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二章 三路对立

在卡托瓦纳中央地带偏东有个米欧加罗奇州。这个地区盛产无花果、石榴及木瓜等水果,此外还以保留了许多「忠义三家」统一国内势力前的遗物──也就是军阀时代的遗迹著称。

这些遗物大小不一,不过若问当地居民最大规模的是什么,人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札露露饥饿城」吧。无论从规模或隐情来说,那里毫无疑问是全州存在感最强的建筑物。由枪林般的城栅环绕,高度不一的三座尖塔外观看来极具压迫感,同时散发出阴森气息。

城塞本身建造于四百多年前,至今仍能发挥城塞的功能,与其说是当时建筑师的功劳,纯粹是因为长年一再全面整修之故。这里是为防国内发生紧急情况,由伊格塞姆派私下持续维护的城。

这座城塞之所以称作「札露露饥饿城」,是取自史实上昔日统治附近地区的札露露侯爵家当家巴尔努‧札露露在此迎接凄惨的死期一事。「忠义三家」统一国内势力──正面反抗这股趋势的他们一再战败,最后终于被迫选择这座城作为墓碑。

率领仅仅六百兵力死守城内的札露露侯爵,即使陷入被万人大军包围只剩投降或死两条路可走的状况,依然坚持不承认自己败北。他命令士兵彻底抗战禁止投降,下令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然而,和盼望与自尊心共赴黄泉的侯爵相反,麾下的士兵们似乎已对君主产生厌恶。当战败迫在眉睫,他们才终于发现自己站错了队。选择拋弃骄傲保命的士兵们暗中商量过后,决定交出侯爵换取自身的安全──当时所用的方法,成为引发惨剧的原因。

他们的手法很简单。趁侯爵待在城堡六楼的私人房间里时,从外面钉死房门。唯一的出入口被封,侯爵被彻底关起来,士兵们趁机高举白旗引敌军入城。据说三家的将领没打破封闭的房门,站在房间前的走廊上向屋中人开口──如果你放弃所有权益服从我们,我就打开这扇门。

札露露侯爵大发雷霆,驳斥了那侮辱性的劝降。三家的将领既不再三劝说也不破坏房门,连同屋中人一并冷漠地弃置不顾──那便是侯爵面临的死法。

室内保存了饮用水,反倒使得痛苦更加延长。侯爵在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内缓缓乾枯。唯一通往外面的窗户在六层楼高空也无法当成逃脱路径,能传出来的只有痛苦和怨恨的呻吟声。

在封锁房间三十六天后,因为室内不再传出任何声响,三家的将领终于打破房门。接下来的传闻众说纷耘──最有名的说法,是侯爵的遗体两臂的肉被削得露出白骨,据说是他太过饥饿自己吃掉的。

因为发生过这种惨剧,米欧加罗奇州的城堡获得「札露露饥饿城」这个谥号。与城堡有关的灵异故事多不胜数,六楼窗户每晚传来的呻吟声、双手化为白骨,在走廊上徘徊的老人──种类五花八门。有些胆小的士兵,一得知要来这里上任就吓得大哭大叫。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但是此刻,化为血腥惨剧舞台的饥饿城六楼「监禁室」里,却有两名毫不搭理这种传闻的军人安坐于此。头高高仰著双脚架在桌子上,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保持傲慢的坐姿开口。

「帝都邦哈塔尔和中央军事基地──应该说中央显眼的军事设施几乎都被雷米翁派占据,还俐落地封锁了干道,现在想跟各州的伊格塞姆派势力会合也变得困难。这可是孤立无援啊。」

和所说的内容相反,「独臂的伊格塞姆」的口气就像觉得有趣似的。另一方面,站在室内唯一一扇窗户前的帝国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直盯窗外如岩石般保持沉默。

「唉,也不光只有坏消息。元帅本人平安逃离险境,带来四千余名兵卒,虽然地方破破烂烂的,甚至确保了据点。从反扑的出发点来看算是及格。」

「…………」

「这么一来,开头的问题在于皇帝陛下。我等能当多久的政府军?」

当约伦札夫上将说到这里,伊格塞姆元帅首度打破沉默。

「──不。根据帝国法规定,在叛乱导致军权不当移转背景下发出的敕令,没有权限推翻先前的敕令。因此,无论今后有没有敕令,我等作为政府军的立场都不会变。」

「法律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敕令现在还能发出吧?玉音放送也一样。要动摇那些不是法律学者的家伙,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

始终讲求实际地拓展思路,炎发老将领架在桌上的双脚换了个边。

「但这样的话,我反倒不能理解──为什么还没发生?」

「…………」

「假使我是泰尔辛哈那小子,就算勒著陛下的脖子也会要他马上颁发敕令,『由泰尔辛哈‧雷米翁代替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接任帝国军最高指挥官』。不管有没有法律根据,陛下的金口玉言肯定没错。用来刺激那些想假扮忧国之士的家伙绰绰有余。」

毫无顾虑地说出大胆的看法,约伦札夫上将哼了一声。

「如果拿得出来,这局面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现在却没有,代表那边正遇到无法发敕令的状况……雷米翁派怎么对待陛下?总不会想根除皇族施行完全军政吧。」

这个时期就这么干太心急了──老将脱口说出依照解读方式而定十分危险的言论,但他本人只不过是站在敌方的立场展开思路罢了。正因为很了解这一点,伊格塞姆元帅没有插进一句抱怨继续对话。

「或者是陛下本身的问题。」

「对了,陛下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性命垂危,身体不适到没办法颁发敕令也很有可能──喂,杰欧!卡托瓦纳帝国的现任皇帝是谁?」

和主人并排坐在椅子扶手上的火精灵马上回答。

「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喔?至少现在在手续上还活著嘛。」

没特别露出安心的神色,老将沿著椅子靠背挺直背脊。

如果皇帝驾崩,依惯例搭档精灵在送终之后要广为向全帝国国民通知皇帝的死讯。这时候使用的方法是「玉音放送」──由帝国内的所有精灵一起说出相同话语这种奇迹般的招数。这个方法也能用来颁发敕令,其超常性也是帝国王权神授说的根据所在。

驾崩后的玉音放送有可能被延后,但帝国内的精灵另外即时共享「现任皇帝是谁」的知识,这代表著,在担任皇帝搭档的精灵见证皇帝死亡的瞬间,其他所有精灵也会得知那个事实。依照帝国法律制度,现任皇帝死亡的同时,当时皇位继承权顺位最高者即被视为新任皇帝。

所以──如果皇帝已经驾崩,精灵见证了他的死亡,刚才约伦札夫上将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不可能是「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不过严格说来,只要隔离搭档精灵,想隐瞒陛下的死也是可能的……这么做本身是重罪,现在雷米翁派没有理由要干。如果皇帝死了,马上把皇位继承权顺位最高的皇族拱为新皇帝就行了。第一皇子在他们手上吧?」

「几乎可以确定。按照现状有可能逃出雷米翁派掌握的皇族,只有滞留在南域沙雷吉塔州的第二皇子殿下及在旧东域席巴上将麾下的第三公主殿下两人。」

「第二皇子是无可奈何,没从东域叫回第三公主算是失误吧?雅特丽希诺他们正往这边赶过来吧?」

「不。让皇族加入急行军,移动时有回避风险的必要性,结果将延迟抵达时间。我等要求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统整战力。」

「……说得也对。这个状况下,比起第三公主,要士兵们以最快速度折返更加重要。如果一直没召他回来,席巴那小子大概打算直到最后都静观事态发展。把第三公主托付给他说不定是上策。」

老将理解地颔首。比起勉强叫回来增添不确定因素,应该让灰色势力继续保持灰色──这是伊格塞姆元帅的基本方针。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向海军寻求支援。

「……回到正题。无论如何,我想不通雷米翁派为何不发出敕令。设想得到的原因有只有两个。皇帝陛下病危到无法下敕令,或是雷米翁派根本没掌握陛下──」

「…………」

「要说是哪一种,我觉得后者比较可疑。根据我的感觉,这几天雷米翁派的行动缺乏自信。假设真的保护了陛下,更加强硬地出击不是更好?而非像那样远远地监视著。」

约伦札夫上将说著指向敞开的房门另一头。越过走廊上的窗户,雷米翁的一支部队散开封锁通往西边干道的情景一览无遗。然而他们并未做攻城准备,看来只是在阻拦兼监视不让固守城内的伊格塞姆派和援军会合。

「不管怎样,接下来握有皇族将具备重大意义。皇帝陛下或第一皇子殿下──只要保住其中一方,说不定便能一口气逆转到对等的立场。」

约伦札夫上将扬起嘴角,彷佛反倒很享受现状的劣势。

「……话说回来,那些家伙完全没派兵把守城东。他们认定若有援军会从西边过来──兵力会合只限于来自帝国内?」

「可以推测从库多拉崖起到东边希欧雷德矿山为止的行军路线各处都有大量雷米翁派部队驻留,他们多半判断这样对东侧的防御够用了。」

「哈哈!伊格塞姆派也被看扁啦!」

老将拍著膝盖大笑。从面朝东侧的窗户向外眺望,伊格塞姆元帅也颔首。

「──正是。」

他的目光前方,映出越过地平线疾驰而来的友军身影。

直到她们用最大速度进城为止,就结果来说并未发生战斗。理由其中之一是来自反方向的援军出乎只顾著防备西侧干道的雷米翁派军队意料,另一个理由──则是经过十五天内走完一千余公里的超出常识急行军后,二千兵力几乎毫发无损带来的压迫感。

「陆军中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归返。」

自帝国中央爆发军事政变起第十八天的上午十一点过后,将所有士兵送入城栅之内,确认一个也没漏掉后,雅特丽和部队指挥官梅格少校一同向伊格塞姆元帅作归返报告。

「比起预测的更快嘛。好久不见,雅特丽希诺,了不起啊。」

雅特丽未露惊讶之色,平静地回应和元帅并肩而立的「另一位」伊格塞姆的问候。

「承蒙夸赞实在不敢当。不过,理当慰劳的对象是梅格少校,约伦札夫名誉上将。」

「明明交代过别用军阶称呼叔公的!你们父女简直像得过火,混帐!」

向夸张地叹息的叔公行礼后,炎发少女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父亲。

「──元帅阁下,可以请教军事政变的变化以及现状吗?」

「以雷米翁派势力镇压帝都邦哈塔尔及占领中央军事基地为开端,帝国中央地带的军事设施全被此势力占据,并处处封锁干道,导致我方与地方友军的势力失去联络。聚集在这座城里的兵力加上援军共有六千余人,相对的雷米翁派则有超过两万兵力参加叛乱。总的来说,战况是我方屈居劣势。」

元帅淡淡地回答。无论从内容或口气来看,都丝毫不像亲子之间该有的对话。一旁的梅格少校屏息看著两名伊格塞姆如钢铁般的互动。

「雅特丽希诺中尉,从此刻起,我任命你晋升为少校及中校待遇官。」

「遵命。」

即使被突然宣布升官,雅特丽也并未感到困惑。在逆境中应该以身作则当模范的现役伊格塞姆,在这种状况下军阶仅到尉级军官不成体统。在撤回的途中,她也想到过这次大概有必要加快升职的步调。

「努达卡‧梅格少校。」

「在!」

「我想任命你作为参谋辅佐雅特丽希诺中校待遇官。你可有异议?」

听元帅郑重地问,梅格少校沉默半晌后脸上浮现乾笑摇摇头。

「……即使迅速突破库多拉崖,我估计从希欧雷德矿山到这里的路程最少需要走十八天。成功将时间缩短到十五天的人……是令嫒,而且还没额外损失兵力。约伦札夫上将的慰劳并没有给错人。」

