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外婆曾这么跟我说过。不知自何时就改成了针岛,但在外婆的外婆那一代,听说还叫作神岛。
早晨当定期船驶到码头后,站在船上与这座岛互相对望时,可以看到静谧海洋的前方浮着一座景色朦胧、仿佛被霞雾包覆的岛屿。在大海与苍穹的包夹下,那座梦幻飘渺的岛屿显得神圣庄严,于是邻近的岛屿开始谣传这座岛上有神明居住。
会被称作神岛,似乎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听说岛上的神明讨厌狗,却非常爱猫。所以岛上连一只狗也没有,猫的数量却不断增加。日本有很多神只和人类一样总爱偏心,岛上的神明大概也没有例外,是个爱猫狂吧。
「故事就是这样子喔。」
我现学现卖地将这则故事说给走在前头的真知听后,「谁管你啊!」她却压根不甩我。
「别跟过来,我要报警了喔!」
「你知道岛上的派出所警察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隔着太阳眼镜看着的真知转过头来,整个人气呼呼的。如果是面对以前的我,她的怒气一定更加露骨吧。现在的她,也仿佛随时会将右手上的魔术方块砸过来一样。
「你干嘛跟过来啦——!」
明明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这个时代的真知却显得莫名可爱。真难想像跟九年后,光是一瞪就仿佛能杀人的少女是同一个人。她暴跳如雷的模样和个中原因让我眼眶一热。
「要不要和我聊个天呢?不不,希望你务必和我聊个天。」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也觉得幸好警察不在现场。如果在本岛,我肯定会被逮捕。
「我是个对爱专一的女人喔!唔——到旁边去啦!」
她露出健康的白皙牙齿向我恫吓,又悦耳动听地在原地跺了好几次脚后,重新背好书包。做好起跑的准备后,真知朝我狠狠一瞪。
「绝对不准跟过来喔!绝对对喔!」
真知强调了好几次绝对后,跑向灯塔。我本想追上去,却被「真知奔跑的模样」吸引住了目光,不由得停下脚步。那道背影是那样地充满生气,无法想像她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迎接死亡。这种落差让我的心像是绊了一跤般猛烈收缩。我慌忙调整好姿势,挺直往下低垂的身子,但真知已经消失在灯塔里。错失了追上她的机会后,我一个人在森林里呆若木鸡。
在灯塔周边的围墙上蜷成一团的猫儿,注视着被抛在原地的我。我没有别开目光定定看着它后,可能是忘了眨眼,眼睛又干又痛。猫咪则是连脖子的方向也固定不动。正当我怀疑这只猫咪该不会是座摆饰时,它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般,摇了一下尾巴。
这座岛上的猫不怕人,就算靠近它们,也不会一溜烟逃跑。可能是因为人口总数不多吧,也可能是神明力量的关系,岛上没有半个人会虐待猫咪。只要再加上丰富的食物,这里就是猫咪的天堂了吧。但是,猫咪饿死的数量也决计不在少数。
这座小岛的背地里,充斥着表面上极少看见的死亡,真知也将成为其中一人。我一边祈祷着今天她不会自灯塔坠落身亡,一边离开现场。
已经去过码头,也见到了真知。我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果敢地选择逆时针的途径前往外婆家。现在这个时间小学已经放学了,既然没和真知在一起,以前的我应该在外婆家。追根究柢,要是这家伙争气一点,真知就不会死了。那个可恶的没用小鬼。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好痛啊。
回到现实的问题,在真知死亡之前还有两个星期。在迎接那天的到来之前,我必须留在岛上,因此这一次只能拜托外婆。虽然我也考虑过再回去发电所住,但这一次恐怕已经有人先预约了——就是里袋他们。如果他们不会立即回去,就只能找那座发电所落脚了啦。
过去的松平先生曾说,自己只能做出一次性的时光机。换言之,他们也不可能马上回去。嗯,总之就是这样。我经过码头,穿过住宅区,一路上都没看到里袋他们,便抵达了外婆位于山脚下的草庵。他们应该也是往这个方向前进吧,是跑去哪里了呢?现在已经到了前田小姐家,见到松平先生了吗?
时间从昨天到现在也只经过一天,外婆的田地当然没有令人目瞪口呆的变化。田里种着农作物,土壤还有些不平整,巨大的岩石已被拔除。不过是一颗石头的有无,却让外婆未来的九年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越过一个次元鸟瞰的话,也许所谓的人生就是这样吧。
大概是因为刚过中午,门前没有见到外婆的踪影。这个时间,她不是在家里,就是跑去商店买东西。外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自给自足,还是得出外买米,鱼也无法在这块田地取得。我以前也经常陪她去买东西。
我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没有反应。外婆虽然精力充沛,毕竟也是个老婆婆,可能只是走出来需要花点时间,所以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大约一分钟后,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在家,于是打开大门。玄关上不见外婆穿的草鞋一相反地却放有一双黏着显眼土块的小鞋。那是过去的我穿的鞋子,品牌是埃迪达。这样看着,脚还真小呢。可能连手也塞不进去。
不过,那家伙明明在屋内却没来应门,是睡着了吗?明明两周后真知就要死了,他还真悠哉呢。我开玩笑地暗暗感到愤慨,同时走上走廊,探头看向屋内。果不其然,过去的我正在有地炉的那间房间里,而且没在睡觉。
他坐在地炉前,身上带着昨天的擦伤,发出「咕唔唔」的呻吟声。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顺便说一声,原本的我不仅是满脸鼻血,还嚎啕大哭地跑回家,赌气地睡了大概两天。而后在真知搬到本岛之前,我们都没再说过半句话。
只有这项过去,让我觉得没了也好呢。但是,我不会忘记。只要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改变这个世界,记忆就会继续传承下去吧。
「嗨!」
「哈呜!」
我一出声,过去的我就坐在原地往上弹起。反应跟真知真像呢。
「唔唔唔,是圆眼镜人。」
啊,是因为我戴着太阳眼镜所以……(略),我摘下眼镜后,过去的我就露出了「什么嘛」的表情。
这种时候不是感到放心,而是觉得沮丧,该怎么说呢,真是不够小心呢。
「哎呀,是外面的人。」
「嗯,我是外面的人。你好。」
我坐在他旁边。过去的我抱着书包,将屁股往旁边挪。与我拉开距离后,他「唔姆姆」地发出称不上是话声的呻吟。
大概是意识到昨天与真知那件事被我看到了,过去的我垂头丧气……嗯,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啦。最主要是觉得很难为情,其次……就是觉得我这个人莫名其妙吧。
硬是插手干预小孩子之间的吵架还大哭,他一定觉得我这个大人很奇怪吧。
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为了掩饰这一点,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外……村上婆婆呢?」
「村上婆婆?」
「……你外婆呢?」
「去买东西。」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如果跑去商店找外婆却错身而过,也是浪费时间,所以我决定直接在这里等外婆,同时在沉闷阴郁的气氛里与过去的我对峙。
「呃……昨天你们吵架了吧?」
我可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火速地切入主题。我心中非常焦急。虽然还有时间,却非常苦恼,不晓得该怎么运用才好。该怎么做,才能以最恰当的方式避免真知死亡?一直在脑袋一隅里思考这个问题后,目光就迟迟无法对焦,过去的我气鼓鼓的模样也变得模糊不清。
「跟……跟外面的人又没有关系!」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必要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装作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以前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所以经常会想,真希望能找某个人商量一下。应该吧。而过去的我就像是上钩的小鱼般,抬眼朝我看来。很好很好。
「说到吵架……是你做错事了吗?」
我彻底睁眼说瞎话地问。
过去的我点点头。没错,都是你不好。这个没用的家伙!不,是胆小鬼!
