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持续着浪花卷来又退去的大海,问着自己以及命运。
每天我都自码头往西行,再到位于防波块前方的海岬,至今已是一个星期又两天。我回到过去后,已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朝霞也已散去,海面变回了平稳的色调。淡绿色的海水卷向脚边,打湿了沙滩和脚踝。海水冷得让我吃惊,我不由得缩起脚。
距离真知的死已经不到一个星期。为了避免这个命运,我真的一直都在努力吗?每天就只是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偶尔挖苦松平先生,寻找真知。
一点成果也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已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当初救近雄时也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或许原本就是如此。但是,我很不安。
有时也会在外婆家遇见过去的我。每一次我都向他确认,是否已经与真知和好,但他都只是摇头,没有任何进展。真不愧是我。还是别再对那家伙抱有期待吧。我想那家伙就算知道真知即将死去,还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吧。
我坐在岩场上,往距离沙滩不远的海面丢去的钓鱼线一点反应也没有。垂钓在手中的钓鱼线至今还没有猎物上钩过。是因为我在这里,真知才不现身吗?白天我也会在小学放学的时间跑去灯塔察看,但也没见到真知的身影。仿佛她正藏起来计划着什么阴谋似的。再这样继续错开的话,也很难软禁她。
但如果要强行启动作战计划,还是在真知死亡的前几天再进行比较保险吧。万一绑架了,却在逃过死亡大关前就被他人发现而将她救出,那也没有意义。就这方面而言,剩下的五天也可说是与真知接触的缓冲期。
真是乐观积极又牵强附会的解释呢。
「……喔?」
只是摆着好看的钓鱼竿忽然摇晃起来。我明明没有装鱼饵,看来是有只粗心的鱼钩到了钓针。我离开岩场,握紧钓竿。由于鱼儿一次也没有上钩过,我不禁惊慌失措。我维持着上半身前倾,屁股往后翘的姿势拉住钓竿,被钓竿另一头沉甸甸的重量吓得手忙脚乱,最后好不容易终于拉起了钓竿。刚才感觉那么重,我还以为会是条很大的鱼,结果只有一只沙丁鱼般的小鱼正蹦蹦跳个不停。
「怎么办?」
由于根本没料到能钓到鱼,我也没有准备水桶。将它放生回海里吗?不,可是,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钓到的鱼,那样未免可惜。干脆直接跑回外婆家,请她把这条鱼料理成早餐吧。下定决心之后,我让鱼儿继续钩在钓竿上,拔腿狂奔。
偶尔会看见在马匹面前挂着红萝卜这种图画,我现在的构图也差不多。每一次奔跑,眼前的钓线和鱼儿就左右剧烈晃动。在旁人眼里看来,也许会觉得我在虐待这只鱼吧。关于这个随便乱来的举止,我就先说声抱歉吧。
但是关于吃它,我可不会道歉,而且说什么也不会退让。
我急忙跑回外婆家,气势十足地打开大门。平时这扇门都不好打开,但今天似乎状态良好。再加上又钓到了鱼,我总觉得今天是运气绝佳的一天。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幸运在等我呢?真知能不能抽到夏威夷旅行大奖,离开这座岛上呢?最好至少去一年。
见到玄关上有双小鞋,我心想应该是过去的我来了吧,遂兴冲冲地前往有地炉的那间房间。为了炫耀我钓到了鱼,我高举起钓线冲进屋内。
「你看,我钓到鱼了喔!」
然后,我保持洋洋得意的姿势僵在原地。
坐在地炉前的不是过去的我,而是真知。
明明我主动找她时一直遇不到人,但当对方来找我时,却很干脆地就见到了。这就是邂逅的奥妙与有趣之处。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真知侧眼朝炫耀着钓到鱼的我瞥来一眼,把手中一直把玩的魔术方块放在到一旁,将坐着的身体转向我。
「你只钓到这一只?」
真知先是用冷淡的嗓音问我。我与真知面对面地坐下,同时钓竿和鱼儿在眼前摇来晃去。
「对。」
「好小气(注:日文中的「小气」与「很咸」同音。)。」
「因为是海里的鱼吗?嗯,高明高明。」
我自己想到了不怎么高明的同音笑话,一个人笑了起来。真知噘起嘴唇。
「我今天是来抗议的。」
「讲义(注:日文的「抗议」与「讲义」发音相同,讲义则为课堂之意。)?」
率先浮上我脑海的就是大学的讲堂。不过,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从真知不满的表情来看,她讲的应该是抗议才对。
「你老~是待在那里对吧!我明明说过那里是我的最佳位置耶。」
真知鼓起脸颊。这时候没有瞪我这点,与十九岁的真知有很大的不同果然那种锋利的眼神后才诞生的吗?
