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的雪到了早晨已经完全停了,太阳的脸庞面带歉意地从云层的裂缝中探出头来,冻结的地面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在覆雪的道路上骑车比较花时间,因此我很早就出门了。
走过冷冽无人的走廊,进入还没有任何人来的三年一班教室,我打开暖气。吹着从送风口流出带点油臭味的湿风,回头时,有股不寻常的感觉。
好像有点奇怪。教室里的样子跟平常不一样。环顾四周,我开始一项一项确认。太阳射进地板的角度、或是结霜的玻璃窗、用图钉钉了许多列印纸张的布告栏、还有上面沾了薄薄白污的黑板。然后我很慎重地数了数书桌,这已经变成我每天的例行功课。一大早就确定班上的同学有没有谁消失了,如此一来,便可以防止自己不小心提到已经消失的人意外引来奇怪的目光。平均来说-每个月会消失一个同届的学生。这一点都不稀奇。但是这时候,书桌增加一张了。
增加?
我又数了一次。二十九张。没错。每天早上我都会数。上星期确实是二十八张。怎么回事?有人把备用的桌子搬进来吗?
我疑惑着把书包放到了自己桌上。一直想这个也没用,因此我不再去在意它而开始整理起相簿。照片增加了很多,得开始做第八本相簿了。
有很多照片必须更换,我一直持续作业没留意同学们开始一个个走进来。直到钟声响起我才终于抬起头来,因为我知道早上的晨间班会要开始了。
环顾教室之后我倒吸了一口气。靠窗最尾端的位置,有个我没有印象的女孩。
我重新注视那个女孩。一头仿佛雨后夜晚似的黑色长发、霜柱般的睫毛、冰雪沉静的侧脸、敏锐而飘渺剔透的脸孔。光是看着她就让我的心情骚动起来。明明好像遗失了某样东西,但是却忘了遗失的是什么、放在何处。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是谁?她穿着制服,我记忆中却没见过她。即使我再怎么不跟同学说话,也不可能没发现有这样一位引人注意的女孩和我同班。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有转学生。整个教室放眼望去,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在意她。
当钟声响起、导师走出去的瞬间,她突然看了我一眼。她表情先是有点诧异,随即露出非常哀伤的神情。我睁大了眼,她却猛然站起身走出教室。
她是谁?
「嗳,莉子」我叫她,前座的褐色卷发跳跃着回过头来。
「什么事?毕业致辞吗?我还没想呢,现在才要开始努力!」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
眼光望向教室门口,我问她:
「刚刚出去的那个人,是我们班的吗?」
「你说奈月?那还用问吗?你在说什么呀?」
奈月……
水岛奈月。
是的,她是水岛奈月。我确实知道这个名字。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我没见过的学生呢?
「喔,嗯,没什么。没什么。」
我一面努力掩饰,再次拿出相簿。这一本是专门用来收集学校里还没消失的学生的相簿。我在桌子底下偷偷翻阅调查着,没有水岛奈月的照片,我记得明明把全班的同学都拍下来了。我阖起相簿,拼命努力回想。记忆中原本就不曾在教室里见过她。应该是到昨天为止都不存在的第二十九张桌子、第二十九个学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了,我想到了,毕业纪念册里面的照片情形呢?于是我从书桌里拿出毕业纪念册,在写着三年一班的个人照片里,发现了她的大头照。上面确实写着水岛奈月。其他社团活动、实习课等的综合照片里,还有一张照片拍到奈月在中庭走着。从背景里植物的模样、还有充满素人手法的构图看来,这应该是我拍的。为什么我不记得呢?
我又拉了拉莉子水手服的衣领问她:
「水岛最近有来学校吗?」
「有啊!你很过分耶,她再怎么文静,也不该用这种从来没发现过她存在的口吻说话吧?」莉子鼓起听帮子说。围绕在莉子身旁的女孩们也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我异口同声地说:
「你永远都只专注在拍照上,完全不知道班上的事呢。」
「啊哈哈,可以这么说呢!大概一直到毕业都还叫不出我们的名字。」
「我可没看过你跟莉子以外的人说话喔。」
我用手捣住脸,于是一旁的男生也插嘴了:
「这家伙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才在照片上写名字。」
我大惊失色赶紧把手上的相簿藏到桌子里。被看见了吗?
