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她是在雨中,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势打在身上教人发疹,在柏油路面飞溅成水雾。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闪电下,湿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着电光的那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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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田酒馆位于巷弄复杂的住宅区,御苑的绿意就在西侧。
初次造访是在五月时分,不过因为朋友画的地图有误,使我落得在小巷来回穿梭的下场。时值日暮,掠过巷子的轻风微凉,由淡桃红转为蓝色的天空美不胜收。
我在转角找到一间香烟铺,店旁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亮了周围。朝阴暗的店内探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老妇膝上盖着毛毯坐在里头,整个人几乎被杂物掩埋。我买了一包烟,询问西田酒馆的所在。
循着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馆。
酒馆的铁门已经拉起,灯光从屋内倾泄在愈来愈暗的街道,纸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开的玻璃门内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我在门外徘徊,无法掌握进门的时机。不久,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撑在一旁的纸箱上自言自语着。我出声唤他,男人大声反问「什么事」,回头看我。他的眉毛黑浓,但脸颊到下颚一带的胡子混杂了些许白毛。
「呃,我是要来家教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亮了起来,转身朝店内喊道:「喂——」
介绍我这个打工的,是我大学的友人。
所谓的打工,就是担任即将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师。我朋友原本是酒馆的临时工,和这家人混熟之后,当上了家庭教师。
在前任家教的推荐下,西田家对我已有了基本的认可,一开始就对我怀抱好感。时薪并不特别高,但毋需缴仲介费,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没什么好埋怨的。
事实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楼房间授课,晚上九点左右老爹就会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梯上楼,不是为了察看儿子的学习状况,而是来邀我喝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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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天气就很不稳定,一整天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但雨迟迟下不来。走下公寓阴暗的楼梯,迎面一阵温温的风轻抚我的脸颊。懒得拿的报纸塞满整个邮箱。
走过荒神桥,雨点一滴滴落下。手扶栏杆眺望北方,远方群山烟氲弥漫,强劲的风吹乱了头发。我想趁雨势转大前赶到西田酒馆,但又按捺不住想在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闲晃的冲动。
我喜欢在巷道复杂的住宅区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课总会选择不同的路线走。不论是多狭小的区域,随着脚步移动总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总想进去一探究竟,所以我习惯提早出门,就算绕远路也无所谓,先在小巷悠游一番才去上课。
街道沉入夕暮,两旁的巷道散发神秘的气息,既令人怀念,也有点阴森。仿佛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来。我总觉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么在翘首等待着我。尤其是下雨前夕,这种氛围更是格外强烈。