「那么,少年,你跟对方说对不起了吗?」
我询问后,过去的我这次左右地摇了摇头。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生气,而且又会马上逃走。」
「……嗯,大家吵架都是这样子。毕竟还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光是没被打就该偷笑了呢。不过,过去的我还真是个软弱的家伙呢。可恶!真想改成其他称呼方式。否则不管说什么,都像在骂自己。
「可是,不好好跟她说的话,你们永远也无法和好喔。」
我用亲身经历向他保证。过去的我立即热泪盈眶,将手抵在地板上。意气消沉到了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他还紧紧缩起肩膀,仿佛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你要鼓起勇气。没问题的,真知虽然生气,但绝不是讨厌你。只要好好道歉……我想,她就会原谅你了。」
说着说着,我却丧失了自信。因为我曾经失败过一次。
「之后,就是彻底解决害你们吵架的原因。能解决这件事情的话最好。」
「呃,嗯,是啊。」
过去的我支支吾吾,摇了摇头。没错。就是因为解决不了,才这么困扰啊。
不过是我喜欢你四个字,就快点说出来吧——这种话应该没半个人说得出口吧?
「真是困难呢」
「就是说啊」
我们两人感慨万千地有所体悟。我是这么觉得。但是严格说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同一个人。并不是从出生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是完成的「我」。
是在经验中不停改变,才造就了现在的我。所以果然,很多事情都很难解。
「你要吃红豆馅夹心饼吗?」
「嚼嚼嚼。」
在问之前就已经开始吃了。把你这份贪吃的魄力也用在真知身上吧!
过没多久,外婆回来了。她一次购足所有必需品,捧着大量的食物和日用杂货,还偷懒地用脚将大门往旁踢开。这种用脚开门的坏习惯还是没变呢。
我面带微笑地出门迎接后,外婆张大眼睛。
「八神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喔喔,明明还戴着太阳眼镜,却认得出我呢。不愧是我敬爱的外婆。
为了向外婆表示敬意,我摘下太阳眼镜与她四目相接。
「其实是我没搭上回程的那班船。」
外婆用她锐利的眼光将我贯穿。仿佛被她看穿了我在说谎,我感到如坐针毡。
「是吗?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呢?」
「那家伙刚好有搭上船。」
简直莫名其妙。外婆脸上的表情也写着这样的感想。由于我满脑子都在想真知的事情,实在懒得捏造理由。
所以我决定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恳求外婆:
「我可以再叨扰你一段时间吗?」
「嗯?」
外婆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下子情势有些不妙,我连忙接着表示:
「啊,我也会努力帮忙田里的工作,也会出门帮你买东西。任何杂务我都愿意做。」
我完全没提到钱这件事。因为我这次真的连一圆也没有。身无分文的我,身上只有红豆馅夹心饼。这叫我能怎么办?只能用诚意打动对方了。
「哼……嗯,是没什么关系啦。」
出乎意料,外婆非常干脆地答应了。上一次也是,看来她相当喜欢我吧。毕竟她还说过我长得很像外公呢。对了,我还曾趁着当下的气氛说过我是她的孙子,不晓得外婆对这段发言有什么感想?
从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麻烦你呢。」
「啊?是,请尽管吩咐。」
「喂喂,那我可不客气啦。那么首先,这些东西就交给你搬吧。」
话声方落,外婆就将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塞给我。我慌忙全部接下。
尽管手上抱着大量物品,我还是感谢外婆的贴心。
「那就麻烦你了。」
我低下头表示感谢。头顶上方,外婆是否在笑呢?
于是,我再一次在外婆家叨扰住下。
正如我所料,醒来时房内一片漆黑。大概是因为连午餐也没吃,就算觉得可悲,肚子还是饿了。空腹之后,更觉得心力交瘁。
我慢吞吞地起身,搔了搔头。由于四周一片昏暗,感觉空气更是寒冷。我打了个哆嗦,甩了甩被我垫在头底下、失去了知觉的右手臂,再寻找电灯的拉绳。
「……啊,没有呢。」
位在低处、坐在轮椅上就能拉到的拉绳早已不在。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挥了挥手,接着右手臂碰到了拉绳后,伸手一拉。间隔了一秒之后,房内充盈着光线。由于我面向天花板发呆,突然亮起的光芒让我眼睛一阵强烈晕眩。
就像起身时会感到晕眩般,眼前一片雪白,我往床舖倒下。由于丝毫不知节制地重重倒去,床舖发出了砰咚巨响,连弹簧也发出了响亮的嘎吱声。如果爸妈在楼下的话,不是担心我,就是会生气地想「吵死了」吧。我自己则是背部一阵剧痛。
直到脑袋里类似麻痹的感觉褪去前,我全身呈现大字形地动也不动。就算起来,也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无论再怎么挣扎,死人都不会复活。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报尼亚呢?
话说回来,尼亚到底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原本他应该会和我一起从未来回来,如今他的存在却遭到抹除了吗?忽然间,平行世界这个词汇闪过我的脑海。为了消除矛盾,尼亚是被送到平行的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试图用这些无谓的想像,制造逃脱的出口。想当然耳失败了。
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尽管好像想要放声大叫,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令我无法挤出半点声音。真是太难看了,于是我坐起身。
我寻找时钟想要确认时间。手机也可以。但我没找到手机,房间里只有时钟。我拿起那个装饰在桌上、像是摆饰品的时钟。
魔术方块造型的正方形时钟指着晚上七点过后……咦?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时钟会在我的房间里?