「那里?是指西边的海岸吗?」
「不然还有哪里!」
真知扬起下巴,自以为是地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她果然知道我每天都去。是从远处看到我的吗?早知道我也该更加留意四周才对。
为了能含糊带过这个问题,我伸长手拿起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趁着真知轻叫一声的时候,开始转齐颜色。
与真知大吵一架绝交后,之后好几个月一到假日,我就关在房间里了无生趣地解着魔术方块。多半是因此而有所成果,我后来只要几分钟就能够转齐魔术方块的颜色。虽然到了本岛以后,我才知道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自傲。当时出乎意料地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呢。
在我回想着这些苦涩回忆的期间,魔术方块已经每一面都转成了相同的颜色。有时针的那一面是粉红色,所以自当时起我就一直单纯地想这是给女孩子的礼物吧。我将完成品举到与真知的视线等高后,只见她的眼睛像是看得入迷般灿然生辉。接着她拿起魔术方块,将它倒过来,又转来转去,开心地看着每一面的颜色。真知宛如经琢磨过般闪闪发亮的眼睛映照出魔术方块的颜色后,瞳孔的色彩也接二连三地不停变换。独自一人磨练出的技巧头一回帮上了真知的忙,我单纯地感到高兴。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真知连忙摆出一张臭脸。已经看不到她兴奋的笑脸了吗?真是可惜。要是没注意到我就好了呢。
「总……总之我已经跟你抗议过了喔!所以不要再过来了!」
真知像在撂狠话般提醒我后,准备落荒而逃,我恳求地挽留住她。
这时候不做点什么的话,下一次见面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
「等一下。不,请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干……干嘛啦?」
真知原地踏步地回过头来。我迟疑着该怎么邀请她,最后决定开门见山。
「今天学校放学后,要不要和我约会呢?」
真知定在原地,纤细脖子上的血管抨咚评咚地浮出表面。
「约会?」
「嗯。就我和你两个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真知闷不吭声地往上跳。真看不懂这是什么反应呢。我暂且静观其变后,真知不再往上跳,相对地嘟起嘴,「唔唔」地发出沉吟。
「知!」
「知?」
「不!」
「不?」
「的!」
「的?」
她都只说一个字,没再继续往下说。
「把……把钓竿给我!」
「这个吗?」
她像在掩饰什么般对我提出要求。我递出去后,真知慢吞吞地接下。
再见了,我钓到的第一个战利品。
接着真知搔了搔头发,最后又往上跳了一下后,高举起钓竿说
「看在这东西的面子上,只……只有这一次喔!」
「……啊哈!」
*
像在表示我听见这句回应的心情般,小巧的鱼儿左右地摆动尾巴。
我的头发依然湿答答的,一有风吹来,连脖子也觉得好冷。拨开发丝后,水滴就溅至地面上形成水痕。但也很快就蒸发消失,一切又恢复原样。
冲完澡之后,我出外散步。都躺这么久了,如今也不想再躺在床上。况且也不由自主地觉得难得可以走路,得多走走才行。
我大致猜到了自己的下半身为何安然无恙。因为尼亚死了。既然他是在九年前死亡,那么我就能明白之间的关联。尼亚活着我就无法走路,双脚健全的话,尼亚就会消失。大藤笼和小藤笼都过度地富有魅力(注:源自日本童话故事《剪舌麻雀》。故事中的麻雀为了报恩,准备了大藤笼和小藤笼这两种礼物。)。
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尼亚死掉吗?如果能再一次回到过去,也许就能找到保住两者的方法。
为此,我需要时光机和……松平贵弘。但这两者似乎都已不留一丝痕迹地自这座岛上消失了。从过去搭回来的时光机没来由地消失了,松平贵弘也收起了研究所下落不明。那家伙真的不在岛上了吗?
