一种?」
「在银一门的教诲中,有一条是『使剑时要以手操控,以脚活用』,所以保护肌腱的防御用铁板是理所当然的装备。还有,你没资格指责我的脚不安分。」
这种和他担任亡灵头目时根本无法联想在一起的饶舌态度,或许是兴奋和紧张的表现吧?不,其中还混着欢喜。证据就是尼路瓦的嘴角浮现出无意识的微笑。
「不过,你的确很强……比想像中更不合常理,为什么你能够再三避开第一次见识到的剑技?」
「剑术这种概念自勃兴后,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千年以上,你认为还随随便便就会出现真正的新技吗?无论是多么优秀的剑技,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依循着剑理之必然的技巧,虽然会感到佩服,但是并不值得惊讶。」
听到雅特丽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尼路瓦露出僵硬的笑容,心想这或许就是最强者的自负吧?对于伊格塞姆来说,就连数不清的先人们历经呕心沥血的修行,最后才能到达的巧妙剑技,也只不过是写在第一本教科书里的剑理基础知识。
「我先把话讲白,靠剑技无法赢过我。如果想让伊格塞姆跌下最强宝座,就让我看看更上一层楼的表现。」
炎发剑士用军刀的刀锋指向敌人,如此宣告。听完这番话,尼路瓦笑得更深。
「我正想要那样做——」
他大胆地这样说完,先调整几次呼吸后,才以刀尖微微往下的下段姿势重新握好二刀。注意到气势变化的雅特丽换上严厉的表情。性质和刚才充满战意的姿势显然不同,现在是放掉力气的极自然姿势,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意思是随我高兴怎么进攻吧?这不是很有趣吗?」
和前一次相反,这次是雅特丽摆出进攻态势。她侧身面对敌人,把右手的军刀往前举在中段位置。要适当地活用间隔的优势,发动攻击斩断改为采取守势的对方手腕。
和彼此斗志激烈冲突的第一波对决状况不同,这次从缩短间距的阶段就展开让人窒息的攻防。面对以刀锋逐步进逼的雅特丽,尼路瓦仍旧继续维持自然的安定姿势。这份冷静显得很奇妙。明明再这样下去,会进入只有雅特丽能单方面攻击的距离。
「……嘶……呼……」
「…………?」
雅特丽感到一丝丝的不对劲而放慢脚步。虽然她不明白原因,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像是不小心误闯进和自己房间装潢类似的其他房间,或是穿衣服时不小心前后穿反时的感觉,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隐约蒙胧的奇妙感。
虽然无法瞬间究明这个感觉到底是什么,然而对雅特丽来说,这甚至是可以带来期待的要素。她一边享受着和未知状况相对的紧张,同时激励刚才放慢的脚步再度往前移动。
「……嘶……呼……嘶……」
时间的流逝如蜗牛行进般又沉重又漫长。然而依旧确实前进,从静转动的瞬间很快就要到来。只要再短短数公分,雅特丽的脚尖只要再逼近那么一点点距离,就能进入斩击的范围内。
「……嘶、呼、嘶、呼、嘶……」
到达境界的脚尖位置通知先发制人的机会到来。然而在雅特丽即将把右手军刀往前刺之前,在这个肌肉已经开始运作,无法回头的时问点,她却察觉到不对劲的理由——因为自己和对方的呼吸频率一模一样!
