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尔特来到位于道尔巴领地中心的寇安德勒家主城,意外地顺利进了城。卡尔多斯张开双手欢迎他。
「嗨,罗恩大人,请您到这座城作客可是我的梦想啊!今天我的梦想实现了,值得庆祝一番。不知道是否能赏脸乾一杯?」
房间里只有卡尔多斯和巴尔特。两侧挂毯的后方应该有骑士躲著,但若是有个万一,这个距离也来不及应对。这个房间位于城内的极深处,回廊上没有半个人。卡尔多斯是认为巴尔特不会对他动手吗?还是因为他的武器被拿走而感到安心?
──不对,两者皆非。
卡尔特斯无法相信其他人。越是位居重臣,越是得不到他的信任;越是智勇双全的人,越难以取得他的信赖。他认为要是被这些人看见自己的弱点,就会被取而代之。所以在这种场合,连重臣们都没有叫来。因为他自己就是像这样凡事先下手为强,背叛并取代别人才抓住了现在的地位,所以他的担心完全是正确的。
「你似乎去了不少地方探查消息呢。」
卡尔多斯说著,在桌上摆了两只银制高脚杯,杯上刻的花纹还挺煞有其事。之后卡尔多斯拿著银酒壶往两只银杯中倒入葡萄酒,再将其中一只杯子递给巴尔特。两人都拿起杯子,分别举至与眼同高之处。
「于剑之下(由耶.拉.香堤)。」
卡尔多斯带头出声,巴尔特也以同样的话回应。
于剑之下──代表接下来的谈话需要保密,没有遵守约定时,必须以剑赎罪。卡尔多斯饮尽杯中酒,同时看著巴尔特的眼里带著笑意。巴尔特也望著卡尔多斯喝光葡萄酒,脸上毫无笑意。
「还有,新年快乐。好了,坐下吧。你来得正好,我也想先和你仔细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五天后会举行领主大会吗?」
「不,不知道。」
「届时我会宣布我等大领主领地及其周边地区,将正式成为帕鲁萨姆王国的领地。王国应该会赐封我与统治者相应的爵位,而税收及交易将由寇安德勒家统一管理,我保证会给各领主应有的待遇。为什么我办得到这种事,你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吧?那是因为帕鲁萨姆王国愿意支持我啊!为什么帕鲁萨姆王国愿意支持我呢?您应该有些头绪吧?因为我是国王的恩人,是他儿子的养父。」
巴尔特在椅子上落座,以冰冷的视线瞪视著卡尔多斯。
「……你真是位无趣的人呢,这时你应该露出惊讶的表情才是啊!」
卡尔多斯嘴上这么说著,再次往两只银杯里倒了葡萄酒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巴尔特这次细细品尝了杯中的葡萄酒。
──真好喝。我虽然看寇安德勒家的所作所为不顺眼,但只有这葡萄酒另当别论。
寇安德勒家主城前有个叫做诺斯穆的村庄,在那里酿出来的红酒堪称天下第一。对中央大陆的各国来说,边境地带的葡萄酒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不过,若是有熟知葡萄酒之人喝过这里的葡萄酒,中原的大贵族们应该会争先恐后地想买进这种葡萄酒吧。这杯葡萄酒就是这么有魅力。
即使处于长年不断的战乱中,唯独不让诺斯穆的葡萄田荒芜,这一点是寇安德勒家的骄傲。巴尔特也觉得他们有资格大肆夸耀一番。葡萄酒无法在一朝一夕间酿成,而是在悠久累积的历史中,逐渐茁壮的东西。土地、葡萄以及酿酒法,只要缺了其中一项,历史就会画下休止符。在上百年间,能将这三种要素毫无中断地延续至今,寇安德勒家祖先的这份功劳值得歌颂。
巴尔特缓缓将葡萄酒的香气吸入鼻腔。
──喔喔!多么玄妙的香气!
