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伍 意志

二十年前。

在那个,这座地上的城市中的光亮一齐消失了的,阴冷的废墟之夜里。

在暗夜的深渊中,只有一金一银的两点光芒闪耀着。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驰骋,拖着流星一般的光尾,最终在尽天上空停了下来。

“——活着的人,真的一个都没有吗?”

「……」

听到仿佛蜂这自言自语般的问话,蜻蜓并没有回答。

他用复眼俯视着漆黑一片的大地,无声地浮在空中。

“龙胆……”

「不会毁灭。人们现在应该还在地下沉眠着。总有一日,这个国家会延续到新的世代去。」

这话语沉静而带着确信。那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的遥远将来的事。并非是跟这些现在在此战斗、战斗、存活了下来的兵器们有关系的事。九曜,如此想着。

我们是兵器。兵器必须去战斗。

“怎么办,龙胆。小生还会继续战斗。要继续去搜索,狩猎敌军的残党吗?”

「否。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鬼虫,到底该怎么样才好?”

「新的世代,是没有争斗的世代。某如此希望。同时,在那个时代,某是无用的。」

从头到尾,都是淡泊而沉静的口吻。

九曜察觉到了,那其中的冷彻之色。

“——那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无用的,这个意思。」

随即。

第一式『蜻蜓』的己方识别,消失了。

脑部放出了报错信号。未确认飞行物体正存在与面前。应发送询问信号以确定对方敌友。无数的警告把视野染成鲜红一片,连本能都察觉着这危险——

同时,那家伙动了起来。

第一式『蜻蜓』把第九式『蜂』更新登录为了为敌性个体。

他完全抹消了蜂的友军识别信号,在此之上又发动了攻击。没有加载识别信号的机体会被传感器认定为所属不明机体,而如果在这个状态下直接进行敌对行为的话就会被自动定义成为敌军。不论先下手了的蜻蜓到底有着怎样的真意,总之这么一来蜂就也会把它认识为敌人,由于兵器的本能而不得不做出反击。

从这个状况中,可以再得出几个结论。

首先是,就事实而言,两只虫已经完全互相将对方认定为了敌人。这与阔步在废墟中那些发了光的兵器们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机械兵们的暴走换个说法可以解释为“由于被设定完毕的敌对者消失而导致的作战目的丧失,以及伴随而来的自我崩坏”,因此才沦为了会向着所有运动反应进行袭击的灾害。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寻求敌人。寻求着能够被认定为敌人,能够被认定为身为兵器的自身的“斗争”对象的目标。

蜻蜓和蜂,也是如此。

蜂和蜻蜓在可以通过自主决策来更新敌我识别,在此条件下,他们能够做到互相把对方认定为敌性个体。

两人还保持着明确的理智,没准并非仅仅是拜其高性能的系统和自主回路所赐。或许是因为仍然存在着势均力敌的兵器作为“击坠目标”也说不定。

那么,其中一方击坠了另一方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情况呢?

龙胆,又一次没对自己下杀手。

为了修复损伤,九曜在事件结束后在休止了机能,在蜂的体内度过了大概十七个小时。

九曜半天里一直躺在蜂的胸部里,沉浸在思考之海中,勉强通过自我修复程序回复了损伤。他与蜂分离,然后就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一份朴素的早餐,正盛在盘子里摆在面前。那早餐悄悄地被放在那里不知多长时间,已经冷透了。

“啊”

九曜转头看向来声的方向,只见叶叶一幅刚到的样子站在那里。

叶叶僵硬了一下,当场呆站在了那里。她估计是来看看情况,大概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正好碰到九曜醒过来吧。叶叶发出了介于“啊”和“呜”之间的声音,一下子摆出了一幅明朗的笑容。

贴在她鼻上的创可贴,与缠在她双手上的绷带,让人看起来就十分地心痛。

“早,早上好!我想着你肚子大概也该饿了,所以做了点早饭放在了这里……不过已经冷掉了啊。要是不方便的话要我帮忙热一下吗?”

九曜,什么都不回答。叶叶又笑嘻嘻地说:

“那个,大家都说,等到九曜起来了一定要好好跟他谈谈。啊但是,并不是在生九曜的气哦?是要谈谈接下来要怎么办。”

九曜,仍然什么都不回答。叶叶脸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强打出来的。她那副拼命地想要表现出“往常”的感觉的样子,实在太让人痛心了。

“九曜——”

“为什么妨碍小生?”

猛然地,叶叶的肩膀震了一下。凝固在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抽搐起来。

“那时候,为何,妨碍了小生?”

根本不是妨碍,叶叶是想要去救九曜。这种事任谁都是一看就能明白的。但那时的九曜,除了龙胆,眼中再没有别的人了。除了战斗,脑中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九曜浑然不觉地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似乎有着自己无法理解的信号从头部被不断地发出着,阻碍着正常的思考,而这实在让他不得不感到恼火。叶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九曜则像是逼上了一步般地又重复道:

“为什么妨碍了小生?那是战斗。小生还活着。还能,战斗!你为什么在那时,冲进了战场上!”

“——但,但是,就那样下去的话九曜就会死掉,”

九曜拉大了声音。

“那样就行了!”

