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关节发痛,把巧痛醒了。
「痛痛痛……」
巧护着落枕的脖子,从备有少许调整椅背功能的沙发上起身。
虽然号称附带淋浴。补眠设备,但网咖的狭窄包厢毕竟还是太局促了,不适合住宿,才住了两晚,巧的身体便开始哀号了。他无法熟睡,也因此疲劳完全消除不了,体内活像塞了湿答答的棉花一样。
他摸了摸牛仔裤和上衣口袋,取出手机看时间,这才发现液晶画面上的来电记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位数。电话和简讯加起来超过一百通,语音留言的数量也不少。
无论是简讯或电话数量,都是牧子遥遥领先,其次是黑川和秦泉寺。简讯的标题分别有「请和我联络」、「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担心你」等等,各种呼吁寻找对象快点现身的文句一应俱全。
语言留言最多的也是牧子。巧听了留言心里会难过,所以除了起初的几通以外,他都没听。但见了直到第三天才留言的某个人物姓名之后,他不禁大气冷颤来。
来电记录,春川司——巧战战兢兢地播放录音内容。
开始播放之后,司先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接着,在最高潮时叹了口不耐烦的气。这时候就已经恐怖得教巧快失禁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不然我就把你活埋。」
威胁词的凶恶程度也比平常更胜一筹。要是被活埋,就不能呼吸了。
「快点回来把事情说清楚!」
司最后又吼了一句,才挂断电话。
「……我不能回去啦!」
巧抗辩似地喃喃说道——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大家?我改说什么话来道歉?
过了两天,巧依然找不出答案。
司的来电记录前后都是牧子的来电记录,她也留了言。巧听完司的语音留言之后,顺便播放了最新留言。
「欸!」用这个字开头的声音带着泪意,巧听了大为惊愕。
「拜托你打个电话给我们好不好?不打给我也没关系……打给千岁也行。」
她干嘛在这个时候提千岁?巧歪了歪头。千岁并不是旗子剧团的核心人物,处于核心地位的是牧子、黑川和秦泉寺,而现在站在顶点的则是司。
「你人还平安吧?发生了什么事?没被卷入什么奇怪的事端里吧?」
担心安慰的话语之间不时参杂着抽噎声,虚弱的声音打击着巧。平时的牧子总是坚强又独立,巧和她相识多年,除了演戏以外,这是头一次听见她的哭声。
一想到自己害得牧子发出这种声音,巧满心惭愧,感觉活像身体被拧成一团似的。
留言的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带泪的?巧根本没勇气重播确认,他听到一半便停止播放了。
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巧无法用如此局促的姿势再睡回笼觉,便走出包厢。
结账金额还不到两千元,以住宿费而言可说是超级便宜。昨天巧是住在另一家网咖,两晚的合计金额不到四千元。
今天还是去住胶囊旅馆吧——巧一面思考,一面搭上小型电梯。他好想在有床有棉被的地方休息,但是商务旅馆太贵,他又没勇气回家。
巧只披着一件薄薄的西装夹克,走到大路上,感到有点凉意。九月进入尾声,白天日照还很强,但早晚却变凉了。
虽然他漫无目的,还是决定先到附近的车站去。在陌生的街道上走着走着,转眼间便到了七点——已经进入了上班的巅峰时刻。从事自由业的巧鲜少在这种时段搭车,上班族乘客如浊流一般在剪票口来来去去,巧没有气力杀入他们之中,便转身离去了。
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便走进路边的速食店里。他从早餐菜单中选了个分量较多的套餐。如果是哥,一定会点松饼套餐吧!一思及此,巧就变得有点想家了。
店员不负速食店之名,立刻将餐点准备妥当。巧端着餐盘,找了个位子坐下。他拆开夹着荷包蛋和咸味肉片的汉堡包装,咬了一口,尝到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变的「老味道」。
「和东京的味道一样嘛!」
刚才的车站是JR铁路和当地民营铁路的接续站,站名叫做「三之宫」或「三宫」。
巧昨晚就来了,但还没吃到神户的名产。
事情要追溯到他离家出走的前天。
*
今年最后的公演——十一月公演的剧本顺利完成了。
这次的构想是起源于司的提议。鉴于《前往远方的那座山》获得户外用品制造商提供样品赞助,司便提议这次先找赞助企业,再写剧本。
负责宣传的黑川和牧子四处奔走,最后拉到赞助的是牧子,不过对象并不是企业。
是都内的划船协会。为了推广划船竞技,他们定期举办划船锦标赛和划船教室。
负责宣传的牧子推销能力出乎意料地高,很快便获得协会高层赏脸,一下子就敲定赞助了。
「划船的比赛入口好像很少,我说想拿来当舞台剧题材,他们听了非常高兴。」
如果能让一般人对划船产生兴趣,便愿意全面协助。协会也干劲十足,答应出借划船器材,并提供指导,协助宣传。
非但如此,如果旗子剧团同意使用公演当天节目手册的一半以上页数介绍划船竞技,印刷费用便可由协会的宣传费拨支。
下决定的不是巧,而是司。巧没有划船知识,意愿不高,但司却大声斥喝:
「人家都说要帮我们出制作费了,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虽然分送给观众的宣传单还是得自费印制,但外观精美的高档货能用别人的钱来做,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于是他们决定先到协会参观划船器材,顺便学习。其中引起巧的兴趣的,就是联系用的划船机。那是个结合拉升机、滑轮和船艇座椅的训练器,目的是为了让人可以在陆地上练习划船。
「在陆地上划船」这句话射中了巧的心,只见他边查询划船基础知识边写剧本,不过十天便完成了剧本,剧名是《冲吧!划船社》。
故事描述了一个没有船的划船社,高中生社员们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真正地在水上划船,一年到头都在划划船机,是一步青春群像剧。
剧本水准让司和团员都感到满意,协会也欣然接受了剧本内容。
为了让划船场景显得更加真实,所有团员调整行程,一起参加了划船教室及小型比赛好几次,这点也让协会十分高兴。
亲身体验有助于演员诠释剧本,九月开始的排练也进行得相当顺利——然而,却有个不顺利的问题存在。
明年三月之前的公演订到的剧场,座位都很少。
还款期限前的最后一场公演时明年七月,这场公演就订个大一点的剧场,把收入补回来——旗子剧团到处寻找容纳人数较多的剧场,却一直找不到符合期望的。
一百五十席,交通还算便利的剧场仍有空档,但一百五十席的收入不足以还清欠款。
「至少要有两百个座位,两百五十个就更好了。」
「最好有三百个。」
黑川和秦泉寺频繁造访春川家,商量了好几次,最后的结论依然是「剧场不够大」。