听到梅格少校这番如同投降宣言般的台词,老将领一派理所当然地哼了一声。伊格塞姆元帅点点头继续道。

「──所有校级以上军官到城堡六楼的司令室集合,召开军事会议。」

四方城门封锁,催促大多数居民在家里等候,如今帝都邦哈塔尔实际上等于是戒严状态。空无一人的街道令人难以相信平常的热闹,取代过去的腐败贵族成为临时政府的雷米翁派军人──则镇座在街道深处的宫殿里。

「……为什么……」

有名匠壁画环绕圆桌的华丽会议室──本是用来商讨行政议题的地方,但肩负这项重任的贵族们已被逐出人世。和副官两人单独待在这充满浮华排场的空间里,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伤透脑筋。

「……为什么计划和现实相差这么多……!」

他呻吟出声。从军事政变开始到现在,出乎意料的麻烦太多了。

首先,是应该在中央军事基地最先擒住的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的动向。他率领四千兵力逃离基地后,勉强甩掉雷米翁派的追击,死守在米欧加罗奇州的「札露露饥饿城」。

对雷米翁上将来说,这个时候现实与计划的误差已十分严重。为了抓住伊格塞姆元帅一人,他派出超过一个连风枪兵的人力。在编组部队时对士兵精挑细选,指挥官也起用实力值得信赖的老手萨尔‧库亚伦上校,他自认撒下了拥有地表最强的剑术也不可能突破的天罗地网──然而……

「约伦札夫老将……退伍已久的『独臂伊格塞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拜访基地,只能说是恶劣的玩笑。我等本来只打算驱赶一头狮子,却有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第二头跳了进来!」

第二名伊格塞姆。可以说是彻底颠覆雷米翁上将计划的究极鬼牌。没什么对策不对策可言。年过七十的老人至今指挥能力尚在,连剑术也和往年没变,仍然是以一挡百的威胁──世上有人能料到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就算这样,我也非得料中不可。因为我是将领。这正是我的责任。到头来,库亚伦他们是因为我指挥失当才送命……」

「上将阁下,请冷静点……」

「不单如此。索尔逃离基地后的目的地──居然是『札露露饥饿城』?怎么可能!不是中央第二基地或第三基地,而是四百年前建造的发霉城塞!就算当成史迹遗留下来,也不可能保有军事层面耐用的强度!」

打断副官的劝慰,翠眸的将领咬牙切齿。这一点真真切切是伊格塞姆派对雷米翁上将企图的防备技高一筹。城堡的维修工程肯定是在未告知雷米翁派意图何在的情况下长期暗中进行。中央军事基地在军事政变中被占据,周边基地也预先安排好不让他逃进去──伊格塞姆元帅先预料到了这么多。

「索尔现在依然带著四千兵力领导伊格塞姆派。带著这么多人在城塞内死守,想强行击垮他们变得很困难……」

理论上来说,只要将雷米翁派全数兵力投入攻城,要攻下饥饿城并非不可能之事。不过,想达成这点必须召来派往镇压中央各基地及帝都邦哈塔尔、封锁干道各处的兵力。这么一来,察觉异变的地方伊格塞姆派势力必将赶到元帅身边,轻易抢回防御变薄弱的基地和帝都。

「雷米翁派和伊格塞姆派的势力在兵力人数上几乎不相上下……正面打起总体战的那一天,结束之后那才会寸草不留。这样的话,高兴的岂非只有渔翁得利的齐欧卡?现在怎么可能容许我轻易动用蛮力硬干……!」

肩负国家未来的重担,甚至令上将有全身骨骼被压得喀喀作响的错觉……但是,伊格塞姆元帅同样想避免没有成果的总体战。那么军事政变局面接下来将转向以彼此的武力为背景展开谈判,与争夺谈判筹码的对战。

「要提出有利的谈判筹码,促使伊格塞姆派投降……最有效的一步棋,便是皇帝陛下颁发敕令承认我等为政府军。这样我等便能得到正当理由,将失败感灌输给沦落为叛党的伊格塞姆派。」

伊格塞姆派高昂的士气出自于「我等才是政府军」的自负。上将本来打算先用第一道敕令加以动摇,再簇拥不远的未来将会登基的第一皇子以「玉音放送」发表拥护雷米翁派的演讲作为追击。这样丧失精神后盾的伊格塞姆派斗志应该会一下子消沉下去。

「偏偏……偏偏托里斯奈却!你、你……把陛下藏到哪里去了!」

喊出不在场的仇敌之名,雷米翁上将双手重重敲在眼前的圆桌上。继未能擒住伊格塞姆元帅之后,这才是第二个──在他眼中最大的失算。

军事政变刚刚爆发之后,他亲自前往执行保护皇帝的最优先目标。对照来自所有管道的情报,雷米翁上将深信皇帝那一天和宰相托里斯奈一起留在禁中。

当然,光是间接的确认称不上万无一失。因此他十分谨慎用心,从发动的数天前起便派密探潜入宫殿内部。密探的定期联络没有任何异状,直到前一晚为止,确实确认过皇帝和托里斯奈人都在宫殿里。

然而当雷米翁上将等人破门闯进卧房时,里面却空无一人。后来他们搜过禁中每一个角落,找到几间例行的密室,却全部落空。皇帝和宰相如同烟雾一般消失无踪。

……不,正确地说有所发现。在二楼的房间里,找到一个穿了一身象徵最高阶文官的卡其色华服,长相和托里斯奈十分酷似的人。雷米翁上将不得不承认,密探查探到的托里斯奈是替身,被那老狐狸给抢先下手了。

「找不到陛下也没办法发敕令……只要政府没发出支持雷米翁派的敕令,伊格塞姆派将基于身为政府军的自负常保士气吧。这场军事政变正渐渐陷入最糟糕的泥淖……」

「……上将阁下。」

「该怎么办才好……我、我必须想出办法。是我将众多兵卒拖下水分裂国家,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

「阁下!」

强烈的冲击突然袭击陷入自责回圈的翠眸将领双颊。雷米翁上将错愕地一僵,两手掌心夹住他的脸庞,熟悉的女性脸孔近在眼前。

「……露西卡中校……」

「清醒过来了?」

她蕴含锐利光芒的细长双眸直视雷米翁上将的翠眸。大胆介入他思考途中的,是副官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她是位散发伶俐气质的年近四十女军官,一部分爱说长论短的部下给她起了「冰之女」这个绰号。

「这可不是自责的时候,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阁下。现在应该追究的不是责任归属,而是打破困境的实际策略。如果无法带来结果,挣扎和苦恼都没有意义可言。您明白吗?」

「……嗯、嗯……」

「很好。那么以后,往常的『是我的错』请封印起来。这样是浪费时间。」

冷冷地断言后,露西卡中校收回夹住长官脸庞的双手。左右脸颊隐隐刺痛,雷米翁上将终于体会到自己刚才的思路很不健康。

「……谢谢你,中校。多亏这一下让我回过神了。看来我在你面前丢脸了啊。」

原来显出本色的口吻恢复威严,翠眸将领向副官道谢。

「无妨。从在这个房间两人独处开始,我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听露西卡中校毫不顾忌地说道,上将忍不住面露苦笑。两人不是最近才开始相处的,唯独这一面想遮掩也没法遮掩。打从以前起,将陷入无益思考中的他拉回现实就是这位副官的工作。

「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上将谨慎和纤细的思路就像是一体两面,优点也会有相对应的缺点。接下来只不过是如何因应的问题。」

「我很感谢有你当头棒喝,虽然方法总是有点严厉。」

「如果想找人温柔地叫醒您,那拜托夫人就好。不过为了回到心心念念的家园,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事。」

随著副官带讽刺的鼓励找回平常心,雷米翁上将重新面对眼前的问题。

「……好好思考。索尔和皇帝都不在手中,在失去好牌的不利状态下,我等该如何行动?」

「方针大致有两项。在缺少好牌的劣势下寻求胜道,或是再度去拿上次错过的好牌。」

「如今想擒住索尔,在避免决战的前提下近乎不可能。再来是皇帝陛下……假设他在伊格塞姆派手中,那条件几乎相同。」

「那么,首先必须厘清这一点。」

露西卡中校淡淡地说。翠眸将领也严肃地颔首。

「……刺探一番吗?如果要求会谈,索尔会答应吗?」

「可能性很高。我们双方都想刺探对手的内情。」

被逼到困境的绝非只有我方──这么理解中校的发言,雷米翁上将开始缩小下一步行动的选项。但那一瞬间,会议室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属下是奇涅里戈上尉!上将,有消息报告!」

「进来!」

上将允许后,奇涅里戈上尉冲入室内报告起来。

「固守城内的敌军获得来自东方的增援!兵力为两千余人!监视的部队由于担心饥饿城的势力夹击,未能阻止其与友军会合!」

「……来自东边。」

他带来的坏消息,令翠眸将领将牙齿咬得喀喀作响。露西卡中校侧眼担心地看过来,但上将也自负是统帅一军之人,并未一再出丑仓皇失措。

「这个时候抵达,代表是在希欧雷德矿山接获军事政变爆发的消息后,穿越库多拉崖以最快速度最短距离折返。何况是两千人──几乎相当于先前推估会召回的伊格塞姆派兵力总数。居然在途中毫无耗损──我的估算乐观过了头。」

用最后一句话痛殴自己一拳,雷米翁上将完成现状分析。

「这样死守饥饿城的势力增加至六千人,足以持续固守城塞同时派出大规模分遣队……终于没有余地从容不迫地准备下去了。」

「……是的。请尽快下决定,上将阁下。」

副官的声音催促著。两名部下严肃的目光中,翠眸将领拟定了下一步棋。

同日傍晚,伊格塞姆元帅不假思索便同意了雷米翁上将举行会谈的提议。正如露西卡中校预测,双方想刺探对手内情的意图是一致的。

透过传令兵几度交涉后,双方同意的会谈举行地点是位于中央第三军事基地与饥饿城中间点的欧鲁马欧伊原野中央。那里的地形可将东西南北数十公里一览无遗,对于伏兵等陷阱不用抱著太大的戒心。

「……好久不见,伊格塞姆元帅。」

在一如预期般乌云笼罩的天空下,两名将领在彼此率领的一营骑兵最前头,相隔许久后再次会面。

「归顺吧,雷米翁上将。你的作为并非救国,只是分裂国家。」

伊格塞姆元帅站在帝国军最高司令官此一坚定不移的立场告诉谋反者。雷米翁上将也没有畏缩,正面回瞪著对手。

「……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你的想法还是老样子,寸步不离军规框架。」

「正是。唯有在国家体制制定的规律范畴内,军人才获准行使武力。你的行动跨越了这道疆界。」

「想叫我叛徒就叫!总比坐视国家灭亡的看门狗好上几倍!」

翠眸将领咆哮。明知道没有意义,他仍忍不住诉说自己秉持的道义。

「你应该也明白才是!照这样下去放任贵族们执政,帝国也不会有未来!为私欲而非战略、为私益而非国益调派军队的家伙,怎有资格立于万民之上!地狱大锅锅底才是适合那些家伙待的地方!」

「那只不过是你的个人意见。军人勿语政治。」

「个人意见……?眼见这种状况,你还认为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仔细看清楚!过去曾是你部下的帝国兵,不是有半数认同我掀起了军事政变吗!你所说的军事正道,才是早在许久以前便沦为形式化的空架子!我们揭竿而起正是大义!」