「呼……!」
在她使出突刺的同一瞬间,绝对不可能是靠视觉确认后再反应的完全一致时机,尼路瓦把右脚往前踏了一步,甩动身体往横向闪躲。即使刀锋扫过胸前也毫不在意,原本无力朝下的小太刀瞬间被注入生命,瞄准敌人喉咙直直迸流而去。
「——呜!」
刀锋传来反应,是斩裂脖子皮肤,刺入肉里的触感。但察觉到即使如此还是没能深及血管和骨头后,尼路瓦毫不犹豫地往后跳开。下一刹那,军刀从他身体原本所在的位置一闪而过。
「居然连这招也……!」
重新拉开距离后,尼路瓦开口第一句话是表示自己的畏惧。而他的眼前,脖子上出现浅浅伤痕的伊格塞姆剑士也还伫立于毫无保留的感动中。
「……和我同调,看穿徵兆……不,是看穿了徵兆之前的气吧?」
她讲出了非常抽象的发言,然而对面的武人却正确理解这意义并露出笑容。
「『镜穿』——这是我等流派最后寻求到的答案。就是你刚刚要求的,比剑技更上一层楼的表现。」
只说完这些,尼路瓦就恢复成先前那种自然的姿势。伴随着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的感觉,雅特丽重新拿好武器,回想起扫过自己脖子那一击的记忆。
「镜穿」——根据状况,这肯定是反击技的一种。然而,这技巧和先看到敌人动作再反应的还击处于不同的次元水平。若不是知道对手会在哪个瞬间行动,根本无法办到几乎能让先攻后攻这概念崩坏的一致时机。
那么,让这个简直是预知未来的攻击预测化为现实的要素是什么?如果把受到经验后援的洞察力算是前提,那么最重要的要素之一是呼吸吧?例如吸气、吐气、屏息的时机,可以观察这些动作本身并视为各式行动的准备步骤。所以更彻底一点,只要能完全掌握对手的呼吸,或许有可能连下一步的动作都能事先理解。虽然这是粗略的推测,但刚才尼路瓦展现出的行动应该就是这类技巧。
「……我要说的确精彩,要是再晚一瞬察觉,我已经死了。」
「这个奥义并不是针对第一次交手者能够必杀的奇袭。放马过来,下一次我会确实了结你。」
和一决胜负的宣言相反,尼路瓦以非常澄澈的表情凝视雅特丽。这也当然,先和对手完全同步后再使出的反击,并不是抱有杀意这种不纯情绪还能顺利达成的剑技。他现在的心境,应该很类似被称为心如止水的状态。
这无疑是高手的境地。是渴望最强的一门执念孕育出的同机必杀行动,也是为了寻求「最强」这答案的思索得出的唯一一种结论。雅特丽感觉自己受到银这个武门耗费数百年的款待,封于这点,她只有愉悦和感谢。
「——那么,我也以伊格塞姆之技来对应银一门的技吧。」
宣言后,雅特丽再度以侧身面对敌人的姿势拿好双刀。无法使出有效攻击而陷入胶着状态的丑态是不被允许的行为。要以攻击的奥义来回应防守的奥义,这才是身为最强者的礼仪。
「——呼~~……」
雅特丽整理精神准备使出奥义,并有一瞬把视线瞥向躺在外围的黑发少年——看到他的身影,她露出苦笑,心想只有害怕双手和刀柄又无法分离的担忧是白费力气。
「……消融内心,境界消失……」
一步,她缩短彼此间距。接着又大步跨出第二、第三步。要说是蛮干,这的的确确是蛮干无误。原因就是她脑中没有任何图谋,已经没有以人的身分思考任何事情。
「只化为一对双剑——」
「……呜!」
攻击范围相叠,剑光闪过。看穿机前之气的尼路瓦打算对应雅特丽的攻击,却在刹那间察觉到这行动已经失败,随即切换成防守的态势。钢铁激烈冲突迸发出火花——以此为开幕的暗号,伊格塞姆的时间开始了。
从肩口往下横砍、横扫、狙击对方手腕、从下方往上斩杀——连续的斩击毫无间断,持续承受的尼路瓦感觉自己像是受到瀑布击打。完全找不到能够出手反击的时间空档。受到一击的身体还在因为冲击晃动时,下一击已经逼近。除了咬牙承受以外,还能够做什么呢?
想用投入武门历史修正改善的终极一技——「镜穿」来迎击的内心想法,从最初那一击就已经被破坏——就算想让呼吸和对方一致,敌人也没有在呼吸。不,如果光是那样并不会有问题。除了呼吸,其他还有无数能用来看穿机前之气的材料;如有必要,先改为防守,等待无呼吸带来的不良影响制造出破绽后再动手也行——不过,实际上却不同。在尼路瓦眼前发生的现象,并不是那种水准的状况。
——没有气!没有机前!这个女人身上只剩下行动!