「如果十一月或三月的公演能订到大一点的剧场就好了。」黑川板着脸说道。
两百席以下的剧场很多,但对于入场人数超越千人的中坚剧团而言,最好用的是两百席至三百席的剧场。可是这种规模的剧场出奇地少,很快就被订光了。
更上一层楼的是四、五百席的规模,这是小剧场的最高峰座位数,对中坚剧团而言太多了。以旗子剧团母亲的票房来估计,每个场次必须做好会有一百个座位没人坐的心理准备。而若空位那么多,就会给人冷清的印象,连带也会影响到口碑。
除此之外,还有剧场费问题。这种规模的剧场尽是高级剧场,费用自然是水涨船高。勉强使用,反而会降低利润。
「之前我和司计算过了,旗子剧团正好是最难超越损益平衡点的规模。」
根据秦泉寺的说明,对小剧团而言,入场观众人数超过千人、未满三千的剧团正好处于经济上最严苛的阶段。
「一千人一下的剧团反而容易赚钱。」
票房只有几百人的话,用数十席规模的小剧团进行公演即可,舞台也比较小巧,花的经费不多,所以容易赚钱。
以旗子剧团的规模,则需要更大一级的剧场,光是剧场费就比较高。而剧场变大,制作的舞台道具就更多,照明等器材及工作人员的数量也会增加,因此经费就花得更多。
但又不能把增加的经费直接反映在门票上。拥有专用剧场的超主流商业剧团普通席也不过五、六千元,总不能把价格定得比他们更高,就算定了,票也卖不出去。除非旗子剧团使用顶级剧场。否则票价的上限就是四千多元。想当然耳,只能拿每张门票有限的利润去弥补经费。
「像《前往远方的那座山》,如果用成本计算,等于每个座位花三千元买进,用三千八百元卖出,平均毛利只有八百元。四个座位没人坐,就几乎抵消掉一个座位的营业额了。」
即使游走在消防法边界,在走道或楼梯设置辅助椅,坐满观众,获利率还是差不多。
「这么一提……」黑川思索着。
「我们在一百席以下的剧场公演的那一阵子,赚的钱好像比较多。」
黑川指的是入场观众人数超过五、六百人的时期。当时他们把财务全丢给制作人管理,不清楚详细数据,但当时庆功宴吃得很豪华,而且还有少许盈余可以分给团员。
「超过一千人以后,盈余就所剩不多了。」
制作人开始含糊表示「这次刚好打平」,团员平均分摊庆功宴不足费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接触账务工作以后才知道,那一阵子应该就已经开始亏损了。」
「我们真对不起以前的制作人啊!」
巧的眉毛变成了八字形。
「本来以为观众变多,利润也会变多……当时只觉得是预算分配方法出了问题,过一阵子应该就能转亏为盈。」
超过三千人的剧团数目极少,便是出于这个理由。在尝试突破损益平衡点的过程之中,体力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最后只能被迫解散。
超过三千人,获利率便会再度升高,但能够撑到这个阶段的剧团少之又少。
「……司说……」
秦泉寺喃喃说道:
「我们浪费了四、五年。他说我们该在观众超过一千人的时间点上就开始以三千人为目标,拟定经营策略才对。」
众人默默无语。旗子剧团的入场观众人数的确是在五年前破千的。
如果他们好好运用这五年,或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贪图享乐而浪费掉的时光阴沉甸甸地压着他们。
不过,当巧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成立剧团时,有多少人拥有这种长远的眼光?或许正是因为放眼未来的人不多,跻身主流的剧团才会那么少。
「我们就像到了八月三十一日才连忙赶作业的人一样。」
秦泉寺自嘲地笑了。
「光是暑假作业,负担就已经够重了,现在还得写五年份的作业……实在太可笑了。活像平时都在玩,到了现在才说要过冬的蟋蟀一样。」
「别说丧气话!」
黑川大声斥责。
「就算真是那样,至少冬天还没到啊!我们有十个人,平均一个人只要分摊半年份的作业就行了,一定写得完!」
「黑川好厉害!」巧笑道: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写得完了。」
「总之,我们现在只能先顾眼前的还款日期。这一关过不了,以后没戏唱了。三千人的高墙,就等把钱还清之后再说吧!」
为了还清欠款,得设法订到座位数较多的剧场。巧望着剧场列表,喃喃说道:
「就规模来说,华尔兹剧院刚刚好就是了……」
在为数不多的三百席等级剧场之中,华尔兹剧院由于交通方便、设备齐全,特别受到喜爱。虽然如此,它的费用并不会比其他剧场高。这是因为华尔兹剧院是某个上市公司打着培养文化、回馈社会的名号,以振兴文化为目的而设立的。历任院长都是由舞台剧造诣深厚的人士担任,不分名气大小,低价提供剧场给制作高品质舞台剧的剧团使用。
然而也有不少人批评这些理念都只是场面话而已,黑川也支持这种意见。
「那间剧院老是狗眼看人低。以前我们也申请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吃闭门羹啊!说穿了,只有院长喜欢的剧团才能在那里演出。」
不分名气大小,低价提供剧场给制作高品质舞台剧的剧团使用——这句广告词里隐藏着陷阱。判断品质高低的人是剧场老板——又或是院长。若是不合院长的口味,纵使再受欢迎,也不能在华尔兹剧院公演。
每个剧场多少都会依据申请剧团的经历或老板的喜好来选择上演剧团,但是没有一个剧场像华尔兹剧院如此极端,据说连公演场场爆满的剧团都无法在华尔兹剧院进行公演。而这种极端的挑选基准,反而提升了华尔兹剧院的地位。
旗子剧团第一次申请时,华尔兹剧院院长以「没看过旗子剧团的舞台剧」为由拒绝了。向其他剧团打听过后,才知道不先招待院长来看戏,是绝对谈不成的。所以旗子剧团便寄赠公关票,但院长从来不曾到场观赏。
之后院长依旧以「没看过,无法判断」为由,一再拒绝旗子剧团的申请。
「华尔兹的院长一定很讨厌我们。」
黑川大皱眉头,巧怯生生地提出异议。
「可是,他根本没看过我们的戏,那有什么讨不讨厌可言啊。再说,很多剧团也跟我们异议,寄了公关票却没有回应啊!并不是只有我们这样……我想院长一定是受到太多邀请,忙得分不开身吧?」
「就算不讨厌我们,他也铁定觉得我们是『无关紧要』的剧团,才会这样对待我们。」
天生悲观的秦泉寺反而比反感毕露黑川更具说服力。没有兴趣所以搁置不理,这的确很有可能。
「总之我们县申请看看吧!」
在巧的主张之下,他们又提出了数不清是第几次的申请,但迟迟没有回音。
「华尔兹剧院明年六月的档期应该空出来了,因为有人退订。」
说这句话的是委托巧编写节目文案的广播节目导演,他认识许多舞台剧相关人士,所以见面讨论工作事宜时,话题常会带到舞台剧上。
当时巧正因为华尔兹剧院音讯全无而感到焦虑,不经意地提起这件事,谁知导演居然回了这句话。
「真的吗?」
「真的、真的,那个公演的制作人昨天才跟我发牢骚呢!有个经纪公司想让旗下《情人》杂志的模特儿跨行当演员,那个制作人接了经纪公司的委托,帮他们选角,还订了华尔兹剧院。谁知道那个模特儿上了演员训练班以后,嫌课程太严格,耍起性子来,说不当演员了,要转到《姊妹情人》继续当模特儿。所以订好的剧场只好取消,制作人还得向所有参与演出的演员道歉,把他累得半死。」
「咦?那我该不该把申请日期改成六月啊?现在档期空出来了,说不定有机会……」