叶叶整个人仿佛都结了冰。

这是一声紧绷着的叫喊。九曜的脑中已经根本没剩下什么说这话有意义没意义的判断了。

所谓战斗便是非胜即死的二选一。所以,像那样的结局,导致了像那样的结局的叶叶的行动,九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那才是我等的使命。战斗,力所不及而败北的话,兵器就必须得战死才行!——我,我是想死在那个男人的手下的啊!!”

九曜喊出了这些话的下一刻,一阵冲击撞在了他的右脸上。

没能躲开。初始动作明显地不能再明显,轨道单调地不能再单调,破坏力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而且说到底从头到尾都太慢了。平常的话,叶叶这一巴掌根本都算不上是“攻击”,但是九曜现在是实打实地吃了下来。这是和所有的战术定式都不相吻合的行动。

九曜把这认识为了一种近似敌对行动的行为。

脑中还未开始思考,他的手就反射性地以那一巴掌无法比拟的速度握住了军刀。反手拔出的刀刃恰好停在对象的颈项前,在几乎为零的距离外向着叶叶吐出了寒光。

悲伤扭曲了叶叶的面容,濡湿了她的眼角。

“…………呜,唔,哈呃,呜呜呜…………——!”

叶叶的嘴角漏出了细小的呜咽声。但即使如此,她那聚焦在以刃相向的九曜身上的目光却没有一丝动摇。那拼命地瞪向九曜的含泪眼眸,反倒有些把他给压倒了。

“为什么要那么说!”

听到叶叶的怒声,九曜握着军刀的手颤抖了起来。

“死掉就好,不死掉不行,你凭什么这么说啊!一点都没有替被丢下的人想过!你,你,这样,不是太,狡猾了吗!”

“——,”

叶叶哽咽着,喉中不断地发出鸣动声,然后她终于达到了极限。

扑簌,少女的眸中溢出了大颗的泪珠。就像是把压抑至今的东西一口气喷发了出来。她擦也不擦不断落下的眼泪,不成体统地哭了起来。

“——死掉了的话,不就什么都没了吗……!!”

站在在最近的距离上的九曜,只能呆然地看着这一幕。

军刀从他的手中滑落。力气已然从紧握刀柄的手掌中消失无踪。叶叶用双手抓住他那只手掌,仿佛祈祷般地低下脸去,继续哭泣着。她一边颤抖着双肩,一边拼了命地说道:

“九曜,你说,会希望,有我,在,我,我其实也……呜,呼,想像那、样子的。但九曜你却,说要一个人死掉,”

被叶叶握住的手上传来了体温。九曜仍然无法做出一点动作,只能拼命地在脑海中反复进行着演算。

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行。

无论如何都没法算出最合适的行动到底是什么。自从故乡化为一片火海那天开始,就未曾考虑过战斗至死之外的事情的少年,连这种时候该如何安抚哭泣的少女都不知道。无法解读的信号在脑中纵横飞舞,把他的思路搅得乱七八糟。

“——我,我已经,不想要,再被丢下了啊——”

是在被副脑判定为“无法理解”的那个领域中,才能找到着叶叶这股感情的真面目么?

与自主决策不同的别种东西,让九曜动了起来。那是他自身没有意识到的行动。另一只手缓缓地举了起来,仿佛在迷惘一般地,轻轻地拂过了叶叶的头发。

直到最后,思绪都没能规整起来。

在那之后究竟就这么发了多长时间呆,九曜记不太清楚了。

回过神来时,他正一个人坐在蜂的面前。唯一能够确信的,就是自己并没有离开过工作场。但是他也并没有做些什么,仅仅是毫不厌倦地不停重复着无法理清的思考。

即使有人大步流星地走进工作场来,他也没有怎么注意。

“喂,你这白痴。”

这是曾经听到过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九曜看也不看菘的方向,也没有力气去抗议她的骂言。菘则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你不打算听我也要说。我啊,其实并不讨厌你来着。但是你敢惹哭我朋友,这我可忍不下去。小叶是什么都没说,但是你把她惹哭了这件事就足够了。”

九曜一言不发,背对着菘听着她的话。

“你为小叶想过吗?那孩子,最近可是一直在说九曜怎样怎样了。像是说了些什么话,像是告诉了些什么东西,像是帮忙干了些什么事。我感觉,她大概是真的很高兴。因为那孩子没有家人,所以大概把你当成兄弟了吧。”

没有应答声。九曜,仍然是一幅仿佛扎了根的样子坐在地板上。

他一动不动,无言地仰望着眼前的蜂。就好像蜂能告诉他答案一般。

“……那孩子,是你的什么?我不清楚你那又是司令又是什么的麻烦理论。但是,但是啊,那是说不是司令了的话小叶就没用了吗?”

九曜,并不知道答案。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那名少女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人。他只能答非所问地,仿佛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地,说出了自己脑中所浮现出的,唯一的真理。

“小生是,战斗兵器。仅为战斗而生。”

“……你……!”

