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和月火一起洗澡了。
「为什么……」
这是什么原因?
为什么变成这样?
这堪称是彼此僵持不下的结果。
虽然不想说是「堪称」,但堪称如此。
「咦~不想一起洗吗?那么哥哥会对妹妹的裸体发情吗?太扯了啦~在浴场发情也太扯了啦~」【注:日文「浴场」与「发情」音同。】
其实也可以说是被她这番话骗进来的结果。不过到头来,月火提出这个妥协方案的时候,肯定也预料我听她这么说就会吓得垂头丧气离开更衣间。
正因为知道她在打这种如意算盘,所以我没办法垂头丧气离开,反倒是采取挑衅的态度。
「喂,怎么啦,你只会耍嘴皮子?光说不练吗?这个早熟的小鬼。其实你没胆量和我一起洗澡吧?这个懦弱的丫头。」
然后就走到这一步了。
走到这一步,走到再也走不下去的这一步。
我与月火,兄妹俩并排在莲蓬头底下,并肩清洗自己的长发。难得有这个机会,我用了月火的洗发精。嗯,原来如此,起泡的感觉确实不一样。
「…………」
「…………」
总觉得有点那个。
要说那个真的很那个。
长这么大的兄妹一起洗澡,这幅光景比想像中难受十倍……由于不是动画版设定的那种宽敞浴室,而是平凡家庭的平凡浴室,所以一个国中生加一个高中生挺挤的。洗头发的时候,彼此的手肘会相互碰触。
「……哥哥。」
「妹妹,什么事?」
「讲点话啦,比想像的还尴尬。」
「啊啊……」
虽然一点都没错,但你别说出口啊。
不过她这样开口,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要是就这样永远保持沉默,从叙事角度来看也不好受。
上电视或广播节目的艺人,偶尔会聊到女儿长大成人依然和家长一起洗澡,不过兄妹一起洗澡的例子几乎看不到,应该没有吧。
基于这个意义,我与月火正在撰写一份极为罕见的报告,但是应该没人想看这种热腾腾刚出炉的罕见报告。
反倒有种凉透的感觉。
不过,就算这个时候很尴尬,我与月火也说不出「那我先走了,你慢慢洗」或是「哥哥,我先出去了,对不起」之类的话语。
甚至相反。
「月火,觉得尴尬就滚出去吧,你真是死要面子呢。与其说了才反悔,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说。」
「我才要说哥哥,害人反害己就是你这种状况。我的意思是我看到哥哥乾瘪的身体会尴尬,对于一起洗澡一点感觉都没有,完全冷感。」
我们悲哀到这样拌嘴。
会死掉的。
「说我的身体乾瘪很没礼貌,我是精瘦肌肉男。」
「精瘦肌肉男?应该是禁售肌肉男吧?」
「差太多了吧,不准乱讲。不过月火,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我出去,我并不是不会放你一马喔。」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要你出去。」
即使如此,我依然勉强暗示要让步,但月火一语驳回。
这家伙真是的,居然只靠著赌气活到现在。
「还是说怎样?哥哥,你对妹妹的裸体发情,所以想早点离开?想早点离开浴室?」
「讲两次?你居然讲两次?我才要说你看我的身体看到著迷了,其实你很想摸我线条分明的腹肌吧?」
「并没有,我不想摸你的八块肌。」
「数什么数啊?不准数我的腹肌,你根本目不转睛吧?」
「我才要说,其实哥哥看妹妹的胸部看得目不转睛吧?」
「不可能。只不过是妹妹的胸部,我又不是第一次看见。」
「不是第一次看见妹妹胸部的哥哥很奇怪吧?」
「关于那两个肉块,我早就已经摸透了,瞭如指掌。」
「不准说肉块,不准把女生的胸部形容得像是烧肉店。」
「哈,凭你这种鸽子胸?你真悠哉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处于这种状况大概还是乱了分寸吧,我不太明白鸽子胸的真正意思。是指胸部很大?还是胸部平坦?
