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空晴朗得令人怀疑世上的人是否都忘了云的存在,公园里的雪接收了充足的日照,闪亮得剌眼。我躺在凉亭的长椅上,把双排扣大衣当成毛毯。为了追赶逐渐改变角度的阳光,我一边翻身,一边竖起耳朵听收音机。DJ SATOSHI开心地播放着门户合唱团的歌曲,遥远甜蜜又温柔的节奏配上冷面笑匠般的风琴发出的反覆低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缘故,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浸入溶解的雪水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依稀记得收音机从手掌滑落的触感,然后我梦见自己正追着连绵不断的蚂蚁队伍。
我会醒来,是因为听见踏着草走近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见一道和石碑剪影重叠的人影。水手服的衣领和蝴蝶结不觉随着强风鼓动。然后我看见了一头长发。
不久,脚步声踏进了凉亭。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清晰起来。一阵寒气让我总算清醒过来,背脊打了个寒颤。我一惊,倏地起身,奈月迅速往后退了一小步,她说: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我呼出一口气,将头和背靠在冰冷的凉亭柱子上。那股悸动直冲大脑。为什么奈月会在这里?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才对。这里应该是一个已经被大家遗忘,只是一个被白桦木栏杆扶手和世界终点包围的无名向阳山丘罢了。
「……为什么?」
我的疑问直接脱口而出。奈月蹙着眉。
「为么你会在这里?」
「呃,那个……」奈月支支吾吾地回答:「是莉子告诉我的。」
莉子?莉子知道我每天都来这里吗?她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呀。
奈月一度低下头,吞了吞口水后又抬起头。
「昨天很抱歉。」
奈月边说边在长椅一块阳光和影子的交界角落处坐了下来。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广播节目正在朗读听众寄来投稿的俳句(注1)。女性播音员忍着苦笑吟诵着:黎明破晓前、既然时间已至此、早晨麦当劳。有个类似解说员的男子说:「这个句子里没有季节语呢。如果黎明破晓前麦当劳的早餐就开始了,那这个日出还真晚,大概是冬天吧?但是这样不算季节语唷。」到这里我才终于想到要关掉收音机。手指的震动还没有心里的来得大。
「那个。那时候我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奈月说。我叹出一口气,后脑勺叩叩地敲着凉亭的的柱子。她是特地来道歉的吗?总之有机会说话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嗯,我也要向你道歉。」.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为什么要生气呢?
「啊,对……对不起。」奈月抱着膝盖缩起身子。「我不是在生气。我的意思是,你不用道歉。」
「你其实有生气吧?」
「我说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看,我跟你又没有说过话,却突然说要拍你的照片。」
奈月突然用脆弱得几乎要融化的眼神静静凝视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看着奈月而她也看着我时,总感觉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有什么东西陷进去似的。就好像一个人的手,而不是金属制的锚,伸进了水底的沙中。
注1:日本短诗,以五、七、五共三句十七音组成,其中必定要又一个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节语。
奈月垂下眼帘,比我更快一步垂下眼帘。
于是我问她:
「我想,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了……?」
冲口而出后我非常后悔。问这个要干嘛?不过奈月就这么抱着膝盖,轻轻抬起眼睛不安地探索我的表情。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说:
「也就是说,就像莉子说的。我们只记得水岛你的名字,但是其他的事情完全……」
「我明明说过不要叫我水岛。」
奈月把脸埋在双膝间说道。倾斜的夕阳自她的发间窥探而出,令她耳朵上的汗毛呈现透明的金黄色。
「为什么?」
昨天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不要这样叫我。」
我叹了口气,半边脸颊靠在冰冷的柱子上。我可以感觉到心中的鼓动在肋骨间回响,渐形扭曲。出乎意外的,我也觉得很受伤。如果只有称呼姓氏她还是觉得我在装熟的话,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她?