「并非如此。」

元帅用如冻结钢铁般的一句话驳斥了雷米翁上将热切的主张。

「军人为了匡正世道而起,是越份称王的发端。没有法律根据获取的君主立场,不久后将被同样的僭王篡夺。这种争夺常态化的时代才是乱世。你得知道,你正要开这个头。」

「不对!我起兵为了追求和平的时代!而今负责执政的贵族腐败至极,你认为应该由谁来替政治掌舵?民众在真正意义上信赖的对象是谁?那还用说,不是只有我们军人吗!这已是消去法!靠有能力的我们来领导、拯救国家是唯一的路!」

「不。军人为了拯救国家免于毁灭而动乱,反倒将加速灭亡。主动卸下法律项圈的武力,再也无法得到真正意义的管制。于是动乱最后摧毁国家,亡国后的世间被混沌和无秩序统治,只能恒久等待下一个秩序建立。一百年、两百年或三百年,过去帝国花了比这更长的时间脱离乱世。」

「不采取任何对策坐视现况不顾才是导致那种结果的最糟选择吧!无须担心乱世的到来,腐败尽头的灭亡已经迫近不久后的将来!究竟要由谁来回避这个危机?」

「该处理执政问题的只有正统的执政者,而不是你。」

那个回答令雷米翁上将忍不住一手摀住额头。

「……事到如今,你还对贵族抱著期待?或者是当今陛下?难道你认为被老狐狸彻头彻尾蒙骗的陛下,明天会清醒过来正确地领导国家?──别开玩笑了。我所认识的你,绝不是个不切实际的人。」

雷米翁上将深深颔首,像呻吟似的继续说道。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索尔……不是作为伊格塞姆,而是以我的朋友的身分。」

思索的沉默落在两名将领之间。相隔许久之后,伊格塞姆元帅再度开口。

「──假使,绝对躲避不开的灭亡在不远的将来等待著我国。」

「…………」

「赋予我等的使命只有一个。一直守卫国家直到灭亡的那天为止。」

这个回答突显出恒亘在两名男子之间,绝无法跨越的峡谷。

翠眸将领希望──无论如何都要拯救国家免于迫在眉睫的灭亡。

炎发将领立誓──直到迎来灭亡的那天为止,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卫国家。

两人的道路无比接近,却又像渐近线那般绝不交会。

「……这是你的回答啊。」

雷米翁上将以丧失感情的声音说道……这样的问答直至今日重复过许多次,他打从一开始便清楚对方会怎么答覆。对于自己明知道却忍不住要问的软弱,上将感到无从压抑的愤怒。

「够了──和朋友的谈话结束了。接下来是敌人之间的会谈。」

炎发将领严肃地接下翠眸将领凌厉的目光。双方不约而同地正要说出将彼此看作敌对关系的第一句话──那个瞬间,却出乎意料地被自东边驰骋而来的骑士打断。

「元、元帅阁下!紧急报告!」

「何事?」

绕过队列来到前头的传令兵注意不让眼前的雷米翁上将听见,压低音量悄悄告诉元帅。

「……有大军从东方逼近。装备属于帝国军,但数量将近一万。推测应该是负责攻略希欧雷德矿山部队的几乎全部兵力……!」

元帅听说后脸上没露出一丝动摇,默默思索过后目光转回雷米翁上将。

「──我要求中断会谈。」

「什么?」

「我接获东方有大军逼近的报告。部队装备属于帝国军,但并非由我下令归来的。这是你的安排吗?雷米翁上将。」

和眼前的男子不同,被这么问起的翠眸将领难掩动摇之色。从他脸上肌肉抽搐的反应来看,伊格塞姆元帅判断这个状况对双方来说都是意外。

「我等要彻退了。等厘清新势力的归属后再重启会谈。」

「……我、我方没有异议。」

雷米翁上将神情苦涩地点点头,双方部队就此分别开始往西及东移动。但即使折返大本营的途中,这出乎意料时机的暂停都使上将难以处理混乱的思绪。

「怎么回事……库巴尔哈‧席巴少将,你不是决定袖手旁观吗?」

同一时间,因为超出料想外的事态陷入一团混乱的饥饿城中,唯独一名少女平静地伫立著。

「──是吗。你来了。」

越过城堡窗户望向东方地平线,可以看见组成数列漫长梯队的大军。军装虽然属于帝国军,在军事政变造成国家分裂的现状下,其归属与目的都不明确。

既然如此,他们的出现将对帝国内不分派系的所有势力造成冲击。

「雅、雅特丽希诺中校,那是……!」

「冷静点,没什么好吃惊的。」

她以沉稳的语气劝戒慌张的部下──没错,只有她知道。不,是无须通知也能领悟到,新的部队是为了什么理由出现,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炎发少女在彻底察知对方立场和目的的前提上接受大军的到来。

「言出必行,你就是这样的人。」

自军事政变爆发后第二十天午后,自东方出现的新势力发现饥饿城驻扎著大批兵力后,拉开距离到米欧加罗奇州偏北建立临时阵地。接著在当天之内,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分别收到指名找最高司令官举行三方会谈的邀请。提出人名义是库巴尔哈‧席巴少将。

元帅和上将都没有理由不同意。第三势力加入哪一方的阵营,可能是决定军事政变未来的决定性因素。为了赢得兵力优势,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招揽库巴尔哈‧席巴加入。

隔天早晨,那个时刻到了。考虑到三方势力的位置关系,第二次的会谈地点移动到欧鲁马欧伊原野东北部。天气依然是阴天。上空气流强劲,一小时后天气会放晴还是恶化谁也难以预测。

「…………」「…………」

和昨天一样,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率领一营骑兵抵达会场。但互看一眼之后,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两人暂时不互相刺探想法,将关注集中在后到的对手身上。

等待的时间比想像中久。两名大将抵达二十分钟后,最后的部队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不知道是没意识到自己出发晚了,还是在知情的前提下进行心理战──骑兵奔驰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看来我迟到了一会,失礼。」

库巴尔哈‧席巴少将骑在马上从队列中间现身。相对于口中的赔礼,他的举止威严大气,不知为何神情爽朗,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

虽然对印象的变化感到讶异,翠眸将领与炎发将领目光锐利地瞪著对手。

「我并未对希欧雷德矿山下达归返命令。说明你如此判断的理由,席巴少将。」

伊格塞姆元帅第一句话便询问。席巴少将立刻摇摇头。

「元帅阁下,很遗憾,下官没有立场回答这个问题。如今我不过是一介随团参谋长。」

「我没下达过这样的委任令。你至今依然是矿山攻略军的司令长官。」

「那支部队解散了,如今我不再是什么司令长官啦。」

席巴少将始终态度傲慢地回应,但讽刺的是,这样的态度对两名将领而言并不陌生。无论任何时候都挺起胸膛毫不谦逊,面对军阶更高的人也不露怯色顶撞回去──如果时光倒转约二十年,往年的他的确是这种性格。

「……你的目的是什么?席巴少将。在这个时机介入我们之间,你想做什么?」

对令人费解的似曾相识感眨眨眼,雷米翁上将也直接地问。就算要拉进我军之内对手的意图也谈不到一起。

「答案是一样的,上将。我没有立场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这个场合有资格做主体性发言的,仅限于各势力的最高司令官。」

席巴少将说著一拉缰绳,像要让路般侧身让开原本所站立的位置。两名人物从在后方待命的骑兵队列上前来到空出的空间,一方是表情僵硬的翠眸青年,另一方则是以不稳定的动作驾驭著马匹的黑发少年。

「驾驾──喂,不是那边。往前走、往前。」

笨拙地安抚不肯笔直前进的马,少年总算来到两名将领面前。

「呼~能顺利抵达真是太好了……啊,午安,元帅阁下、上将阁下。我等是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旭日团』,我是总司令官伊库塔‧桑克雷。旁边这位是我的幕僚托尔威‧雷米翁中尉。今天请多指教。」

当他嘿嘿傻笑地说出口的瞬间,雷米翁上将脸部肌肉一口气抽搐起来。

「伊库塔……桑克雷?」

上将以说出禁语般的严肃态度低语绝对无法忘怀的名字。在那片刻,连儿子的存在都从他视野消失。

经过沉重的沉默后,蕴含近乎杀意感情的翠眸依序直视黑发少年与席巴少将。

「你等以为这是个好笑的笑话?」

「咦,不行吗?席巴少将笑得很开怀啊。」

「住口!」

上将大喝一声打断少年悠然的言行举止。他吊起眼角面露怒色。

「那个是我从前失去的最好朋友的名字……!不是给像你这样的小鬼开玩笑用的!」

雷米翁上将流露真实感情表明强烈的不快──但伊库塔没被气势压倒也没回嘴,反倒浮现复杂的微笑。

「你到现在还称那个人是朋友啊……嗯,这里姑且该高兴吧。

「你……!还没学乖又胡言乱──」「那个徽章。」

元帅的发言盖过还要争辩的上将话头。把困惑的上将撇在一边,炎发将领鲜红的双眸凝视著在少年胸膛闪闪发光的太阳徽章。

「没想到居然留到今天……你凭著旭日之证继承了父亲的部队?」

「索尔?连你都在说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因此现在,他们的最高司令官是我。」

少年看看背后的士兵们说道。在极度混乱之后,雷米翁上将从他和元帅的对话中渐渐察觉自己不知情的事实。

「等、等等……索尔,等等……!难道、难道真的是──」

「他的身世没有造假。那名少年确然无疑是帝国陆军前上将巴达‧桑克雷之子。」

发自元帅之口的台词破坏力足以将上将的思考扫得一乾二净。翠眸将领愕然地瞪大双眼,想不出该接什么话呆立不动。承接这段空白的是伊格塞姆元帅。

「不过,也仅止于此。『旭日团』的指挥权并非世袭制。徽章在紧急时期的召集权限也只在包含于帝国陆军指挥系统内时才得到承认。」

元帅以坚定不移的态度裁定。伊库塔听到后也坦率地点点头。

「……当然。」

「因此,伊库塔‧桑克雷中尉。你不可能是正统的最高司令官,也不许将运用的兵力冠上『旭日团』之名。要清楚你的立场如今依旧只不过是一介尉级军官。」

「是的,我随时都能回归那个立场。只要先达成目的。」

少年厚脸皮地回应。元帅的视线调离他身上,再度注视著席巴少将。

「我命令帝国陆军少将库巴尔哈‧席巴回归军人的职责,归顺正统的指挥系统。」

「我拒绝,元帅阁下。因为我这个人无论今昔,都决定朝光明的方向前进。」

他回答得毫不犹疑。回过神的雷米翁上将代替元帅开口。

「……在撼动国家的动乱中,将继承名将血缘的少年奉为神主牌建立新的霸权──那便是你期望的光明之路吗?席巴少将。一阵子没见,你的思考程度退后了五百年啊。」

「上将,我先前再三说明过,我只不过是一介参谋长。关于光明之路是什么,还请询问眼前的团长。」

「你忘了何谓羞耻心吗?库巴尔哈‧席巴。无论出生背景如何,你企图要连自己一半岁数都不到的少年背负叛乱大罪?在作为军人之前,这样已背离人道!」

辛辣的指责,席巴少将猛然瞪大双眼。

「胡诌──羞耻心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我喝乾了!自从我等的太阳被当成献给奸臣们的活祭品那刻起!和对自己无力阻止的绝望一起吞下肚!」

自腹部深处迸发的咆哮震荡周遭一带的空气。伊库塔一手轻轻制止浑身充满怒气的少将,接过话头往下说。

「上将阁下、元帅阁下,无论两位怎么说,自旧东域归来的八千人实质上的最高司令官是我。要斥责席巴少将也无所谓,但我觉得这种事还是等时间充裕的时候再做比较聪明。毕竟状况那么糟糕。」