看月火对我咧嘴笑,答案或许是前者。糟糕,我居然长他人威风,而且真的是如同惊弓之鸟慌了手脚。
为什么会用到「真的是」这三个字?真的是莫名其妙。
「何况,仔细想想……」
我站稳阵脚。
重新来过。
「夏天的时候,你们俩姊妹总是面不改色半裸经过走廊吧?与其说半裸,不如说是四分之三裸过生活,进行生命活动吧?想到这里,一起洗澡就完全没什么了不起,唯一的问题只有距离太近了。」
「所以这就是问题吧?所以这就是大问题吧,哥哥?即使在夏天的走廊,哥哥要是距离我这么近就会挨肘击喔。」
「肘击吗……」
好真实的攻击方法。
但她的手肘现在也碰到我了。
「就算穿著衣服也会挨肘击喔。」
「你也太讨厌你哥了吧?话说你真的很狭窄呢……心胸和某人一样狭窄。月火,你快点洗头发吧,第一个泡澡的权利,如今逼不得已就让给你吧。」
要是在这时候让步,就完全搞不懂刚才为什么要抢第一个洗澡,不过我的目的早已不是洗澡。
我现在的目的是要让阿良良木月火──让这个有点嚣张的国中生妹妹听话,高姿态训诫她一顿,无暇理会洗澡或顺序之类的问题。
想让这个出生至今可能从来没道谢过的妹妹说一句「谢谢哥哥」。
想让她说出感谢的话语。
然而愈是催促就愈会反抗,这就是阿良良木月火。
不提这个,她现在的心态似乎和我差不多。
「呵,哥哥才想泡吧?与其被哥哥礼让,不如由我礼让。让你泡柚子澡。」
「柚子?今天不是冬至啊?开什么玩笑,我叫你先泡!」
「就说不要了啦!」
「嘎~!」
「吼~!」
相互赌气到说不出话,代表已经是末期症状。
是世界末日。
彼此的手肘,彼此正在洗头的手肘,终于像是刀鞘互击般频频激烈相撞。现在是各自面向前方所以还好,但是这样下去可能变成腹肌与胸部的对峙。
拌嘴使得尴尬的气氛稍微缓和,却没有从源头解决这个状况。
没解决这个悖德的状况,应该说这个讨人厌的状况。
不过,月火还是比较聪明。这个妹妹动脑子的速度果然比我快。
她这样提议。
「哥哥,既然这样,我们轮流洗头发吧。我们各自的发量都太多,所以像这样并肩洗头没效率,不符合经济效益。」
「我觉得洗头发应该和经济无关吧……」
不过她说得对,这样没效率。
她偶尔也说得出中肯的意见嘛。
难得用了上好的洗发精,但是现在这样的效益比太差了,甚至可能因为压力过大而掉头发。
「不过月火,不能并排的话要怎么办?你说要轮流洗头,具体来说要用什么方式帮对方洗?」
「换句话说就是这样~!」
月火充满活力亢奋起身,绕到我的身后。像这样毫无徵兆就突然精神百倍,堪称她情绪起伏激烈的表徵之一。反过来说,只代表她是一个完全看不出情绪高低冷热的棘手家伙。总之她绕到我身后,将手伸进我满是泡泡的头发。
「我就像这样帮哥哥洗头发~!」
「呃……!」
这个「呃」是表现我惊讶心情的「呃」,同时也是「原来如此」的感叹。在这个狭窄空间各自同时洗自己的头发确实很难,不过如果是洗对方的头发,确实就像是拼图放对位置般精准契合。
举例来说,遭到绑架的人质们,双手被绑在身后关进狭窄的房间时,或许无法自己解开绳索,不过只要背对背相互解开绳索就意外地容易。类似如此。
漂亮的思绪转换。
媲美哥白尼的思绪转换。
这次是月火略胜一筹了,我不得不脱chapeau致敬。
「……chapeau是什么?」
「一种帽子吧?用来遮挡乱翘长发的帽子。」
「不要乱讲啦,我可没戴过这种用来遮挡翘头发的帽子。」
「这样啊,不过我戴过。」
「不用对我泄漏你的时尚内幕。」
「噗噜噜~」
月火在我的头发打泡泡,并且发出这种声音。
感觉像是我的脑袋发出这种怪声音,如同我是笨蛋或是被当成笨蛋。我很想叫她不要这样,但是无谓找麻烦或兴风作浪也没用,所以我忍下来了。
这是大人的态度,大人物的器量。
「嗯,洗头明显有种占优势的感觉,真痛快。头部这个人体要害正如字面所述在我掌中,这是一种愉悦,生杀大权操之在我。我体会美容师的心情了。」
「不要擅自讲得好像体会了别人的心情,也不要胡说八道。美容师没在想这种事。」
「慢著,可是如果在理容院,就会用剃刀刮胡子吧?也会修脸吧?这不就是吃立不摇的阶级关系吗?」
「与其说是阶级关系……」
应该说是信赖关系吧?
