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亡灵与猎人

「总之你就照这样送到!」

一名脸上表情极度困扰的士兵,正在受到来自相当低位置的怒斥。面对手上拿到了信件却无法决定到底该不该行动的士兵,夏米优殿下再度开口:

「不管是紧急时期还是别的,区区地方军人的独自判断都不可能挡下盖有皇室印章的信件吧!你只要按照我的命令,以快马将这封信送到中央就对了!」

「可……可是……」

两人不断争论的主题,是可不可以从他们目前所在的北域南端基地,将信件送往中央基地——畏惧被追究责任的萨费达中将进行了情报控管,北域动乱的泥沼战况尚未传达给中央得知。而这点导致了事态更加恶化。

现在前线状况到底如何,其实连夏米优殿下本身也不清楚。虽然她让亲卫队士兵往来这个基地和前方基地收集情报,然而也不知道那是从现场又隔了几天后才送到的消息。现在确定的只有随着战况恶化,伊库塔等人原本是后备兵力的训练部队也被投入前线。而且在同样立场的部队纷纷退出之后,骑士团的五人似乎还在前线继续奋战。

已经没有选择手段的余裕了。公主压下对自己的厌恶感,决定主动使用强权。

「……把这封信送往中央。这是我最后一次下令,我可以承诺责任全部由我承担。」

「可是,根据司令长官的指示……」

「你要是胆敢继续抗辩,就要视为是对皇室的侮辱!」

「怎……怎么……!」

只不过是区区传令兵的男子光是听到这句话就整个吓坏了。他以颤抖的手将信件收入包包后,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骑上马往前跑。

「……抱歉……」

由于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迫对方因为相反的命令而受苦,夏米优殿下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真心道歉。之后她把视线稍微往上移动,望向现在正成为战场的北方群山。

「……我的确想让索罗克等人获得活跃的机会,但……目前的状况实在过于不透明……!」

因为担心骑士团众人是否平安,公主这几天都过着无法入眠的夜晚。只有在疲劳到达极限时能稍微陷入类似昏厥的睡眠,而且那大部分都伴随着恶梦。也不只一两次梦到骑士团的众人遭遇危险。

至少如果能多了解一点状况——公主如此祈祷,这时她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从外面冲进基地内的新传令兵身影。

「报告!报告!阿尔德拉本国的军队从北方进攻了——!」

听到士兵大叫的内容,公主殿下的心脏一口气冻结……这代表睡不着的夜晚将会继续。只有这点,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确切事实。

*

在山麓的森林地带发生战斗后过了一夜的早晨。被配置在山脉上的帝国士兵透过朝雾往另一端俯视观察后确定状况并没有太大改变,放心地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对方会在黎明时一口气打过来哩……」

趁着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好机会,他直接讲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话虽如此,就算真的有其他人听到,也未必会想责骂这名士兵。对他来说,那种能一个晚上都没有作恶梦梦到被大军蹂躏的人,反而才是少数派。

「毕竟火烧成这样,动物们肯定觉得不逃才是脑袋有问题吧。从好几天前就连只鸟都没看见了……只有倒霉的人类还留在这里。」

他叹口气望向天空,这瞬间却有三只鸟横过视界。它们似乎飞得相当低,从地上也可以看清鸟羽是灰色。

「什么啊,原来还有动物吗——喂!不是那边啦!快点逃往南方啊!」

那三只鸟并没有听从他的忠告,继续保持一定高度往西方天空飞去。士兵愣愣地目送三个背影远离,同时心想,原来除了人类以外也有这么傻的家伙。

「——来了吗?」

在上空发现鸽子盘旋的身影后,影子再度吹响手中的鸟笛。

察觉对象所在位置的鸽子们降落到地上。和同伴一起躲在岩石暗处的影子让鸽子按照前来的顺序停在手臂上,逐一回收绑在鸽脚上的纸条。

「…………」

影子以一张纸花费数秒的速度,看完用细小字体密密麻麻填满纸条的报告。把纸上内容烙印存脑海中后,他把达成任务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嘴里吞下。

「……友军似乎还被挡在山脚下。」

影子一边说,同时从怀中取出纸条和笔,开始书写回信。听到他的发言,附近的岩石后方产生了几个动静。

「正面玄关的防守很坚固,因此收到要我们从后门撬开突破口的指示。」

在纸条上写好新的联络事项并确实绑在鸽脚上后,影子让鸽子再度拍翅飞往天空。先确定鸽子一直线朝着北方山麓滑翔而去,他才继续开口:

「很幸运,连具体方案都已经准备好了——赶路吧。」

发言没有收到回应,只同时传来无数个有人点头的动静。影子的身影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的亡灵们再度开始行军。

*

「看样子所有人的睡眠时间都跟我差不多。好啦,今天也要进行快乐的军事会议时间。」

在最里面的位置坐定的萨扎路夫上尉,揉着出现深沉黑眼圈的双眼这样说道。所谓的「棋不多」,当然是他因为昨天一整晚没睡而讲出的萨扎路夫式反讽。

「我要立刻提案,今天动员全军一起睡午觉的想法如何呢……」

旁边半趴在桌上的伊库塔开口提议,上尉以夸张动作点头。

「伊库塔中尉,这是个好点子,我非常赞成。该不会有人想提出异议吧?」

「很遗憾我要投出反对票。原因是如果那样做,午觉有很高机率会直接演变成一睡不起。」

雅特丽迅速为这提议做出结论。在现场人员中,她是唯一一个背脊和椅面还保持完美九十度的人物,然而就连这样的她,充血双眼等部分还是表现出疲劳的阴影。

「反正要睡,等死了以后爱怎么睡就可以怎么睡,是吧?……总之赶快开始吧。」

听到马修这种和过去感觉明显不同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萨扎路夫上尉偷偷瞄了马修一眼,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嗯哼咳了一声进入本题。

「首先,我要宣布战斗的结果。昨晚十九时过后,我方在建筑于林道半路上的阻绝设施展开防卫线,约四十分后主动结束战斗开始撤退。以放弃阻绝设施作为暗号尝试封锁林道,作战成功。填补了欠线防御的空隙并阻止敌人入侵。」

所有人脑中都回想起那一幕幕要归类于过去还显得过于鲜明的激战光景。

「以上为概略,接下来是损害报告。全部队总共有阵亡者八十五名,重伤者六十三名。合计之后,可战斗人员的损耗是一百四十八人。从编组部队时的总数七百二十人中扣掉这个数字,目前我方的总战力包含轻伤者在内是五百七十二人。」

托尔威先以苦涩的心情来听取这些数字,之后才开口提问:

「……请问每个部队的死伤者详细状况是如何呢?」

「首先受损最严重的是席纳克部队,共六十一人。其次是防守阻绝设施的我手下部队,二十四人。伊库塔中尉的部队是十九人,雅特丽中尉的部队是十七人。再来则是马修少尉的部队十四人,托尔威少尉的部队是十三人。以上都是阵亡者和重伤者相加后得出的数字。」

即使有点顾虑同席的娜娜克,但托尔威还是针对内容进行分析:

「嗯~……扣掉人数半减的席纳克部队,其他部队受损的程度总算还不至于影响到运用吧……」

「如果只看人数的话啦——话说回来托尔威,膛线风枪部队受到了什么程度的损害?」

听到伊库塔的问题,托尔威的表情添了几分沉郁。

「在敌方反击下有两人阵亡……不过,有回收他们的风枪。」

「既然是那样就好。从其他人里选出两名擅长射击的土兵,把那两把风枪给他们之后编入狙击部队中。因为子弹数量还有余裕,要找个空闲时间让新人练习如何使用。」

确认托尔威点头后,伊库塔进入下一个话题。

「那么来讨论更深入的议题吧。如果以一百为满分去评论昨天的战斗,我会给七十一分。顺便一提,及格分数是七十分。」

「呃……这意思是勉勉强强及格?」

「以正面观点来看是那样没错。因为有达成最低条件,也就是要转移敌人对迂回路线的注意力同时削减对方战力。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期待能更进一步得到+α的战果。最棒的发展则是我方没有撤离,守住了阻绝设施。」

如果战斗可以再持续三十分,那么不但能让敌方受到更深刻的损害,迟迟无法取得优势的阿尔德拉神军甚至有可能暂时退兵。那样一来,应该可以再多争取到对方再度进攻之前的那一整段时间。

「算了,暂时退兵的敌军要再度进攻时大概会选择白天,所以届时我方也得在战斗一开始就立即撤退。不过就算是那样,估计也能够争取到半天或一天左右的时间吧?」

「……我记得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最少也还要七天,这一天的损失该不会成为致命的失误吧?」

马修皱着眉发问,但伊库塔却以无所谓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那种事。根据目前的估算,我自认足以彻底因应今后的七日……只是,如果把这视为支援撤退作战的一环,争取到多一点日数自然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伊库塔甩甩头切换心情。

「……接下来要看对方的态度。在经历双方交手一战的结果后,阿尔德拉神军会如何出手呢?就来瞧瞧对方的手腕吧。」

*

「——Ryttsah!嗯!真是美好的早晨。」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对着朝日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脸上是一派轻松开朗的表情。因为对于不眠的他来说,早晨的到来正代表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

「早安,约翰。」

当他正在帐篷前拿着牙刷和盐巴刷牙时,他的副官米雅拉·银来到此地。根据那对藏在黑框眼镜后的双眼,这一位似乎和睡意也没有什么关系。

「Yah,早安,米雅拉……嗯?那是?」

约翰回头后,最引起他注意的部分是停在米雅拉手上的一只鸽子。

「山脉上的友军送来了联络。」

听到这等候已久的报告,白发军官的嘴角往上扬起。他连先把牙刷好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直接冲向副官,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张被折成细长条状,由亡灵送来的纸条。

「……Syool,不愧是令兄,精选了我现在想要的情报。」

「根据报告,证明敌方迟滞防御部队的规模只有一个营多一点。此外,对方并没有把兵力派往迂回路线那边也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其他还提到几个很有趣的情报。首先,似乎确定帝国军方面果然也有装备膛线风枪的部队。因为根据能确认的范围,该部队的规模约是一个排,所以说不定正是参加昨天战斗的部队。」

约翰边说,边把揉成一团的纸条丢进嘴里。米雅拉皱起眉头。

「我从之前就一直请你不要那样做吧?对消化不好,也不能算是卫生。只要交给我,就会确实烧毁处理掉……」

「——Mum,抱歉抱歉。因为令兄这样做看起来很帅,所以一不小心就……」

嘴上一边辩解,约翰同时确认着现在已经化为纯粹记忆的联络内容。

「此外还有一项让人感兴趣的报告。看来在帝国军那边,似乎有那个『白刃的伊格塞姆』一族的成员参战。得知这情报后,最先会感到讶异的点是没想到北域镇台里居然有那种精英。」

「……是的。只是,对方居然能让那个兄长评价为『剑技非比寻常』……」

「Hah,应该真的非比寻常吧……阶级据说是准尉。虽然令兄送来的联络里并没有提到该人的年龄,不过再怎么说伊格塞姆成员不可能是从大头兵爬上来的准尉,但如果是高等军官候补生的新人,那可确确实实是宝贵的人才啊。以当时的战况来说,这种人还留在前线实在极为不自然。」

已经完全认定对方是男性的两人虽然连想像都没想像,不过不只年龄,连性别也没有写在联络内容中。由于让传信鸽递送的纸条并没有多余的空间,因此不必要的情报当然会被先删除……然而关于没有传达「剑技非比寻常的敌人是女性」这事实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别的心态对书写者造成了影响。

「……不,我认为反而不会不自然。因为如果对方真的是宝贵的人才,应该不会厚着脸皮逃离不利的战事。」

这句话表现出米雅拉对这个尚未谋面的敌人开始产生强烈关注的心情。约翰带着苦笑看向她下意识以单手碰触短刀刀柄的动作。

「如果我们被挡在这里也是那家伙造成的状况,其实还挺戏剧性呢。」

「我倒是认为再怎么说,以准尉这立场恐怕无法……」

「Nyatt!即使对方早就因战时晋升而提高军阶也很正常。仔细想想,就连这个史无前例的火线防御作战,如果真是那个炎发的伊格塞姆策划出来的东西,不觉得实在非常适合吗?」

米雅拉边叹气,边把视线转向满脑浪漫想像的长官。约翰这下总算恢复冷静,为了掩饰害羞而刻意咳了一声。

「Mum,总……总之,现在总算和友军恢复联络。幸好那边的战力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损耗,接下来就展开大胆的协力合作吧。我已经决定方针了。」

「了解,那么是不是也要去向亚库嘉尔帕上将报告呢?」

约翰点点头恳往前走,这时总算想起一直握在右手里的牙刷,才慌忙把牙刷再次塞进嘴里。

「Yah,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

伊库塔等人的会议结束后过了两小时左右,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苏雅睁开双眼,同时因为透过帐篷撒下的阳光亮度而发现自己睡过头。

「……哇……惨了……」

苏雅慌慌张张起身,开始整理仪容。基本上副官要比指挥官早起,就算不需顾虑到这一层,按照规定,所有士兵也必须在上午七点以前起床。平常无论多疲劳,她都能够在该起床的时间清醒,不过在经历过昨晚的事情后,似乎连这点都无法保持。

「尤基,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咦?」

然而,当苏雅边抱怨搭档光精灵边看向周遭时,却发现她原本预料的慌忙气氛并不存在。睡在同一顶大帐篷里的女性士兵们大部分都还在睡,已经起来的几个人也正在写信给家人。这是休息时间的典型光景。

苏雅感到很困惑,这时注意到她反应的一名士兵停下写信的手,对着她开口说道:

「米特卡利夫士官长,早安。上面有下达了可以休息到上午九点的命令,所以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咦……?什么时候有那种命令……?」

「士官长还在睡时伊库塔中尉有过来,并把命令交给刚好醒着的我。帐篷入口也挂着写有同样命令的板子喔。」

听她这么一说,苏雅把视线转往入口……的确,那里挂着写有「伊库塔中尉命令  所有人都休息到上午九点为止」的板子。虽然这下她不需要急菩整理仪容,但也没有心情睡回笼觉,只好愣愣地原地呆站。

「……您睡不着吗?那么,士官长要不要也来写信呢?毕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机会。」

女士兵提议着,只见她把纸张放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正提笔书写。苏雅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

「……家书吗……亚娜夏中士你写了些什么?」

「嗯!关于这个,在这种状况下,内容几乎都会变成遗书呢。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烦恼,想找出更开朗一点的话题。」

虽然语气像是在说笑,不过毫无疑问,这是联想到在昨天战争中还来不及写信就阵亡的同伴后才讲出的发言。如果要写遗书,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苏雅脑里虽然也浮出这种想法,但她还是摇摇脑袋甩开这念头。

「……我还是算了。就算这样好像很不孝,但要我写出以自己死掉为前提的文章,总觉得很恐怖而写不出来。」

「那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我还觉得,说不定就是抱着『我绝对要活下去所以不需要遗书!』这种气势的人,才真的能存活。」