葡萄酒中有两种香气。第一种是蕴含于葡萄酒本身的香气,这强烈地残留著其原料──葡萄的个性。在葡萄酒通过喉咙时,会回荡著一股馥郁香气,也可说是葡萄在大地上扎根的香气。另一种是将葡萄酿造成葡萄酒的过程中所产生的香气,和葡萄原料的香气似是非似,是象徵著普通水果蜕变成酒的不可思议之事。这股香气会隐约地从葡萄酒中涌出,包覆著葡萄酒,应该可以称为上天赐予的香气。这两种香气有达到良好的平衡,就能证明葡萄酒的来历优良。诺斯穆红葡萄酒中的这两种香气高雅卓越,而且平衡也恰如其分。
颜色虽然是暗沉的深红色,但晃动之下会微微散发出宝石般的光芒。将一些含在口中,丝毫没有刺激感,给人爽口的印象。不过,令人惊讶的是这股味道会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在与唾液混合,渗入口腔后,酸味深处的主体依然屹立不摇。如果想大口喝下,会产生一股意外的排斥感。这种红葡萄酒不是拿来当水喝的,喉咙会要求你细细品尝来自果肉及果皮的复杂味道。入口之后的余香会带有短暂的苦味,但很快就会消失,之后留下清凉的口感。而且没有浓重的葡萄味,只有完全熟成后的酒品应有的清爽。
接下来巴尔特用鼻子闻著香气,在啜饮红酒的同时发出声音。为了尝遍各种味道,他将舌头平贴在口腔下缘。这个作法可以毫无遗漏地享受两种香气。教导巴尔特品味葡萄酒的艾伦瑟拉.德鲁西亚是这么说的:
「要我说葡萄酒的这两种香气的话,就像贵妇和她身上的礼服一样。只有礼服显得虚有其表,只有内容则太过乏味。」
不得不说,诺斯穆的葡萄酒内外兼备。而且这股馥郁香气很不一般,应该是年份特别好的红酒吧。
当巴尔特在回味余香时,空下来的银酒杯中倒入了第三杯葡萄酒。卡尔多斯也帮自己倒了杯酒,代表他也已经喝乾了第二杯。靠这两杯葡萄酒,巴尔特激动的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
这瓶应该是卡尔多斯珍藏的葡萄酒,而他为什么要开这瓶葡萄酒来乾杯呢?是想以顶级葡萄酒点缀自己的胜利吗?不过,如今能酿出如此顶级的葡萄酒,全是寇安德勒家的祖先奠定了基础。不知道寇安德勒家的祖先们是如何看待现在的卡尔多斯,以及寇安德勒家的呢?
巴尔特想到参与酿造这瓶红酒的农民与专家,他们没有罪。不论等待著卡尔多斯及寇安德勒家的是什么样的命运,自己都应该尽心尽力地守护这些人的生活。
2
「一切大概是从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开始的。我想娶爱朵菈为妻,但是某些缘故导致我无法马上迎接她到这座城中。有位亲戚希望将他女儿嫁给我当正室,而那位亲戚是让我成为家主的幕后推手,所以我无法不予理会。在多番斡旋的期间,我让爱朵菈住在距离此地稍远的别邸。恰巧就在这时,前任卡杜萨边境侯爵迪尚.奥尔凯欧斯送来一位年轻人,希望我让他在这里躲一阵子。」
「那是温得尔兰特王子吧?」
在巴尔特一语说中这位年轻人的真实身分后,卡尔多斯的话停了下来,狠瞪向巴尔特。
「原来你知道啊,真令人吃惊。没错,那就是温得尔兰特王子。当时他好像是十九岁左右吧?王子的母亲虽然家世低微,但是非常美丽聪颖,深得国王的宠爱,所以遭到了暗杀。温得尔兰特王子若是也留在王都,小命定当不保。帕鲁萨姆王国上下没有一处安全,所以才会把他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但是我也不能让他住在这座城里。说到不显眼又安全的地方,我怎么想都只想到那座湖畔别邸,但是那里已经住了爱朵菈。后来我让她搬到湖畔对岸的别馆,并请温得尔兰特王子绝对不可以接近那栋别馆。」
「然而,两人却相遇了。」
「王子的外表看起来软弱,像是爱好钻研学问的青年,但是也有旺盛的冒险之心。他潜入了我叮咛他不要接近的别馆,然后两人相遇了,而王子立刻陷入了疯狂的恋爱中。虽然我不知道爱朵菈的想法,不过我想她应该不讨厌王子。王子向我低头,说他希望能得到爱朵菈。我从来没有如此烦恼过,甚至比我决定要杀死血亲时还烦恼。不过,最后我点头答应了。管他是不是王子,反正是个总有一天会被暗地抹杀的存在。每个国家中,这种王子或公子多如过江之鲫。不过,这是个卖人情给边境侯爵的大好机会。事实上,王子自己告诉边境侯爵说,本应由我迎娶为正妻的千金被王子夺走的事。自此以后,边境侯爵与我们交易时,会用各种名目给我们好处。」
巴尔特抬头仰望天花板。虽然这里是城里深处的一个阴暗房间,上头却开了天窗。光束从天窗洒落,其中有尘埃飘舞著。