「总之,莉子是这么说的。」
我硬是把话题扯回来,然后闭上嘴,迟疑了许久。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奈月了。怎么叫都行吧?我自己对自己生气。日语里的第二人称多到就算分配给其他每种语言各三个,都还绰绰有余。现在不该是为此感到迷惘的时候,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跟她说。
「我们有共同的朋友,而你除了那个朋友之外和其他人没有深交,因为那个人消失了,于是我们就忘了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话一出口,口中却留下嫌恶的酸味。用「你」,不是更显得过分亲昵吗?但是奈月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石碑伸长的影子。圆木横卧铺成的平缓阶梯沿着山坡的斜面往下延伸,前端全被紫杉木林吞噬了。往树林的另一端看去就可以看见我们的学校。
吞了口唾液,我继续往下讲:
「也就是说,例如你来学校上课也都是待在保健室,但是保健老师死了——类似这样。」
我把想到的都说出来后,打了个寒颤。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事实,我们学校并没有保健教师,这道理说得通。
「当然,这只是比喻。」我连忙加上这句话。然而奈月激烈地摇起头来,那样子使我诧异。她的发梢跟着旋转跳跃。
「不可能,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不,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消失了。」
对了,毕业纪念册里的照片之所以会只有奈月一个人,可能是因为原本在她旁边的某个人消失了吧?但是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为什么能够这么断然否定呢?
「大家之所以会不记得我,是因为——」
从奈月的声音听得出,她拚命在找理由。
「只是因为我不引人注目而已。只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朋友而已。」
「不可能呀。因为莉子的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号码。」
「那是因为……呃……是因为……」
奈月的声音开始动摇。似乎在勉强编造理由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家只会记得我名字的人。如此而已。」
她在自己的手臂上擦了擦眼皮喃喃说着。
「没有这回事。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关于你的事情呢。」我本来想接着说,你才不是那种会让人印象薄弱的人,但是奈月突然红着脸往后退,从阴影下退了出去,我便不再往下说。为什么
要脸红?
「对不起,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你……你老是爱说这种没大脑的话。」
「老是?我老是这样说话?」我起身说。「你记得我什么?」
「啊……不…………不是。」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事,而我却不记得她?如果说那个保健室老师(如果有的话)消失了,照理说奈月应该也会忘记我才对。
「那是你的错觉啦,忘了吧。」
奈月甩着头,甩得头发都乱了,她站起身来。
「总之,我今天是来道歉的,就这样。」
她粗鲁地丢下这句话,便踏着雪往山丘下奔去。压在肩上的疲惫感让我连身体都无法挺直站起。背脊离开被体温暖过的柱子,我喘了口气。寒意随即袭来,紧覆着我的肌肤。
为什么她单方面的记得我?
思索了一会,我想到一个可能性。
会不会她跟我一样都记得已经消失的人?是的,比方说汤泽照相馆的老板女儿忘了我,但我却记得她。因为只有我还记得已经消失的连结点。那么,如果奈月也同样保有对死人记忆的话。
我朝着她跑走的方向望去。雪已经多少开始融化,折射出湿润的光泽。凉亭往阶梯方向那堆混乱的脚印中,确确实实有着和我脚印不一样的小小鞋印。
不论如何,我现在搞不清楚什么是确实的。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当然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很多,比那些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一万倍。所以我们才会把大部分搞不懂的事就这么放着不管过日子。与其思考为什么清澈透明、万里无云的晴空会下雪,还不如赶紧跑到有屋檐的地方躲避。不过也有些不可思议是无法放下的,奈月拥有的就是这种不可思议。例如应该已经放在包包里的折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类似这种。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终于站得起来了。歌曲也已经结束,我只有一个人,也只能回家了。
*
第二天放学后,奈月立刻走出教室。坐在我前面的莉子站起来往教室门口看去,然后瞥了我一眼。
「好好跟她道歉了吗?」
「我不是说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我连忙回嘴。「水岛也说她没有在生气。」
「咦,咦?你跟奈月说到话了?可是我带她去暗房的时候,她还气得像只刺帽一样呢。」奇怪?昨天奈月说是莉子告诉她我在哪里的不是吗?于是我问了莉子,她却把眼珠子一翻。
「公园?什么公园?」
「你不知道吗?」我也很惊讶。
「不知道什么?我告诉奈月的?」
「啊,不,没什么。」
我拚命掩饰。这表示奈月说谎吗?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那座公园里吗?