亚娜夏中士讲出莫名豁达的发言。另一方面,没有在睡觉也没有在写信的苏雅却产生自己在帐篷里失去容身之处的感受。

「……我外出一下,去向同袍们献花。」

「可以那样做吗?命令是要我们休息到上午九点。」

「又没有命令我们必须乖乖睡觉,这次就当成是我自有的休息方式通融一下吧。」

苏雅自己也觉得这是很烂的藉口,但亚娜夏中士只是苦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一边用视线表达感谢,同时以避免吵醒其他同袍的动作离开帐篷。

「……啊,话说起来,就算想献花也……」

才刚往前走,苏雅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要达成献花这种动作,前提是附近环境要有花。然而放眼望去,阵地周围似乎并没有会长着花的地方。森林中或许多少可以期待,但是要在那烟雾中找花实在太乱来了。

苏雅四处乱晃了一阵子想寻找花的踪迹,但没过多久就决定放弃。心想至少要帮阵亡战友把脸擦干净的她准备了沾湿的擦手巾,前往收容遗体的帐篷。

「「啊……」」

当她想要进入帐篷时,却正好和从里面出来的娜娜克·鞑尔打了照面。两人僵住数秒,彼此之间陷入难以形容的沉默。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应该收容着帝国士兵的遗体。」

挤出勇气率先开口的人是苏雅,在胸中翻滚的漆黑感情通过喉咙脱口而出。

「就算你恨帝国人,也不允许你做出污辱死者的行径……!」

感觉到发言里包含的敌意,席纳克的族长先微微发抖,才缩着肩膀低下头。

「……我没做出那种事。」

「那你到底在这里做什——」

讲到这边,苏雅终于察觉。眼前少女的双手中,正拿着自己先前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的东西。

虽然觉得怎么可能,但她还是从娜娜克身边经过,一溜身闪进帐篷里。事实就在眼前。

「啊——」

在平躺的死者们胸口,摆放着小小的白色花朵。虽然遗体有三十具以上,但无一例外。放在失去血色的皮肤,染着发黑血液的深咖啡色军服上的小白花,看起来耀眼地仿佛是来自天上的救赎。

「……你……来献花……?」

苏雅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出乎意料的光景。过了一会,才对着继续静静站在自己身后的娜娜克搭话。

「……这些花是哪来的?」

「……我去山上找来的。按照席纳克的习俗,要用白花向死者致意。」

看着自己手中剩下花朵的娜娜克这样回答。接下来她先耗费几秒吞下犹豫,然后对着苏雅低下头。

「……真抱歉。昨晚交战时,都是因为我太冲动跑太前面,前来救人的你们才会遭到不必要的波及。这些人也是因此而丧命。」

「……请不要再说了。」

苏雅立刻拒绝娜娜克的谢罪。她感觉如果继续听下去,似乎会造成什么无法成立。

「没什么好道歉,因为彼此的关系是几天前还在互相杀害的敌人。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是敌人耍蠢自己去送死——只要这样想并拿来取笑不就得了吗!」

一回头,苏雅就对娜娜克发出怒吼。视线略为朝下的娜娜克摇了摇头。

「憎恨帝国人这点并没有变。对于夺走过去生活的你们,我们到现在还是满心怨恨……可是,这和我犯下的过失没有关系。席纳克族知道什么是羞耻,也知道让你们赌命来救助我们会欠下多大的人情债。」

「所以你愿意向敌人道歉吗!这种事情……这种做法到底……!」

「你的长官一开始也对我做出同样的行为。他针对自己无法以军人身分做出正确举动的过失道歉,并切下小指作为证据……我想要相信他这种处世态度。所以我也要和伊库塔一样,想问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黑色双眼里带着决心的娜娜克朝着苏雅伸出双手。

「即使用上我双手的所有手指,也抵不上你们失去的同胞人数——所以,等这场战争结束,你们可以砍下我的双手。」

「……呜!」

「不过,希望你们愿意等到战争结束。只要在这场战争期间就好,希望你们能让我以席纳克战士的身分负起责任,让我先暂时保留挥动武器的双手。」

在娜娜克恳求的眼神注视下,苏雅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现在占据她内心的感情,已经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恨,而是远比那些更加纯粹彻底的恐惧感。

「……别说了……请不要再说了……」

她发出像呻吟般的声音。过去苏雅曾经问过自己的长官——杀死大量敌人不正是自己等人的工作吗?而这种想法,同时也是为了在「战场」这种异常环境巾维持正常精神的自卫手段。敌人是可以杀死的对象,不需要针对任何事情向敌人道歉——只有如此深信,苏雅才能够认同杀人的自己。

「这样不对……因为……这样一来……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原谅自己……!」

这个前提崩溃了,因为敌人的谢罪行为而崩溃。苏雅屈膝跪在地上。

「其实我并不想杀死任何人……不想放火烧掉村子……!不想和同一国的人们彼此自相残杀啊……!」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干燥的土地上。面对哭倒在地的苏雅,娜娜克也跪了下来让双方视线处于相对的位置。

「……你是想表示……自己是被命令参加这种其实并不想参加的战争吗?」

「我知道这是很自私的讲法!也不需要别人提醒,就很清楚既然这样别成为军人不就得了!可是,又有哪个人曾经在事前告诉过我,说战争其实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事情!告诉我光是成为士兵,就一定要参加这种完全看不见正义的战争……!」

自制心一旦瓦解,苏雅就再也无法抑制源源涌出的内心想法。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娜娜克看着不断啜泣的她保持沉默,这时从帐篷入口照进内部的光线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你别抢走长官的工作啊,米特仁利夫士官长。那些是下令者该负起的责任。」

吓了一跳的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站在入口处的人是咬着烟草的萨扎路夫上尉。他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偷听女性对话而感到心虚吧。

「我说,虽然这是我个人的主张……但我认为认真的士兵和士官在死后全都可以上天国。因为这些人在不成材的长官带领下,优秀地达成了人人讨厌的任务,实在值得夸奖。」

不过呢——萨扎路夫上尉语气一转,露出已经很熟练的自嘲表情。

「那些地位更高的军官,包括我本人在内,一个个都会滚去地狱。理由和刚才相反,是因为这些人让认真的部下一起参与没有任何价值的无聊战争,害死了几十人几百人……无论是多优秀的家伙,有办法让士兵不要送命的军官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同的只有害死人数的多寡而已。」

上尉这样说完,茌苏雅面前蹲下。当双方视线相对的那瞬间,胡渣已经长成胡须的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可是啊,就连这样的我们,也因为想要前往稍微好过一点的地狱而努力挣扎。为了达到这目的,必须达成对应立场的工作。所以米特卡利夫士官长……要是你为了自己不该承担的罪恶意识而感到痛苦,会造成我的困扰喔。毕竟这样等于是我在偷懒。」

「…………」

「好啦,你仔细听好。你认为自己动手杀掉的人们,全都是我杀的;你认为自己放火烧掉的村庄,全都是我烧的。要是在另一个世界受到神明责问,你只要抬头挺胸那样回答就好。你优秀地达成了任务,没有任何道理必须受到责备。」

这温暖的语调让内心逐渐痊愈,苏雅抹去眼泪看向上尉。

「……那样一来,上尉您不是会被神明重重斥责吗?」

「关于这点可以放心,我上面也有长官。对于在活着时没能仰赖他们的部分,起码在死后我会充分要回来。」

听到这奇妙的主张,让苏雅忍不住笑了出来。萨扎路夫上尉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搔搔后脑。

「大叔的说教就到此为止。那,我要换个话题……你们两个有没有看到伊库塔中尉?我一直在找他,但是却没看到人。」

苏雅和娜娜克面面相觎。从这反应看出她们两人也不清楚后,不知道这下该如何是好的上尉也显得很困扰。这时,一名席纳克族男性从他背后客气地开口说话:

「娜娜克头目,您在里面吗……?发生有点伤脑筋的状况,想跟您商量一下。」

听到呼唤的娜娜克立刻走出帐篷,席纳克族男性则以困感态度开始说明。两人才刚讲完立刻拔腿往前跑,而在旁边听到内容的苏雅和萨扎路夫上尉也只能跟了上去。

他们前往的地方是席纳克族就寝的大帐篷之一,里面发生了必须找娜娜克商量的「伤脑筋状况」。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

萨扎路夫上尉挤出不知道该说是无奈还是感叹的第一句感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苏雅和娜娜克也抱着完全相同的感慨。周遭这些满脸困惑的席纳克族男性们大概也差不多吧。

在帐篷的正中央,摆出「大」字姿势的伊库塔·索罗克正在熟睡。他把全身都埋在乾草里,表现出舒服到极点的模样。

「他差不多是在一小时前来到这里,突然要求我们让他睡在有空位的地方……当然我们有叫他回自己的帐篷睡觉,但是他却坚持『今天无论如何都想睡在乾草堆里。而不肯退让,结果就这样睡死了……」

听完来龙去脉,连交情还不深厚的萨扎路夫上尉也能明确想像出那幅光景。他叹了口气,旁边的苏雅却以极为感慨的态度望着少年的睡姿。

「……以他们的牺牲来救回的存在吗……」

苏雅这样喃喃说完,按照顺序望向周围露出困惑表情的席纳克族众人。在这空间里熟睡的行为,无非是以身体来明示出「我信赖你们」的表现。老实说,对于伊库塔能在不久前还彼此杀害的对象面前实行这种动作的精神构造,她至今依然感到深不可测,但……

「……你也不是在狡辩或讲讲场面话而已呢……」

苏雅回想起雅特丽断定席纳克族也是同伴的发言,再配合眼前仿佛在帮那句发言挂保证的少年身影——一开始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但现在已经能够稍微冷静面对。

在未曾体验的心境中,苏雅若无其事地横着眼望向娜娜克。才发现她不知道为什么鼓着双颊凝视少年的睡脸,小声但确实地说道:

「——伊库塔这不解风情的家伙。既然要睡,来我床上不就好了。」

苏雅整个人僵住,萨扎路夫上尉则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那……那个,娜娜克·鞑尔。你刚才说什么……?」

「嗯?怎么了?」

面对这看不出来是在装傻还是天生迟钝的态度,苏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究——这时,帐篷外传来士兵语带焦躁的喊声。

「萨扎路夫上尉!伊库塔中尉!两位在哪里!紧急报告!敌人有动静了!」

这瞬间,睡梦中少年的规律呼吸声骤然停止,他微微睁开双眼。

「——来了吗。」

*

「关于要派去西边迂回路线的兵力,拨出包括马匹能双载的骑兵五百人,以及步兵三百人如何呢?为了减轻重量,行李只带当前需要的分,并让补给用的辎重部队之后再徒步跟上吧。」

面对照惯例前来提案的约翰,亚库嘉尔帕上将以双手瑕胸,露出沉思表情。

「……如果只派出骑兵,有可能因为地形而派不上用场;只派步兵,会花太多时间才到达。为了弥补这些缺点而建议双载的点子虽然确实不赖……」

「可是,我军的骑兵在这种行军上的训练不能说是充分。如果马匹必须搭载两人,实在无法以跑步行军,顶多只能保持快步就已经是极限了。」

为了对抗完全把自身当成幕僚的齐欧卡军人,米修里中校提出否定意见。不过,其实约翰正是在等这句话。

「Mum。那么,就从我的骑兵部队内派员担任这次的任务吧。我有信心,他们的技术有达到为了因应这作战的必要水准。」

因为这大胆提案感到讶异的亚库嘉尔帕上将以怀疑的眼神盯着约翰。

「……这意思是,你本身要率领一个营前往迂回路线吗?」

[Hah,虽然那样做也不错,不过我本身有想要留在这里的理由。这次会把部队的一半,也就是三百名骑兵交给幕僚的哈朗上尉,让他率兵前往。至于剩下的缺额,即只需一人骑乘的两百名部分,虽然过意不去,但希望由你们那边派出。」

亚库嘉尔帕上将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像是想要看穿白发军官的真正意图。

「……假设我们真的采用这作战,但士兵总数只有八百人不会有问题吗?只要进入山路并碰上堡垒,这点人数很有可能无法靠战力强行突破。」

「的确是那样。可是,要动员更多骑兵也是欠缺现实感的理论吧。连同我的部队,我方保有的骑兵数量大约只有两千。考虑到突破这里之后必须展开的追击行动,我想要尽可能避免战力分散。」

「……我大概猜出你在打什么主意了。简而言之,即使无法通过迂回路线也无所谓吧? 」

上将提出尖锐的指责后,约翰为这个推测送上毫无保留的掌声。

「Yah,真是卓见啊,上将。因为原本我们就没有把西边的迂回路线视为进军途径,所以把命运托付在这路线上的行为等于是在赌博。但是我认为应该要尽量减少在战场上丢骰子下赌注的次数,这是我个人一贯的主张。」

「明明这样但你还是要派兵。目的简单来说,是要分散敌方的战力。」

约翰露出大胆笑容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森林。

「根据一仗打下来的感觉,在这里阻挡我等的防御部队有一个营+α的兵力。把战斗造成的损耗也考虑进来后,可推测出目前还有五百人多一点。虽然一眼就可看出对方处于根本没有多余兵力的状况——然而就算是这样,只要我万把部队送往迂回路线,敌人也会被迫分出兵力好进行迎击。」

「也就是会促成这里的防守变薄弱。」

「Yah……火线防御构筑后已经过了两天以上,森林各处的延烧状况也差不多该出现误差了。而这些误差,很快就会演变成我等能通过的火墙漏洞。如果敌人为了迎击分遣队而把两百人派往西边,就必须以剩下不到四百名的人手来对应这个状况。」

「那样勉强因应大概也无法支撑太久吧……也好,虽然你这种比平常更怀鬼胎的样子让我看不太顺眼,但我就再配合一次你的企图吧——喂!米修里!」

被点名的副官刷地站直身子,转向长官。

「从我军的骑兵部队中选出两百人,步兵部队里选出三百人,编入塔兹尼亚德·哈朗上尉的部队。至于要从后方跟上的补给部队,也去从精力旺盛的家伙里挑出适当人选。」

「是!」

「这支部队出发后敌方如果没有动作,表示有可能已经事先在迂回路线上配置好兵力。届时为了让敌人乖乖分散兵力,必须追加投入几百名骑兵……不对,等一下!如果是这种状况,我方却看不见敌人动静,这不是很不妙吗!」

由于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树木形成阻碍,从阿尔德拉神军现在的位置无法掌握位于森林另一侧的敌军动向。这样一来,也无法做出对应敌方行动并送出增援的判断。

在搔头的亚库磊尔帕上将面前,约翰以手抵着下巴陷入沉思,那表情莫名地透出一种刻意感。

「您说得对,在无法得知敌方的动静下确实难以判断对策,没想到我居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Mum?……Wyt……Ety……Mum?……Yah……Syool!有个好消息,上将!我的脑中刚才很凑巧地想到了一个妙计!」