「咦?真的吗?」
「给我看,快给我看一下。」
女孩们嚷嚷着拿起我的相簿。
「哇!这一页都是莉子呢!」
「真厉害!」
「啊,这是我!」
「这是马拉松大会的时候吗?好怀念!」
「这家伙是边跑边拍的呢。」
「好厉害,这角度真酷!」
「果然厉害。毕业纪念册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你拍的吧?」
「黑白照片看起来超美的!」
「我还真希望毕业纪念册作成怀旧风的褐色照片呢。」
「所以这是你自己专用的毕业纪念册吗?」
其中一个女孩这么问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虽然承认这是自己专用的毕业纪念册实在丢脸得要命,可是这样的伪装才能免除掉一些麻烦的说明。我心想,还好已经消失的人的照片没被看到,真是救了我一命。
「这里的照片比较好呢!」
「这张加洗给我啦!」
同学一个个对我提出任性的要求。我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围住当成话题,我就像个生锈的螺丝钉一样缩着头,眼睛一直追着在女孩们手上传来传去的相簿。正当我想说「快还给我」时,有个人说「里面没有水岛的照片呢」。
「啊,真的呢。」
「所以你才会不记得水岛啊!」
才不是这样,我正想起身否认,又觉得还是默默承认事情会比较单纯,于是又坐回椅子上。「是没有机会拍。下课时间她又不常在教室里。」我用嗫嗫嚅嚅的声音辩解,班上同学于是面面相觑。
「说得也是,她完全不跟人说话呢。」
「午休时间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一放学又马上就回家了。」
「她高中要念哪?直升吗?」
此时我默不作声,竖起耳朵静静听女孩们说话。没有人知道奈月高中要念哪里。也没有任何人的手机里面有她的手机号码。这种事有可能吗?进这个班级已经十个月了吧?慎重起见,我也打开自己的手机,确认通讯录中ㄕ字开头的那一页。当然不可能有。
「咦?我的手机里有呢。」
莉子拿着自己的手机,突然发出声音大叫起来。
「莉子你也太夸张了吧?」
「你竟然忘记跟人家交换过号码?」
「嗯……什么时候输入的呀?」
于是话题很快地转移到莉子的神经有多大条。一阵骚动之后,第一堂课的钟声响起。
奈月在快要开始上课之前才回到教室。视线跟我一接触,她便咬着嘴唇避开目光。为什么?她为什么要用那么憎恨的目光看着我?我又没跟她说过话。
不——我们真的没说过话吗?我的记忆相当混沌。我还是听莉子说了才终于想起奈月的事情不是吗?不,并非只有我。班上的同学似乎都一样。
想到这里,我心情便激荡起来。
这是什么状况?莫非我的记忆也有遗落?
放学后,奈月立刻把东西装进书包里,拿起外套走出教室。班上的同学们几乎没有人在意她。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抓起相机包就冲出教室。
如果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不知不觉中出现在教室里,我的惊讶或焦虑或许会更不一样。但是我知道她的名字。某个地方被扭曲的事实在我胸中翻搅,让我一刻也静不下来。
我追着奈月来到玄关的鞋柜旁。她转过身来,脸上一瞬间露出复杂的表情。死心、懊悔、还有忍着泪水的紧张感。不断推移的表情变化,又亦我的心中泛起涟漪。忍着泪水?为什么?
「……什么事?」奈月说。就像把温度计浸在冷药水的那瞬间,虽然声音很小,却很有渗透力。她故意别过身子不看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次她明显露出羞涩的表情,连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喔,啊,不是,那个……」
莫名其妙追上来,而且还是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初次见面的女孩子。更不用说我一直是个如果要跟陌生人说话,宁可选择从三楼窗户跳下去的人,一时之间我连发出声音的方法都不知道。
这才发现我紧紧握着相机包。对了,照片。我是来拍照的。就这么说吧。
「呃,那个,突然这么说很不好意思,我可以帮你拍照吗?」
我举起相机包,奈月的表情变得僵硬。
「不行。绝对不行。」奈月说着很夸张地摇头,摇到头发都乱了。这句话让我倍感惊讶。
「为什么?不,那个,不是什么奇怪的照片喔!该怎么说,我是在制作相簿。我想帮班上的人每个人都各拍一张,然后……」
我一拿出相机,奈月便突然大叫:「不,不可以,不要拍我!」她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硬是一圈圈把我拿着相机的手绑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奈月把手放在嘴边,一副对自己的行为不敢置信的表情,转身把鞋子往脚上一套就飞也似地从玄关跑出去了。
我的肩膀紧靠着鞋柜,愣了好一会。眼看围巾就要从我手上打开滑落,我连忙把它捡起来。
她刚刚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不像是讨厌,而是害怕。为什么害怕?难道是她以为拍照会把她的灵魂吸走吗?还是我拜托她的方式不对?的确是太突然了。
搞不好——不,不是搞不好,而是她真的讨厌我?