虽然比原订的公演日期早一个月,但只要巧快点完成剧本,日程上应该不成问题。在司的唠叨之下,最近巧的执笔速度变快了。
「嗯,是啊!前几天才退订,档期应该还空着。」
在导演的鼓励之下,巧决定立刻行动。
有人退订的消息一旦传开,或许又会有一堆剧团争相申请。巧心中着急,等不及回家以后再联络,便在半路上找个安静的地方打电话到华尔兹剧院。
「对不起,我是前几天申请使用贵剧院的旗子剧团团长春川巧……」
每回态度都跩得二五八万的总机人员表示要查询一下,让巧等了片刻之后,才用丝毫感受不到歉意的口吻回答:「很抱歉,现在还在审核中。」
「呃,我是申请七月,请问能不能改成六月呢?我听说六月的档期空出来了。」
接着总机人员又让巧在线上等了好一阵子。听了久得足以泡好一碗泡面的「给爱丽丝」、巧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之际,总机人员终于再度拿起话筒。
「院长说现在可以拨空和你见面,你能过来一趟吗?还没使用过本剧院的客人一律得先和院长面谈,才能进行审核。」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巧愣了一愣。现在——是指现在?
「请问我该几点过去拜访?」
「四点以后行吗?」
还有一个多小时,直接前往是绰绰有余,但没时间回家。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装,幸好今天是为了讨论工作事宜而出门,穿得还算整齐清爽,而名片他向来随身携带,也不成问题。其实他很想先回家一趟,从司的衣橱里借用一套体面一点的西装,但对方是难得见上一面的难缠院长,要是说「我明天再去拜访」,搞不好他会回答「那就不用来了」。
「好,我会去拜访的。」
挂上电话以后,巧重新检查自己的打扮。好险,下半身穿的不是牛仔裤,上半身还披了件薄西装夹克。虽然夹克里穿的是T恤,只要去买件便宜的衬衫换上,应该没问题——
巧快步走向车站,正好在路上看见UNIQLO,便立刻冲进店里。
他以一千九百八十元的便宜价格买了件还算体面的素面衬衫,在店里换上之后,便前往华尔兹剧院。
华尔兹剧院位于山手线内的闹区,步行五分钟便可抵达车站,立地出奇良好,费用却不比同等级剧场昂贵,难怪如此抢手。
巧前往的当天似乎也有剧团正在公演,剧场前摆放了好几个高架花篮。那是由某个艺人担任团长的有名剧团。
要是能在这里公演,该有多好啊——见了剧场的气派,巧不禁发出叹息。
虽然也有评判之声,不过华尔兹剧院毕竟是小剧场界的顶级剧场之一,在华尔兹剧院公演过的剧团就像镀过一层金一样。一有剧团在华尔兹剧院公演,其他相识的剧团必定会争相追问是怎么办得到的。说来说去,大家都希望能在华尔兹剧院公演。
巧从靠近办公室的玄关进入,告知来意,接着便被带到了会客室。到不了这个阶段的剧团比比皆是。
等候期间,巧的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道——我以前也曾亲自登台演戏啊!
和大批观众相较之下,区区一个院长算什么?
正当巧激励自己之时,院长登场了,是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性。巧跳了起来,低头行礼。
「抱歉,临时让你拨出时间来。」
「不不不,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很有热忱,很好。」
听了这套傲慢的说词,巧的内心忍不住反弹:是你要我来的耶!但转念一想,如果院长临时要求面谈是为了试探他,那么他算是来对了。这么一想,也就释怀了。
「我旗子剧团的团长春川巧。」
「我是华尔兹剧院的院长望田。」
巧拘谨地用双手递名片,并用双手接过望田的名片,而望田则是傲慢地用单手递接名片。
「呃……关于华尔兹剧院的使用许可……」
「哦,你们申请过很多次了嘛!」
「是的,我们每次公演都有寄公关票给您。」
「哦,对对对。」望田含糊带过。
「我也有考虑过要不要排入看戏行程。」
「如果你肯赏光,十一月也有公演,希望能透过这个机会想您介绍我们的舞台剧。」
过去老是被望田以「没看过,无法判断」为由拒绝,所以这次巧抢在望田又祭出这个理由之前先行牵制。
「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申请七月,希望能够改成六月……」
「抢排候补第一名?消息很灵通嘛!」
「我接了电视台的工作,是电视台的人告诉我的。」
其实巧接的是广播电台的工作,但那时电视台旗下的广播电台,所以不算说谎。
「的确有人退订,我们当然也很希望能够把空出来的档期补满,但也不能饥不择食。」
巧并不是个性急躁的人,但望田这种妄自尊大的语气实在很容易激怒人。忍耐!巧几乎是靠精神力在维持笑容。难得来到这里,要是我发火就功亏一篑了。
「华尔兹剧院不是花钱就能借到的。我们是以培育文艺为宗旨的回馈事业,注重的是具备文化涵养的舞台剧。而选择有涵养的舞台剧,这是我身为院长的职责——过去我不曾应你们的邀请去看戏,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望田完全没有露出扎人的使力动作,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扎了巧一针,让巧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傻眼。
「你们叫旗子剧团,对吧?其实我也不是没听过你们的名号,听说你们在年轻一辈之中,算是比较努力的。」
望田先贬后褒,就是为了加上但书。
「但是在我看来,还是免不了现代年轻人的通病。」
「什么通病?」巧终于开口反问。
「只顾一时的欢乐,但看完以后什么都无法留下。最近的年轻人老是做这种肤浅的舞台剧,不是吗?」
真是太可悲了——虽然望田没说出口,但声音之中显然带有此意。而旗子剧团就是可悲年轻人的典型。
肤浅、轻浮、没深度。巧并非不知道外人对自己所下的这类评语,但这是头一次有人毫不留情地当面批评他。
「我是没看过你们的舞台剧啦,不过光看风评和支持客群就大概明白了。」
望田的长篇大论似乎还没结束。
「舞台剧时一门表演者能够直接对观众传达讯息的艺术,所以又深度的主题及内容更是不可或缺。像你们这种只求欢乐、只求趣味的舞台剧,会喜欢的观众应该都对舞台剧不熟悉吧?初学者看了肤浅的作品或许会开心,但真正的舞台剧并不是这么肤浅的东西。舞台剧之所以是艺术,就是因为观众和表演者能够互相交换丰富的讯息,虽然这些讯息有时候会显得难以理解。」
望田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毫无停滞,直教人怀疑他是不是平时就常练习演讲。
「呃……」
在听了几十次的肤浅、轻浮以后,巧终于鼓起勇气打断望田的话。
「请问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这样的想法促使巧说出这句话。听了望田的长篇大论,他根本不认为望田会同意旗子剧团使用剧场。
「这次我们还是无法借用剧场吗?」
闻言,望田笑道:「哦,抱歉、抱歉。」
