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章 爆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S♂X

那一天的开端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至少对于生活在帝都邦哈塔尔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

在毫无减弱迹象的猛烈阳光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充满活力。四处奔跑购买日用杂货的人、

一边散步一边纯粹逛逛露天摊贩的人、拿著货品和老板讲价的人──看来今天卡托瓦纳的最大都市也一如往常地运转著。

「喂,快让路~马车要经过了!」

载满货物的马车分开群众驶过大街,驾驶座上握著缰绳的旅行商人荷鲁希德毫不顾忌他人目光,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

「咕啊啊,昨天喝多了……原本预计早上出发,结果却拖到了中午。今天明明得把货物送达邻州啊。」

「荷鲁希德,再喝点水。你的脸色有点差。」

在身旁的搭档水精灵关心之下,荷鲁希德将铜杯靠近精灵躯干上的「水口」。紧接著淡水汨汨注入杯中,他一口气喝光整杯水,流过咽喉的清凉感一路扩散到后脑勺。

「呼啊啊!醒过来了,谢啦,尼姆。」

原本因为宿醉昏昏沉沉的脑袋豁然清醒,荷鲁希德握著缰绳的手加重力道……不过在挤满行人的路上不能催马走得更快,结果马车仍保持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行进著,此时,相识的商人忽然开口喊他。

「呦~荷鲁希德,没想到才过一天又碰面了。你不是早上就要出发吗?」

「啰嗦,金加夏。归根究柢都是昨晚被你拉著猛喝一顿害的。要是我因此错过做生意的机会你该怎么负责,啊?」

「嘿嘿,答应要拚酒的可是你……话说,你这次送的是什么货?」

「昨晚我也说过,重头戏是卡米奴染的布匹。尽管在帝都渐渐退流行了,送到其他州还销得出去。还有满满一车南域产的辛香料。」

「喂喂注意点啊。你之前把辛香料和布匹堆在一起,结果很惨吧。不但没做好准备就遇上大雨,辛香料的气味和颜色还渗到布匹上……」

「不要老是拿我刚出道时干的蠢事出来讲啊!看清楚,这次的货物全都用皮革包好啦!」

荷鲁希德指著车上的货物气势汹汹地叫嚷,看得相识多年的商人笑了出来。

「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唉,尽力挣钱吧。战争接连不断,政府只顾著徵税。不打起精神好好赚,连能不能养活自己都难说。」

「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等布匹卖完,下一趟我要到东边从军人身上发笔横财。战况愈是艰难,茶叶和药品愈是畅销。」

「太得意忘形的话,整车货物都会被徵收喔。要看准收手时机啊!」

「就说你多管闲事,你打算倚老卖老到什么时候啊。」

荷鲁希德厉声拒绝后哼了一声。对话到此中断,但金加夏似乎想送后辈离开,继续跟著走在马车旁边。不久之后,前方已可望见市区的出口,但是──

「……啊?喂、喂,怎么回事?」

眼前一群著军装的男子封锁道路,两人面面相觑。疑惑的他们还没发问,对方已厉声警告。

「那边的两个人,停下来!现在未经允许,一般民众禁止离开帝都。马上掉头回市区。」

「啊、啊?」

荷鲁希德一脸错愕。本来以为是取缔违禁品的盘查,但军人甚至没检查货物便拋来一句「不准通过」。他无法接受,脸色大变地顶撞回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个旅行商人,要检查货物也没问题。我车上没载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没理由被挡著不让过……」

「无论如何,这里不准通行。马上掉头回市区,这是军令。」

「那……那么,要等多久?总不能害客户等太久……」

「之后会通知你们解除封锁的时间。」

军人的回应没有回答问题。隔著一大段距离问答令他焦躁起来,拉起马车缰绳想往前驶去。一旁的金加夏惊慌地拉高嗓门:

「等等,荷鲁希德!别再前进了!」

荷鲁希德听到警告后停下马车,眼前的军人几乎就在同时全体举起风枪。面对枪口,两名商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我再说最后一次。掉头回市区──下次就不只是警告而已。」

军人以拒绝一切妥协的严厉态度宣告。比一旁的前辈商人慢了一步,荷鲁希德也察觉那个事实──这件事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同一时刻──位于帝都邦哈塔尔南方不远处的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此地也同样,或者该说正因为是在此地,异变才会以决定性的形式发生。

「……请您投降,元帅阁下。」

一名军官警惕地两手举起让风精灵吞下子弹,压缩空气也已填充完毕,只需扣下扳机就能发射的最新型膛线风枪,并开口说道。他和四十多名配备相同武装的部下,全将枪口对准唯一的对手。

「我要反问你。这道命令可有依据?库亚伦上校。」

反问者的声调极为平静。在军方机构走廊中央,被大批部下持枪相对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置身于这种状况之下,依然未流露出一丝动摇。

「能够对位居元帅的我下令之人,说来非常惶恐,只有手握帝国全军统帅权的皇帝陛下,或是奉敕令代理陛下的宰相。据我推测,并非那两位的你发出的命令不存在法律依据。」

「正如您所推测,我没有那种高级玩意。非常遗憾,我们是用纯粹的武力在威胁您,元帅阁下。」

与元帅对峙的壮年军官也毫不畏惧地承认自己违法犯纪。他忍受著眼前对手散发出的无言压迫感,继续往下说。

「话虽如此,我们也有我们的命令系统。我们遵从帝国陆军上将泰尔辛哈‧雷米翁大人之命,对你表明叛心。和所有忧心国家的同伴也与我们同在。」

「意思是不作解释吗?」

将手中的文件扔在地上,伊格塞姆元帅双手伸向腰际的双刀。看见那个举动,库亚伦上校大喊:

「请住手!像您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不明白状况吧!」

「什么状况?」

「意思是就算凭您惊人的高超剑术,也无法从这局面杀出重围!为了封锁您一个人,这次派出一的人员直接就有一个排,间接数量更超过一个连以上!」

库亚伦上校一边以眼神示意部下们的存在,继续喊道。

「拉开一段距离的双横队,已堵住这条走廊前后两端!即使您击倒突破包含我在内的第一列,

只是招来在后方待命的第二列集中射击!往另一侧寻找生路的结果也将一样!难道您以为中了十发铅弹还能活下来?」

库亚伦上校嘶声力竭地拉高嗓门。尽管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的样子却毫不游刃有余。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地表上最强的生物对峙。

「这是最后的警告,元帅阁下。请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我们只得开火!」

插图005

双手停在双刀刀柄上方寸许,伊格塞姆元帅陷入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现场。握著风枪的士兵们手上也渐渐使力──剎那间,同伴的惨叫与马蹄踏地的声响传入耳中。

「……!」

库亚伦上校的表情一下变得紧绷起来。包围建筑物周遭的部队遭遇来自某方的袭击──他瞬间想像到这种情况,但并未动摇。这里是二楼走廊,纵使敌方势力突破包围网赶到元帅身边──这最糟糕的想像成真,应该还有一些缓冲时间。只要在时间内制伏对手就没有问题。

「……我等待五秒。请放下武器,元帅阁下!五、四──」

库亚伦上校开始倒数,但还没念完,从背后走廊传来的马蹄声突然更加剧烈。说是来自屋外的回音太过接近了。后列的士兵心中想著看向背后,超乎想像的事物瞬间跃入眼帘。

「──喔!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难以置信的,他们看见一队从屋内的楼梯骑马冲上来的骑兵。一名老兵面露可怕的笑容骑在带头的马上,扎成马尾的炎发向后飘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肩,自肩膀以下没有手臂。

「后排,迎击!」

毫不夸张地说,库亚伦上校没犯转头往后看而露出破绽的愚蠢错误,即刻下令的判断值得称赞。然而──在短短两秒都不到的发言期间,伊格塞姆元帅抓住那连破绽也称不上的极短空档猛然拔出双刀。

「疾!」

枪兵们的手指还来不及扣下扳机,他便迅速踏出一步,甚至将疾风都抛在脑后。那一瞬间,库亚伦上校失去了双臂自手肘以下的部分。

「──啊──」

他下令的时机没有延误。也不是部下的反应迟钝。这件事无法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库亚伦上校的部队的确依照其实力尽了全力。

他们倒楣的地方在于对手是伊格塞姆──仅仅这一点足矣。

死亡肆虐而过。手脚头颅躯干、风枪的枪管,不分肉骨铁全被砍飞抛向半空。看见双刀轨迹的瞬间即意味著死亡到来。不容任何反抗或逃跑,只有尸体堆叠累累。横扫而过的军刀斩下头颅,短剑突刺而出刺穿心脏──以炎发元帅为中心展开的空间里,生命的终结无止境地连锁蔓延。