不过,先不提形容方式,我并不是无法理解月火的意思。
而且,反之亦然。
形容为掌控生杀大权太夸张了,不过将头部交给他人处理,依照状况也称得上是一种快乐。人们光是平凡地活著,就会下意识地注意四面八方藉以自保。关掉这个警报机或许会带来某种解放感。
这么做的前提,当然是对方不会危害自己……人们和他人相处时之所以重视信赖,绝大部分的原因在于信赖他人会带来某种解放感与快感。这样的说法似乎颇具说服力。
……不过,我这个极恶妹妹(正义跑去哪里了?)月火,似乎将这种信赖关系和阶级关系划上等号。
这也是真理。
是真理,是心理。
因为绝对服从某人,或是受到某人的信赖,同样具备解放感与快感──话题似乎愈扯愈远了,其实重整现状就会发现,只不过是妹妹一大早帮我洗头罢了。
「唔~」
「怎么了,洗发女?」
「别把妹妹讲得像是奇特的妖怪啦。我不会问你要洗头还是抓人吃掉。没有啦,像这样直接摸别人的头,像这样摸头打泡泡,就觉得头好小呢。」
「不准说我头小,你这个小只妹。」
「不对不对,哥哥现在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吧?毕竟我最近处于发育期。」
「你们两姊妹想长到几公分啊……」
「我终究也不想长得像火怜那么高……那种尺寸在各方面似乎很辛苦。不过就算这样,我们是姊妹啊,我长得和火怜一样高说不定也是在所难免。毕竟仔细想想,我与火怜小学的时候差不多高。」
「……」
不过,这是光想就很恐怖的事态。
两个妹妹都长得比我这个哥哥高……哥哥的威严跟面子荡然无存。
到时候就不只是脑袋小了。
「哎,不过你这番话或许暗藏著希望。我这个哥哥或许还可以长得和小怜差不多高,这份希望或许还藏在潘朵拉的盒底。」
「高三不会再长高吧……没有长高的可能性吧?应该从这种希望举起双手,也就是投降了吧?」
「不准破坏我的希望,不准翻倒潘朵拉的盒子。月火,我把话说在前面,要是你的身高超过我,我就算砍掉你的脚踝也要你比我矮。」
「别讲得这么恐怖,这是预告犯罪吧?」
「傻瓜。我砍的是脚踝,你没有从中感受到哥哥的亲情吗?说实话,我可能会取走你的脑袋耶?」
「怎么可以有这种实话!」
我脑袋被扭了。
完全忘记她掌握我的生杀大权。
「唔,我原本还想说砍掉的脚要收藏在我房里……」
「惊悚程度增加了喔,加量不加价喔。」
「加量不加价吗?」
「老实说,即使是现在,只要我的头发全部倒竖,别说哥哥,甚至会比火怜还高喔。鹤立鸡群喔。」
「你那种发量的头发倒竖,真的就是妖怪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强力的发胶?而且啊,你的头发和身高差不多长,所以单纯计算也是两倍高耶?」
「是啊。」
「以哥哥的立场,会跟这样的妹妹说拜拜。」
「咦?你刚才说什么?」
「不准确认!」
就算没倒竖,光是头发长到脚踝,她就足以形容为妖怪了。漫画或插图并不是没有这种设计的女生,不过这种长发真实存在挺恐怖的。
就算不提恐怖程度,我也在家里好几次目击月火踩到自己的头发打滑。
别在考生面前打滑啦,触霉头。【注:日文「打滑」暗喻落榜。】
我不免觉得她终究该剪了,但她在这方面肯定和我一样总是错失机会。
「再说一遍,你头发果然长得很快呢。」
「哥哥才是吧,才是才是。记得你是从今年开始留,但一般来说不到一年不会留这么长喔,你怎么偷练的?」
「留头发要怎么偷练?总之……因为我的新陈代谢也很好。」
正确来说,是从春假之后变好的。
「哼,倒竖吧!」
此时,月火玩起我的头发。
用泡泡塑形,把我的发型弄得像是原子小金刚。
「好棒,是原子哥哥耶,是超级哥哥耶!」
「别把我讲得好像超级赛亚人。」
「要冲水了喔~」
月火说完拿起莲蓬头,冲洗我头上的泡沫。冲洗时没忘记帮头部按摩的俐落手法,感觉挺像美发师的。
大概是以前经常到发廊换发型,耳濡目染就不学自通吧。
接著是护发。
护发乳也是月火自己的。
仔细想想,以这个家伙的发量,洗三次大概就会用掉一瓶护发乳……她的新陈代谢或许很好,成本效率却差到不行。
「喔,护发乳很像发胶,做头发的自由度更高了。呵呵,好像飞机头~」
「你啊,玩别人的头也适可而止吧……一切都得适可而止吧……」
我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但我觉得应该很凄惨。
「呼呼,就这样连身体一起洗吧!」
月火没听我的劝,拿起浴室常备全家共用的沐浴乳,济出适量之后打泡泡。
「啊!哥哥,哥哥!」
「什么事啊,发出这种明显灵机一动的声音……」
「我想到一个搞笑的招式,超好笑。」
「这是什么开场白?我只感到不安。」
到头来,我觉得「超好笑」这个形容本身就不适合用在搞笑招式。哎,虽然这种说法可能会冒犯以搞笑招式维生的各位,但我觉得搞笑招式的重点基本上不是好不好笑,而是气势。
「哥哥,哥哥,看我啦,看我啦。」
「什么事啊?」
我回答之后转头看她。
话说,这个妹妹已经一点都不害臊地要求我看她的裸体了……她要求得过于自然,我也自然听话看她,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妹妹全裸摆出姿势。
双手枕在头后,跪在地上。
而且,刚才以手心打出的沐浴乳泡泡沾满胸部、腰部与大腿等部位。
「命名:东京都条例。」
「超恐怖~!」
别这样讽刺啦!