为了确认这一件事,我的双脚正往前田小姐家前进。一旦承认了尼亚的死,这次便开始垂死挣扎地想推翻这项事实。我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呢?但是既然都体验过了一次时光旅行,即便是白日梦,我也要紧抓不放。
道路上拉起了自行车竞赛用的黄色塑胶横条。要好好比啊,我弹了弹横条。对了,家里还留有脚踏车吗?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参加,只是忽然想到罢了。如果有的话,早知道就不用特意走路,骑脚踏车去前田小姐家就好了。前往住宅区南边的时候,由于下坡很多,去程时很轻松,回程时则刚好相反,会很吃力。
「……我还有办法骑脚踏车吗……」
跨上座椅之后,也许双脚会因为意外的记忆而频频发抖,甚至哭起来。
我沿着塑胶横条往前走,抵达了前田小姐家。早上曾看见她骑着脚踏车经过我家门前,之后回来了吗?我按响门铃。
「来了来了~」前田小姐很快出来应门。晒得黝黑的肌肤和不知为何老是显得湿答答的头发惹人注目。无论是容貌、声音还是态度,全都是我认识的那个前田小姐。
换句话说,还是我非常讨厌的那个她。
「哎呀,真是难得呢。有什么事情吗?」
她嬉皮笑脸地拍着我的肩膀,更自以为是大姐姐地接待我。
这个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变。不管会不会伤害到他人。
「松平贵弘在吗?」
我简短地说明来意后,前田小姐怔怔地张开嘴,呆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啊?」
这样一句话,让我领悟到原本心目中理想的发展已然落空。
「学者先生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喔。你这是什么问题呀?」
「啊,不。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又回来了。」
「嗯~他也没联络过我呢。那只米虫,竟然没付饭钱就逃走了!因为他的东西都还在,我就一时大意,没想到他说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还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堆西瓜!」
前田小姐握紧拳头愤恨难平。我倒觉得会在金钱上对那么没出息的男人有所期待才奇怪。
「那么,你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不知道。那个人连亲戚的丧礼也不来参加呢。」
看来是彻底消失了。可是,松平贵弘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他还没死。既然如此,只要离开岛上找到他,也许就能再次返回过去。
「我明白了。谢谢你。」
「咦?你只是要问学者先生的下落吗?怎么,难道你喜欢他?」
我匆匆忙忙地想离开时,前田小姐开口调侃我。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人的声音。
「没错。如果他联络你的话,请你帮我转告说我很想见他。」
「呜哇,真的假的?嗯,我从以前就觉得了,你看男人的品味真差耶。」
我撇下几乎要笑到满地打滚的前田小姐,快步离开。
还有希望。无论要花费多久时间,只要有做到最后的决心。
只要走遍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松平贵弘总会在某个地方。
说不定——
说不定我就是为此,才能够再一次靠自己的双脚走路。
*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我要和真知约会。」
「那真是太好了呢。」
上午来到前田小姐家后,松平先生依然坐在缘廊,含糊敷衍地附和我。自从听说将有暴风雨来袭后,他就不再出门去重建研究所。
即便是在聊天期间,松平先生的手还是动个不停。他正细心地编着绳子。
「那是什么?」
「你看了还不知道吗?」
我捏起金靥制的尖端回答,松平先生一本正经地点头。
「左看右看都是钩绳吧?而且还是手工制作的喔!」
他兴奋地舞动着五根手指头。不,我承认你手很灵巧啦。
「你开始兼职当忍者了吗?」
「凡事小心为上嘛。」
真是答非所问。松平先生停下编绳子的手,重新坐好说道
「因为大的那一个消失了,所以你目标改成小的这一个吗?」
「不不不,小的这一个再这样下去也会消失喔。」
「到了这个时期,你打算软禁真知吗?」
「别说软禁啦,讲得真难听。只是要让她无法出去外面而已。」
「你的说法听起来更恐怖喔。」
是吗?经他这么一说,我试着将我说的话与软禁放在一起比较,但无法区分。
「软禁的话……现在时间还早吧。再过两、三天后,一有任何征兆,我就会展开行动。那方面的准备基本上也得先做好才行呢。」
必须找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点才行。能够说服真知自然是最好,但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大学基础课程的「人论」这堂课上,也不可能教导我们怎么说服他人,好让我们软禁对方。况且绑架时也不可能取得对方的同意吧?
「如果要破坏船只的话,我可以帮忙喔。」
松平先生有丝兴奋地提议。这个人好像很喜欢破坏这一类的事情呢。
我也很想试一次看看。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为什么会是坐船呢?我左思右想,但就是联想不到船。」
「谁知道呢?不过,她会搭船发生意外过世,是因为你曾一度介入了过去。一旦介入了第二次,也许又会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死因,但也有可能她再也不会发生意外。真难判断呢。」
嘴上说很难,他的语气倒是很轻快。不,是很兴奋。对这个人而言,那种时间的流动也不过是研究对象之一。这次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人,但我怎么样也无法责怪他,这就是所谓的个性问题吗?
「然后呢?报告完你们要约会之后,没有其他事了吗?」
「不,我想问问和我一起来的同伴情况。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他们好像住在发电所里吧,但很少过来看我。似乎也不太在意修理的进度,也许是相当中意在这里的生活吧。」
「……中意……啊。有可能喔。」
曾经幸福的过去真是不错呢。无论是谁,偶尔都会想回到过往。
实际上真的回来后,就会发现到各种真相。例如自己小时候是个超乎想像的头脑简单小孩,或是喜欢的女孩子果然自当时起就很可爱。
里袋见到还能行走的自己时,有什么感想呢?
还有另一个人。在里袋身旁的男子。不在我记忆中的、同年纪的少年。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多半就是林田近雄。
换言之,因为在我已知的历史中他并未长到这个年纪,所以我不认得他。
我想是这样没错。
因为那家伙跟里袋的感情很好。是因为家住得很近吗?
