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田地时,外婆趁着休息的空档看着我的手,说出了这句感想。在我不记得的九年里,我的手已经被磨练得无比健壮。在外婆看来,会觉得这双手跟两周前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双吧。
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手腕以上的部分像是另外接上去的。
「今天就到这边告一段落吧。」
外婆脱下手套,伸直一直簿着的腰杆。岛民当中可以说只有外婆在种田。我就是喜欢她这种特立独行的个性。
「是啊,好像也快要变天了呢。」
我表示同意,举目看向天空,覆盖空中的乌云远比灰色还要黯淡许多。就算人的命运能改变,世界的命运还是无法更改。我无法避开暴风雨。
明天,将有猛烈的暴风雨袭击这座小岛,同时也是真知丧命之日。
……啊,说错了。是我拯救真知的日子才对。
「要不要先铺上帆布呢?这样一来,就算有暴风雨来袭也不必担心。」
考虑到明天的状况,我开口提议。于是外婆目光犀利地瞪向灰暗的天空。
「暴风雨?现在这天气看起来不会变得那么严重啊。」
现在的确还看不出征兆。如今天空也只是一片灰蒙蒙。但明天在黄昏与夜晚互相接壤时,真正的暴风雨就会无情地袭来。原本稀疏的细雨会变成滂沱大雨,凉飕飕的狂风甚至连屋顶的砖瓦也能吹跑。
「我只是觉得好像会来。」
我含糊地回答。这虽不是预言那种模棱两可的事物,但我又拿不出根据。
于是外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嘻嘻嘻」地笑了。
「对了,你是来自未来的人嘛。」
这句发言让我的心臓猛烈收缩。全都被外婆看穿了吗?我正大受冲击时,忽然想起:对了,两个星期前暴风雨那一天,我说过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我心想那是最后一次与外婆谈天,才会不由得脱口而出,但现在想来真是难为情。再加上现在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叨扰。
「就是说啊。所以以防万一啦,嗯,以防万一。」
我边挤出笑容掩饰我的动摇,边走向位在草庵旁的仓库。应该至少能找到代替帆布的东西吧。连我也觉得手部的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赶紧逃离外婆。
外婆感觉到了我身上「有某种隐情」。否则,也不会一直留我住在家里吧。好比说长相跟外公很像,或是手的掌纹跟孙子如出一辙。
说不定外婆已经察觉到我的真面目了。但外婆从未明确地说出口,我也不曾报上自己真正的姓名。这里有过去的我。只有过去的我,有权利以「我」的身分活下去。我不能介入其中。
仓库里有块稍嫌老旧的蓝色帆布,我决定用它覆盖田地。田地虽然不大,仍无法用帆布全面覆盖住。我无法保护每一寸田地,仅能勉强守住其中一半的面积。我连同木桩将帆布钉在地面上,以防帆布被风吹跑。外婆只是待在一旁,看着独自一人完成这项作业的我。
「看你做到这种地步,反而要有暴风雨来,我才能感激你呢。」
外婆笑呵呵地抖动着肩膀。简直就像一个开心等待暴风雨到来的小学生。
「那么接下来我会出门一阵子。今晚会住在别处,所以晚饭就不用准备我的份了。」
「嗯哼……带把伞出去比较好吧。」
外婆拿起靠在住家玄关上的黑伞后朝我丢来。我在半空中接住伞后,才发现这是以前还是小学生的我有一次忘在外婆家的伞。没想到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中。
「我走啰——」
我捂住差点接着说出外婆二字的嘴巴。外婆像是洞悉一切般,放柔了嘴角朝我挥手。
与外婆道别后,我伸手进口袋里摸索,但当然不可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手机。
这个时代手机在岛上还不普及,真是不方便呢。也不可能有手机店。松平先生也没有手机吧。因此我一路跑向前田小姐家。
今天是平日,真知应该还在小学里上课。由于地点非常明确,就埋伏而言可说是条件绝佳。我还是希望能在事前就展开作战计划。
当天才展开行动的话太慢了。为了赢,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没错,为了战胜命运。
我一鼓作气地跑到前田小姐家后、按了两次门铃都无人应门,看来前田小姐一家人和松平先生都不在。既然如此,松平先生应该是在研究所吧。
我折返回头,跑向岛的南边。这个时代尚未修建好呈现三角形、供人在美丽小岛上行走的散步步道。既没有完善的观光客住宿设施,自来水的供应量也相当不足,每年都有严重的缺水问题。就连电视也没有有线频道喔,怎么样,佩服了吧?
经过小学前方时,我试着从校门口窥看校内。那栋融合了中小学的校舍教室里亮着灯光,鞋柜玄关里没有半个人影。现在是上午时分,这也是当然的。
我马上缩回脖子,赶往研究所。
停在研究所残骸前方的时光机里头传来了声响。松平先生似乎正在修理时光机,在车内操控着疑似仪器的东西。
我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后,松平先生走出车外。
然后一张开嘴就语速很快地说:
「你知道吗?听说几年后会重新生产制造迪罗仑。明明未来的我也知道这件事,怎么没有买呢?」
「应该是因为他想要以前的迪罗仑吧?还说过中古什么的。」
「会有这种执著,只能说真不愧是我呢。」
那如果不执著的话,你又会怎么夸奖自己?我有些好奇。
「你说得没错,这天气看来不太妙。应该会有暴风雨来袭吧。在德州或是巴西那里一定有很多蝴蝶在拍打着翅膀,啊啊,太可怕了。」
松平先生开玩笑地抱住头。我想像着有一大群蛾在诱蛾灯周围飞舞交错的样子,的确很让人毛骨悚然。虫这种生物单独一只的时候明明很梦幻,形成集团时却又让人厌恶得直打冷颤。这是什么逻辑呢?
我怀抱着这样些许不可思议的心情,告诉他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今天要绑架真知。你准备好了吗?」
我故意选择用耸动的字眼。但大概是因为我之前就向松平先生提过这件事的关系吧,他完全无动于衷。
反倒是因为另一件事而瞪大了眼睛。
「我也要帮忙吗?」
「当然。你是我的朋友吧?」
我语气轻快地说,但用眼神向他表示:除了你以外,我没人能拜托了。
「我和这个时代的你,倒是还没有朋友的感觉呢。」
他冷静地点出破坏气氛的事实。尽管如此,松平先生还是毫不忸怩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和我并肩站在一起露出笑容。
明白了这就是他的答案后,着别起嘴角。
「绑架吗?这就是你选择的方式吗?」
「嗯。救了她之后,就算被逮捕我也无所谓。」
「我倒是很困扰喔。」
嘴上这么说,松平先生的嗓音却很轻快,表情也是明亮快活。
「你将拯救真知,然后未来又会再次改变……吗?从你的外表,真看不出来你正在做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你有自觉吗?」
「有啊。但我……不会负起责任就是了。」
无论怎么狡辩,时光旅行对世界来说都只是一项恶行。
「这件事完成之后,可别再回来了啊。我不想再看到Part3喔。」
「……嗯,喔。」
我暧昧地回答,仰头看向天空。
直到这片天空放晴之前,我都会一直守护着真知。等着瞧吧。
*
「我想你现在差不多平静下来了,所以就去找你。结果好像刚好和你擦身而过了呢。」
那个男人看来比我大八、九岁,留有一头整体呈漩涡状的卷发,身上穿着比身形大一号的俗气服装,再加上他慵懒的眼神,给人一种非常朦胧模糊的印象。是个很难让人将视线对焦在他身上的男人。
那家伙正站在阶梯上俯视着我。背上没有翅膀,头上没有光环,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种感觉不到世俗污秽、犹如遁世之人般的氛围。
而这个男人的名字是——
「八神和彦?」
「嗯。」
他干脆至极地点头。接着走下阶梯,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八神和彦就在我眼前。我的脑袋顿时打结,无法顺利思考。
「明天就是自行车竞赛了呢。我每年都犹豫要不要参加,但每次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将脸朝右,没头没尾地说起自己的事情。他的嘴唇莫名红润,吸引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不会赢。」
不对,我不是想问这种事情下想呐喊的冲动。
「你知道我的事情?」
知道我的经历,知道我失去了尼亚,知道我其实原本坐在轮椅上。
甚至也知道时光旅行吗?