我连忙以脸盆舀起浴缸的热水往她泼下去,将泡泡冲掉。总觉得现在的状况比东京都条例还不妙,但我个人比较讨厌她若隐若现。
光溜溜很健康,是一种艺术。
「你做什么啊~!」
「我才要问你做什么啊!」
「唔~姿势改成双手合并举高模仿『晴空塔』,拐弯抹角讽刺比较好吗?」
月火真的摆出这种姿势。
她刚才在更衣间聊到体积,听起来挺在意自己的体重,实际上却没什么肉,像这样拉直身体,肋骨就清晰浮现。哎,真要说的话确实很像晴空塔。
「不过,如果要模仿晴空塔,头发倒竖或许比较好,因为听说那座塔六百多公尺高。」
「说得也是喵~可惜我的头发终究没有六百公尺。不过这么一来,由火怜模仿或许比较好呢~」
「嗯……」
听起来确实颇具说服力。
然而……
「不过月火,以火怜的状况,她的胸部和身高一样巨大,那种凹凸线条要形容成塔危险!」
月火居然在浴室这个危险空间踹我,而且是上段踢,瞄准我的脑袋。这家伙总是默默就突然吐槽……应该说攻击,真的很要命。
「不准批评妹妹的胸部,不准摆在一起做比较。」
「呼,原来如此,这次确实是我的错,不过就算是我错了,如果你以为我会轻易道歉就大错特错喔!」
「好夸张的态度……好了啦,我要帮你洗身体,所以转过去吧~噗噜噜~」
「听到这种音效,总觉得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幼稚……不能再聪明一点吗?」
「那么,啊吧吧吧吧~」【注:芥川龙之介的著作《あばばばば》。】
「你是芥川龙之介吗?」
就某方面来说,这个标题可能有损那位文豪的形象。
至少并不高尚。
「话说,『吧』的数量符合原作吧?」
「那当然,完全符合喔,不然你可以验证喔。」
帮我洗背的月火充满自信。
不过以月火的状况,自信与真相一致的状况比较少,应该说愈没自信愈容易装作充满自信,所以从她的态度来看,不符合的可能性比较高。
「啊吧吧,啊吧吧吧吧吧,啊吧吧吧吧吧吧吧~」
正如预料,月火讲了好几次,并且「吧」的数量各有不同,以这种奸诈手段含糊带过真相,清洗我的身体。
「话说月火,不要直接用手洗啦,不准偷懒。要好好按部就班,用那边的海绵帮我洗。」
「可是手洗比较可以把细部洗乾净啊?手洗却要按部就班不是很奇怪吗?呃,等一下,所以哥哥,难道妹妹的手直接摸你让你亢奋了?讨厌,变态,我要拿这件事嘲笑你一辈子。」
「光看你这种随兴临场敷衍的刺激作风,我就够亢奋了……」
「嘻嘻嘻,洗你的脚趾缝吧,这样你内心还能保持平静吗?」
「真刺激……」
这家伙满脑子只能思考当下的事,不知道是好是坏。应该算是坏吧。
虽然脑子转得快,却只用在事发的前后。
要求这种像伙思考未来,放眼今后的事,总觉得是白费力气……可以说是对牛弹琴,但她似乎是明知故犯,基于这种意义应该形容为班门弄斧。以未来的发展来说,反倒是火怜──放空脑袋横冲直撞的火怜较能踏上正途。
不过,随波逐流就和妹妹一起洗澡的我,应该没资格说月火吧。嗯……
「好,洗完了,像是抛光一样亮晶晶!换手!」
「换手?」
「这是当然的吧?照理来说,接下来轮到哥哥帮我洗头发喔。」
「唔……臭丫头,你陷害我……」
居然提出这种交换条件。
真要说的话是理所当然,而且很合理,不过她事后才提这个条件,我内心充满败北的感觉。不过要是这时候拒绝,代表我非得离开浴室,所以事到如今大概只能顺著月火的意思帮她洗头发。
天啊,居然落得帮妹妹洗头发,何其屈辱……
我原本计画用沐浴乳洗她的头发还以颜色,不过被发现的话可能会被她灌沐浴乳,所以我打消念头。彼此都太可怜了。
逼不得已。
这时候就展现大人的风范,帮妹妹洗头发吧。
就这样,我们俩兄妹互换位置。
从并肩改为轮流洗头发的作战看似奏效,实际上却没这么有效。头发这么长的两人不是同时洗,而是轮流洗,代表必须花费相应的时间,结果就是原本为了抢洗澡而一起待在这里的我们,至今依然没人泡进浴缸。
不是互扯头发,是互扯后腿。
记得有句俗语就是在形容这种状态,是哪句呢……
「话说,你的发量真的很夸张……像这样实际拿在手中,该怎么说,比起头发更像是一块厚布。」