约翰如此宣称,脸上出现「那种」齐欧卡式笑容。已经答应配合他企图的亚库嘉尔帕上将虽然产生不妙的预感,却不得不开口询问所谓「妙计」的内容。

「……讲来听听,你想到什么?」

「这是非常简单而且又有效果的解决方法。其实之前我也曾经提过同样的建议,只是为了实行这个方法,需要神明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后……后方送来了联络!敌军的分遣队朝着西方出发了!」

在受到森林流出的烟雾影响而显得泛白不鲜明的晴空下。传令兵开始以变了调的声音,向并排站着的军官们报告。

「编组是骑兵约五百名。但是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双载,似乎是让步兵坐在骑马者后方。」

听到报告内容,指挥骑马部队的雅特丽第一个做出反应。

「真是有一套的行动啊……那么速度是?」

「似乎保持安定的跑步状态。即使考量到进入山路后必须开始徒步,但按照这进度,推论两天后就可以到达迂回路线上的堡垒……」

这些话让雅特丽露出更加佩服的表情,旁边的伊库塔则带着决心点点头。

「尽快派出迎击部队吧,萨扎路夫上尉。虽然敌方目的明显是为了分散我方的战力,然而包括这目的在内,我们也只能全盘接受。」

「的确……这样一来,接下来得讨论该由谁前往堡垒。」

萨扎路夫上尉按顺序看向周围的部下。虽煞无论是马修还是托尔威,甚至连身为医护兵的哈洛也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在场者会因为收到出击命令而露出畏惧表情,然而不想浪费时间的伊库塔和雅特丽还是率先举手。

「只要上尉能从部队里借给我八十人,接下来会由我和托尔威想办法因应。」

「我也一样。」

被伊库塔指名的托尔威或许是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露出一脸似乎早已下定决心的表情。然而不知为何,听到他们请求出击许可的萨扎路夫上尉却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直到刚才都还在烦恼,但……嗯,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这个提案让众人都无法掩饰惊讶反应。哈洛率先开口提问:

「呃……上尉您是在场所有部队的总指挥官吧?离开这里应该不妥……?」

「正常来说是那样没错啦。不过哈洛玛少尉,听一下我这没出息的主张吧——老实说,这场战争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即使把这里的现场交给我全权负责,我也没有信心能在发生什么状况时做出适当对应。实在是非常的欠缺骨气……」

听到长官这直言不讳的告白,在场所有人都无言以对。上尉在沉默中继续发言:

「之所以总算能撑到今天,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优秀部下的帮助。如果要舍弃羞耻心讲得更白一点,是因为多亏有伊库塔中尉和雅特丽希诺中尉比我更能看出战争的后续发展……所以我有种让你们两人离开这里似乎不太妙的感觉。总觉得要是少了任何一边,那里就会成为被一口气攻破击溃的缺口。」

上尉的语气很严肃。伊库塔和雅特丽带着复杂表情保持沉默。

「相较之下,如果只是要固守在堡垒内打一场按照公式的持久战,那么连我也可以办到。虽然我也明白这样根本不够格当长官,不过希望这次能按照适才适用的原则让我去应战。不过再怎么说光靠我手上的光照兵还是会让人不安,所以应该会从马修少尉和托尔威少尉的部队里借用几名风枪兵吧。包括这部分,让我带去的兵力有两百就够了。」

接下来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让萨扎路夫上尉明白自己的提案被接受了。看到他立刻准备召集手下的士兵,伊库塔再次对上尉搭话:

「……我明白了。这里就交给我们负责,请上尉前往迂回路线迎击。堡垒里应该已经有席纳克族的友军准备好风臼炮,请搭配地形妥善运用以增加防卫战力。从今天开始的七天内,想必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役吧。在此预祝您武运昌隆。」

他们用右手靠向额头,朝着对方敬礼。这动作成为彼此托付与被托付住务的证明。

「可是上尉,除了您预估的人力,无论如何都请把托尔威的整个部队都带去。」

「……可以吗?如果有膛线风枪部队在场,防守的确会比较轻松。」

「刚才我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指名托尔威。虽然没有时间说明详情,不过比起这边,真正需要膛线风腔的状况更有可能在迂回路线那边发生。」

伊库塔以强烈的语气说道。由于也没有理由拒绝,萨扎路夫上尉看向托尔威本人作为最后确认。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愿意一起来吗,托尔威少尉?」

「啊……是!」

虽然托尔威回应后立刻打算往前走,伊库塔却突然抓住他的后领。

「——上尉,在出发前我要先稍微借用托尔威二十分钟左右。这段时间内请去召集部队人员,甚至先出发也无所谓,我会很快就让他追上。」

伊库塔强行扯着抓住的衣领往前迈步,萨扎路夫上尉只能目瞪口呆地目送两人背影。连托尔威本人也带着困惑表情望着伊库塔。

「我不是说过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指名你吗?总之你先陪我前往总部帐篷,我有事情要在那边告诉你。因为你在经验上已有基础,应该只要花二十分钟就能理解。」

「有事要告诉我……?阿伊,你是指……」

伊库塔一直线朝着数十公尺外的帐篷前进,同时压低音量讲出答案:

「现在需要的计策只有一个吧?那就是击退亡灵的方法。」

一段时间以后两人走出帐篷,迎接他们的是在外等待的马修和哈洛。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在忙什么,但花了不少时间呢。上尉已经先出发了。」

「只要能在堡垒会合就没问题——那,我先走了。」

伊库塔随随便便道别后,很干脆地跑离现场不知是要往哪里去。看到他这种态度,马修脸上露骨地表现出不以为然。

「居然不打算送托尔威出去吗?也没看到雅特丽,这两个家伙有够冷淡。根据情况演变,今生甚至有可能就此一别……」

讲到这边,发现自己发言实在触霉头的马修赶紧闭嘴。托尔威并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反而对着稍胖的友人微笑。

「我想阿伊大概并不那么认为。刚刚在里面讨论时,他也有对我说:『这是能打赢的战役,所以按照正常状况去打个胜仗回来吧』。」

「能打赢的战役……吗?明明是在堡垒内的防卫作战,这种表现方式好像有点奇怪……」

哈洛讲出单纯的疑问。托尔威以别有深意的沉默回应,接着转过身子。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虽然会持续碰上严苛的局面,但只要跟着阿伊和雅特丽小姐就没问题,小马和哈洛小姐也请不要输。这是『能打赢的战役』,绝对是。」

两名同袍留在原地,目送托尔威扛着风枪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确认他已经和待机的部下会合并离开阵地后,马修才轻轻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那家伙变了呢。要说是成长了?还是变得更有气势了?明明当初刚认识时,他还给人不甚可靠的印象。」

「我也有同感。或许是因为活跃的机会增加,让他产生了自信。」

哈洛也点头附和。认识伊库塔,还获得膛线风枪这种新式武器,让托尔威的表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变得更亮眼惊人。这模样宛如蛹的羽化。

「……和我完全不同。」

「咦?」

「从昨天的战斗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像自己被杀掉的瞬间。大概是想藉着想像习惯死亡吧?虽然心里清楚这样很蠢,但却无法停止……」

看到马修抱着脑袋低下头,为他担心的哈洛虽然拚命寻找词汇,却找不到适当的鼓励发言。一筹莫展的她抬头仰望天空,像是在寻求救赎……

「……呜!马……马修先生!你看那个……!」

却偶然在那里发现了过去见过的威胁正浮在空中的光景。

*

「上……上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高悬于天空的那个影子而产生动摇的人,并非仅限于帝国军这一方。同一时间,当亚库嘉尔帕上将正在喝茶时,也有一脸愤怒的部下冲进他的帐篷里。

「居……居然那么冒犯地在扬起一星旗的圣战中,使用那种犯忌讳的东西!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绝对无法接受!」

「你冷静点,基斯帕上校。我根本听不懂你的发言,犯忌讳的东西是指什么?」

神军的上将以低沉的声调规劝部下,并把喝一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名唤基斯帕上校的中年军官却更激动地说个不停。

「该不会连上将您都不知情吧……?那么『那东西』是齐欧卡的那个毛头小子擅自决定使用吗……啊啊用讲的太慢了!不好意思,上将,请您现在立刻跟我到外面去!请快一点!」

回应部下的强烈要求,上将带着副官米修里中校一起走出帐篷。之后在外仰望天空并发现了造成问题的「东西」,让亚库嘉尔帕上将惊愕地瞪大双眼。

「——那是怎么回事!那种玩意,我可没有允许使用!」

「果然是这样吗!可恶的臭小子……只不过是下贱的齐欧卡人,居然敢做出这种污辱圣战的行径!既然这样,上将!」

基斯帕上校以毫无杂念的信徒眼神望着长官。虽然这视线让亚库嘉尔帕上将感到良心刺痛,但表面上还是保持平常的威严点了点头。

「现在立刻把那个乱来的家伙带来!……不,等等!根据那个毛头小子的个性,他本人有可能也在上面。如果真是那样,等那玩意一降落,马上把他抓过来见我!」

「是!那么我马上去派出部下……」

「等一下!因为你看起来已经气昏头了,基本上我还是要先提醒。可别对那些家伙做出什么暴行,也绝对不可以破坏那玩意。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那种冲动的行为会影响今后我国和齐欧卡间的关系。」

「唔……?可是上将,如果没有趁这次机会狠狠教训,那个臭小子会更得意忘形……」

「这点你放心,我会严格斥责他到足以把人逼疯的地步,让那小子充分体会你们到底有多愤怒。要把他吓到脚软……不,要让他很难看地吓到尿裤子。」

听到这番话,基斯帕上校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只留下一句「我明白了,那么就麻烦您」之后就离开此地。亚库嘉尔帕上将先目送他远去才回到帐篷内,重新在椅子上就坐后,拿起桌上已经开始变冷的茶水一口气喝干。

「……呼,果然干这种事情不合我的个性。刚刚那样有顺利蒙混过去吗,米修里。」

「我想并没有特别不自然的地方。基斯帕上校应该已经相信是亚尔奇涅库斯少校独断做出了使用那东西的判断吧。」

副官非常认真地回答。但,上将并没有匆略他那嘴角略为扭曲的神色。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你却表现出内心也和上校同一阵线的表情。算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吗。」

「为了求胜甚至不惜违反戒律……这是齐欧卡人的思考方式。上将您身为率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军的将领,过于偏向那种方式似乎并不妥当。」

「正如你所说,我也认为这次真的是整个着了对方的道……话虽如此,事实上光用能对得起神明的战法的确也无法取得胜利,这次只能强忍着吞下去。」

这句命令和平常相比,也显得缺乏气势。看到米修里中校勉勉强强点了头,神军的将领先犹豫了一会才再度开口。

「……我说,米修里。假设,我是说假设……如果以后哪一天,你的长官堕落到不够格担任神之仆人的真正愚者时……」

「那种状况不会出现,我也不可能让它出现。请不要太瞧不起我。」

趁着对方一时语塞的空档,米修里中校抢先讲完接下来的发言。很符合这副官风格的严厉关心让上将露出苦笑,也没有进一步再多说什么。

「——Yah!本日天气晴朗风速平缓,是最适合飞上天空的日子呢。你不这样认为吗,米雅拉!」

「不!这是最糟的灾难之日!在地上遭受暴风雷雨反而能让我的内心获得更多平静!」

两个分别来自男性和女性,温度也完全相反的声音响遍无穷无尽的广阔天空。飘浮在空中的东西是里面灌饱瓦斯呈现圆鼓鼓状态的巨大气囊,以及装设在气囊下方的小小搭乘用吊篮。

这就是让齐欧卡产生「空军」这概念的发明——气球。

「既然有空讲废话,请你快一点完成工作!离开阵地的敌军动向到底怎么样了!」

和一手拿着望远镜,以愉快心情俯瞰地上的约翰相比,米雅拉正瘫坐在吊篮底部不断瑟瑟发抖。不愧是她,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放开记录用的纸笔,然而看这副模样,会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爬上树木高处后无法下来的小动物。

「Syah……有一百多人的部队先朝着西方出发,另外有人数少一轮的部队从后方跟上,两支部队的合计兵力大约是两百人程度。似乎没有骑兵,但更详细的编组从这里应该无法判别吧。」

「合计两百……好,我确实记录下来了!既然确认到这些情报,表示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了吧!那么我们回地上去吧现在立刻回去快一秒也好以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回去!」

「……Hah,米雅拉。既然你怕成这样,何必勉强跟我一起来呢。」

「虽然我的确非常想那样做,但是如果我没有一起来,你就会一个人出发吧!就算你已经完成天空兵的训练课程,我也不能让你做出那么危险的举动!」

虽说有先和森林保持充分距离才升空,但根据风向,气球被吹往敌阵的可能性也并非是零。碰上那种情况时,有复数搭乘者才能较快开始着陆动作,所以米雅拉决定同行的判断也是理所当然。

「你这份体贴让我很高兴……不过难得有此机会,你要不要稍微习惯一下天空呢?毕竟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搭乘气球的机会。」

「我全心全意拒绝。虽然我并不是阿尔德拉教徒,但对于这个交通工具是犯忌讳之物的评语,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意见。」

「Mum,不要说那种话嘛。总之从站立开始试试看如何?」

「你说什么傻话……咦……等一下……你要做什么?不不不要这样,不行啦真的不行……就算是你我也要生气——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惨叫并没有传到地上,帝国军的动摇也没有因此受到无意义的影响。

「……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在以一星旗为号召的战争中放出气球,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才拿到了指挥官的许可?」

在士兵的吵杂声中,伊库塔露出半是诧异半是佩服的表情,旁边的雅特丽也带着类似神色瞪着天空。

「说不定除了那个客座军官,阿尔德拉神军本身的指挥官也拥有相当柔软的思考。也有可能是已经完全成了傀儡……」

伊库塔边点头回应雅特丽的意见,同时用力拍手吸引周围人群的注意力。

「好了大家注意!那只是单纯的侦察用气球,不可以被那种东西骗到,一直盯着天空瞧。比起那种东西,我们该看看现实和未来!」

看到部下们收起表情重新转身面向自己后,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并进入正题。

「好,那么就来谈谈接下来的事情吧。各位也知道,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还有七天。虽然已经针对敌人的迂回行动做出封策,但主要战场依然是这里,我们同样要继续阻挡阿尔德拉神军一阵子。」

伊库塔伸手指向森林,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移动视线。于是众人可以发现,和刚放火的时期相比,热气和烟雾的压力已经往北退开相当远的距离。

「大家看就知道,在森林里放的火往前移动了不少位置。随着这现象,每个地区的延烧速度会产生差异,火线也开始产生参差不齐的状况。今后,敌人将会针对这些破绽来攻击吧,这样一来,我们该采取的行动也很显而易见。」