即便没有说出口,八神和彦应该也感受得到我的问题里包含了这么多困惑。否则,他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要我过来。我很确信。
但是我想直接从八神和彦的口中听到答案。
八神和彦依然侧着脸,凝视远方。
「回答我。」
我再一次要求。于是八神和彦的侧脸上又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那就是八神和彦的回答。
「能用自己双脚走路的感觉怎么样呢?里袋美住。」
*
虽然有种「事到如今还在讲这种事」的感觉,但真知的本名是井上真理。是如何由此衍生出真知这个外号,我已经忘了。原因可能非常无聊,像是我念错她名字的汉字之类的。但是到了现在,这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名字。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绑架别人呢。」
「咦?这种事得回想才知道吗?」
究竟我该觉得可靠还是该惊讶啊?刚回想完的松平先生一脸轻松自在。
我们自上午起就一直躲在小学正门前方的树林里待命。要是两个男人直接站在校门口旁边等,其中一个人又是彪形大汉,老师肯定会冲出来。说不定不晓得位在岛上何处的派出所警察就有出场的机会了。
不过,地点选在这里算是失策吗?金花虫到处飞来飞去,老是停在脚边或是脸上,真教人不耐烦。草丛的另一头有蝴蝶在飞舞。
那是一种通体黑色,翅膀上有着醒目红色斑点的蝴蝶。观光导览手册上好像曾介绍过这是一种能在这座岛上见到踪迹的稀有蝴蝶。但当时的我比起蝴蝶,更惊讶于岛上的人口数量竟然有
四百四十人左右。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这下子我也是罪犯的同伙了呢。我感动得都想哭啦。」
「欠钱不还不算是犯罪吗?」
「毕竟你还能搭乘时光机逃回未来啊。我也溜之大吉好了。」
被彻底无视了!还有,由于松平先生体型过于魁梧,整个人根本无法完全躲在树干后头,身体露出了一大截。就无法隐身这点来说,看来他没有当忍者的资质呢。
「掳走真知之后,得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你能想到哪里?」
「怎么,你完全没想过吗……神社怎么样?」
「神社?」
「祭殿的门上了锁。所有岛民都以为那里进不去吧?」
原来如此。这是盲点,太棒了。不过给我等一下。
「不对,上锁的话,我们也进不去喔。」
「钥匙在我这里。就放在前田家的仓库里。」
「拿去。」松平先生呈抛物线地将钥匙丢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接住,以防钥匙掉进脚边的草丛里。那把钥匙比一般家庭使用的钥匙还要巨大,造型也很夸张。
大概是生锈了吧,钥匙泛着黑色,金属的气味扑鼻而来。
「为什么会在前田小姐家……啊,对了,因为他们家负责祭祀吧。」
「应该是之前遗留下来的吧,他们大概也早就忘了这把钥匙的存在。」
「准备得真周到。」
松平先生耸耸肩。
「我就在想你肯定会采取绑架这个方法,所以事先也调查了一番。」
「真不愧是我的挚友。」
我半说笑半认真地朝松平先生咧嘴一笑。两人之间流窜着很难想像接下来要犯下绑架案的温馨氛围。
之后又等了一个小时,教室的灯光终于开始熄灭。我紧贴在树干上,瞪着鞋柜玄关。首先是低年级生走了出来。虽然头顶上方的天气看似随时要下雨,但没有任何人带伞。岛上的人并不介意淋得一身湿。
就这点看来,递伞给我的外婆也可说是异类。
……但也许,当中还蕴含着其他涵义。
「喂,出现啰。」
「嗯?」
在松平先生的话声引领下,我眼中的薄膜像是鼻水泡泡破了般急速放松。
先前尚未对焦的风景逐渐变得清晰,紧接着我捕捉到了那道身影。
松平先生说得没错,真知走出来了。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不是过去的我,而是近雄。为什么这时候近雄又出现了?
「那家伙就是之前掉小鬼头吧?」
「没错,就是我救起来的那一个。原本他应该在当时就死了。」
「喔喔……这么一来,真知会死可能跟那个小鬼头有关系喔。」
……是吗?跟近雄有关?现在他的确是在真知身边没错啦。
既然如此,是不是连近雄也一起拐走比较好?不,不对,我只要能让真知活下来就好了,没有必要连近雄也一起软禁。即使两个人正计划着什么,结果真知会因此而丧命,只要他们两人别形影不离就好了。
真知与近雄走出校门后往右转,前往岛的东边。若要直接返家,应该是走向西边的住宅区才对,看来他们要绕道去某个地方。不祥的预感就如紧张感般在胃里蔓延。我按住腹部,像要捧住变得沉甸甸的内脏般,追在他们身后。
「喂,他们两个人要是一直没有落单一路走回家,你要怎么办?」
「……两个都拐。」
「你这家伙真是有当坏人的潜力呢。」
被称赞了。而且恐怕还不是虚假的恭维。这样不行吧?
我们穿过树林间的缝隙,一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边观察真知与近雄。幸好其他中小学生都往西边返家,所以他们两人身旁没有任何人。不会被人发现我们正在跟踪他们,又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绑架的风险也比较低。
「不过,天气这么糟,应该直接回家才对啊。真教人有不好的预感。」
「……那两个家伙该不会是想搭船吧?」
听到船这个字,我不由得用力地转过头。松平先生语气平淡地接着说:
「如果真知是因为搭船翻覆而溺毙,这个推测是最有可能的吧?」
「船……船吗?船?所以他们明天会搭船?」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为什么?明天可是会有暴风雨来袭喔!」
「天晓得。每年不也几乎都有人觉得浪大比较好玩,在台风期间跑去冲浪结果死了吗?我们根本无法搞懂别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来到小岛的东南方,可以一眼望尽石灰岩地形时,树林也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地方能够藏身,一旦他们回头,除非我们立即跳进海里,否则就会被发现。
「尤其小鬼头这种生物更是难以理解。这座岛上的小鬼都太鲁莽胡来了。」
「我有同感。」
这座小岛欠缺的事物就是恐惧。这里并没有可怕的人,所以孩子们全都不怕生,也都大剌剌地接近外来的人。他们不知道何谓恐惧。
就像一群生活在没有天园里,持续繁殖的动物,危险得很纯粹。
真知与近雄绕着小岛走向灯塔。灯塔座落的位置与码头之间绝对称不上远,要联想在一起很简单。可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两个人很快地又出来了,站在灯塔的围墙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跟先前见过的互动很相似。真知一脸肃穆地说话,近雄则是小事一桩似地点头答应。两人脸上那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令我心中涌起不安。
多半是讨论完毕,近雄率先离开。从他跑步的姿势,连我们也能看出他的情绪相当兴奋。我们躲在树荫里头等着近雄跑过。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发展。
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的真知仰头看向灯塔顶端。
灯塔周边的树林掩盖住了我们的身影。由于四周全都是遮蔽物——
就是这里了!
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松平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这是试用这东西的好机会呢。」
说完他伸手进白袍口袋里摸索。在我询问「什么东西?」之前,松平先生就已经在那个球状的物体上点火,接着卯足全力往前一丢。只见那颗紫色的小球高高地飞向空中,直往乌云飞去,我仿佛正看着黄昏与夜晚交界时的太阳。
到达最高点后,那颗球急遽地往真知身旁坠落。真知正看着上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导火线喷出火星后,球就这么掉向地面。
球咚的一声发出了不太有气势的声响后,真知终于回过头来。下一秒,在球与火焰完全密合的那一瞬间,球轰隆一声爆炸,同时粉尘般的大量烟雾也迅速窜起,不停向外扩散,将四周的景色变得朦胧模糊。当中传来了真知的尖叫声。
「就是现在,动作快!」
松平先生像在祝我马到成功般兴高采烈地大喊。当时他说要做烟雾弹,原来不是在开玩笑啊?忽然间我不由得怀疑他该不会只是想试用这个东西,才帮我的吧?不过,姑且不论动机,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冲进持续蔓延开的烟雾里。由于毫不设防地用力吸进了烟雾,鼻子和喉咙都痛得要命。没两三下我的眼眶里就满是泪水,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参加小学野炊这项活动时,明明觉得一般的烟没什么大不了,但有一种木头烧起来后冒出的烟,一旦迎面扑来,就会让人呛得泪水直流。我像要尽情挥洒泪水、鼻水和口水似地甩了甩头,朝那个在烟雾中缩成一团的娇小人影伸长手。一捉住她纤细的手臂,我马上就感觉到真知的抵抗。
但想必因为是在烟雾里剧烈挣扎,真知更是呛得咳嗽连连。不知何时松平先生已经站在烟雾当中,趁着这个机会将某种东西扎向真知的脖子。是一根细细的针,而他手上的东西是针筒。他将里头的液体注射进真知。
很快地真知不再抵抗,她的膝盖一软,我连忙扶住她险些倒下的身子。我抱起她察看她的脸部后,表情虽然有些痛苦,但正规律地吐着气息。似乎是睡着了。
不久,烟雾逐渐散去,松平先生将手中针筒里剩余的液体一鼓作气挤出。他瞥了一眼真知的睡脸后,念台词似地「嘎嘎嘎」大笑。
「这是安眠药。比起让她用闻的,这种方法比较迅速确实吧?放心吧,这没有害处。」
准备得真周到呢——我正想称赞他时,心想不对,等一下。有这种东西,一开始拿出来不就好了吗!根本不需要放烟雾弹这个过程啊!
「话说回来,你的动作好像很熟练耶?」
「从今天起我要改变路线当个邪恶科学家。目标是疯狂科学家喔!」
他又念台词似地滔滔不绝,这回的笑声是「呼哈哈哈哈」。很经典的那种。
我将人生经历可疑到不行的男人松平贵弘先撇在一旁,重新抱好真知。
原本是过去的我该守护的,过去的她。
但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所以对过去的自己丝毫不抱期待。
「……所以。」
我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从现在才要开始。
*
八神和彦知道我本来「无法走路」。
这句发言明白地宣告了八神和彦是时光旅行者。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开门见山地质问,克制着想上前揪起他衣领的手臂,抬眼狠瞪向他。八神和彦也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这个问题真教我头痛呢,因为连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八神和彦用手指扒梳着自己漆黑的卷发。
「况且我之所以想见你,并不是要回答你的问题,而是我认为事先忠告你一声比较好。」
他单方面地自说自话,我说的话几乎全被他忽略。搞什么啊?我的不满不断增加,但八神和彦仿佛也看透了这点般,丢来了令我感到晴天霹雳的忠告。
「我劝你最好放弃寻贵弘。因为最后只会徒劳无功。」
八神和彦直接一语道破我既迷茫又璀灿的希望。他早已洞悉一切。
不论是我的双脚,还是行动。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我只是想奉劝你这一句。」
「难不成连松平贵弘也死了?」
「怎么可能呢?」
八神和彦笑了,然后——
「如果你在明天的自行车竞赛上赢了我,我就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啥?」
这家伙没头没尾地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想要一个参加比赛的理由。虽然对你很过意不去,但希望你能陪我仅说完这句话,他就自我身旁走过。他想回去了吗?真的假的?
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单方面地讲了一堆话后,就想挥挥手说再见?