*
在外婆家住下来后,如今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做完田里的工作后,我和外婆一起吃了早餐。然后我决定去神社一趟,顺便散步。
比起救命的稻草,求神拜佛好像比较有用。虽然也觉得临时才想求神佛保佑有点糟糕,但我一个人不管怎么小心戒备,事态也不会有任何进展。有时也需要静观其变。
我向外婆确认过了,今天是星期六。一到假日,以前的我和真知有时会跑来外婆家吃早餐,但今天两个人都没出现。至少真知不可能会现身。虽然很想和她聊聊,但是,她到底在哪里呢?待在自己家里的话,若去找她也会造成问题吧。有些棘手呢。
我绕过岛的南侧,经过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方。虽然这是绕远路前往神社,但我想先确认一下过了一天后事情有没有任何变化。尤其是发电所,我相当在意是否有人居住。加上先前我与真知也曾住过这里,说不定会形成发电所里有幽灵居住这种传闻。一旦这种谣言传开,小学生们肯定会组成冒险团一窝蜂涌进发电所里。由于事不关己,我觉得很有趣。
想像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我抵达了发电所前方。半废弃的发电所里阳光和灯光都不太充足。那种阴暗幽静又被葱郁茂盛的树木覆盖住的模样,仿佛真的有一、两个幽灵躲在暗处……幽灵吗?有个科学家曾极力主张,幽灵就像一种时光旅行的残渣。记得当时我否定后,他还认真地跟小孩子争论起来。他很少会考虑到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大人。
我并不打算走进里头探险,随即离开了发电所。接着走了好一阵子后?前方可以看见研究所的残骸和黑色的进口车。
看来车子昨天曾稍稍移动过,现在停在研究所前。驾驶座的车窗往下敞开,里头有道人影。我绕过去一看,只见松平先生坐在里头。
「轰隆轰隆~」
他正快活地握着方向盘,就算察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一点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他露出雪白皓齿,开朗地朝着我笑了。那副模样,实在很难形容成清新阳光。
「嗨!一大早就戴太阳眼镜,你真是个笨蛋耶!」
「对吧?我自己也觉得真是脑袋有问题呢!」
「还有,你那件夏威夷花衬衫也很诡异喔!未来人的品味真具杀伤力!」
「啊哈哈!」我们一同朗声大笑。结束了这段社交辞令性的寒暄后,「那么。」我另起话题。松平先生也停下手上的动作,仅从驾驶座车窗里探出一颗头说道:
「昨天就跟你说的一样,有一男一女来找我,拜托我修理好这辆车。不过,为什么是里袋坐在轮椅上?」
「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也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也许吧。会戴这种太阳眼镜的家伙,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讲得还真过分。不过,我千真万确属于恶的一方。就心甘情愿地接受吧。
「你身上有一百圆的话就给我吧。我要去神社参拜。」
「真是不科学的恐吓呢。」
松平先生将白袍的口袋倒过来,再将滚出来的零钱丢给我。我在脸部旁边接下那枚硬币后,顺便朝他挥手。
「那么我先走了。」
「嗯。还有,就算拜托神明也是毫无意义喔。」
「我知道。」
收下了很像是科学家会给的意见后,我与松平先生分道扬镖。
我继续前进,到达了通向灯塔的森林小径岔路。森林的彼端可以隐约看见灯塔的高墙,同时我还看到了一只猫跑进深处。这座岛上真的到处都是猫耶。也难怪没有人会特地在家里养猫。
我没有弯进小径,沿着道路继续前行。我自码头前方走在通往岛中央、称不上是路的道路上,抵达石阶。走在铺设得不够完善的石阶上,不久便能看见朱红色的鸟居和阶梯。一路上都已经是坡道了,现在还要走楼梯吗?真教人受不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除了祭典和清扫的时候以外造访神社。之前若想向神明祈求,也只是在原地简单地祈祷一下。这么冷清又脏乱的地方,连神明也不想住喔,我如此心想。不过,也是不打扫神社的我们不对。
「如果将这里打扫干净就能帮我实现愿望的话,就算是天花板的污渍我也会舔干净喔。」
我边走上阶梯,口中边抱怨个不停。我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我一直线地走向香油钱箱。当然,神社里一个人也没有,空间也很狭小。本以为地处高处,风景应该不错,但四面八方笼罩着高大的树木,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再加上后头是公墓,自然显得阴气森森。
今天明明是大晴天,奇怪的是这间神社却没照到半点阳光。
我将松平先生给我的一百圆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虽然我很怀疑将钱丢进这种脏兮兮又日渐腐朽的箱子里真的会有效果吗?但所谓心诚则灵。我没有深入思考这个用法是否恰当,总之抱着这样的心情双手合掌。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那就是希望能拯救真知。就算要赌上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因为挺救真知这件事,就是我的一切了。
*
从过去回来后来到第二天。什么事也不想做的早晨再次降临。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的我设定的,闹钟一大早就响个不停,我因此醒来。一旦错过了早上的定期船,直到中午之前都无法离开这座岛。而现在早已过了早上那班船的时间。看来我原本有事要到大学去。但我不去。
我在被窝里翻了好几次身。睡太久了,头好痛。楼下传来了几次父母的呼叫声。今天似乎是假日。再加上屋外也比平常热闹吵杂了点。
现在又不是祭典的季节。是小学生在远足吗?我抱着膝盖缩起身子,来回滚动。但毕竟躺太久了,无法再次睡着,身体也痛得不得了,我只好从被窝里出来。全身又闷又热,难过到极点。
我像只虚弱的蝴蝶或蛾般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出房间。才一跨出去,我先前的感受就削弱了大半。无论是对尼亚的思念还是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因为我正用自己的双脚走路。这件事不由得大幅缓和了我的哀伤。
不由得地。
我带着失落的心情走下楼梯,在走廊的尽头转弯后走进厨房。父亲就在厨房里,边喝着咖啡边抽烟。父亲是那种典型的自我主义者,明明很讨厌别人抽烟时排出的二手烟,自己抽烟的时候却完全不在意。
「早安……你的脸色真糟耶,眼睛都肿了喔。」
父亲回过头来,目光变得凌厉。「嗯,没什么啦。」我随口敷衍,坐在疑似是自己位置的椅子上。没看到母亲,大概是在厕所里吧。我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
关于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不管我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出头绪。要转齐所有的颜色,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事。谜团实在太多,所以我不再思考。即便解开了时钟之谜,也不代表能够挽回
什么事情。结果,一旦失去了尼亚,我的行动都不具任何意义。
「早餐在冰箱里。」
「嗯。」
我应道,但没有力气去拿。就这样伸长手脚,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
我无法走路的时候,最难过的人是父亲。现在我能走路了,他应该也是最高兴的人吧……怎么可能?要去感谢「理所当然」是很难的。只要不曾失去过一次的话。
「爸爸还记得尼亚吗?」
我突然开口问父亲。父亲顿了几秒之后,答道:
「嗯。就是跟你感情很好的那孩子吧?他过世的时候,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
「………………………………是吗?」
没有一个人说他还活着。
那家伙,真的死了。
一旦承认了这点,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但相对地,心情也轻松了一点。
所谓承认,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再抗拒,心情平静下来。另一方面,思绪也往下沉淀。
我将头往后仰。隔着毛玻璃,外头又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今天好热闹呢。」
「因为明天有自行车竞赛啊,是在做准备吧。」
「喔……」
我又将头往前一歪,额头敲在桌子上,头发悉数往下垂落。……啊?