随随便便就追上去、莫名其妙引起混乱、提出任性的要求,最后又因为自己期待落空而沮丧,我真是可耻。我到底在干嘛呀?我整个人泄了气,叹息像喷雾器似地喷出来。
我转过身正打算回教室,却差点撞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的某个人。褐色头发碰到我的鼻尖,我「哇」了一声,整个人被撞飞。是莉子。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我忍不住用责怪的口吻说。
「什么为什么?我是看奈月的样子怪怪的很担心,所以……」莉子嘟着嘴。「你自己才是,干嘛?你跟奈月说了什么?我看她生气了。」
莉子的视线集中在我手里的围巾上。这是奈月的吧?她用眼神这么追问。我的目光也落在围巾上。
「没有啊……我只是请她让我拍照。」
莉子把眼睛瞪得老大。惊讶是应该的,因为我一直以来几乎都沒有征求对方同意就任意拍摄的。不过莉子立刻挑起眉毛说:
「为什么你需要模特儿不来拜托我呢?」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我拍你没有什么意义吧?我以前拍过你多少张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意思是非奈月不可吗?为什么?」莉子逼问我。我一时间也答不出来。
「所以,那个,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我正在制作自己专属的毕业纪念册啊!就像是摄影社的毕业作品。」
我继续利用这个方便的藉口来说谎,莉子则带着讶异的眼神歪着头瞪我。
「就算是为了艺术,突然拿相机朝一个完全没说过话的女孩追过去,她当然会逃走啊。」虽然很不希望她把我讲得像个变态,我却缩着头无法反驳她。我悄悄回头,远望洒着淡白色阳光的校门口庭院。总觉得奈月的背影还在我眼前。
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自己想拍奈月的心情,并不是藉口或谎言,而是切切实实地转化成一种渴望。为什么呢?
我仔细回想她惧怕相机的表情和她带剌的言语。莉子绕到我面前对我说:
「你真的拜托奈月当你的模特儿?你怎么了?你不是只要一跟人说话五秒钟就会喘不过气来吗?」
「我刚刚大概跟你讲了四十秒左右吧?」我忍不住突然大声反驳。我藉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是,所以,我是说……」
「你就这么在意奈月?」
在意……
当然在意。一本没看完阖起来的书,再打开来看时不管怎么翻,跑出来的却都是没有读过的内容。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莉子你不在意吗?」
「嗯……就是在意才追上来的呀。」
「你们感情很好不是吗?」
不只是手机里有她的号码。也只有莉子一个人直接喊她奈月。
「我也不记得跟她说过话,可是应该不可能吧……」莉子拿出手机打开来。「我知道她的号码,应该是朋友才对呀。」
我感到有些安心。对奈月的事情感到奇怪的不只我一个,莉子果然也觉得奇怪。但是班上的同学为什么都不在意呢?