「……你是认真的吗,小子。军阶不过中尉阶级,年纪也不满二十岁的你,想和我们对等交谈?」

「对等?太悠哉了吧。我是来掌握主导权的。」

当场拋下仅仅披在身上的礼貌外衣,少年像要正面提出挑战般毫不顾忌地发言。他不再等候对手接受,单方面地拉开舌战序幕。

「……现阶段我所知道的,是这次的军事政变一点也不顺利。应该最先拘禁的伊格塞姆元帅好好的在那边,使叛乱正当化的敕令至今没有颁发迹象。伊格塞姆派统率的势力固守在『札露露饥饿城』,将兵力派遣至各地的雷米翁派,光靠武力蛮干已无法攻陷对手。我判断这算是明显的泥沼状态。」

毫无顾忌的洞察与无话反驳的事实,令雷米翁上将撇撇嘴。伊库塔逐一观察对方的反应往下说道。

「尽管如此,看得出雷米翁派仍完成了对中央各基地的镇压与干道封锁。如果地方的伊格塞姆派部队前来会合,饥饿城的势力可会暴增到不止这个程度。尽管在现阶段,我也觉得初期行动错失不少良机……」

少年边说边不经意地观察伊格塞姆元帅的表情。他的脸如同面具般没有表情,看不出感情的变化。要从这人身上得到情报很费劲啊,伊库塔在心中苦笑。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双方都缺乏关键王牌,因此战况胶著。两位大概很不甘心,不过对介入局势的我们而言正好方便。」

「……你打算跟随哪一方?既然无意回归指挥之下,那是有意缔结同盟?」

此时,雷米翁上将终于问出最重要的问题。痛切感受到两名将领刺人的视线,伊库塔耸耸肩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插图008

「嗯,是哪一方呢?」

「事到如今不要再隐瞒了!」

「不,我真的没有决定。毕竟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如果各位还是坚持要我下决定的话──」

少年右手伸进怀里,在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下取出一枚银币。

「就靠它来回答吧。掷出正面我跟随伊格塞姆派、反面是雷米翁派。这样如何?」

「什──」「…………」

在两名将领注视下,伊库塔用右手拇指弹起硬币。银币旋转著往正上方弹起,在上空约一公尺处耗尽动能几乎以相同的轨道回到少年手边。

「……好,是哪一边来著?」

少年手背接住硬币,在两名将领眼前缓缓挪开遮盖的左手。当一丝银光露出来时,雷米翁上将慌张地喊道。

「等等!这种决定方式……!」

「好,我等。」

伊库塔用覆盖的左手握住硬币收进口袋里。接著黑发少年对错愕的雷米翁上将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真的没有决定要跟随哪一方。我希望两位也跟我一起烦恼。」

以故弄玄虚的言行将对手搞得一团混乱后,少年忽然抱起双臂。

「实际说来,这个阶段想要完全达成或镇压军事政变都变得很困难。如果全面开战打到其中一方求饶为止,在这段期间内察觉情况的齐欧卡很可能发动进攻。这么一来,在国内兵力分裂的状态下也做不出多少抵抗,不必想也知道输定了。」

「别讲得好像你很懂似的。才刚回到帝国的你,不可能掌握所有战况。」

「没错,我的确还有几件要事尚未确认。这些晚点再处理,先回到正题上吧。任何事都有先后顺序。

总之,我认为最愚蠢的结局,就是比拚耐性直到时限截止。齐欧卡发动侵略对你们双方都很不利,但先妥协的人将被迫让步──被这样的挣扎困住动弹不得的期间,关键的时间不断流逝。现状岂非正是如此?」

「…………」

「唉,我认为这是必然的。一开始立定的目标愈是迫切,到了紧要关头要修正方向就愈难──啊,姑且确认一下,雷米翁派这次军事政变的战术目标,看成是『清除腐败贵族』和『保护皇帝』,然后『树立实质军事政权』没有错吧?」

「……关于这一点是没说错。我等要从奸臣手中夺回皇帝陛下,建立由军人组成的新内阁。透过由我等直接聆听陛下的意志,将能够排除不当的军事力行使,实现基于战略策划的政治。」

「我明白了。说归这么说,当今的皇帝陛下不可能还剩下足以正常执政的智能,纵使奇迹般地恢复从前的聪明,皇帝与内阁分离后的实务能力等同于零,因为懂得具体行政方法的是阁员。也就是说──若如你所愿般军事政权化,皇帝陛下的存在于任何情况下都是个摆设吧?」

「我不否认。但是,任何人应该都清楚这比陛下沦为奸臣傀儡的现状好上几倍。既然没有其他能好好替国政掌舵的人才,由军人担起这个职责也是不得已之举。」

「虽然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从现实问题来说,这方面不放宽的话,很难和伊格塞姆派达成共识吧?」

伊库塔说著将目光从雷米翁上将转向炎发将领。

「你有何看法?元帅阁下。实际上,你能接受这种形式的军事政权树立吗?」

「免谈。这么做是军人侵犯了为政的分野。」

「我想也是~」

少年苦笑地耸耸肩。正想对那开玩笑的态度开口抱怨,雷米翁上将突然察觉自己对当下的状况有种奇特的怀念感。

──索尔、泰尔,冷静点。先喝杯热茶。

他回忆起那个当他们意见对立时,总会笑著居中调解的男子。

──闹矛盾也解决不了什么,慢慢找出妥协点吧,吶?

那让人听见后肩膀会无条件放松力道的悠哉声调在耳中复苏……如果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是水和油,那个人或许便是调合两者的魔法汤匙。有他加入的讨论,无论讨论多么困难的议题,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找出平稳的结论。

「…………」

为何会在此刻想起那段记忆?雷米翁上将自己也难以理解。人在眼前的,明明是和昔日的他一点也不相似的毛头小子。

无论长相或举止,都没什么相近之处。即使有伊格塞姆元帅保证他的身分,雷米翁上将到现在都还对此一事实半信半疑。尽管听说过很多伊库塔作为「骑士团」一分子大展身手的事迹,到了这个地步,他对他的印象只是个不懂分寸插手国家大事的莽撞年轻人。

「在这里,我希望两位试著思考一下彼此不能退让的底线。现状之下,皇帝化为腐败贵族的傀儡,透过皇帝对军方下达没有道理的命令。雷米翁派无法忍受这一点。相对的,伊格塞姆派则不容许军人代替正统执政者的贵族、皇帝掌管政治。怎么样?两位没发现这两个立场乍看之下截然相反,但依照观点而定未必一定矛盾吗?」

可是……这名莽撞的年轻人,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要居中调解一分为二的帝国军?亲身钻进如此危险的裂痕之中?

为了煽动对立引发崩溃?为了趁著混乱建立独立势力?对陷入僵局的两大势力趁火打劫榨取权益……?

雷米翁上将不明白他的真意。以可能性来说每一个猜测都有可能。假设他真的是巴达‧桑克雷之子,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有资格期望帝国灭亡。因为太过悼念冤死的父亲,看准这个机会进行正当的复仇也不足为奇。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雷米翁上将心中深处超越理性的部分这么告诉他。那肯定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直觉,但看著对方的一举一动,上将不知为何愈发深信这个想法。他忍不住将那故做轻松实则使尽浑身解数拚命演出的表演──那燃烧性命编织话语,发挥口才,看似在开玩笑的身影,和朋友往日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名少年和昔日的巴达‧桑克雷怀抱相同的想法站在此地。

为了填补两名当事者认定绝对无法填满而放弃的深沟。为了架起桥梁跨越阻隔伊格塞姆和雷米翁的绝望峡谷,他此刻站在此地──

「追根究柢,我认为雷米翁派寻求的是被贵族们私有化之前的帝国军。即使不走到树立军事政权的地步,只要恢复皇帝权力的独立自尊便能取回这一点。只要隔绝贵族们不让其插手战略,那些家伙再也无法将军队私有化。不是吗?雷米翁上将。」

话题突然抛来,令沉浸在思绪中的上将回过神。他甩开残留在脑海中的过去残影,迅速整理内容要点。

「……可是,他们未必会同意。取回被私有化的军队的确是当务之急,但观察帝国现状,行政方面显然也需要大幅改革。正因为此事不能交给贵族处理才需要树立军事政权,再说军事本身也并非独立成立之物。正如你也知道的,维持常设军队需花费莫大的资金。继续将国库钥匙交给光花钱不事生产的贵族保管,我等迟早将陷入机能不全的状态。」

「你会顾虑这方面的问题也是当然,但请试著换个灵活一点的方式思考。全部的改革不需要都在一次进行。从腐败贵族手中夺回皇帝,让被私有化的军队回归正常──这次的终点放在这里就好,解决行政面问题的方法另外讨论。我明白你想直接伸手触碰患部整治的心情,但绝不容忍这种行动是伊格塞姆派的立场。为了寻找妥协点,暂时的忍耐也有所必要。」

「要我考虑阶段性的过渡?难道你的意思是这样伊格塞姆派就会接受?」

「愿意的话就轻松了,但大概没办法吧。既然知道雷米翁派最终目标是树立军事政权,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出手阻止。对不对,元帅阁下?」

当伊库塔再度询问,炎发将领默默闭上眼睛表示肯定。看到他的反应后,少年的目光转回雷米翁上将身上。

「唉,理所当然的答案。可是雷米翁上将,接下来的话希望你别生气听下去……话说,你认为军事政权能成功吗?」

「……什么……?」

「比起将政治交给腐败贵族,我们自己来执政将更为顺利──你大概是这么想的。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简单了,但我有点难以同意。

行政的要诀一言以蔽之,是如何从民众身上获取资金、如何运用收集得来的资金、如何让资金在国内不间断地流动──无论从哪部分来看从头到尾都是资金的处理。我很难想像过去一直在军事领域任职的雷米翁上将具备这些知识。」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我很清楚自己作为执政者的能力并不充分,会视需要而定加入顾问,也在一定程度上找好了相关人才。」

「如果说连这种程度的准备都没有就掀起军事政变,我才会沮丧万分啊……不过,问题在于更基础的部分。坦率的说,我能够预测你接下来将选择的执政方针,以及面临惨痛失败的未来。」

「……什么?」

「做个预言吧。树立军事政权后,你将立刻对帝国全土施行以武力为背景的严格统制经济。向贵族及商人依积蓄而定课徵重税,为免资源分配不均实施物资配给制,对市场经济活动也施加强力的制约。然后将回收的资金大半投入军事费用,持续监视民众期使所得尽可能平均化。」

上将全身僵硬。刚刚那番话几乎完全说中他在政权树立后设想的政策概要。

「……这是战争时期当然的措施。有什么错误?」

「从头到脚通通都错。没有不均就不会产生不满,这样直线性的思考方式完全是军人脑袋。在号称防备外敌的同时,你的施政却将在国内创造出更大的敌人。即使与国内握有权益的有力人士悉数为敌,你依然会坚信自己的正义,毫不妥协地向前冲吧。结果,过去对民众眼中是守护者的军人,多半在不到十年内就会沦为恐惧和憎恨的标的──」

「别做没有根据的悲观揣测!齐欧卡的威胁已扩大至前所未有的程度,将最大预算分给国防是战略上的必然!为此向金钱富裕之处徵收资金也是合理举措!还是你打算叫我压榨贫民?」