「就这样冲出去,索尔维纳雷斯!」

老兵驾驭的军马轻盈地从那名剑鬼头上跃过,直接率领后面的部下朝在走廊另一头摆出射击姿势的敌军──枪兵横列冲去。

「他们要冲进来……?」「啧!别看不起人!」

但是不像刚刚趁隙奇袭,这显然是个鲁莽的尝试。已做好迎击准备的枪兵战意昂然,将枪口对准傻愣愣冲锋过来的敌人。

「开火!」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在走廊上反覆回荡,带头老兵的坐骑轻易沦为枪火齐发的靶子。被铅弹击中的马身无力地颓然歪倒。

「喝喝!」

但那一瞬间,还骑在马上的炎发老兵脚底猛踹马鞍,身躯顺著疾驰的力道描绘出拋物线飞过半空。枪兵们半是呆然地注视著这一幕,老兵几乎无声无息地轻盈落地──用独臂流畅地拔出腰际军刀。

「想靠这种玩具除掉我们?小鬼头!笑掉我的大牙!」

以如野兽般凶猛的笑容为信号,第二幕的惨剧开演。在枪兵们压缩空气准备下一波射击的空档,老兵的军刀已取走五条人命。

每当钢铁的轨迹一闪而过,被砍中的士兵躯体便迸出鲜艳的血花。不容任何在自己攻击范围内的敌人生存──尽管只有一把,老人挥舞的毫无疑问正是伊格塞姆之剑。

「咿……啊……!」「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地步,库亚伦上校的属下们喉头才迸出惨叫。化为惨烈战地的走廊景象,将超越逻辑的绝望分享给所有人。他们已经发现局势无从挽救──这里已是死地,我方连区区一个人也无法幸存。

这个预感正中红心。跟随老人涌上的骑兵进一步追击崩溃的枪兵战列,蹂躏接著蹂躏。完全掌握势头的骑兵,没花费多少时间便将走廊上残存的敌人扫荡殆尽。

「哼,真没劲!」

杀戮暂时告一段落,独臂老人踏著染红的地板悠然地伫立当场。伊格塞姆元帅将双刀收回鞘中,静静地敬礼。

「多谢援助,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

「别用比你低的军阶称呼老前辈!……不,现在不是挑毛病的时候。究竟怎么搞的!你好久没找我,过来看看却发现怀念的基地上上下下都闹翻天!」

被老人粗鲁的口吻一问,伊格塞姆元帅看向脚边的军官遗体。

「根据库亚伦上校的发言和状况来判断,应该是发生了由雷米翁上将主导的军事政变。」

「泰尔辛哈那个混小子?喂喂,什么时候闹得这么僵了。两边的第三代最近不是例外地感情挺好吗?」

独臂老人──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皱起眉头抱怨。和元帅交谈的同时,他正熟练地指挥统整部下。部队在短短时间内恢复控制,骑兵整齐地排列在狭窄的走廊上。

「算了,无论如何现在得先行动。既然雷米翁派全力发动军事政变,这座基地被占领也只是时间问题,只能尽量多带一点部下逃跑,反击等之后再说。」

「我有同感。目前,名誉上将手下的兵力……」

「你也知道吧,退伍军人手边顶多只有一个骑兵连。还有,差不多也该叫我声叔父了吧,喂。」

「明白。那就活用机动力,尝试与正在反抗的友军势力会合。」

伊格塞姆元帅淡淡地说完后,转身往走廊上前进。这家伙还是没变,这么冷冰冰的──独臂老人儍眼地嘟囔著,也跟了上去。

耸立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宫殿建地内。率领大批部下的翠眸将领,面色凌厉地大踏步走在通往禁中的石板路上。

「停步、停步!」「没有事先预约,究竟为何突然擅闯!」「竟用军人的脚玷污陛下禁中的庭园,失礼也该有个限度……!」

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粗鲁地推开过来拦人的侍从,加快脚步。他的目光直直盯著目标禁中的最高层──皇帝的卧房。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了?雷米翁上将,这般脸色大变。」

一名异常肥胖著宽长袍的男子摆出不合时宜的亲切态度介入双方之间──是帝国上流贵族的一员,韩拜‧山札利伯爵,他在宰相托里斯奈的关照下担任侍从长,平常就经常进出禁中。

「不必这么心急,如果有事想禀报陛下,像平常一样由我转达就行了。我们不是来往多年吗,呼呼呼……」

雷米翁上将冰冷地瞥了一眼面露可憎笑容凑上来的伯爵。

「山札利伯爵……」

正如同对方所言,他们的确来往了多年。正因如此,他知道若不花钱贿赂这人,对方甚至连传说话工作也不肯做。为此不断筹措金钱的日子究竟有多长──苦涩地回想起那段虚度的时光,翠眸将领开口。

「……打从以前起,我便想对你说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

「不扭曲报告内容。不要求零用钱。不嫌弃运送的距离──根据上述理由,传信鸽远比你优秀得多。」

太过犀利的讽刺听得伯爵脸颊抽搐。但在他开口抱怨之前,上将周围的枪兵一个接一个举起风枪。

「咦……啊……?」

被枪口对上的伯爵与其说惊慌,更像是无法理解情况地呆立不动。那丢人现眼的德性,令雷米翁上将瞠目结舌──在这个人眼中,军人只是好用的钱包或垃圾桶。他恐怕没有任何罪恶感,一直以来都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反覆压榨和任意驱使军人吧。所以,伯爵或许连自己遭人怀恨都不知情。直到最后的最后,当下这个瞬间为止。

「不,开玩笑──」「开火。」

双方已无话可说。简短的命令一下,空气爆炸的声响交叠。总计由四把枪管发射出的铅弹各击中头部与胸口两处,伯爵即刻毙命。

脑满肠肥的躯体瘫倒,自尸体淌流出的一大片朱红犹如地毯,渐渐覆盖彷佛象徵这里是圣地的雪白石板──此时,终于理解状况的侍从以惨叫声大合唱。

「我们走。」

连踩烂一只蝼蚁那般轻微的感慨也未曾表露,翠眸将领命令部下后再度迈步前进。斜眼瞪著四散奔逃的侍从,他决然地呢喃。

「帝国的未来不可留下奸臣──一人也不留。」

「你、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等等,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是钱──」「住手,别开枪、别开枪啊啊啊!」

宫殿各处传来刺耳的尖叫声,大都是哀求饶命或濒死的惨叫,两者皆是的情形也不稀奇。

侵入宫殿的雷米翁派士兵动起手来非常俐落。就像一一捏烂田里的害虫,他们始终如一地几乎没开过口,四处屠杀视野内的贵族。

「求你行行好,饶了我、饶了我啊……!」

「啊,没子弹了。」「注意点啊,拿去。」

一名士兵在跪地求饶的贵族眼前满不在乎地填充子弹,再度将枪口抵上贵族后脑勺扣下扳机。

另一名士兵在开枪前一秒觉得太浪费子弹,没有用枪便将对方从四楼窗户踹了下去。

他们并未杀红了眼,反倒极其清醒。取走贵族性命的行为没有带来一点亢奋或罪恶感,这样的杀戮对士兵们来说还是第一次。相对的,他们心怀朴实的厌恶及强硬的义务感。每一个士兵都仅仅想著「这场可笑的大扫除必须尽快结束」。

然后,禁中四楼北侧。快步登上每一层位置都不同的阶梯,终于来到皇帝卧房前的雷米翁上将,在那道门前反覆深呼吸。

「……请恕臣无礼,陛下。」

他单手推门,被门锁坚硬的触感阻挡。受上将眼神示意,部下们举起风枪瞄准门上的绞炼开火。几声刺耳的金属声响起后,粉碎的绞炼弹开,锁也失去意义。

倒下的房门另一头,是一套穷尽世上奢侈之能事的卧房。然而,多样家具在室内耀武扬威,鉴赏它们的主人却不见人影。王者的床铺仅仅空虚地摆放在那。目睹那片空白的瞬间,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霎时变得更加凌厉。

「……快搜!应该藏在某个地方!」

带著烦躁下达的命令,指的并非如今连自力起床也有困难的现任皇帝。对雷米翁上将来说,皇帝始终是应该从腐败贵族手中救出的存在。这场血腥的大扫除,另有无论如何都必须最优先清除掉的目标。

「给我出来,托里斯奈‧伊桑马!你这是白费力气挣扎!这个国家可没剩下任何一处供你安心喘息的地方……!」

上将倾尽所有的杀气大吼。吶喊仇敌之名的叫声,在宽敞的卧房里嗡嗡回荡──

沉浸在夜色中的希欧雷德矿山山脚。布阵包围死守山上敌方势力的帝国军,相对于压倒性占上风的战局,正彻夜进行撤退准备。

「赶快组成梯队!就算现在是晚上也没闲功夫睡觉,事情可是分秒必争!」

帝国陆军少将库巴尔哈‧席巴以跟前一天相比截然不同的有力声调发出号令。听令四处奔走的士兵激动的心情,甚至彷佛使得本来就难以成眠的旧东域热带夜,变得比平常更加闷热。

这次,为了夺回矿山动员的陆军兵力扣除后方支援有一万多人。但是,随著雷米翁派掀起军事政变,属于伊格塞姆派的两千人已被召回帝国。

而现在,剩下八千人也正要跟上。这是既不属于伊格塞姆也不属于雷米翁的第三势力。在伊库塔‧桑克雷号令下复苏的昔日传说,「旭日团」的成员们。

「……意思是要我跟你们一起走?」

说归这么说,并非所有人都步调一致。毕竟在士兵之中,更多人是在大局已定后才得知这个事实。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也是其中之一。她此刻正神情冷淡地面对著年纪比她轻的长官。