那天,越过荒神桥后,我走进通往北方的一条小巷。
在那条并列着茶馆及住家的街道,有间木造两层楼建筑的店铺。老旧的木招牌上刻着「夏尾堂」三个字。厚重的云层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铺的灯光在夕暮中闪耀。我透过玻璃门往内窥探,店内靠墙立着竹刀,原来是一间武术用品店。
雷鸣远远传来,犹如巨大的车轮在转动。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过来。
她走近夏尾堂时,雨哗啦哗啦下了起来。女高中生轻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后翩然转向武术用品店的玻璃门,一头齐整的短黑发在店头灯光下闪耀光泽。
她尖叫着将玻璃门打开一个小缝,钻进店内。
在震耳的雨声中,我撑开伞准备离开。跑进店的女孩脸贴着玻璃门采视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内的我视线对上。她的脸立刻缩了回去,然后轻轻瞪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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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大一岁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师进入清风馆道场。道场主人武田师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动两个儿子入门的。最近去道场习武的小学生已经不多,但修二他们入门时,道场有不少小学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国中后放弃了,还去道场的只有我和哥哥,还有秋月。夏尾也在国中时放弃了。」
「你和直也常去吗?」
「学校的剑道社很忙,没什么时间,不过要是太久没露脸,武田师父会生气……」
兄弟一同练剑道,想必会暗自较劲吧。我问两兄弟谁比较强,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较强,我赢不了他。」
「可是你个头比较大吧?」
「又不是靠个头分输赢。」
「是那样吗?」
「嗯,老哥真的很强。不过,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强。」
我还以为修二口中的强者夏尾是个全身肌肉的壮丁,可是这么一说,修二竟开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经常光顾的武术用品店就是她家开的,她比兄弟俩更早进清风馆道场。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岁。从小学到国中的辉煌战绩打响了所属剑道社和清风馆道场的威名。讲述她的战绩时,修二的神情宛如在夸耀自己的事迹。
可是就在国三那年夏天,她离开了清风馆道场,也辞掉社团,突然切断了与剑道的一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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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没机会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练习,要不就是去清风馆道场陪小孩子对打,个性很文静,就算在家也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还没找到机会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认识了那个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进修二房间,有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孩罢占了我平常坐着读文库本的那张坐垫。他毫不在意闷热的暑气,正端着陶碗吃拉面。我进门前,他额上浮着汗珠,嘴边挂着面条,正跟书桌边的修二讲话。他向我点头招呼,剪齐的刘海微微晃动,看起来有些轻佻,也有些神经质。
「老师,这家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说。