「蜜月期持续了一年多。爱朵菈生下一位男孩,王子将他命名为居尔南。当时,帕鲁萨姆王国发生政变,王子得到了千载难逢的归国佳机。他将爱朵菈及幼子托付给我后,动身前往阴谋四伏的故国,所以我就把爱朵菈送回娘家了。毕竟将已经成为他人妻子的女性放在身边,让我感到十分不快。王子似乎完全忘了爱朵菈。过了大约二十八年,就连一封信件也不曾送来,我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两年前,帕鲁萨姆王国在与宿敌间的战争获胜了。温得尔兰特王子成了大英雄,而最大的敌人皇太子死了。王子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想把爱朵菈和儿子接回去。」
「也就是说,王子没有忘记爱朵菈吧?」
「正是如
此。王子也写了信给爱朵菈,信里写满了热情的爱意。诸如我为了你磨练自己的知识、武艺与品性,也积了许多德报。这一切都是为了成为配得上你的男人。我为了你增加同伴,希望能安全地迎你回来。以及我为了你立下汗马功劳,巩固地位,希望你能以丈夫为荣。还有什么我为了你抚恤部下、人民,时常为他们的幸福著想,因为我知道那是你的期望。」
──你怎么会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
这句质问差点脱口而出,但是巴尔特忍了下来。事实上,爱朵菈两年前应该没有接到这种信。也就是说卡尔多斯擅自拆了爱朵菈的信,读完内容之后,大概也自作主张地回了谎话连篇的信件。
「过去王子不曾写信来,是为了保护爱朵菈的生命安全。那些想挖到王子的缺失及弱点之人,随时都监视著温得尔兰特王子。只要一写信,爱朵菈及继承王家血脉的孩子都会被他们发现。一旦这件事情曝了光,爱朵菈应该会被抓为人质,孩子也会遭到杀害。所以他拚命地忍住思念,没有写信,也没有派遣使者前去。在他确定自己建立了稳固的地位及实力,有能力能保护他们母子俩周全时,立刻动笔写下了信。你应该觉得我当时慌了手脚吧?」
「想必是十分慌张吧。」
「不不不,怎么会有这种事。毕竟我可是有好好地保护著王子的孩子──就是吉恩啊。在把爱朵菈让给王子后,我迎娶了数名妻子,其中一位妻子和爱朵菈在相同的时期生下了吉恩。把爱朵菈送回德鲁西亚家时,我把吉恩和居尔南调换了,为的就是哪一天王子来接儿子时做准备。爱朵菈跟你提过狸猫换太子的事吗?应该没有吧,毕竟这是我们在剑之下的约定。就算爱朵菈再怎么喜欢你,只有这件事没跟你提过才是。」
卡尔多斯的口中吐出了天大的谎言。最可怕的是在爱朵菈已经离世的现在,德鲁西亚家没有任何方法能证明这是个谎言。
「话虽如此,当那封信寄来的当下,温得尔兰特王子虽然贵为英雄,且是位有权有势的武将,但就仅止而已。皇太子与其他几位有力的王子已经战死,但是泱泱大国的王位继承可没这么单纯。有七个公爵家流著初代国王的血脉,新的皇太子本应将在一场复杂的角力后,选出一个不会危及各家利害关系的人选。」
「然而,先王驾崩了。」
「没错,国王驾崩了。国王一死,就无法指名册立下一位新皇太子,也无法赋予其他人王位继承权。在这时,只有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人才能参与继承人之争。就在此时,一直被认为对政治冷感的温得尔兰特王子,似乎风驰电掣地采取了行动。就在王都──不对,是举国上下为了王子的凯旋归来而激动不已时,王子出色地赢下了国王的宝座。他立刻就送来了给爱朵菈的信呢,上头写著我为了你夺得了王冠。」
爱朵菈没有收到这种信。卡尔多斯再次擅自拆了写给爱朵菈的信。巴尔特以严峻的眼光看著卡尔多斯。
「说实话,我受到了冲击。我没想到那位王子竟然能存活下来,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地位,甚至当上了下届国王。虽然我把王子之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般呵护,但还是把最重要的爱朵菈送回了娘家。虽然我曾多次向德鲁西亚家提出要求,想把爱朵菈和居尔南接回来,收到的都是冷冰冰的拒绝。边境侯爵派来了使者,问候爱朵菈小姐与其子嗣是否安好。我就据实以告,爱朵菈因为心系娘家就把她送回去了,不过我将她的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仔细周到地养育成人。」
「爱朵菈小姐虽然嫁来寇安德勒家,但是没有举行结婚典礼,也不曾进入主城就被送回了娘家。这件事在边境地带可是人尽皆知。再怎么样,这一点你也圆不过去吧?」