「第一,是修补火墙;第二,是把打算入侵的敌人赶回去。」

率先回答的人是娜娜克。听到这适当的回答,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要一边让位于后方山上的友军提供协助,同时把人手派往火线已经中断,或是即将中断的场所,在该处重新点火。只要想成等于是拿布去缝补裤子上破洞的行为就可以了。」

「当然敌方也会针对相同场所进攻,因此根据情况,应该也会在那些地点发生遭遇战吧。就算战斗愈少愈好,但击退敌人也是我们的任务。」

雅特丽迅速地做出补充。这时苏雅士官长不安地举起手。

「那个……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差距,敌军能派出的人手远多于我方。这样真的能防守到最后吗……?」

「虽然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没有问题。关于这个火线防御阵地,动手设置的我方有几个优势。」

「我们的优势……?」

「首先是位于后方山上的友军。多亏有他们待在高标高的位置,我方的监视才能够广达森林东西的每个角落。换句话说,我方也比较容易发现火墙有可能断掉的地点,很多情况都能有效率地行动。」

「对方也有气球,能够从高处往下俯瞰的条件应该相同吧?」

「既然不熟悉这一带的风势,考虑到有可能被吹往我方的风险,敌方应该也无法上升到太高的位置。基于这种前提,往下看能观察到的范围将会受限,再加上气球并不是可以长时间浮在天上的东西,因为基本上无法抵抗风。如果对方派出四、五架气球当然会造成困扰,但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认定不会发生那种状况。因为对方身为以一星旗为号召的神军,必须顾及所谓的面子。」

而且,气球不管是要上升或下降都需要花时间。除非已经凑齐了架数和人员,否则不可能在这状况下进行有效率的运用。一想到在不熟悉风向和地形的山岳地带使用气球的行为有多么鲁莽,就让人很难相信敌军的编组里包括数量足以因应的天空兵。

「其次是地利。发现火线即将中断的场所时,我们只需要单纯地赶往现场即可,敌人却必须在森林中披荆斩棘才能够到达。因为是在不成道路的道路上强行前进,所以距离当然会拉长,应该也会发生多次在半途迷路的状况吧。也就是说如果双方同时动身朝着同一目的地前进,我方必定能较快到达。」

或许是在听着说明的期间慢慢觉得真的有办法因应吧,苏雅脸上的阴霾稍微缓解。为了让她更有自信,伊库塔又追加说明另一个有利的条件。

「最后的优势,是我们有席纳克族这个当地居民作为顾问,所以在移动时绝对不会绕远路或迷路。不用特地强调,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听到伊库塔这样说,帝国士兵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在后方聚集成群听着说明的席纳克族人身上。除了由娜娜克·鞑尔负责指挥的五十九人,其他六百多人都不是战斗人员,但为了维持火线,和他们的合作乃是不可或缺。伊库塔就是基于这前提才讲出刚才的发言。

「换个讲法解释,接下来的战术是非常规的机动防御。要因应火线的破绽和敌方的行动,只派出必要的人手前往必要的地点。我方只需在七天内重复这些动作,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为了达成目的,唯一的必要条件是你们的科学态度。」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词从他嘴里说出,让部下们毫无理由地感到情绪高涨。

「接下来的七天内,你们必须用正确的方式偷懒。在该工作时工作,该吃饭时吃饭,该休息时休息。因为如果没有这样做,就无法维持作业的效率。反过来说,只要能保持效率,直到期限为止,都不会出现任何能让敌人趁隙而入的破绽吧。七天后,达成任务的我们会朝着南方开始撤退——我对这个未来没有一丝一毫怀疑。」

看到伊库塔以坚定的态度保证任务会成功,士兵们投以几乎等于崇拜的眼神。少年郑重地接下这份信赖,以眼神向旁边的雅特丽示意后,开口大声说道:

「——机动防御作战从现在开始!各排要移动到接下来会宣布的负责地点!」

*

另一方面,萨扎路夫上尉的迎击部队在席纳克族的带领下沿着最短路线前往西方,并在途中和托尔威的部队会合,最后在出发一天半后到达了目的地的堡垒。

「哦~这里的构造比想像中还要扎实啊。」

上尉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感想。堡垒被搭建在标高约一千公尺的山谷中道路上,将这个两侧有岩壁往道路突出的山谷地形的缺口给补上,几乎完全塞住了前进路线。再加上道路宽度也相当狭窄——还不到十五公尺,形成极为适合进行防御战的状况。

「基本上我先确认一下,该不会出现连这条迂回路线也能够绕过的漏洞吧?」

「没那种事。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抵御来自阿尔德拉本国的侵略而建造的堡星之一。如果要避开这条道路通过,只能去攀爬连山羊都会害怕的悬崖。」

听到负责在当地整理堡垒并等待帝国军的席纳克男子边介绍设施边这样保证,萨扎路夫上尉总算有种踏实的安心感。这样一来说不定真能行得通的想法也涌上心头。

「我了解了。那么,呃……你叫梅莱杰对吧?堡垒修补的情况如何?」

「在你们到达之前,我们已经把能修好的地方都修好了,不过毕竟堡垒本身的骨架已经有相当程度的老朽化,只有这点实在没有办法。万一遭受激烈炮击或是被破城槌攻击,会撑不了多久就崩毁。」

「果然是这样吗……算了,幸好靠马匹赶来的敌人没有准备风臼炮。」

「别大意,说不定敌人会从这附近找来可以做成破城槌的圆木。」

「就算碰上那种状况,我也不会让对方厚着脸皮搬过来——我方的风臼炮又如何?」

「一开始就放在这里的炮已经因为老朽而派不上用场,所以我们从山上运了六门大炮下来。虽然大小不一,但也请多见谅。」

梅莱杰这样说完,从堡垒上采出身子,指着面向敌方入侵预测方位的堡垒墙壁中段位置,可以看到那里并排设置着六门大炮。上尉虽然觉得更好的状况是能再多几门大炮,但设置于高处让敌方无法接触到的现状倒是符合期望。

「……好,首先要决定士兵的配置,再来既然有人手,那么在敌人到达之前的剩余时间就用来补强堡垒吧。木材还有剩吗?」

掌握堡垒的全体状况后,上尉打算和悔莱杰商量正式的施工要如何进行。然而,至今一直在背后待机的托尔威少尉却突然开口发言:

「那个,上尉。在您希望能多一点人手时提这种事情虽然让我很过意不去……但接下来的三小时,可以允许我的部队另外行动吗?」

萨扎路夫上尉瞪大双眼回头,这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会从这个部下嘴里讲出的要求。

「……修补堡垒的工事,是和延长防守此处的时间有直接关联的工作。你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提问,但听到这句话的托尔威却尴尬地转开视线。

「那个……就是……虽然难以启口……但我被严格嘱咐,说是因为会造成反效果所以不可以把理由告诉上尉。」

上尉正想询问是哪个人讲了这种话,却在讲出口之前想到答案。在他历代的部下中,会对长官做出这类乱来隐瞒行径的家伙只有一个。

「……这是伊库塔中尉的指示吗。」

「正如您所推测……」

「…………算了,我知道了啦知道了。虽然有点火大,不过毕竟是我自己说那家伙是最能洞察战争机先的人,就随便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管是三小时也好还是四小时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真的很抱歉……我会尽快完成。」

「混帐东西,既然讲了那种大话就该彻底去做,做到自己满意为止!我这边会在少了你们的状况下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一旦敌人接近,要立刻去迎击配置就位。」

很有精神地回应,并从明理的长官那边获得许可之役,托尔威踩着轻快脚步冲下堡垒。就这样和自己部队的士兵们会合后,他们开始朝着和敌人前来方向相反的方位前进。看到这状况的梅莱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那是想做什么?往那边也只会沿着山道往上走并前往山脊而已啊。」

「不知道,我也不懂。因为问了之后他也不肯告诉我。」

萨扎路夫上尉以闹别扭的语气这样说完,才换个心情再度转向梅莱杰。

「总之要讲求适才适用,我们就来处理我们办得到的事情吧,梅莱杰。」

*

阿尔德拉神军的分遣队八百人,是在比帝国军晚了约半天的傍晚时分到达迂回路线。指挥全军的塔兹尼亚特·哈朗上尉并没有浪费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剩下的少数时间,用来进行侦察。

「喂喂,这玩意是扎实的堡垒啊。我原本期待是个空有其名的破烂地方,没想到平常欠缺信仰的行为却在此遭到报应吗?」

哈朗上尉一边说笑,同时一手拿着望远镜,打算把身子从岩壁往外探。然而这瞬间,身为他副官的娇小女性却跳了过来压住他的头。

「笨蛋!抬头会被敌人发现吧!快变小一点!」

「……如果是叫我蹲下或趴下还可以理解,要我变小实在是办不到的要求。这个身体从九岁开始突然变大那时就成了定局,十三岁时已经成长到和现在差不多的尺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被大人们说是古代巨人的后裔,或是恐吓我总有一天脑袋会突破云层。虽然现在知道那是在开玩笑,不过那时真的很不安。」

「这些事情我已经听过几百次了!听到耳朵长茧!」

「别那么生气啊,米塔士官长。我的意思是很羡慕尺寸便于搬运的你。」

哈朗上尉边以巨大的手掌摸着副官的栗色头发,同时用锐利视线看向夕阳下的堡垒——适合防御战的地形,再加上配置了两百名士兵的堡垒。若要以正面进攻的方式来突破,明显是个下策。

「……嗯~我大致明白了。总之下去吧,然后一觉睡到早上。」

「神啊,这根大木头根本没有干劲。」

「那看起来可不是光靠夜袭或奇袭就有办法攻下的水准。就算要开启战端,也该选择便于活用膛线风枪射程的白天吧。而且急行军刚结束,士兵们应该很疲劳。」

和心直口快的语气相反,哈朗上尉对现状的理解相当准确。结束侦察的他先匍匐往下来到敌方看不见的位置后,才猛然站直那有六尺半的巨大身躯,顺便还把尺寸便于搬运的副官也扛到肩膀上。

「真气人!到底要对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讲乡少次,他才能理解不可以随随便便把别人扛起!」

「看到小动物就会想要抓起来的行为没有理由,抱歉啦。」

身躯巨大的军官轻轻松松地把不断挣扎的一个人扛在盾上,走回其他同伴身边。

*

在充满热气和烟雾,已经没有丝毫动物踪迹的森林里。马修少尉和他负责指挥的两个排正是在此地迎接机动防御作战开始后的第三天早晨。

「已经堆好足够的木材了吧?——好!把油泼上去!」

士兵们接到命令后,把装满整个皮袋的油料全都泼向树木间那些堆积如山的燃料。这是为了修补火墙间断部位的工事。光是马修的部队就已经完成五次同样的作业,处理时也差不多慢慢热能生巧。

「别停手,快点!别忘了敌人也正在为了利用这破绽要打过来!」

忙着搬油的马修趁着空档,对因为疲劳和睡意而脚软的士兵怒吼……不过,若要探讨疲劳程度,他本身其实也和士兵没什么差别。自从北域动乱突然爆发后,不但在阿拉法特拉山脉上持续战斗了好几个月,最后还从战斗现场直接被派往支援撤退任务。他已经再三遭遇疲劳的顶点,甚至到了去计算次数是种无谓行为的地步。

然而,处于这种状况的自己等人依然勉强能够像这样行动的事实,让马修不得不佩服伊库塔的优秀调度。他极力避免让士兵做出无谓的动作,频繁地让他们换班,该休患的时候则坚持要士兵休息。正因为他一直贯彻执行这原则,士兵们才能也继续抗战到现在。在这战场上的如果是平庸之将,恐怕会在战败之前就因为疲劳而跪地屈服。

一行人忙着忙着,泼油的步骤也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看这进度,大概再不到五分钟就能够完成作业收工撤退——当马修做出这种预测的瞬间,他的视线注意到木材堆另一头的树林出现不自然的摇晃。

「……呜!所有人上刺刀!停止作业警戒前方!」

士兵们听到命令,纷纷把手上的皮袋换成风枪或十字弓,并装上刺刀和短矛。这动作从对面似乎也能察觉,躲藏在树丛里等待机会的阿尔德拉神军士兵们此时一口气现身。

「是敌袭!开火——!」

数十把风枪的枪管一起让空气爆开。在子弹击出并撞上树木多次形成跳弹的状况下,双方隔着几乎能展开白刃战的近距离对着彼此射击。然而,子弹密度明显是马修的部队占上风。

「成功挫了对方的锐气吗……?烧击兵!从已经完成准备的地方开始放火!快点!」

火把被丢向已经被油渗透的木材,他们的眼前立刻燃起一道火墙。因为热气而感到畏惧的敌人虽然试图绕向点火准备尚未完成的地方,但马修早已预料到这个发展。

「瞄准那边!射击!」

他配合敌人的动作诱导士兵们的目标,以齐射对付聚集在狭窄范围里的敌人。受到集中饱火的阿尔德拉神军十几名士兵一口气被击垮并倒进火中。

「好!敌人退了!趁这机会完成剩下的作业!快!」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对着还没完成点火准备的剩下两成范围撒油,这步骤一完成,烧击兵立刻丢入火把。能填补火线空隙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要继续一齐射击!在火势烧得够旺之前不能让敌人靠近!射击!」

无数的子弹毫不留情地逼退因烈火而心生犹豫的敌兵。随着时间过去,火墙另一边也开始聚集大量敌人,然而阻止他们前进的火势已经到达无法对付的程度,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火熄灭。

「赶上了……吗?」

马修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在作战开始后的第三天,帝国军碰上了第一次的遭遇战。没有付出严重牺牲就阻止了敌方侵略,他内心深处涌上惊险成功的实际感受。

「哈……哈哈哈哈!怎样!这点小事我同样可以……哇!」

敌军因为太不甘心而开枪射击,其中一颗子弹通过马修的耳边。虽然他立刻趴到地上全身脏兮兮地逃过一劫,不过却觉得彷佛有哪个人对他说:「沉着点,让脑袋冷静下来」,因此决定放弃立刻在此享受达成感。

「撤……撤退吧!这里已经没问题了,回到负责岗位等待下个指示!」

马修少尉的部队在修补火线时遭遇敌人,交战后击退对方。代替萨扎路夫上尉负责在阵地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中尉一边把早餐的烤薄面包塞进嘴里,同时接下关于这件事的报告。

「作战开始后第三天碰上第一场遭遇战……大致上和预测相同。」

他没有仔细咀嚼就喝水把面包硬吞下去,接着把兼具止痛和提神效果的古柯叶丢进嘴里。一边靠这东西来和缓失去小指造成的疼痛,同时把纸放在怀中的板子上提笔书写。

「命令马修的部队休息四小时,让雅特丽接手他们的任务。复诵命令。」

「是——命令马修少尉的部队休息四小时!同时,由雅特丽希诺中尉的部队来接手任务!」

伊库塔确认复诵内容,让传令兵拿着写好的命令书并送他离开。这时有另一个士兵交替般地拿了别的报告过来。

「中尉,这是来自后方的报告。敌人在最东边的林道附近升起气球,此外,在同一地点还聚集了约三百名骑兵。」

「你说又是气球?而且是森林东侧……有点看不出敌人的意图。既然也派出了骑兵,是到现在才想要找出其他的迂回路线吗?」

虽然很难相信真的会有那种路线,但若要无视这情报却又让人心里介意。伊库塔稍微思索了一会,最后命令士兵去找在附近待机的娜娜克过来。不到十分钟,就看到那娇小的身影冲往这边。