就算问他,对方大概也不会报上本名,但死缠烂打地追问也很奇怪。虽然无法确定,但也没有什么问题。即便那家伙是近雄,也跟我将要做的事情没有关系。
「没有其他的事了吗?」
「没事的话就不能来看你吗?」
「嗯,太碍事了。我还想测试一下钩绳的强度呢。」
好过分!明明没过来的时候嚷着自己好寂寞,现在来了又赶人吗?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另外听到钩绳的测试后,也让我有些心动,但外婆已经拜托了我买东西,所以我决定就此告辞。毕竟要是遇到了前田小姐也很麻烦。
我起身后,低头看着松平先生的头部。该说是不修边幅吗,还真是颗杂草头呢。
「松平先生的梦想就是制造时光机吗?」
「梦想吗……嗯,说是梦想,更像是目标吧。」
这是我临时想到的问题,松平先生却很快就给了我答案,然后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拿着钩绳的尖端,将绳子甩出蛇一般的波浪弧状。
「不过,我可能不会再做研究了。」
「为什么?」
「人们讨厌的事情就该罢手。你在学校没学过这个道理吗?」
松平先生的目光锐利地往上抬,将我贯穿。
「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话,及时收手才是明智的作法吧?」
「……真教人意外,原来你这么有智慧。」
说话时不含一丝热情先另当别论,但竟然能做出这种判断。
「因为会执著于时间,是受了我老师的影响啊。而且,最近我也找到了其他有兴趣的事情,我想往那一方面发展也不错。」
「喔……有兴趣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想……下次也试着做做看烟雾弹吧。虽然炸弹也令人难以割舍,但火药该去哪里买才好呢?」
「所以说啊,为什么都是忍者?」
时光机→忍者。这个人兴趣的演变真的很莫名其妙。
不过这样一来,回到未来的时候,也许时光机就不存在了。
「……………………………………」
若真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我也觉得有些寂寞。仿佛是冒险迎来了尾声。
离开之前,我向松平先生简短地表达了我对这趟旅行的感想。
「对于回到过去,我并不感到后悔。」
也多亏如此,我才能知道一些事情。我的这趟旅程,收获并非是零。
所以之后就以「只要结局完美就好」为目标,再展开下一段旅程吧。
*
确定松平贵弘不在岛上后,走在外头也没有任何目的地可去。但是,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也就是找到松平贵弘。这已变成了我人生的意义。
但就算找到了他,那家伙愿意帮助我吗?明明知道我的情况,为何还离开了这座岛?不安的种子接连冒出。但是,我的希望就只剩那个大熊般的大叔了。只有时间,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
为了找到松平贵弘,首先我需要的就是钱。无论是没头没脑地四处找人,还是委托他人协寻,都需要大笔的金钱。虽然不晓得要存到多少钱才足够,但总之得赶紧开始存钱才行。也别去大学上课,开始工作吧。
但回到家向父母表达我的决心后,又该怎么找工作呢?在这座岛上,几乎所有人都是从事渔业相关的工作,还有供我就职的空缺吗?虽然也可以请父亲为我介绍,但我想找一些能赚比较多钱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就算要历经漫长的岁月,甚至成了老太婆,我也要改变这个世界。但松平贵弘要是在这段期间内过世的话,一切就本末倒置了。我想在彼此应该都还活着的时间内找到他。
情况演变得好奇怪。既然如此,我干脆自己动手做时光机好了。我脑海中甚至冒出了这种想法,站在马路正中央自我解嘲。做得出来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制造出时光机。
这时我被迫察觉到,会在这种小岛的角落里制造出那种东西的松平贵弘,完全就是小孩子梦想中的神秘科学家这号人物。有谁想像得到,梦想搭上骨架再缠上血肉后,就诞生出那种大叔般的科学家呢?