「请冷静听我说。如果刚刚发财就被课税徵走,作为政策对象的人们会采取的行动大致分为三种。藏匿收入、反抗抵制以及消极怠工。你或许能透过彻底监察防止第一项,以武力压抑第二项,但唯独对第三项无计可施。政府无法强逼丧失生产活动意欲的民众工作。如果还打算强迫劳役只有拿武器恫吓一途,而这已经是奴隶制度了。」

「我看起来像是愚昧到会施行这样的暴政吗?课税始终预定保持在民众能维持生产力的范围!」

「你无法想像要辨别那个临界点有何等困难。历史上出现过的许多军事政权,愈是心怀高洁志向的军人建立的,愈是如出一辙的犯下相同错误。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们全将以自身为基准的忍耐强加给民众。

默默忍受长官的严苛训练、咬牙承受长距离行军、饥饿地忍耐没送达的补给、颤抖著强忍死亡在战场上袭来的恐惧──对于日常生活过著这种日子的军人而言,『忍耐』是相当于绝对标准的美德。当这样的人握有政权,将以极其自然的心理认为民众也应当忍耐。误以为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被迫忍耐,人人依然能保有意欲及生产力。就算知道现实并非如此,还是期望事情应该这样发展。这正是军事政权短命告终的最大理由。」

「──!你想说我也会列名这些前例之中吗!」

「想来会吧。哪怕和其他许多军官相比,你的价值观也太过依照军人标准最佳化了。正因为作为军人十分优秀,我能一口咬定你绝对当不了优秀的执政者。我在此断言,开门见山的说,你属于认真地当独裁者误国的类型。」

伊库塔的发言已超越谩骂的程度,大受冲击的雷米翁上将愕然地张大嘴巴。长篇大论说到这里停顿半晌,少年侧眼看著伊格塞姆元帅。

「军人勿语政治。元帅阁下像口头禅般常常提及的告诫,也包含同样的教训……军人和执政者的资质没有交集。正因为如此,绝不能搞错彼此的界线。」

「…………」

「因此,我反对树立军事政权。在这个前提上回到原先话题,话说两位觉得为何皇帝陛下会沦为贵族们的傀儡?」

两名将领难以回答他看不出意图的问题,沉默不语。伊库塔不在意地继续道。

「我认为,那是因为陛下住在宫殿里。持续住在如今彻底化为腐败贵族巢穴的地点,再怎么高洁的有志之士当然也会转眼间堕落。不过,另一方面可以这么想。只要没住在那种环境,也许一开始就不会出问题。」

「……你、你想说什么?」

「说得通俗点,我建议把禁中移设到中央军事基地内。」

少年以开朗的语气宣言大不敬的内容。雷米翁上将自不用说,连炎发将领也不禁眉头一动。

「随身护卫任务由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人各负责一半。你们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不仅在日常生活中阻绝与腐败贵族的接触,只要有伊格塞姆派确实监视,就不必忧虑皇帝沦为军事政权的傀儡。这么一来不仅能使被贵族私有化的军队复苏,也没必要对政体本身做根本性的变动,是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双方阵营妥协的解决点。」

「这……这实际上和拉拢皇帝陛下树立军事政权岂非没有差别?」

「天差地远。这样纯粹是以战争时期治安恶化为依据,强化皇帝陛下的随身戒护体制而已,完全没超出职权范畴。只不过是请皇帝陛下到基地内新设置的禁中起居并办理政务而已。」

「邦哈塔尔的宫殿除了禁中,在政务各种场合需要用到的设备一应俱全。还有像深绿堂和白圣堂这些和军方关系很深的建筑物……如果请陛下在基地内办理政务,这些该怎么补足?」

「那些东西,等到实在有必要时再逐次处理即可。基本上最近谒见时皇帝本人露面的次数有几次?除了不想看到的狐狸脸以外几乎没见过吧?说得直接点,只要基地内有医生和卧房就够了。新内阁起用幸免于腐败的低阶贵族之类的,实质做事的是他们。反正现在的皇帝胜任不了政务。」

「说话注意用词!……就算这么计划,若由我们单方面独断迁移起居所,这相当于严重的不敬罪吧。」

「是啊。所以最快的方法是请本人表明意愿。若要说服陛下,你们不觉得啰嗦的贵族闭嘴的现在是好时机吗?」

伊库塔咧嘴一笑。眼前的两名将领也终于看出脉络。

「根据安全保障的观点,恳请陛下将禁中迁移至基地──提出这项意见本身十分符合军人的职责。因为最优先考量皇帝陛下的安全是理所当然的。再来只要陛下答应,事情就能稳妥的进行下去。」

「在理论上的确可行……但是,陛下会这么希望吗……?」

「狐狸绝对不愿意。不过若是陛下本人,有机会花时间说服他。假设陛下身体状况差到无力听取,即可判断他已陷入不可能承担皇帝职责的状态。这时候应该召集神官们办完麻烦的手续,由皇位继承权第一顺位的皇族就任摄政之位吧。这也是本来早就该执行完毕的流程。」

伊库塔流利地陈述己见,同时望著眼前的两个人。

「那么,现在该厘清最重要的一点──皇帝目前在哪一方势力手中,以什么形式保护著?目前的健康状态如何?」

他抛出这个问题的瞬间,空气当场冻结。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互看一眼,彼此钜细靡遗地观察对方的细微反应。而──两人的样子,正好告诉黑发少年那令人发寒的「答案」。

「……咦……?不,等等……请等一下。难道说……你们两方都没找到皇帝……?」

两名将领没有回答。冒出意外冷汗的是少年本人。

在这个情况下,掌握皇帝的势力隐瞒事实没有意义可言。为了展示我军的优势地位,反倒该最大限度活用这个谈判筹码。没有那么做,表明了他们双方手里都没有这个筹码的事实。

「……第一皇子由我的阵营保护中。」

经过沉重的沉默,雷米翁上将一脸苦涩地说道。现在的他,光是亮出这张牌表明主张起码的优势已竭尽全力。之所以不混淆情报而选择共享,是因为他已隐隐察觉状况不在在场所有人的控制下。

「……这样吗……」

虽然没显露在脸上,伊库塔也很焦虑。他体悟到自己正面对极其麻烦的状况。

考量到最近的健康状态,皇帝不可能自力逃亡。这代表,现在──某个不属于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人掳走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

「……要是能乾脆地说是我干的……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开起逃避现实的反常玩笑,伊库塔轻声叹息。他藉此设法拋开慌乱,率先思考下一步。

「不好意思,刚才的提议暂时保留。就算事情谈妥,缺少关键的皇帝也无法实行……老实说,我甚至设想过皇帝已经驾崩时的方案,以这种形式失踪倒是出乎意料。」

少年一边抱怨一边搔搔头发……与他所说的诸多言语及种种思维相反,在场三人以极为单纯的形式来认识状况。

亦即──掌握皇帝的人,便掌握了这场动乱的主导权。

「得先从这点开始吗……很遗憾,看来靠我偏好的只动口不动手方式无法解决一切。」

在可知的范围内把握现状,放到脑海中眺望其全景的瞬间,一阵寒意窜过伊库塔背脊。

在军事政变如火如荼之际下落不明的皇帝,与展开皇帝争夺战的三大势力。这样的构图已超越混乱甚至带著喜剧意味。期望发生三路对立胶著状态而介入局势的明明是少年自身,却不由得感觉到如今的状况另有他人刻意为之。某人无比恶质又嗜虐的意图。或者是操纵的丝线。

「…………唉,总之先交换情报吧。关于皇帝在军事政变前后的消息,我们来共享彼此知道的情报如何?」

「…………」「────」

「要说谎或隐瞒当然是两位的自由,但对所有人最糟糕的发展无疑是一直没找到皇帝只有时间不断流逝。我认为不要舍不得拿出情报比较好。」

以这个忠告为开端,三方开始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中互相刺探。

会谈长达五小时。结束之际,时间已度过清晨时段接近中午。

「…………」

这段期间始终在伊库塔身旁待命的托尔威,注视著少年和两名帝国军首脑展开激烈的议论。看著他与两人口若悬河地你来我往的身影,不禁佩服万分。面对面的父亲大概没注意到的微妙变化,从他的位置上便能看得出来。

──阿伊……

从脖子滴落到军服上渗开的汗水多得非比寻常,一望即知不光只是因为气温炎热。少年究竟被多沉重的压力折磨著?如今主动重新招集「旭日团」,他所背负的重担与先前相比相差悬殊。

「……呼~……」

在青年注视下,现阶段能议论的议题已全数和盘托出──当所有人都察觉这一点,伊库塔也抬起一手擦擦额头的汗。

「嗯,今天到此为止吗?虽然线索称不上万全,起码可以做些推测。祝我们彼此都奋斗到底。」

用讽刺与真心话交织的台词作结,少年以眼神示意身旁的席巴少将开始撤退。然而,雷米翁上将看准这最后一瞬间开口。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

「嗯?」

「托尔威‧雷米翁中尉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拿来当成人质牵制我吗?」

雷米翁上将发挥天生的自制力,到最后才追问其实开头就想问的事情。如果一开始担心儿子,等于告诉对手那里是个弱点。

「那你是白费功夫。从军事政变开始直到现在,我的双手早已杀害许多同胞。我不打算只把儿子当成例外。」

翠眸将领压抑血亲的感情这么告诉他。被亲生父亲宣布割舍的托尔威虽然体察他的立场没感到吃惊,终究难以保持平静地垂下双眸。

「嗯~看起来像人质?正如最初说过的,这家伙是我的幕僚……」

伊库塔指尖搔搔脖子,有一会儿面露思索之色。

「唉,要是你无论如何都坚持想回去的话我会考虑……怎么样?托尔威。」

意想不到的放任宣言,使雷米翁上将讶异地皱起眉头。可是当事人托尔威保持沉默没有动作,于是他主动开口。

「回这边来,托尔威。你是雷米翁家的三男。事到如今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应该置身的地方是哪里。」

「…………」

「托尔威!」

当父亲拉高嗓门的瞬间,青年打破漫长的沉默抬起头。

「……父亲,抱歉。我也和席巴少将有同样的心情。」

「连你都要胡扯,说我前景堪忧?」

「不是的……!不是的,我……!」

不成言语的感情堵塞胸口,托尔威发出呻吟。无论是将自己的心情诉诸言语,或随意用些场面话敷衍过去,都是这名青年最不擅长的事情。

雷米翁上将露出包含轻蔑的眼神冷冷地注视词穷无法回答的儿子。

「怎么了?有话想说就说出来呀。既然要跟好歹也是你父亲的我为敌,别说你没有一番思量。」

「…………!」

「回答清楚,托尔威。你是为了什么站在那里?」

决定性的质问被摆在眼前,托尔威感到心脏彷佛被人抓住般浑身僵硬。见他双肩颤抖著什么也说不出来,翠眸将领深深地发出失望的叹息。

「……结果你也是未经深思就被那名少年蒙骗了?」

斜眼瞪了黑发少年一眼,雷米翁上将严厉的视线重新转向儿子。

「趁现在改变主意,这般任性妄为你不觉得羞愧吗?现在你拥有的,是在雷米翁家出生长大,仰赖家中俸禄接受高水准教育的产物。只将恩惠掠夺走后转投别处,甚至为敌枪口相向──无论再怎么遮掩,都逃不过忘恩负义的非难。」

「……!」

「再加上此时国难当前……不只是你,任谁也没有余力将个人生活方式放在第一位追求。如果你连这样的现实都看不清,那现在看看我背后的士兵们。他们才是正当的忧国之士。决心消灭私念,一心为公众大义而战。那神情的差异,你应该也分辨得出──」

「啊~到此为止。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上将还要往下讲,但黑发少年厚脸皮地插了进来。