「哼……我请教过使者一个问题。由于爱朵菈之子与我的亲生子调换这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近年来,爱朵菈的身体欠安,不可能远行。现在这位以吾儿之名自称的孩子,的的确确是温得尔兰特陛下的子嗣,应该没有方法可以证明吧?不,不止如此,要是德鲁西亚家拥戴冒牌货,应该也很难证明这个人的真伪吧?那位使者是我母亲的血亲,他对我透露说:『不不不,您别担心。陛下从未忘记寇安德勒家的恩情,怎么会怀疑您所说的话呢?而且,凭著双重漩涡及印章,就能正确无误地证明爱朵菈小姐及其子嗣的身分。』。」
──原来如此,所以才在找双重漩涡与印章啊。是那个什么边境侯爵使者告诉他想证明居尔南的身分,就需要这两样东西吧。
「是漩涡啊,漩涡。我完全不晓得漩涡是指什么,使者则不愿再多说什么。但是关于印章,我总算是问出了消息。那是王子让爱朵菈带在身边的东西。听说是只有王室之人才会被允许制作,并拥有的东西。每个印章都在不同部位上刻有符号,并且记录在册。我可是找了好一阵子。」
「你说错了,是让人去找吧?你假好心派到德鲁西亚家的侍女,是要她在爱朵菈小姐的身边搜寻那个印章吧?」
「你说的没错,但是爱朵菈的手上没有那个印章。那么,印章会在哪里呢?我察觉到她把印章交给了某个人保管──巴尔特.罗恩大人,就是你。爱朵菈从孩提时代就极为信任的人,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一直让我寇安德勒家吃尽苦头的你,这次也为我们家带来了灾难!」
卡尔多斯将熊熊燃起憎恶之火的视线射向巴尔特。
这可让巴尔特糊涂了。卡尔多斯一直企图攻占帕库拉,试图在东部边境建立稳固的据点,而多年来,他确实阻挠了他的计画。但那也仅止于面对攻击的自卫罢了,他没想到卡尔多斯会如此憎恨他。
──莫非……
巴尔特虽然认为不可能,但是卡尔多斯该不会是因为憎恨自己,才想迎娶爱朵菈为妻吧?这个猜测突然浮现在巴尔特心里。这个男人或许是想夺走巴尔特的一切,并以怨恨的眼神看著爱朵菈。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但是在卡尔多斯扭曲的心里,巴尔特与爱朵菈是何种形象,除了他本人之外无人知晓。
「国王刚完成加冕仪式,立刻派遣王使至各地宣扬新王之威。其中,只有前来这里的使者被赋予了特别的任务。在他们出发前不久,爱朵菈在我派去的侍女细心照料下去世了。当然,这件事我已经转达给温得尔兰特陛下。国王下令要王使把他的儿子带回去。既然爱朵菈已经不在世上,能够辨别其子嗣真伪的方法只有印章了。对了,结果你还是不知道那个漩涡是什么吧?那个啊,听说是一首诗。」
「你说是一首诗?」
「正是,一首温得尔兰特王子在湖畔送给爱朵菈的情诗。内容大概是我与你相遇在这美丽湖畔,就如同双重漩涡合而为一之类的情诗。这首诗的内容只有王子和爱朵菈知道,如果她确实爱著王子的话,不可能忘记那首诗。所以知道这首诗就能证明其为王子之妻。你知道有这么一首诗的存在吗?」
巴尔特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有这首诗的存在。
「不过爱朵菈已经去世,所以无法再问她是否还记得这首诗。因此印章就是唯一的证明。这不知道是不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呢,乔格砍在你身上的那一剑,揭开了连你自己也一无所知的印章去处。而我部下雇用的间谍,把印章从你身上拿回来了。」
「你部下雇用的间谍?喔~这样啊。曾被我一度逮捕的朱露察卡,被奇恩赛拉和巴克拉.麦卡农领了回去。」
「没错。奇恩赛拉死了,但是他的命令还在。所以朱露察卡在得到印章后,来向我兜售。哎呀哎呀,他开价真贵呢。那位『腐尸猎人』根本是漫天喊价啊!但是那个印章有那个价值。王使阁下来访此城时,我的说明加上印章佐证,他们已经认可吉恩.寇安德勒就是居尔南.西格尔斯,现在跟他们一同返回王都去了。」
「喔~照你这么说,吉恩被王使阁下带走了吗?」
「没错。不过,就算说他是王的长子,但是母亲出身于边境的无名小族,既不可能得到王位继承权,也不可能爬到太高的地位。对下任王位虎视眈眈的众多王族是不会认同的。但是,毕竟是他长久以来深爱的女性之子啊。只要面对面确认过亲子关系,吉恩──不,是居尔南肯定会受到莫大的庇护。毕竟他是帕鲁萨姆国王的亲生子啊。」
卡尔多斯目放精光,以猛兽般的双眼瞪视著巴尔特。