「那么,明天见了。」
八神和彦是认真的。不管是明天参加比赛,还是现在的离去。
一起参加比赛吧。像是他只是想说这一句话,才会来到这里般。
自己的话说完了后,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气得七窍生烟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试图捉住他的肩膀。
但八神和彦早已潇洒地逃到了我伸手无法构及的位置。我扑了空的手紧握住空气,指甲陷入掌心里。这份痛楚让我缩回了本想踏出去的脚,将我与八神和彦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
八神和彦愈走愈远,打算回到某个地方。
那家伙到底要回到哪里呢
我可以现在追上去捉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揍他一拳,再要求他回答问题。
我也可以跟在他后头,搞清楚他要去哪里。
但我只是站在原地握紧拳头,双脚动也不动。
寻找松平贵弘只会徒劳无功。
这,句话强而有力地束缚了我的心脏。
因为如果终究是徒劳无功,那么我所描绘的未来也将跟着一起腐朽。
八神和彦真是太残酷了。
*
我记得小时候曾听说神社的祭殿里供奉着祭祀用的道具。但话说回来,我根本连祭殿是什么也不晓得。
正确来说,松平先生交给我的并不是祭殿的钥匙。绕过祭殿后,后方左侧有一间房间,大门的钥匙正是我手上这一把。我将钥匙插进荷包锁里,扭转打开。
方才指尖扎到了带剌的树木,正隐隐作痛。
屋内呈纵长形,约莫四个榻榻米的大小。变形的纸箱堆在一起,后头放着一个像是垃圾桶的塑胶制长方形箱子,我探头一看,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墙壁和地板都由木头制成,但在受到了岁月的侵蚀后,皆带着脏兮兮的污渍。屋内也没有电灯,所以入夜之前必须设法取得手电筒。
「……与其说这里是祭殿,更像是储藏室吧?」
「两者差不多吧。」
是吗?不,不一样吧?这么心想的同时,我将还昏迷不醒的真知抱进屋内,找了个比较干净的地方让她躺在地板上。松平先生捡起滚落在屋里的胶带后,一口气拉出一大段,然后用胶带代替绳索,动作熟练俐落地捆住真知。他真的是第一次绑架别人吗?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松平先生回过头来说:
「这些全部都是师父教我的。」
「他到底是怎样一位师父啊?」
「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原来是骗人的喔!」
就这样,从绑好真知直到现在,已经过了约莫三个小时。
下午五点过后,真知醒了。如今她全身缠满了胶带,倒在地板上。虽然曾想过如果她要上厕所的话该怎么办,但就到时再说吧。
松平先生边低头看着真知,边对我说:
「你没有当电影男主角的才能呢。」
「啥?」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在当天时间非常紧迫的状态下才会出现,如果事前就采取了防范对策,而且最后还成功,观众看了会觉得很无趣吧?」
「哪里有观众啊?」
「我啊。」他挺胸诳妄自大地回答。「世界又不是为了你而存在。」 「那不然是为了谁而存在?」松平贵弘这么问我。因此我也挺胸得意洋洋地回答他:
「无论何时,都是为了她而存在。」
「松某某也是同伙吗?」
真知狠狠瞪着松平先生。他叹了口气,侧眼看向我。
「为什么你们都记别人的名字啊?」
「因为大家都用外号称呼彼此啊。」
「这么说来,你没有外号呢。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帮我取嘛。」
「真是个寂寞的家伙。」
「啊,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人叫我马提喔。」
「喂喂喂。」
「你们两个——!不准不理我!」
被绑起的真知蹦蹦弹跳,用身体「咚咚咚」地撞向地板。撞到一半,大概是身体撞痛了吧,她停止乱蹦乱跳,发出了「啊唔唔」的呻吟声。
「呵呵呵,同伙啊?你现在才发现吗?」
松平先生挑爨地笑着答腔。为什么你一副这么开心的样子啊?
「唔唔,你这个邪恶的科学家!」
没想到真知也刻意用像在演戏的台词回应他。你们感情真好呢。
不过,真知没有哇哇大哭真是让我松了一大口气。
「将你绑起来,真是对不起。不过,我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加害?是加菜那一类的意思吗?」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我向松平先生寻求协助。「嘎嘎嘎!」没救了,拜托这种家伙根本没用。
「呃……就是我不会对你做坏事。」
「现在不就正在做吗——!」
说得真是中肯。我稍微改变说法。
「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做其他事情了。」
我深深地低下头,甚至比横躺在地的真知脑袋瓜还要低。
「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里待到后天。」
「不要——!我坚决拒绝!」
真知嗓音尖锐地怒吼。明明知道坚决拒绝,却不知道加害吗?
「我还有事情必须做。邪恶的坏蛋们啊,现在罢手的话,我还能原谅你们喔!」
「你这愚蠢的家伙!邪恶就是因为无法获得原谅才美丽啊!」
松平先生大力地煽风点火。这个大叔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给我记住——!代表正义的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正义的伙伴了?看来真知也乐在其中,嗯,算啦。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头开始痛起来的同时,也冲淡了些许犯罪意识。但真知似乎真的还有其他事情得做,尽管全身被绑了起来,她还是不停蠕动挣扎,又蹦又跳地朝储藏室的大门迈进,但十秒过后就气力耗尽。
比起用弹的,用滚的比较快喔!但我没有开口建议她。
「那你食物怎么办?」
「我还有红豆馅夹心饼,但可能不够吧。我现在就去买。」
再等下去,岛民就会发现真知不见了,届时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趁现在快去买吧。至少买些饮用水和面包。但大量购买的话会招来怀疑,各买一个算是极限了吧。好,快去商店一趟吧。
「你回来之后,接下来换我出门。因为还是需要准备一下。」
松平先生坐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准备什么呢?……啊,在那之前。
「给我零用钱。」
我依然身无分文。松平先坐起身子,摸索口袋。
「喔,多亏了我平常乱放钱。你看,竟然有三枚百圆硬币呢。」
「咻~」
我有气无力地吹口哨。接过三枚硬币后,出门前我问真知:
「你想喝什么果汁?」
「我才不接受恶徒的施舍!」
真知鼓起腮帮子撇过小脸。我记得她喜欢苹果汁吧。
我握住零钱,走出储藏室。外头下着稀稀疏疏的小雨,空气中有土的气味。我自神社的正前方穿过树林,往商店前进。岛上唯一的商店就在码头旁边。就在我跑向北边的时候,忽然想起忘了撑外婆丢给我的那把伞。
我一路顺畅无阻地抵达了码头。由于错开了定期船驶来的时间,码头旁的人影也稀稀落落。右手边可以看到之前那条船,它依然健在。为了保险起见,是否应该先破坏掉它呢?但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最好不要再在岛上做出任何醒目的举动了。我现在的心情就像追着两只兔子的人。
我走向位在码头边的商店。那是间寒酸的小店,自我小时候起老板就是一个老婆婆,现在变成了大学生以后,老板还是一个老婆婆。虽然跟本岛的便利商店相比简直就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但在岛民的生活当中仍不可或缺。
头似乎会撞到门,因此我弯下腰走进店内。虽然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但店里还有个女孩子。是正喀喀喀地咬着巧克力球的小里袋。她转头看向走进店里的我,再抬眼看向我的眼睛。
「是之前的太阳眼镜人。」
被她这么一说,我拿下太阳眼镜。
「这样就不是太阳眼镜人了吧?」
「喔喔!变成了外是不太认识的外面的人。」
比较认识的是大近雄吧?看来她很喜欢亲近他。嗯,这也是当然的吧。
小里袋的手上除了巧克力球盒之外,还有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几天前真知将时钟送给近雄了吧?之后近雄又送给了里袋吗?
「我可不会给你喔。」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里袋反手将时钟藏在身后。我可不想要喔。
「你怎么会有那个东西?」
「呵呵呵,是贡品。」
她满脸笑容,嘴巴抿成了小V字形。也就是礼物吧。
咦咦!原来近雄喜欢里袋吗?这下子被我知道了。
「咳咳。」
里袋假咳了两声。怎么了吗?、
「嗯……嗯~嗯~嗯~」
她露骨地做出烦恼的表情,并且表现出很希望我能问她的态度。
「你有什么烦恼吗?」
「就是说啊——」
她像在模仿母亲的语调一般,将语尾拉得老长。
「那个呀,我正烦恼要替近雄取什么外号。」
「外号?」
「一叫他小近,他就会很不高兴。所以我正不得已地想外号中。」
「嗯,也是啦,男孩子可能都不喜欢前面加个小字吧?」
「这样子吗~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外面的人你想得到吗?」
只要问大近雄不就好了嘛!那家伙会怎么回答呢?
……近雄吗……?
「尼亚。」
我非常自然而然且「习惯」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尼亚?」
里袋很喜欢我临时想到的外号,反刍似地复述着这两个字。
「因为他是近雄啊。解释成很近的男人,所以叫他尼亚(near),怎么样?」
「什么意思?」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不懂外文的里袋似乎满肚子问号,径自解释成其他意思。
「好像猫咪的叫声喔。喵~」
「这样解释也可以啦。」
「喵尼亚~嗯,那就这样吧。明明叫小近也不错啊~」
里袋发出了「噗噗咕~」这种不晓得是不是在闹别扭的奇妙叫声后,离开了商店。想必是迫不及待地去找近雄,建议他用这个外号吧。
这个外号会不会太随便了呢?但既然是从近雄这个名字联想到的外号,大家一定会觉得很适合吧?岛上的人肯定都会这么叫他。今后不管那家伙在哪个世界,又是如何生活,在这座岛上只要一接近大人,大家都会称呼他为尼亚吧。
我请出了缩在屋里的商店老婆婆后,买了果酱面包、苹果汁和水。如何只用三百圆就买到这三样东西是秘密。而我究竟有没有买也是秘密。我用双手捧着面包和其他东西,急急忙忙地走出商店,抬脚飞奔。
落在脸上的小雨教人心烦。我边诅咒着雨,边以肩膀迎战扑来的逆风。
*
苦思良久之后,我下定决心,就算要当场将八神和彦揍得鼻青脸肿,也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来。然而,这时八神和彦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那个混帐!我跑向他刚才消失的方向,跨着大步,飞也似地踏在地面上,追寻着那家伙的背影。
无法接受。我没办法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活下去。
「什么自行车竞赛嘛……」
谁要奉陪啊,混帐。我才不管你和我有什么非参加不可的理由!