「我似乎太严苛了一点。想说机会难得,就一不小心讲了这么久。」
岂止久?如果会客室的时钟没坏,他已经说了近一小时。
「如果想在华尔兹剧院公演,必须改掉过去的肤浅作风,否则我无法同意出借剧场。往后你们必须提升自己的深度,担负舞台剧界的未来。我早就在想,得找个机会好好跟你们这些年轻剧团沟通一下——尤其是要在我们剧场公演的剧团。」
这代表——他同意出借剧场?巧摸不清望田的心思,只好开口询问:
「所以你愿意出借剧场给我们?」
「对,但是要请你们制作出不辱华尔兹剧院之名的舞台剧。」
「……是吗?」
这时候只要说句谢谢,事情就了结了。然而——巧的肚子里却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翻身一般,痛苦不堪。
孩提时代被霸凌的经验要巧别反抗。面对践踏自己的人,默默承受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胡乱反抗没有好处。
可是——
「虽然机会难得,但是这次还是算了。」
望田目瞪口呆,显然不明白巧在说什么——他虽然常拒绝别人,但被人拒绝想必是头一遭,更何况是被旗子剧团这种没没无闻的弱小剧团拒绝。
「华尔兹剧院看我们,或许看不上眼,但我相信我们的舞台剧时很有趣的,也有许多观众支持我们。」
「我没说不有趣啊!」
望田不快地皱起眉头。
「我是说除了有趣以外,可说是一无可取。对于除了有趣以外一无可取的东西,我无法给予高评价。」
高压的口吻压得巧喘不过气,他简直快夹着尾巴低头说「对不起,你说得是」了。
然而在肚子里翻腾的情绪仍未平息。
「我是说,如果你们想获得高评价,必须提升深度。」
「如果评价的人是你,那就不用了。」
巧坦白说出自己的感受,望田听了,气得横眉瞪眼。见了望田瞪大的眼睛,巧才发现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等同于挑衅——但现在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我们不需要瞧不起我们观众的人替我们打分数。虽然你同意出借剧场,但要是我向瞧不起我们观众的你道谢,就等于背叛了我们的观众。」
填写问卷并不是义务,但每次公演回收的问卷上,仍有许多观众写得密密麻麻,努力传达他们的欣赏之意。
如果望田批评的只有自己,巧还能忍耐,但是望田批评欣赏旗子剧团的观众没眼光——巧不想向这种人道谢。
「失陪了。」
巧起身行了一礼,冲出会客室。
「搞什么鬼啊!」、「年轻人就是这样!」会客室里想起了怒吼声。
谁理你啊!巧离开了办公室。
肚子里蠢动的的情绪在离开华尔兹剧院、回到车站之间的短短五分钟内平息了。
接着涌上来的,是一吐为快的畅快及的懊悔。
而随着时间经过,「」的比例越来越高。
我没和额任何人商量过,就自行跑去见院长;明明有机会借到剧场,却自作主张拒绝——发现这一点后,「不该逞口舌之快」膨胀到了极点。
我做了什么?
在华尔兹剧院上演的,并非尽是古典剧或艰涩的舞台剧,也有许多走娱乐路线的剧团曾在那里公演过。
而他从未听说有哪个娱乐路线剧团在华尔兹剧院公演之后便改变路线。换句话说——
巧和这些剧团的差异,便在于当那个唠叨的院长傲慢地表示「我可以出借剧场」时,能不能把他的话当马耳东风,敷衍了事。借不到华尔兹剧院的主流剧团,一定是本着信念,和巧一样断然拒绝。
但是我们有断然拒绝的余地吗?——在明年七月之前,要是找不到容纳人数较多的剧场进行公演,剧团就得解散。
我是不是该忍一时之气,别顾面子,先选里子?不想背叛观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其实院长的说词又不会传进观众耳里。
别的不说,要是剧团倒了,才真的是背叛观众「想看戏」的期待呢!
当时只要低头说一句谢谢就没事了。又没有其他剧场可借,逞什么强啊?
我身为团长,居然破坏了事关剧团未来的大好机会。黑川、秦泉寺、牧子和其他团员们明明都为了保住旗子剧团而努力——身为团长的我却把剧团逼入困境。
随着时间经过,惭愧和心虚越发膨胀。身为团长却只会扯后腿,窝囊得教他快掉下泪来了。
要是知道这件事,司会怎么说?——他会生气:「低个头又不用花钱,顾那种没有里子的面子干嘛?」哈市笑着袖手旁观:「既然你喜欢拉高门槛,就请便吧!」
一想到这里,巧根本不敢回家,只能坐在路边公园的长椅上发呆。
到了傍晚,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黑川。巧不敢接,只好放任它响。连着无视了数通电话之后,黑川改传简讯来了。巧战战兢兢地打开。
光是标题「你在干嘛啊?」就已经显示了黑川的怒意。
「我们已经热完身准备排练了,你还在哪里摸鱼啊?就算不能准时到,也要说一声啊!」
巧完全忘了傍晚六点有《冲吧!划船社》的排练。
不去不行。脑子虽然这么想,屁股却像生了根似地抬不起来。去了以后该怎么说明这件事?一想到这个问题,巧的脑袋就一片空白。
总之,得先回简讯才行。巧开启新增简讯画面,但液晶荧幕的背光都转暗好几次了,他还是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此时,又有人打电话来,巧一个恍神便接听了。
「喂!你在干嘛啊!你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耶!」
电话一接通,便挨了黑川的怒骂。
「对不起,我不去了!」
巧单方面地叫道,然后关掉了手机电源。
——回到家时,巧发现黑川怒气腾腾地站在玄关前。大概是听了巧连原因都不说明的单方面请假宣言,怒火中烧,跑到春川家来兴师问罪,谁知巧不在家,便留在门口堵人。
巧连忙悄悄返回车站,回到闹区杀时间——而越是接近司下班回家的时间之后,他就更不敢回去了。
黑川气得扔下排练来找他,一定会进屋里继续等。一想到得对司和黑川说明华尔兹剧院之事,巧就吓得魂飞魄散。
结果当天巧只好在闹区找间网咖住下,关掉手机电源,过了一夜。
隔天早上,巧战战兢兢地打开手机电源,发挥黑川的留言及简讯已经堆积如山,内容全是带着怒意的严词说教。「至少说一下理由吧!」、「现在是打混的时候吗?」、「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制作出好的舞台剧,不要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等等,简讯的内文也很长。
「我会继续在你家等你」——这封简讯是在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前寄来的。这么说来,他留下来过夜了?黑川和秦泉寺留宿春川家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不过司去上班时,黑川是一同离开春川家吗?还是拿着备份钥匙留在家里等?巧没有把握,不敢回家,只好继续在闹区杀时间——过了中午,黑川的留言语气改变了。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我说啊!到底怎么了?