「怎么了伊库塔!发生什么事吗!」

「嗯,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据说敌人聚集在森林最东边的林道咐近,好像还升起气球,你认为这有可能是在做什么?」

听到这情报,娜娜克先是一愣,接着才眉头深锁开始思考。

「敌人去森林东边……?……嗯嗯……嗯唔……唔唔唔……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那边的林道早就被火墙堵住了吧。啊,不过敌人有以火攻火,说不定是想在附近等火势消灭?」

「如果是那样,聚集的士兵人数却不上不下。所以我想该不会是想在东边找出其他迂回路线,虽然之前有听你说过不可能……」

「嗯,我敢保证那边绝对没有迂回路线,就算找一百里也只是白费力气。」

娜娜克斩钉截铁地断定。就算利用气球从空中观察,能发现连当地居民都不知道的近路的机率恐怕将近于零。伊库塔也这样认为,决定不再继续烦恼。

「……嗯,谢谢你。多亏你的意见,让我的不安感得以排除。抱歉让你特地跑来一趟,可以回去负责岗位了。」

听到伊库塔讲着慰劳发雷并想送自己离开,席纳克族长以带着不满情绪的眼神望着对方。

「……只有这样吗?既然我都已经来了,那个……应该要更进一步……」

娜娜克忸怩地搓着手指,不巧这时又有其他传令兵前来。毕竟也不能妨碍到报告,结果,她只能很遗憾地回到自己的岗位。

伊库塔先目送娜娜克的背影离开,最后又看了东边天空一眼。从这位置无法看到气球,只有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一直残留在他的胸中。

*

在迂回路线上的堡垒这边,两军之间也零零星星地进行了几次战斗。萨扎路夫上尉率领的防御部队像乌龟般顽强防守不让敌人靠近,目前的战况呈现胶着。

「虽然打持久战正合我方希望,但对方怎么这么消极?」

上尉从城墙的缝隙间窥探敌人的状况,同时喃喃讲出这种感想。

试图迂回的阿尔德拉神军分遣队出现后已经过了两天以上,但是却连一次正式攻势都尚未发起。虽然偶尔会利用膛线风枪的长距离射击出手捣乱,但子弹并无法击中躲在堡垒里的士兵,只要帝国军用炮击应战,就会立刻撤退。

以结果来说,双方目前的损害都接近零。虽然这样对萨扎路夫上尉来说是好事,然而正是因为有利所以也显得诡异。情况进展得过于顺利。

「……就算迂回不是主要路线,再怎么说对方也带了八百人来。即使胜算在五成以下,先试着以全力进攻才合乎常规吧……」

如果那样能成功算是赚到,失败也只是让战况继续胶着。和只要败北一切就完蛋了的防守方不同,进攻的那一方有冒一点险的空间。萨扎路夫上尉无法推测出敌方不利用这个优势的意图到底为何。

「等一下等一下,仔细思考吧……如果从相反角度来看,尚未进攻就等于迟早会进攻,换句话说那些家伙是在窥探适当时机并保存战力。问题是那个所谓的适当时机……在两个势力面对面僵持的状况下,敌人到底在期待什么?只要继续等待,状况会产生什么变化吗?」

有可能破坏胶着状态的新要素将投入战局——上尉想像着可能的答案。首先联想到的是敌方的增援,然而如果有这种动作,在山脉上监视的友军应该会察觉。既然没有收到紧急联络的光信号,这点并不可能是答案。

「其他还有……发现要从正面攻下堡垒实在太困难,所以敌人正在验证其他的进攻方式……是这样吗?」

如果这是答案,敌人到头来只会白忙一场,因此萨扎路夫上尉很希望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这时他突然联想到。「增援和来自其他角度的攻势」……正面的敌军该不会是正在静静等待能符合这两项条件的某种存在到达吧?

「——上尉。」

这时萨扎路夫上尉的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彷佛早就算准开口的时机。他回头一看,只见托尔威少尉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站在眼前。

「我想要让自己的部队在后方布阵,您能许可吗?」

「…………」

萨扎路夫上尉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不甘心……在迎击部队出发的那时,那家伙是不是已经预料到目前的状况?一旦这样想,心里甚至会升起类似畏惧的感觉。

「……那样就能够因应吗?」

「是,阿伊已经告诉我用来因应的方法。」

听到果决的肯定回答,让知道对方内敛个性的萨扎路夫上尉吃了一惊。现在托尔威那对翠眼中表现出的感情与其说是自信,还不如说是自负。可以看出他的决心——既然这个任务被交付到手上,这时并不允许他纵容自己讲出「办得到」以外的答案。

「……我明白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

「请在堡垒后方放置遮蔽物。只是,要若无其事地进行,让对方无法察觉到我方在警戒。也请趁现在提醒士兵们必须注意背后,让他们届时不会产生混乱。」

「我会彻底告知。不过就算是这样,受到奇袭果然还是会很危险。」

「我并不打算让敌人形成夹攻之势,万一真的形成,也只会持续短时间。正面的敌人应该会配合时机发动攻势,请上尉把注意力放在对应那边。剩下的事情会由我们想办法解决。」

萨扎路夫上尉重重点头,接着先吸一口气,才把手轻轻放到部下的肩膀上。

「——这是关键时刻。去好好加油吧,托尔威·雷米翁。」

托尔威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双眼,以敬礼回应这份激励。

*

通过堡垒后往东沿着山道往上后,会来到山脊形成的道路,标高是一千五百公尺程度,并不是很高。也因此低矮的草木总算还能够在此生长,也逃过一劫没有成为大阿拉法特拉群山中胜任凭寒风吹袭的秃山。

「——停下。」

这样的条件对于想要闪躲他人注意并前往目的地的亡灵们来说也很刚好。他们避开好走的沙地,而是在草木中匍匐前进,花了一段时间才到达山脊路的边缘。这里能一眼看清下方的光景。

堡垒以补起山谷地形的形式建造而成,隔着约两百公尺的距离,俯瞰后能看得一清二楚。这缺乏防备的模样,让影子们纷纷得意地窃笑。他们慎重再慎重地花了四天移动,终于即将可以从背后痛击防守迂回路线的帝国军。

「已经到达绝佳的射击位置,要直接开始准备攻击吗?队长。」

「我允许。你率领白刃部队往下前往山路,在那里待机。之后要在来自此处的射击让敌方产生混乱的瞬间展开袭击。」

「了解……队长要在这里指挥射击部队?」

「根据职务的重要度,这次我要留在这里。把远距离用的长枪管给我。」

收到命令的副官从背后的行李中拿出风枪交给队长。影子们的头目用自己手上的短枪管风枪和长枪管交换后,把长枪管装到了搭档风精灵的身体上。旁边的副官也对从长官手上拿到的短枪做出同样动作。

「……那么接下来,我就率领白刃部队四十名往下前往山路。」

副官这样报告后,和部下们一起沿着先前经过的草丛往回爬。剩下的八十名影子遵照头目的命令沿着山脊路趴下形成一整排,所有人都举起膛线风枪观察下方堡垒的状况。

帝国兵们把注意力放在由哈朗上尉率领的正面敌人上,看起来并没有在警戒来自背后,而且是来自高处的袭击。不过即使现在注意到,也根本找不出办法对应吧。

面对从两百公尺外的山脊开枪射击的对手,要从堡垒直接反击是将近不可能的行动。即使演变成膛线风枪部队之间的射击战,可以从上方获得广阔视野的影子们也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此外,就算派兵赶往这里,从堡垒到山脊间的距离会让士兵成为最好的猎物。不只堡垒,连后方的山路也涵盖在影子们的风枪射程里。到底有多少士兵能够活着穿过弹雨到达山脊呢?

影子的头目利用白刃部队完成移动前的短暂空档进行确认,不过却几乎找不出任何不安要素。不,其实自从他透过鸽子运送的讯息来取得这作战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感到任何不安。因为提案者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的名字,对他来说是寄予坚定忠诚与信赖的对象。

无事可做的思考突然唤醒了红色的记忆——那是仅仅交手过四次的对击,换算成时间还不到十秒的短暂邂逅。然丽他直到现在,也依然能够鲜明地回想起那浑身寒毛直竖般的战栗感。

「……炎发……伊格塞姆家的女子……」

应该很了解沉默才是美德的亡灵无意识地讲出这些话。如此一来,他也不得不自觉到和炎发少女的相遇已经囚禁住自身内心的事实。

「……二刀……剑……」

亡灵的头目低声自语,并望向自己手中的膛线风枪。即使已经认识这份能在战场上引起革命的威力,现在也运用得比任何人更熟练——然而在他内心某处,还是带着轻视把这东西当作上不了台面的玩具。

——不是这个。

他总算克制住没把想法直接说出口,然而却无法阻止内心的叫喊。

——我最擅长的武器,重誉自豪的亚波尼克武人该使用的武器,不是这种东西——

「队长,白刃部队似乎已经到达山路。」

困在执着里的意识被部下的声音拉回现实。他甩了甩脑袋赶走杂念,取回身为亡灵部队领导人的自己后,确认状况已经准备充分并开口下令:

「转为攻击,信号一下就同时开始齐射。」

听到他的指示,一整排趴在山脊路上的八十人全都把手指放到扳机上。当扳机被扣下时,视线前方那些暴露出无防备后背的帝国兵们将会开始落入地狱。

「举枪,瞄准——」

正当他要开始读秒的那瞬间,「啪」地一声——身边响起好像有什么坚硬物体破掉的声音。接着传来重物倒地的动静,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影子头目把视线转往声音的来向。

「——喂?」

同伴的头往下垂。刚刚才对话过的士兵依然举着枪保持卧射姿势,但是却把脸埋进地面不发一语。这人到底在做什么蠢事——没有必要斥责,因为靠着地面的头部下方开始有血泊往外扩大。

「呜——!」

坚硬物体破裂的声音,是子弹贯穿头盖骨的声音。当他领悟到这点的那瞬间,周遭有好几个相同声音同时响起,许多同伴保持和生前几乎没变的姿势,只有生命已经消逝。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呜啊!」

「喂!你为什么突然低下头……不要开玩笑啊……!」

「这是枪击!我们遭到枪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在动摇逐渐扩散的状况下,影子头目将视线扫向眼前所见景色的每一个角落……根据狙击的精准度来看,不可能是来自堡垒的射击。这攻击只有可能是来自视野更开阔的地点,标高比这里更高的位置……

「……那是什么——」

这个推测并没有遭到推翻,不消多久他就已经找到答案。

「……对面的山脊上有伏兵……!」

「继续射击!基于各自的判断,狙击能看见的敌人!」

隔着堡垒所在的山谷,托尔威带着四十名部下待在对面的山脊进行射击。虽然和敌方部队的距离有点超过两百公尺,但还是膛线风枪足以因应的距离。再加上他们以完全的奇袭占了先机,因此至今为止都是单方面的攻势。

当然敌方也不是只有乖乖挨打,看穿枪击来自对面山脊的人果敢地开枪回击。然而,这反击不会产生什么太大的效果。理由一目了然,因为山脊上的托尔威等人各自散开待在广范围内的不同地方。

「果然对方是密集阵形……!这样可以赢!」

确信自军较有利的托尔威扣下扳机。透过瞄准器,可以看到另一端又有一个头部中弹的敌人滚落山脊。

历来只要讲到风枪兵的阵形,必定是指密集阵形。因为没有膛线的滑膛风枪命中精准度不足,为了弥补这个缺点必须提高子弹的密度。

然而在膛线风枪这种新武器问世的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执着于密集阵形上。由于无论是聚集在一起射击还是散开射击,命中率都会获得保证,因此也为了避免敌方的射击集中,反而该让士兵散开到某种程度后再进攻会比较好。藉由实践这个想法,托尔威的部队面对数量两倍的敌人依然能占得上风。

「……敌人开始撤退了!别放他们逃走!要在这里尽可能削减战力!」

判断状况不利的亡灵们停止反击开始逃走,这瞬间正是托尔威等人的绝佳机会。由于对方原本趴在地上摆出瞄准敌人的卧射姿势,为了撤退必定得抬起身体。也就是标靶的尺寸会有一瞬间突然变大许多。

「哈哈,这下真像是在猎鸭……!传说中的亡灵部队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些家伙一个个倒下!活该!就这样成为真正的亡灵吧!」

部下们讲出这样的发言,但托尔威并无意看轻对手到那种地步……阵形的不同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这方能处于优势,是因为背后有个人物从更加遥远高深的水准筹策出计谋。

「——你听好了托尔威。你们的部队到达堡垒后的第三天,或者是第四天白天,那支亡灵部队会从背后发动袭击。这是几近百分之一百的预测。」

伊库塔对着在出发前往堡垒前被自己半强迫拖进总部帐篷的对象这样断言。听到这句话,托尔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为……为什么你能这么确定?在很久以前受到袭击之后,我们从未和亡灵部队再度接触,后方的友军应该也没有送来目击情报吧?」

「只要按顺序思考就会得出这结论。现在没有时间再三说明,你要好好跟上——你认为目前亡灵部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是支援阿尔德拉神军侵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吧?」

「那么为了支援,他们该做什么?」

「妨碍我们的防御作战。我想应该有很多方法……」

「正是如此。不过讲到实际状况,至今为止那些家伙连一次都没有来妨碍我们的作战。这又是为什么?」

托尔威第一次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伊库塔立刻把答案告诉他。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单纯只是因为这里的阵地不好打。」

「……啊……」

「那些家伙的战力顶多是一个连的两百人程度。即使从正面进攻,也只会遭到我们的反击。这样一来就必须采取『逮住破绽发动奇袭,奇袭完之后立刻撤退』的打了就跑战法,不过这战法的前提是直到发动奇袭前都不能被敌人发现。那么若以这个阵地来说,这个前提几乎不可能实现。」

「的确,这里的视野实在太良好了。必须要往回走好大一段路才会有适合潜伏的地形,而且后方高台上还有友军在监视。光是要在能看到这里的范围内找个地方躲藏大概就得费一番工夫,要是让士兵聚集到同一地点,立刻会被我方察觉。」

「正是那样没错。在这个环境下,就算是那些家伙也连让阵地进入膛线风桧的射程都办不到,勉强只能留在还能看清环境的范围内。目前应该是让人员分散并潜伏于后方,如果用地图来说明,就是这一带吧。」