「巴尔特.罗恩,当我听闻你辞去德鲁西亚家的官职,踏上旅途时,我觉得自己被你摆了一道。本来还以为能让至今大肆阻拦我的你,来为我开疆辟土呢!后来听说了漩涡和印章一事,并得知你正前往临兹时,我可慌了呢。我还以为你知道漩涡的秘密,正带著印章前往帕鲁萨姆王国。不过,结果不是这样呢。你对重要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有调查任何关键。而我已经知道应该知道的事,也得到了所需之物。罗恩,追随我吧!不然德鲁西亚家将失去所有的领土。别以为只失去领土就算了,我会以虐待爱朵菈,逼她走上绝路这条罪名,灭掉德鲁西亚家全族。追随我,巴尔特.罗恩!回答我!」
3
面对卡尔多斯的高声恫吓,巴尔特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看著
被光束映照的尘埃。由于卡尔多斯发言时夹杂了许多大动作,尘埃活蹦乱跳地飞舞著。这些尘埃或许认为自己正在引起一场大骚动,殊不知别人根本觉得它无足轻重。
「王使一行人现在已经到哪儿了?」
「王使在十天前启程了。应该已经渡过奥巴河,乘著马车往王都出发了吧。就算你现在有什么企图,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这真是太好了。」
巴尔特从胸前的内袋拿出一张文件,放在桌上。卡尔多斯狐疑地拿起那份文件,摊开来读。过了不久,他的脸色转为铁青。
「你、你这家伙,这、这、这是……」
文件上写著数字、年度及总额。数字是金额。每年卡杜萨边境侯爵都会送一大笔钱给卡尔多斯,名义上是爱朵菈的生活费及其子嗣的扶养费。而这笔钱从未送到爱朵菈手中,应该都被卡尔多斯拿来保住自己在一族中的地位,以及用于寇安德勒家拓展边境的势力了吧。
只要调查寇安德勒家主城的资料及臣子们,应该就能判明他们没有把钱送到爱朵菈手上,而边境侯爵提供的金钱全被卡尔多斯挪为己用了。
如同卡尔多斯自己坦承的一样,他以为王子已经忘记爱朵菈了。他以为边境侯爵在改朝换代后,依然憨直地遵守被赋予的指示,每年派人送钱过来,所以拿来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说起来,卡尔多斯或许是觉得,之前是自己给边境侯爵方便,该得到回报的当然也得是自己。
巴尔特看也不看惊慌失措的卡尔多斯,一样望著漂浮在光束之中的尘埃,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
「听说在大陆中央的各国,会将人手指上的皱摺称为指纹。每个人手指上的皱摺都不同,可以当做辨别是否为本人的依据。听说还会用手指代替印章,沾取红墨水后再盖下指纹。而这张盖著指纹的纸也称为指印。指纹似乎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在王家中,若有孩子诞生,在出生后第五十天,就会留下双手的所有指印。
称为指纹的东西,若是有血缘关系的话,似乎会很相似。帕鲁萨姆王国首任国王的指纹就是双重漩涡的模样。他的指纹被复写成精细的画并流传下来。身上流有王家血脉的人中,有许多人拥有同样是双重漩涡的指纹。众人认为指纹的形状越接近首代国王的指纹,与首任国王的血缘关系就越深厚,也会成为得到王位继承权时有力的根据。所以尽管温得尔兰特王子的母亲身分低微,他仍被赋予王位继承权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样。二十九年前,当孩子在那座湖畔别墅中诞生时,王子仿效王家的风俗,在第五十天时留下了孩子的指印。孩子的指纹和王子的指纹几乎一模一样,也代表孩子的指纹与首任国王一模一样。王子应该相当开心吧,或许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说到这里后,巴尔特看向卡尔多斯。卡尔多斯就像人形石像一样。巴尔特说出最后一句致命性的话:
「指印这东西啊,打从一开始就是由温得尔兰特王子保管。我想现在应该也被好好收著喔。」
不需要再说明了。即使不多说,今后吉恩的下场会如何已经非常明显。一到了王都,应该会马上有人来采他的指纹。一经比对,就会被发觉他假冒国王之子。卡尔多斯诚恳仔细地向王使一行人说明的事情原委,这一切的谎言及罪过也会被拆穿。温得尔兰特国王应该会大发雷霆吧。
现在卡尔多斯陷入极度的混乱及绝望,但要是他能取回冷静的思考力,应该会发现其中有个疑点。为什么王使会骗他关于双重漩涡的事?为什么巴尔特会这么了解温得尔兰特国王身边的事呢?