莉子一下子把手机贴在耳边,一下子又焦虑地反覆操作按键。「奈月没有接听电话。」她沮丧得放下手来。
「为什么呢?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奈月的事情?好奇怪。」
莉子嘟囔着说,手里的手机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会不会是因为某个人消失了?」
「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例如有个人跟奈月很要好,而我也透过那个人跟奈月很好,但是那个人消失了——也许是这样也不一定。」
我想了一下莉子说的话。很有道理。消失的连结。如果这个推测正确的话,我甚至觉得水岛奈月这个名字的记忆,还有她是我们同班同学的事实,也跟着消失的话或许还好一点。
然而莉子却把手机收进口袋,说出这样的话来:
「算了。我从现在开始跟她要好就好了。也还有一个月才到毕业典礼。」
对于她这样的正面思考,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像莉子这样的话,或许就不需要有任何人消失了吧,我有点这么认为。但是这个世界好像每天都很吵闹。
「那……那个……」
也许是被莉子的正面思考感染了,我脱口而出:
「你可以去帮我拜托她吗?问她可不可以让我拍照?」
我还想加上一句顺便把这条围巾拿去还她。
「不要。为什么要我去讲?你就像平时那样,挖个洞把相机装在包包里狂拍不就好了?」结果莉子这样说。
「我从来没有这样做!不要把我讲得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偷拍!」
莉子对我扮了个鬼脸后便跑回教室去。
这一天的纪念公园简直就像上了一层雪妆。立在中央的黑色石碑看起来就像独自从背景当中浮起来一样。阳光充足,反射的光线剌得我眼睛好痛。我坐在凉亭中的长椅上,像往常一样等待着DJ SATOSHI的广播节目开始。倾斜的冬阳照进凉亭内,形成了些许向阳。
公园扶手的另一端是一片绝美的银色世界,我却连拿出相机的意思都没有。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奈月的事情。既没注意到DJ SATOSHI已经开始说话,也完全没有将他播放的,不时令的海滩男孩合唱团歌曲听进耳里。
莉子关于奈月的说法。
消失的连结。
确实有点道理,但我却无法立刻消化。因为,班上的同学都这么彻底遗忘了吗?没有任何人跟奈月有直接的往来吗?
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们在学校里多次经过奈月的眼前,却都完全没注意过她。那个时候奈月心里又作何感想?那种感觉比掉入黑暗潮湿的井里饥饿而死更加凄凉。
冬季短命的太阳已经躲到山的身后,寒气已无法抵挡,我关掉收音机。今天是我第一次没有听完DJ SATOSHI的ROCKIN JAM。总觉得自己的叹息仿佛混着霉味。
背起书包,横越公园下了斜坡。回头望去,雪上只有两道足迹。一道是一小时前的我,另一道是现在的我。
最让我不舒服的,是自己记忆的不确定性就摆在眼前。我其实跟那些一点也无法实际感觉到死亡或丧失,还笑嘻嘻地活下去的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直到昨天为止,我也没有察觉到奈月的存在。
为什么会忘了她呢?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她呢?
穿过森林从后门回到学校里,经过雪地泥泞的中庭,仿佛每走一步都像逐渐陷入冰冷的泥淖一样。
拉紧外套的衣领走上回家的路,我努力思考猫女王的事情。奈月会不会是和我那不完整的记忆一样是上星期四突然被创造出来的呢?就算道理说得通也一点都不值得安慰。只是心情变得更加恶劣而已。
回到家,正要进院子,隔壁的玄关打开了,穿着围裙的恭子阿姨探出头来。
「欢迎回来。今天好像比较早呢。」
嗯,还好。我含糊地答道。
「那正好,我做了点心,你来试吃看看。」
怎么办?我没有心思配合她的心情。要不要随便编个理由说好像有点感冒然后躲回家?正在犹豫时,恭子阿姨已经走出门来把我拉进院子里。
「我想分给老爷爷他们吃,试了很多种,结果不小心做太多了。」
她拉着我的手腕,一面用鼻子哼着歌走进玄关。客厅里充满了甜甜的香味,餐桌上的盘子和蒸笼冒着蒸气。连红茶都泡好了,冰冷的身体就像要融化似的。
「可以吗?做这么多,现在砂糖不是很贵吗?」
「没关系没关系,这就像我的兴趣一样。」恭子阿姨从厨房里对我说。「我跟你说,人只要吃了甜食,就会有幸福的感觉呢!」
我深深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我想如果把恭子阿姨放到利比亚一带,她可能会把整片撒哈拉沙漠都改成香蕉园才回来吧?