伊库塔这样说完,提笔在桌上的山脉地图中画出小小的圆圈。再往前就无法彻底隐藏行踪,再往后则无法监视防御部队的动静。画出来的圆圈以良好的条件来涵盖了妥协点。

「这个阵地难以进攻的现状在今后也不会改变,但是以今日为界,只有一个状况产生了变化。」

托尔威猛然抬起头,他觉得自己似乎逐渐听懂伊库塔的言外之意。

「……萨扎路夫上尉和我会带兵移动到迂回路线上……」

「没错,对于敌人来说,这是期待已久的好机会。就算这里的阵地没有可趁之机,但堡垒那边的士兵数量较少,周遭也没有友军在监视。那些家伙肯定会把目标换成你们。」

「是吗……不过,你说他们会在我们到达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白天才发动攻击的原因又是?」

「为了躲过我方的监视前往西侧,那些家伙走的路线会比你们绕更大一圈远路。我已经在这张地图上先画好预测路线,无论他们走哪一条,到达堡垒的时间都会大幅落后你们。至于限定袭击会在白天发生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是白天就无法活用膛线风枪的射程。」

从推定亡灵部队所在位置的圆圈出发,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路线前进,最后会到违堡垒……时间则是托尔威等人到达堡垒之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的白天。伊库塔将敌人存在的可能性限定于指定的时间和指定的地点。

和那时一样……托尔威心想。在以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为对手的模拟战尾声,为了夺回被绑架的公主殿下,伊库塔筹划出惊人的战况预测。彷佛在脑袋中描画出盲棋的棋盘,是掌握看不见的敌军和友军双方动向的神技。而且和上次相比,这次在时间、地理双方面的规模都较为提升。

有股寒气从托尔威的背脊往上窜。如果……如果这个预测命中——

「喂,你别发呆啊。到这边有什么疑问吗?」

这声音让托尔威猛然回神,他慌慌张张地整理目前为止的思绪。

「……敌人进攻时不依靠长距离射击的可能性又如何呢?之前就有部队突然闯进我方队列的正中央……」

「如果只根据从娜娜那边得来的情报,堡垒附近似乎不是能够做出那类特技的地形。堡垒以填补山脊和山脊间谷地的形式搭盖而成,左右是绝壁,后方是通往山脊的长长单一山路。我想没有那种能让他们偷偷摸摸靠近的路线,就算是有,也只要警戒那路线即可。」

「原来如此……那,我想接下来回归主题。面对会从堡垒后方以长距离射击进攻的敌人,我的部队该如何迎击才对?」

讨论至此,托尔威也能猜出自己的任务就是迎击。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伊库塔先看了帐篷入口一眼。大概是顾虑到时间吧?两人开始讨论后,感觉已经过了十分钟左右。

「首先要反转将棋盘。如果你是亡灵部队的指挥官,要如何进攻这个堡垒?」

「……如果以长距离射击为前提。这个问题从头到尾的重点,就是该把枪兵部队放在哪里吧。我会先观察过周边地形,选择和堡垒之间有着一百五十公尺左右的直线距离,而且似乎最容易规划出弹道的场所。还有该地点能不能藏身也会成为重要条件。」

雷米翁家的老么流畅地回答,这优等生的表现让老师感到放心。

「既然你已经理解到这程度,我只要重复你聊才的问题就好——面对像这样前来进攻的敌人,你的部队要如何迎击?」

「——就是这样迎击,阿伊……!」

于是状况演变至今,从四十把风枪射出的子弹越过峡谷把死亡带给敌人。以少年预测到的亡灵来袭作为前提,托尔威负责担起接下来的战斗。

他很快就推论出敌方应该会使用的场所。因为从弹道的问题和与山路间的位置关系来反向估算,除了堡垒南侧的山脊,别无其他可能答案。如此一来,自然就能导出用来迎击敌人的配置。必须在膛线风枪的射程内,标高要比敌方位置再高一些,可以让士兵分散就位,还有能够隐藏踪迹的灌木和草丛。

符合这些条件的地点,是位于敌方位置反方向的北边山脊上略为偏西的斜坡。最辛苦的部分是让士兵实际登上那地点的过程,和南侧不同,北侧并没有通往山脊的山路。虽然被迫要进行近似攀崖的动作,但在席纳克族的协助下总算成功克服。

亡灵部队直到最俊,都没能察觉这支位于对岸的伏兵。的确在目前他们比任何人都擅长使用膛线风枪,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预测到当同样兵器在敌我双方都普及后会带来的战场状况。他们因为自军独有的新武器优势而骄傲自大,也因此无意识地停止思考。

伊库塔宣称——由于射程的长距离化,新时代的枪击战将演变成对射击位置的预测竞争。攻击方当然会选择适合射击的方位,而防守方也必须推论出敌人会从哪里射击并予以迎击。

反击狙击。「枪击的雷米翁」的后裔现在已经完全理解这个新概念。

「少尉,敌人要逃走了……!」

可以看到付出巨大牺牲的敌军残党沿着山脊路往东撤退。然而托尔威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我方没有受到损害并将敌军击退」这程度的成果称为胜利。

「……呼——!」

他以双膝跪地的姿势举起风枪,停止呼吸。和敌方的距离早就已经超过瞄准器的性能。现在能倚赖的对象只有自己的技术,只有深深烙印在骨头与血肉中的,身为「枪击的雷米翁」一员的荣耀。

在集中到极限后产生的寂静中,托尔威扣下手中的扳机。考虑到侧风的这一枪有点偏右,企图和重力取得调和的弹道画出和缓的抛物线往前飞翔。

无法亲眼看到子弹命中。然而,猎人在射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确信这一枪会被吸入亡灵的侧腹。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这并不只是一时冲动才讲出的发言。埋伏在这山脊上的风枪兵有装备膛线风枪的一个排四十人,留在堡垒里的风枪兵是装备一般风枪的一倜排三十三人。而托尔威负责指挥的部队总共有一百零七名风枪兵。那么,剩下的三十四人目前在哪里?

「——呜——啊……!」

在撤退途中,灼热感窜过侧腹部。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停下,亡灵部队的队长使劲移动险些一软的双脚,继续往前奔跑……就算这种丢下同伴尸骸的逃走行为,已经丢光了亡灵的颜面。

「有多少人被干掉……?」

「死者和重伤者合计恐怕在四十人以上……!有一半脱队!」

听到这超乎预想的数字,影子的头目发出呻吟。被敌方抢得先机后为了掌握状况而耗费的时间,试图反击时耗费的时间,还有从卧射姿势起身撤退时耗费的时间……这数字就是这些时间损失毫不留情地合计后带来的结果。一般来说,是已经严重到会被判断为全灭的损害。

「……啧!再度潜伏,等待下次机会。我等不被允许出现这种丑态……!」

影子头目这样说着并继续往前跑,然而在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状况下,他已经因为败北的冲击和来自侧腹的激烈痛感而失去了冷静。现在就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还太早。原因就是,他们甚至连最初的地狱都尚未完全脱离。

「什么——」

这欠缺警戒心的报应化为堵在山脊路上的帝国兵战列横队,在他们的眼前出现。

亡灵们停下脚步。在无法往左右逃走的山脊路上正面遭遇三十四个枪口,让所有人都领悟到这个状况几近于绝望……他们应该要更早察觉,从这地狱拉开序幕的那瞬间开始,自己等人早就已继成为被猎杀的那一方。

「射击——!」

号令一下,子弹在压缩空气爆炸后一口气射出。除了直接遭受攻击,亡灵们没有获得任何一个其他选项。

「——喂喂,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哈朗上尉透过望远镜,把这场在极短时间里发生的战斗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连友军部队如鸟兽散般地开始撤退,却在逃往的方位遭受毫不留情追击的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支亡灵部队居然在出手前先遭到敌方反击……!」

他狠狠咬牙放下望远镜。即使面对难以置信的现实,现在也没有空发愣。虽然必胜的策略没有成功,但身为指挥官的任务还残留着。

「……真没办法,进攻吧,米塔士官长。因为把一部分派去当伏兵,现在敌方的兵力处于分散状态。」

「咦咦!我想伏兵大概会立刻赶回来吧?」

「所以我们也要立刻把堡垒打下来啊!好了走吧!」

哈朗上尉不由分说地把副官扛起,跑回自己指挥的部队。在此他带着苦涩的心境,下达明知有八成机率会失败的总攻击命令。因为除此之外,再也别无他法。

*

机动防御作战开始第四天晚上。在本阵负责捐挥的伊库塔收到了来自西方的好消息。

「……是吗,托尔威顺利达成任务了吗。」

接下传令兵送来的这份报告后,让伊库塔感觉肩上的负荷总算减轻了一部分。在他的计划中,和亡灵部队的对决是最高潮。

「不好意思要你再回去一趟,可以用光信号送出我方的回应吗?就说——『做得很好,再防守堡垒三天后就开始撤退』。」

接到讯息的传令兵迅速跑离现场。等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后,又有其他人物被库斯的周照灯照亮。在夜幕中,受到光线照射的炎发反射出光芒。

「雅特丽排,完成西侧第二区域的延烧工事。任务途中发生遭遇战,帮忙施工的席纳克族出现三名伤患,已经直接把所有伤患都送往野战医院了。」

「辛苦了,不过敌人喷到你上衣的鲜血都已经乾成硬块了。」

「虽然让人不舒服,不过大家都差不多——话说回来关于刚才的报告……」

雅特丽正想发问,伊库塔的肚子却突然发出响亮的声音。由于实在太大声,连本人都不由得瞪大双眼。

「……不妙,我居然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了东西。」

「你还没吃饭?士兵的晚餐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吧。」

「我还记得有下令士兵进食……不过这么说来,搞不好我从早到现在只有把古柯叶放进嘴里过。」

仿佛是在强调这个事实,少年的内脏再度发出呻吟。雅特丽带着无奈表情转过身子。

「你等一下,我去粮食帐篷拿点什么东西回来。」

「感谢。如果方便,能不能让我看看菜单?」

「很遗憾,那里是烤薄面包和果乾以及肉干的专门店。」

雅特丽也以玩笑回应后跑离此地,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抱着个包袱回来。好一段时间都一直坐在本部帐篷前的椅子上没有移动的伊库塔站起身子。

「一个人吃饭很没意思,可以陪我一下吗?既然现在才来报告工事结束,你应该也还没吃一顿正常点的晚餐吧?」

「我也打算一起吃所以拿了两人份回来,可惜马修和哈洛不在。」

这样结束对话后,首先是伊库塔先坐到地上,接着雅特丽也以靠着他背部动作坐下。虽然看在旁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背靠背状态,但对于两人来说,这是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很熟悉的姿势。

看不见彼此的脸,只能透过背部感受到体温的两人开始吃饭。

「关于传令兵刚才送来的报告,和前往堡垒的托尔威有关?」

「嗯,看来他似乎顺利痛击了亡灵。下次见面时你称赞他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称赞他?传授具体策略的人是你吧。」

「我办不到,要称赞那个小白脸的行为,大幅超过我的精神能够容忍的极限。」

对这番理由感到很不以为然的雅特丽咬了一口手中的杏子乾。

「……有解决敌方的指挥官吗?」

「不知道。根据报告,企图以超过百人的兵力来发动袭击的敌方部队有一半以上被解决。尝试用膛线风枪远距离射击的家伙们几乎全灭,听说最后出面帮助那些家伙的白刃部队也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害并逃走。现场似乎留下了许多遗体,但毕竟那些家伙自认是亡灵,指挥宫身上有没有能用来辨识的记号也是个疑问。」

伊库塔边咬断肉乾边回答,雅特丽把嘴里的果乾吞下后开口:

「……功劳是不是被抢走了呢?」

「可能喔,你果然还是想帮丁昆准尉报仇吗?」

听到伊库塔毫不客气地这样说,雅特丽带着苦笑叹了口气。

「是啊,那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我之前没能成功解决那男子,如果到最后还是这样,哪天要去丁昆准尉的墓前致意时,就无法抬头挺胸地以骑士身分前往。」

「这个任务也会由托尔威代替你啊,毕竟那家伙也是个杰出的帝国骑士。」

「的确是那样没错……只有这次是托尔威获胜。」

雅特丽边说,同时用手轻轻摸着在坐下时从腰间解下放到地面上的二刀刀鞘。

「……如果以更广的视点来看,或许连议论孰胜孰负的时期都已经过去了。正如你宣称会在战场上造成革命的预言,膛线风枪具备压倒性的威力。只要那东西开始量产并逐渐普及,战争的形式将会呈现出和过往完全不同的模样吧。」

「那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历来的滑膛风枪在当初得到了同样的评价:而且如果继续回溯,应该连十字弓的发明也对当时的军人们带来冲击。我想你的家族也有对那时期的插曲留下纪录。」

「你指『挥剑打掉箭矢』的轶闻吧……不过那个插曲,除了能保持伊格塞姆的权威,并没有进一步的意义。能看穿十字弓射出箭矢时的轨道并挥剑打掉,这的确是值得夸耀的巧妙剑技,但几乎大部分的士兵都无法重现。既然这样,就不能称之为军事上的进步。」

「的确,讲到不挑使用者的特性,无论是十字弓还是风枪都能符合。对于想让单一士兵的本领平均化的军队来说,武器愈容易使用愈有帮助。」

「没错,容易上手应该是最低条件吧……不过,除了和十字枪与滑膛风枪的共通处,膛线风枪还有一个特有的决定性进步。」

雅特丽让左右手的手掌拉开一大段间隔,用来表现她刚刚说到的进步。

「就是间距的长度。能把位于一百公尺以外的对手纳入有效射程的性能,将会在今后的战场上决定敌方和我方的距离感。」

伊库塔反射性地闭上嘴。因为只有雅特丽本身,才有权利谈论接下来的发展。

「在从远方互相射击为主体的战场上,进行白刃战的机会也会减少很多吧。」

「白刃的伊格塞姆」的后裔带着某种豁达把结论说出口:

「剑的时代即将终结——这种讲法是不是太迟了呢?不必等膛线风枪登场,长枪和弓箭还有十字弓都曾让剑的地位产生动摇。那么,即使剑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或许也可以形容成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持续缓缓地走向终点吧。」

原本一动不动倾听来自背后告白的伊库塔这时先挑选用词,才平静地开口说道:

「……战场的主角将从『白刃的伊格塞姆』交替成『枪击的雷米翁』。的确,膛线风枪的登场应该会成为关键性的助力吧。不过……虽然在技术提供上有做出贡献的我并不是想要辩解,但我依然不认为那对你来说是坏事。」

「哎呀?为什么?虽然我自己也不认为那是什么坏消息啦……」

「因为现在的你承担着过于沉重的负荷,适负荷能减轻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听到这个答案,雅特丽露出微笑,往后仰轻轻撞击背后少年的脑袋。