「竞赛?」
我抬起脸来,嘴角扭曲。大概是吃惊于我骇人的神色,父亲手上的烟掉进了烟灰缸里。白烟配合着香烟的坠落左右摇曳,中途又像被切断了般扩散开来。
「你是说自行车的比赛吗?」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啊。怎么,你不知道比赛是明天吗?」
「明明每年都会举办,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父亲从烟灰缸应捡起香烟,又补上这一句。对父亲来说,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对我来说,我只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举办自行车竞赛?
明明八年前因为发生过意外后就停办了啊。
我中断与父亲的对话,往前别地冲出厨房。我光着脚丫哒哒哒地踩在地板上,穿上凉鞋后跑到屋外。
正好听见「呀呵~~」一声。
脚踏车后头硬是载着冲浪板的前田小姐飞奔过我的家门前。
*
我闭上眼睛,祈祷了多久呢?
我出乎自己预料地过于认真,以致于太慢发现到那两道人声。
我回过头。声音从阶梯底下传来,而且正缓慢逼近。有人正走上来。居然有人会到神社来,是谁啊?可以肯定不是香油钱小偷。
我从鸟居低头往阶梯看,「呜喔。」是里袋。长大后的里袋。她正坐在轮椅上,强行在坡道上移动。这家伙真胡来呢。一旁的男孩子则精力充沛,哒哒哒地踩在石造的阶梯上。再这样下去,就会迎头和他们两人碰上吧。
迟疑了几秒后,我决定现在先别碰面。因为里袋认得我的脸,有可能会引发无谓的騒动。由于无法利用石阶回去,我决定经由神社后头的墓地,再走下山坡前往南边。
绕过神社后,我睽违已久地来到后方的公墓。从没被列为试胆大会地点之一的这处地方埋葬着许多死者,如今正确实地逐渐遭到人们遗忘。没有人来访的墓地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明明需要墓碑的不是死者,而是活着的人啊。
仅是摆上石头、徒具形式的这处墓地,将会添上真知的墓碑。
光是想像,我就咬紧了臼齿直到缺了一角。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真知会活得比我还久。我才不要一辈子都看着那家伙的墓碑。
我穿过墓地,尽可能不让墓碑映入眼帘。双脚踩在山坡上后,脚后跟就一鼓作气狠狠打滑。我干脆让自己不要原地煞车,全速往坡下滑。
打滑的脚跟划出一道弧形后,翘得比我的头还高。屁股的骨头就这么撞在地面上,一路滑下斜坡。我的屁股撞到地面后,发出了叩叩、喀叩叩叩叩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那股振动都在我发出了苦闷呻吟的嘴巴深处和喉咙里回荡。我的哀嚎声也跟着颤抖。
我就这样一路下滑至南边的道路上,最后还险些撞上树干。我及时伸出脚底板踹在那根树干上头,身体这才停下。屁股好痛,好热。站起身后,连腰也痛了起来。虽说是自己选的道路,但还真是狼狈。
小时候好像也曾经做过这种事,又好像没有。
我站在南边的道路上,一边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一边轻手轻脚地做起体操。在这座小岛上,就算站在马路正中央也不用担心会被车子辗过,或是闻到排放废气的臭味,真棒。但是,年轻人一旦前往本岛,就几乎不会再回来。只要体验到了充斥着人与事物的地方的生活是多么方便,就再也无法留住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特意回到这种被大自然包围的朴实生活。
我开始到大学上课后,最佩服的就是本岛食物的缤纷多元。这座岛上没有任何连锁店,餐厅更是只有两、三间。但一离开这座岛,路上却随处可见餐馆。很多料理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真是大为感动。
因为岛上的家庭里,主菜通常都是海鲜。不过,早餐的烤鱼真是好吃呢……我正回想着那份滋味时,见到有人从西边走来。还以为是岛上的人,但对方是个年轻男子。是昨天站在里袋身边的那个青年。基本上算是时光旅行的同伴。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正兴奋地又叫又跳。
男子注意到了我。毕竟我站在马路正中央又做着扭转腰部的运动,没注意到才奇怪吧?在他的记忆中,以前这座岛上应该没有我这样子的人。大概是这个缘故,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狐疑。
男子穿着直条纹又附有帽子的长袖上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整体呈圆形的脸部轮廓。他并不胖,应该是因为他的鼻子和眼睛偏小。下颚的线条虽然分明,但又带着一种女性的圆润。尽管称不上是美男子,但会让女性心生安全感吧。
「……嗯。」
我不认识他的话,对方应该也不大认识我。因此他们走到附近的时候,我停下体操,试着开口攀谈:
「嗨,你是岛上的人吗?」
现下我正穿着夏威夷花衬衫又戴着泛黄的圆形太阳眼镜,不晓得眼前的男子对我故作熟稔的态度做何感想。他的表情不像是嘴巴吃到了黄莲,反倒像是眼睛里夹到了黄莲。连脸上客套的笑容也变得很僵硬,脸颊微微抽搐。干嘛,你对别人的服装品味有什么意见吗?至于身旁的女孩子……难不成是以前的里袋?这么说来,她的确是长这副模样呢。里袋则是看着我歪过头。
「嗯……嗯。」
男子暧昧不明地应声。既像在点头,又像只是在摇晃脑袋。哪一种啊?