「而且,现在砂糖已经没那么贵了。配给品的项目一口气减少了很多呢。所以便宜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我几乎不买粮食所以完全不知道。
「米和蛋还有汽油到去年为止都还要配给呢,这是不是表示情况变得比较好一点了呢?」恭子阿姨从蔚房里对我说。我拿起红茶杯,轻轻地压了压脸颊。一阵温暖剌着我的皮肤。
「应该是因为吃饭的人减少得太多了,所以已经不需要配给了吧?汽油也是,只是因为禁止进入的区域太大了,所以没有人开车了……」
「你又说这种灰暗的话了。」
恭子阿姨明明背对着我,我却知道她正鼓着听帮子。因为她是一个连声音细微处都有着丰富表情的人。
「既然无从得知事情的真相,我们往好处想就可以了。雨天就支持卖伞的,晴天就支持卖草鞋的就好了。」
虽然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不过我拿起一块烤饼干来吃,牛奶的甜味扩散了开来,连耳尖都感到温暖起来。刚才那股无法言喻的不安还让我浑身发抖,可是和恭子阿姨说了一会儿话,吃了一口甜食之后,身体确实感受到的小小幸福已经取代了它。人类的构造真是单纯得可笑啊。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人口才能增加到好几十亿,又像现在这样简简单单地濒临灭亡。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的事情就往好处想。嗯。我跟奈月只是恰巧没有机会讲话、也恰巧没有拍到照片,只是这样而已。就这么想吧。这样想比较轻松。
那,那我该怎么办?
我从也包里头取出相机。明天先去跟她道歉,然后再拜托她一次让我拍照吧。今天真的太唐突了。
「好!这个也完成了!这是我今天最有自信的作品。」
从蔚房端着一个小盘子走出来的恭子阿姨,眼光停留在我手中的相机上。
「咦?很久没帮我拍照了,你要帮我拍照吗?」
「咦?没有,不是。」
我虽然想这么说,但恭子阿姨手上的盘子洋溢着生姜芳香,使我心痒难耐。那好像是用糖水还是什么煮过揉成的饼干,固定成漂亮的星形,好想把它拍下来。
回想着尚未使用的底片还剩多少。手上好像只剩下在汤泽照相馆买的最后一卷。但要是省着用把现在这卷摆在相机里不管,底片要是恶化也是得不偿失。又不知道奈月什么时候才肯让我拍。既然如此,不就应该把剩下的几张底片拍完赶快洗出来吗?而且这个洒了切碎松果的饼干不趁着冷掉之前拍下来的话,光泽都会消失。
「那,大概剩下五张吧,我把它拍完啰。」我才把镜头换成近距镜头,恭子阿姨就笑容满面地把盘子斜斜地压在穿着围裙的胸前,摆好姿势。
不,恭子阿姨,我没有说要拍你啊……
*
次日,积雪变硬结了冰,骑脚踏车上学实在太危险,因此我久违地搭了电车。由于搞错搭车时间,眼看就要迟到了。在校门口附近时,我听见上课前的预备铃声。
跑进教室,我下意识地用眼光搜寻水岛奈月的身影。在三五成群聊天的同学间,我看见了那头黑发。是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让我惊讶的是,手扶着那张桌子在与奈月说话的人,是莉子。
奈月首先注意到我,她突然站起身来,像只受惊的小鱼在学生间穿梭,然后从教室前门出去了。我惊呆了,只是一边用眼睛追着她,同时把包包放到自己桌上。
「奈月!等一下!真是的!」
莉子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往教室的出口看去,然后走到我身边。
「总之,我帮你拜托奈月了。」
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傻傻地回她:「啊?」莉子的眉毛马上挑了起来。
「拍照的事!」
「咦?啊,啊!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说不要吗?」
「因为你拜托我啊!你那什么口气啊!」
我的脚背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不谈这个,你昨天让她很生气喔?奈月说拿着相机绝对不能接近她!」
「我不记得有惹她气成这样啊……」
为什么那么怕拍照呢?不,不是怕拍照,只是在逃避我而已吧?莫非在我不记得的过去,曾经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吗?那就是莉子所说的偷拍,还是——不,不可能。我不做这种事的。明明没有人在跟我说话,我却一个劲地摇头否认。
奈月不知道是否察觉我想靠近她,午休和放学时间一到,马上就从教室逃出去。钟响的时候,总觉得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缩着脖子四下环顾,才发现几乎没有人注意我,但也不见莉子的身影。