「你没忘记我减轻的份会落到托尔威身上吧?」

「尽量转移到他身上也没关系啊。如果是你承担的份,那家伙想必会开心接受吧。而且看样子,促使他能担起这些责任的器量也很顺利地成长中。」

「这不是培育他的当事者该说的话吧……你自从军之初就开始在各方面对托尔威伸出援手的原因,该不会也是把膛线风枪将普及作为前提的打底行动吧?」

「这个嘛……虽然有类似构想的点子,但毕竟我的动机很薄弱,所以也觉得到头来是迫于必要所导致的后果。包括北域动乱的爆发和我以『阿纳莱的弟子』这身分被托付的报信者立场在内,有许多元素促成在这个时间点导入膛线风枪的行动。所以我想那也只不过是这些事的最后结果。」

「说得也对,你只是让时钟的针走得更快而已吗……」

雅特丽叹了口气。这时少年很难得地犹豫了一会才继续发言:

「那……假设——如果我说一切全都是源自于想减轻你负荷的念头,你会生气吗?」

「虽然我没拜托你,但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自己也有预感……总有一天时代将会超越伊格塞姆。」

炎发少女带着感慨说道,将视线投向远处,仰望群星闪烁的夜空。

「——有时候会听说那种主人过世后仍然继续守着家的忠狗故事吧。」

「…………」

「不过,那种故事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说不定那只狗单纯只是不懂主人已经死去的事实。又说不定它只是想要相信,只要继续守护,即使是尸骨腐烂开始冒出蛆虫的尸骸,也有一天会再度爬趄来。」

询问这是在比喻什么的行为很蠢。伊库塔一想到对方的心情,忍不住咬住嘴唇。

「即使同为『忠义御三家』,人们常说伊格塞姆是保守,雷米翁是革新,尤尔古斯则是中庸。因为『军人不过问政治』是伊格塞姆的信条,所以保守这种评价其实并不正确……不过既然伊格塞姆的存在已经成了持续守护帝国现有体制的看门狗,那么事实上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伊格塞姆和雷米翁保持的立场态度并不同。在历史上,也曾经发生过好几次以此为原因的对立。」

「嗯。不过即使如此,总算还是撑到了现在。因为不容他者仿效的战场活跃表现,还有在过去时代拥立皇帝并主导乱世平定的始末,让御三家之首是伊格塞姆成了共通的认知……不过,在战场表现这方面逐渐只能步雷米翁后尘的今后,光靠历史来赋予权威,应该无法保住旧军阀名家之首的立场吧。」

这同时也会带来帝国内部势力平衡的变化,伊格塞姆的衰退会召来保守派的没落,雷米翁的兴隆会让革新派增加力量——在讨论革新的是非之前,最大的问题会是到达革新前的对立时期吧。因为那将会成为齐欧卡最渴望获得的侵略机会。

不久之后皇帝就会驾崩——伊库塔回想起从夏米优殿下那里获得的这个消息,他已经被告知在此同时,宫中应该也会发生腐败贵族们之间的对立。而伊格塞姆与雷米翁的对立,恐怕也会和这时期重叠。帝国的政治和军事将会同时分裂。

「我现在真的在守护帝国吗?往后也能继续守护吗——就连看门狗,也无法不去思考这些事情。」

依然看着夜空的雅特丽说道——她还不知道皇帝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然而在帝国北方和东方都暴露在他国威胁的现状下,光是军方分裂的可能性就足以让人忧心。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要和什么对战,又要保护什么?一旦那个时刻来临,她必定会被迫做出抉择。

「父亲说过,伊格塞姆的存在意义是『即使时代变迁也不会改变』。既然是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烦恼。或许现在托尔威正在磨利的尖牙,不久之后将会成为讨伐我的武器。」

「我不会让那种结果成真,所以你可以花费很多时间慢慢烦恼。」

伊库塔带着决心如此回答。这强而有力的声调让雅特丽感到很开心,她闭上双眼仿佛置身梦中。

「如果不变是伊格塞姆的意义,那么持续改变就是雅特丽希诺的意义。我知道你不会逃避任何一方。无论你最后会做出什么结论,我知道那会是崇高的决定。所以——」

伊库塔靠理性拚命抑制住自顾自一股脑往前冲的情绪,讲出后续的想法:

「——所以我会帮忙,让你得出的结论可以通往更美好的未来。我会待在你的身边,直到你可以抬头挺胸地做自己活下去的那一天到来为止。」

待在战火中仰望星空的伊库塔在这时,许下了人生中最崇高的诺雷之一。而雅特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稍微更多一点的体重托付到少年背上。

到了隔日,随着机动防御作战继续顺利进行,时间一点点过去。虽然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全体的火线破绽有逐渐增加的趋势,但考虑到时间只剩下两天,倒也没有严重到会无法支撑到最后。

在这四天内,身为指挥官的伊库塔做得很好。在人手没有余裕的状况下,保持一定的进度并避免让士兵过度操劳的用兵可以称为出色的技术。至于没有人可轮值的指挥官本身的疲劳,除了趁工作空档打瞌睡和把古柯叶塞进嘴里,别无其他办法。

「可恶,光是从现在开始想像之后要怎么偷懒才能把帐扯平,就觉得期待到不行……」

开始化脓的小指伤口火辣辣地不断传来痛感,为了让痛苦不要表现在脸上,付出的努力也非比寻常。

「——呃?对不起,您刚刚对我说了什么?」

「抱歉抱歉,我是在自言自语——嗯~你们的部队要把十袋油和能搬多少就搬多少的乾草运去从这里往东的第二区域,结束之后在原地砍伐树木先确保柴薪。再来要……咳咳,等我一下,喉咙太乾。」

在不知衰减为何物的阳光持续曝晒下,来到了下午两点。当伊库塔正喝水滋润快要挂掉的喉咙时,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冲了过来。

「伊库塔中尉—有报告!森林对面敌人的增援部队到达了!」

才听到这句话,少年嘴里的水就一口气喷了出来。运气不好正待在他前方的苏雅士官长虽然发出惨叫,但伊库塔并无暇顾及,而是对着传令兵仔细盘问。

「等一下,如果是增援逐渐接近也就算了,直接到达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点,看样子他们是往东边走了绕很大一圈的路线过来,因此直到快抵达之前,山上的友军都没能掌握到他们的行踪。」

「意思是他们特地绕远路过来吗?增援的规模是?」

「规模大约百人……只是,有拉着六辆马车。」

伊库塔列出两个出乎预料的情报,开始思考——这里即使出现百人程度的增援也不会对战况造成什么影响,但正因为这样才看不出敌人的意图。既然增援能在这个时间点到达,表示这应该是在出发时就按照指示去绕远路过来的分遣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支增援部队到达后有立刻和敌军本队会合吗?」

「不,抵达地点是森林的东侧……差不多是那个气球所在的那一带。」

「最东边的林道附近吗……虽然气球是只有那一颗在升升降降,但还有骑兵部队在周围晃来晃去吧。骑兵的情况如何?」

「还是一样,毫无意义地在同样地方来回奔跑。」

昨天心里感到的疙瘩再度浮现,而且不对劲感变得更加强烈。伊库塔以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

「Yah,辛苦了。各位能赶在今天日落前到达,真是做得太好了。」

同一时期,在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东侧。约翰对着耗尽力气和六辆马车一起到达这里的增援士兵送上毫无保留的慰劳之意。

「虽然想让你们慢慢休息,不过这件事有点紧急,再稍微配合我一下吧——天空兵哈桑塔中士,在吗?」

约翰一指名,被点到的齐欧卡士兵立刻跑向他的眼前。和士兵面对面后,白发军官似乎很歉疚地把视线投往斜后方。那里有一个气囊已经灌饱瓦斯,利用重物固定在地面上的气球。

「不好意思在你很累的时候还这样要求,但我希望你的小队搭上那气球去进行炮击观测。如你所见,敌人待在森林的另一端,从地上没办法看到弹着点。」

「是!……也就是说,要立刻使用运来的货物吗?」

「Syah!没错,六门全部都要用到。我想观测恐怕要费一番工夫,结果就利用光信号依序送回来吧,我会配合在地上移动士兵。」

士兵接下命令,跑回去召集同伴。这时驱马前来的米雅拉中尉刚好目送士兵离开,她一到达长官面前,就踩着马镫翻身下马。

「报告,骑兵已经准备完成。亚尔奇涅库斯少校。」

「辛苦了。所有人都确实用身体记住那个路线了?」

「我想已经到达即使闭着眼睛也能通过的水准……那么约翰,你真的也要参加吗?」

「Hah,这还用说。我可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被亚库嘉尔帕上将斥责。」

「……可是和我们相比,你在那个路线的练习时间只有一半以下。这样去挑战正式上阵,很难说会不会有万一……」

「Nyatt!你忘记你们的马术教官是谁了吗?而且我记得自己曾经多次实际表演过难度在那之上的障碍跨越。」

面对满脸自信的长官,米雅拉叹了口气放弃说服。

「既然这样,我不会再阻止你了。请千万不要在途中落马,因为就算是我,要在火焰中去救你也得费很大力气。」

两人谈话的期间,士兵也在附近顺利地把马车上的货物一一卸下。这些在六辆马车上各载有一份的货物,是只能用粗犷来形容的铁制大炮。虽然和最大型的风臼炮类似,但尺寸比风臼炮还再大上一圈,炮身部分的铁也更厚。另外还附有几个金属制配件和清扫用具,而且准备了有车轮的炮架。

「毕竟一阵子没用,说不定让人不安的反而是这边——Mum,太阳快下山了所以快点进行吧!从准备好的大炮开始运往林道!」

「看这样子应该很快,我也去让骑兵部队先准备吧。」

米雅拉说完后翻身上马,回到留在后方的骑兵那边。炮兵们的作业也进行得很顺利,抱巨大的大炮主体放到炮架上后,就利用马来拖曳,开始在林道上前进。

也要归功于阿尔德拉神军当初才到达此地就采取以火攻火,位于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最东侧的这条林道到今天为止,火墙的厚度已经变薄许多。不过即使如此,也还有一百公尺以上的道路仍冒着旺盛火势,因此无法靠步兵突破,但已经到达炮击能击中对面的程度。

「——Yah,六门大炮完美地排成了一横列。」

在林道中,和火焰与烟雾保持一段距离的地点,并排放着六门巨大的大炮。原本应该会超出道路的宽度,但设置所在的地面已经先进行过广范围的整顿。

「虽说是为了展示性能才带去阿尔德拉本国,但这六门大炮却受到预料以上的反弹,还被丢进仓库里积灰尘……就算今天还是无法公开使用,不过活跃的机会总算到来。」

让三百名骑兵以纵队跟在身后,在队伍前方和米雅拉乘着马并排的约翰以率真的态度这样说道。在他的面前,炮兵们已经准备好风精灵和火精灵并等待命令。

「开始装填!」

指令一下,士兵们终于开始准备炮击。首先把刷子放入炮口清扫内部,完成之后,再把大到需要用两臂抱起的椭圆炮弹塞进炮管里。

「注入扬气!」

拥有火精灵的炮兵先让搭档喝水,再把手放到火精灵双手的「火孔」上,下达「点火」这个不可能达成的命今。无法伤害主人,也不能无视命令的火精灵们得出的奇妙妥协点,就是产生成为跳炎基础的「扬气」。士兵们立刻把喷嘴装到精灵的双手上,利用树脂制的管线运送制造出的扬气。扬气最后会沿着管线到达风精灵背后的排气、吸气兼用的洞口,再从风精灵身体的「风穴」被吹入炮身的底部,以高压进行压缩。

「瞄准!」

士兵看着画有十字线的瞄准器,调整炮口攻击的方向。由于目前无法直接以双眼确认目标,因此以下一次射击再进行调整为前提,想像林道的终点并固定当下的狙击点。

「射击!」

炮身内部放下厚重的隔板。这动作会截断和风精灵的接触,同时造成的摩擦会基于和打火石相同的原理来产生火花,对已经灌饱到上限的燃性瓦斯给予决定性的刺激。

*

明明待在晴空下,但大部分的帝国士兵都误以为那是落雷造成的轰隆声响。

「…………呜!」

伊库塔异乎寻常地察觉到真相,脸色也因此瞬间发青。不该发生的状况发生了。没有必要把理由化为具体语言,只有事实显而易见。

「……后方应该可以看到东侧的状况!还没有联络吗!」

伊库塔把视线转向背后寻找传令身影,发现抱着报告的士兵正以全速冲来。在到达指挥官面前后,连调整呼吸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的士兵直接开口:

「报……报告……!在最东边的林道开始出现越过火线的炮击……!」

那声响再度从东方传来,就像是要掩盖传令的声音。动摇也开始在士兵之间扩散。

「有几门大炮?躲在战壕里的士兵没事吗?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里的林道偏向直线所以较短,应该有针对炮击做好准备!」

「炮……炮台数量和友军的死伤者人数现在还不明。只是根据报告,战壕……」

「战壕……?」

伊库塔重复对方的发言作为反问。士兵以彷佛要讲出什么禁己i词汇的态度,带着畏惧回答:

「为了因应炮击而搭建的战壕,据说只受到一击就惨遭破坏……!」

*

另一方面,在阿尔德拉神军本队中,被轰隆声响吓到的亚库嘉尔帕上将也冲到了帐篷外。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也是那毛头小子在捣鬼吗?」

和气球那时不同,约翰实行炮击时并没有事先联络……由于让气球升空的行为导致许多军官不满,白发军官现在被赋予空有其名的监视任务,并且被隔离在森林东侧。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事情的真相,是亚库嘉尔帕上将利用和本队保持距离的形式,为想要不受宗教戒律束缚自由行动的约翰开了方便之门。

「若说是雷鸣,这连续的声音感觉有规律性……上将,虽然我想应该不可能,但这个……」

预感让米修里中校皱起眉头,他的长官也联想到那个「应该不可能」。

「……明明不是能混在其他行李里一起搬运的大小,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带来的?而且那玩意应该被丢进基地仓库里了,什么时候又被拿了出来?」

「与其在这边烦恼,应该去质询本人吧。要移动吗,上将?」

副官这样说着并指着帐篷出口,但亚库嘉尔帕上将先稍作思考才摇f摇头,脸上挂着极为苦闷的表情。

「……现在去阻止也太慢了,就算再三斥责那家伙,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任何益处。而且,这恐怕是毛头小子的秘藏妙计吧。既然这里和西方迂回路线那边都无法制造出突破口,干脆随便他怎么做才是上策。」

「军官们会愿意接受吗?或许会跟气球那时一样,有哪个人冲过来抱怨。」

「不必担心,我军里没有能断言那是什么声音的人。连我们也只不过是靠着看过实际物体的记忆来想像,大部分士兵大概连发生什么事都不明白吧。」

「就算是那样,要是有哪个人推测出这是亚尔奇涅库斯少校搞的把戏,或许会去直接质询本人。例如基斯帕上校就有可能。」

「我哪有办法照顾得那么周到!……而且姑且不论其他问题,既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发出声音,应该要判断他们已经过了会在意旁人置喙的阶段吧。那家伙不是会犯下这种失误的人。」