*
待在储藏室里迎来了夜晚的降临后,松平先生出门至今依然没有回来。是因为考虑到如果随便走动,可能会被人发现到这里吗?另外,我刚才在商店买东西时,也顺便借走了经常放在收银机底下的手电筒。人只要堕落过一次,就能平心静气地做这种事情呢。我小时候可是个从来不曾私吞找零的钱的好孩子喔。但其实只是因为没那个胆子。
「果汁。」
「是。」
我服从真知的命令,将苹果汁凑至她嘴边。真知的嘴唇含住小宝特瓶状的果汁瓶口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等到聱音停止之后,我就收回果汁。过了一会儿,真知又开口说了:
我撕开红豆馅夹心饼的袋子,将饼干递至真知的嘴边后,她就张大嘴巴大口吃了起来,咀嚼了几下后吞进肚子里。接着鼓起了腮帮子。
「好无聊。」
「对不起。」
「我家人还没付赎金吗?」
「我没做这种要求喔。」
我坐在真知身旁,朝她露出笑容后,真知嘟起嘴巴。
「那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有我的苦衷。总之后天就会放你走了。」
「我不要!我会无聊死的——!」
真知边吱吱大叫边疯狂挣扎。话虽如此,也只是蹦蹦弹跳而已。很快地她就跳累了,又倒在地上脸部朝下。我替真知擦掉她额头上的汗水后,她看向我。
这回没有鼓起脸颊。
「外面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八神和彦。」
「好长!还是叫你外面的人吧。」
就算对方是田中太郎,真知一定还是会说他的名字很长吧。
偶尔储藏室会被外头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听来就像雨滴打在头上时发出的声响。在真正的暴风雨到来之前,建筑物就已经如此嘎吱作响,那么一到明天夜里,屋子说不定会被吹跑。
「果汁。」
「是。」
再喂她喝。果汁也所剩不多了。不过,态度这么趾高气昂的被害人应该也很少见吧。是因为没有危机意识,还是太相信我呢?大概是前者吧。
「妈妈他们会不会担心我呢?」
「唔唔。」
想让我产生罪恶感,好让我放她走吗?这个想法掠过脑海,但真知的话语中似乎没有包含这层涵义。从她的表情看来,单纯只是苦恼父母亲会不会替自己担心。多半是因为不安,她浏海垂落的方向与视线低垂的方向正好一致。
「他们一定会拼命找你的。」
我摸着真知的脑袋安慰她。但是太拼命的话我也很困扰呢。目前都还没有人冲到这里来,看来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
「……外面的人为什么跟那家伙这么像呀?」
「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我缩回手,搔了搔头。我觉得变了很多啊,究竟是哪方面那么像呢?
「我们哪里像?」
「头发。都蓬蓬卷卷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用指尖捏起浏海。原来如此,这一点想变也变不了呢。
「还有味道,你身上有坚果类的味道。」
「……是吗?」
我这么香喷喷吗?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有土的味道呢。
「那么,为什么?」
真知执拗地继续追问。诚实回答她的话,我想她一定会相信,因此犹豫不决。
「……可能是因为我们喜欢一样的东西吧。」
「咦,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您很无聊吧?要不要玩举高高游戏呀?」
为了带过这个话题,我抱起真知将她往上高举。「呜呵呵!」见到视野突然变高,真知大吃一惊。由于天花板不算高,我无法将她高举过头,只是举到与我视线同等的高度,再将她放下。出乎意料地,腰和手臂都好酸。小归小,人类还是很重。
我觑向真知的表情后,发现她正因为突然被举高而头晕眼花,然后就这样直接说话:
「再快一点!要有游乐园的感觉!」
明明她从未去过游乐园,却做出这种要求。我也努力地重现其实不太熟悉的游乐园风情,在原地反复地高速蹲下再起立。这种屈伸运动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膝盖会完蛋吧。但最先玩起举高高游戏的人是我。
结果我一个劲地不停蹲下再起立,直到膝盖和手臂都再也不听使唤为止。到达极限后,我膝盖一软往前扑倒。撞到下巴后,额头滴下的汗水流进了一边的眼睛里,让我难以睁开。
「累死……我了!」
我将下颚靠在地板上,吐了口大气后,与横躺在地的真知互相对视。于是尽管正遭到绑架,真知却笑了。喂喂,我可是绑架犯喔。但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有多少年没和真知一起玩耍了呢?在时光洪流里来来回回之后,过去与现在交织混杂在一起,让我无法清楚区分。如此混乱的记忆令我想哭。
而后夜深了,真知马上就睡着了,但我还是一直醒着。
一想到明天考验就要到来,我打了个冷颤。
*
在岛上绕了半圈,来到南边的海岬时,我终于领悟到自己追丢了八神和彦。想必他察觉到了我在追他,所以没有走散步步道这条路线吧。那家伙很熟悉这座岛。他在这里住多少年了?不知道。那家伙全身上下都是谜。
我将手支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不管是前往神社,还是离开神社,一路上我都是全力狂奔,肺好痛。再加上体内还残留着先前跨上脚踏车时的那股不适。
八神和彦却要我坐上那辆可恨的脚踏车参加比赛,还彻底无视我的意见和心情,提出莫名其妙的条件。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火冒三丈,相对地,身体也因为不肯服输而热血沸腾。
就算狠狠揍八神和彦一顿,他恐怕也不会松口。虽然不晓得他有什么企图,但他想让我坐上脚踏车。我决定接受他的挑战。
如果不坐上脚踏车,就永远只能原地踏步的话。
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他。下次再见到他,我绝对要捉住他。
不仅如此,还要骑着脚踏车超越他。
「只要参加比赛就好了吧,没问题!」
然后,只要赢过他就好了。人总是在赢过他人后,有所收获。
因为只要活着,这种事情就是理所当然。
我,当然也办得到。
*
暴风雨之大,大到令人忧心会不会连整栋屋子也被风吹到海里去。
命运之日的这天傍晚过后,外头是一片夜晚般的深沉漆黑。几乎要连根吹起整座静谧小岛的风雨笼罩住了这座岛,祭殿也不例外。过去还是小孩子的我,在面对这场暴风雨时心里有什么感想呢?我只记得自己一直窝在被窝里。
「松某某完全没有回来耶。」
「没有回来~」
躺在地板上的真知咚咚弹跳了几下。大概是因为被迫躺在地上实在太过无聊,每当暴风雨吹得建筑物摇摇晃晃时,她就会乐在其中似地大喊:「呀呵!」真是无忧无虑呢。一点也不晓得原本自己之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今天等这场暴风雨过后,你就能回家了喔。」
「唔嘎嘎~」
真知似乎对此非常不满,手脚又踢又蹬。她好像渐渐习惯了包肉粽状态,行动的种类也增加了。因为处在成长期嘛,我明显搞错重点地大感佩服。
「外面的人和松某某,你们做好觉悟吧~!」
「我知道。之后你就将我带到警察面前,说我是绑架犯吧。」
就算你报警,那也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大概是我的态度让她一时反应不及,真知露出错愕的表情。接着像是去掉敌意般,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抬眼看着我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你真奇怪。」
「很奇怪吗?」
「嗯。我要喝水~」
「是。」由于果汁喝完了,真知改要求喝水。宝特瓶里的水也所剩不多。我自己则是几乎不吃不喝,所以喉咙非常干渴,连唾液也分泌不出来。
「……嗯?」
起先,那道声音像是有老鼠跑过阁楼般,接二连三地像是「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但由于马上又恢复寂静,我想应该是老鼠没错。
「水~水~!」
「是是,马上来。」
真知像鱼尾巴一样蹦蹦跳跳地催促着我,我连忙收回仰头看向天花板的视线,递出手上的水。真知似乎也渐渐习惯别人喂她喝水,咕噜咕噜地啜饮,不再因为喝得太用力而呛到。真是个适应力强的家伙。
见到她这么可爱的模样,我的心头不禁一暖,这时天花板又传来了声响。这回是「叽叽」的嘎吱声。在强风的吹打之下,建筑物发出了悲鸣。没问题吧?我再次抬头看向天花板,这回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着暴风呼啸而过,屋顶就如同弓箭一般往上弯曲。
屋子左右两边的墙壁剧烈摇晃,将天花板挤压成了一道弧形,于是天花板再也承受不住,往上弹开,爆裂的木片接连掉落下来。
我立即扑在真知身上保护她。一片较大的木板砸在我的背上,痛得我呼吸困难。我小心着不压到真知,倒在旁边痛得闷哼。其他木片已经悉数掉在地板上,没有再砸中我,但背上的痛楚仍未散去。我匍匍地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呼呼喘气。
等到呼吸较为平顺之后,我看向真知,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这时却因为另一股冲击让我倒抽一口气。经过刚才一连串的騒动后,真知手腕上的束缚解开了。真知自己也立即察觉到了这一点,将身体从全身与双脚的束缚中抽出。看来是因为她至今不停又蹦又跳胡乱挣扎,导致胶带松开了。只是不晓得这是不是她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真知冲向大门。
「真知!」
然后她猛力推开门板,霎时雨珠迎面扑来。
以这片风雨为背景,真知交叉着手臂,不可一世地大笑:
「呵哈哈哈哈!看来正义是站在对的人这一边呢!」
尽管斜削而来的雨滴灌进了她嘴里使她说的话含糊不清,真知还是一脸洋洋得意。
「等一下!你现在走了的话,天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承蒙你的照顾了,再会啦!」
真知完全将我的制止当作耳边风,以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走。
就像一开始回到过去,她飞奔到我们身边时一样。
而今,她再一次以那种充满朝气的奔跑姿态远离我。
「等等,不要走啊啊啊啊啊——————————!」
我撑起身子厉声呐喊。由于嘴巴张得太大,嘴角裂开,一股血味蔓延开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真知逃走了?