黑川完全切换为担心模式,其他团员也开始留言或传简讯。
黑川跟我说了。你现在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担心你。
尤其是牧子,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联络频率加速度上升。
昨天如果乖乖向黑川和司招认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把理由告诉其他团员,害他们白失望一场。现在事情传开了,其他团员没听到理由,怎么肯罢休?
更甚者,他昨天应该若无其事地参加排练才对。反正华尔兹剧院毫无回音是常有的事,只要别说出他和院长吵架,根本没人会怀疑——巧的思绪越来越往负面滚去。
巧不敢面对差劲透顶的自己,只想逃到远方。团员的担心反而让他良心不安。
不想见任何人,好想远走他乡。巧如此想着,在都内闲晃,晃着晃着,在车站看见了新干线的售票机。
东海道新干线,下行,希望号,光芒号,小玉号——巧之所以冲动性地买了到新神户的车票,是因为他曾听说再婚的母亲在数个月前随着丈夫调职,搬到神户去了。
*
其实我并不是想去找妈。巧一面在内心找藉口,一面咬着炸过头的薯饼。
巧随想就这么远走他乡,但他既没勇气前往完全陌生的土地,又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才折中选择了亲人居住的土地当他的心灵目的地,如此而已。
虽然巧偶尔会打电话给母亲,但他还有分寸,知道年届三十的儿子不该去打扰母亲的再婚生活,更别说没事先联络就突然上门造访了。若是让司知道,不一巴掌打得他脑袋往后转才怪。
漫无目的的巧决定四处逛逛。他平常不爱出门,如果没人相邀就不会出远门,这次几乎可说是离家出走,不过独自旅行的回忆应该有助于以后的创作。
他在附近四处闲逛,然后——
「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已经吃了司一张黄牌;再不适可而止我就不客气了。
「不然会被活埋。」
再说,他已经两天没参加排练了。其他团员应该会想办法自行排练,但没有导演指导,进展毕竟有限。
巧吃完餐点,收拾餐盘,走出了店门。接下来四处走走,冷静下来以后就回家吧!——他当时真的这么想,绝不是说谎。
他靠着手机搜寻,到异人馆(注10:「异人」指异国之人,即外国人。异人馆为日本幕末到明治时代外国人居住的住宅,此处登场的是神户知名景点。)参观,到中华街闲逛,到港边体验了短暂的异国风情。到了傍晚,才前往连接新神户站的地铁站——
当他到售票机前买票时,才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他的手伸进牛仔裤的臀部口袋一探,竟摸不到皮夹应有的厚度。
这种宛若直接拍打腰部的触感吓得他心都凉了,连忙把所有口袋翻过一遍,连包包都倒出来看,但破旧的皮夹却像被藏起来似地消失无踪。
「糟了……」
最后一次使用皮夹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中华街的公园买猪肉包的时候吧?巧开始回想之后的足迹。他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中华街闲逛片刻之后,便前往海边的公园,后来又回到长廊商店街闲逛——老实说,他根本不认为顺着原路折返就能找到皮夹。
「怎、怎么办?」
在陌生的土地上突然落得身无分文,这个状况令他惊慌失措。如果在东京,他可以打电话向司、黑川、秦泉寺或附近的熟人求救,但这里是神户,而且他是一时冲动离家出走跑来的。
「对了,妈!」
他灵光一闪,立刻打手机,待母亲接起电话:「喂?」这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我突破跑来神户,弄丢了皮夹,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借我钱?——不行,这种而自己太废了。他知道母亲一定会二话不说立刻赶来,但再婚对象的家人如果知道这件事,不知会怎么想?
如果他们觉得「她的小儿子居然蠢成这副德性」,害母亲丢脸——
「巧?怎么突然打电话啦?」
「没啦,呃……」巧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才又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
「讨厌~你说话怎么和你爸爸一个样儿啊?连声音都像。」
原来爸挺会甜言蜜语的嘛!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巧还是忍不住尴尬。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弄丢皮夹可不止是丢了钱的问题。他没通过审核所以没有信用卡,但皮夹里有金融卡。虽然户头里没多少钱,还是得快点挂失——
「呃,那个,其实我不小心弄丢皮夹,你能不能替我联络哥,请他帮我挂失?」
情急之下,巧开口拜托母亲,电话彼端的母亲声音中带着讶异。
「干嘛不自己联络?再说,这点小事自己办就行了吧!」
「不,呃……其实我和哥正在吵架,他把我的电话设成拒接来电了!」
连巧都觉得自己临时想出的藉口狗屁不通。母亲也「啊?」了一声,声音中依然充满讶异。
「银行的手续我不清楚,而且我也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东都信金的分行……」
「你是不是跑到神户来啦?」
糟了!巧缩了缩脖子。
「没、没有!」
巧大叫,然后单方面地挂断电话。母亲立刻回拨电话,但巧没接,她就没再打了。这让巧松了口气。
母亲改传简讯过来,打开一看,简讯没有标题,内文写着东都信金的电话号码,并说行员会确认是不是本人,要巧亲自打电话去。看来这电话是挂失专线。简讯中还附上巧的账户号码,十分周到。同时还交代巧挂失之后要记得报警。
「妈真的和哥拥有相同的基因耶!」
正确来说,妈才是原版。巧一面感谢母亲无懈可击的援助,一面依照指示打电话,总算顺利挂失止付了。
十万火急的问题解决之后,巧的肩膀垮了下来。
「……没办法。」
虽然铁定被骂到臭头,不过反正只是多增加一件挨骂的事由而已,还是打电话向司求助,请他来接我吧!——巧拨打电话给司,谁知居然是在收讯范围之外,电话直接转入语音信箱。莫非司还在工作?