「总之你有事找她的话都先跟我说。」
「什么啊?搞不懂你的意思。」
「因为我是奈月的监护人。」
莉子挺起胸膛说。我更加不懂了。这时座位附近的女孩子插嘴进来。
「莉子你好厉害唷!」
「水岛愿意靠过来呢。」
「这么说的话,莉子也很会和野猫相处呢。」
「那从今天开始就叫莉子『活猫草』吧。」
「猫草本来就是活的吧!」
于是话题瞬间转换成了爱猫经,水岛奈月这个名字就被冲到遥远的海里去了。奈月说她自己是除了名字之外没有人会记得的人。不论原因是什么,目前的状况就是如此。因为某个人的消失,才使她被人忽略到这个地步,还是原本她在教室里就是独行侠呢?不过她看起来确实也不像是很会交际的类型。若是如此,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这样的我和那样的奈月或许也不会再有第二次说话的机会。这么一想,心情就荡到谷底。也许就不可能拜托她让我拍照了吧?我应该让她觉得很讨厌。
然而,奈月那天却来了。当时我正在寒冷阴霾的天空下,靠套园的扶手上听着收音机。我看到小山丘的中央出现了一道人影,吓了一跳,背部离开了扶手。
奈月就站在石碑旁,在离我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我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伸手去摸放在两脚间的收音机。巴迪霍利正在唱着〈Everyday〉。他在这个世界还很正常的时候,于二十二岁的死去,是最后一个以逝者身分被记住的摇滚歌手。奈月似乎蹇到我医收音机,便摇了摇头。
「我不打算打扰你。」她小声地说。「我不是有事要找你,我是来听广播的。」
不知怎么地,我吞下了一口带有雪味的唾液。广播?
「为什么特地跑来这里听?」
「不可以吗?」奈月面露愠色。我缩起脖子拿起收音机放在膝盖上。奈月慌张地从石碑后跨出一步。「啊,那个,我没有生气。昨天真的很对不起。」
我悄悄偷看了奈月的神色,确实不像在生气。她会这么跟我说话,就表示并不讨厌我吧?
我在尽量不被她发现的情形下先作了个深呼吸。
「那个……」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我很慎重地遣词用字。「我也没有生气。你也没有生气。那么我们就别再互相道歉了。我刚刚也差一点就说出对不起,那不就跟昨天一模一样吗?蠢毙了。」
她胀红了脸沉默不语。她的脸红又使我感到抱歉,差点忘了我几秒钟前才刚说的话,又想道歉了。我真是笨死了。到底在干嘛呀?
奈月靠在石碑上,瞄了我一眼,又慌慌张张把眼神移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同样的动作。巴迪霍利&The Crickets正畅快地演奏着〈Not Fade Away〉。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我微微伸长了身子正要开口,奈月便摇摇头。
「我只是在听广播。没什么事。」
我觉得她真像只猫。带着距离靠近我,当我想接近她时,她又立刻逃走。
「这段地下广播结束之后,你就会回家了吧?那我也回去了。」
「你以前就听过这个广播吗?」
「咦?……嗯。」
奈月的眼睛往下看,拍了几下没有沾上任何灰尘的裙子。
「可是我没有收音机。」
没有收音机的话,那之前是怎么听的呢?是不是保健室老师(假设有)有收音机,然后他们一起在保健室(假设是)听的?就像在雪融化之前又开始下新的雪,我的妄想也在徒劳地累积。对了,为什么她要骗我说是莉子告诉她我在这里的?还有,毕业纪念册的团体照里面没有她又是什么原因?想问的事情多得快要爆炸,可是我全都问不出口。如果问了,简直等于叫她不要来这里。奈月也不会再回答我任何问题了。无可奈何,我只好稍微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把喇叭朝向她放在草地上。奈月的一头黑发随着巴迪霍利高昂的歌声摇摆。
该说什么好?我趁着老派的节奏空档找话讲:
「你喜欢这种老派的摇滚吗?」
在一首曲子结束后DJ SATOSHI说话时,我若无其事地问。
「一点也不。」她答道。「我没听过以前的音乐。」
那你为什么会跑来听?我虽然感到讶异,同时也稍微安心了些。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能够好好跟她说话。
「我也只在这个节目里听过巴迪霍利。不过这个DJ好像很喜欢他。」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太清楚唱这首歌的人。我觉得不错的是山姆库克、卡洛金这类的。」
「我们的口味完全不合呢。」我不小心这么说道。我一点也不想听卡洛金。这个节目里要是播出了的话,我大概会跑到石碑周围绕着圈圈走,尽量避免听到。但理由为何我也不清楚。
「啊,那……那就是……」我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人的口味吗?」
已经消失的,保健室的老师(假设有)。是不是真的是保健老师我也不清楚,但是这个称呼已经在我心里渐渐定调下来。
「我不是说没有那样的——」奈月起身说,突然叹了口气又把背靠在石碑上。「算了,随便。」
「所以你跟那个人一直都在听这个广播?」