答案很明显。王使很清楚,若是说明了指纹的事,卡尔多斯会害怕自己事迹败露,很可能会痛下杀手。将年金金额告诉巴尔特的人是王使,因为巴尔特及王使彼此交换了情报。
巴尔特与滞留在寇安德勒家别邸的王使密会,说明所有他所知的事实,展示了刀子与印章。王使盖了印章留下证据后,暂时将印章还给了巴尔特。而巴尔特把印章交给朱露察卡,主动问他要不要拿这个去大赚一笔,喜欢恶作剧的朱露察卡兴高采烈地参加了这个作战。至于双重漩涡的事要怎么蒙混过去,就交给王使去想了。王使巴里.陶德祭司说:「我会想想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尽可能想有趣一点的。」并笑了起来。所以刚刚听到卡尔多斯自傲的说明时,巴尔特对祭司这个浪漫的创意感到佩服。
「你、你要……杀了我吗?」
虚弱嘶哑的声音传进巴尔特的耳里。仔细一看,眼前坐著一位老人,原本精力充沛的模样已不复见。眼前是一位如空心老木的男子。眼里没有神采,眼眶泛泪,是一位无力不安,感到害怕的男人。
原本他应该是更聪明的男人。事实上,虽然他的作法强硬粗暴,但是他将领地事务打理得很好,不断拓展自己的势力。然而,在温得尔兰特王子成了英雄,捎来信时,一切都变了。因为他在信中清楚感受到王子对妻儿的强烈爱意。
那时,这个男人所做的选择,以战略而言是正确的。他不借倾尽积攒已久的金钱,逼诺拉家屈服,志在赢得大领主之位。而这件事也进行得很顺利。只要成为大领主,即使是王子也无法轻易私下报仇,毕竟他只是将王子的妻子与儿子送回娘家罢了。虽然还有一条私吞扶养费的罪,但是过去他让王子躲藏,毫不吝惜地将原本应该成为正室的爱朵菈让给他,这份人情不会消失。
但是,当王子确定要继承王位时,一切再次翻盘。万一事情演变成他私吞国王长子的扶养费,罪责就不同了。而且,卡尔多斯也不知道爱朵菈被传唤到王都后,会怎么跟温得尔兰特国王说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让居尔南掌握了帕鲁萨姆王国的权力,德鲁西亚家会得到强而有力的庇护。而等著寇安德勒家的,只有衰退与灭亡。
这个男人应该也是殚精竭虑,思考著能让自己,让寇安德勒家生存下去的方法。
在召开领主会议时,他会从德鲁西亚家手里夺走萨里沙银矿山,是为了确认爱朵菈是否知道儿子父亲的真实身分,以及德鲁西亚家的人们是否都知道。眼看著德鲁西亚家交出银矿山的权益,卡尔多斯心想,德鲁西亚家还没发现自己手里有一张王牌。
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提出了想将爱朵菈及居尔南带回自己身边的提议。一想到当初如果答应了他的要求,巴尔特就感到一股寒意。被德鲁西亚家拒绝后,卡尔多斯顶多派了一位侍女来。然而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印章,关于漩涡一事也是毫无头绪。