「最后一班新干线是什么时候发车啊……」
要是今天哥没来接我,我不就得露宿夹头了?巧垂头丧气,但还是不忘遵照母亲的指示,寻找警局报警。
*
巧前天傍晚失踪之后,一直没有联络。
牧子拜托司让她留在春川家等人。昨天之前是黑川在这里留宿等人,但今天牧子硬是和他换了班。
牧子无法忍受自己只能待在外野等通知。
司说电话如果响了,牧子可以接。除了家人以外,会打到家里来的多半是推销电话,外人接也不成问题。牧子坐镇在摆放电话的客厅中,一面读剧本,一面等待。或许今天巧就会满脸尴尬地回家,又或许他会打电话来。
牧子聚精会神地留意玄关的动静及电话回路接通的些微声响,但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出玄关时,确实邮差送信;再不然就是急忙接起电话一听,却是推销电话。
到了傍晚,门铃响了,牧子急忙冲去应门,谁知站在门前的竟是石丸。
「你干嘛挑在这种时候来啊!害我空欢喜一场!」
失望逆向喷射,让牧子渗出泪水来,为了掩饰,她劈头就臭骂石丸一顿。
「对、对不起!」
石丸缩起身子,但并没摸摸鼻子离开。牧子的气势虽然吓得他打颤,他还是硬撑在玄关前。
「可是,呃,排练时间快到了……先别等巧了,我们一起去排练吧!」
换作平时的牧子,或许会发现石丸的声音异常僵硬,似乎带着某种决心。但现在的牧子心情一团乱,只当成是石丸一贯的嘻皮笑脸。
「今天我要留下来等。而且司今天好像也会晚点下班。」
要是巧回到家,家中一个人也没有,搞不好他又会离开。
「可是,我觉得你在这里等,或许巧反而觉得尴尬,不敢回家。」
石丸锲而不舍地继续说服,却像煽风点火似的,把牧子的怒意一股脑儿地搧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等门,巧就不想回来了?那谁等门才行?千岁吗?」
「不、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
石丸虽然害怕,却仍然抵死不退。
「千岁也一样,就算是由香里或铃都一样。」
石丸把女性团员的名字全搬出来,牧子这才发现自己对千岁怀有过度的不平衡心理。
她对巧留了个宛如承认失败的留言,要巧打电话给千岁也行。但如果巧真的联络千岁,她怨恨的铁定不是巧,而是千岁。
「别看巧好像很懦弱,他毕竟是个男人,当然不想让身边的女人看到他窝囊的模样啊!离家出走又灰头土脸地回来,很难堪的。」
石丸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
「巧让大家为他操了这么多心,哪有资格说这种任性话!」
牧子迁怒似地反驳道:
「反正我要留下来等巧!等他回来,我要头一个逮住他,狠狠骂他一顿,叫他以后别再让大家替他操心!」
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最终还是跨越了眼皮堤防。牧子抹去泪水,抬头仰望石丸,却见到石丸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
「……干嘛?」
牧子瞪了石丸一眼,石丸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不可理喻的牧子。」
对不起啊,我不可理喻!牧子正想要反唇相讥之时——
「会这么不可理喻,是因为碰上了巧的事,对吧?」
石丸明明在笑,看起来却泫然欲泣。
「如果是我,你一定不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吧?」
这不是询问,而是确认的声调。
「对不起。」牧子低下头,石丸说了句「别道歉」,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其实啊,我早就有预感了,虽然只是漠然的预感……我根本没希望。之前我也跟千岁说过,我觉得她比我更有希望。当时千岁回说她是一般性向,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说我的希望渺茫到连不可能和你变成情侣的千岁都比我有希望。」
「……巧他……」
牧子低着头喃喃说道。总是想条忠犬一样粘着她的石丸脸上虽然保持笑容,尾巴却完全垂了下来。她无法直视石丸的脸。
「无论碰上什么事,从来不曾翘掉排练。」
如果是我,你一定不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虽然石丸这么说,其实换作是谁都一样。如果是巧以外的人,牧子顶多骂一句「别撒娇了!」就了结了、会如此动摇,全因为对方是巧。
巧居然一句话也没有留就连翘了好几天的排练。虽然他散漫、靠不住又爱撒娇,还没背债重新出发之前,连剧本都鲜少如期完成过——但即使这样,他却从来不曾翘掉排练。
纵使执笔中的剧本从前一天起就连一行都没动,他还是会战战兢兢地到排练场赔不是。即使是小角色也会细心指导的巧从来不曾扔下演员逃走。
「如果巧遇上了让他痛苦得忍不住抛下演员逃走的事,我希望我是第一个接纳他的人。因为他一向接纳演员的一切。」
「嗯。」石丸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从前我很迟钝,不过现在我真的明白了。虽然一时之间办不到,但我相信以后我一定能够衷心替你加油。……我……」
他绞尽气力,满脸笑容地竖起大拇指。
「我一定会变成超赞的演员,在荧光幕前出道,大红大紫,最后进军好莱坞,钱财和美女都滚滚而来,让牧子咬着手帕悔不当初;『当年我应该选石丸的!』」
见石丸的亢奋指数突然爆表,牧子忍不住噗嗤一笑。石丸嘿嘿笑着,抓了抓头。
「所以今后我还得多加修行,请你多多指导!」
「好。」牧子笑道:
「这是我头一次觉得你很帅。」
「等、等等,你过去从来没觉得我帅过吗?连一瞬间也没有?」
这对石丸也是个打击。牧子目送石丸垂头丧气地离去之后,再度回到客厅。
她阅读剧本,尝试台词的抑扬顿挫,时间就这么来到了六点。
电话回路有动静了。铃声才响了一半,牧子便拿起话筒。
「喂,巧?」
愣了一下才回答的声音是道女声。
「我不是巧,对不起。我是巧住在神户的妈妈……」
「咦?」这会儿轮到牧子愣住了。
「你是巧的朋友?还是女朋友?」
「对不起。」牧子的声音拉到了八度。
「很遗憾,我不是巧的女朋友,我是他剧团的演员,现在正好在他家里打扰……」
听了牧子的申告,春川兄弟的母亲格格笑了起来。
「OK,我大概明白了。」
牧子不懂是怎么个明白法,但母亲无视于她,继续说道:
「电话是你接的,代表司还没回来?我打他的手机不通,所以才打到家里来。」
「啊,是,他今天工作会晚一点回来。」
「那我跟你说就行了。或许跟你说比较好。」
母亲留下神秘的前言之后,切入正题。
「巧啊,好像跑到这边来了。」
「……你是指神户吗?」
「不过他本人坚持他没来。」母亲嗤嗤地笑着。
「而且他还弄丢了皮夹。他爱面子,没开口跟我借钱,所以现在应该是身无分文,流落在神户街头。」
巧的注意力涣散是公认的事实,的确很可能出这种错。他一个人独居在外的时候也一样,明明足不出户,却老是遗失物品,大伤脑筋。他在陌生的街道上一面四处张望,一面行走,原本就贫乏的注意力大概会掉到平时的一半左右。
「我原本想叫司去接他,才会打电话来。不过看来司是赶不上最后一班新干线了,你能不能去接他?」
「好、好!当然可以!」
好不容易掌握了巧的行踪,牧子的声音兴奋得再次拉高八度。虽然她身上的钱不足以带巧回来,只要半路上去提款就行了。
「不过啊……」
母亲转为担忧的声调说:
「这话由我来说,或许有点奇怪。对那孩子付出,不见得能得到回报喔!因为他除了舞台剧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
「没关系。」
牧子立刻回答:
「如果没回报就能死心,我早就死心了。」
「唉呀,真勇敢。」
说着,母亲格格笑了起来。
「那我教你一招。对付那种型的男人,再怎么抛媚眼都没用。要拿出逮到机会就扑倒他的冲劲来倒追才行。」
莫非伯母也扑倒了伯父?牧子一面暗想,一面点头:「我会参考的。」
为了慎重起见,母亲留下了联络方式,笑着对牧子说声加油,挂断了电话。
*
司的手机一直处于收讯范围之外,到了傍晚,母亲传了封简讯给巧。
「最后一班新干线发车之前,会有人从东京去接你,你去新神户站的剪票口等人吧。如果你现在人不在徒步可达的范围之内,别撑了,乖乖联络我!」
母亲已经知道巧来到神户了,但她并不白费工夫追问缘由,只在安排妥当之后对巧下指令,可说是非常实际,看来她应该是联络上司了吧?