「默默听你说几句,结果什么忘恩负义啊国难的,咄咄逼人又耸人听闻。那种硬梆梆的大义名分是用来挽留儿子的材料吗?不看场合也该有个限度。所以我刚刚也说过,你的价值观太过依照军人标准最佳化了。」

「……你连别人家的亲子对话都要插嘴?」

「摆出那种威吓态度,还有脸说成亲子对话?这可不是在法庭上展开辩论阵势。你作为军人或许是满分,作为父亲则是全场一致判定因违反规则落败。很遗憾,判决不接受抗议。」

伊库塔毫不客气地说著,同时从马上朝托尔威伸手,揪住他军服的衣襟一把拉到身畔。

「哇哇?」

「要求舍弃私情就说服的理由来说是下下之选,并非讲出正确的道理人们就会追随,如果有无论如何都想拉入我方的对象,首先应该展示自己有多么需要那个人物才对吧。」

在马背上灵巧地搭住托尔威肩膀,黑发少年咧嘴一笑。

「不用说,我对这家伙评价很高。具体来说,关于枪兵方面的照看工作几乎全交给他负责,在你来说这大概是生于雷米翁的恩惠──不过即使扣掉战力面的评价,你的儿子拥有值得惊叹的优点,你发现了吗?」

「……我就姑且一问吧。」

「这家伙不会变得世故。不变得令人吃惊。」

伊库塔环住青年肩头的手指轻轻捏著他的脸颊一拉。

「如你所知,我们在北域动乱中一路受了不少罪。在补给和联络都不稳定的前线接连不断地进行泥沼化的互相残杀,身处那样的环境中,士兵们的精神会渐渐耗损。变得对杀死敌人毫无感触,看见弃置在路旁的尸体无动于衷,拉在眼前丧命的同伴尸体当肉盾时也不再迟疑。你应该也记得──心灵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日子里逐渐被改造成最佳化的发寒感触。」

「……嗯。所有的军人都是如此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吧。」

「对啊。经历那场战争,我也变得相当老练。能够用跟切南瓜相同的技巧置敌兵于死地──对此有所自觉时,我第一次察觉自己差点被战争吞噬。那感觉令人恐惧,彷佛不知不觉间我变得不再是我……」

当少年这么说的瞬间,托尔威确实感觉到他紧贴的身躯传来微微颤抖。

「但不经意地望向身旁,这家伙一点也没变。只要眼前有人受伤不论是敌是我都会难过,当危险逼近时依然会害怕得发抖。看到他的反应,让我发现『啊~我不对劲』。得以在危险的时候抓住理智。

在那恶劣的战况下老是被派往最前线的我们,之所以能勉勉强强没有发疯,是因为有这家伙作为伦理的指标。刚才这家伙说无法责怪胆小的心态──但要我来说,正好相反。是这家伙正直的胆小一直以来拯救了我。」

托尔威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地想看身旁的少年的脸,却被牢牢按住下巴无法如愿。伊库塔直接对翠眸将领毫不顾忌地说下去。

「明白了吗?此话并非比喻,这家伙是我们『骑士团』的良心。不管是父亲或什么人,我无意把他让给不了解他价值的家伙。

总而言之──想要回儿子,回去洗把脸脑袋弄清醒了再来,倔老头。」

伊库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最后留下这句话和部下们展开撤退。望著与他们并肩离去的儿子背影,雷米翁上将还想再度呼唤──但除了拿军人楷模作标准以外,他想不出其他说服方法。

在结束长时间的会谈朝自军阵营前进的队伍中,托尔威觉得一直偷瞄身旁也不是办法,下定决心开口。

「……阿伊,关于刚才的事……」

「有同情心就别吐槽。我自己也知道,很多地方都说得荒腔走板。」

黑发少年打断他的话头,苦涩地撇撇嘴。

「像是历史上军事政权大都失败的理由……不管标准放得再低,也不可能那么单纯地解释。快点忘掉吧。我勉强算是科学家的一分子,并非专门研习历史的史学家。军人出身的领导者会要求民众忍耐云云,几乎全是信口开河。」

「……啊,你是指那件事?原、原来如此。」

「尽管手法不怎么样,我想在雷米翁上将的意识里灌输对于自身作法的疑问。毕竟连才疏学浅的我,也能确定你老爸执政的话将面临惨痛失败……唉,这算不上是学识,而是性格的问题吧。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来说,那个人要涉足政治性格都过于认真和善良了。」

伊库塔掺杂叹息地说完后,表情变得明亮几分。

「不管怎样,从直接交谈的感觉判断,和他颇有交涉余地。至少比起伊格塞姆元帅,要针对彼此的利害做调整压倒性的轻松许多。我会把他全力骗上手的。我可无法接受,某人办得到的事我却办不到。」

「嗯,如果是阿伊,父亲一定也会……啊,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好了~赶紧回去吧。天色也转坏了,不想淋成落汤鸡的话可没闲功夫拖拖拉拉!」

伊库塔装作没听见打断托尔威的话,策马加快速度。他的骑术还是没有进步。青年稳定地追随那摇摇晃晃不稳的背影而去。

三方势力各自返回大本营途中,不稳定的天气终于开始变坏。雷鸣在士兵们头顶响起,不到数秒钟后,大颗大颗的雨滴便对准乾燥的大地倾注而下。

「呼~!可以松口气了。」

倾盆大雨不间断地敲打屋顶。品尝著能够在室内听著下雨声的幸运,坐在椅子上的伊库塔吊儿郎当地伸展已脱掉军靴的赤脚。或许是出于避开士兵目光的解放感,换掉湿淋淋的衣服后,他仅仅轻松地穿著长裤和衬衫。

「你到底多放松啊……这里别说不是自个儿家里,甚至不是基地耶。」

马修代替同在大房间里的十几名军官半是傻眼地说。虽称作房间,室内仅仅放著两张合并的长桌与十几张环绕桌边的简朴木椅。连这些家具都只是借来的。

他们的临时据点是位于犹纳库拉州西南的米欧加罗奇州城镇。更精确地说,是在周边数十公里的村与镇同时设置野营地,派部队分别滞留。能够使用基地自然最好,但基地已被雷米翁派占据。现在伊库塔他们借来当司令所的地点也是镇营的文化馆。

「不,就算勉强自己也要放松,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子。因为下次可不知道何时才能奢侈地遇到有屋顶、床铺与三餐的落脚地。呼哈哈哈!」

以毛巾粗鲁地擦拭湿濡的头发,席巴少将放声大笑。那副模样和前阵子的扑克脸相比落差太大,让微胖少年不知该怎么回应。

「正如少将所言,有机会休息时好好休息很重要。马修先生也喝杯茶。」

用柔和的笑容缓和气氛,手持茶壶的哈洛一一为众人倒茶。啜饮一口冒著热气的茶水,萨扎路夫少校发出安心的叹息。

「……总算活过来了。那么赶的急行军,真希望不管过去或未来都只有这趟而已。」

「我有同感。持续步行十天以上,腿像灌了铅似的……」

坐在隔壁的席巴少将副官梅尔萨少校语带苦笑地同意道。听到这番话,屋内所有人都回忆起抵达此地为止的路途。

「──一般方向为犹纳库拉州驻留基地。为预防行军中脱队,将此消息通知全体士兵。」

出发前夕,伊库塔这么告诉指挥下的军官。单从这句话,他们也能预想到接下来要展开的行军有多严苛。

「基本上,此行直接使用事前预定的归路,因此路线没有任何困难之处。不过这次要用最快速度前进,可以预料将步调紊乱,但即使出现大幅落后的部队本队也不会等候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时不要慌张,以在目的地会合为目标来处理。」

当兵力多达近一万,光是移动也非简单之事。如果所有人都死心眼地想同通过一条路归返,将出现绵延数十公里的长龙。当然,少年不希望那种极度缺乏效率的情况发生。

指挥大军之际,移动基本上采用「分散进军」法。将大批兵卒暂时分成小队,派每支部队经由不同路线前进,以到事先指定的目的地会合为目标。这么一来全体的移动将变得顺畅,也能分散滞留时给中继地点的负担。

但这个方法当然有其风险。虽说仅限于移动,也得承担战力的分散。先不提在无人原野上行走的时候,这次途中遭遇雷米翁派妨碍的可能性极高。必须避免分队被各个击破削弱战力的状况出现。

率先浮现的因应对策是进军中尽可能缩短部队之间的距离并频繁联络。然而执行得愈彻底,行军的速度愈慢。最高速度与最大安全无法兼得。找出两者之间实际的妥协点,是指挥官的职责。

「在预测会遭雷米翁派妨碍的地点,先遣部队将用尽一切手段排除威胁。这主要由我及我的直属部队担纲,你们只需专心行军即可。」

许多军官都以不安与怀疑的眼神注视著撇开远比其年长的席巴少将当上团长的伊库塔,正因察觉这一点,少年没有逃避他们的目光,用甚至目中无人的泰然态度担起这份差事。这点程度的事情我当然应付得了,你们就在旁边看著吧──伊库塔一举一动都包含意在言外的讯息。

「在路线上可能遭遇奇袭的难关,也安排好缩短部队之间的间距。万一遇袭援军也会立刻赶到,放心吧。我最希望各位避免的,是被袭击吓得放慢脚步。」

伊库塔以有力的目光,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大略扫过军官们的脸庞。

「在你们之中,应该还有不少人面对这次的军事政变还没打定主意要怎么做。我要对这些人说──一切都等抵达帝国后再考虑。无论想跟随我也好,想拿我的首级当礼物投靠伊格塞姆派或雷米翁派也好,不先回到帝国都无从谈起。」

他超乎预期的叮嘱方式,令军人们不禁倒抽一口气。看准众人被气势压倒的瞬间,黑发少年宣告:

「从现在时刻起,朝卡托瓦纳帝国犹纳库拉州驻留基地进军──全体人员,开始行动!」

烙印在灵魂上的军人本能,促使军官们反设定地敬礼。尽管离敬意或信赖相去甚远,所有人在这一瞬间共有了伊库塔是不可轻视对象的认知。

「──尽管行军过程艰苦得以为会死,还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半途掉队的家伙直至今天也几乎全部抵达目的地……不过路上经过犹纳库拉州时,泰德基利奇上校大吃一惊。」

「任何人看到都会吃惊吧……」

当父亲的名字出现,马修抱起双臂叹了口气──伊库塔向在犹纳库拉州带著兵团的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说明事由,请他继续驻留该州。因为需要有人照料席纳克族。

上校本人表示「我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但马修坚持拒绝。因为最后导致整个泰德基利奇家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状况里,身为儿子的他心情很复杂。

「不过进入帝国领地后,本队好像出现一些逃兵……」

「没错,截至目前为止约为近两百人。一共有四个排,剩下是个人单位的逃兵……虽然不甘,这样的数量已经算少了。」

梅尔萨少校以忧心忡忡的口吻说道。萨扎路夫连忙改变话题。

「唉、唉~无论如何,结果足以算在『赶上』的范围里吧?趁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陷入胶著状态时介入,应该是重大的成果。对吧,团长大人。」

「哈洛,我也要喝茶~」

「听到这对话流向居然无视我?」

「我所知道的萨扎路夫少校是永远的长官,才不会叫我团长大人~」

「士兵会感到混乱吧!你叫我在作战现场怎么办!」

当大伙开著分不清场合的玩笑话,换好衣服的夏米优殿下现身。她笔直地走向正精神奕奕地闲聊的伊库塔,直接坐在他身旁。

「别戏弄少校戏弄得太狠,索罗克。你像平常一样错失了收手的时机喔。」

「说得正是。好,大家的疲惫看来也消除不少,小憩差不多该结束了。各位,就座。」

收起先前的松懈态度,「旭日团」总司令官以恢复张力的声音宣布。军官们听到后也即刻就座,等待年轻团长的下一句话。

「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去掉游戏调笑认真地讨论吧──各位,你们认为胸和屁股哪个更重要?」