奈月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点点头。我的胸口痛得像被人用怪手铲过一样。即使如此,我还是问了:
「嗳,你还记得那个人吗?他明明已经消失了。」
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想是不是该把用我的Nikon U拍下来会留下记忆这件事说出来比较好。我跟你是一样的。但结果我还是没说。因为奈月现在的眼神就像要崩溃瓦解似的。
「对不起。」
啊,结果我还是道歉了,我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不过这完全是我的错,也没办法。
「关于消失的人。我一直缠着你问这些,真的很抱歉。」
我刻意让收音机的声音混着我的说话声,悄悄地、诚恳地道歉。奈月只是埋着脸。仿佛嗅到
我们之间山雨欲来般的沉默,DJ SATOSHI的声音变得开朗起来。接下来的歌曲是……
但是奈月要回去的时候,却带着迟疑的口吻问道:
「我明天也可以来吗?」
我困惑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奈月的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水,瘪着的薄薄嘴唇微微颤抖。
我连忙回答:
「可以啊,当然。」
仿佛一滴红茶滴落在雪地上,奈月脸上安心的感觉开始扩散。但是她又立刻害羞地把视线移开,然后跑走了。
*
第二天起,我和奈月开始一起在小山丘的纪念公园里听广播。
大多时候都是奈月先走出教室,一个人到白桦木扶手栏杆那里坐着等我。凉亭的影子温柔地倚在她的身影旁。我则把脚踏车停在圆木阶梯的起点,带着收音机通过石碑旁。世界终点的棱线被白雪和冬天的枯绿覆盖,在扶手的另一边展开。她随风飘扬的黑发,看起来就像支正疑惑着该如何在这幅空有鲜艳色彩的景致里添加些什么的笔尖。
可是她立刻便察觉到我来了,重新面向我。我在离她一公尺左右的地方把收音机放在栏杆下,然后再隔一公尺才在栏杆上坐下。不知不觉间位置就这么固定下来。
不久黄昏来临,寒冷的黑暗将我们包围。新闻突然中断,这时候DJ SATOSHI随着没什么品味的吉他节奏开始说话。哈啰哈啰!现在的时刻正好是下午五点……
我们其实听了很多老歌。小理查、查克贝里、巴迪霍利、艾迪柯克兰、尼尔杨,还有巴布狄伦。都是些二十几岁就死了,或是年纪很大仍不放弃吉他持续活跃的人。没有中间的人。时间的河流在某个地方被堵住,只剩下一些一直滚动被磨得越来越小的小石子流到我们脚下。巴布狄伦也是这样唱的。你有什么感觉?什么感觉?
在收音机传出歌声的期间我和奈月几乎什么话也不说。我发现她黑色长发的发梢在我视线范围的边缘摇摆。但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喜欢这些老摇滚乐曲才听。
过去和她一同听着广播的保健老师(假设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了解我什么?又知道多少?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讨厌拍照?这些疑问我完全没有说出口。因为这只会让她露出哀伤的神情,无论如何我现在也没有底片,只能静静地坐在她身旁听广播。
这大概也是补偿行为吧?我这么猜想。
我只是代替某个人坐在她身旁。不是我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听得下卡洛金,就算是只猫、是个塑胶桶也可以。无需言语。
这么想当然会有点令人难过。
不过我们也并非完全不会触及以往的事。在等待地下广播开始的时间里,奈月也说过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某次,她顺着话告诉我她住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在这里。」
她指着摆在凉亭长椅上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爬上家里屋顶拍的风景照。她指的是一栋我很熟悉的大楼。穿越那些现在不要说火车,连牛虻都不会经过的JR铁轨,循着那条两旁是荒废家庭菜园的柏油上坡路,最前端有一栋灰色的大楼。我从家里往那个方向拍照时,大概都会以那栋大楼为焦点,所以记得很清楚。我都随便称它为净水场,但我压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净水设施。莫名其妙地孑然耸立于充满田地杂树林的山脚下,那种建筑物多半是公共设施,而且仿佛一点也没有欢迎访客的意思,这只是我的胡乱推测。
「那是普通的国宅。不过我已经不住那里了。」奈月说。
但是我心想,这个地方,好像是——
「是禁止进入的区域,为什么?」
不小心问出口后才后悔,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吧?但是奈月看着那张照片答道:
「什么禁止进入不过是政府擅自公布的。自从公布之后大家就渐渐不靠近那里了。如果在全日本四处寻找的话,我想那些区域应该都还有人住。」