「嗯,我希望你也同行。」

因现实的优先顺位问题考量,向他们做说明的时间不得不排在军官之后。尽管因此感到内疚,

伊库塔仍然向自从军起便一直陪伴他的副官寻求协助。不是以长官身分命令,而是用个人身分请求。

「你们光照兵第四连,是我无可替代的重宝。理解我的用兵思想又能予以实践的部队,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

「…………」

「其中,苏雅你这位副官更是特别。你早已能代替我担起现场等级的指挥工作,直接接手连上的士兵也不会陷入混乱。可以在不减弱我最仰赖的部队战力之下,全力投入军团营运──」

「太随便了。听起来你从刚刚开始都只想到自己。」

苏雅冷冷地唾弃道,伊库塔面露苦笑陷入沉默。那副乾巴巴的样子看得她莫名火大,情绪化地拉高嗓门。

「这时候沉默有什么用!要拖我们下水,就用像样的理由说服我们!例如国家的危机、军人的职责……!」

面对瞪视自己的苏雅,伊库塔依然带著苦笑摇摇头。

「国家有危机是事实。不过,光是这样放著不管也没差。因为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打从很久以前起,帝国便走上了历史的下坡路。」

「…………!」

「要说军人的职责,也是个困难的问题。保护国民生命及财产、维持和平──在这些基总部分上,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的志向是共通的。他们对帝国的感情之深,想必深到我连拿来比较都嫌自不量力吧。即使如此,军事政变仍然爆发了。真是麻烦。」

少年掺杂著叹息说道,自嘲地耸耸肩。

「这两个人起冲突。我可没胆量摆出与我格格不入的那种忧国志士的架子介入搅局。再说姑且不论天下国家大事,干涉这次军事政变的动机,我有更符合身分的理由。」

「……那动机是什么?」

「我不想失去雅特丽。」

伊库塔没有一点停顿地即刻回答。听见他毫不犹豫地念出那个名字,苏雅胸中深处掠过一丝痛楚。

「在这场战争中,她比起过去被更加严格地要求当个伊格塞姆。一旦跨越界线,她再也回不到原本的生活方式。无论军事政变成败与否──你也明白吧?」

被这么一问,苏雅不禁语塞。因为在北域动乱期间,她也亲眼目睹过。经历漫长岁月累积下来的炎色宿业。降生为伊格塞姆后裔这个事实无比沉重的负荷──

「所以,我要在事情发展成那样前结束纷争。好让她得以尽量少杀同胞,好让我们下次见面时还能照老样子斗斗嘴一起欢笑……为了达成目的,我需要你的协助。帮我吧,苏雅。」

说完最后这句话,伊库塔完全停止说服。他没有修饰言词或打著大义旗号当藉口,只是将心中的想法直接交了出来。无论要唾弃或践踏,全都任凭对方决定。这是黑发少年所想到的唯一表现诚意的方式。

宛如熬煮铅汁般的沉默落了下来。苏雅怒火熊熊的双眸瞪著少年,认真地下定决心──如果他敢稍微别开目光,就要在那一瞬间咬住他的咽喉。

胸中涌现的真切杀意比起得知伊库塔与母亲的关系时更强。谁叫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竟毫不害臊地提起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名字,拿来当成要眼前的女人──苏雅,米特卡利夫赌上性命的理由。对这罪行没有自觉的男人、说出口之后才被罪孽深重吓怕的男人,应该马上下地狱被烈焰焚身。

可是气人的是,少年没有别开目光。他不逃避投向自身的所有指责,甘愿承受那份折磨──归根结柢,这代表他是知晓一切才站在自己眼前。紧张的沉默,表明他绝不玩弄诡辩推卸罪责的意志。

苏雅领悟到,对方是在明知一切的前提下等待自己的裁决。

「…………唉~~~~~~…………」

她松开紧抿著的嘴唇,强烈到濒临爆发的感情波动伴随肺里的空气一起无力地吐出──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声叹息。

「……彻头彻尾只顾自己方便啊。国家危机跑到哪里去了?」

「不注意的话都快忘记了。」

「对、对,我就觉得你会这样想。啊~真是的、啊啊真是的……啊啊啊真是的!真的、真~的、真~~的拿你这个人没办法!这样不就只得由我来替你记住吗!」

苏雅呻吟似的说道,双脚连连跺脚。

「别误会!我是不放心交给你,才无可奈何地帮忙!因为我也一样希望雅特丽希诺中尉回来!」

这是她竭尽全力的逞强。黑发少年点点头,露出微笑。

「谢谢你,苏雅。有你当副官真好。」

「要道谢等到事情全部结束后再说!没有时间了吧,我该做什么才好?」

一接获命令,苏雅立刻转身不让人看见含泪的双眼,奔跑著离开长官面前。伊库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走向在一段距离外旁观的夏米优殿下。

「……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捅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公主在少年身旁陷入沉默。同样以沉默避开那份沉默里包含的意味,伊库塔的视线转向大帐篷入口。

「希望大家都办得顺利。依照下属军官及士官的性格而定,出现大批士兵脱离也不足为奇。觉得人人都会像苏雅一样支持就太自以为是了。」

「……是啊。不过,我不怎么担心。过去部下里即使有人脱离也是少数,你们透过实战培养起来的信赖,对他们来说分量也绝对不轻。」

「我很希望是如此。失去正规命令系统这个根据后,我们剩下的只有和兵卒之间纯粹的信赖关系。如果积累得不够,几时被人朝背后开冷枪也没法抱怨──」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话,伊库塔感觉到背脊一阵寒意──此时,彷佛要突破两人之间变得有些沉重的空气,壮年军官大跨步地走了过来。

「团长,有几件事相商!」

暂时停止监督士兵的席巴少将朝伊库塔大喊。精力十足的粗犷嗓音,和前阵子判若两人。

「请说。」少年点头回应后,少将再度开口。

「首先第一点,是怎么处置第三公主殿下的亲卫队。他们现在也嚷嚷著把公主还来,该如何对待?」

「尽管令人同情,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作为皇室护卫,他们全都是伊格塞姆派的军人,在这种状况下不会赞同我们的行动。将他们继续和公主隔离。」

「这处置略微宽松了。」

「正因为考虑到日后的事情,才只能这么做。一时冲动除掉他们,等于亲手放弃和伊格塞姆派谈判的可能性。郑重对待是最好的方法。」

「就算郑重相待,我也不认为知道我等行动的伊格塞姆元帅态度会有所缓和。再问一次,这样处理真的行吗?保他们平安无事,相对的可能造成有利于敌方势力的结果──」

少将的话语突然中断。伊库塔的手掌抵到身高高一个头的少将鼻尖制止了他。

「……少将,慎言。除了矿山上的齐欧卡军以外,这个阶段我等没有『敌人』。我们的目的是和平地调停国内发生的军事政变,既非打倒国家体制也非篡夺军事权力。帝国之内没有必须打倒的敌人。」

少年以坚决的口吻说明道。听到这番话,席巴少将满意地点点头。

「失礼了,团长。以后我会多加留意。」

伊库塔对这段大有深意的互动默默地耸耸肩……即使遭到试探,以他的立场也无法抱怨。

从现实来看,以「旭日团」的武力加上第三公主的权威,计画趁机夺取国家也是可能成真的。伊库塔不会受这种短视野心驱使的保证,目前只存在于他的心中。就算现在没有那个打算,未来的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伊库塔‧桑克雷的意志要往哪个方向前进?那轨道会不会动摇?席巴少将有看到最后的义务──黑发少年也有责任一直回应那份期待。藉巴达‧桑克雷声威获得的地位,便是这般沉重。

「眼前先从我们的部下里分出人手担任公主的护卫。」

「了解,这么做更保险吧。关于第二件事──」

「索罗克中尉!索罗克中尉在吗~~!」

席巴少将正要换下一个话题,帐篷外有人大喊。怎么回事?周围的军官们皱起眉头,布帘的另一头传来争论声。

「干什么!我说过这里现在只有中尉阶级以上的军官才能进入!」

「请包涵一下,通融放下官进去!」

「莫名其妙……快点离开!你想关禁闭吗?」

「那可不行!被关起来就无法保护公主殿下!」

熟悉的女声,使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面面相觑。将公主托付给选派为护卫的士兵,少年中段谈话朝外走去,穿过帐篷入口后马上碰见争论的双方。