围巾该怎么办?摆在我这里可以成为跟她说话的藉口,虽然脑子里有这样的念头,却没办法真的那么厚脸皮,所以只好放在奈月的桌上。围巾软软地蹲踞在阳光照射的桌上,看起来像刚睡醒的鼬鼠。它醒过来会不会呼唤主人呢?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当然啰,围巾一动也不动。
我斩断这无聊的妄想,迅速整理好东西往化学教室走去。昨天拍饼干把一卷底片拍完了,得去冲洗成照片才行。
位于校舍北边日照不佳的化学教室,平常又拉着黑窗帘关得紧紧的,一打开门就冷得仿佛看Mj股冷空气流出来。因为须藤老师消失了,所以也就不会有人来到这个角落。每次放学后来到这里,不由得便会觉得这里也是另一个世界的终点。
在封住教室门口之前,我想先确定未使用的底片存量,但打开冰箱之后一阵错愕,空荡荡的冰箱里孤伶伶地蜷曲着一卷露出来的底片。我一瞬间搞不清楚看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取出来看,那确实是一捆胶卷。当然,全都曝光不能用了。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冰箱里?从汤泽照相馆买来切好卷进底片壳里的底片,应该是收好才放进去的。
想到这里,我差点喊出声来。因为在汤泽老人死去的同时,底片壳也消失了。因为那个底片壳是老人借给我的。
为什么连这种东西都要这么有秩序地消失?虽然这么想,却不知道该向谁抱怨。无力感紧紧包围着我,我瘫倒在大桌子上,背脊冷得紧紧贴住桌子,凝视着天花板,放在地上的书包里传出播音员阴沉的声音。是收音机。我设好的定时开关十六点五十五分已经到了。接下来是明天以后关东地区的天气。东京北部是晴天。东京东部是晴天。东京中央也是晴天。东京西北部是晴天。东京东南部也是晴天。一堆杂讯的天气预报,让我越听越火大。除了东京没有其他地方吗?那关东地区到底是哪里?这整个世界只剩下东京吗?现在连云都消失了吗?应该再多下点雪才是。把整个世界变成纯白色,这么一来我就不需要为了黑白底片奔走、还把零用钱都花光、也不用为此感到沮丧了。
正当我想着这些无聊的琐事时,激昂的吉他节奏突然剌痛我的耳朵。过了几秒,摇滚乐声像空气变稀薄似地显得越来越遥远,从而被那温暖沙哑的声音掩盖。哈啰哈啰,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大家期待已久的DJ SATOSHI的ROCKIN JAM的时间到了。最近实在是太冷了,连想叹气都没办法。感觉好像一打开嘴巴喉咙就要结冰似的。但是听音乐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对吧?今天也是满满的一个小时,要为你播放喜欢的摇滚乐。今天就从齐柏林飞船的专辑开始吧!有最棒的主唱、最强的吉他手、最厉害的贝斯手。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们彼此之间感情不好、气质又差、还有酒品跟个性也不好。这样的三个人多亏他们还能组成一团。但是呢,没有鼓手。就像是被拔掉一只脚丢进沙漠里,向着大海匍卜前进似的声音。在简单的反覆弹奏之间,你是否有听到或许响起过的鼓声呢?虽然不知道当初是否真的有鼓声,但我听得到。告诉大家,以前我看过的一部电影里,有这么一句很棒的台词:音乐是绝对无法被夺走的,因为它会一直在人们心中响起。
紧接着是今天的第一首曲子,〈Custard Pie〉。
我打开窗帘和遮光板,让夕阳进到屋子里,然后又趴在大桌子上闭上眼。听着吉他和贝斯交错的声音,像用完汽油的十二汽门引擎,虽然力道很强却有点凄凉。我也听到了小喇叭的练习声和慢跑的呼喊声。觉得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好像有人开门进入化学教室,此时收音机流出的声音已经变成播音员用念经似的声音在朗读禁止进入的区域。我像只待宰的活鱼稍稍抬起头。门口站着表情惊愕的莉子。她看了看教室四周,叹了口气走近我的书包关掉收音机。
「你在做什么?窗帘就这样开着不管。」
底片全毁了,我对她说明之后,连自己都对这微弱的声音感到讶异。
「干嘛要为了这种事情把自己搞得像在晒鱼干一样颓废?」
「因为是最后一卷底片了。」
不止是损失了底片,简直就像老天爷在整我一样,全都曝光了。这实在很难解释,我在桌子上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我不太懂,你是说你暂时无法拍照了吗?」
「对。」
「我说奈月,你可以进来没关系了喔。」
莉子这么一说,害我差点从桌上摔下来。教室门口有个黑发的女孩朝内张望,提心吊胆露出脸来的奈月和我四目相对。我半张着嘴,来来回回看看莉子又看看奈月的脸。为什么带她来呢?