「布?」
「和服的布。手感沉甸甸的,大概是因为吸了水吧,很重喔。」
「啊……」
「嗯?」
「我懂了,月火我懂了。想说最近好像变胖,怎么减肥都瘦不下来,原来是头发的重量!」
「原来如此……你真是傻到有剩呢。差不多该剪了吧?你大概也和我一样老是错过剪头发的机会,不然我现在当场帮你剪吧,俐落剪掉。放心,我并不是第一次帮女生剪头发。」
「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不过这个角色设定真夸张……不,免了,免了免了,因为这是在许愿。」
「许愿?」
「不是围裙或膝毯喔~」【注:日文「许愿」与「围裙」、「膝毯」音近。】
「慢著,当然不是吧……」
什么嘛。
原来这家伙留头发是基于确切的原因,不是错失机会啊……真意外。只会随兴过生活的阿良良木月火,居然会像这样展望未来。
不过仔细想想,以一个月为单位频繁换发型的月火任凭头发生长时,我就应该认定是基于某种理由吧。
身为哥哥,这是丢脸的疏失。
「喔~这样啊。你许了什么愿?告诉我吧。」
「不行喔,不能告诉你。告诉你的话,愿望就不会实现了。」
「喔,这样吗?哎,相传愿望说出来就不会成真……不过没关系吧?别讲得这么固执,哥哥不是外人吧?说出来吧。」
「不要只在这个时候摆出哥哥的样子。」
「唔~不过你的发量真夸张……」
我嘴里这么说,却对月火留长头发许的愿望没什么兴趣,所以将视线移回月火的头发。
可恶。
发量太多,打不出泡泡。
发不出「噗噜噜」的声音。
要是怪我的功力不够,那我就没话说了。何况我原本就没什么洗头功力,不过月火刚才打出那么漂亮的泡泡,做哥哥的我这样好丢脸。
为了全国的哥哥们,我不能继续降低哥哥的地位。
「是洗发精的量不够吧……说真的,你这头发才不符合经济效益,使用专属的洗发精太浪费了吧?啊,不过相对的,这样就不用去发廊,所以零用钱就省下来了。」
「不,我会去发廊啊?」
「什么?」
「我不像哥哥任凭头发自己长喔……发尾也得修齐。」
「原来如此……我以为任何人都不想看你的发尾,不过原来如此。」
「讲得真过分,讲得太过分了。就是因为老是漫不经心讲这种话,才打造出我与火怜的扭曲正义,请别忘记这一点。」
「别自己承认这是扭曲的正义。」
喔。
追加一倍的洗发精之后,月火大量的头发终于也打得出像样的泡泡了,不过发量看起来也因而变得更多。
「呵呵呵呵~起泡泡吧~起更多泡泡吧~洗头确实很好玩呢,会上瘾呢。不得不说我冷静的心也浮泡起来了。」
「没必要不得不说,别讲得好像心情很浮躁一样。」
「我甚至想埋进这堆头发喔,想用你的头发捆绑我的全身。」
「太变态了吧?如果是这样,我会全力逃离浴室,到时候算我输。」
「你刚才是用手心跟手指洗我的身体,但我想用这些头发洗你的身体。」
「会严重受损所以不行,会满是分岔所以不行。光是留长就很容易受损了。如果真要这么做,拜托哥哥用自己的头发吧。」
「不,说真的,你要是用这些头发包裹全身,就算不穿衣服上街也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但我找不到不穿衣服上街的理由啊……」
「唔~」
头发洗久了,自然就开始进行头皮按摩,揉捏月火的头。原来如此,这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状态,确实很有趣。
优越感非比寻常。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真棒……位居正上方,位居顶上的感觉。将你的头转一圈似乎就可以拔走。」
「我可没想得这么恐怖。」
「比起捏胸部,捏头更让我兴奋呢。」
「不要讲这种恐怖又没礼貌的话。」
「捏捏捏捏捏……」
「不要抱持非分之想捏我的头,至少停在噗噜噜的音效就好。啊,虽然洗头的时候还好,不过哥哥,说来悲哀,即使我不想承认,你的头皮按摩出乎意料舒服得像是行家水准喔。」
「哼哼~」
我得意洋洋。