菘大步越过地板上的废物,绕到九曜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九曜完全没有抵抗。菘那瞪圆的双眼中满溢着各色的愤怒。然而,她看到九曜的表情后却迷惑了起来。

九曜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往常那坚毅的表情,已经无影无踪。

“——小生,曾经这么觉得。但是……那是不对的吗?小生,到底搞错了什么?”

“你,”

“不明白啊。到底是什么错了。为什么小生没被杀掉。为什么,……为什么她,会为小生哭了?”

菘失去了发怒的对象,只得松开了手。九曜一下子砸了下去,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垂下了头。

“……这种事,给我自己想清楚啊。”

踏着粗重的步子,菘离开了工作场。她大概是感觉比起在这纠缠像是失了魂的九曜来,去陪叶叶还会更好吧。

“——你也会,摆出这种表情来啊。”

她离去时留下的这句话,在九曜的耳中不住回响。

九曜被一个人扔在这里,抬起看不到答案的双眼,又看向了蜂。

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也没有了该与其战斗的敌人,九曜觉得自己要是死在那个龙胆手下的话也好。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就如同被九曜所结果的众多机械兵那样,抑或说在那第四工厂中的凶那样,战败的九曜是有着被杀掉的义务的。

但是那家伙,却没把自己杀掉。

为何他没有那么做呢?

蜂不给他回答。九曜就这么一直坐在了那里。

地下据点的内部,装备得比平时要紧张一倍。路障摆得到处都是,传感器从地铁入口到里面都装得满满当当,地铁内部到处摆放着紧紧地锁上了的枪械箱。为了以防万一,居民们都已经知道了箱子的密码和最基本的枪械用法。

这是在提防龙胆再度袭来。

人们不知道这种东西究竟能有多大的意义,甚至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把矛头指向自己。但是,也不能就那么坐以待毙。不做点什么准备的话,大家都会被不安逼到崩溃。

——跟我来。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听到纲岛这么说,九曜跟在他的背后走了出去。

他没有问到底要到哪里去。现在的九曜精神上缺乏安定性,就像是木偶般,仅仅一味地走着。

沿着地铁轨道一路走去,两人来到了某个分歧点。其中一条似乎是为了紧急车辆而准备的轨道。两人走过这条一路上有着数道厚厚隔墙的通道,穿过开在墙角的工作人员用的小门。铁轨是呈现出平缓的下斜的,所以他们现在实际上是在向深处走。

一路上没有照明。唯一的光源是纲岛手中的LED手电,而九曜则把视野切换到了夜视模式。尘埃无声地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飞舞,冰冷的空气弥漫在其中。

九曜走在路上,理解到了存在于这条隧道中的并非只有铁轨这一事实。道路两旁,有着如今已经没有在用的各种设施。那是数目众多的格纳库,以及储存着所有物资的仓库。九曜用回声计算了一下,发现这里的面积相当大。这里也有着像是粮仓的地方,从敞开的门中可以看到熟悉的长期储存食品的包装。但是,那存量已经减少得相当厉害,见底也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啊。你这副模样,我可还是头一回看见。”

忽然,纲岛头也不回地这么说了一句。

“我听菘说了。啊不过看看小叶妹的那副样子,也就差不多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就是。……虽说不是因为这个,不过现在我感觉挺新鲜的,说实话,吓了一跳。”

不一会,两人来到了一道隔墙前,这道隔墙比之前的那些大了一圈。它看起来相当结实,就算被坦克炮直接打上去估计也不会颤一下。墙上开了一道大概有一人宽的缝隙,冷空气似乎正从这里不断地流出。

这里是半圆筒形的隧道的尽头,恐怕是用来应急停放车辆的。铁轨也断在了这里。

“呐,九曜。你曾经说过这里的幸存者实在太少是吧。”

“……,嗯。”

的确,九曜记得自己曾经问过这种问题。不管怎么想,二十年前避难到地下的尽天居民的人数,与现在残存的人数都无法吻合。那时,纲岛的回答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现在你对我们有恩,也值得信赖。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把你领来这里,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们是想让你知道。”

然后,两人走进了“里面”。

九曜瞪大了眼。

长长的、长而又长的,仿佛甬道一般的空间在面前伸展开来。

淡淡的灯光微微照亮着这空间。左右的墙壁上,紧密地着仅能供一个人进入的圆筒形舱。它们全都发出微小的驱动声,持续着工作,舱面上结了霜,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不,就算不看也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是长期冷冻睡眠舱。

“——喔,来了啊?”

忽然,安东的脸从甬道角落探了出来。他似乎是先到了这里,手里抱着用来监视各个荚舱的状况的终端机。

纲岛关掉了LED手电,说道:

“这就是,尽天的秘密。没发现吧?”

九曜全都明白了。

这里正是人们长久以来一直沉眠于中的冷冻睡眠设施,现在这些幸存者们正是从这里醒来的。

并且这里,还是所有尚未醒来的幸存者们的所在地。

“……原来,如此。没能捕捉到生命反应,是因为他们还在沉眠着啊。”

并且这里还被施加了能够妨碍传感器工作的强力电磁迷彩,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墙壁和天花板都极其坚固,还有着许多等距排列的粗壮支柱撑在天花板上。不管地上发生了什么,这里都不会简单地就坍塌下来,或者被敌人发现吧。

这片空间除了荚舱的驱动声外一片寂静,仿佛是机械构成的地下古墓一般。它整体呈现出棋盘状,在此之上似乎还又分成了几个阶层。

“仁兄们——是一直,在守护着,这里吗?”