「少罗嗦!」秋月说,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说:「老师,您也真辛苦。教这小子功课一定很泄气吧,因为他是笨蛋。」
「不过,我钱都收了。」
「就算是这样,也真是没意义的工作啊。」
「你这家伙,竟大摇大摆当面说人坏话!」
修二旋过椅子作势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开了。
「小心我不供养你了喔。」
「谁要让你供养啊!」
一阵斗嘴之后,秋月大声嚷嚷「直也怎么还不回来!」,走出房间。只听他毫不客气脚步声大作地步下阶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搁这喔」,有如在自己家里般旁若无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约好要一起去清风馆道场,不过直也却还没回来。秋月等得不耐烦,就请老板娘煮了一碗面,在绞尽脑汁写作业的修二身边大快朵颐。
秋月是区内某个寺庙住持的儿子。
我会几番路过那间寺庙长长的围墙,占地相当广阔。
据说,他也是清风馆道场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样隶属于剑道社,不过他在社内频频与人争吵、引起纠纷,结果被社团给踢出来。他之所以勤跑清风馆道场,也是因为无法在学校练习。
他喜欢打架,是国中毕业前染上的恶习。他不止在校内跟人打,还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现在新京极※,总有人上前找麻烦。修二说恐怕是因为他老摆出一张挑衅的脸,一副等着别人揍他的样子。论剑道,秋月实力普通,但打起架来身手十分敏捷,对方还来不及格挡,他已经出了两、三拳,然后在对方呻吟时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家伙就只有打架厉害。」修二说。「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来。」
「嗯,不过那家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厌倦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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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那条木板墙包夹的小巷,我清楚感觉到一股气息,仿佛前方有东西正翘首等候。我走进那座荒废的庭院,里面还残留着那股气息。应该只有虫鸣鸟动的庭院里,我感觉到有东西潜藏在深处,正缓慢朝我移动。
那地方青草繁盛、热气沉积,另一头有间荒废的空屋,似乎是那间屋子的庭院。除了面对通往大街的狭巷那一侧,其他地方都以围墙隔离。巷子入口并没有挂上名牌。原以为这条巷子一定通往某处的我,骤然踏入了荒凉之地,不寒而栗。
我从西田酒馆的老板娘那儿得知,那间空房子的主人是某个经营了两、三间餐厅的家族,但那家族后来因为经商失败而举家逃离,期间只有一个自称亲戚的人来看过一次,之后再也无人来访,荒废已久。老板娘说那间房子奇怪的传闻始终不断,例如:明明是间空屋,半夜却有灯光,或传出野兽的嚎叫声。
院子里种植着低矮的树木,蝉儿停在树干上鸣声大作。从这里可以看到空房子的缘廊,但肮脏的防雨虫笼窗紧闭,看不见屋内。院内还有座小型神社、一口古井;古并不过是繁茂荒草中以石头堆成的方形墙垣,上头盖了一块波浪板。
虽然日照强烈,但只是更凸显了附近一带的阴暗。树荫暗淡异常,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的腥甜味,和傍晚骤雨来临前的空气味道很像。唧唧的蝉鸣这时忽然停了,四周悄然沉静。
我屏住气息。
它是何时冒出来的?还是它早就等在那儿了?古井旁有一只像狐狸的动物,不过它的身体极长,脸圆圆的,不像狐狸那么尖。它一直瞪着我,那双眼睛与其说是野兽的,更像是人。
是这家伙啊?我这么想。
一想到要移开目光就觉得可怕,我仿佛着了魔般动也不能动。虽然如此,要一直盯着那双眼睛也同样可怕。时间油一般缓慢流动,我感觉汗水自太阳穴一带滑落。
忽然,那头兽露出宛如人类的白牙,看似要扑过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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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七月。
梅雨锋面滞留,云层把天空掩盖得密密实实。我越过水位上涨的鸭川,前往西田酒馆。从荒神桥往下看,滔滔江水混杂着泥沙。我怔怔眺望水面生出又旋即消逝的黄色泡沫。远方下游街景迷蒙地笼罩一层雾气,犹如幻影一般。
六月中旬开始,我以期末考为目标严格督促修二,不论成果如何,杀声隆隆的最后冲刺总算结束了。