「大哥哥是岛上的人吗~?」
小小的里袋插嘴。男子听到她的声音后恍然回神,连忙否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刚好来岛上观光。」
「啊,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呢,我正在寻找能够钓到鱼的好地点。」
我两手空空地佯装是专业钓客。说到钓鱼,真知说过她每天早上都会去岛上西边的海岸跑步呢。去那边看看也许是个好主意。
「钓鱼……吗?呃,去哪里钓鱼比较好呢?」
男子装傻地询问小里袋。相较之下里袋显得神气活现。
「不知道!」
她交叉起短短的两只手臂,得意洋洋地否定。这里的小孩都是这副德行吗?
毕竟环境大同小异嘛……各种娱乐和剌激都不多,所以才会变得很平均也说不定。
「是吗?你不知道啊,那真是可惜。」
要是聊得太久而露出马脚,可就不好玩了,所以我很快结束话题。我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经过他身旁。这时男子不管是从正前方、侧边还是斜后方,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瞧。我纳闷地回过头后,男子不怎么有自信地开口:
「那个……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呢?」
「………………………………」
曾在废屋前面见过喔。而且在我不知道的九年间,说不定我们曾是好朋友。
「在哪里?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我盗用以前看过的电影台词敷衍过去。与这句成对的台词是哪一句呢?
「好耍帅」
小里袋非常老实地对我作出评语。我回以苦笑后,逃离那个一脸无法信服的男子。接触对方好像太不谨慎了呢。以后就自我解嘲吧。
每当有风吹来,撞到地面的屁股上的痛意就显得清晰。甚至痛到让我想像塑胶模型一样,仅切掉后半部。等热度冷却下来后,得再重新装回去才行呢。
当我正做些奇怪想像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哎呀呀!」的尖锐呼喊声。这回又怎么啦?我转过身去,只见一名穿着围裙、手上拿着购物袋的妇女朝我跑来。怎么了吗?我瞪大眼睛,那位妇女用脚跟一路滑过来,停在我面前。看来是找我有事。
「果然。我记得您是……八神先生吧?」
「……啊,您是之前的……」
是自行车竞赛结束后,跑来问我名字的那位妇女。没错,确实是我跳进海里救起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很失礼,但她有着一张散发出不幸气息的削瘦脸庞。
「是的,就是我!多亏您救了我家儿子,这件事我真的感激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说着说着,她还感激至极地泪眼汪汪。我正不知所措,那位妇女就紧紧地用两手握住我的手臂,仿佛在说「我不会放开你」一样。
明明她的手臂和手指又细又长,掌心的温度却非常闷热。
「我一直在想,一定要好好地向您道谢才行。来,请到我家坐坐吧!」
「到您家?那个,等等!」
妇人拉着我的手大步往前走。「喀、喀、喀」地,凉鞋的后跟发出了清脆悦耳的脚步声。这是第一次有女性如此热切地邀请我,但我一点也不想将手搭在头上说:「哎呀,真头疼呢」人妻邀我去她家,这种说法好像会招来误解。
妇人一路上不时回过头来,边吸着鼻水边以噙泪的双眼看向我。
见她不断露出那种表情,我实在无法开口拒绝:「那个,我现在有点忙。」只好任由她拉着我前往住宅区。
*
吸着外头澄净的空气,冷静下来思考后,发现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比赛为何没有停办——那当然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受伤。
「原~来。」
真无聊。真是没特色的答案。我还慌忙跑出来,真是没意义。我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犹豫着是否要回到屋里。这段期间,一对男女共乘着一台脚踏车经过我眼前。其中一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坐在后面的女生我则不认识。
刚才那两个家伙也打算参加自行车竞赛吗?蠢毙了,那种比赛。
我决定回家。不回家的话,我又该去哪里才好?根本没有其他去处。虽然也觉得必须找到八神和彦才行,但我却觉得走在外头好恐怖。明明一样是这座岛,却有着太多我不知道的事物。
我在玄关脱下凉鞋后,直接走上楼梯。因为我不想走进厨房,让屋里的父亲和母亲担心我。我迅速地走上二楼,冲进房间。
由于拉起了遮光窗帘,即便是早晨,房内仍是一片昏暗。刚好适合睡觉,所以我直接倒向床舖。我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事情。撞到下巴后,脑袋阵阵发麻。
我用皱巴巴的棉被包起自己,制造出完全的黑暗。又热又难以呼吸。但我还是不留一点缝隙地一路将棉被盖到头顶,用力闭上眼睛。
现在那项自行车竞赛依然照常举行的小岛。
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在岛上的前田小姐。
开心地骑着脚踏车的同班同学们。
为了让那些画面悉数消失,我只能这么做。
然后,在逐一将我包覆的黑暗当中,那份记忆静静地浮起。
由于参加了那场比赛,命中注定我失去这双脚的那一瞬间。
*
「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妇人请我进屋后,我坐在坐垫上,狼吞虎咽地吃着过甜的铜锣烧,至今已过了二十分钟。我就在不知道要等什么的情况下,无谓地摄取着卡路里,「嗝~」然后吐出了甜腻的气息。
屋内可以看见画有油灯的油画,柜子上摆着三只陶器,电视机旁边则是马的装饰品。这户人家喜欢装置艺术吗?左手边是纸拉门,如今已往旁边拉开,让屋内汲取日光。定睛一瞧,拉门上还有几个破洞。这个要换的话可是很贵呢。
吃完了对方拿出来的三个铜锣烧固然很好,但嘴巴里甜腻腻的,让我静不下心来。再加上吃完早餐到现在还没经过多少时间,胃胀得鼓鼓的。杯子里的麦茶已经被我喝光。虽然很想再来一杯,但擅自在别人家里走来走去也不好吧。看样子也没有其他人在家,真是太不小心谨慎了。
将形迹如此可疑的男人一个人丢在家里,那位妇女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吗?就算我是她儿子的救命恩人,但竟然会相信戴着这种太阳眼镜的人,未免太过滥好人了吧?