巧靠着街头的导览板和向路人问路,一路走向新神户站。新神户站距离三宫不到三公里,路又好懂,没多久他就顺利抵达了。
新神户站小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新干线车子,已经习惯东京站和品川站规模的人看了,一定会吓一跳。虽然也有贩售纪念品的商店,但少得可怜,餐饮店也寥寥无几。
巧在中央大厅的候车室找了个位子坐下,每当下行新干线入站,他就坐立不安地窥探剪票口的乘客。
哥会不会一见面就骂我啊?会不会赏我一拳?——可是,如果他气过了头,一句话都不说,反而更可怕,那还是一见面就赏我一拳好了。
过了九点,又过了十点,剪票口吐出的乘客人数慢慢减少。起初巧还担心挨骂,但到了这个时候,还没看到司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出现,他反而不安。
过了十一点,接巧的人搭着倒数第二班车出现了。
「巧!」
清澈的声音响彻了中央大厅,宛若在舞台上似的。
之间牧子急着出剪票口却被卡住,只得手忙脚乱地再试一次。
咦?为什么是牧子?——巧目瞪口呆,此时牧子终于穿过剪票口陷阱,冲上前来。
她一站上巧的面前——
「傻瓜!」
就从两侧用力夹击巧的脸颊。
「干嘛一句话都没留就出走啊!」
想问的问题有很多。为什么来的不是司,而是牧子?司为什么没来?这些都是交代巧在这里等候的母亲一手安排的吗?
然而,当牧子的手从巧的脸颊滑落,抓住了夹克衣襟,大滴泪珠转眼间潜然滑落。见状,巧只好把所有问题都先搁下。
语音留言时那带着泪意的声音已经吓了巧一跳,而在舞台剧以外初次见到的眼泪破坏力更是惊人。
「对不起,呃……让你操心了吧?」
「当然啊!」
搭乘同一班列车的乘客三三两两地下了车,路过时不忘发挥爱看热闹的天性,但牧子顾不得他们。
「黑川起先很生气,但现在担心死了,秦也一样。在旗子剧团待久了的演员,都知道你不会一声不吭地翘掉排练,一定是处理很严重的事。」
「……对不起。」
巧沮丧地低下头来,喃喃说道:
「可是我实在没脸面对大家……」
「欸!」
牧子打断巧的话题。
「原因我待会儿再听,你先问我为什么来接你。」
「咦?不是因为哥很忙,或是在生气不肯来吗?」
「反正你问就对了。」
牧子再次催促,巧歪了歪头,乖乖询问:
「……你为什么来接我?」
「因为我喜欢你。」
听了,巧又歪了歪头——为什么到现在还要特别强调这件事?
「……嗯,我也喜欢你啊。」
「我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接着,牧子踮起脚尖,仿佛理所当然般地吻上了巧的嘴唇。
「我的喜欢是这种喜欢!」
巧愣在原地。牧子抓住他的手引导他。
「好了,走吧!得去找地方住。」
牧子不再针对她突然抢夺的东西做任何解释,开开心心地拉着巧迈开步伐。
巧来不及确认被抢夺的东西代表什么意义,只能像条被拉着的小狗一样,跟在牧子背后走。
*
司回到家一看,发现留下来等门的牧子不见踪影。
客厅里留了一张看来是匆忙写下留言的便条纸。
「我去接巧,明天回来。——牧子」
明天回来,代表巧逃到外县市去了?司打电话给黑川,但黑川似乎也不明就里,大吃一惊。
「找到巧了?」
「牧子好像去接他了。」
「太好了~」黑川在电话彼端叹了口大气。起先他在春川家等人时气冲冲的,但等着等着,完全切换为担心模式了。那个不长进的小子居然有这么多人爱护,司不禁露出了苦笑。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还不知道。」
巧打了很多次电话给司,但他并未留言,司原本打算回家以后再回电的。
「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逼问他!居然让大家操心!」
黑川似乎这时候才想到要发脾气,他说了声「谢谢你通知我」,便挂断电话了。
唉,人找到就好——发现自己也松了口气,司感到相当不快。
虽然巧是那副德性,好歹也是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他想回来时自然就会回来,用不着管他。司原本是这么想的,但黑川和牧子却大惊小怪地说巧从来没翘过排练,结果害得司也跟着担心起来。
今天早上他终于按捺不住,在巧的手机里留了言。当然,不光是出于担心,一方面也是气恼巧让周围的人操心成这样,却依旧毫无音讯之故。
司甚至还去查询离家不归多久之后才能报警协寻。他觉得这么做的自己活像白痴,不禁满肚子火。
司松开领带,正要上二楼时,电话响了。
莫非是巧或牧子?司一面暗想,一面接起电话。「啊,你总算在了。」发声的人事母亲。、这么一提,来电记录上耶出现一次母亲的电话号码。
「今天这么晚才回来啊?」
「嗯,算是出差半天。我没注意到你的来电,对不起。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请白天替你看家的那个女孩来接巧了。」
「啊?」
司忍不住在电话这一端瞪大眼睛,但母亲依然一派镇定。
「你爸爸从前很有女人缘,没想到巧也不赖嘛!居然有女孩愿意为了他,一通电话就飞奔到神户来。」
「慢、慢着,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巧呢?对她有意思吗?」
「不,说来可惜,完全没有……」司顺势答话,随即又在内心对自己吐槽:不对吧!