这里是八洲的大型防空洞,之前那一路上的大概是为了醒来的人们准备的物资仓库,也是他们的生活空间吧。

“最先醒过来的是老夫,那是两年前的事吧。恐怕当时是设定成了会让能操纵荚舱的人先醒过来吧,现在的整备班差不多也都是最开始醒过来的。……让大多数人保持沉眠,是最先醒过来的老夫和纲岛下的判断。当时我们觉得人太多了的话难保不会出现混乱和内讧,而且粮食也会很快就见底。现在醒过来这些人,都是我们一点一点地,从老化程度比较大的荚舱里叫起来的。”

安东看着紧密地排列着的无数荚舱,仿佛是在聊往事一般地说道。他交互地看着荚舱和终端机的屏幕,脸上写满了怀念。两年这个时间,乍一听是很短,但是从生活的密度上来看的话这两年一定是浓密得根本没法用这个天数表达出来吧。

“老夫那孙女菘啊,其实是比小叶小姐小一岁的。小姐醒过来是最近的事,不过菘醒来已经两年了。”

菘是十六岁,叶叶是十五岁。虽说说她们几乎同岁也没问题,但是这么一看,她们年的龄关系还真是奇妙。而且本来就没有别的年龄相近的少女了,所以九曜才会对她们这么在意吧。

九曜缓缓走在通道上,看向排列着墙上的一个个荚舱。尽管无从得知人们在其中到底是如何沉眠着的,但是可以看到记载在边上的出生年月日、血型、姓名,还有进入冷冻睡眠的日期。刻写在薄铁板上的文字被霜所掩盖,用手指拂去上面的冰层,人们的名字便映入了眼帘。

九曜不断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无言地从沉眠着人们的荚舱前走过。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感兴趣的名字,停下了脚步。

那是女性的名字。那名字随处可见,跟紧邻左右的荚舱上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区别。装在一边的名牌上所刻着的姓,是纲岛。

“那是内人的荚舱。”

跟过来的纲岛这么说完,仿佛有些尴尬般地扭开脸笑了,那笑脸中带着一点点寂寞。这个两年前就已醒来,又一路生存至今的男人的妻子,仍然沉睡在这结了霜,看不见里面的东西的荚舱之中。

并非只有他处于如此的境地。恐怕有不少人的家人还沉睡在此。会有像纲岛这样,配偶没有醒来的人,也会有父母或是兄弟姐妹没有醒来的人,还会有尽管并非是血亲,但是有着还未醒来的战前的朋友的人。

“其实本来,为了供生活使用而被设计出来的避难所是被安排在别的地方的。我们之所以生活在这地铁里,是为了方便到地上去,也是为了万一之时不让这里暴露。”

纲岛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妻子沉眠着的荚舱。

“若是如今的生存者全灭的话,沉眠于此的民众也皆会随之而去……吗。”

“对啊。所以我们不能死。绝对要活下去才行。”

他的脸上,满是坚定的决心。九曜曾经见过他现在这种眼神。九曜感到那就像是分道扬镳之前,从近处看到的,最强之蜻蜓的驭手所露出的眼神一般。

“但是,有些事情是老夫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能够击退蜻蜓大人,打开通往东京的道路的,蜂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拜托了。”

说罢,安东就毫不犹豫地,朝着九曜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曜,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以为,只要战斗就好。其中并不需要什么意义或者理由。九曜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了柊的话语,产生出了妨碍思考进程的运作的未知脉冲。

“……以小生之力,做得到这等事吗?”

轻轻从他嘴角漏出的这句话中没有内芯,十分不可靠地动摇着。

“龙胆,很强。小生就算死在龙胆手下也不会后悔。但是他,没有下手。——取而代之,他问了小生战斗的理由。很奇怪。自主决策能力已经恢复了,小生却不知道怎么办。小生……是发狂了么?”

纲岛抖着肩膀笑了几下。爽朗的笑声在设施中发出了响得惊人的回声。

“你这个状态,是叫做陷入了迷茫哦。”

九曜无法认同地答道:

“那是人类才会陷入的状态。并不适用于小生。”

“是么。不过我反而是安心了呢。原来你也会摆出这种表情来啊。”

说着,纲岛伸出手指戳了戳九曜的胸口。这指头比九曜的要粗上整整两圈。

九曜低头看向那根手指与自己被戳着的胸。心脏部位。虽然经常听说被称作“心”的东西就存在在那里,但是九曜并不明白。九曜的胸中有的是鼓送着含有纳米机械的人工血液的机械心脏,其中并没有名叫“心”的物体。他也不觉得,汇聚了光学神经,作为“思考”中枢而存在的主脑中,有存在着那种不确定的东西。

“迷茫的话,也要继续考虑下去。就算没法得出最优答案也好。你,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

听到安东这句沉静的话,九曜开始了思考。尽管开始了思考,但是这并非是能立刻得出答案的问题。

“……。……不是,很清楚。思绪集中不起来。能再……在这里转转吗?”