混乱、焦躁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扭曲了眼前的景象。热气蜂拥聚集至眼睛底下,传来阵阵剌痛。再加上风雨无情地打在我身上,我更是想哭得不得了。
我拭去泪水与雨水,跳了起来。先是伸直膝盖,从匍匍的姿势变成半别着腰,再挺直身躯迈出步伐,追上真知。我很清楚她要去哪里。
当然是将会成为那家伙丧命之地的那条船。
*
骑车骑到一半,我差点呕吐,「恶。」脸颊忽然鼓起。我仰起头,吞回胃里。
「好了,快骑……恶。」
才刚要开口说话,胃液又逆流而上。会死。脸颊胀得又圆又滚。再吞下去。喉咙与鼻腔里满是胃液的臭味,唾液也无比酸涩。
但是,我还是坐在脚踏车上踩着踏板。
与八神和彦见面之后,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拉出脚踏车,骑着车环绕小岛。我内心天人交战了超过十五分钟以后,终于跨上脚踏车,冒出的冷汗多到让我怀疑自己说不定痩了两公斤。衣服黏贴在后背上,感觉很不愉快。但即便拖着过去,脚步沉重,我还是成功地踩下了脚踏车的踏板。
之后也勉勉强强地继续踩动踏板,但始终伴随着胃液不断上上下下这种一点也不有趣的绝技。「噗咻。」胃液的残渣自鼻孔里喷出。我抬起手指拭去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这样一来,我已经在岛上绕行三圈了。
每绕一圈,鼻孔里喷出的胃液流量和胃液逆流的次数也跟着减少。我正逐步超越过去,即将到达最高点。在自行车竞赛开始前,我还能骑五圈……不,十圈。骑完十圈之后,我这趟充满胃液臭味的单车之旅,想必就会升华成清爽淋漓的汗水吧。我为了加速往地面一踢,迈向第四圈。
虽然伴随着呕吐感,但骑脚踏车这件事真的很开心。我渐渐回想起了加速这种快感很难有其他事物能够取代。回到现代以后,一直觉得不属于自己的这副身躯总算开始变成自己的所有物,手脚都依我的指令行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也愈来愈少注意到反胃的感觉。
骑到第七圈的时候,我甚至忘了吃早餐,只是专心一意地继续骑着脚踏车。路上擦肩而过的大人和剑崎先生还调侃我:「自行车竞赛还早得很唷。」我以笑脸回应他们。连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新鲜,陶醉在加速的快乐当中。
绕完岛上十圈之后,刚好也到了比赛的时间。我拖着筋疲力竭但又神清气爽的身躯,骑着脚踏车前往自行车竞赛的会场。口中不再有胃液的酸味,仅留下了凝固后可能会结晶成盐的浓厚汗水味。
来到既是起点也是终点的码头前方后,已经有几名参赛者坐在脚踏车上等着比赛开始。我一脸若无其事地排在最尾端。虽然我根本没有申请参赛,但多半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了难以亲近的骇人气势,没有任何人朝我出声攀谈。前田小姐和她负责管理参赛者的父亲也是。
还没看到八神和彦。但既然他话都说到了那种地步,他绝对会来。我边等着他,边忍受着海风与汗水在肌虏上形成一层黏腻薄膜的不适。
等待的期间,只见同班同学玻璃绫乃和那名女子自小岛西边共乘一辆脚踏车出现。他们也要参加吗?而且还是两人共骑一台?「想讽剌别人的话,就快给我滚回去!」真想跟他们这么说。
我边等着那家伙,边发出咕噜噜的低嗥。饥渴。睽违已久地骑上了脚踏车后,我一直渴望着超越他人。在这座岛上,没人能与坐着轮椅的我一较高下。但如果是骑脚踏车,有好几个人能够超越我。
我全身上下燃烧着熊熊的斗志,几乎要搞混自己原本的目的,继续等着原先的竞争对手出现。在比赛即将开始之前,那家伙才骑着脚踏车慢吞吞现身。
八神和彦出现时一派气定神闲,俨然自己也是岛民的一员。有几个大人向他寒暄致意,态度亲切地上前欢迎。那家伙果然是岛上的人吗?
如果是外面的人,不可能那般受到敬重。
八神和彦自好几辆脚踏车之间穿梭而过后,来到我的身旁就定位,然后向我打招呼:「嗨。」
我予以无视,侧眼瞪着他。
八神和彦很快地缩回手,也别开目光。接着低头看向我身体靠着的脚踏车,看了很久,甚至莫名地一脸感慨万千。
「干嘛啦?」
「你到这里来的一路上都是骑脚踏车吗?」
「没错,我克服了喔。都是为了赢过你!」
我用力抹了下嘴角后,抬起手指指着他。八神和彦望向我的脚边和额头的汗水,将手支在下颚上。视线里打量的意味加重后,他突然将目光转向码头,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眯细了眼睛说:
「这样的话,应该够了吧?」
「什么?」
「嗯,就是既然你能骑脚踏车了,这样子应该可以了吧。好,是你赢了。」
八神和彦无预警地拍起手来。周遭人们皆投来「怎么了吗?」的视线,但我也是其中一人。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不只鼻水,连胃液也喷了出来,拼了命地好不容易才骑上脚踏车耶。突然就说我赢了,这算什么?
「果然激将法很有效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虽然一头雾水,但给我等一下。」
我朝他抬起拳头。八神和彦瞪大眼睛看着举在自己鼻尖前的拳头。
「你以为我拼命忍住反胃,好不容易才骑到这里来,听到你这么说之后,就会接受了吗?」
「没办法吗?」
「少啰嗦,快点跟我一决胜负!你的态度从头到脚都让我很火大!」
全部,所有的一切。我才不要到了最后还被你耍得团团转。无论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还是骑上脚踏车这件事,我绝不要只是拍了几下手就让一切宣告结束!尽管偏离了原本的目的,但这个强烈的动机变成了主干引导着我。
我没有收回拳头,瞪着八神和彦。周遭众人好奇地看着,发现到空气中流窜着危险的氛围后,开始鼓噪不安。但是我才不管。
我只是一心想要寻求解答。
不晓得八神和彦看着从我额头上沁出又往下滑落的汗水有什么感想,不久后他点点头。见状,我收回拳头,眼前那张脸无力地微微一笑。
「请小心千万别受伤了。」
「……真是谢谢你的忠告。」
八神和彦似乎也知道我之前为何会受伤。所以我听来只觉得是挖苦。
我与八神和彦转向正前方。前面旁边都是淑女车。话说回来这明明是比赛,起跑时却得依照报名顺序排成纵队,这也太奇怪了吧?这种烂比赛最好消失!我满腔怒火,连连踢着踏板,恨不得比赛早一点开始。
因为,我一定能毫不迟疑地往前奔驰。
是我的想法传达出去了吗?只见前田小姐的父亲像是受到了催促般慌忙现身。他站在起点旁边,高举手臂。「预备——」听到这句话后,我自然而然地在手臂和双脚上使力。眼珠子像要烧焦般变得滚烫,泪水涌出。
「开始!」
那只手臂往下一挥,同时我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排列在眼前的背影一齐往前狂奔。身旁的八神和彦也一样,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慢了一拍的我赶紧擦掉眼泪,踩下踏板。每当踏板旋转,胃也跟着一起转动,仿佛有人正来回搅样着胃液。我紧咬门牙,挡下涌上来的胃液。
之后只是将身上的怒气和热意全灌注在双脚上。
就只是全力以赴地踩下踏板,握紧把手,让自己的心变得轻快透明。
起先车轮还发出了剌耳吵杂的嘎嘎声响,但很快地变成了喀喀喀的清脆声,旋转也随之愈来愈顺畅。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体瞬间「往外延伸」。我与脚踏车之间仿佛诞生出了连结,全身上下每一个动作都串连了起来。
在即将到达转弯之前,我便追过了眼前的八神和彦,之后更是继续加速。我就像株急速伸展的树根般,意识不停往前延伸,却还是追不上加速的速度,落在后方相差了一步的位置上,任凭我和脚踏车拉扯着。
这是奇迹。
奇迹般的时间再次降临至我身上。
太美好了。
好舒服。
以往与尼亚纠缠在一起而失去了的这项感受,因为现在与尼亚分开而再次与我结合。
从头到脚,狂喜在细胞之间互相传播。无论是缩短时间,还是超越时间。
尽管表面上说着蠢毙了,实际上却是我一直憧憬着的梦想。
就在触碰到这项奇迹的瞬间,这再也不是梦想。
我确实超越了时空,在这座岛上环绕狂奔。
一直一直都比别人慢了好几圈。
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终于,意识追上了身体。
宣告加速已经到达了尾声。
我已经在岛上绕了一圈,吐着嘶哑的呼吸,双眼因汗水而剌痛不已。
也就是说,我已经抵达了终点,而且没有人跑在我前头。
我总算跑完了以往曾经弃权的这条道路,来到了终点。
「追上了」正确的时间。
心中涌起了真实感,然后就在周遭观众拍手鼓掌的那一瞬间,遗忘许久的笑容自然而然地绽放,为我苍白的脸色增添了色彩,好似要借此掩盖掉眼睛的红肿。
胃液的酸味没有消失。我依然觉得反胃,只有呼吸无比急促。我以脚踏车撑着险些当场软倒的身子,回过头后,只见八神和彦也通过了终点。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靠近八神和彦。他也一样气喘吁吁,倚靠在脚踏车上。发现到我后一吃力地笑了。
「好了,我赢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吧。」
我逼问后,八神和彦露出带着些许寂寥的笑容。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里袋,你还没发现到我是谁吗?」
「发现你是谁……?」
男子像在暗示什么般地把玩着头发……头发?既漆黑又有着弧度的……啊。
啊!
一道强光倏地照进眼中,让视野变作一片雪白。然而在一片雪白的景色当中,那家伙摇晃着脑袋,黑色卷发的轮廓不停晃动,逐一将白色侵蚀殆尽。
那头引人注目的独特卷发确实非常眼熟。
「玻璃……绫乃?」
在我说出这个同班同学名字的那一瞬间,无数的疑问在我心中瓦解消散。
*
如今我再一次质问存在于自己心底的答案。
世界上,是否存在着所谓的命运?
当祭殿的屋顶崩塌掉落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命运的尾巴一扫而过。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又那般凑巧地发生了意外呢?我只是受了轻伤,真知也只是胶带松开了,全身毫发无伤。虽然我不晓得这是否就是命运,但是——
有「某个东西」正看着这座岛屿,而且操纵着岛屿,为了让一切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而我意图抵抗,却失败了吗?