或许吧。我知道奈月住在哪里后也不太惊讶,甚至觉得很有可能。就算世界在我屁股下的白桦木扶手栏杆终结,而另一边宽广的土地上仍有人静静地生活着也不奇怪。重要的只是那里并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如此而已。
「而且,我想政府也知道禁止进入的区域里还有人居住。」奈月说。「因为那里也都还有水电。」
「那为什么要禁止进入呢?可以定期统合村镇及市,辅导居民搬家呀。」
我说完后也试着思考了一下理由。
「全部住在一起比较方便吧,医生人数也完全不够。」
「或许吧,但更重要的是……」
奈月把目光落在脚下夏日的枯草上,正好位在我们正中央的收音机里,传出一个疲惫的中年男子声音,开始朗读配给的变更项目。在ROCKIN JAM开始前,还有一些时间。过了好一会儿,奈月才继续往下说:
「我想可能群聚在一起生活比较不容易觉得寂寞吧?」
我想了想点点头。在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之前,日本人从来没想过在非洲或者是澳洲、中国的沙漠里干渴而死的孩子们。只要可以维持自己周遭的人口密度,就可以在不用切身感受到我们的世界正渐渐结束的情形下生活吧。然而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发现,在尼泊尔或是哪里的贫穷村庄里聚在一起赶着山羊过日子、最后生存下来的其中一个人类会发现,我们已经无法再踢足球了。不久,连棒球、篮球、桥牌、最后甚至连西洋棋也——
「你觉得寂寞吗?」
我随口说出这样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觉得奈月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颊上。一阵沉默后,我才终于发现。
老师或同学、常去的照相馆老板,这些人们都从我手中溜走,我为他们感到哀伤。那种哀伤是用银离子过滤再用硫酸盐或醋酸洗过后薄薄延展开来,观赏用的哀伤。失落感就像在伤口涂上蜂蜜似的,感觉很好。那是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伤口过深,和我的拍照对象保持距离的缘故。这近乎一种优越感或受上帝拣选者的思想,我不由得因此感到愧疚。
但是我第一次遇到同类,第一次遇到或许也记得逝者的人。于是我很想对奈月说:「我也是。我也觉得寂寞,和那些天真的人不同。」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刚才当我没问。」我说。
「真的很像笨蛋。」奈月答道。
我看着奈月的脸。她凝视着阳光照射下漆黑濡湿的石碑基座。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在哭。但那是我的错觉。只不过是有一根头发黏在她的脸庞上而已。
*
这些日子真是奇妙。我和奈月每天就像理化实验里用的天秤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收音机一公尺坐在扶手栏杆上,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数着自己吐出的白烟,一边认真地倾耳听着老歌。天秤在沉默中达到平衡,只要奈月不动我也不动。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两公尺也不会少于两公尺。连方向也不曾改变。我与收音机及奈月恰如穆斯林的礼拜,在五点过后到六点之间的六十分钟内,注视着公园里什么字也没刻的石碑度过。只有DJ SATOSHI一直心情愉悦地说着话。他讲话很有节奏,一不留神就会融入八拍节奏中难以区别。
天空仍维持寒冷阴霾,残雪到处啃噬冻结了青草。二月就快结束了,但偶尔从云间露脸的阳光还是很微弱,阳光洒到我们的手背上时只留下一点点的热度。草木在灰暗的天空下无力地垂着头,季节的动向只有从广播流泻的歌曲里才能感受到。
ROCKIN JAM结束后,我们又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下无聊的广播新闻,最后也不一定哪个人会先站起来。我推着脚踏车,她抱着收音机,我们缓缓下了山坡穿过树林。到了学校后门我接过收音机,分别的时候只有一瞬间眼神相对。奈月总是不高兴地把视线转向我的脚踏车。有一次我问她理由。
「咦?呃,那个……」
奈月紧抿着嘴,我发现她拚命在思考要说什么。
「啊,因为你骑脚踏车来,我就得搬收音机啊。」
不,这理由我完全听不懂。她可以不用搬呀。
下雨天我搭电车上学的日子,奈月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虽然我们在车站等电车或是站在一起拉着吊环随着车厢摆动时,也是一直默默无语。
我总是怀疑我是否一直在重复什么很严重的错误,这样的心情如鲠在喉。但我每天都会到那个公园,和奈月两个人挟着恰好两公尺的静默一直听着THE BYRDS、彼得、保罗与玛莉还有THE BAND的乐曲。
我曾问过她一次。
「你和那个人都是在哪里听广播的?」