「……露康缇准尉?」

看见穿著轻甲的女子,伊库塔有些困惑地呼唤。和年长军官险些打起来的她,发现少年的身影后表情也亮了起来。

「喔喔,是索罗克中尉!太好了,下官正想求见你!」

「不,比起这个,为何你人还在这里?你不是和雅特丽一起前往帝国了?」

搞不清楚情况的少年歪歪脑袋。正如她的言行举止显示的一般,哈尔群斯卡家是重视骑士道传统偏向保守的门第。加上露康缇本身仰慕雅特丽,伊库塔还以为这次的军事政变,她也会跟随伊格塞姆派战斗。

「是!当然下官本来也这么打算,可是雅特丽希诺中尉给了建议。在考虑过后,下官决定留在这边。」

「雅特丽?她对你说了什么?」

「『比起跟随我,能不能请你代替我保护第三公主殿下?』。既然是雅特丽希诺中尉的请托,下官不可能拒绝。守护身为国家基础的皇族,是下官信奉的骑士道中至高的殊荣!」

露康缇准尉自豪地挺起胸膛,接著,她像这才想起来似的将夹在腋下的活页文件递过来。

「这是推荐信!请过目。」

伊库塔藉著库斯的周照灯立刻扫视纸面。上头的确是雅特丽的笔迹,写著推荐露康缇准尉担任公主近卫的理由。还有具体的待遇全交给伊库塔决定。

将内容看过一遍,少年理解地把目光转回对方身上。

「事情我明白了。那么,你要留在这里保护公主吧。」

「正是!下官将以卑微之身全心全意保护公主殿下!」

「嗯、嗯,谢谢……总之,你可以先整顿好自己的部队待命吗。我们现在正为了撤退重编组军团,等你的所属单位决定后再通知你。」

「遵命!那么,细节就交给您处理了!」

活力十足地敬礼后,露康缇准尉立刻转身跑远了。伊库塔微带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回到大帐篷,席巴少将和夏米优殿下正一脸讶异地等著他。

「嗯~我还是不擅长应付那女孩……和她哥哥一样的那股冲劲让人吃不消。」

「这是怎么回事,索罗克。露康缇准尉要服侍我?」

「是啊,算是雅特丽留下的临别纪念品。连亲笔推荐信都写好了。」

浏览伊库塔递上来的文件,公主握著活页的手微微颤抖。

「这意思是……要弥补自己离开后的空缺……?」

「也不能说没有这层意思在,但硬要说的话,她大概是担心露康缇准尉吧。如果作为伊格塞姆派的成员对抗这场军事政变,怎样都难以避免和同胞互相残杀。因为原本的自己人划清界线成了敌人。和她哥哥一样对同伴感情很深的准尉肯定承受不了──说得更残酷点,在战场上派不上用场。」

「…………」

「为了避免后辈被内心的矛盾逼到绝境,雅特丽才故意不带她走。她判断『为了保护眼前的公主』而战,是最适合露康缇准尉的立场。还有在我的阵营,可以给予她这样的待遇。」

夏米优殿下直盯著推荐信,咬住嘴唇沉默不语。伊库塔留意到她这样的反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席巴少将。

「抱歉打断了话题。第二点是?」

「──嗯,是关于眼前的齐欧卡军。总之我军要放弃夺回矿山对吗?」

「没错,这种状况没有余力两头作战。别藕断丝连的,全军转进吧。」

「全军吗……如果压倒性占上风的我方撤退,对方也会猜到帝国内出了异变。他们多半会在包围网解除的同时派出传令兵赶回本国。这样也无所谓?」

「如果能防堵我是想防堵,这样一来就得留下数千兵力进行包围。当然,我绝不接受在此分散战力。毕竟我们接下来必须作为第三势力介入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纷争。」

再说──伊库塔嘴角往下一撇补充道。

「假使留下兵力,我也不觉得那个白毛小白脸会放弃和齐欧卡本国联络,总会靠某种手段突破或穿越包围网传递情报吧。是否能争取到时间都很难讲」

「……唔。」

「打从一开始便认清这是场和时间的战争还比较好。白毛小白脸通知齐欧卡帝国军撤退一事,接获消息的齐欧卡军调查后确定发生军事政变,国民议会同意开战,紧急编组的大部队跨越国境来犯──白毛小白脸也可能从其他路线收到帝国内密探传递的情报。将这方面也纳入考量,算得紧一点,当成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吧。」

虽然对自己说出口的数字感到头痛不已,伊库塔口气坚决地继续道。

「从现在算起两个月后。在那之前我们要调停军事政变,促使国内的军事势力再度团结起来。虽然是一大工程,但绝非不可能实现。若是在军队分裂状态下被齐欧卡打进来,国家就会灭亡──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应该都清楚这是最糟的结果。」

伊库塔最后几乎是被催著似的匆匆说完。简直像在说服自己啊──少年心中有道嘲笑的声音。正当他反覆深呼吸想甩开那刺耳的嘲笑声,席巴少将的右手豪迈地一掌拍在他背上。

「咳呜──?」

「别太逞强了小毛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是我等所有人团结一心去挑战!」

少将脸上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让咳个不停的伊库塔看得入神──那耀眼可靠的笑容,令他切身感受到昔日在父亲麾下号称「日轮双璧」的人物给予的庇护有多强大。

「咳咳、咳咳!……不,那真是帮了大忙。不过,下次请拍轻一点。」

少年眼角泛泪地呻吟。席巴少将对他的反应笑了一阵子后切回正题。

「好了,第三件事──是关于在尼蒙古港那些海军的对待方式。要怎么处置他们?」

「刚才我已派出传令兵去海军那边说明到目前为止的来龙去脉,就先放著不管吧。现阶段应该很难吸收在政治面上奉消极中立为信条的他们加入我方势力。不像少将你们,他们与『旭日团』的关系也不深。想说服那个海盗大姊头──更正,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需要做好周到的准备。」

「是啊,我个人也赞成。先告知事由再放著不管,他们会选择对政变袖手旁观吧。伊格塞姆元帅多半也不会坚持召回他们。如果撤走那批海军,将丧失对齐欧卡的牵制力。何况就算召回内陆,海军也派不上用场。」

「没错。尽管达成目的马上折返帝国的我于心不安,还是请海军留下来当防波堤吧。如果齐欧卡趁机侵略,镇压尼蒙古港回复失去的海路是当务之急。这一点海军那边也明白,想必会达成自己的使命。」

「我明白了。第四点是关于撤退路线。当然,这要选择最短最快的路线吧。」

「没错。基本上,我希望能回溯进军路线走回去。」

「能够办到那是最好的。可是依照帝国爆发军事政变的现状,认为雷米翁派不会妨碍我们撤退太一厢情愿了。路线途中零星分布著从齐欧卡那边夺回的要冲地,特别是此处──」

席巴少将摊开从怀中取出的地图,指向那一个点。

「──这座库多拉崖的堡垒,是选择路线做微调时无法回避的难关。如果避开这里,回程得沿著海岸绕一大圈,至少得多花费三天路程。悬崖本身也是阻拦大军前进的绝佳地形,雷米翁派的部队十之八九会守在这里。」

「唔。」

「凭武力强行通过也不是不可行,但相对的得消耗兵力及时间。依我个人的见解,理解必须绕远路迂回绕过去方为上──团长的意见呢?」

当少将询问,伊库塔「嗯~」地沉吟一声抵住下巴,瞪著地图。

「我记得这里,嗯……嗯~呜~啊~只差一点就快想起来了。」

以两手手指揉著脑袋,他最后不知为何望向身旁的少女。

「……公主,关于库多拉崖你知道些什么吗?」

「咦……我吗?」

没想到话题会拋向自己,公主有些焦虑。不过她仍拚命搜索记忆,凭著天生的优秀资质没多久便找出相关情报。

「……正式名称是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那里原本是帝国的堡垒,是帝历八百年代初期,作为东域防卫力强化政策的一环,由军事建筑技术师艾利希‧汉简应当时的帝国军要求监督兴建的要冲点之一。不过这座堡垒没得到活跃的机会,相对直到近年为止都没有直接战斗经验──?」

没等公主说完,少年的双手便揉了揉她的一头金发。

「没错,就是那个。公主,你真了不起。」

「什、什、什……」

撇下僵硬的她,伊库塔露出无畏的表情重新转向席巴少将。

「我想要确认,这座堡垒在这次的进军里遭遇过激战吗?是否已经严重受损?」

「不,没有。先前进军走的是沿海的迂回路线,发生战斗的地点主要在那边。当我军绕行到堡垒后方,此处对齐欧卡来说作为要冲的价值大幅下降。堡垒等于被齐欧卡弃置了,几乎无损地回归我国。」

因此不能期待堡垒的防御力退化,少将打算暗示这一点。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和他的预测正好相反。