我已经……救不了真知了吗?
之后我就算再一次搭乘时光机将一切重头来过,是否无论尝试几次我都会失败,而真知也都会死去呢?不不不,给我等一下。
在本岛的高中上学时,我曾经领过一本学生手册。手册上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写着本校的校规如何如何。但是,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也从来不曾刻意去遵守。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才不管这世界上存在着什么定律。
那种狗屁规则,谁要遵守啊!
迎面吹来的狂风几乎要把我吹跑,但我还是走下坡道,前方就是宽广的、风雨交加的码头。几乎同一时间,另一道人影也自右边接近。身高与我同高的那家伙撑着伞,看似要连同伞一起被吹走般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家伙是——
「近雄!」
我不由得朝着那道人影放声大喊。风雨中近雄也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见到我没戴着太阳眼镜的真面目后,他不知所措地瞪大双眼。
我们两人在离防波堤有段距离的地方会合。为什么近雄会浑身湿透地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在近雄眼里,也觉得我的存在本身很不可思议吧。
但现在双方都没有时间好好说明。
因为应该要停在码头边的船只中少了一艘。
大脑里的血液跟着如瀑布般倾盆倒来的雨一同往下流。
「喂,这边!」
防波堤的尽头传来了咆哮声。我一边小心别被扑向陆地的海浪卷走,一边跑过去后,只见松平先生坐在那条木舟上。他身上穿着尺寸不合的深绿色雨衣,还戴上了帽子,与那条木舟一同剧烈地左摇右晃。我想被海浪卷走并拍打成稀巴烂,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真知呢?」
「看样子是搭上船了呢。负责开船的是另一个小鬼头,他们好像还拿走了藏在灯塔里的行李。」
松平先生将手靠在额头上挡下雨珠,瞪着大海。在波涛汹涌的前方海面上,那艘画有鲨鱼图案的船只眼看着就快要翻覆。
「另一个小鬼?是近雄吗!」
「没错。是过去的我在开船。」
我大叫后,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后的近雄。他的脸色苍白又僵硬。
被雨打湿的肩膀颤抖着,仿佛会就这样被水的重量压垮。
「距离现在大约一个星期前,真知跟我说她想要离家出走。我因为都会帮忙父亲的工作,知道怎么开船,也一直很想开开看,所以就答应她了。」
离家出走?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离家出走?是因为我介入的关系吗?
是因为他们吵架吵到一半被我阻止了吗?
这么说来,真知会死果然是我害的啰?
「————————!啊啊,可恶!真是蠢毙了!」
这个混帐!虽然很想揍他,但现在不是动手打人的时候了。一旦想开口说话,雨水就会灌进嘴里,伴随着像被树枝剌到般的力道和痛楚。不管怎么吐出,这些动作也只是不停重复,因此我吞下雨水,朝松平先生说:
「你没有阻止他们吗?」
「我没有赶上。绑架事件引发騒动后,我无法任意外出,所以慢了一步。」
「可恶!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
「就是因为现在天气不好吧。反过来看,在这种天气下码头边不会有半个人,就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发动船只了。」
「对吧?」松平先生伸长脖子看向近雄。近雄咬着嘴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出了答案。我啧了一声,看向松平先生。
「我一直在等你。你要追上去吧?」
「那还用说!可是要坐哪艘船?不能开其他船吗?」
我问近雄,而不是松平先生。近雄摇了摇头。
「没有钥匙的话就无法发动。过去的我是用从家里拿出来的钥匙,所以——」
「也就是说,只剩这条木舟了吗?喂喂喂!」
饶了我吧!尽管内心这么想,我还是跑向那条木舟。我先坐在码头边缘将脚往下垂放,再回应松平先生的招手,纵身一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小鬼头嘛!」
我边怒吼边跳向木舟。然后回过头,朝呆仔在原地的大近雄比出中指。
「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鬼头喔。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居然想坐这种跟碎木片没两样的小船过去。」
松平先生嘀嘀咕略地发着牢骚,握好船桨。
「你会划吗?」
「逃到这座岛上的时候,我也是用手划船喔!」
松平先生像是挟带着当时的怒气般大声咆哮,用双手划动船桨,让木舟前进。松平先生来到这里以后,故事开始展开,而现在又引导着我。
「可是,追得上他们吗?对方好歹也是一艘船耶!」
「放心吧,你仔细看看。那条船早已经不再前进了。」
松平先生边说边咬着牙根操纵船桨。我照做定睛细看后,的确,船的大小一直没有改变,只是激烈地晃个不停。
「看来是海浪太大,无法顺利前进吧。而且,看样子也回不来。现在根本就是任由海浪宰割,只要巨浪一来,眨眼间就会翻船了。」
他以令人咬牙切齿的冷静分析着眼前的状况。这点这条木舟也一样吧!反而是我们更加危险。我紧紧攀住木舟边缘,绷紧身体以免被甩出去。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低头,而是紧盯着海上的那条船。
就在木舟彻底远离码头边的时候,我问松平先生:
「松平先生相信命运吗?」
「来到这里,又看到那两个小家伙坐上那艘船,也不得不信了吧?」
「说得也是呢。确实有某种事物在运作。」
那个事物的真面目就是命运吗?还是有着其他的名字呢?
「毕竟这里是神岛啊,正如其名是那个吧。」
「嗯啊,是神明呢。」
「哇哈哈哈哈!」
「呀哈哈哈哈!」
虽然发出了大笑声,我们两人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最后以一句「无聊的神,去死吧!」作结。
松平先生操纵船只的技巧相当值得信赖。他就像切开浪滔滚滚的海面般逐渐逼近那条船。无所不能,但又有点异于常人的博士。
他的万能感毫无改变,昭告着为何我自以前起就如此仰慕这位博士。
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松平先生放下船桨。
「看来没办法再继续接近了。」
他将手伸进雨衣里。这回他又想做什么?我在旁观望后,松平先生竟然拿出了钩绳。原来他将之前在缘廊上做好的钩绳藏在雨衣底下。
当时他说这是凡事小心为上的准备,表示他早已预料到这种状况了吗?
松平先生站在摇摇晃晃的木舟上,朝着船只抛出钩绳。但尖端的爪子被船身弹开,沉进了大海里。
「啧!早知道应该多加练习才对。」
松平先生露出苦笑,脸上满是汗水和雨水。他拉回钩绳,试着再度挑战。但就在他拉扯绳子的那一瞬间,木舟的摇晃与拉扯互相作用,松平先生往后翻滚,险些就这样滚出木舟外。他赶紧抛开钩绳捉住木舟的边缘,但现在也依然像是随时会扑进海里。
我本想上前协助松平先生起身,他却下达了其他指示:
「换你丢,快点!」
「我知道了!」
我遵照他的指示,捡起被他一把抛开的钩绳。要怎么利用这种道具钩住船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珠焦急得直打转。
「就照我刚才那样!」
于是我仿效方才松平先生的动作,掷出钩绳,而且非常幸运地够住了船身。钩绳就此固定不动。
好!我咬紧牙根,将钩住的绳子拉向自己,于是我们坐着的木舟就被拉向那条船。依重量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这样子正合我意。
我一口气缩短距离,在两艘船即将互相冲撞之前停下木舟。来到这里后,我放开钩绳,将脚踩在木舟的尾端上,准备爬上眼前这条船。回过头,发现松平先生已经回到了木舟的正中央。我将木舟交给松平先生后,移动至船上。
由于是艘小型船,,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两个人。他们正紧攀在船中心的驾驶座上。
「你们两个,快点过来!」
听见我的声音后,两颗小脑袋瓜往上抬起。真知和近雄都一脸泫然欲泣地看着我。
「我来救你们了!」
我露出微笑。见到真知还活着,我感到松了口气,也感谢上苍。
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我才会回到过去。
我现在就去救你。
我伸长手。但缩成一团的真知只是不停发抖,身体动也不动。
她只是一味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真知!」
我强而有力地呼唤她的名字。拜托你,快点过来!我的脸庞因恳求和哀求而紧紧皱起。尽管如此,真知似乎是脚软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看不下去的近雄伸手推向真知的背部。原本是不停用手推,但到最后他直接用力往真知一撞。
我抱住弹飞过来的真知。她湿润的眼眶尽管充满恐惧,还是看向我。
「已经没事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真知紧捉着我的衣服,将小脸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也不想再放开你。
我边抱着真知,边看向近雄。由于推了真知一把,近雄因反作用力滚进了船只驾驶座深处。
「近雄!你也快点过来!」
「嗯……嗯!」
近雄往前扑倒,四肢着地,就这样移动手脚往我这边靠近。这样移动的话应该比较安全。「很好!」我边为他加油打气,边努力伸长手。小近雄也伸长了右手,拼命想捉住我的手。
由于抱着真知,我无法完全伸长手臂,但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是慢慢缩短,近雄与我的手指互相交错。「只差一点了!」我大喊,近雄也精神奕奕地回应:「好的!」然后他试着跳跃,试图一口气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作法奏效了,只见近雄无限地朝我们接近,打算捉住我的手。
就在我与近雄如同缝合一般,将要连接在一起的那一瞬间——
「啊。」
忽然间,世界天旋地转。
遭到巨浪猛力拍打的船身向上仰起,倾斜成了月牙的形状。
站在船上的双脚失去了立足点后,我与船一同飞进空中。在半空中胡乱踢蹬的脚踢到了船身上的鲨鱼图案后,我飞往了其他方向,也因此与翻覆的船只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抱着真知,朝着与船只及木舟不同的方向掉进海面。
这种情况下我也无法确认小近雄的安危,就在即将被抛进海里的那一刹那,脱离船身的钩绳尖端掠过我的眼前。我下意识伸出右手捉住钩绳,钩爪顿时剌进了泡得柔软的指尖里。
下一秒,我的后背撞向海面。
海水迅速入侵至我的嘴角和耳朵。这阵坠落的冲击使得我险些松开手腕,我慌忙使力,抱紧真知。在污浊的海水中我难以完全张开眼睛,但就算张开了,也分不清楚上下左右。身体任凭海浪摆布,呈螺旋状旋转。眨眼间我就无法呼吸,痛苦得在水中呻吟,也因此海水入侵至体内,引发了呼吸困难此种恶性循环。真知吐出的泡沬抚过我的脸颊后消失在他方。
再这样下去,我会和真知一起溺死!