可惜这种技能大概完全无法活用在其他地方,因为我将来再怎么样应该也不会成为美容师吧。
而且我想不到其他可以捏别人头的职业。
「好,再来是护发……唔?」
「怎么了,哥哥?」
「完全不够。润发乳瓶子几乎空了。」
「什么?」
月火慌张失措。
也可以说是慌措吧。
不对,讲成慌措很奇怪。
但月火就算慌张失措,也是她自己刚才帮我护发的时候用光仅存的润发乳,受惠的我不太方便多说什么。
「是你的错吧?」
但我清楚说出来了。随口说出来了。
「你没有事先确认,是你的错。」
「不对,现在不是要讨论谁对谁错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头发将会严重毛躁受损吧?光之美少女会死掉吧?」
「光之美少女会死掉?这很严重吧?」
我一瞬间听不懂她原本要说什么,不过应该是把头皮(Cuticle)说成光之美少女(Precure)了。慢著,完全不一样吧?还是说剧中有个叫做Cure Cool的角色?
「无论如何,总之『Smile光之美少女!』很好看。」
「我们没在聊这个吧?」
「主题是『微笑』,所以女主角们在想哭的场面依然努力露出笑容,这样的她们棒透了。」
「我没问哥哥的喜好。哥哥喜欢笑容是你家的事。更加率直收下『微笑』这两个字吧。」
「宫泽贤治他啊……」
「什么?你真会离题呢。」
「宫泽贤治曾经问学生,最长的英文单字是哪一个字,答案是『smiles』。因为两个s相隔一哩。」
「喔喔,听起来挺有哩……更正,挺有理的。宫泽先生真风趣呢。」
「不准称呼宫泽贤治是宫泽先生,要抱持敬意。」
「我不是加了『先生』吗?」
「这样反倒是装熟吧……不过某些人物加了『先生』反而有种亲切感,确实很神奇呢。」
「没错。以宫泽先生为例,直呼名讳感觉比较尊敬。怎么会这样呢……探索这方面的基准应该很有趣。」
「但我觉得差别只在于是否真的认识对方,或是对方是否还在世……」
我说著拿起莲蓬头冲洗月火的头发。
「好,大功告成,再来用你的头发洗你的身体吧。」
「哥哥你完全没听我说话!」
激动的月火就这样狠狠吐槽。
「你想对我的毛跟发怎么样啊!会严重受损吧!」
「毛跟发?」
「毛发~!头发~!我的秀发~!」
月火放声大喊。
这妹妹就不能讲得简洁易懂吗?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润发乳用完了,我又想用你的头发洗你的身体。」
「后者完全是哥哥的嗜好吧!当然有办法!」
「唔,听你这么说确实没错。月火,你的洞察力挺好的,你就是月火丘勒‧白罗。」【注:源自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侦探赫丘勒‧白罗。】
「这也太硬拗了吧!找个谐音像一点的啦!」
「唔,我找到一半有灵感了。」
我改变莲蓬头的方向,打开看似见底的润发乳瓶子,注入少量热水。
然后我重新盖好瓶子,如同中年银发酒保般摇晃瓶身,调匀内容物。
我脑海中的自己穿著小背心。
「哥哥,你在做什么?」
「没有啦,虽说瓶子空了,不过内壁肯定还残留不少液体,我觉得像这样灌水应该够你的头发用一次。」
「不要做这种穷酸的举动啦。」
「你说这是穷酸的举动?」
妹妹居然说出这种奢侈的台词……我这个哥哥大受打击。她的个性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傲?我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不过仔细想想,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毫无怀疑的余地。
从她自己使用这种看起来很高贵的润发乳,就应该看出她的个性。
「与其做这种穷酸的举动,不如让头发自然变得像是超级赛亚人喔。因为我的名字有『月』这个字。」
「唔~……」
明年升上国三的妹妹,似乎把超级赛亚人和大猴子搞混了。
世代差距到这种程度,果然也会像这样以讹传讹吗?