「太好了,那就好──方针定案了。不走迂回路线,挑最短路线直行。」

「什么──?那么,您打算承担耗损攻下堡垒?」

「也没有那个必要。」

伊库塔静静地摇头,对著困惑的席巴少将和夏米优殿下坦然地强烈主张。

「雅特丽会打下堡垒。大概不用半天。」

「──开火!」

十二门风臼炮同时从堵住山路耸立的石造堡垒上吐出炮弹。从坡道上弹跳滚过来的成群铁球,

逼得慢慢接近敌阵的士兵们不得不后退。

「好,就这么把他们赶开。枪兵也别松懈!」

自堡垒伸出的多口炮门与自阻绝设施上方及窥孔凸出的无数枪管,令人想像到一只蹲在山路上的巨大刺猬。无论来多少人都别想通过这条路──他们的意志彷佛正以最强烈的形式具现化。

「……虽然不知道指挥官是谁,看样子伊格塞姆派太轻率了。竟想靠区区两千兵力强行穿越这座堡垒。」

指挥死守在堡垒内的六百人营的,是从基层历练起来的雷米翁派军官柯鲁沙‧加兹里克上尉,在运用要冲防卫的战术上素有好评的老资历军人。高层看重他担任现场指挥官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经历,派他在这场军事政变中负责绊住伊格塞姆派。

「就这么待著别动吧。虽然对手策略错误对我等来说正好……即使已经分道扬镳,对同军的伙伴开火还是不好受。」

苦涩的感情令上尉歪歪嘴角。他忽然环顾周遭,只见许多同伴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不愧是我国建造的堡垒,堪称铜墙铁壁。」

透过望远镜眺望敌阵,伊格塞姆派军官努达卡‧梅格少校开了个连他都知道不好笑的玩笑。望著被炮击追击逃回来的士兵们,他发出低吼。

「按照我方的兵力和装备,想在近日内打下堡垒是痴人说梦。那边大炮和枪枝的数量都很多,因为是石造的也不怕火攻,找不到可趁之机。如果非要打下来,只有向齐欧卡低头借用爆炮一条路走吧。」

少校以想举白旗投降的心情抱怨。若从上空俯瞰,这座堡垒呈现凹型背靠背的形状。首先是垂直挡住道路的石墙,墙壁两端各向前后延伸出共四道防壁。

每面防壁都有满满的士兵把守,不小心靠近将遭到来自三个方向的集中射击。刚才那样的炮击只不过是最初的洗礼。正式的量产阵亡人数,应该要等到可悲的士兵们进入凹型之后才开始。

「不过,我等能够在今天之内攻陷这座堡垒──没错吧,雅特丽希诺中尉。」

「正是如此。」

炎发少女在陷入沉思的长官身旁清楚地回答。听到这句话,少校考虑良久之后猛然抿住嘴唇转向她。

「……好吧,你试试。元帅阁下告诉我那件事的时候,老实说我是半信半疑……不过衡量预想中的损害与成功的把握,还是难以舍弃成功通过这里的可能性。现在,我等非得尽快赶回帝国不可。」

以洗炼的动作敬礼后,雅特丽准备赶回部下身边。察觉行动的意义,梅格少校慌忙从背后叫住她。

「等等,雅特丽希诺中尉!难道你打算担任活动的前线指挥?」

「是有此意。」

「太乱来了!你是仅次于元帅阁下的伊格塞姆派象徵,面临这种情势,为了慎重起见你要留在后方待命!不必担心,我们也会照你的提案做好──」

「恕下官僭越,正因为面临这种情势,伊格塞姆才有必要站在前线指挥。少校也察觉士兵的动摇了吧。」

呜,梅格少校不禁词穷。她说的没错。从听说雷米翁派发动军事政变时起,士兵们心中便产生无法忽视的震荡。忌讳同伴之间互相残杀、害怕自己是否跟随了落败的那一方──迷惘的兵卒在统驭上岌岌可危。

「必须趁现在让他们牢牢记住,应该跟随的对象是伊格塞姆。既然如此,用我的背影亲身展现这一点是唯一的办法。」

「……可、可是!你的双刀和炎发太显眼了!在这个地形会成为瞄准射击的……」

梅格少校来回看著堡垒和雅特丽,忧心忡忡地说。她露出微笑,扎起长发。

「少校,我也不想自杀。我会把头发扎起来藏进帽子和军服里,双刀交给同伴保管。武器只带装了短枪的弩弓。远远望过来分辨不出我和其他士兵的差异──不过,部下们当然不会认错我的背影。」

回答的同时,雅特丽双手已将炎发迅速塞进帽子和衣服里再度面对长官。或许是再没有说词能挽留她,梅格少校一脸严肃地低下头陷入沉默。

「那么,我出发了。」

将那份沉默视为同意,炎发少女这次展开行动。

「唔……?」

从防壁上方慎重关注战况的加兹里克上尉敏感地对敌人的动向有所反应。看见大批士兵在堡垒正面散开,那鲁莽的行动令上尉皱起眉头。

「没学到教训还想再来挑战……?所有炮门再次开火!」

指挥官下令后,自堡垒伸出的十二门炮口立刻射出铁球。面对弹跳滚落斜坡的质量弹,伊格塞姆派士兵却不露怯色。他们钻过火线的缝隙站好,当场举起风枪开火。

「白费力气……!枪兵,回击!炮击改变左右角度继续攻击!」

上尉也不服输的下令反击。虽然驳火距离近五百公尺远,双方都不拘泥于命中率。子弹几乎全无命中而四处散落,枪兵不断扣下扳机。

「他们打算把战局拖入消耗战?肤浅!」

他断定道。由于库多拉崖的堡垒是补给的中继点,从弹药及炮弹算起,储藏的物资绰绰有余。全力互相驳火的话,先耗尽弹药的肯定是伊格塞姆派。深信胜券在握的加兹里克上尉继续指挥──然而……

「……?那是……!」

关于消耗战的预测没多久便被推翻。因为从在堡垒正前方散开的敌兵──背后,大批士兵随著多辆马车一起冲了出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拋下距离这个安全的保护,士兵们向堡垒前进。

自全体士兵喉头迸发的咆哮,与其说是战意的表徵,更像是对恐惧的反抗。在地面弹跳的炮弹,自空中射来的无数子弹──只要运气稍微差了点,两者都能轻易夺走他们的性命。

「别慌张!压低脑袋,在运货马车后面排成三列前进!」

在分别追赶八辆马车的集团中,雅特丽率领的是在最右端散开的部队。载满物资的马车完成防弹的任务,给士兵们制造了最低限度的安全地带──但那仅限于面对子弹。

「来了!做好准备!」

压缩空气爆炸的巨响传来。自堡垒同时射出的炮弹击中八辆马车里的三辆,木片迸散开来。一辆车身被削掉一大块货物滚落出来,另一辆车轮损坏的马车则原地翻倒。马腿被炸得骨折的那一辆,改由士兵们代替马匹推动马车。

「别怕!被打坏几辆都行,无论如何都要有一辆马车抵达堡垒……!」

每一辆马车后面从一开始就有士兵们拚命在推。可是受到堆在车内防弹的货物影响,马匹的速度快不起来,导致他们必然地在半途中遭遇第二波炮击。又有三辆马车中弹,其中两辆翻倒──距离堡垒还剩近两百公尺,马车总数少了一半。

「嘶嘶──!」「可恶,马……!」

防壁近在眼前之际,雅特丽他们的马车终于也出了状况。脖子被炮弹炸到的马匹陷入恐慌状态癫狂起来。尽管车夫拚命安抚,但疼痛得失去理智的马化为受伤的猛兽,无法听从人的指示。

「中士,下车!」

判断极限已至的雅特丽奔向驾驶座,以短枪枪尖割断联系马身和马车的绳索。获得自由的马头也不回地逃跑,失去负重者的马车重量沉沉地压向后方的士兵。他们发出苦闷的呻吟,军靴靴底陷入地面。

「只差一点了!所有人鼓起力气!」

雅特丽大喊。她本人和爬下驾驶座的中士也加入帮忙,整支部队倾尽全力推动马车。随著接近堡垒,刺向车身的弹雨愈发激烈。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紧邻的堡垒响起风臼炮的发射声。听到那声响的士兵,个个感受到死神的呼吸近在咫尺──直到他们推的马车撞上墙壁的冲击传来,才终于察觉刚才的炮弹以毫厘之差掠过头顶。

「到了!躲到马车右侧!」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回过神来。迅速锁好车轮后,所有人立刻冲进刚刚建立的安全地带。一行人抵达之处是从倒凹型堡垒对面右侧延伸出的防壁──突出的一端。

「呼、呼……!」「到、到了……!」

众人纷纷发出安心的叹息。墙面装有阻止敌兵攀墙的倒钩,在这种情况下反倒化为盾牌掩护著雅特丽等人的头顶。再加上左侧又被他们辛苦推来的马车堵住,来自堡垒的射击已无法射中他们。炮击也一样,无法超过俯角的极限轰炸正下方。