尼路瓦在刀刃制造出的怒涛中拚命地维系生命,并对这种异常状况感到战栗——他获得的「镜穿」,讲得极端一点就是预测对方想法并配合出手的技巧。因为对方这样来袭所以我方这样斩击,那样攻击所以那样防守,如此出招所以如此对应。利用化身为敌方立场,复制对方这些想法,正是「镜穿」能必杀的理由。
然而,眼前敌人的剑根本不包含应该要复制的思绪。是一种非意志性的连击,仿佛持剑的人类已经消失,只有双刀存在于此。在持续承受这种攻击的过程中,尼路瓦察觉到——换句话说,这就是「规范」。并不是确认对手如何接招后再使出下一击,而是连二次一次的斩击会让对方做出什么样的防御动作」这部分都考量进去,串连起事先建立的规范式攻击。讲得极端一点,敌人连我方的反应都没有认真在注意。
「呼——」
连呼吸的时机都被编排为连击的中途一部分。当然就算看穿也没有意义,因为这动作除了补给氧气,没有包含其他意图。对于伊格塞姆之剑来说,追求到最役连机前的思考也只不过是该排除的杂音,换句话说仅限于这个对手,银一门穷究所得的答案并没有任何意义。
「喔……喔……呜喔喔……!」
恐怖、感动、绝望都化为叫声从武人嘴里涌出,两手的麻痹感提醒他防御动作已经到达极限。这刹那,无数的光景在他脑中浮现后又消失。和自己这哥哥很像,冷淡妹妹的没好气表情;白发军官的天真笑容;第一次拿起剑的那天,自豪高举的小太刀刀锋——
钢铁的烈风吹过,斩断了这一切。
「——」
两把小太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晚了一拍,尼路瓦的喉咙深处涌上鲜血。接着连痛觉也终于跟上,但屈膝跪地的动作却不被允许。因为军刀的刀刃刺穿胸口直达后背,贴近身前的对手从下方把他的身体往上撑起。
「——二刀势法皆传之尝试,『无想剑』。这就是伊格塞姆的答案。」
隔着几乎可以感觉彼此呼吸的极近距离,雅特丽对着自己打倒的武人如此说道:
「我自认自己是应胜而胜——不过,你又是如何?对于没能以万全状态来挑战一事,是否有留下悔恨?」
听到以体贴语气讲出的这句话,尼路瓦这次真的体会到对方的真意而感到敬佩——在西边堡垒试图奇袭却遭到反击时,被子弹击中的侧腹伤口。虽然因为黑衣而不显眼,然而这部位却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渗出鲜血。这是深及内脏的重伤,只要看到伤口和出血量,可以很明确得知他只是在等死。
所以尼路瓦才会前来这里。为了寻求身为武人的终点,还有身为战士的适当死亡场所。他希望自己不是以无名亡灵的身分,而是作为挑战最强梦想的一名剑士走向尽头。而炎发的少女从开战之前,就已经这察觉到这份心情——
「……我没有留下悔恨,已经竭尽一己所能。」
仔细聆听并确认这个回答后,雅特丽静静点头。
「……是吗,这场决斗也是在为丁昆·哈尔群斯卡准尉复仇。如果你认为我的胜利没有瑕疵,那么我会找一天去墓前向他报告。」
尼路瓦不需要点头回应。对于接受败北的武人,已经没有任何该说的话。
「再见了,尼路瓦·银。重誉高洁的亚波尼克武士——你就把以自身剑技让伊格塞姆的剑士感到战栗的事实,代替最强的称号作为前往黄泉的土产吧。」
讲出悼辞的那瞬间,雅特丽也一口气拔出刺进对方胸膛的军刀。因为这动作让原本已经止住的鲜血从伤口整个喷出,尼路瓦的身体失去支撑,缓缓地瘫倒在血泊里。
在周遭士兵们无声的旁观下,被敌人鲜血染红的雅特丽直接走向躺在树根上的旧识少年。即使对方看起来与其说是熟睡,还不如说是面无血色地昏睡,但炎发少女依旧毫不客气地叫醒他。
「——结束了。快点起来,伊库塔。」
「…………唔唔……」
虽然听到毅然的说话声催促自己清醒,伊库塔依然挤不出撑起身子的力气,因此保持躺着的姿势张开眼。在往旁边看的视线范围中,确认两于依旧拿着双刀,全身染上鲜红的雅特丽身影后——他的嘴边只浮现出柔和的微笑。
「呼啊……早啊,雅特丽。你今天又特别红,正好适合用来叫醒人。」
第一句讲出的发言,又是这一类的玩笑话。雅特丽带着苦笑移动双手,把军刀和短剑都收入剑鞘。在一连串动作中,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开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