啊,不过如果是GT版,超级赛亚人可以用月光的力量进一步变身。
这么一来,她可能反而是超级七龙珠迷。
「不过,反正药液会和头发吸收的水分混合,只是先后的差异吧?」
「不准说高价的润发乳是药液。」
「你看,没有你说的那么稀喔,只是混入一点气泡,但依然是润发乳。」
我再度打开瓶子,将掺水的润发乳倒在手心给月火看。月火蹙眉检视。
「没办法了,就给哥哥一个面子吧。」
她像是死心般垂下头。
她这个动作并不是垂头丧气的意思,单纯只是让我方便帮她护发。
月火给了我头发……更正,给了我这个面子,所以我再度将手伸进月火的头发里。原本以为加水勉强够用一次,但月火毕竟是此等发量,很难称心如意,非得节约使用才行。
慎重再慎重。
如同贴金箔的漆器工匠般慎重。
「唔~……月火,我不打算一直计较,不过虽然我不晓得你许什么愿,至少也剪一下潮海吧?」
「要是只修一点点,浏海前端会刺到眼睛很痛喔~怀抱再多的爱情护发,头发刺到眼睛还是会痛喔~」
「这样啊……」
我不太懂。
「话说哥哥,你现在对我讲的其实都讲到你自己,你知道吗?哥哥的浏海也很长吧?」
「自己留头发就出乎意料不会在意呢。」
「说到浏海……」
此时,月火突然这么说。
一边被我按摩头皮一边这么说。
「抚子她出院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咦?反应比我想像的平淡耶?还以为你会开心到跳来跳去。」
月火微微转向我这么说。
眼神好纯朴。
「还以为你会开心到跳裸舞。」
「怎么可能?」
「为了方便哥哥跳裸舞,我才刻意在浴室这个场面告诉你的。」
「讲这么严肃的话题时,不要打这种无谓的主意。」
「是~总之她出院了。」
「这样啊。」
这样啊。
我只能说「这样啊」。只有资格这么说。
不过,她出院真是太好了。
虽然我已经没脸见千石,但还是觉得太好了。
可以为她庆幸了。
「哥哥。」
「什么事?」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你要好痛用手好痛捏爆好痛我的好痛头吗好痛好痛!」
「啊,抱歉抱歉,我好像太用力了。」
「哥哥,我觉得你不想听我这么说,我觉得你不想听我这么说所以更要说,你背负太多东西了吧?太努力了。抚子那件事不是哥哥能够背负处理的。」
虽然讲得好像明白一切,但是关于千石──千石抚子这几个月的失踪,月火并不知道详情。
她处于不算是毫无关系,却很难称为相关人士的立场,所以才说得出口吧。
说得出我不想听别人说的这番话。
「放心啦,抚子大致恢复活力了,而且感觉稍微开朗、积极了些。」
「这样啊……那就好。」
「而且偶尔会笑。」
「那就……更好了。」
真的很好。
好到我不会在意自己再也看不见她的面容、她的笑容。
「总之,改天去看她吧~不过抚子现在非得在家里静养,哥哥这阵子还得忙著准备考试,所以应该没办法去看吧~」
不知道内情的月火若无其事这么说。如果她知道内情却这么说,就真的挖苦挖到我的心坎里,不过阿良良木月火基于好坏两方面来说都是直肠子个性,应该不会这样挖苦人。
只是,我会在意。
就只是很在意。
千石抚子在阿良良木月火面前,对于阿良良木历这个人有什么感想?我不可能不在意。
并不是依恋。但是形容为后悔还不够。
「哎呀~不过抚子狂讲哥哥的坏话耶~哥哥,你对抚子做了什么?」
「真的?」
「咦?我开玩笑的。」
「…………」
这家伙居然开这种玩笑。
在这种时候开玩笑也太恐怖了。
时机抓得神乎其技。
「……这样啊,不过,那边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我轻声说。
千石抚子下山──她的「失踪事件」如今解决了,这当然是好事,是很美妙的事,不过这件美妙好事的代价,就是这座城镇的灵力变得不稳。
就是这么回事。
关于这方面,我也不知道详情,并没有知道得很详细,但总之那座北白蛇神社再度成为空空如也的净空状态。
必须解决这件事,就算没解决也得想办法处理一下,否则这座城镇会继续发生各种问题。不只是妹妹们的问题,要是我留下这个问题就离开这座城镇,我难免有点牵挂。
即使做不到万事太平,至少也要维持不错的平衡。
「……平衡吗?这原本不是我的职责就是了……」
职责。
我自认是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月火却像是复诵我的独白。
「不是职责喔。」
她说。
我吓了一跳,不过该说是兄妹特有的心电感应吗?总归来说只是巧合。