「到达这里就算我等的胜利──所有人深呼吸三次,先顺好气。」

雅特丽也和大口喘气的部下们一起反覆深深吸气吐气,等所有人恢复冷静,她下令指示下一步的行动。

「依照计画,在这里展开作业。拿出大槌!」

三名士兵双手紧握住原先背在背上的槌子,面向堡垒墙壁。

「把这片范围垂直分成三等分,敲遍墙面每一个角落。开始!」

号令一下,三支槌子开始敲打厚实的石墙。然而,即使鼓起浑身力气猛砸,墙壁当然仍旧文风不动。不只如此,反弹回来的震动更使手疼痛起来。但士兵们没有抱怨,默默地不断挥动工具。

「……要是堡垒那边派出步兵,我等会被轻松解决啊。」

在一旁看著作业进行的中士喃喃低语,雅特丽听见后摇摇头。

「要派人出来必须打开大门。对方想要绊住我们,我不觉得他们在这个阶段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万一真的发生了,到时候梅格少校将立刻派援兵过来吧。」

「原来如此──不,失礼了,我并非觉得害怕,反倒是认为死在这里也不错。我决定死的时候要在您的命令之下。」

周遭的士兵们也淡淡一笑同意中士所说的话。在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缺乏这份觉悟──收到他们强而有力的讯息,雅特丽也带著感谢露出微笑。

「……谢谢。那么,我再次命令全体成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Sir, yes, sir!」」」」

众人一丝不乱地应答。那一瞬间,持续敲打石墙的一名士兵感到击打在墙上的槌子传来奇异的手感。难道……他定睛凝视敲过的位置──发现只有构成那部分的长方形石材被按进墙壁内。

「中尉,猜中了!找到了!」

士兵满脸喜色地大喊。随著槌子第二下、第三下敲击,石材愈发陷进墙内。不久之后,石材喀咚一声伴随坚硬的声响嵌入内部预先制作的凹槽。原本由石材堵住的部位变成空洞,里面透著深深黑暗。

「干得好!负责内部作业的九个人,把搭档带过来!」

先前在后面观看的九人与挥槌的士兵交替站到石墙前,每个人双手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从腰包里出来的搭档精灵。

「拜托你了,希姆……」「露,全靠你了。」「玛卡,我相信你。要好好干啊。」

各自交代过后,士兵们将搭档送进穿透墙面的黑暗中。背著皮袋的精灵们毫不畏惧地摇摆著小巧的身躯在黑暗中前进。

另一方面在堡垒防壁上,加兹里克上尉猜不透对手的意图。

马车的冲锋被炮击和扫射挡下九成,抵达防壁的马车只有一辆,这个结果本身明明很好,他却怎么也无法释怀──敌人是抱著什么盘算派出马车的?

「就算把马车送达堡垒,又有什么意义……?要代替云梯高度太低了。不,当真想攻进来的话,需要的岂止云梯而是攻城塔才对。那种程度的事情明明一眼就看得出来……」

上尉俯望唯一穿越迎击的马车和部队皱起眉头──以敢死队来说太过草率。区区二十人的部队能够对这座堡垒做得出什么破坏行动?充其量只能像那样屏息紧贴在墙边罢了。

「那边的指挥官终于失去理智了吗──」

但同一时刻,成功侵入防壁内的精灵正在不解的上尉脚下深处的漫长漆黑通道中前进。带头的光精灵希姆点起周照灯,其他伙伴仰赖灯光跟在后面。通道缓缓地下坡,延伸至堡垒下部。

大约走了十分钟,周照灯映出的范围突然变大。他们离开狭窄的通道,来到宽广的空间。希姆将周照灯切换成远光灯探索周遭,映照出周边一整片往四面八方搭建起来的横梁。

知道抵达目的地后,九个精灵立刻分成三组展开行动。光、火、风的精灵三个一组找到梁柱的根基,从背上的皮袋里拿出浸过菜籽油的引火物环绕著根基摆放,这次换成火精灵从双手的「火孔」取出火种点燃。接下来风精灵从躯干的「风穴」送入空气,使火种的微弱火苗渐渐增强。变强的火舌自引火物延烧到梁柱,开始侵蚀整条横梁──

距离雅特丽等人展开作业后一个多小时,堡垒内部有一名士兵察觉异状。前来下层弹药库领取补给弹药的他,感觉到室内浓密的烟雾和刺鼻的强烈烧焦味。

「失、失火了!下面烧起来了──!」

这项报告也立刻传达给防壁上指挥的加兹里克上尉。尽管表情错愕地僵住,他依然派出士兵过去灭火。可是,扑向他们的异变其实现在才要上演重头戏。

「喂,起火点在哪里?火是从哪边烧起来的!」

由于一直没收到灭火工作展开的报告,上尉从下层召来部下询问。士兵十分困惑地回答。

「哪、哪边也没发现……!烟最浓的地方是弹药库,可是在那里没发现火势……!」

听到这奇异的报告,上尉困惑得脸色发白。

「别开玩笑了,弹药库可是在这座堡垒最下层!既然那里不是起火点,那你说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一次彻底──」

正要说「彻底重新调查」的上尉,忽然感到身体失去平衡哽住话头。虽然勉强站稳脚步没有摔倒,一股骇人的异样感却在那一瞬间窜过背脊。

「……喂,刚刚是怎么回事……?」

加兹里克上尉战战兢兢地问。在他眼前脸颊抽搐的部下回答道。

「上……上尉……那里的、地板……!」

士兵颤抖的手指指向他脚边,只见组成地板的石材竟沿著接缝凹陷下沉。而且还不只一处,仔细环顾四周,上尉站立的防壁落脚处整体倾斜、压扁──

「这、这到底是……呜喔喔喔?」

能将疑惑说出口的时间到此为止。比房屋震响更增幅数十倍的怪声传遍周遭,出现一阵剧烈震动后地板开始崩塌下陷。彷佛被刚才站立的落脚处吞没一般,上尉他们的身躯展开致命的坠落。

「……来了!推著马车退下!」

透过背靠的墙壁震动抢先判断出那股徵兆,雅特丽命令部下们退后。众人和完成防壁内部工作归返的精灵一起匆忙地和堡垒拉开距离。

紧接著,袭击堡垒的异变达到巅峰。结果可说是极为精彩。以坚固著称的库多拉崖堡垒,在他们眼前一口气开始崩塌。

雷米翁派士兵的惨叫和惊呼为堡垒如小孩子堆砌的积木般逐渐崩塌的惨状更增惨烈之色。对他们来说,这是场彻底荒谬无比,完全无法理解的毁灭吧。

「好、好厉害……」「见鬼了──」「那座堡垒居然这么轻易地……」

把茫然呢喃的部下们丢在一旁,雅特丽注视著在堡垒反方向──随著梅格少校一声令下一起展开进军的友军。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们的脚步。原本那般激烈的炮击和扫射,都伴随堡垒的崩塌彻底停止了。

「作战计画成功,等友军赶上来就和他们会合。」

「……遵命!如果接下来要直接攻进去,要叫士兵做好肉搏战的准备吗?」

「不,这得等梅格少校决定──不过多半不会发展到那一步。既然堡垒已毁,继续交战是不可能的。」

雅特丽淡淡地回答。但她的语气听来带著一丝忧虑,并非部下们的错觉。

「……呜……」

加兹里克上尉在遍及全身的闷痛中醒来。

「柯鲁沙!醒醒,柯鲁沙!」

搭档自腰包里呼唤。即使听到呼唤声,他感觉仍像在作梦一样。可是──伸手一摸格外发热的额头,只见鲜血糊在掌心。刺人的疼痛和压倒性的现实感接著袭来。

「……!」

这让上尉一口气清醒过来,看见淹没周遭的大量瓦砾后,他茫然地理解状况──尽管不敢相信,但堡垒崩塌了。他明明没容许一兵一卒入侵,以坚固著称的堡垒却迎向太过简单的完结。

「……有人……有人吗……!」

崩塌时似乎撞伤肋骨,上尉光是拉高嗓门胸口便剧痛不已。但现在不是在意伤势的时候,既然堡垒崩塌,敌人肯定会立刻攻进来。在那之前必须重新统整士兵──

就在此时,军靴踩踏瓦砾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入上尉耳中。平安无事的同伴人在附近──这么以为的上尉喊道:「这里!我在这里!」于是脚步声愈来愈近。

不过,当他正要第三次呼喊的时候,强烈的不对劲感觉爬上背脊──既然听得见他的声音,对方为何一句回音也没有?