“好啊。我陪你。”

九曜又紧紧闭上了嘴,缓缓地在设施里走了起来。他不时地在随便挑出的荚舱前停下脚步,拂去名牌上的霜雪,看向下面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有着姓和名。其中也有和生存者中的一员同姓的人。

不一会,他走到了某一个荚舱前。和之前的几个荚舱相同,这个荚舱已经被打开过了。

名是两个字。“叶叶”。

姓,则没有记载在上。

倏然之间,有什么东西浮现在了九曜的脑中。他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种东西,无法做出有逻辑的说明。他仅仅,是忽然想到了。

那是哭得稀里哗啦的,孑然一身的少女的脸。

她没有家人。一个人沉眠了二十年之久,然后在这战后的国家醒了过来。一切的过去都已经离她远去,而未来之中也没有谁在等待她。

九曜把自己脑中想到的东西,直接说了出来。

“小生……。有话,想跟叶叶说。”

叶叶每当失落的时候,就会跑去做打扫。因为做打扫是最不需要用脑袋的。

叶叶熟练地挥动扫帚把尘埃扫做一堆一堆,不时地拖过大号的吸尘器清走灰尘,失魂落魄地努力清洁着车站。

“叶叶。”

她的背后,传来了叫她名字的声音。

叶叶转过头去,瞪大了眼。因为那里站着的,是九曜。

虽说叫住了她,但是九曜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本来鬼虫就没有要求能够与人类进行圆滑的沟通这种技术指标,而花了一个月从叶叶那学到的对话方法又都扔在了蜂的存储区域中,还处于冻结状态中。原来那些东西是在需要用在这种时候的吗,九曜在脑中尴尬地如此自问道。

结果,最后变成了他无言地拉着叶叶到处走的状况了。九曜对着一步一跳地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叶叶没法说出一句话来,不知何时就走到了外面。阳光依然强劲。那寒冷寂静的睡眠设施仿佛就像是梦境一般。九曜在脑中整理着信息,然后终于开了口。

“小生看到了防空洞内部的样子。”

“诶”

“多到数不清的人们沉睡在那里。所有人,都还活着。”

九曜在道路正中央停下了脚步。不知从何方,又传来了一阵蝉鸣。

“大家,都为了沉睡在那里的人们而活着。是因为有守护着的东西,他们才能够那么坚强地生活下来吧。小生有种明白了的感觉。因为那,大家才没有绝望,没有放弃。”

并且,九曜自己也对此产生了兴趣。到了如今,他有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的感觉。

九曜并没有行动的理由。进行作战行动时,他并没有考虑过行动成功究竟有什么意义。九曜是名为战斗的“手段”支化身,也就是其道具,是完成了自身的使命之后就会变成无用的东西。他曾认为这样就好,安于自己的兵器之身,什么都不加考虑的不停地一路战斗了过来。

因此,他无意识间,把怀着意志而“选择”了生存的人们,当做了顽强而高傲的角色。

——你还是必须靠着那种东西才能战斗吗?

九曜回想起了龙胆的话语。他转过身来,正向面对起了叶叶。叶叶低下了头,双手握着衣摆,一动不动。

“小生,曾经割舍了其他所有东西。曾经除了战斗至死之外没有考虑过其他任何事。但是小生感觉,如此是没有资格同那个男人战斗的。——有一个问题,想问问。”

叶叶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来,面对着九曜的视线。

“你曾经,说过希望有小生在。那是真的吗?”

哇啊,

叶叶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潮。她这句话当时是在激昂的感情下脱口而出的,但是冷静地回想一下,那可是相当羞人的话。

尽管如此,叶叶也拼命地找起了话来接。

“——我……。是的。那个。希望,有九曜,在。……不想,让九曜死掉。也不行让九曜跑到不知道哪里去。所以,也就是说,”

叶叶先是讷讷地开口,然后从自己的话语中找回了步调。话里的含糊渐渐地消失,她从三步开外的地方回望向九曜,仔细地诉说起了自己心中的东西。

“九曜,是我心中的憧憬。因为,你是那么强,那么地能干,还救了我的命。……总觉得,有点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

叶叶看向九曜的眼神之中,有种仿佛看着什么耀眼的东西一般的憧憬之情。那是望着自己绝对无法企及的东西的眼神。

“我最喜欢大家了。因为大家是如此地愿意接纳我。但是呢,那个,九曜也,是我最喜欢的人哦?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叶叶语塞了。她的喉中传出几声低鸣。但是,九曜丝毫没有转开视线。吸进一口气,叶叶开口了。

“不想要,九曜死掉。……我把九曜当做珍贵的人物,是不行的吗?”