「先说明事情的经过行不行?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孩子跑到神户来了。」
「难道他跑去找你?」
司暗想:如果是,得好好扁他一顿。「他没来找我。」但母亲立刻否定了。
「他好像弄丢了皮夹,很伤脑筋,所以才打电话给我。但他大概是跟我客气,打了几句哈哈之后就挂断电话了。我还以为他是和你吵架才离家出走,不是吗?」
「不关我的事!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突然不回家……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他的剧团团员全都很担心。」
「一碰上困难就逃走这一点,大概是遗传到他爸爸了吧。」
真是乱七八糟的基因。但一想到这种基因自己也有一半,司就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可是他自己也很自责。等他回去,你就别骂他了。」
「……妈,你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会原谅爸吗?」
「怎么可能?当然是大哭单,生气地逼问他啊!」
「自己做不到的事还推给孩子做,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做父母的当然希望孩子能够超越自己啊!」
母亲毫不惭愧地说道。司永远赢不了她。
「巧和你爸爸很像,身边果然也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明知会吃苦还这样死心塌地,真傻。」
母亲对亡父也一样毫不容情。不过,这么一说,牧子的确和母亲有点相似,尤其是对没长进的男人无怨无悔地付出这一点,更是一模一样。
「总之,那孩子爱面子,没开口向我求救,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要你去接他。可是你似乎赶不上最后一班新干线,所以我就拜托那个女孩去啦!」
忧心忡忡地自愿留下来等门的牧子听到这个消息,别说是神户了,就算是冲绳,大概也会立刻飞奔过去吧!
为什么那种不长进的男人还有美女对他死心塌地啊?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一思及此,司忍不住板起脸来。
「……唉,总之谢谢你。知道他的下落,我就放心了。」
「你真是个好哥哥。」
面对孩提时的赞美词,司不禁苦笑。
这是个吃亏的赞美词,但老实说,从前母亲这么赞美他时,他总是很开心,如今亦然。
*
巧在牧子的带领之下,于隔天中午过后回到家。当时司已经去上班了,黑川和秦泉寺聚集在春川家,等待巧回来。
昨天晚归,所以今天提早在傍晚下班的司一回到家,便发现团员们还留在家里。众人全守在客厅里,巧一脸顺从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
司本想给巧一拳,但看到黑川等人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便打消念头了。司一开始并不担心,甚至叫团员们别管巧。要是她现在发脾气,岂不是显得他和其他团员一样担心巧?光想就觉得不愉快。
「……我是无所谓,但你不该让朋友操心。」
我是家长吗?司对自己的陈腔滥调感到不满。
「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司询问,巧的肩膀缩得更紧了。
「呃……我自作主张,拒绝了本来借得到的有名剧场。」
「那是个叫华尔兹剧院的剧场,老是狗眼看人低。」
黑川从旁补充,秦泉寺也探出身子来。
「虽然租金便宜,座位也很多,但是院长是出了名的唠叨。」
看来他们几个已经先听过缘由了。
「你们不用急着帮他说话,我本来就没把他离家出走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这种态度,活像司是最生气的人一样。为了避免众人误会,司严正澄清。
「好了,继续说下去吧!」司抬了抬下巴催促巧。
「其实是……」巧开始说明事情经过,他说明的时序一下子跳前,一下子跳后,说起话来又结结巴巴,漫无头绪。意义不同之处,司便自行解释带过。
虽然司没泼巧冷水,但越听愤怒水位越是上升。
「……所以他虽然说要借我们剧场,但我说不用了,还对他说如果评价的是你,我宁可不要评价。」
「你这个蠢蛋!」
司终于按捺不住,狠狠戳了巧的脑袋一下。或许这会让巧变得更蠢,但他实在忍不住了。
「司!」
黑川和秦泉寺出面制止。
「别责怪他啦!被轻视成这样,我们也不想忍气吞声在华尔兹剧院演出啊!」
「你们都是蠢蛋!」
司又接连戳了黑川和秦泉寺,到了牧子的时候踩刹车,改捏脸颊,接着他又给了巧一拳。
「你居然因为后悔撂狠话而大老远逃到神户去?」
司对挨了第二击而泪眼汪汪的巧吼道:
「那个华尔兹剧院的院长算老几啊!我们又不是叫他免费借剧场给我们!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支付正规的费用,他凭什么跩成那样啊!既然付钱签了租赁契约,出租人和借贷人就是处于对等的契约关系!法律可没规定在以钱易物的商业行为上有哪一方比较伟大!」
可以吐槽的地方还多得很。
「别的不说,以前没用过华尔兹剧院的人必须先和院长面谈才能进行审核是什么鬼啊?那个院长有何每个首次申请的团体面谈吗?」
跳过没有回答能力的巧,其他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回答的是黑川。
「我想应该没有……我们已经申请过很多次了,但是以前从来没有面谈过。我猜应该是院长想面谈的时候才面谈吧!」
「这代表以前你们申请的时候,他连审核都没审核罗?既然这样,干嘛不开始就采用介绍制啊!除了表面的手续以外,还暗中搞这种莫名其妙的潜规则刷掉申请者,瞧不起客户也要有个限度啊!这种剧场送给我都不想用!」
「可、可是……」
秦泉寺插嘴道:
「我们真的找不到其他地方借剧场了。旗子剧团就算倒了你也无所谓,所以才能说这种话……但是巧不一样,他会钻牛角尖也是难免的。」
司的确不支持旗子剧团,现在帮忙,也是为了不让团员在期限到了之后找藉口。不过——
「这是两码子事!看到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意人,我哪忍得下去!别瞧不起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打滚的成年人!」
「不然我们能怎么办?」黑川和牧子也都相当困惑。
「你们不会用物理观点思考问题啊?简单地说,只要有个能够容纳这么多人的场地就行了吧!我就让他看看成年人认真起来以后的真本事!」
司又瞪了巧一眼。
「所以你只要专心去想入会取悦观众就好。先顾好下次的公演,你翘了三天排练,要拼死补回来!下次再给我离家出走,我就让你抱着石头沉到海里去!」
巧吓得缩起身子,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