「…………!」

,他几乎是以本能的动作摸索手边,右手指尖抓住风枪枪柄,似乎是崩塌时一起掉下来的。上尉一边感激这小小的幸运,一边迅速将搭档装在台座部位上。

「是谁!」

他将枪口指向气息传来的方向,厉声喝问。片刻之后,勉强残存轮廓的石墙彼端传来凛然的声音。

「我是帝国陆军中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在那里的是堡垒部队指挥官柯鲁沙尉吗?」

上尉歪歪嘴角。彷佛看穿他的内心,雅特丽继续道。

「请停止抵抗。你无法继续交战,我方对堡垒内部的镇压已进行到八成,大部分的士兵都投降了,现在正转往清除瓦砾和救援伤兵。」

「…………」

「我再重复一遍,你们已无法继续交战。为了避免增加无谓的牺牲,请以部队指挥官的身分表明降意。我等已经做好接受的准备。」

对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催他投降,加兹里克上尉也能切身感受到对方所言不假。在枪口指向的墙壁另一头可以听见好几道脚步声缓缓逼近,如果他不投降,对方打算立刻改为镇压吧。

上尉在绝望中咬牙切齿──状况已陷入死路。

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不中用,但当著敌人的面不能一直沉浸在情绪里,便任凭屈辱灼烧心房扬声问道。

「……在那之前先说明清楚。我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为什么堡垒会突然崩塌?为什么我等必须落败?」

声音因为肋骨骨折的疼痛发闷的加兹里克上尉这么问,就像在主动安排好接受战败的流程。墙另一头的人也察觉他的意图开口说起。

「──上尉,你知道这座堡垒正式的名称吗?」

「正式的……?不,这里一直叫库多拉崖。我不记得有人告诉过我除此之外的名称。」

「这也难怪。由于未经历实战便在齐欧卡和我国之间易手,这座堡垒的来历被人们遗忘了。不过老实说,从建造由来观之,这里并非所谓『普通』的堡垒。」

要做好镇压准备的部下们待命,雅特丽隔著墙继续说明。

「这座堡垒的正式名称是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昔日由军事建筑技术师艾利希‧汉简设计建造而成的堡垒。他以一生参与建造过超过百座军事设施闻名,这座堡垒也是他经手的作品之一。在建造之际,当时的帝国军曾对他提出困难的条件。」

「条件……?」

「『在防御时坚固无比,进攻时又能轻易攻略』。这要求虽然矛盾,不过是考虑到堡垒被齐欧卡军夺走时而设的。愈顽强的堡垒,被敌人占据时将构成愈大的威胁──再加上这一带的土地,从当时起一直被齐欧卡和我国两方反覆攻占。在这种情形下新建的堡垒,有必要以被敌军夺走为前提来思考设计。

若把堡垒盖得坚固,防御时很好,被夺走时却会很费力。归说这么说,如果一开始盖得太脆弱,堡垒又会无法承受敌军的攻击轻易毁坏。坚固的守备性和攻略的简单性──被要求同时满足根本上无法兼顾的两个条件,汉简依然发挥天生的才能反覆钻研,找出不同寻常的答案。其中之一就是这座堡垒所用的『计划性缺陷施工法』。」

「……计划性、缺陷……」

「正如字面念起来一样,是在建筑物里蓄意留下『针对那处就能轻易毁掉』的弱点的方法。当然,堡垒本身基本上盖得很结实,在不知道机关的人眼中只是座坚固的堡垒。关键的弱点只有少数军方高层知情,好在将来敌军夺走设施时针对弱点攻陷──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是基于这样的设计思想建造而成,说来是座包含机关的堡垒。」

「……堡垒究竟有怎样的弱点……?」

「首先,防壁的末端有密道入口。经由这条勉强可供精灵通过的狭窄捷径,将抵达建筑的基础部分──密集设置木造横梁的区块,石造的堡垒唯有这个部分是刻意作成木造。因为事先保留了通风孔,你应该想像得到在这里放火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理解事情全貌的上尉发出呻吟──难怪找不到起火点,因为火势是从比堡垒最底层更深的地方,建筑物本身的基础烧上去的。这也代表著,在那个时候已经无从挽救了。

「……提出这项作战计画的人是伊格塞姆派的谁?」

「在场的军人中,知道堡垒机关的只有努达卡‧梅格少校和我而已。不过,若说是谁最早挖掘出被掩埋的知识……算是我和另一个不在场的男子吧。」

雅特丽立即回答。听到这番话,上尉皱起眉头瞪著墙后的对手。

「……真叫人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应该没有军官掌握了计划性缺陷施工法的存在。」

「这应该是从堡垒兴建当时起便只告知少数高级军官的机密,为了避免情报外泄,甚至严加禁止留下文字记录吧。此事随著岁月流逝被人遗忘,如今在帝国军高层也几乎无人知晓详情。」

「我想也是……那为什么,你和那个男的会知情?」

「……契机是个偶然。我曾在帝立高级中学的图书馆看过几本艾利希‧汉简的著作,《战场建筑论》及《地质与要冲》是知名的优秀技术书籍,但他晚年所著的《堡垒的根基》──在汉简的著作中也常被埋没的这本书,隐藏了惊天动地的机关。那整本书是某种密文。若依照特定的法则重新排列文章,汉简过去设计的数座堡垒概略及弱点就会在书中浮现。」

「什──」

「这份遗产要当成玩笑之举性质太过恶劣了。如果他在本人在世时被发现,大概将因泄漏军事机密罪难逃极刑。他为何这么做的动机只能用推测来分析……但汉简本就是热衷于追求名誉地位的人物,据说晚年十分嫉妒取代他显露头角的弟子们。被众人吹捧为天才的时期已然远去,自己渐渐成为过气人物──他或许是无法忍受那个事实,才做出这样不加考虑的行为。无论以什么形式,都想用自己经手的作品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苦涩的感情在雅特丽胸中蔓延──没想到她本身刚刚实现了已故建筑师的最后愿望。若是对敌国还好,偏偏是在与帝国军同胞交手的一战中,可以说用最糟糕的形式留下了痕迹。

「……这便是事情发展至此的所有来龙去脉,你能够接受吗?」

她说明完毕后问道。数秒钟后,加兹里克上尉脸上浮现苦笑。

「……简单的说,我在那个老糊涂建筑师死后近百年后,还被他最后的挣扎给波及了?简直胡闹……要我接受,太强人所难。」

「…………」

「就算我退一万步接受这一点也一样……发现的契机是在图书馆学习,也很令人火大。我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没得到那样的环境,只有号称为步兵教育的严苛训练。尽管如此,光是不必挨饿,对生在贫困农家的我来说就值得庆幸……」

「……我知道。后来你在实战中屡屡创下活跃实绩,从一般兵晋升至尉级军官地位。」

「是啊,你说得对。但是在这段过程中,书本里的知识从未派上用场。我总是从现场学习,亲眼观看、亲手触摸、双脚踩踏过的东西──唯有这些是我的财富。」

胸怀从基层爬起来的军人的骄傲,上尉握著风枪的右手猛然使力。

「通过高等军官测验的菁英军官们,似乎很多都觉得我很烦人。我的意见和他们的见解常常相左,大多数的情况下,最后不得不退让的都是我。要说我不会愤恨不平那是骗人的。

可是雷米翁上将不同。他总是积极地采纳士官出身的我所提出的意见,说比起形式更应该重视本质、比起传统更应该重视实力。我很高兴──每次蒙他训勉,我便感到彷佛有一股清风吹过胸中……因此我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跟随那位大人直到最后。」

加兹里克上尉一边说,左手一边伸向腰际。雅特丽仍然用僵硬的语气呼唤。

「──上尉。请……」

「求你从宽处置士兵们。他们只是听从我的命令而已。」

上尉打断她的劝说,将左手枪剑剑锋抵住咽喉。察觉动作气息的搭档精灵在风枪上扭动呼唤主人的名字。

「不行啊,柯鲁沙!」

「沙罗,感谢你的帮助。」

向搭档告别之后,加兹里克上尉往握剑的手上灌注力道。从墙边冲出来的雅特丽目睹的──是一名军人在飞溅血花中缓缓倒下的临终身影。

「……结果变成这样了吗。」

俯望同袍倒在瓦砾上的遗体,梅格少校深深地叹了口气。

「非常抱歉,我应该促使他活著投诚的。」

炎发少女一脸沉痛地伫立在后方不远处。少校沉默地摇摇头。

「不,别介意。无论谁来交涉,结果都会相同吧……在雷米翁派的军官中,加兹里克上尉也是份外忠诚的一人。与其被俘虏沦为谈判筹码,宁愿自绝性命──他大概从一开始便抱定这番决心来参战。」

「…………」

「虽然是距今五年以上的事,我曾和他同桌共飮过。当时周遭的家伙全都喝得烂醉──运气不好没喝醉的我和他忙著照料那群醉鬼……感觉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梅格少校怀念地眯起眼睛,但一瞬之后便打断回忆转身。