会害怕,叶叶不知何时这么说过。说过,在这里的生活结束之后不知道之后要干什么。

孑然一身的少女。没有理由,只为了被人需要而不停拼命地工作着的少女。在那些排列地密密实实的荚舱中,与她有关系的人一个也没有。她与自己,或许很相似也说不定。九曜,开始这么想道。

她一无所有。找不出生存的意义,恐惧着一切都结束“之后”的空白。渴望着需要自己的地方。害怕着被一个人丢下。而最为畏惧的,是失去生存的意义。

九曜想道——那,正与自己一样。

“……不,你没有错。小生也希望,能有你在。把你所教的一切东西都断定为无用,是错误的决定。……并且,小生也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小生如此想道。”

九曜迈出一大步,跨过了自己与叶叶间的些微距离。被从近处直直地直视着,叶叶睁圆了双眼。九曜看着她的双眼,宣言道:

“小生会为你而战。会归还于你身边。所以你,今后要为小生而生。”

为了叶叶,以及叶叶所喜欢的尽天的人们。

叶叶把眼睛瞪得仿佛眼珠子要掉出来一般,定定地看着九曜。九曜话语中的意味缓缓地浸透了她那僵硬地如同石头一般的身体,泪珠扑簌地从她眼中掉了下来。

唔唔。

九曜狼狈了起来。自己到底是又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呢。要解除有关道歉方法的信息冻结必须要连接上蜂才行,九曜慌慌张张地想要在主脑中搜索些适当的词汇出来。

但是,他明白了这眼泪并非是因为负面的感情而生。

因为叶叶笑了出来。

“——是。”

该考虑的,一定并非是“应该怎样做”,而是“想要怎样做”才对吧。

然后,也并非是“因为什么”,而是“为了什么”才对。

战斗并非是为了战斗。九曜“选择”了,为守护他们而战。

※ 

工作场中被布置起了一个会议区。破旧的白板立在一边,上面有用魔术笔用力写下的“最qīngtíng作战会议室”几个字。字是菘写的,但是因为不知道“蜻蜓”应该写成什么汉字,所以用拼音代替了。边上还有用不同的笔迹写下的“来加油吧”和“毅力”之类的语句,其中还有用尾针刺向蜻蜓的蜂的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蜂的个子还真大啊。现在修了有多少了?”

“剩下的就只有连接时的微调了。驱动效率达到了97.5%,几乎已经恢复了所有机能。”

“这边已经不需要监视了吧。非正规的工作能达到这种效果,老夫都有点想王婆卖瓜了。”

“这边是没问题了,但是蜻蜓大人那边可是有啊。虽然知道那怪物是强到让人脑袋疼,但是对我们来说他身上还是有很多谜团。像是他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啊,之类的。九曜你知道吧?能不能先告诉我们呐?”

幸存者集团中的几名代表性人物聚在一起,坐成一圈把PC、纸媒体的记录以及地图之类的东西铺开在了地上。

九曜听到纲岛的提问,答道:

“龙胆在我等鬼虫之中也是最强一名。……但是,有种说法是本来蜻蜓是被作为指挥官机而设计出的。原来的设计重点只放在了基本性能和各种电子性能上。其武装本身仅仅是简单的量产型,论起单兵战斗力是要比蜘蛛和蜻蜓之类来得明显弱的——才对。”

“那,那样的话,为什么说他是最强啊?”

参与了蜂的调整的整备班成员之一提出了直白的问题。

“……也就是说,他本人,远远地超越了开发人员们的想象。”

淡淡地,九曜说道。

“他的特攻术,名为『神经加速(Tachyon)』。这是能把蜻蜓的知觉能力敏锐化、扩大化到极限以上的能力,让他眼中的一切东西都会变得缓慢起来,了解到了如指掌的地步。”

“如此,那家伙可以完全明了战况对吗?”

“然也。故而龙胆不管自己飞行速度究竟有多快,不管对方的速度有多快,不管在哪个坐标上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看漏这些情报,亦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事实上,无论在如何的战况下,龙胆都仔细地把握到了情况并且做出了适当的指示。”

“我送茶来了哦——”

叶叶拿来了给所有人喝的冰镇麦茶。她的手上虽然还缠着绷带,但是伤口本身的状况似乎是没那么严重,再加上处理也很得体,所以就快愈合了。纲岛接过自己的杯子,一下子就喝光了里面的麦茶,然后开口道:

“唔。不好意思小叶妹,再给我倒一杯吧。”

“好——”

“那么那么,那个会吸溜吸溜地动来动去的银色的到底是什么啊?那东西向着小叶涌过去的时候,做了难以置信的变形来着。”

“那是水铁。”

“倒好了哦——”

“喔,麻烦你了啊。”

“是水铁!?”

“安东瞪圆了眼睛。他明白水铁到底是什么东西,因此才会这么震惊。”

水铁是在常温常压下呈现液态的一种特殊金属,有着能够通过向构成其的纳米金属们施加一定的电磁讯号来使其凝固为强韧的钢铁的特性。

运用在第二式到第九式的其他鬼虫身上的水铁,是固定在复合装甲的表层上的东西。因此,水铁中的纳米机械平常只是保持着装甲的形状,除此之外也只会遵循着诸如自我修复这种固定程序来活动而已。

但是,龙胆不一样。

“龙胆认为神经加速(Tachyon)的能力可以运用到进行水铁的完全控制上。……本来神经加速,是为了作为指挥官,能够正确地看清任何战况而存在的。其自身并不能直接影响战斗力,不过是为了辅助感知能力优秀的蜻蜓的指挥而存在的东西罢了。但是,现在不同。龙胆以那能力,把水铁中一个个的纳米机械都认识、操作得精准万分。”

