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风有些强。才觉得一阵强风来自河面,猛抬头,却见一整座山的树木被风吹得露出白色的叶背,我顿时停下脚步,看傻了眼。山表现出一副「怎么样」的挑衅态度,不禁让我低喃一声「二百十日」②。突然间,从对岸的草丛中走出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看了我一眼。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对方是谁,直到男人过了桥,几乎与我擦身而过,才好不容易看出他是抓蛇人。当时的他看起来很高大,以山为背景,整个人的比例大得吓人,害我一时间胆战心寒了起来。擦身而过的瞬间,我认为对方已认出我来。他在帽檐底下确实对我微微一笑就是证明,但他不发一语。
就只是那样子而已,何以我会如此心神不宁?当然我以为对方会先向我打招呼,可是他没有。我是在气这个吗?然而回头想想,我也没有为对方做过什么,凭什么期待对方的寒喧问候呢?我对抓蛇人的精打细算多少有些轻蔑,是否由于我的这种傲慢,让他以无礼的态度回敬,才让我感到困惑呢?
说到无礼,彼此算是半斤八两,互不相欠。可是让我在意的是错身而过时感受到的奇妙不安,那种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这时刮起一阵强风,令人几乎快站不稳。我直接往和尚的山寺走去。爬上坡道后,看见和尚正在关门闭户。
——这种日子,怎么会来呢?
——你是说二百十日吗?
——是二百二十日。往敦贺路上的神社正在举行镇风祭典。而且前一阵子许多风虫蜂拥而至,我还在想说也该来了,果不其然,这风说到就到。
——你说的风虫,就是那种手脚很长、身体比蝇细……我家庭院昨天也飞来好多。
——没错,那种虫预测到风,就会一起涌出来。
——然后会怎么样呢?
——乘风而去呀。
——飞去神社吗?
——不知道。但飞到神社时也已并非实体了。
与和尚说话,最后总是会变得像打禅机。一般说来,虫乘风飞翔,飞往花园还无可厚非,可飞往神社什么的,实在是学过自然科学的人所难以思及。可是我们和尚的非凡偏偏还不止于此。
——大气如此骚动,会有许多东西跑出来。你可要好好留意你们家的百日红呀!
我不记得曾经跟和尚提过百日红的事呀!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法眼?心生佩服之余,赶紧告辞下山。
回家路上又担心起五郎:它该不会顺道游山玩水,耽搁了回家的行程吧?这种天气是否会令人心生不安?说到不安,我又想起刚才和抓蛇人之间的事。仔细想想,同为人类,在讨生计的手段、求生存的本事上头,我的确遥遥不如抓蛇人。单单就人的立场面对面相较,我几乎可说逊他一筹。可是,过去以来我之所以能毫无惧色地面对他,大概是我有那栋房子作为背景的关系吧?换言之,在有家的状态下我才能和他平起平坐地说话,一旦离了家,我便开始不安,甚至在路上偶过时,还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离开那个家的我,岂不就像失去外壳的蜗牛、被剥去蛹茧的蓑蛾吗?
这个想法让我心情低落。
我停止再想下去,赶紧跑回家,从地板下面取出一根长棒和一捆绳子,打算为百日红的枝干做些支撑补强。随着风雨增大,我担心它想进屋里而造成我的困扰;百日红却显出一副我很多事的样子。
到了夜里,风雨越来越大,我点起油灯。电灯在这种天候恶劣的晚上根本靠不住。而且平时在家里,油灯和蜡烛总是留有备份;可是电的存在又无法用手确认,当然也就难以信赖。对了,就像这样,我本来是很讲究实际的人,只是住进这间房子和高堂说起话后,就渐渐变得奇怪了……
我多少也察觉到,这种想法其实是抓蛇人那件事的余波荡漾,不过就是自我厌恶的心情无的放矢地展开罢了。结果只让自己更加厌弃自己,形成一种恶性循环。我心里明白却无法停止,简直就是自我虐待。
——你这是被郁闷虫给附身了。
我完全没注意到高堂是何时进来的。我点头说:
——我也不知道该拿自己如何是好。
——大气如此骚动,会有许多东西跑出来。
这句话跟白天和尚说的一模一样,我惊讶地反问:
——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呢?
——你应该知道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好像也真的知道。
——今晚会我留久一点陪你。
高堂说得煞有介事、卖我人情,然后前往沿廊窸窸窣窣摸索了一番,马上又走回来说:
——有一只风虫卡在门缝里动不了,我刚刚放它出去了。
那种事有那么重要吗?我却突然觉得很困,一觉睡到天明,连高堂什么时候回去的都不知道。
清晨走出庭院,天空澄净,风也平息了,发现在芒草根部冒出了宛如干枯花朵的野菰。这种花是寄生于芒草的植物,有种奇妙缥邈的疏离感,我很喜欢。
很高兴今天早上看到是野菰长出来了。
①野菰,Aeginetia Indica,日文名「南蛮ギセル」(Nanman-giseru)。列当科(Orobanchaceae)一年生草本。常寄生于芒草根上,茎单一,叶片退化为鳞片状,互生,花单立或密集成穗状或总状花序,夏、秋雨季开花。花红紫色或带红紫色条纹。
②日本的节气之一,即立春后第两百一十天的九月初,正值稻子扬花期,台风较多,民众会在这天举行祭祀活动,祈求免遭风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