「……我过于感伤了。你离开吧,雅特丽中尉。虽然痛苦,但这种情况下无法一直花费时间救助伤兵。一做好准备马上出发。」

当少校这么交代,雅特丽看了加兹里克上尉的遗体一眼,献上最后的敬礼。

她转身迈开步伐,走在跟随的部下前头──忽然地没来由地呢喃。

「……并非事不关己啊……」

「咦?」

走在她背后的副官纳闷地应声。雅特丽没放慢脚步继续往下说。

「艾利希‧汉简以计划性缺陷施工法建造的堡垒中,这是最后一座直到今天还在使用运作的。其他全被解体或破坏,结束了它们的任务。」

「是、是这样吗?」

「若是没装机关的普通堡垒,国内尚有汉简建造的留下……不过,如今齐欧卡研发出叫爆炮的新兵器,导致所有要冲价值大跌。堡垒本身作为防御战主角的时代即将结束。」

踏著瓦砾向前走,炎发少女思索著这件事。在本人死后仍然残留的执著,无法通往更遥远的未来。这么一想,那崩塌的堡垒残骸,等于是老建筑师穷尽妄执后剩下的尸骸。

插图006

「无论创下多么崇高的伟业,记忆终究会被历史抛下。无论多优秀的技术、理念、思想,都注定迟早会老旧腐朽。单一的事物不可能永远存在。」

「…………」

「在这样的无常之中,至少加兹里克上尉是期盼与现在不同的未来而死。因此,他的双眼一定直到最后一刻都眺望著明天的方向。」

雅特丽险些说出以打碎其希望这一方的立场来说过于傲慢的感伤之语,立刻发挥自制力结束话题。

「……快走吧。闲话说太多了。」

她催促部下们加快脚步,仰望了头顶一眼。原本被古老堡垒天花板遮蔽的遥远蓝天──目睹那片无边无际的广阔的瞬间,在历史长河中被赋予不变宿命的伊格塞姆后裔有短短片刻间无济于事地想。

期望还看不见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呼……呼……!」「哈啊、哈啊!」

几乎要压垮人的黑暗中,弥漫著呛鼻的土壤与泥巴气味。除了光精灵的周照灯,再没有其他光源。

──确实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丝月光或星光,大地的一切全被遮蔽无法照耀此地。

在这样完全的黑暗的角落,四名并肩而立的士兵正默默地挥舞铁锹。其他士兵则将他们背后堆积如山的土堆装上手推车载走。每当挖掘进行到一定程度工兵就展开行动,架设防止坑道崩塌的梁柱。

重复的作业究竟持续了多久,谁也不记得正确数字。在漆黑的坑道中,时间的流逝也丧失一半的意义。只有逐渐累积的疲劳与饥饿感,勉强令他们切身感受到时间的存在。

「呼、呼──」「喂,等一下!停手!」

负责监督作业的士官在挥动铁锹的士兵背后喊道。他们沾满泥泞黑成锅底的脸转头望去,士官从手边的图纸抬起目光再度开口。

「……如果按照计画进行,差不多到了。小心地往前挖。」

那一句话令士兵的眼神亮起光彩。接到小心挖掘的指令,他们挥动铁橇的手反倒更快了。渴盼无止尽的辛苦开花结果的瞬间到来,士兵们的手臂继续挖掘土墙──

「──啊!」

突然间,一名士兵喊出声。刺进土里的铁锹,在半途中不再遭遇抵抗力。有所预感的他先收回铁锹,将刃锋摆直再度刺下去。接著换个位置再重复一遍,将土墙呈长方形挖穿。

「喔──」「呜啊……」「啊啊……!」

洞穿的土墙另一头射来一道光线。那一眼便能看出属于阳光的鲜明光辉,甚至给彻底适应黑暗的士兵眼睛带来尖锐的疼痛。

众人面露喜色地四目交会,同时一起转向背后的长官。

「开通了!开通了啊~!」

听见跑回坑道的士兵吶喊,正做著相同作业的齐欧卡兵们异口同声地欢呼喝采。回想一下,工程已持续超过半年。困在希欧雷德矿山的士兵中,没有人不渴盼听到这个消息。

「好耶!」「路挖通了!」「向上校报告!快!」

不需要伙伴们催促,传令兵已经冲了出去,兴奋的心情令他们忘掉疲惫。传令兵跌跌撞撞地穿越阵地,没多久后便抵达司令所。

「上校!报告,刚刚坑道开通了!」

彷佛来不及等对方反应,他一边敲门一边拉高嗓门大喊,可是不管等待多久都没得到回应。正觉得不对劲时,路过的士兵解答了他的疑问。

「亚尔奇涅库斯上校出去观察敌阵,现在应该在阵地西侧。」

士兵简短地道声谢后再度迈步飞奔。尽管累得气喘吁吁,要传达好消息的脚步却没有减慢。

不久后来到阵地西侧的传令兵,终于看见白发将领和许多部下站在一起。他正想像刚才一样放声大喊「开通了!」,却想起此处已靠近敌阵。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压抑下来,缓缓地走向对方。

「上校,方才坑道──」

传令兵正要尽可能压低音量通报之际──忽然察觉以白发将领为中心的军人们正被异样的紧张气息包围。

「……这是怎么回事?」

在急性子的鸟儿已开始振翅飞翔的黎明天空下,齐欧卡陆军上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一边透过望远镜眺望敌阵,一边喃喃地说。同袍米雅拉‧银中尉和塔兹尼亚特‧哈朗上尉也神情僵硬地站在他两侧。

在约翰俯望之处,至今包围矿山的帝国军士兵们正组成长长的队伍往西而去。从行动开始似乎已经过一段时间,带头的兵团几乎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看起来……像是撤退。大多数兵力看来都从这一带撤走了……」

米雅拉谨慎地说出意见。听到之后,哈朗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这么一来,算是我们赢了。」

他的言外之意在说,事情大概没有这么简单。约翰心里也有同感,尝试从眼前这幕太令人意外的光景推测原因。

「Mum……也可能是个陷阱。说不定他们是刻意解除包围,想促使我等逃离矿山。那些部队或许是假装撤退,绕到我方退走时使用的路径埋伏……」

「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以那个黑发小鬼会提出的策略来说,我有些怀疑。在上次会谈时,他应该完全看穿了我等执著于矿山这一点。」

哈朗抱起双臂说道。在这里坚持到底直到援军抵达──是他们的方针。既然如此,就算包围网解除了也不会拋下矿山逃走。从上次直接见面对话的感觉判断,敌方应该也很清楚。

「若非陷阱……那是出了意外吗?他们的后方或许发生了什么异变。某件令人不惜放弃夺回矿山也非得立刻折返的大事。」

「这样的话,那可是相当严重的异常情况吧。应该推定发生了什么足以动摇帝国本身的事情。」

「至于……是什么呢?」

「这个嘛,比方说──大规模的内乱。」

当白发将领说出脑海中浮现的最有力推测,米雅拉倒抽一口气。

「虽然不该把自国的事情撇在一边这么说,帝国内部的纷争导火线很多。之前我方煽动过的席纳克族也是其中之一。听说他们被逐出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后移居平地,但当然也有再度发生暴动的可能性。」

「若是如此,将很快遭到镇压吧。席纳克族不再有我方做后盾,移居平地后连地利也丧失了。再怎么努力,也掀不起动摇国本的动乱。」

「的确没错,暴动的严重性不足以将此地的战力全部召回。那应该另有导火线吧。搞不好──是军方。在他们背后动摇的,说不定是作为他们基础的帝国军本身。」

约翰也知道,以敌国的纷争导火线来说,这肯定是最大的一个。帝国军两大派阀的对立并非最近才开始。假使那在根深柢固的裂痕下闷烧的火焰熊熊燃起,火势会扩散到多广──已然无法想像。

「……不,与其在这里玩推理游戏,首先得好好地确认一番。」

约翰霎时控制住险些轻率推测的自己。轻易做出的推理将发展成拙劣的预先判断,拙劣的预先判断将导致凄惨的战败。对方有伊库塔‧索罗克在的意识,要求白发将领更加谨慎。

「那、那个,上校……」

有人自背后怯生生地呼唤瞪著敌阵的他。约翰终于想起带消息过来报告的部下,暂时打断思绪转头看去。

「啊,不好意思。有什么消息报告?」

「是、是!那个,刚才坑道开通了!」

终于能传递消息的安心感,使报告的士兵嘴角绽开笑容。听见消息的瞬间,他周遭的齐欧卡军同袍一起涌上。

「太棒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好消息。道路的铺设在进行中吗?」

「是!照目前的速度,估计两小时后就能供马匹通行!」

「很好。一准备完毕,就先派出一个步兵班查看情况。哈朗,挑选士兵的事交给你了。」

「了解。我会挑一批速度快又谨慎的家伙。」

收到命令的哈朗奔向阵地深处。约翰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这样应该打出了当下最适合的一张牌。但是──白发将领再度透过望远镜观看敌军离去的方向。

「……这是陷阱吗?伊库塔‧索罗克。如果是的话,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不理会。但如果不是──我们说不定又得展开一场不同的战争。」

约翰对不在场的对象静静地说道。与战略上有利与否无关的个人感情,在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心中猛烈地闷烧著。即使对身为将领的立场有所自觉依然无法完全压抑的情绪,在他心中日渐增强。

「我是军人。如果你拘泥于内乱露出致命破锭,我不怕一刀刺在你背上──可是……」

握著望远镜的五指重重使力,白银之瞳彷佛要传递到遥遥可见的西方地平线般流露激烈的感情。

「可以的话,别让我看见无趣的背影。这种执著仅仅是不成熟──我自己也明白。尽管如此,我……杀你的时候,想亲手从正面刺向腹部……!」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