就在这时,他得知在领主会议后,爱朵菈极为信赖的巴尔特立刻离开了帕库拉领地。偏偏在这种时期,而且还舍弃了主家,不像是巴尔特的作风。他应该也是一头雾水。但是经他一查,巴尔特正在前往临兹。这个男人就认为爱朵菈应该已经,或者想将证物托付给巴尔特。这么一想,当德鲁西亚家把金币袋交给巴尔特时,约提修表现出异常关心的理由也就不言而喻,同时也明白了奇恩赛拉发动袭击的意义。而他们的袭击失败了两次。因为没有善加利用赤鸦这颗最强的棋子,甚至还解雇了他。
「要是你们没有解雇班.伍利略,他早就夺走我性命了。」
「我、我没有解雇他。不止如此,我还说要是他杀了巴尔特.罗恩,我愿意加他报酬。结果,奇恩赛拉那个蠢货放逐了赤鸦,还派出刺客追杀他。最后落得损失两位技艺高超的骑士的下场。」
这个男人真的被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逼入了绝境。原本温得尔兰特国王就欠他一个大人情,所以不需要搞出假冒王子的这种蠢事,只要向王使坦承真相就好了。但他没将国王写的信转交给爱朵菈,还擅自拆封阅读,随意掩饰的事实阻碍了他坦承。他私吞了边境侯爵年复一年送来的金钱,却从没告知爱朵菈,还胡诌报告内容的事,事到如今也妨碍了他坦承事实。最后他别无选择,只能在以谎言砌起的地基上,打造一座混和了欺瞒与谋略的城堡。
温得尔兰特王子确定登上王位,命令边境侯爵派遣使者时,这个男人应该十分仓皇无措。吉恩才是居尔南的这个谎言,或许是个逼不得已的推托之词,但是一旦说谎就必须一直圆下去。为此,他需要双重漩涡及印章。温得尔兰特国王对卡尔多斯十分信任,只要拿到证物,谎言也可以成真。
当这个男人得知爱朵菈的死讯时,想必欣喜若狂。只要爱朵菈死了,就没有人能拆穿他的谎言。之前派过去的侍女或许有接到了密令,说等时机成熟时,就把爱朵菈杀了。
这些都无所谓,但是他拿不到证物。正当他让王使一行人一直逗留在别邸,伤透脑筋时,朱露察卡带来了印章。这个男人就被吸引了。印章的效用果然极高,能够完全瞒过王使,让自己的儿子假扮成帕鲁萨姆王国的王子。他的心情应该开心得像飞上了天。而此时此刻,有人告诉他打从一开始,他就坠入了灭亡之缘的另一边。
──话说回来,这模样真是丢人。众人一直都被这种人愚弄著吗?
心底有股情绪直涌上来,怒火油然而生。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被封印起来的怒气不断沸腾。持续与魔兽相对的奋战中
,因为寇安德勒家死缠烂打的骚扰而削弱战力,遗憾死去的友人及部下;被卷入寇安德勒家与诺拉家的纷争,因此无辜丧命的骑士及士兵们;为了应付有如抢劫般的税金剥削,而卖了女儿的农民;生意管道尽毁,流著泪将商店拱手让人的商人。还有、还有……
──爱朵菈小姐!
那位有著光芒闪耀的灵魂,温柔高雅的女性,被迫过著见不得人的生活。这一切的起因全都是卡尔多斯.寇安德勒。她原本应该可以度过更加愉快的岁月,能够活在更加宽广的世界中!