「你一本正经地胡说什么!」

公主即刻挥出的巴掌发出爽快的声响拍上少年的背。相对于骑士团众人和萨扎路夫脸上浮现半是傻眼的笑容,从席巴少将麾下新加入的幕僚们则愣住了。

「他就是这样的家伙……想改正他也没用,请各位尽快习惯。」

马修叹口气说明道。听到的瞬间,伊库塔迸出灿烂的笑容看著朋友。

「谢谢你,吾友马修。顺便一提,你不必烦恼也是屁股派。」

「我明明在替你说话,别恩将仇报!别忘了在场还有女性!」

「唔,我硬要说的话也是选屁股。稍微大一点正好。呼哈哈哈!」

「别连你也掺一脚啊少将!一直讲这些低俗的话题天都要黑了!」

无法坐视气氛在会议才刚开始就变得散漫,马修和夏米优殿下全力踩煞车。凡事都很含蓄的哈洛和托尔威敌不过起哄的势头,萨扎路夫也有偶尔会趁机胡闹的毛病。如今雅特丽不在,作为煞车的任务只能交给两人担当。

「不,公主,讲这些未必是离题喔。起码我是想当成便于理解的比喻使用。简单的说,胸是伊格塞姆派,屁股是雷米翁派。」

「你是想向两大派阀挑衅吗?」

「喔~团长大人,那我等自身要比喻成什么?」

「好问题,永远的长官。处在调停纷争立场的我们,必须是包含胸与屁股的概念形成的象徵物。包容一切的压倒性慈爱,那正是──熟女!」

「那纯粹是你的嗜好吧!」

第二记巴掌在少年背上炸开。公主的手很快发麻起来,在她强行甩出第三记前,伊库塔勉强改变话题走向。

「好痛……嗯~真没办法~看来有人不喜欢比喻,那我直接说明吧。」

「打从一开始就这样做……然后呢?会谈结果如何。」

「嗯,情况变得非常棘手。直接了当的说,皇帝下落不明。」

这次气氛为之一变,室内各处立刻一阵骚动。伊库塔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雷米翁派在军事政变初期行动中未能掌握皇帝,似乎也没在伊格塞姆派的保护中。现状是连他的去向都掌握不到。」

「下、下落不明……听说最近陛下几乎都卧床不起啊。」

「嗯,因此他不可能是自力逃亡,这次失踪恐怕甚至不是本人的意志。证据在于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也消息不明。」

当那名字出现的瞬间,席巴少将表情霎时变得僵硬。

「……可恨的老狐狸,居然绑架陛下逃了。」

「没错。对雷米翁上将来说,他应该是在腐败贵族里想率先除掉的目标。直到军事政变爆发当日之前,上将想必比任何人都更严密地确认过宰相身在何处。然而却还是让他逃脱了──」

「这并非巧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上将被先下手为强了。」

梅尔萨少校说出谨慎的意见,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正是这样。那只狐狸事前便察觉军事政变将发生。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情报网,若非如此解释不通。因为雷米翁上将似乎在作战开始的同时便包围邦哈塔尔,之后想逃离帝都近乎不可能。接下来是我的推测──托里斯奈恐怕在军事政变开始前就带著皇帝离开帝都了。」

「唔……相反的,他们有没有可能还留在帝都内?邦哈塔尔是全国最大都市,藏匿地点要多少有多少。说不定还有帮手。」

「如果躲在帝都内,雷米翁上将想必早已用人海战术搜出来了。姑且不提只有一只狐狸,他还带著卧病在床的皇帝。需要的物品应该也很多,难以避免有人出入,若有帮手更是如此。无论如何,很难想像他们能够躲藏这么久。」

回答萨扎路夫的问题,伊库塔接著陈述自己的推测。

「假使托里斯奈有机会和皇帝一同逃到邦哈塔尔外,最有力的时机是军事政变开始前。宫殿里住了许多贵族,载运物资的马车应该也出入频繁。暗中逃脱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没错。在宫殿保安方面,从外界送进来的东西要经过严格检查,却不常注意从内部送出去的东西。若两个人混在里面想来不会多困难。」

有实际居住经验的夏米优殿下证实伊库塔的推测。此时,产生疑问的哈洛举手。

「可是……这样逃走之后,皇帝陛下和宰相就不在宫殿里了。既然有确实监视,雷米翁上将为什么没发觉?」

「考虑用了替身比较自然。说归这么说,皇帝卧床不起无法会晤,这情况下只需要准备托里斯奈的份即可。那只狐狸就算常备著一个排数量的形貌相似替身,也不稀奇。」

过去还记忆犹新,回忆起在萨费达中将军事审判上的碰面,萨札路夫不免感到脚底发毛。明明只交谈过几句话,托里斯奈那如附骨之蛆的目光留下的印象难以忘怀地烙印在脑海。

「人怎么逃脱的不是问题吧。关键在于逃到何处去。」

眼见关于逃脱手段的考察告一段落,马修将话题往前推进。伊库塔也颔首接过话头。

「没错,应该思考的是这一点。很遗憾,在现状下线索极为稀少。即使想搜索,帝都和宫殿都在雷米翁派好评占领下,那边的情报都被他们独占。」

「嗯……假设刚才的考察正确,应该能透过近日内出入宫殿的运输马车清单追查到足迹。我想父……雷米翁上将已经察觉了这件事。」

先前保持沉默的托尔威也开口道。黑发少年双手搭在脑后仰起头。

「就算是这样,能追查到什么程度也令人怀疑。一度经过中央市场,就无法厘清是混进哪批货物、由哪个商人运到何处。因为从中央到周边各地,帝国的运输网正如字面意思一般像网格般延伸出去。」

「喂喂……那是怎样?搜索皇帝陛下的工作才刚开始就无计可施了?」

伊库塔轻笑著对略显焦虑的萨扎路夫摇摇头。

「别那么慌张,从被将死的地方开始反将一军吧。既然不知道逃往何处,暂时从不同的角度进攻也是个法子。话虽如此──究竟托里斯奈是基于什么目的带皇帝逃亡的?」

伊库塔提出新的疑问,但其他众人看不出有何意义,一脸纳闷。

「什么目的……既然知道快发生军事政变,贵族当然要逃跑啊。愣著不动会被闯进来的雷米翁派杀掉。」

「……不,等等,小马。听阿伊一说的确不对劲。」

察觉异样感的托尔威插话。军官们的视线集中到翠眸青年身上。

「如果托里斯奈单纯是为了自保逃亡,事态不会是这个发展。因为那样只要奔进伊格塞姆派阵营就行了。把自己所知范围内的情报告诉他们,和元帅一同站在打击军事政变那一方就好。完全没必要像现在一样一直藏匿行踪。」

「没错,这一点令我难以接受。那只狐狸在事前察觉军事政变即将发生,却没尝试阻止。寻求伊格塞姆派保护明明是最安全的,他却刻意不选那条路。有人能够说明这一点吗?」

当少年对所有人问道,梅尔萨少校有些迟疑地举起手。

「那个,尽管说出口也嫌忌讳……考虑放弃国家逃亡的可能性怎么样?比方说宰相在得知军事政变的计画时便悲观地认定帝国没有未来,决定乾脆和皇帝一起流亡海外……」

「你的意见十分合理啊美女。怎么样?今晚与我在两人独处的房间里继续深入讨论吧。」

「嗯?嗯嗯?这次轮到我该掀起军事政变了?」

「萨扎路夫少校,你的眼神!眼神好可怕!」

马修拚命劝阻险些起身的长官。穿插这样一段已化为例行公事的纠纷后,黑发少年回到原先话题。

「刚刚梅尔萨少校提出的流亡说的确不坏。这么一来带走皇帝也能解释成是送给齐欧卡的伴手礼。以假设而言很有道理。」

「是啊。拿皇帝陛下当伴手礼流亡,很像被逼到决定的政客会干的事。」

「确实没错,吾友马修。不过实际来说,逃往国外不像在国内移动来得简单。持别是自从决定派兵至希欧雷德矿山后,一方面是作为谍报对策,对国境周边的防备应该经过极度强化。像先前那一战……虽然发生不少问题,齐欧卡行动大致上都很被动吧?那代表从前潜伏在海军高层的刚隆海校──那个亡灵无法将出兵情报送回本国。」

「在这种状况下流亡,难度的确很高……但无法断言完全没机会吧?事前的安排也有可能克服阻碍。」

「唉,对啊。如果那只狐狸在雷米翁派及海军内部找到许多帮手,是无法断言他不可能流亡成功。或者在逃亡途中进退维谷,不得不躲藏起来的案例也是有的。这么一来……比起陆路,走海路还比较实际,将从帝都通往港口的路线全部检查过一遍吧。」

伊库塔发话后,军官们分别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和他们一样动著笔的马修突然开口。

「……虽然是不好的想像,照这样下去没发现皇帝陛下的话会怎么样?就连握有第一皇子的雷米翁派,也没办法不确认陛下的安危就实行让位吧?」

「嗯。没经过正确手续强行让位,等同昭告自己的行径不正当。让皇子于皇帝不在期间就任摄政位置代行职权是可能的,不过我记得条件是──」

「需要『内阁过半数阁员承认』。但看来雷米翁派在这次军事政变里率先除去──杀害了那些阁员,如此自然无法要求死人承认。这样必须另组新阁,但唯独皇帝才拥有下令的权限。简单的说,这是在兜圈子。」

听完夏米优殿下的补充,军官们发出呻吟。根据帝国制度,雷米翁派握有的第一皇子这张牌,在皇帝下落、安危不明的状况下没有意义。

「最终雷米翁派会下什么样的决定,现阶段难以预测。也有无视手续强行让位的可能性……不过照雷米翁上将的为人来看,应该不会做这种没有成果的挣扎。一方面又有齐欧卡侵攻的时限在,我想到时候将会透过谈判来寻找著地点。」

托尔威的表情变得开朗几分。因为青年也感受到,伊库塔并非单纯地乐观,是基于人格方面的信赖来预测雷米翁上将的决定。

「当然,如果由我们掌握皇帝是最好的。但那是指在谈判时可以占上风,并非调停军事政变的必要条件。大家也不要搞错这一点。我们是为了阻止战争才想得到皇帝,为了得到皇帝掀起战争没有意义可言吧。要我来说的话,没有皇帝也无所谓。」

少年耸耸肩说道……从得知皇帝失踪的时候开始,他便重新区分之后的情势发展。伊格塞姆派保护皇帝的场合、在雷米翁派手中的场合以及我方手中的场合──就算是马修所说的「直到最后也没找到皇帝」的场合也尚有谈判余地,未必糟糕透顶。每一种情况虽有优势多寡之差,少年都能从中摸索出最好的著地点。

问题反倒是找到皇帝加以保护前的过程,一旦搜索范围重叠就无法避免武力冲突。即使这样,唯有量产伤亡者的大兵力交锋必然得避免。对于目标是调停军事政变的伊库塔等人而言,这是比搜索皇帝更重要的。

「唉,无论伊格塞姆元帅或雷米翁上将都有能力辨明是非,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像小孩子争抢点心般幼稚的举动。不过在此同时,他们显然也不是临到紧要关头会犹豫不决的人物。再来……像北域动乱时一样,现场指挥官及士兵也可能发生失控举动。这时候,我们主动担任驱动这个三路对立战况的威慑力量──」