摘下太阳眼镜后,我用手指勾着镜架,将它转来转去。
之后又等了超过三十分钟以上,妇人才带着儿子回到家来。看来这位母亲为了找到儿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整个人满头大汗又气喘如牛,大概在岛上跑了一圈吧。儿子则像只小猫一样被母亲拎着后领带回家来,看样子还非常精力充沛,手脚并用地挣扎个不停。
「让您……等……抱!」
让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她是想这么说吧,但在说出口前,这位母亲就已经跌坐在地,呛得连连咳嗽。明明没必要,我却产生了些许罪恶感。
儿子虽然很担心母亲,但母亲比手划脚地拼命催促他「好了好了,快点向对方道谢」后,他就朝我跑来。滑行到我的正前方后,我才发现他是刚才在神社站在里袋身旁的男孩子。啊,原来是这孩子啊。因为救他的时候他拼命挣扎又嚎啕大哭,跟现在的印象相差很多,我才没注意到。男孩子不是很熟练地僵硬正座之后——
「喝喝~」
深深地朝我鞠躬行礼,上半身还紧贴在地板上。
「你……你这样真是太有礼了。」
所以我说啊,为什么这里的孩子都这副德行呢?包括自己在内。
「这一次真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表达谢意之后,男孩子朝母亲瞥去一眼,像是在确认:这样子可以吗?母亲依然呼吸困难又噙着泪光,忙不迭地点头。好像是我惹哭她的一样。
我尽可能不去看那位母亲,朝男孩子开口说话:
「太好了呢,看来你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
「是的,都是多亏了您。真的是非常谢谢您!」
男孩的母亲略微欠身地上前,向我低头致谢。儿子也仿效她的动作,不停地上下点着脑袋瓜。真像只纸人偶。见他这么没有诚意,反而让我心生好感。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我家的孩子真是个大笨蛋。真是的……这个笨蛋!」
母亲将儿子的头往下压。看来像是要让他低头,也像是在抚摸他。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嘛」
儿子出声辩解。明明那时候那么拼命挣扎,却不记得了吗?如果他不记得我在救他的时候曾打过他巴掌,这样对我来说也算刚好。
「没关系啦。我也是偶然间发现,才会救他而已。」
我继续扮演优质好青年的角色。一开始曾考虑过见死不救这件事就保密吧。
母亲的呼吸也平静下来后,正座地朝我挨近。
「八神先生是来观光的吧?」
「嗯,算是吧。」
「那您现在住在哪里呢?岛上又没有民宿。」
「我正在一户亲切的人家里叨扰。」
我暂且不提外婆的名字。即便我对他们有恩,但我毕竟还是本岛的人。外婆现在已经是孤独一人生活,我不想再让岛上的人因此疏远她。
「那么,今晚能否让我们请您吃一顿饭呢?」
母亲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双眼闪闪发亮地邀请我。
「咦?」
「我想我丈夫也会想当面向您道谢,请您一定要答应。」
母亲再一次捉住我的手臂,仿佛在说别想逃喔。她应该是为了表示诚意才会采取这种态度,但反而让人难以婉拒,也无法冷淡回绝,我感到非常为难。
「那个……」
我抬起的手指左右晃动。因为我不知道这对母子的名字。多半是从我的动作和停顿察觉到了原因,母亲慌忙报上姓名。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向您介绍自己,我是林田郁美。」
「啊,不会。没关系,林田太太,那个——」
在我说完答覆之前,林田太太就将手搭在儿子的后背上。察觉到母亲是叫自己自我介绍后,男孩张开那张圆圆的小嘴。
「我是林田近雄。请不要可爱地喊我小近喔!」
「……近雄?」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回想起了眼前的这名少年是「谁」。
*
我想梦见尼亚。至少想要一点这样的救赎。
但在辗转难眠当中,像是硬挤出来般作的梦里,没有任何登场人物。
好蓝。几乎整幅景象都染上了蓝色。好几条白线像云朵一般穿过背景,还可以看见像是漫画效果线般的线条,层层叠叠地往我前进的反方向流去。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理解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在奔跑。疾奔穿梭在不晓得是什么地方的蓝色世界里。
我不停加速。无法分辨究竟是这个世界在旋转,还是我跑的速度变快了。不论往下还是往左右两边看,都看不见我自己的身影,我变成了「速度」本身。然后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下,仅是追着目标不停狂奔。
追着「我要无上限地变快」这种不会有结果的目标。
我很熟悉这个梦境。自从无法行走之后,这是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的渴望显现。
通常作了这个梦之后,睡醒时我的心情都极度恶劣。
这次会如何呢?
因为现在,这个梦不会再以梦境作为结尾。
*
林田近雄就是林田ㄐㄧㄣˋㄒㄩㄥˊ。就读小学时,在我们学到他名字的国字怎么写之前,他就已经在海里溺死了。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同班同学中就只有他过世。
经过了九年后,就连人的死亡也会变得淡薄,从记忆里消失。然后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蓦地在记忆里复苏。在海上溺死的林田近雄。连他是在哪一天过世,我也彻底回想起来了。
是我和真知大吵一架的那一天。林田近雄在岛上的某处丧失了性命。
两天过后,原本已死的近雄现在还活着。答案只有一个。
看样子,就是我在两天前救了林田近雄一命。
我没有任何企图,也没有多作思考就救了他。人的命运如此微不足道吗?被我随意救起的近雄一脸无忧无虑,也没有痛切地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近雄还活着这件事,给予了我莫大的希望。
死亡并非不可避免。
也就是说,我也能拯救真知的性命。
在重新下定决心的同一天傍晚,我再次来到林田家的门前。由于无法果断拒绝,我不由得就
答应了对方,因此现在为了与他们共进晚餐,不得已地再次前来。现在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当然我也感到焦急,但黄昏时分真知也不会离开室内。
况且,能和近雄说话也是一种难得的机会,我决定接受这个结果。
「八神先生,欢迎您来。来,请进。」
拉别人的手是她的习惯吗?林田太太出来迎接后,将我拉进玄关。我差点往前扑倒,在玄关脱下鞋子后,又被带往厨房。中途近雄从二楼跑下来,「唷!」扑在我的背上。
原本,这份「重量」再也没有人感受得到。
「哈啰!」
「唔,外面的人打招呼还真是文雅呢。」
他究竟是把文雅这两个字当成什么意思了?