况且话说回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大叔。
所以我绝对要他负起杀了尼亚的责任。
*
与松平先生道别之后,我打算在小学的校门口附近等真知。由于忘了指定碰面地点,最好的作法就是待在下课时铁定会见到面的地点等她。但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怀疑,我还是与校门保持了些许距离。由于学校不大,待在校门口附近也能看见鞋柜那里的情况,真是教我感激。
尽管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现在却想不太起来小学都是几点放学。我做好了再久也要等的觉悟后,将后背靠在围起小学操场的铁网上。大小勉强可以打棒球的操场上没有半个人影,角落里滚着一颗学生忘了收拾的足球。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我溜进操场。
就我个人而言,当然很希望别被身为小学老师的父亲发现到。我急忙回收足球后,回到小学外头。足球上满是脏污的土块,气好像也漏掉了不少,一部分的表面还不甚牢靠地往下凹陷,也因此足球无法顺利滚动。虽然无法顺利运球,但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我们都是用这颗球打躲避球,而不是踢足球。
我往上踢起那颗足球。比起在岛上从未见过的一个年轻人什么也不做地呆站在原地,做点顶球动作比较不会让人心生警戒吧。不,反而更引人注目吗?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再次踢起掉下的球,将它踢得比头还高。
由于隔着太阳眼镜,就算仰头看太阳也不觉得剌眼。但是若用额头接住球,太阳眼镜就会在眼睛上方弹跳起来,太危险了。况且我也无法接受碎土块在头顶上方散开,又往我身上掉下来。因此我没有用头,仅是用脚控球。
边踢着漏了气、毫无弹性的足球,我边整理要对真知说的话。
首先,必须消除真知对我的抗拒才行。否则一到关键时刻,纵使我想付诸行动,也会让她逃走。若要软禁她,也得先培养好感情才行。
「啊,不过,也不用硬是把事情闹大吧?」
只要拜托她当天千万不要离开室内就好了。虽然不够十全十美,但若能和平解决,这是最妥当的作法。问题在于真知的个性是否会乖乖听别人说话。因为真知这家伙别人愈跟她说不要去,她反而愈想去啊。
总之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她对我的印象,接着就是试着让她与过去的我和好。也就是我要主动当和事佬。这件事也许与真知的死没有关系。但是再这样下去,他们将在不再与对方说半句话的情况下分离。
纵然这才是我们该遵循的正确轨道,我仍是无法接受。
原本拒绝接受事实般踢着的足球,凹陷的部分忽然包覆住我的脚,不再往上飞起,而是滚落在地。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踢足球。
接着我持续踢着足球踢了快一个小时,鞋柜那里终于开始出现热闹的说话声。此时我的额头与后背都已满是汗水,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太热中于踢足球了。
我随手将足球丢回操场里后,守住鞋柜。有个比低年级生和真知还要早走出来、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走着的不中用小鬼头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表情一看就觉得很没出息,很明显将来会变成一个不怎么像样的大学生。
换言之,也就是现在符合了上述所有条件的我呢。
今天他身旁依然没有真知的身影。啊啊,真是的,真教人看不下去!
我在他有气无力地走出校门时,上前叫住他。
「嗨。」
「喔,是太阳眼镜人。」
尽管被取了不太体面的称号,我也没有加以订正。过去的我抬头看向我,停下脚步。
「你呼吸很急促耶。」
「我现在正是呼吸急促的年纪嘛。倒是你,嗯……没有和那个小女孩一起回家吗?」
我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过去的我低下头,嘟嘟囔嚷地辩解:
「现在……就是那个嘛,所谓的倦怠期。」
「这样子啊。」
虽然无法多说,但是——
「那孩子明年会搬到本岛住喔。」
「咦?」
「当你发现可能再也无法和她见面的时候,你的愿望会是什么?」
明知道答案,我还是问着自己。过去的我惊慌地抬起小脸来,看样子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想答案。听了我告诉他的情报后,他大为动摇,用像在试探真伪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岔开这个话题,同时再给他一句建言:
「也许不会再有说『等会儿见』的机会了。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喔。」
语毕,我与过去的我道别,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与上学路途正好相反的东边道路。走了一阵子后我回过头,确认过去的我不见了之后,又回到校门口。真是太难看了。要是被某个人看到了一切经过,我保证太阳眼镜一定会被泪水冲湿。我暗暗祈祷着没有任何人目击到这一切,回到原地继续守着鞋柜。
「喔?」
真知正在鞋柜旁和一个男孩子讲话。是过去的我鼓起勇气了吗?我瞪大眼睛细看,但从轮廓看来不是过去的我。对方是近雄。见到出人意表的人物与真知接触后,我不由得有些惊慌。
近雄与真知的交情称不上好。不,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其实暗地里两个人……嗯,不可能吧。因为那家伙死了啊,原本在今天这一天真知与近雄并肩而立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真知一脸没好气地说着某件事情,近雄则是得意洋洋地挺胸回答她。由于有一段距离,我无法听见对话内容。明明只要是与真知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啊。之后再试看看能不能不露声色地从真知身上套出消息来吧。
……咦?真知将魔术方瑰造型的时钟交给近雄了喔。近雄兴高采烈地接下已经被我转齐颜色的时钟,将它塞进书包里。是当作礼物送给他了吗?该不会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没用了,真知对他感到厌烦了吧?我渐渐真的担心起来。
两个人结束对话后,近雄在鞋柜旁穿上鞋子,停在原地,似乎在等里袋。真知则是和刚才的我一样独自走向校门。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垂头丧气,反而显得干劲十足。跟九年后的真知很像。
「……这是废话嘛。」
没有什么像不像的,原本就是本人。无论要使出什么手段,我都想再一次看到那张容颜。
眼神与走出校门的真知对上后,我率先抬手打招呼。
「哈啰。」
「唔,太阳眼镜人!」
跟过去的我的叫法一模一样。这种感受性的统一真教我感叹。
「因为我等不及了,就主动过来找你了。」
「呵呵——」
真知几乎要得意地咧开嘴角,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接着张望两边的道路。一开始我还搞不懂她在做什么,但马上就明白了。
「啊,那个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孩子刚才已经回去了。」
「没有在一起!」
她嘟起嘴反驳。哎呀其实现在也还在一起喔。
不过,真知也一直注意着我吗?真后悔没有发现到。
「不说这个了,约会要做什么?」
「我想想……就去你的最佳位置吧。」
我也考虑过灯塔,但那里也是同班同学们的游乐场。不想有人打扰的话,还是选西边的海岬吧。岩场可供玩耍的场地很小,所以小孩子都不会过来。
「要在海岸边紧紧相依偎吗?真是不罗曼茶耶。」
变成一种茶了。而且她在说前半句话的时候,似乎也没搞懂其中的涵义。真知重新背好书包,挺直背脊,站在我旁边。姑且不论以前的笨蛋,她对我的抗拒似乎变淡了些。是转齐魔术方块颜色的这件事产生影响了吗?