巴尔特一直以来都禁止自己抱持著这种想法。爱朵菈如此高贵,不可能会被卡尔多斯这种人毁掉人生。公主一直都在那个人渣伸手也构不著的高度,燃烧著生命之火。巴尔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是……但是……现在这位在他眼前的男人,看著眼前这位暴虐无道,只知道顺从自己欲望及肤浅想法的男人,他的心中想著至今被这个男人踩在脚底的一切,想像著众人因为这个男人失去的幸福。
他怒火中烧。
巴尔特无法克制愤怒的地狱之火包裹住全身。卡尔多斯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看著巴尔特。此刻的巴尔特比任何强大凶暴的魔兽都还可怕,他的怒火彷佛让周遭的空气也烧了起来。
突然间,巴尔特从座位上站起身,一脚踢飞桌子后逼近卡尔多斯,并用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就这样将他往后推去。转眼间,卡尔多斯的身体被压在后方的墙上。墙上装饰著一具老旧却华美的全身盔甲。巴尔特依旧用左手压制著卡尔多斯,让他双脚悬空,用右手取下了盔甲的配剑。
由于酒及杯子摔落地面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两位士兵掀起两侧的挂毯,冲了进来。他们穿著盔甲,手持长枪,并试图用长枪从两侧刺击巴尔特,但是两位士兵正面感受到了巴尔特的怒气。两人像遭到雷劈似的一颤,停下了脚步,像被人绑住似的无法动弹。
巴尔特欺近以左手提起的卡尔多斯,低头看著他说:
「五天后有一场领主会议吧?我要你在会议上,把从德鲁西亚家手上夺走的银矿山权益及城镇徵税权还给他们,也撤销对其他领主的不当要求!」
卡尔多斯只呆愣地点点头。这时,有几位寇安德勒家的家臣从入口走进房里。他们应该是听见骚动,为了保护家主而冲进来的。但是房间很狭窄,先进入房间的数人被异样的氛围震摄住,呆站在原地。家主被人用剑指著,他们不能贸然行动。即使他们想行动,巴尔特身上散发出的怒气扭曲了空气,让接触到的人身体感到麻痹,无法动弹。
巴尔特放下卡尔多斯,往后退一步后伸出左手。他对茫然若失的卡尔多斯说:「把信还我。」卡尔多斯以颤抖的手指从胸前的内袋取出信件,交给巴尔特。巴尔特确认过是爱朵菈的信后,放入了胸前的内袋。接著又往后退两步,以压抑著怒气的声音说:
「我有件事要先声明,不管你怎么想,爱朵菈小姐度过了安稳幸福的人生。你这种人无法左右她的人生,所以我也没有向你复仇的理由。但是,不过……可是,假设……假设你今后敢对德鲁西亚家伸出意图不轨的魔爪,阻碍他们神圣的义务──」
巴尔特如闪电一般挥下剑。
面对他的速度、力量及气势,没有任何人能有所动作。巴尔特握著的剑有一半没入卡尔多斯身旁的金属头盔,刺进了背后的墙壁。应该耐得住任何硬剑的头盔,啪嚓一声地碎裂了。卡尔多斯颤抖地瘫倒在地。
巴尔特转身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鲜红,全身上下彷佛燃烧著愤怒之火。
他直接往外走去,寇安德勒家的家臣们往左右闪避巴尔特。没有人出剑劈砍,也没有人试图逮捕他。挤满狭窄回廊的士兵们也一个个往后推挤瘫倒,开出一条路。
每迈出一步,巴尔特的怒气就更加强烈。每吸进一口气,内心的火势就更加旺盛。他越过两间房间,在会客室取回自己的剑,穿过大客厅,要走向通往外面的通道。在所有人看到巴尔特都向左右逃窜时,只有一位男人没有逃。
那是乔格.沃德。
乔格拔出大剑,而巴尔特自顾自地走著。乔格举起大剑,巴尔特也突然拔剑出鞘,向乔格飞奔过去。他的动作比挥剑砍来的乔格更快,将剑从正面击向他。破旧的小剑不可能与乔格手中的大剑争锋。然而,对此时的巴尔特而言,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的情绪依然激昂,与对方的剑正面互击,响起钢铁与钢铁剧烈碰撞的声音。
巴尔的剑没有断。这算是万分之一的偶然吗?还是巴尔特的气势支撑著剑身?不只剑没有断,巴尔特就这样不断逼退乔格。现在已经无关他的年迈、肩膀、腰部的疼痛以及力气的衰弱。在这一剎那,巴尔特的战斗力应该足以与往日匹敌。
叽!叽!叽!
乔格的身体慢慢地被往后压,身体痛苦地逐渐向后弓起。无论在任何人眼里看来,巴尔特都明显占有优势。寇安德勒家的家臣们很清楚乔格压倒性的强大力量,看著这一幕只能哑口无言。不过,乔格.沃德即使逐渐被压制著,依然不畏巴尔特的气势,在可触及彼此鼻息的极近距离下,回瞪著巴尔特的双眼。他的眼里充满了能与强敌一战的喜悦。
「住手!乔格,给我住手!退下!」
神智终于恢复清醒后,卡尔多斯赶来阻止两人较量。巴尔特摆明了是和王使勾结。此外,巴尔特对居尔南来说可说是亦师亦父的存在。如果现在杀害巴尔特,终将招来恶果。而且,巴尔特虽然要他把抢来的东西还回去,却没说不承认他是大领主。要是杀了巴尔特,寇安德勒家就没希望了。
「巴尔特.罗恩!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不理会乔格.沃德的叫嚣声,巴尔特离开了寇安德勒家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