「对不起,我家这孩子真是太没礼貌了……」
林田太太为儿子的无礼向我道歉。「没关系。」我缓缓地摆了摆手。
「以前我也是这样。孩子还小就对他很严格的话,大人会很累喔。」
自从知道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小鬼头后,我只能这么说。林田太太回以类似「哎呀,您真是谦虚」的回应,但这可不是值得称赞为谦虚的内容喔。
我开始怀疑,也许出乎意料地,近雄道谢时并不是真的那么没有诚意。
接着我走进林田家的厨房,正确地说是被迫走进。在光是摆了一张桌子,屋内似乎就已经塞不下人的狭小厨房里,正坐着一名应该是林田先生的中年男子。他看见被林田太太拉进来的我后,赶忙起身。我也摘下太阳眼镜。
林田先生晒得很黑,皮肤黑得发亮,鼻子也油得发亮。
「我是近雄的父亲。这一次小犬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相救。」
他深深地别下腰向我行礼。多达四个人站在门口后,密度高得就连低下头也得费一番功夫。就连动动手肘,也会碰到近雄或是林田太太。
「不,你们真的不用放在心上。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是想救人,只是刚好而已。当然也不是因为碰巧在场,才逼不得已救他啦。」
「不论是不是刚好,还是逼不得已,您救了我儿子就代表了一切。」
林田先生断然说道,接着抬起头来。他这番话让我深受感动。
救他就代表一切。正是我现在对真知的心态。对林田夫妇而言,儿子的性命就是有着如此珍贵的价值。虽然现在才说这些有点晚,但他们对孩子的爱让我肃然起敬。
「谢谢你啊~」
近雄朝我腼腆地说。见他露出那种表情,我反而觉得坐立难安。
「好了,总之快请坐吧。大家也别站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里。」
林田太太做出推着所有人后背的动作,催促大家就座。桌子的三边坐着林田先生、林田太太和近雄,最后一边则是我——虽然很希望是这样,但桌子的其中一边其实紧邻着墙壁,没有这么刚好的事情。于是我坐在近雄旁边、与桌角相对的位置上。只有这里有放椅子的空间。坐在极不自然的位置上后,我的存在感非常出众——就不好的方面而言,整个人显得很突兀。感觉真的非常别扭,连要看着林田一家人的笑脸也让我很难受。
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料理,有小黄瓜沙拉、白身鱼生鱼片、炖地瓜,另外还有小山一般高的炸肉块。其他还有很多很多,感觉上就像一次摆满了林田家平常在吃的家常菜。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我反倒不晓得该看哪一道菜。
「来,请别客气。想要吃第二碗的话,也请尽管跟我说。」
林田太太将饭满到快溢出来的碗递给我。感觉光吃饭就会撑死。近雄像要模仿我般,也下了指示:「我要一大碗。」 「你吃得了那么多吗?」林田太太一脸惊讶,仍是将盛得满满的饭碗递给近雄。林田先生则是笑容满面地注视着这一幕。
真是和乐融融。说白一点,我根本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在这个哲学性的问题折磨下,我开始吃饭。由于都是岛上常见的家常菜,味道可想而知。我每一碟都夹了一口,每道菜的味道都是中规中矩,真要说的话算是偏清淡。但岛上每道料理都是这样。
「呃……林田先生是渔夫吧?」
我适度地找话题聊天。总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但林田先生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的。偶尔也会载着钓客在近海附近绕绕。您有钓过鱼吗?」
「曾经试着钓过,但从来没钓到鱼呢。」
我只是如实地说,林田先生发出轻笑声。
「八神先生好像是来这里观光的吧,您觉得针岛如何呢?」
这次换林田先生挑起话题。我边咬着炸肉块边回答:
「这座小岛有种不可思议的氛围呢。在本岛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我回以保守含蓄的感想。……不,冷静想想,还是有冒犯之处吧?听我这种说法,好像这里有神秘灵力一样。说鱼很好吃比较恰当吗?
「这可能是个失礼的问题,但方便问您吗?」
我边咬着小黄瓜,边看向林田先生回道:「什么事?」林田先生说了:
「八神先生的口音听起来,跟岛上的人很相似呢。」
再一次有人提及了松平先生和外婆也曾提起过的这件事。我的口音真的这么明显吗?
「我父母都是在岛上出生,可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吧。」
「是吗?……但我不记得听过八神这个姓氏呢。」
林田先生不怎么有自信地眼神游移。当然不可能听过。可是,岛上所有人都是熟面孔,在这狭小的岛上大家又都是街坊邻居,不知道的话反而奇怪。
很显然我在撒谎,但可能因为我是救命恩人,林田先生没有再深入追究。我默不作声地吃着白饭。刚蒸熟的米饭热气润湿了我的嘴唇。其实我比较喜欢冷饭,但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害得气氛变僵。我将不满吞回肚子里。
「还合您的胃口吗?」
林田太太边为我送上茶水,边观察我的反应。我有些夸张地大力点头。
「非常好吃喔。果然是因为四面环海吧,鱼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不过本岛也是四面环海啦。但这句话当然不能说。林田太太僵硬的眼角顿时放松,放心地吐了口气。「您请尽管吃。」再将所有的盘子往我这边推。我连连点头称谢,大口吃下充满善意的菜肴。
就这样持续吃了约不到三十分钟。
结束了可能会消化不良的晚餐后,我的肚皮几乎要撑破了。
「真是多谢招待。那么我差不多该——」
「我现在正在削水果,请您再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是。」
被带往客厅后,林田太太也顺便端出了一大盘削好皮的梨子。
在吃完这盘梨子之前,我想回也回不去。吃完饭的近雄也靠了过来,一起拿起梨子吃。有弟弟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我很少跟近雄一起玩耍,但毕竟同班同学还是少得屈指可数。果然其中一个人死掉的话,会受到非常大的冲击。但由于和真知大吵了一架,那段期间我都像是一只拖拖拉拉的蛆虫,所以印象变得十分模糊。
「唔,外面的人在看我。」
近雄似乎完全没发觉到我的真面目。说得也是呢。与过去的我正面相对时,他也压根没有发现到。他们脑子里不会有未来人这种想法。
「兴致勃勃吗?」
「并没有。」
「呿!」
被说呿了。
「外面的人,说点好玩的事情吧。」
「嗯?真是突然又无理的要求呢。就算要我说好玩的事……」
话题也聊不来吧?因为岛上的孩子除了岛上的事,几乎什么也不晓得。
「……那么,我来说一个岛上的传说吧。」
「喔喔,传说耶!会出现巨大的生物吗?」
「并不会。」
「呿!」
又被呿了。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对待,出乎意料地很让人受伤。
我本想作罢,但讲其他的事可能又会被呿,所以最后我还是说了。
「这座小岛以前被称作神岛……」
我有些夸大地转述外婆告诉我的故事。起先近雄还盯着我的眼睛听得入迷,但中途起好像是腻了,开始敷衍地答腔附和:「喔,喔。」