「你为什么……把她带来了?」
「你什么口气啊!」莉子说着往我的小腿踢了一下。
「啊,啊——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能带她来,而是太惊讶了。」
「你老是想把我赶出去不是吗?我想如果带奈月来,你就会让我进去了,好不容易硬把她拉来,真气人。好像我是傻瓜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你就那么想打扰我的社团活动吗?
手臂被莉子拉着,奈月不安地露出半边脸说:
「……你真的,不拍照了吗?」
「与其说不拍,应该是我拍不了。」
奈月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她明明应该在躲我啊。看来莉子应该说了很多有的没的。话说回来,她跟莉子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要好的朋友了?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却始终说不出口。即使如此,我还是尽量继续说话:
「那个,水岛。」
奈月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嘴唇也是。
「不要叫我水岛。」
「咦?」
「我不希望你叫我水岛。」
她绷起脸往斜下方看。我混乱了。莉子往门口靠近,困惑的眼神在我和奈月之间游移。
「咦?欸?为什么?」
奈月拚命摇头。黑色长发的发梢,打在身旁莉子的手背上。奈月突然惊讶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地转身跑走了。
「等一下!奈月!」
莉子对着我龇牙裂嘴做出生气的表情后,追着奈月往走廊跑去。被抛在脑后的我只好又回到桌上躺下。怎么回事?不能称呼她水岛的话,那我该怎么称呼她才对?小姐,不好意思,能让我为您拍下尊容吗?是的,我手上的银盐底片正好用完了,如果要用沥青感光的话需要八个小时。神经病吗?我拂去这些无聊的想法,仰躺着把脚一伸,把毁掉的底片拉得长长的眺望着。浊黑的胶卷遮住了夕阳。
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了。
她要跑出去我也没办法。完全搞不懂大小姐在生什么气、我又该如何表达歉意才行。总之没有底片什么也别谈了。汤泽照相馆也不见了,该怎么买底片呢?
于是我想起来了,从相机包的背部抽出老板给我的便条纸。上面有几间照相馆的电话号码跟住址。太好了,没有消失。
那个老人该不会是隐隐约约地领悟到自己会消失吧?然后为了让我能继续拍照,在我的情况恶化到必须卖相机之前,先告诉我其他的照相馆?
我甩甩头抛开这些想像。对于死者,再怎么样都会把他想得很好。
我开始一间一间打电话给这些相馆。其中两家听到的是,您拨的号码是空号。一间则是很亲切的中年男子接的电话,他说店已经收起来了。还有一间则说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只卖彩色底片而拒绝我。总算,最后一间给我的答覆是进货最少需要三个星期。确认了地址,答谢后我挂上电话。三个星期吗?我手足无措。
不快一点的话,奈月或许会消失。我得留下她的照片,我得把那宛如黎明破晓时明月般的模样烙印封存下来才行。为什么会涌现这样的焦躁感,我自己也不明白。明明我们不可能知道人什么时候会消失。
当然,奈月很有可能现在立刻就消失。但是这一点任何人都一样。就在这个瞬间,在这个Nikon U的镜头之外,有多少人被忘却都无法推测。即使如此我仍然只想着奈月的事。我想以鼠灰色的校舍为背景,以彻底晕红的姬苹果树枝桠为前景,捕捉奈月突然停伫仰望天空的瞬间——我脑子里浮现的全是这些。
是的,虽然记忆中荡然无存,但我曾经拍过一张奈月的照片。毕业纪念册。曾经看过一次,却想不出那张照片长怎么样,我从书包里拿出毕册,打开登着奈月照片的那一页,觉得很奇怪。
照片里为何只拍到奈月一个人?而且既不是社团活动,也不是学校的什么例行活动。只是一张她在中庭走着的照片。一般来说这样的照片不会登在毕业纪念册上。因为是记录学校生活,至少应该是刊登跟其他同学或是师长一起合照的照片才对。
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我往下翻阅,寻找是否还有她其他的照片,却发现另一件致命的事实。团体照。
里面没有奈月。
我一一指着照片中同学的脸,确认了三次。团体照里到处都没有奈月的身影。
我合上毕业纪念册,抱着它仰躺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她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