「哥哥背负太多东西了。」她回到刚才的话题。「哥哥不是万能,没办法解决所有问题,所以我觉得最好扔下各种负担,有点自知之明,量力而为,将事情分担出去吧?包括抚子、火怜以及我,哥哥都太操心了。」
「…………」
这样啊。
原来你想说这个啊。
这个家伙不是今天在刚才聊到火怜的天分才察觉,是以前就隐约感受到了。
我想以高中毕业,以考大学为契机,将各种事情做个了断、做个解决、做个清算。
像是敷衍至今的事。
像是掩饰至今的事。
像是即将结束的事。
她早就感受到我想这么做了吧。
「关于我们的事──至少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火怜毕业会留下我一个人在国中,我知道你会不安,但我会想办法处理的,所以你不用这么担心啦。没问题的,All OK。火怜当然也会想办法处理,想办法照顾好自己。抚子也一样。所以我觉得哥哥先处理当下考大学的问题就好。」
「…………」
我一直觉得非得训诫一下只活在当下的月火,非得指导这个家伙多多思考未来,月火却要求我专注处理当下的问题,我这样连照顾都称不上。
连笑话都称不上。
但我没生气,也不想回嘴。我确实背负太多东西,也没办法解决所有问题。
我能做的事相当有限。
实际上没办法解决。
八九寺的事、千石的事,我都没能解决。
若是没有专家帮忙,我什么都做不到。到头来,回顾这一年,究竟有多少事件是我亲自成功解决的?
屈指可数,甚至不到屈指可数的程度。
何况即使是当前面临的大学考试,以及应考前提的毕业,我光靠自己根本做不到吧?所以她说我背负太多东西是对的,正是如此。
做哥哥的责任,只是我自己在说的。
就算有责任,人们也未必能够尽责。有些事情非得找人帮忙,或是非得交由他人处理。
在毕业之前,在离开这座城镇之前,解决所有尚未解决的事,或许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就算这么说,不负责任放弃一切也是错误的做法吧?
背负过多的东西不是好事,但我非得去做某些事。
某些即使做不到也应该挑战的事。
「话说哥哥,你实际准备考试的进度怎么样?最后这个月有希望吗?」
「应该……勉强可以吧。」
我只能这样回答。
即使没希望,也只能这样回答。
悲哀的自我暗示。
战场原已经确定保送入学,所以我只能跟著报考同一所大学。事到如今我不会报考其他学校,绝对不可能。
所以我发挥男子气概中的男子气概,完全不考其他学校当备胎。没有啦,只是因为家长对我没什么信心,不肯出太多的报考费,因为太贵了。
「哥哥,所以我才说现在不是背负的时期,是冲刺的时期喔。我讲得很有道理喔。现在你还有闲工夫在这种地方洗妹妹的身体吗?」
「不,关于这方面,我并不是背负什么责任或义务,自愿负责照顾你好好洗澡……并不是要在你身上打泡泡或是揉你的身体……」
「到头来,这样完全没有解决问题的根源吧?就算改成轮流洗身体,解决了淋浴间太小的问题,但我们首要解决的是浴缸太小的问题。」
「嗯,说得也是……就算是想到可以和乐融融一起洗,如果和幼女一起泡就算了,不过以这个浴缸的容积,我很难和国中生一起泡。」
「和幼女?」
「没事。去去,记忆走。」
我在最后刻意不用莲蓬头,而是拿起脸盆,从和国中生一起泡有点小的浴缸舀水,和刚才月火表演恐怖搞笑招式的时候一样,这次从她身后,从头顶猛然泼水。
润发乳容易残留在头发,所以与其用莲蓬头的水压冲洗,我觉得用这种粗鲁方式比较可以一鼓作气冲掉。
「呀啊~!」
舒服大喊的月火令我心情大好,所以我基于服务精神又泼了两三次。
「呀啊~!呀啊~呀啊~呀啊~!」
好像很开心。
「呀啊~!再来再来~!」
你也太开心了吧?
但是如果因应她的要求,过度因应她的要求狂泼水,浴缸就没热水了,所以我决定适可而止改用莲蓬头冲水,将手伸向莲蓬头。
伸手的时候,我僵住了。
我们相互洗头的淋浴区挂著一面大镜子,直到刚才,直到不久之前都因为起雾而照不出任何影像。然而我以脸盆朝月火泼水,使得热水也豪迈泼在另一头的镜子上。
因此,覆盖镜面的雾气被冲走,映出坐在正前方的月火裸体。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也就是很自然的事。
然而,也有不自然的事。
不对,是超自然的事。
站在月火身后的我──阿良良木历的身影没在镜子里。
镜子没映出他的身影。
如同不死之身的怪异──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