意识也开始逐渐远离,但右手前端的某样东西勉强维持住了我的意识。
是钩绳的钩爪。无论波浪怎么猛烈地拍打我的身体,钩爪却剌进了肉里直至骨髓,没有松开。只有右手像被固定住了般毫不摇动,但关节也因此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剧痛。这阵剧痛使我免于昏迷,但也无法自肺部进水的痛苦中得到解放。我仿佛吞下了一整条大蛇,直到喉咙和嘴巴都充满了海水。在无法做好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死亡这个念头好几次闪过脑海,让我保持清醒,意识却断断续续地,犹如即将没电的电灯泡般重复着明灭闪烁。
但是,就在连窒息的痛苦也快要远去的下一秒,所有感觉一同被拉回。
有人连同血肉一起我的右手。就如同微弱的光芒自上空洒落下来般,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深处迸出了火花。意识重新苏醒,我也恢复了平衡感。
拉扯的力量逐渐增强,将我与真知一口气拉出海面。脸部一离开海面后,身体就自动地开始排出海水。就像排泄般,海水不断自口鼻流出,眼泪也停不下来。我们一边呕吐,一边以钩绳为衔接点被拉了过去。
身体游过海面后,由于对方完全没有减轻力道,我们猛力撞上了木舟侧边的船身。然后一只闷热却又无比可靠的掌心捉住了我的手腕。
松平先生就在我含泪的眼睛前方。
将我和真知拉上木舟后,松平先生眯起双眼带着笑容迎接我。
「我收回前言。可以倒霉到这种地步,你很适合当男主角喔。」
我像是吐血般嘴角挂着海水,不正经地回以傻笑,但又马上收起。
「……近雄呢?」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后,松平先生摇了摇头。
「很遗憾。他刚好被翻覆的船只压在下面,然后就……」
他语气平淡地向我报告,同时试着拔出剌进我指尖里的够爪。硬是拔出钩爪后,我像被人踩住的猫一般发出了难听的哀嚎。因为比起疼痛,那种钩爪被人从肉的内侧拔出时的触感更引发了我生理上的厌恶感。
真知似乎也恢复了意识,「呕、呕……」地吐着海水。但是,这是她活着的证明。她还活着。在船只翻覆之后,真知依然像现在这样活了下来。
双眼顿时因眼泪和光芒而感到晕眩,就连近雄的死也变得朦胧模糊。
「要吐是没关系,但要牢牢抓紧喔。在上岸之前都还不能松懈。」
松平先生抛开钩绳,转而划起船桨。大概是因为咬牙咬得太过用力,牙龈都出血了,松平先生的嘴角泛着红色的液体。无论雨水怎么冲刷,颜色的浓度都没有变淡,甚至往外扩散,顺着雨水滑过他的下巴。
「假使真有所谓的命运,大概就是这样的定律吧。」
「怎样的定律?」
「真知活下来的话,近雄就会死。近雄活下来的话,真知就会死。说不定不论怎么改变算式中的数字,得出的答案都得是同一个数字才行。」
身为一个科学家,松平先生不带半点感情地陈述他对于近雄死亡的看法。
听完后,我回过头。先前应该还浮在海面上的船只已变成了海里的碎藻消失无踪,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近雄的身体也没有浮上来,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除。
我们所搭乘的这条木舟,仿佛正逃离横亘于眼前的黄泉冥途。
放着真知与近雄的天枰。只要拿起其中一方,另一方就会落进某种事物的掌心中。
既然如此,我——会选择真知。
像要展现我坚定的决心一般,我抱紧了冷得发抖的真知。
*
「总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从过去返回现代之际,松平贵弘这么说了。
而我也还记得尼亚回答时的表情。
尼亚直到最后都带着笑容。
「我很开心喔。因为又能再次见到英雄。」
*
「绫乃,你一直是我的憧憬。」
大近雄边说边擦着湿漉漉的头。我答不上话来,脸庞低垂。
我本想握紧拳头,但只是简单缠上绷带的右手却痛得难以忍受。
九死一生地回到码头后,我们强行闯进附近的商店。外头不仅风雨交加,我又抱着险些溺毙、十分衰弱的真知,身为老板的老婆婆应该也愿意收容我们吧。如今在商店中、铺着榻榻米的住家空间里,我与近雄正面对面地坐着。松平先生已经前往真知家通知她的父母,真知则躺在老婆婆铺的被褥上睡得很沉。
直到我们回来时,大近雄都一直站在码头上。到了现在,他也完全没提起为何过去的自己没有搭上木舟。一开始我们先语气平淡地说明了各自的情况后,这时近雄忽然说我是他的憧憬。
「那时候你从悬崖上跳下来,英姿飒爽地出现,会崇拜这样的英雄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你不是记不太得了吗?」
「那是在掩饰害羞啦,其实我全都记得。包括你打了我这件事在内。」
「哎呀呀。」
我困窘地笑了。近雄也跟着轻笑出声,深色的茶发左右摇晃。
等到他的笑声止息之后,我直接切入正题,向他道歉:
「对不起。这次没能救到你。」
「没关系。」近雄平静地摇头。
「既然你原本是九年后的人,表示我其实应该早在溺水的那一天就死了吧?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能活到九年之后。对吧?」
近雄说着,没有半句怨言。
「也许是吧……这么说来,那九年前的今天,你是怎么获救的?就是在你搭上船之后。」
「啊,嗯。说获救并不正确,因为我并没有坐上去。」
什么?我看向近雄的眼睛。近雄回想似地吸了一口气,顺势露出微笑。
「因为两个星期前我才在海里溺水啊。一想起那件事,我就害怕得不敢搭上船。而真知也知道怎么开船,所以就一个人坐上去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获救了……可是,这次是为什么?」
近雄捏起下嘴唇拉扯着,边盯着内侧的嘴唇,边眯起眼睛。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大概是因为真知一直催促过去的我吧。一直说:『没时间了!快点!』之类的,然后我就被赶鸭子上架了。因为九年前她并没有那么着急。」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都是因为我软禁了真知,时间才会迫在眉睫,近雄才会——
近雄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持续拉着嘴唇。
「可是,你……过去的你死了……现在的你是?」
「大概是残像那一类的吧。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存在,但我想不久之后就会消失。一旦回到未来,百分之百会消失吧。」
我就是知道——近雄呢喃地补上这一句后,我总觉得他的轮靡变淡了。
「我可以搭时光机重新来过,或是——」
「不了。你可以不用救我。反正我原本就是已经死掉的人。」
「……可是——」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
这时近雄语塞,闭上眼睛不发一语。
我安静地等着近雄再次开口。
近雄再一次张开双眼时,脸上带着蕴含落寞的微笑。
「如果我还活着,明年美住就会无法走路。」
「美住?是里袋吗?」
我回想起了她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嗯。我们两个人一起参加自行车竞赛的时候,那家伙摔倒了。然后我的脚踏车就从后面追撞上去,所以她才……可是,只要我不在,美住就不会发生意外。」
「……………………………………」
也许是这样没错。正如同我拔掉了田里的石头,外婆的未来跟着改变了一样。
但是,这样子近雄就心满意足了吗?
「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啊。我也不想死……可是,真不可思议呢,我也总觉得非得接受自己的死亡不可。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某种东西掌管着所有生物的生死,一定是它发挥了作用吧。为了让我能够死去。」
近雄这番话听起来非常真诚,身上既沉稳又虚幻的氛围没有丝毫紊乱。就像没了脉搏的心电图般,近雄身上失去了起伏。纵使从旁看去,也倍感凄凉。
我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心想至少当作是饯别的心意,于是问他:
「我想,我总有天会遇见回到未来的里袋,那时她也会知道你死了吧……你有什么话想托我转达吗?」
听我这么说,近雄环抱手臂,眼神游移了一阵子后,最后这么说了。
他的眼神并未看着我,像正看着不在这里的里袋。
「小咪,对不起。可是,谢谢你。」
最一开始的道歉很平静,但最后道谢的时候,近雄的嗓音开始颤抖。
小咪……是里袋的外号吧。
「我知道了。遇见她后,我一定第一句话就告诉她。」
「连一句开场白也没有?要是她瞪你可别怪我喔。」
近雄虚弱地笑了。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互相握手。
「你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多少件都没问题。」
「美住回到未来之后,我想她大概不敢坐上脚踏车吧。因为意外的记忆会束缚住她,我希望你能帮她克服这个障碍。」
真是困难的要求。但我还是点头答应。
「谢谢你。」
近雄向我道谢。明明……明天他就要死了啊。这家伙,该怎么说他好呢……
「我说你啊……」
「嗯?」
「……真是个笨蛋耶。」
我看着他的脸。隔了一秒之后,近雄绽开真心的笑容。
「同班同学大家都是这样吧?」
「这倒是真的。」
这一次,我们两人打从心底笑得开怀。
笑了一会儿后,近雄惊觉地抬起头。
「对了。美住还在等我,我得快点回去才行。」
即便是这种时候依然担心里袋,近雄站了起来。未干的湿发和衣服的袖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他穿上鞋子。走到外面后,又会被雨水打湿吧。
我跟在他后头,一路送他到商店门口。
途中,我忽然问向近雄。
「你有什么外号吗?」
「咦?大家都叫我尼亚。」
「……是嘛。真像是猫咪的叫声呢。」
我说,于是近雄模仿猫咪叫了一声。
真是一点也不像。
打开商店的大门后,雨水马上迎面扑来。
近雄踩在落着点点雨珠的地板上。
「英雄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
近雄头也不回,最后留下这一句话后,消失在雨中。
让他走真的好吗?
我不能再为他做点其他的事了吗?