「试题都会吗?」我询问。
「这次还不行的话,我就真的没救了。」
「能这么说就很了不起。」
「对了,老师,你最近脸色很差呢。」
「因为我讨厌梅雨。」
「今年梅雨季拖得还真久,不过总算要结束了。」
修二脸上神清气爽。「暑假终于到了。」
进大学后,总觉得紧张感不够,我的时间表就像这梅雨的天空混沌不清,但修二的时间表很清楚。虽然暑假也是从早练剑道到晚,不过他仍是满心期待结业式后的暑假。
那天晚上我出了些作业给修二,下去找老爹对酌。我们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天黑了,外头还在下雨。窗外栽种了八角金盘,雨滴啪答啪答打在叶片上的声响清晰可闻,我脑中浮现淋湿的八角金盘在黑暗中油亮的模样。老爹今天反常地安静,很少展露笑容。迟迟不肯停歇的雨声填补了两人沉默的空档。
「宵山※就快到了,你去不去?」(※京都祗园祭的前夜祭。)
老爹忽然这么问。
我会应朋友的邀请参加过一次祗园祭的宵山,结果淹没在人潮里,根本动弹不得,是次很可怕的体验。困在推来挤去的人群中,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悠闲品味夜祭风情的时候。
「不,我不打算去。」
「这样啊。」
老爹失去接话的机会,又不说话了。我想找些事聊,好继续中断的谈话,但始终抓不住聊天的感觉,结果一不小心发起呆来,心不在焉地听起窗外的雨声。
「回去时请小心一点。」老爹说。
「为什么?」
「这几天晚上陆续有人遭到攻击,我们还在讨论要排班去巡逻。」
「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有人趁被害人不注意,打了人就跑。」
「我会注意的。」
老爹今晚反常地陷入沉思,闷不吭声,看来是在想这起事件。记得听修二提过,区委会的防盗小组是由老爹主导。
我微笑着把酒吞下肚,老爹瞪着我,说道:
「我可不是开玩笑,还有人受了重伤,你千万要小心。在路上看到奇怪的家伙,可要赶紧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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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门的时间又提早了。并不是修二的英文、数学家教时间延长,而是为了我在造访西田酒馆前探查巷道的小冒险。
梅雨季一过,烈阳照耀街道,弥漫盛夏风情。过桥时,看到游人脚浸在粼粼波光的鸭川纳凉,附近景致显得更加虚幻。巷道里充斥沉闷的暑气,我拨开热气往前走,脑袋昏昏沉沉。
暑假开始了。
某天下午,我走在阳光灿烂的小巷,不知不觉来到当初问路的那间香烟铺。炙热的艳阳打在路面,店里更显阴暗。我擦着汗走进屋檐下,探头往店里看,结果昏暗中先是传来猿猴哀嚎般的声音,接着是杂物堆倾倒的声响,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内逃窜,然后,一片寂静。
「有人在吗?」
我出声叫唤,但无人回应。
香烟铺内侧有扇半开的拉门,门后是木板走廊。店头的小型铁制电风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角落的电视还开着。
没多久,一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推开拉门走出来,略带警戒地看着我。我向她点头致意,要了一包烟。「喔喔,真抱歉。」她递出香烟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有人……」
我指着拉门。她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我母亲。这一阵子她老是担惊受怕的,真是伤脑筋。」
「我没有要吓她的意思。」
「不是客人您的错,这是第三次了。」
我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喝,气泡刺激着喉咙,害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过大汗淋漓后的可乐还真是好喝。我躲进香烟铺屋檐下休息。香烟铺的女孩整理着店头,出声问我「是大学生吗?」,我一面点烟一边回她「是的」。
「住这附近?」
「不是,我在那间酒馆当家教。」
「喔喔,西田先生家啊。」
我们聊到了那起夜袭路人的事件。
她说,目前为止已有五人受害。被害者深夜走在路上,就像遇上一阵黑风,没人看到凶手的脸,都说才察觉有人就挨了重重一击,疼得脑袋一片空白。邻近的三个区都有人受害,所以各区区委会决定联手戒备。
据说她母亲,也就是香烟铺的老婆婆,宣称在深夜攻击路人的不是人类。女孩虽苦笑着说「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但谈话当中她的表情变得愈来愈严肃。
「她说,有魔经过。」