「要确实跟上来喔~」
真知开始跑步,同时规律地「呼、呼、呼」吐着气息。为什么要跑步啊?真不像在约会呢——暗暗心想,但还是老实地追在她后头。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真知选择了跑在岛上东侧的道路上。若要前往西边海岸,这样算是绕远路,但若向西行,就会追上我。九年后的真知就是愈来愈刻意这么做,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一道高墙。我遵循着历史,明白到了这一点。
真知继续奔跑。如果我救了她的性命,真知又会再一次无法走路吗?还是说,连这件事我也要试着改变?但明明不晓得她何时会出意外啊。
……意外发生后,又过了好几年。届时只要再搭时光机飞回来就好了。
我想保护她远离所有的不幸。将所有的不幸都推到他人身上。
除了真知以外,在他人眼中我只是祸害。
我祈求、希望自己能成为祸害。
无论何时,无论前方有多么厚重的高墙,我都会飞越而过。
我会永远追在真知身后,一直往前奔驰。
*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脑袋沸腾不已,充斥着对松平贵弘产生的、类似敌意的亢奋情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指的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热意无处排解,仿佛都自耳朵和鼻子里释放出来般,脸部好热。我每一个动作都不禁夸张地放大。在旁人看来,会觉得我像是想耍酷却失败了吧。实际上全都错了。
最后连在玄关脱凉鞋时我也脱得气急败坏。连我自己也觉得怎么可以脱得这么辛苦,脱了两、三次之后才终于大功告成,然后我将凉鞋随手一丢。好热。亢奋的情绪完全无法平息。我咚咚咚地用力踩着地板,哒哒哒地在原地踏步。
「吵死了!」
母亲朝我骂道。但光是如此,我的热意还是无法冷却。
「对不起嘛——!」
「我都说你很吵了耶!」
她纵向地捏起我的脸。脸颊被往上拉起后,我的嘴唇顿时成了香肠嘴。
我就这样与母亲对话:
「噗噗呢?」
「去买烟了。」
啧。我不干不脆地咂嘴。我可是恨不得父亲尽快介绍工作给我呢。原本至今一直面无表情的母亲大概是忍俊不住了,往我的脸噗喃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张脸真是有趣,到底是像谁啊?」
「你自己看看镜子就知道啦。」
母亲放开我的脸,再以指尖弹向我的鼻尖。「啊!好痛!痛死我了——!」我大声喊痛后,母亲像是忽然回想起来般,用拳头敲向掌心。
「对了对了,刚才有个人来找你喔。」
「找我?」
我想不到会是谁,探头看向走廊深处。没见到半个人。
「我说你不在之后,他只留下一句话就回去了。」
「留话?留了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问。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的怠惰。
母亲满不在乎的一句话,给予我亢奋的心情最后一击。
「八神先生说他会在神社等你喔。」
*
从学校绕了约莫半座小岛,除了住宅区以外所有主要场所全都经过了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的海岬。半路上还在研究所附近与里袋及近雄擦身而过,但只有近雄将目光朝我望来。尽管里袋也认识九年后的我,但她似乎正专心想着其他事情。
见到那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时,我不禁就会联想到我和真知。
「嗯?你在发呆耶,怎么了吗?」
「嗯,在想一些事情。」
真知直到抵达海岬前都不曾停下脚步,但呼吸始终一丝不紊。明明还背着书包,真不愧是头脑简单四肢发……不,应该说不枉她总是对自己进行特训。
坐在岩场上后,脚底踩着沙滩。真知也坐在我旁边。
「真不愧是我的佳位,风景真漂亮!」
那似乎是最佳位置的简称。她真的很喜欢省略所有名词或是取绰号呢。这也是岛上孩子的特征。我想很少有人是用本名来呼唤同班同学。
「都是因为外面的人在这里,害我完全无法过来呢」
「来也没什么关系吧?下次我们一起钓鱼吧。」
虽然钓竿被拿走了。真知「啧啧啧」地左右摆动食指。
「这里啊,是我进行秘密特训的地点。怎么能在别人面前特训呢?」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
根本不算秘密就是了。接着好一半晌我们两人只是眺望着海浪。期间由于太阳眼镜很碍眼,我就将它摘下来了。不再泛黄的大海带着淡淡的绿意。
过了大约三分钟时,多半是腻了,真知蹬着双脚向我攀谈:
「约会就只有这样而已吗?不是应该要有更多火花吗?」
「火花吗……那我们来聊天吧。」
我在大学学到的约会流程就只有这样而已。吃吃饭、去书店看看书,之后就只是坐在咖啡厅里聊天。而且这还是原封不动地套用朋友跟我说的约会流程,自己则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实践过。因为我想一起出去约会的那个女孩子,和我水火不容啊。
「要聊什么?」
「嗯……啊,我看到你之前说的鸽子时钟上的涂鸦了喔。变成型男鸽子了。」
「型男?」
真知偏过脑袋瓜。哎呀,这个时代「型男」的用法还不普及吗?也就是说外表不是叫型男,是叫什么呢?