这样一来我也没有继续说的意义,因此草草地为故事作了结尾。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真是教人感动的秘史呢~」
近雄也随便地拍拍手。缩回手之后,他咧嘴一笑。
「不过,我能明白喔~」
「哪一部分?」
「因为坐在船上看着岛时,我都会觉得很兴奋!」
近雄张开手臂像要环抱伟大的梦想般,满脸笑容地说。
「……素啊。」
我用猛塞的气势吃着梨子,嘴巴放满食物地表示同意。
我以前光是搭船,都会觉得无比兴奋。那是还不知道本岛的时候的事。
「对了,神明真的存在吗?」
「天晓得。这只有神才知道了吧。」
我随便带过这个话题,接着吃完了所有梨子,眼睛仿佛还能流出果汁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于是我看向大门的方向。
「话说回来,为什么外面的人知道岛上的传说呢?」
啊,糟了。我不小心忘了自己的设定。真看不出来近雄会问如此犀利的问题。其实要圆谎很简单,但这次我决定捉弄他看看。
「其实我正是这座小岛的神明喔!」
我张开双臂朗声宣告。近雄毫无反应,用他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
「神明喔~」
「神明吗~」
这种应付的附和真教人受伤。我缩回手,匆匆忙忙起身。
「嗯?你要回去了吗?」
「因为我是乖孩子,会在入夜之前回家。」
我赶在林田夫妇发现我之前,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走向玄关,以免他们热情欢送我。我踩着鞋跟,很快地走出林田家。近雄跟了上来。
「最近有好多外面的人,真是不错呢」
近雄站在玄关前,一脸兴高采烈地说。
「好多?……是啊。」
是指一起来的同伴吗?的确,同时有三个年轻人留在岛上是很难得。
「我也抢先一步对漂亮大姐姐下手了喔」
「是喔……」
这个早熟的臭小鬼!但以前的我也相当亲近来自未来的真知,没资格说他呢。
「外面真是厉害呢就连天气预报好像也很准。」
「什么天气预报?」
「听外面的人说,下星期似乎会有猛烈的暴风雨来袭喔。」
「……这样子啊。」
是他们告诉近雄的吗?是否有什么企图呢?
近雄则是显得非常开心。这种仅是台风要来就如此兴奋的年纪,真教人羡慕。
「外面的人,再见啰」
我抬起手回应高举双手的近雄后,踏上返回外婆家的归途。
夜幕降临在没有街灯的小岛上后,就像一片漆黑的浓雾般覆盖住了道路。每走一步,肌肤就能感受到夜晚潮湿的触感。码头的方向传来了一天当中最后一班定期船逐渐远去的声响。我可以和真知一同搭上那艘船前往本岛避难,或是——
既然已经做好了觉悟不惜被控告为绑架犯,那么就有很多方法能救真知。
两周后,我就算成为罪犯,也有办法守护住她的性命吗?
由于吃得太饱,血液流不到大脑去,思考与决心也跟着变钝。,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走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我的自言自语意外响亮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
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我保持着比起睡觉更近似于昏厥的状态,只有时间不停流逝。
但毕竟还是会到达极限,我自发性地从被窝里弹了起来。然后不管自己全身上下黏答答的虚汗,又倒回床上。睡得太久了,不只是头痛,我甚至想吐。
太阳也已高高挂在半空中,直射的日光贯穿了窗户后灼烧着我。汗水因这阵日光不断涌出,伴随着不舒服的感觉淌下肌肤。为了逃离阳光,我跑进走廊。
我捂着嘴巴走下一楼,从走廊探头一看,发现父亲正横卧在客厅里看着电视节目。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后,他转过上半身来。「早安。」由于早上忘了打招呼,我现在补说,只见父亲皱起一张脸。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我弯起纤弱的手臂挤出肌肉。根本没肌肉嘛。接着抱着饿扁的肚子走向厨房。幸好有可能会连珠炮般问个没完的母亲不在。我径自打开冰箱,拿出早上的煎蛋卷和白饭。里头连午餐也准备好了。我决定两餐都吃。咚咚咚地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食物一卡在喉咙里,我就往上仰,反复吞咽后将东西吞下去,再将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味道如何的饭菜逐一塞进胃里。
扫空早餐和午餐两份食物后,我的肚子饱到快要胀开。「唔唔唔。」嘴巴擅自发出了呻吟声。原本就很想吐了,如今满到喉咙的食物更是助长了这份反胃。我边烦恼着究竟要捂住嘴巴还是按着肚子,边走出厨房。
走在走廊上的途中,我脱下满是汗水的睡衣随手一丢,走进浴室。我捉住莲蓬头,扭开水龙头。一开始莲蓬头里喷出了冷水,洒在发热的肌肤上,感觉非常畅快。我从头淋着冷水,冲掉积累在头发里的汗水。
我就这么低着头继续淋浴。冷水逐渐转成了温水,暖意包覆住我的整颗脑袋。保持着这个姿势后,我动弹不得,注视着脚边的瓷砖。
溅开来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打在瓷砖上,再流进排水沟里。水打在头上的声音,与方才作的加速梦境里的声音很相似。听着听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四周的声音也跟着逐渐远去。我将手倚在墙壁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任由倾泻而下的温水打在自己身上。
明天,我也将反复地做着这些事情吗?
所有力气皆从七孔流出后,就只是重复着躺在床上这种无所事事的时间。一旦理解到无论情况如何演变,我都再也拿不回已经失去的东西,就觉得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
于是,我再也不会去做任何事情。
仿佛肌肤与记忆会就这样逐渐腐朽。这份想像让我的身体自深处颤抖起来。
我瞪向头顶上方。
瞪着从莲蓬头里喷出的奔腾水流。
我面对面地凝视着它,边让水花打在自己脸上边声嘶力竭地呐喊。
这是比哭声还要原始的呐喊,同时心中充斥着恳求般的情感,我停不下来。
直到自肺的底部抽干所有空气为止,我的呐喊都跟着水流一同奔向排水沟。
等到手脚因缺氧而发麻之际,我的冲动才终于平息。
关掉莲蓬头后,我握紧拳头往横打在墙壁上。
视线追着自低垂的发丝往下滴落的水珠,只见它掉在瓷砖上后瓦解四散。
淋浴的声音消失后,我有种屋外又传来了热闹喧嚣的错觉,甚至敏感地感觉到脚踏车车轮旋转的声音。也许这与在回忆中转个不停的车轮音色没有分别。
无聊的自行车竞赛。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参加那个比赛。
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对速度的渴望。
伙伴就是自己所演奏的车轮之歌。
然后加速到像要将一切全都抛在脑后。
就连时间,也想直接一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