「什么是魔?」
「这个嘛,我不知道。可能是妖怪之类的东西吧。」
她疑惑地歪着头,耸耸肩。
「现在晚上不能出去,很不方便。而且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害怕,真伤脑筋。」
然后,她压低音量说:「我母亲躲在屋里。她说你刚探头进来的时候,脸就像野兽似的。」
「就是那个『魔』吗?」
「她真是胡说,不好意思啊。」
她眉头紧蹙地说。
○
「老师,我送你一程。」
要离开前,修二叫住我。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直也跟着下楼。大个儿的两兄弟一起绑鞋带,给人感觉很压迫。
「什么嘛,太夸张了吧。」
「不是啦,今天轮到我们巡逻。老爸人在消防团※那边。」(※日本市町村的自治消防机构。)
三人走进黑暗的住宅区,夜晚的暑气拂过脸颊。不时有凉风吹来,但晒了一天的柏油还没冷却。街道沉落在夜色深处,除了外侧大路的车声,只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修三说因为最近的事件,社区夜里更安静了。街灯等距排列,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我瞥了身旁的两人一眼,修二一脸悠闲,相较之下,哥哥直也显得拘束。
「社团练习很严格吗?」我问。
「是啊,有时候还以为自己会累死。」修二笑着说。「所以没时间去道场,武田师父超生气的。」
「真辛苦啊。」
「老师你有空也来道场看看吧。」
修二说着,向直也使了眼色。直也点点头说:
「过阵子有西瓜大会,老师您要来吗?」
「西瓜大会?那是什么?」
「就是一起吃武田师父朋友种的西瓜……」
「那我去露个脸吧。」
「秋月会来,夏尾也会来喔。应该啦,对吧?」
「嗯,大家都会来。」
走到一间有格子门的房子前,屋内橘光流泄而出。墙上贴着海报,公布近期举行的狂言※聚会的日期。修二还在谈西瓜的事。橘光中,直也眉间拧紧,注视着阴暗的街角。(※日本传统戏剧,类似中国相声。)
「那是谁……?」直也低声说道,语气严峻。
修二安静下来,我们三人注视着前方。两旁住家坐落的巷道往南延伸,直到秋月晃纯家的寺庙外墙,形成一个T字路口。围墙附近,一个纤细的人影来回走动。修二紧张地凝神细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什么嘛,那是夏尾吧?」
在我们走近前,那个人影就站在围墙前。对方似乎发现了我们,停下脚步等我们。街灯下,一张雪白的容颜浮现。她对兄弟两人道了声「晚安」,然后不解地看着我。不久前,我会在夏尾堂前与她擦身而过,她似乎不记得了。
「这是我家教老师。」
我点头致意,夏尾也低头回应。
「你在干嘛?太危险了,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直也语带斥责。
夏尾说了声「对不起」,但似乎不是真的在意。她说带了点心给守夜的人,提起一只塑胶袋给我们看。
「是什么?」修三问。
「饭团。」
沿着寺庙外墙往西再走一会儿,便看到消防团所在的小型楼房。
门面向马路敞开,明亮的光线流泄而出,里面传来热闹的谈话声,尤其是喝醉的西田老爹声音特别响亮。先一步进去的直也喊着:「喔,你也来了?」秋月热络地说:「来了、来了。」虽说是重度警戒,但屋内气氛就像是融洽的夏日庆典。我懒得一一跟区委会的人打招呼,只站在阴暗的门口听他们说话,并与修二他们话别。
「老师,那你要小心喔。下次来道场吃西瓜吧。」修二说。「夏尾也来吗?」
「西瓜大会吗?嗯,我会去。」
她朝修二点点头,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
和他们分开后,我走在阴暗的住宅区。硕大的红月自云缝间展露容颜,把周围的灰云照得分明,就像一个在云层上往下探看的巨大生物。
我没有走向荒神桥,决定绕一点路。
走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右手边是民房的砖墙,中央有扇铁格子门,庭院的门灯亮着;左手边是高中校园的高墙,老旧的水泥墙在风雨吹刷下沾染的污痕排成花纹般的图案,耸立于围墙对面的校舍则笼罩在黑暗中,感觉就像废墟。
我恍惚地拖着影子行走。
巷内很阴暗,但远处砖墙的尽头摆放着几台自动贩卖机,散发着明亮的光。自动贩卖机放置在一家铁卷门已拉下的商店前,门上贴着的告示字迹已经晕开,看来这家店许久没有营业了。
我买了一罐果汁。
喀啷一声,果汁罐落下的声响传来,更加凸显了周围的静谧。这条砖墙和水泥墙包夹的小巷正适合香烟铺女孩口中的「魔」经过吧。
我喝着果汁,眺望高中校园的外墙,长长的围墙上,一个狐狸般的黑影冷不防飞窜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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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馆道场在御灵神社附近,左邻公众澡堂,右手边则是一排民房。我在傍晚时分造访,看到一个体瘦的老者环抱装着盥洗用具的脸盆,穿过公众澡堂的门帘。道场面向马路的拉门敞着,室内回响着孩童的欢闹声。拉门旁的墙上贴着一张写有「招生中」的告示单。