「那是外国话吗?」
我觉得你讲话的语感比较像是外国话喔。
「意思就是很有男子气概。」
但它是鸽子,也许该说是公鸟。但说成公鸟气概的话,又会变成外国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去那孩子家玩的时候,鸽子刚好跳了出来。」
瞬间真知的脸色变得非常不高兴。看来是对过去的我很火大。
「你和那家伙感情很好吗?」
「还算不错吧。你不跟他和好吗?」
「和好?为什么我一定要主动跟他和好啊?明明是那家伙的错!」
「……嗯。」
说得正是。
「不过,你要是不主动跟他说话的话,说不定不会有任何进展喔。因为那家伙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那不和好也无所谓啦!」
真知将脸撇向一旁。不知道这是真心话还是意气用事。真希望是后者呢。
「你想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吗?」
「嗯,算是吧。」
「我要回去了。」
真知跳下岩场,准备离去。「等等等等。」我连忙捉住她的肩膀挽留她。
「我可是很忙的。而且也得开始准备才行。」
「准备?」
「和外面的人没有关系。那家伙的事情也和你没有关系。全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真知拨开我的手,嘟出下嘴唇狠狠瞪向我。看来我搞错话题的优先顺序了。后悔的浪潮掠过心头。早知道该先说五天后的事情。在她对我抱有敌意后,很有可能不会乖乖听我说的话吧,但还是必须拜托她最重要的这件事才行。
吊儿郎当的态度只会让她更加不信任我吧,既然如此——
「可以再听我说一件事吗?」
「不要。掰掰~~」
我无视挥着手的真知,径自说了起来:
「是关于五天后的事情。」
第九聿无论何时,都只为你
「嗯……嗯?五天后是指五天之后吗?」
我当着一脸困惑的真知的面,毫不踌躇地在沙滩上跪下。
「我拜托你,那一天请千万不要离开室内!」
我将额头用力地压在沙滩上,向她恳求。由于砂子曾被海浪拍打过,触感又湿又冷。尽管没抬起头,无法看见真知的表情,但从周遭的气氛可以感觉到她正手足无措。
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奇怪的男人突然在自己面前下跪啊。
「你……你干嘛突然下跪啊!」
「我无法跟你说明原因。但是到时候你会有危险,所以只有那一天,拜托你别跑到屋外!」
卷来的浪花钻进了我抵着地的额头与砂子之间,眼睛和鼻子猝不及防地被灌进海水后,两者皆传来莫大的痛楚。眼泪和鼻水跟着喷出,嘴里也全是咸味。
「要我别出门?那学校怎么办?」
「那一天学校会放假。」
「为……为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况且五天后就是那个啊!」
前方可以看到真知的双脚无措地后退。我抬起头后,真知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现在我的脸一定很悲惨吧,或者是很好笑。
湿透的沙子没有纷纷往下掉落,继续黏在我的额头上。好重。
我克制着自己别因这份重量而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就是说啊,根本听不懂不懂。」
「说得也是呢……如果我能解释好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肩膀因自嘲而不停颤抖。无法区分眼里流出来的究竟是海水还是泪水
但无论流出来的是哪一种,全都只带着咸味。
「……喔?」
真知伸手拍掉我额头上的砂子。砂子啪沙啪沙地崩落,回到沙滩的怀抱。
我们彼此的脸靠得很近,大概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
真知半簿着腰,说:
「我从之前就在想。」
「之前?」
由于不晓得她指的是多久之前,我的眼神开始游移,真知继续说道
「外面的人身上的味道跟那家伙一样。」
「……那家伙?啊,是过去的——」
「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不喜欢啦——!」
真知忽然大吼大叫,盖过了我的失言。她的小脸胀得通红,完全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生气,紧接着这次她真的拔腿跑走了。
那副娇小的身躯卯足了全力逃离现场,同时背后的书包激烈地左右跳动。
即便我能超越时空,还是无法追上那道背影。
一样的味道——这是当然的啊。
因为我就是那家伙。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一点改变也没有。
始终待在这座岛上,只有后悔不断层层堆砌。
脑海里总是只想着你的事情。
「我喜欢你啊————————————!」
我一个人情绪激动起来,还不由得顺势告白。
原本在九年前非说不可的这句话语,如今已传不进任何人的耳中。
*
大出意料的发展自正面朝我袭来,眼睛里冒出了两次金星。
粗暴却又胆小的热意一瞬间逃出我的体外,使得身体不住颤抖。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时钟秒针滴答前进的声音。这阵幻听与母亲往前跨出一步的声音重叠。
「怎么突然不说话?你对八神先生做了什么吗?」
「我——」
我才想问这句话呢!八神合彦不是曾经做过什么?