龙胆的攻击手段,一言以蔽之的话也就在一点上。

将凝成装甲的水铁完全收入自己的控制下,操作其中的纳米机械,时时刻刻重复着流动与凝固,化作千变万化的钢铁。能成为坚厚的装甲的东西,自然也能成为锋锐的利刃。

当然,这说到底也只是“理论上有可能”的东西。无论谁都不认为它可能实现。除了一人,也就是蜻蜓的驭手之外。

身为鬼虫第一式的蜻蜓,有着本来是水铁运用的试验机这种经历。因此,存入了蜻蜓体内的水铁的量也比后续机体来的要多。龙胆管制这所有这些水铁,利用神经加速的能力把蜻蜓纵横无限地运用到远远超出了当初的设计概念的水平。切断了运输直升机的也是其变形之一,是通过展开到极限细来将目标一刀两断的超薄之“刃”。

“巴和剑菱——第二式和第三式似乎是见过。刚刚投入实战时的龙胆,似乎是为了提高生存性而在全身覆上了一层厚实的水铁。但是,如今他连原本形成了装甲那部分的水铁都能自由地去操纵。”

九曜停了一拍,看向了在场的人。

接着,在最后断言道:

“……这并非是先天就存在于蜻蜓之中的能力。这是龙胆磨练自己的能力,通过艰苦卓绝的钻研才得来的技术。”

这是超越了想象的本领。

就算是鬼虫,就算有神经加速这种能力,把数目庞大的水铁完全纳入掌控中也绝非易事。那就仿佛生物把自己体内的一个个细胞把握住、操纵起来那样。

那是由强韧的意志所派生出的,对于斗争与力量的志向。那是除了龙胆之外没有别人能做到的事情。

“弱点呢?没有什么弱点吗?”

“我送脆米饼来了——”

叶叶端着装着饼干的大盘子走了进来,放在了人圈的中心。九曜思考了一会菘所提出的问题,开口道:

“…………,不知道,能不能称作弱点。”

一下子,所有人都探出了身来。

“蜻蜓的装甲十分的薄。因为龙胆把装甲上的水铁都用作了操纵。那机体,大概各位见过,只是用最基本的装甲把内部结构给包了起来而已。”

“也就是说一家伙就能给揍出个大洞来是吗?”

“嗯。如果能够直击他的本体的话,恐怕一击就能造成致命伤。”

“那,那么!”

众人的眼中涌起了希望。然而,九曜摇了摇头。了解蜻蜓的安东脸上的表情也十分严峻。

“但是,那是如果能够直击到的话……的前提下的事。”

“是的。可以认为龙胆根本不会在对攻击做出反应上出纰漏。就算是与蜂连接起来的小生,与他相比反应速度还是差的太远了。大部分的攻击根本无法命中,就算万一有‘无法回避’的攻击,他也会用水铁彻底地防御住。”

虽说本体的装甲很薄弱,但是这并不代表龙胆的防御面不堪一击。他那超越了人智的洞悉力使得他可以在全身上下任何方位展开针对性的装甲,实现了绝对防御。被正确无比地操纵起来的水铁不仅仅用在了攻击上,连防御也做得完美无缺,既是一击必杀的武器,也是坚不可摧的防盾。

要胜过龙胆,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跟上他那由特攻术所生出的神速反应。二,是解决这无懈可击的水铁之结界。

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吗?

众人就这对龙胆作战这个话题展开了七嘴八舌的讨论。由人类们去帮九曜的忙这个方案被立刻否决掉了。龙胆对人类抱着一种奇妙的敬意,会极其安稳而绅士地去对待他们,但是一旦表露出敌对的意志的话,他丝毫都不会留情。另一个方案是从远距离发射妨碍其演算的妨害电波,但是对本来身上就充满了各种电子装备的蜻蜓来说,实在很难想象这种方法会奏效。最后大概会被反推出信号源,然后用超高强度的指向性电波把雷达整个引爆掉吧。

在始终没有出现好的解决方法的同时,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走。麦茶和脆米饼全都已经进了大家的肚子,只剩下毫不厌倦地响个不停的蝉鸣声回荡在场上。

这时,刚刚端着盘子跑来跑去的叶叶看见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小步跑到了人圈边上。

“——对了,那个。各位。”

说到这里,叶叶取出了一个小号的水壶。

虽说是水壶,但是里面装的并不是水,水壶只是个称手的容器而已。叶叶把水壶往人圈中间一放,里面便传出了“咯啷”一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

“蜻蜓大人走了之后,我又去看过了那时候的地方。然后就发现地上掉着这个东西……这个就是,呃呃,叫水铁的东西吗?”