「「「「「「「敕令到!」」」」」」」

几道声音一丝不乱地同时传遍周遭打断伊库塔的话。环绕长桌的军人们愣住望向腰包,发现精灵们眼神空洞地张开口后,伴随著惊愕察觉状况。

「这是玉音放送……?」「怎么可能!」「骗人吧,不是还没找到陛下──」

对他们动摇的模样看不下去,席巴少将一掌敲在桌上。

「别慌慌张张的,生手!静静地听!」

那彷佛直接殴打脑海的大喊,让骑士团成员到副官梅尔萨少校都一起闭上嘴巴。在少将靠武力取回的寂静中,军人们侧耳倾听。

「「「「「「──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命令。国难期间行将寿终实乃遗憾之至,在残存的生命之火熄灭之际,朕盼望将意志交由下一代继承──」」」」」」

随著传言继续,夏米优殿下的眼神变得愈来愈凌厉。精灵们还在往下说。

「「「「「「──朕宣告,在此召开皇室会议。在旧日帝荣之州,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等候朕高贵的血亲聚集。未出席者无资格承担下一代。速速前来、速速前来、速速前来──」」」」」」

以近乎执抝的重覆语句做结尾,精灵们闭口不语。鸦雀无声的沉默落了下来,许多军人都猜不透刚才发出的敕令是什么意义。

「……皇室会议……是那个对吧……新任皇帝即位前,招集全体皇族商谈各种事情的……」

马修困惑地呢喃。梅尔萨少校也露出相同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在名义上是为了决定下一代皇帝,由现任皇帝主办的聚会。说归这么说,皇位继承顺位不可能到最后关头改变,实质上是用来正式承认下任皇帝权威的步骤──偏重于宫廷礼仪的一面……」

「皇宫里的事,我一点也不懂……不过那会议是在这种节骨眼也非得召开不可的东西吗?」

发问的萨扎路夫也面带浓浓的困惑之色。公主表情僵硬地摇摇头。

「不,相反。正因为此刻国家分裂,那家伙才做出这种行径。」

「那家伙……?不,这道敕命究竟实质上是谁发的?伊格塞姆派?或是雷米翁派?这岂非完全莫名其妙!根据刚才的推测,哪一方阵营得到皇帝,应该都会发出正当化自己阵营的敕令──」

「不对,马修。皇帝还没被找到……这是潜伏中的托里斯奈独断发出的。」

伊库塔一脸苦涩地告诉他。微胖少年的困惑终于达到顶点。

「那才是为了什么啊!向伊格塞姆派求助还另当别论,用皇室会议的名义将皇族聚集到一地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只狐狸在想什么。不过与此无关,刚刚的玉音放送必然决定了未来的发展。」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黑发少年展开说明。

「……在旧日帝荣之州,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等候朕高贵的血亲聚集。虽然修辞拐弯抹角,但并非暗号。『旧日帝荣之州』多半是指迁都到邦哈塔尔前禁中的所在地,即南方达夫玛州。『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还无法查明,但能想到以旧帝都拉夫暹卡为首的几个候选地点。总之,我躲在达夫玛州的某处,带著皇族来见我──就是这次的传言内容。」

「那么,托里斯奈果然是在求助……?但这样一来雷米翁派也收到传言,哪一方势力会先来救援不就得碰运气?」

「没错,结果不得而知,可是过程几乎完全决定了──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的大部队将朝著达夫玛州涌去。」

伊库塔一拳敲在桌上。察觉其意义的托尔威愕然地瞪大双眼。

「……难道……托里斯奈是用刚刚的敕命促使两大势力起冲突……?」

「促使?没那么简单,是火上浇油!一知道皇帝在达夫玛州,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都非得派兵过去不可!同时搜索同一个地点,冲突几乎无从避免……!」

「那、那个宰相疯了吗……?这样岂非只是害得状况恶化!」

萨扎路夫的吶喊令全体成员吞了口口水。「不合理」这个词汇掠过他们脑海。

「……『未出席者无资格承担下一代』,此可直接视为不出席皇室会议的皇族将被剥夺皇位继承权的宣言,因此反过来说,只要挤掉其他人出席会议,继承顺位较低者也有即位可能──内容这么暗示。」

公主以没有温度的声调说道。席巴少将严肃地颔首。

「原来如此,鼓励皇族之间的权力斗争……不,这情形倒不如说是加速拥戴皇族的势力之间对立。这么一来,拥戴第三公主殿下的我们也落入漩涡之中……」

少将的话半途中断。身为一名帝国军人,要将下面的台词说出口实在惶恐。

当所有人的发言中止,哈洛举手插话。

「……关于刚才的玉音放送……能不能想成声东击西?比如说皇帝陛下和宰相其实都不在达夫玛州,企图趁我们前往搜索防备人力变得薄弱的空档逃往国外……」

「很有这个可能性……不过,这样的话事情的真假不是大问题。如果想显示我军才是政府军,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都没有不服从敕命的路可走。而我们也无法坐视这状况不顾。」

「……嗯,在所难免。我等是为了阻止两大势力的纷争才来到这里的。」

公主的话使在场军人想起自己的初衷。伊库塔也重重点头告诉众人。

「编成分遣队前往达夫玛州。这里交由席巴少将经营,部队指挥由我来负责。少将,要请你看家,没关系吧?」

「我没有异议。这里留下五千兵力应该足够了。」

「拜托你了。托尔威、马修、哈洛──你们三人和指挥下的部队一起跟著我。公主,你当然也要同行。」

被点到名的四人同时站起身。结束之后回头看看,得以坐在椅子上的时间十分短暂。没时间消除长途跋涉的疲惫,他们再度朝向下一个目的展开行动。

同一时刻,「札露露饥饿城」六楼司令室。玉音放送结束的瞬间,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向屏息待在室内的军官们下令。

「立即编成搜索队。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及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校待遇官,率领以骑兵为中心的三千兵马前往达夫玛州搜索皇帝陛下。关于部队编组的详细情报将在五分钟后通告。」

「喔。」「是!」

「移动中应避免无用的战斗。友军预计驻扎在同州基地,首先先确认这一点并努力与之会合。接著利用人数优势搜索陛下。」

元帅以严肃的声调淡淡地下达指示。约伦札夫上将觉得很有趣地开口。

「我希望一开始先区分清楚何谓无用的战斗和必要的战斗啊。」

「第一,遭受敌方势力袭击时允许反击;第二,目的仅限于维持、扩大搜索范围时,允许先发制人作为牵制。第三,确定皇帝陛下所在地后,目的仅限于保护玉体时允许决战。」

元帅即刻回答。炎发老将扬起嘴角露出凶暴的笑容。

「我非常非常清楚了──那么走吧,迅速做好准备,雅特丽希诺。」

以这句爽快的台词为信号,两名伊格塞姆同时离席走出房间。

在走廊上往楼下前进的路上,老将向并肩而行的雅特丽开口。

「呼哈哈!听见了没,在这种状况下召开皇室会议?害事态恶化根本是那道敕令唯一的意图。尽管听过传闻,看样子陛下被只有够恶质的狐狸给缠上啰。」

约伦札夫上将把困境付诸一笑,那傲慢的态度甚至令人觉得可靠。确认相隔许久后再会的叔公还是没变,雅特丽也平静地说道。

「……因为搜索范围限制在达夫玛州,情势尚无法避免与雷米翁派的冲突。虽说行动需要谨慎,上将阁下打算制定怎样的作战方针?」

「要寻宝的话我等很有胜算,毕竟达夫玛州的地形七成是平原。管他是搜索或战斗,都不会落后给雷米翁派那些脸色惨白的瘦竹竿。」

「地形上可以说对我等骑兵有利。可是这一次,雷米翁派的风枪兵大概将活用上将阁下现役时代还不存在的新兵器。这一点还请留意。」

「膛线风枪?我叫部下拆开送来的样品看过,确实是做得很精巧的玩具。弹道不偏移,对远处标靶命中率也高。这样子战列里都不需要枪兵了,也难怪泰尔辛哈那小子得意洋洋。」

尽管说来毫不经意,感想却一针见血。明明脱离第一线时日已久,老将已经恰如其分地理解膛线风枪这项兵器的威胁。

「拿来当对手时,保持间隔的方法得做点改变……唉,交手一次后就习惯啰。话说回来,现在才重新和新兵器对战啊,真叫我和年龄不相称地浑身热血沸腾。」

看著老将应付不了高昂战意甩动右臂的样子,炎发少女发现自己操的是多余的心。约伦札夫上将不是会因为一段空白期间就身手生疏的人物。

两人下到三楼,为了省些时间一脚跨上附近的窗户。

「您看起来很愉快,叔公。」

「那还用说?无论现在或从前,再也没有比战争更愉快的事啰。」

彼此开著玩笑,两名伊格塞姆一派理所当然地从窗户一跃而下。

听到突然的玉音放送,虽然雷米翁上将心中激起对托里斯奈‧伊桑马无比的憎恨与杀意,但没犯下再度失态的愚行。

他缓缓地做两次深呼吸让胸中盘旋的激情冷静下来,重新面对会议室内的幕僚,视线霎时间集中到他身上。置身极度混乱的状况中,所有部下都需要翠眸将领的领导。

「『旧日帝荣之州』……直率地想,是南方的达夫玛州吗?那边的基地情况如何?」

「是伊格塞姆派的地盘,现在应该也有两千多兵力常驻。考量到这里的距离,并未包含在这次的军事政变镇压对象内。」

露西卡中校淡淡地陈述事实。那份冷静,对此刻的上将而言极为难能可贵。

「以方才的玉音放送为契机,当地军力或许已展开搜索。不过皇帝陛下是否真的在达夫玛州难以判断。因为此举有可能是托里斯奈的声东击西──甚至是卑劣的恶作剧。」

「就算这样,敕命已下是事实。我们也非得行动不可,但是──」

环顾坐成一排的部下脸庞,雷米翁上将抱起双臂思索。

「──当然,我无法离开这里。这么一来……搜索队该交由谁来指挥?」

军官们吞了口口水。这是个困难的选择。不光是抵达目的地寻找皇帝就够了,还必须在过程中发生的战斗及谈判中取得有利形势。尽可能避免武力冲突,又不显露懦弱的态度遭对手轻侮,迅速找到皇帝加以保护──为此除了优秀的战略眼光,还需要某种政治手腕。

「由我去吧。」

露西卡中校打破沉默。上将惊讶地转头看她。

「一面战斗一面搜索,一面搜索一面交涉──比起上将阁下,我自认反倒更适任这种掺杂许多杂质的战争。应该能带回不坏的结果。」

「你吗?不,可是……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

翠眸将领含糊其辞。看他的样子,相处多年的副官露出坏心眼的微笑。

「哎呀,我离开大本营会令您如此不安吗?」

挑衅的说法让雷米翁上将嘴角浮现苦笑。无论事实如何,统率万军的总司令官面对这个疑问绝不能点头。

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责任,他摇摇头。

「别太看轻我,露西卡中校。我早已超过需要保母的时期。」

「能够听您这样说,我的不安也减轻几分。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还是那么辛辣……」

乾脆地放弃继续反驳,上将耸耸肩。再怎么虚张声势,面对她都无从遮掩。毕竟他刚刚才在她面前惊慌失措过。

「我知道了,搜索陛下的任务就交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平安归来。这样下去太不公平了,在现役期间,我至少也想目睹一次你慌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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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听他这么说,「冰之女」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以完美的动作向长官敬礼。至于翠眸将领笨拙的关心她是否感受到了,除去她本人之外唯有神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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