「神社吗?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说,像是当着八神和彦的面回答他一样,然后掉头走向玄关。「八神」就在神社里,这是在开玩笑吗?这次我没有穿上凉鞋,而是穿上了鞋子。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神社。
「我和八神和彦感情很好吗?」
出门前我向母亲确认。母亲狐疑地低头看向言行怪异的女儿。
「那种事情只有你才知道吧?」
就是不知道才会问你啊,但母亲将问题一把推开。嗯,也罢,去了就知道了。
既然会特意指名要我过去,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还有,脚踏车的钥匙是哪一把?」
我将放在柜子上、以木条编成的钥匙收纳盒举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份困惑,但还是捏起其中一把串有紫色铃铛的钥匙。
「谢谢。」
我一把抢过那把钥匙后,走到屋外。果然有脚踏车。
我在玄关前徘徊了一阵子后,拉出那辆停在围墙与房子之间的脚踏车。母亲面露不安地从玄关大门后方探出头来。我挥着手要她进屋后,将钥匙插进脚踏车的大锁里。红绿两色交错的华丽车身,再加上涂了银色油漆的剌眼车篮。
我牵着典型的淑女脚踏车来到马路上。听说大脑会记得骑脚踏车的方式,但如今身体和大脑还不太协调的我有办法骑吗?问题不只如此,最大的难关,就是我也必须克服意外的记忆才行。
我将脚搭在踏板上,喀喀喀地踩了好几下,回想着脚该放在哪里。期间冷汗不停刮过额头,搔得鼻尖好痒。不舒服的冷汗接连涌出。反胃和最后一次骑脚踏车时感受到的剧烈疼痛袭向下半身。就此,我的双脚无法再动弹。
我的呼吸急促,不带半点热意。风吹过依然干涸的心,枯竭的呼吸划开喉咙。
把手动也不动,但不是因为我握得太紧,只是因为手指僵住了无法移动。
我走下脚踏车,将它放回原先的空隙之后,握着钥匙开始狂奔。
现在不是放声痛哭的时候。在意志力被摧毁得再也无法复原之前,我就放弃了骑脚踏车。现在比起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拼了命地蹬在地面上。
虽然比不上脚踏车,但我从脚掌上感受到了确切的加速。穿过住宅区后,我沿着塑胶横条拐了个弯,逆向跑在自行车竞赛的跑道上,不停地往北前进。共乘一台脚踏车的那对男女与我错身而过时,大概是看到了我狰狞的模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去死吧。我在吐出气息的同时顺便诅咒他们。
我一口气跑过码头前方。跑到这里时,可以感觉到心臓的跳动已变得比脚步声还快。我现在的心情仿佛能跑到这世上的每个角落,但相对的,身体却正诚实地发出悲鸣。脚和肺都好重。我强行压下想上仰的下颚,咬紧牙关。
由于绕到石阶那里太麻烦了,经过码头前方之后,我直接向右转弯。穿过满是直线树干的树林,再绕过一块像山丘般隆起的土地后,一路直奔到神社的阶梯底下。就算缩短了路程,体力还是到极限了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我将手支在膝盖上以防跌倒,就这样好一半晌调整呼吸。往前弯曲的背部迟迟不肯再度挺直。要与八神和彦见面这件事也让我感到紧张,身体无比僵硬。肺部像是倒转过来般痛得要命,氧气有如正灼烧着喉咙的毒药。
就在我找到希望时出现的「八神和彦」,会是太阳吗?
还是会带着落井下石的意图降临呢?
一切都要前往神社,只有神才会知晓。
好了,上去吧。就在我做好觉悟,抬起头来时——
那道走下神社阶梯的人影遮住了太阳。
一开始由于逆光,那道人影呈现一片漆黑。但就像经阳光照射而蒸发般,漆黑一点一滴散去。宛如电影一般,他的脚边开始映照出色彩。
他——
这家伙就是八神和彦?
从未见过的男子在阶梯的最后一阶停下脚步。
然后站在比我还高一格阶梯的地方,露出虚弱的微笑。
接着他张开那富含光泽的唇瓣,用他优美的嗓音,说:
「小咪,对不起。可是,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