她打开盖子。

壶里,躺着几粒沾着沙尘的银色小粒。水滴,说成这样或许比较恰当。它们的形状就像是滴落下来的水滴一样,用手一摸,发现它们实在坚硬非常。

“——”

九曜皱起了眉头。这的确就是水铁。

那么自在地操纵着水铁的龙胆,绝对不可能在操纵水铁上出一丁点纰漏。就算仅仅是一滴。这样来说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些飞散的水滴呢。九曜开始回想起那场战斗中,龙胆究竟做了什么,九曜本人又做了什么。

九曜的最后一手,究竟是什么呢。是注入了全身力气的一刀上段斩击,龙胆则用水铁接住了那一刀,然后从军刀上传来了电磁制御(Elekiter)所产生的电流。

——这,意味着什么呢。

“…………该不会。”

忽然,至今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安东说出了话来。安东,是从头到尾地目击了那场战斗的唯一一名人类。

“小叶小姐,你捡来这个……没准,可是立了一大功啊。”

“……少尉殿下。莫非是。”

他,恐怕和九曜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安东点了点头,毅然说道:

“蜂啊,来解析解析这水铁吧。没准我们还有手段。”

计划进入了最后的修整阶段。

会议结束,大家都回到了原来的岗位去,九曜则一直留在工作场里,靠在蜂的边上。他一开始就说明了希望能够让他们两人独处——这种说法不知道是否恰当就是了。

九曜面对着蜂,进入了有线连接。蜂的副脑连接上了主脑。开始进行信息整理。

——各部位,确认驱动效率。

「没有异常。能够进行装着及飞行。电磁制御(Elekiter)精度上升,火控装置正常驱动。可能进行战斗。为提高演算效率进行信息优化,开始进行无用信息冻结——」

——否。更新无用信息的定义。解除冻结。

「无法理解。与战斗机动无关的信息即为无用。应优先战斗效率,”

“听我的话。”

九曜发出声来,压下蜂的自主决策。以主脑的权限否决了蜂的判断,抹消了询问信号,把副脑所自动进行的思考进程一手揽了下来。

“可以的。就算什么都不舍弃也是可以的。我已经知道,我已经懂得了战斗的理由。”

「——,——,——,了解。解除信息冻结。将所有判断交予主脑,转入辅助中。」

被冻结起来了的所有信息都苏醒了过来。基本上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像是叶叶所教给他的东西,跟尽天的人们对话的内容,以及在战前的基地里的小小的日常事件,以及战友们所说过的话语。

要说对战斗行动没有用的话,那还真没说错。但是这些,都是九曜曾经活过的记录。

“……我觉得,一定是太过于依赖你了。太过于依赖作为兵器的判断了。自己从不考虑为何要战斗,仅仅是一具空壳。最后,还把自己当成了不过是道具而已的东西。”

战死沙场的话,那样就好。死在龙胆手下的话,就太好了。

嘴上说着要击坠龙胆,但是心里却从没想过要赢。因为他可是最强的。就像机械兵被九曜破坏掉那样,九曜也想被龙胆破坏。他确实为走向狂暴和死亡的机械兵感到遗憾,但是绝对没有为其而悲伤。因为他们知道最后的瞬间为止,都手持着武器,秉着兵器的本能而死去了。

那就是兵器的极限。一切都结束后,失去了用处的道具除了消失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而拥有意志者,则能超越这个极限。

“抱歉。谢谢。我已经不会再迷茫了。”

仿佛是在对亲切的朋友说话那般,这与外观相符的少年的声音十分地安稳。蜂在这一路上一直见证着自己。作为九曜的半身被驱动起来,给予少年力量,守护着他,与他同在。

九曜温柔地抚过蜂的装甲。当拿开手时,他已经是往常的那个他了。

赤红的双目中投射出锐利的眼光,饱含着明确的意志,少年决然地开口道:

“——听好。我等即将出战。为了他们,为了她,我等有要亲手击坠的敌人。……把力量,借给小生吧。”

蜂的复眼中,亮起了模糊的红光。

战斗已近。九曜感到仿佛要将身体灼烧起来的战意,正燃烧于他的胸中。

他想起来了。

那时,柊,是这么说的。

“阻击战,防卫战。不能后退的时候。身后有谁在的时候。一旦我们失败了的话,就有其他许多人会死掉的时候。——也就是说,去守护别人的时候。”

第九式『蜂』·金翅之九曜,曾经有一段时间仅仅是个在士官学校上学的平凡少年。

当时的事情他几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但是,唯独那副既是终结也是开端的场景还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中。那是尽管拥有家人和朋友,但结果却没能保护住任何人,也没能帮任何人报仇,该称之为原体验的往事。

是它深深地植根在他精神的根底,通过心理创伤的反作用,才使九曜在柊所说的那些作战中摘得了硕大的战果吗?

为了守护谁而战时,九曜会发挥出最强的力量。

那是他自己完全没有觉察到,也没有实感的事情。九曜有种仿佛是被说中了内心深处的感觉,皱起了眉头。柊得意地挺起了胸。大概是对自己的推测有着十足的自信吧。但是九曜却没能坦率地承认,而是哼地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

“真是无聊。小生是兵器,兵器只为战斗而生,战死沙场才是唯一的存在意义。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理由么。”

柊,仿佛看穿了他般地笑了。

“九曜你,真是又爱逞强又爱摆样啊。”

那是记忆中的话语。

是遗忘在了在他失落的过去中,但却仍然,确实存在着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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