如果是补偿行为,应该不需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吧?我是因为喜欢所以每天都来,但不需要让奈月配合我。但是她却摇摇头。
「在这里就好。」
我只能沉默。因为我怕我要是再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她就不会再来这座公园了。只要配的补偿行为假装自己是收音机的附属品,至少每天还能有一个小时与她听着同样的歌曲。
*
这样奇妙的日子,在时序进入三月之后戛然而止。DJ SATOSHI的广播不再播出了。现在播出五点的新闻,播音员以空洞扫兴的声音这么说着。我们第一次听到时,奈月瞪大眼睛注视着脚下的收音机。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再怎么等,DJ SATOSHI都没有开始说话。只有吟诗讲座和盆栽讲座之间穿插着晦暗的新闻,如此而已。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一样。摇滚乐和那嘶哑的说话声,都不再出现。
「怎么回事?」
停播之后的第三天,奈月才终于冒出这句话:
「是地下广播的人消失了吗?」
所谓消失,当然是那个意思。我摇摇头。
「可是消失的话,我们应该会忘记他不是吗?」
也许是有人发现他拦截电波被举发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转移阵地了。
「嗯……」
奈月就这么坐在扶手上低着头,把膝上的收音机拿起来,再弯下身子把它放在地面上。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收音机的喇叭,播音员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似乎甚至连融雪的微弱声音都能把它掩没。
我想DJ SATOSHI也许可能真的消失了吧。因为我们并没有见过他活着的样子,我们只认识他的声音,所以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死了,或只是广播节目不再播出了。或许老天爷觉得很麻烦,所以才没有连我们的记忆一起用橡皮擦抹去吧?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之间多出了一小时的空档。每天下午五点起特别为他准备的一4时,仿佛一间让摇滚乐可以畅快播放的空房间。
但是没关系。我把手放在胸膛上,就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没关系。就算以后收音机不再播放摇滚乐,我只要找到其他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就好。虽然这个小小的悲哀无法贴在相簿里有点遗憾,不过我想以后每当我听到〈Summertime Blues〉时,应该都会想起DJ SATOSHI吧。
「没办法呀。」我说着把收音机收进书包里。「谁教它是地下广播,什么时候结束都不奇怪
吧?」
「你无所谓吗?明明每天都在听。」
「寂寞是当然的啊。」
我感觉到奈月声音里潜藏的尖锐冰冷,于是我说:
「但是,我想也不可能一直播出。就算觉得遗憾也无能为力。」
「你总是这样。」
奈月的声音僵硬起来。我看着她的侧脸。
「就像这样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总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听到一声龟裂的声音。望着自己的手心、腰下的白桦木扶手、一直喃喃自语着的收音机、还有我背后那片宽阔的天空。一点伤也没有。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哪里裂开了。
「……我……以前这么说过吗?」
费尽力气才问出这个问题。奈月非常哀伤地点点头。
为什么我会告诉她这些?莫非我连自己一直在拍黑白照片的理由也告诉过她?怎么可能?我分明没对任何人说过。明明跟谁说都没用呀。
一股类似寒气的诡异感爬上我的手臂。奇怪。虽然不知道哪里奇怪,但就是觉得奇怪。奈月对我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觉得还没有认识这一点的自己,似乎对某件事有很大的误会。
奈月混着叹息的声音冲走了这股怪异的感觉。
「这种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不好吗?」
我想我用了很过分的口吻反问她。奈月摇摇头。
「没什么不好。只是觉得这样让人感到很凄凉。」
「我懂,所以……」
「不,你不懂。」
奈月离开扶手,捡起地上的收音机放在我膝盖上。我茫然抬头,她的眼神没有和我相对。
看着低头咬着嘴唇的奈月,我再也说不下去任何话。我抱着收音机,像是在寒风中守护着自己的蛋的企鹅,弓着背坐在扶手上,视线落在脚下的草上。不久雪让月站了起来。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朗读五点钟新闻的声音像水泡般把我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