但不管怎么烦恼,我都想不出答案来。
接着正好与近雄互相交错,真知的父母吵吵闹闹地冲进商店。后头还附带着跟屁虫。是松平先生和过去的我。
真知的父母光着脚丫冲上铺有榻榻米的房间,抱着真知痛哭。我感受着身后这阵喧嚣,朝过去的我招了招手。过去的我蹦蹦跳着确认真知的安危后,才朝我走过来。
我无视于那家伙用「干嘛啦?」的眼神看我,无预警地直接切入重点。
「听好啰,你一定要保护好真知。」
过去的我顿时手足无措,但一瞬过后,他就撑大鼻孔点了点头。
「嗯!」
「你能答应我吗?」
「可以!」
过去的我边吸着鼻子,边重重地点了下头。
「很好!」
我赞扬他的决心,用力摸了摸他的脑袋。
过去的我显得很难为情,但还是任由我摸着他的头。
说完之后,我不着痕迹地与听见真知平安无事而赶来这里的家人及过去的自己拉开距离。察觉到我的行动后,松平先生走了过来,悄声问道:
「你的手指没事吧?」
「还可以啦。」
「那就好。绑架那件事,基本上我帮你搪塞过去了,之后就看真知怎么作证了。不过,她应该不会说你坏话吧。对你,想必还是感激比较多。」
「是嘛。」
「还有,时光机明天就可以坐了喔,你要和他们一起回去吧?」
「……关于这件事呢……博士,我不会回到未来喔。」
「什么?」
松平先生紧磨起眉头。我仿效近雄的表情笑着,向他宣告:
「我要留在这座岛上,这个时代,然后守护着真知活下去。」
道是打从我再一次返回过去时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不晓得真知会不会又在某一天某个地方遇到危险。可是,我不想届时又搭乘时光机回来。我不希望再出现近雄那样的受害者了。
「这样好吗?我是不知道过去的你会怎么样,但你自己可不能跟真知搞在一起喔。」
真是粗俗又浅显易懂的说法呢。我夹杂着苦笑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松平先生好一半晌都板着一张脸,但最后豪爽地露齿一笑。
「……算啦。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也无所谓。」
「嗯。从今天起,我会成为真正的八神和彦活下去。」
「那么,我就任命你为神明辅佐代理人吧!」
你有权力决定这种事吗?原来松平先生是神明啊?
「过年之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岛。因为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又做出了时光机,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我会很寂寞呢。」
「放心吧,我预计每星期会写一封信。」
请不要擅自决定。我在心里吐槽,却还是不由得笑了出来。
通信的对象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叔,这样也很有趣呢。
「总之我先告辞了,我要回家睡觉。」
「我也是这么打算……啊,松平先生。」
我叫住正准备离开商店的松平先生。他将那张困倦的脸转过来后,我抬起右手,挥了挥血肉险些被削下来的手指,然后翰躬致谢。
「这回又多亏了你的帮助,谢谢你。」
「没什么啦,因为我们是挚友啊。」
松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着,挥了挥手后冲进雨中。
紧接着传来了被雨水打中时的「咕啊啊啊啊啊——」叫声,真有松平先生的风格。无法彻底耍帅,却又不忘耍帅。
虽然近雄说我是英雄,但松平先生更配得上这个称号吧。
「……那么。」
我成了只身一人下一秒,肩膀忽然变轻,疲惫相对地蔓延至全身。
这么多事情,总算结束了。虽然不是完美的结果,但彻底结束了。
残留在心底的痛楚和极救了真知的成就感,让我感到窒息。
我沉浸在幸福的氛围里,甩了甩像是因缺氧而浑浑噩噩的脑袋,倒在商店的地板上。
若是就这样闭上眼睛,一秒后我就会睡着。为了将那一秒再稍微往后推延些,我撑起微肿的眼皮。
就在过去的我探出小脑袋瓜看向我后,我咧开嘴角闭上眼睛。
尔后,我将一边思慕着她,一边迎接天清气朗的明日。
*
「你终于发现了吗?」
以往应该曾是同班同学的男子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往昔的同班同学如今比我年长了八、九岁,就站在我面前。面对这样的矛盾,我马上就猜到了原由。因为他违反常理地进行了时光旅行。
而既然对方是玻璃绫乃,就连他的目的我也大致想像得到。
「你回到过去之后,就一直——」
「没错。就一直留在这座岛上。」
玻璃绫乃点头承认。他边用手指把玩着从未变过的一头卷发,边眺望远方似地转向身后。视线前方是和我同年的玻璃绫乃,以及那名女子。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考虑到那名女子待在玻璃绫乃的身边,以及两人之间亲密的氛围,对方的真面目自然而然地浮上了我的脑海。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名女子的名字是——
「我想保护真知,以免她再一次死去。」
「真知……井上真理。」
那名女子本该在九年前就过世了。然而,却活着出现在这里。
是玻璃绫乃推动了过去,改变了历史。
「我一直守护着她。过去是,未来也是。」
玻璃绫乃像是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般,很快别开了目光,调整了脸上的太阳眼镜,让人再也看不见他的双眼。仿佛想隔绝掉我的视线。
「你之所以回到过去,是为了救井上……救真知吧?」
「嗯。」
那么,既然你能那么随心所欲地前往过去——
「为什么你没有顺便救尼亚?」
「因为近雄接受了这个结果。」
「为什么!」
我又问了一次。第二次不再颤抖,成了尖锐的悲鸣。
「近雄活着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无法走路。所以他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听见玻璃绫乃这么说,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仿佛忽然崩毁。
尼亜也察觉到了这件事。
我知道那家伙一直为此感到自责。不管是他的道歉——
还是他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说过的话。
他说:「我想我明白了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我的脑袋猛然沸腾。别开玩笑了!我心中对不在眼前的尼亚燃起了熊熊怒火。我冲上前揪起玻璃绫乃。尽管周遭的人都看着我们,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见玻璃绫乃想要别开目光,我拉起他的衣领,怒声咆哮:
「你们凭什么自作主张!」
「………………………………」
「比起双脚,我更想要尼亚活着!」
「……真的吗?」
玻璃绫乃的冰冷嗓音将我从头至脚贯穿,手肘以上全都僵硬冻结,连捉着衣领的指尖也没了力气。我松开手后,玻璃绫乃拉整凌乱的衣服。
「能够走路的幸福呢?骑脚踏车加速的喜悦呢?这些全都微不足道吗?」
他的态度就像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每一句话都教人火大。
你又了解我多少了?我真想这么问他。
但是,那些剌进心头的话语却又全是真理,每一句话都让我无法辩驳。
我很清楚,清楚得心都痛了。更透过肌肤理解到了能感受到痛楚的这种幸福。
我也承认自己确实陶醉在骑着脚踏车加速的快感中。
……可是。
如果我要求玻璃绫乃让我揍他,他不会拒绝。
他肯定会默不作声地任我拳打脚踢吧。我试着揍他一拳后,他没有任何抵抗。他只是按着快要掉下去的太阳眼镜,没去理会挨揍后变得红肿的脸颊。周遭的喧哗声如同海浪般一波波袭来。我推开多管闲事地走出来、想当和事佬的前田小姐的父亲,狠狠瞪向玻璃绫乃。
同时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头。
玻璃绫乃没有罪。
我只是无法原谅更加难以抗衡的其他事物。
「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玻璃绫乃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语,催促着我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你,真知和自己的双脚,你会选哪一个?」
「我会毫不犹豫地选真知吧。」
玻璃绫乃没有一丝迟疑地断然说道。
中带有不愿一切的坚毅,促使我下定决心。
这时我明白了——我和你也是同一种人。
「谢谢你。」朝玻璃绫乃丢下这句话后,我离开现场。
跳上脚踏车之后,我可以感觉到「那个」在肌肤底下猛烈爆发。
就像第二颗心脏一样,正确切无疑地跳动着。产生心跳的那道感受让我的呼吸变得紊乱。
我决定了。
就像你无法接受真知的死亡一样。
我也绝不会接受尼亚的死亡。
跑离码头前方的我仿佛超越了时间,一回过神,我就抵达了前田小姐的家门前,然后紧急煞车。我没有事先告知一声就冲进前田小姐家里,从玄关走上走廊。一直线地往前走后,记得尽头就是松平贵弘住过的房间。我直接阆入。由于大力打开门,大量尘埃往上飞舞,我边吸着灰尘边在成为置物间的这间房里展开搜索。前田小姐说过,松平贵弘连房间也没整理就逃跑了。
既然如此。
我翻箱倒柜,搞破坏似地用力拉出桌子的抽屉,完全不打算收拾善后,家具一个个发出了悲鸣。简直就像遭遇了局部性台风般,前田家变得乱七八糟。
同时,我心中有股热意逐渐复苏。是被玻璃绫乃夺走的,对先前那个希望产生的热意。我再也无法呆站在原地不动,无论怎么活动身体,沸腾的脑袋都无法逃离那股冲动。就在我对目标以外的事物产生若有似无的兴趣时,我找到了那样东西。
那东西就夹在桌子与墙壁之间。是一张忘了丢弃的纸。
那张纸不只泛黄,甚至变成了赤铜色,表面上画着奇怪机器的草图。上头还划着圈圈,写了好几条注意事项。我看得一头雾水。背面似乎也有图案,因此我翻过来,只见背面画着更加难以理解的机器剖面图。
我聚精会神地看向注意事项。
然后,看见了一行让我的汗水为之凝结的文字。
次元转移装置(暂定)。
上头确实以松平贵弘特有的歪七扭八笔迹写下了这一行字。
那家伙如此命名的这个机器有什么功用?
不用想也知道。这就是搭载在时光机上的那个机器。
我跪在房间正中央,脸颊抽搐抖动。
是基于狂喜。同时脑袋里充斥着几乎令人发狂的热意。
没被松平贵弘丢掉的、仅只一张的笔记。这将是我最后的希望。
如今,一切还是未知数。但是,我还有很多时间。
直到我生命到达尽头之前,我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
为了不被玻璃绫乃发现,我必须小心谨慎,并倾注我所有的心血。我要让他明白。
不管要花上几年,还是几十年。
我才不要永远地遗忘。
明日,我仍要与他相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