亚库嘉尔帕上将决心采取放置不理的方针,弯下腰把身体固定在椅子上。米修里中校叹着气从长官手中拿起已经空了的杯子,没说什么就开始准备下一杯茶。

*

头上应该没有雷云才对。躲在快崩坏的战壕角落发抖的士兵心里这样想着。

不明就里的强烈冲击接二连三从天上落下,把盖来抵御炮击的战壕当作纸糊般地轻易毁坏,连躲在里面的士兵们也一起惨遭歼灭。这种悲惨的时间到底持续了多久?士兵也不清楚正确答案。

「……停止了……吗……?」

然而,这现象似乎总算告一段落。在头上压力减轻的阵地中,一名士兵战战兢兢地起身,环顾四周。

状况非常凄惨。四个战壕中有三个崩毁,可以听到和尸体一起被活埋在里面的士兵们发出呻吟。除此之外的场所也损害严重,似乎被类似雷击的「某种物体」直接击中的地面附近倒着失去腰部以下的三名同袍。

「……到底发生什么事……这是……炮弹吗……?」

那个「某种物体」不但造成同伴凄惨死亡,还打出一个深洞埋进地底。士兵靠近并探头窥视洞内,虽然被土遮盖所以只能看到一部分,但那种铁的质感让人只能联想到炮弹。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惨状是炮击造成的结果。士兵知识里的风臼炮,并不是能够发挥出神罚般威力的兵器,也绝对不可能是那种能够把用心搭建的战壕连同士兵一起摧毁的兵器。

「得……得去救人……」

到处都有伤患发出痛苦呻吟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和他一样四肢健全幸运残存的人开始聚集。其中一人提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总之先帮助负伤者,并向本队报告损害以及状况吧。

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这方针即将定案时,又有奇妙的声音刺激着他们的鼓膜。不过那并不是会让人误以为是雷声的巨大声响,而是众人也有听过的声音。

「……这是……马蹄声……?而且声势浩大……?」

士兵望向西方,期待是得知这惨状的友军赶来现场。但是眼前并没有出现策马奔驰的同伴,同时他也因此察觉声音来向并不是西方。

「咦……?可是……那边是……」

在声音的引诱下,他把视线转往北边方位。接着他被迫察觉,盖来堵住林道以作为最后防线的阻绝设施和三个战壕相同,已经被打得粉碎。

和四散的残骸隔着一段距离,现在仍旧笼罩在熊熊烈火中的林道状况也映入他的眼里。这方向和马蹄声的来源完全一致——当他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那些东西」从内侧突破火墙,朝着这边冲来。

「什么——!」

那些东西是骑兵。包括人和马匹,全身都覆盖着浸过水的厚布,是一支奇装异服的军队。他们正是利用厚布作为屏障保护自身不受热气侵袭,同时以疾驰的速度作为武器,穿过了烈焰形成的火墙。就连所有阻挡前进的灼热倒木,也被他们像是在参加障碍马术竞技般一一跳过。

「大……大家……快逃啊——!」

这句话成为他生涯最后的叫喊。骑兵们脱下并丢弃已经利用完的厚布,保持速度并在马上拔刀,猛然冲进满是伤患的阵地中。

这并不是能够称为「战斗」的状况。对于他们来说,战斗在驱使马术通过被火焰包围的林道后就结束了,接下来的作业只能算是附带。历经单方面的杀戮后,在场的帝国军士兵没有任何一个人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没有发现敌人踪迹,似乎已经一扫而空,少校。」

米雅拉在马上甩掉军刀上的鲜血并如此说道。听到她的报告,旁边的约翰也掀开盖住上半部脸孔的兜帽作为回应。

「Yah,扣掉席纳克族的协力者,在这边的士兵大约有二十人吧。为了破坏阻绝设施的那个也成了炮火准备,几乎没有出现算得上是抵抗的抵抗。」

「除了有四人脚部受到轻微烧伤,我方皆无损害,可以立刻开始下一个行动。你要怎么做呢?」

听到这提问,白发军官毫不犹豫地把视线朝向西方。

「全速西进。击破途中的敌人,并朝着敌方本阵前进吧。」

「这样好吗?也可以留在这里进行林道的镇火作业,消灭火势后再把友军叫来。」

「消灭火势需耗费的时间,为了让军官们了解状况需耗费的时间,还有本队移动到这条林道上需耗费的时间。无论是哪个,都是目前状况下不想承担的损失——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想达成目的,即使只有我们的战力也过于充足。你不认为吗?」

以充满自信的语气这样说完,约翰看向背后的部下。他们是在齐欧卡军接受过万全训练的三百名骑兵。正如能突破烈焰中林道的本领所示,每一个都是同样优秀的精兵。加上装备是最精锐的膛线风枪,实际上的战力并不会逊于一个营。

「Exkyaazy——好,走吧。是时候让帝国军因为长期阻挡我们而遭受报应了!」

在「不眠的辉将」的号令下,他们开始策马往前疾驰,眼里都洋溢着旺盛的战意。

*

当来自西方的炮击声沉静下来的时候,帝国军本阵里的所有军官已经在伊库塔的指示下全数到齐。除了前往西侧阻挡分遣队的托尔威,雅特丽、马修、哈洛和娜娜克四人都带着僵硬表情站在担任总指挥的少年面前。

「……后方刚刚送来联络。敌人的骑兵部队似乎已经一口气穿越东边的林道强行闯入。人数拥约是三百,正朝着这本阵急速接近。」

伊库塔以没有温度的声调如此宣布。无法接受的马修发出尖锐的喊声: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是那像是雷鸣的炮击,还是闯越火墙冲过来的敌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办到这种事情!」

「……应该是爆炮吧。」

雅特丽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句。听到这名词,伊库塔静静点头。

「没错,是爆炮。在炮身内部压缩由火精灵产生的扬气,并利用扬气爆炸的冲击来射出炮弹的齐欧卡军新兵器……不过根据阿尔德拉教的戒律,这应该是比气球更无法容忍的玩意才对。」

「战壕居然完全没有效果……这个爆炮真的是那么压倒性的武器吗?」

哈洛以颤抖的声音询问,伊库塔则毫不犹豫地点头。

「很遗憾的确是那样没错,只要想成是在大炮类中地位等同于膛线风枪的玩意即可。作为武器,那东西的水准和过往的风臼炮相去悬殊。面对大量的爆炮,目前帝国内的任何堡垒和要塞都会像纸糊般地不堪一击。」

「利用爆炮来隔着火线造成我方严重损害,再进一步破坏阻绝设施。到此为止还是准备阶段,最后的完工步骤则是靠骑兵部队冲过熊熊燃烧的林道并攻入这一侧吔。」

「直接上阵有可能办到那么乱来的事情吗……?只要有任何失误,就会在途中被烧死。」

「……是啊,如果推论不可能直接上阵,那么敌人应该有练习吧。」

听到这回答,马修和娜娜克都绷紧脸部表情。伊库塔也伸手重重拍打自己的额头。

「……被摆了一道。多次在同一地点升空的气球,还有一直跟在下面往前跑的骑兵。原来两个现象背后的理由都是这个吗?」

发现自己实在太晚察觉的少年不甘地咬牙——敌人是在制造练习路线。利用气球从上空俯瞰林道,详细记录路面的状况。接着选择对山上帝国军来说会是死角的森林边缘,在地上搭建出参考实际状况的障碍路线,让骑兵用这个场地练习。为了让马习惯,说不定还在障碍放火……虽然这全部都要以马匹和人都具备非凡熟练度作为前提。

「我不认为阿尔德拉神军的骑兵有能力办到这种简直像是杂耍的动作,而且也和违反教义使用爆炮的判断有矛盾之处……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家伙是齐欧卡派来的派遣部队。」

尚未照面的「不眠的辉将」存在侵蚀着伊库塔的精神。在露出走投无路表情的同伴包围下,伊库塔抬头望向天空,像是一只快窒息而不断喘息的鱼。

——好啦,该怎么办呢?

他先做了个深呼吸。利用这动作强迫焦躁的内心躺下后,少年整理起思绪……首先,毖须再度确认目前自军到底被逼上了什么程度的绝境。

三百名敌方骑兵从东方接近中。途中没有能妨碍行军的地形,因此到达本阵的时间最快是四小时后。装备虽然不明,然而对方既然是齐欧卡的部队,那么携带膛线风枪的可能性极高。也会造成战力预测一口气往上提升。

相对之下,我方能够参与战斗的人员包括轻伤者在内是三百二十二人。详细构成是光照兵班六十一人、烧击兵六十三人(其中三十八人兼任骑兵)、风枪兵一百四十人、医护兵四十人、席纳克兵五十四人。然而,其中最少有一百六十人是为了继续机动防御作战的必要人员,此外目前离东侧太远的四十人也不可能在战斗前会合。基于以上,能动员去迎击敌人的兵力会被削减到一百二十二人。

装备膛线风枪的精锐骑兵三百人,对上历经长期战斗,已经精疲力竭的混编部队一百二十二人……即使目前已经能看到结果,但基本上还是要进行战力比较——把战斗状况会造成的变化也考量进去后进行概算,加上附加条件是五对一。

得出结论。四小时后会出现的敌人,比我方还强五倍以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话说回来,造成这艰困处境的原因是什么啊?」

指挥官在掌握战况时失误——理性立刻回答,让伊库塔没有反驳的余地。

「噢噢我明白了——换句话说,简而言之,我有责任必须想办法解决是吧。」

少年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清空肺里的空气后,他下定一切决心。

「……呼!好,我了解状况了——所以呢,雅特丽,和我一起去玩玩吧。」

这是他第一句发言,迅速理解他意思的炎发少女也点点头回应。这随即做出反应的干脆态度让伊库塔面露苦笑,接着把视线移往下一个对象。

「马修少尉,从现在起,我要把这里的指挥权移交给你。」

「啥?」

「我和雅特丽要率领士兵迎击敌方的骑兵部队。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代替我负责指挥机动防御作战,请多帮忙啦。」

在目瞪口呆的马修恢复说话能力前,伊库塔已经把视线转向旁边的哈洛。

「哈洛玛少尉,你和马修少尉将成为这阵地里最后剩下的军官。不好意思我必须要求你把野战医院的管理交给副官,自己本身也指挥士兵行动。」

「啊……是……不过,伊库塔先生……!」

伊库塔没有打算也没有时间允许对方提出抗辩,他以能响遍阵地的音量大吼:

「光照兵第三训练排和预备队、轻装骑兵第一训练排,还有席纳克士兵要派出二十三人!立刻在阵地东侧集合并整列!」

听到这个命令,原本屏息旁观军官开会的士兵们一口气开始行动。伊库塔以眼角余光看了看逐渐成形的队列,并继续对留在这里的同伴们说话:

「我这边会带走一百二十二名士兵,所以阵地里会留下战斗可能人员一百六十人和非战斗人员五百多人。虽说人手会变得更少,但东侧两条林道和其间的火线修捕,会由我们在迎击敌人后负责处理所以不成问题。你们只要应付这里和西侧的作业就可以了。」

「就……就算你突然这样要求……不,问题不是修补吧!你说要用少少一百二十二人,而且是不包括风枪兵的混编部队去迎击敌人的骑兵部队?这根本是自杀行为!如果要那样做,还不如由我率领部队去迎击还好一点。马修正想这样讲,喉咙却整个卡住……他的生存本能正高声诉说着:就算把在场的风枪兵全部投入,凭他也无法对付这次的敌人。

「没关系,马修。既然必须以旧装备迎击膛线风枪,一旦形成正式的射击战,那瞬间就注定我方会落败。所以,就算部队里带着风枪兵也同样会处于劣势。」

「所以说那样做跟自杀没两样啊!你有能推翻不利状况的具体方案吗!」

「我想应该有,接下来我会思考有什么方案。」

马修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强制对话到此告一段落的伊库塔正打算把视线移向要留在此地的最后一人,对方却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抓住伊库塔的衣服下摆。

「我不要留下来,伊库塔。带我一起去。」

「……你的心意让我感到很高兴。但是娜娜,你留在这里负责指挥火线修补会比较……」

「你说什么蠢话!不管多少人活下来,万一你死了,一切不就完了吗!要是你死了,有谁会遵守要帝国为席纳克族准备居住地的约定!」

这主张踩中了伊库塔的痛脚。既然只有他能成为交涉的窗口,对于娜娜克来说,伊庳塔的生命就等于部族的生命,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他送往死地。

此外,这并不是娜娜克坚持主张的唯一理由。她用双手抓住少年的手腕,横着眼瞪向少年本身主动要求同行的唯一人物,开口说道:

「不要只靠那个红色家伙……伊库塔,我会保护你!」

这份决心绝对无法撼动。领悟到这点后,伊库塔也只能带着苦闷表情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也来帮忙吧。但是对我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可以做到吧?」

绝对服从这句话或许带来什么感慨吧?颔首答应的娜娜克脸上微微泛红。伊库塔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接着转身直接走向在阵地东侧完成整列的士兵,雅特丽和娜娜克也跟在他后面行动。

「等……等一下……你们几个……!」

因为背影逐渐远去而感到恐惧的马修追上来纠缠,伊库塔保持背对他的姿势,伸出一只手制止。

「你负责的地方是这里,马修。再继续防守两天后要立刻开始撤退,前往已经完成野战工事的后方阵地。我们会走别条路线过去,三天后在山上会合吧。」

「哪边都不可能办到啊!你认为靠我的指挥,能够再守住这里两天吗!」

「噢,关于这点,老实说很危险。」

这毫不留情的回答贯穿马修。当他还没从畏惧中恢复时,伊库塔继续开口:

「如果能顺利坚守到最后,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无论处于何台状况,我绝对不会下达某个命令,那就是『死守』。即使会死也要守住,坚守到自己死去为止——我绝对不会命令部下要去做到这种连我自己都办不到,而且还很不科学的行径。如果觉得已经到达极限,就开始撤退不要犹豫。万一连撤退都来不及,就竖起白旗投降吧。」

「呜……就算你这样说,要是没有守住这里,到头来还是……」

「这是个好机会,我就先把顺序讲明吧。你们能平安并坚守这里到最后,这是最好的结果。你们虽然平安,但是没能完全守住,这是次好的结果。剩下两个结果是并列最糟。听得懂吧?如果你们没有平安无事,那么不管有没有守住都同样是最糟。」

所以……伊库塔用强烈的语气继续发言,同时对友人送上最大的鼓励。

「我只会下达一句命令——活下去,马修。然后三天后再相会吧。」

伊库塔以这句话作为最后的道别,再度迈步往前走。看到那彷佛拒绝目送的背影,不愿意继续表现出更丢脸模样的马修也咬着牙转身。

「……混帐东西!我懂了,做就行了吧!我做就是了!」

「咦!请等一下马修先生!我也要一起去……!」

哈洛和往前跑的马修会合。他们必须挺身面对的现实,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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