道场是木造建筑,屋龄很老。我走进屋内,玄关散乱着一堆小鞋子,越过脱鞋区就是木头地板。我探向屋内,修二迎了出来,招呼说:「等打扫完就有西瓜吃了。」深蓝色的剑道服十分适合他。
只见站在屋里的直也一声令下,十几个拿着抹布、排成横排的小学生便一齐抹地上前,他们咯咯笑着,像在比赛般争相朝我这边抹来,来到我脚边,又身子一转,仍是一横排地一路抹回去,深蓝色剑道服裤子下的小屁股扭啊扭的,看了教人会心一笑。
「真热闹啊。」我这么一说,修二回说:「以前更热闹。」
「没有国中生吗?」
「有几个,不过今天没来。」
孩子们擦完地板,转着抹布玩起来。
我拎着鞋子随修二从道场侧门来到屋外,穿过狭窄的小径,来到道场后方。
那里有块以水泥墙隔出来的狭小空地,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肮脏的晒衣竿上晾着多条白底深蓝花纹的手布巾。还有一口石井,一个矮小健壮的中年男子和夏尾就站在井旁,脚边放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盆子,里面浸了三颗西瓜;画面十分清凉。夏尾搔着手腕上蚊子叮出的肿包,看着我。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点头致意。中年男人不发一语,厚实的胸膛略微前倾。
武田师父的身形很像西田老爹,眉毛粗浓、五官轮廓都很深,但武田师父容貌十分秀丽。此外,头秃得彻底。
「没想到有水井呢。」我说。「还能用吗?」
「水井要是不每天用,就不能用了。」
武田师父说。不过说完又不作声了,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
「差不多了,开始吧。」
直也走出道场说。
道场前摆了一张组合桌,夏尾和直也在桌上切西瓜。他们挥舞菜刀,一片片切着,孩子们上前领取形状不一的瓜肉,或站或坐,热热闹闹地啃西瓜。
「给你。」修二递给我一片大西瓜。
虽然不是很甜,但喉咙正干渴得紧,我像要把果汁啜饮殆尽般大啖瓜肉。闻着带着水味的西瓜香气仰望天空,民家的蓝色砖瓦屋顶后方,厚重的积云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仿佛要冲入天际般顶部隆起扶摇直上。总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过暑假的小孩。
修二身边总是围绕着孩子。孩子们很少缠着直也、武田师父或夏尾,全都毫无顾虑地向修二撒娇。
不久,秋月骑着脚踏车抵达,孩子们又更激动了。
秋月一停好车,就抓着西瓜大啃特啃。小剑士都众到了秋月身边,他将嘴里的西瓜子当子弹喷出,追逐那些尖叫的孩子,不用多久就抓住一个小孩,他拉开孩子衣领吐进西瓜子,孩子「呜哇」哀嚎着。和武田师父、直也在一起的夏尾不禁大喊「别玩得太过分啦!」,被吐西瓜子的孩子一溜烟跑走了。
「真是傻瓜。」修二喃喃地说。
夕暮将近,巷道如同祭典的夜晚十分热闹。邻人似乎都知道有活动,许多带狗散步或购物返家的人停下脚步,和武田师父说说笑笑。
「你很受孩子欢迎嘛。」我对修二说。
「是吗?」修二苦笑着。「毕竟那些家伙一进来,我就一直看顾他们。」
「你刚入门时也那么小吧?」
我望着孩子们说,修二啃着西瓜点头。
「很小。老哥和秋月,夏尾也是,大家那时候都好小。」
○
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各自步上归途,留下的只有高中生、武田先生和我。我正准备告辞,结果秋月和直也突然提议要比赛。
我在道场的墙边盘坐,望着穿戴上护具的直也和秋月。夏尾和修二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武田师父打开日光灯,道场里白晃晃的,有种清寂的感觉。
一进入对战,秋月突然发出怪鸟叫般的尖声,吓了我一跳。直也则是沉人丹田汲取力量般发出低吟。每当一方进攻,地板就砰砰震动,震撼着坐在角落的我。不用多久,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秋月处于下风。几次交手,直也始终维持着威风凛凛的架式,相较之下,秋月的姿势逐渐失去了稳定。
秋月冲向直也,才以为两人要进入缠斗,只见直也闪过身子,挥舞竹刀,「噫噫」地吆喝一声。武田师父朝直也抬了抬手。秋月转过身,垂下手臂。
「刚才分出胜负了吗?」
我低声询问身旁的修二。
「嗯。」
比赛再次展开,只见直也的身子愈来愈轻盈,秋月却像拖着重物,他击中直也的面部,但武田师父并没有举手。「喝——」他的呐喊拉着长长的尾音,听着有几分空洞。他重新架好竹刀,扭扭脖子。
「秋月有一堆坏习惯。」修二说。「都是因为他以前不听师父的话。」
「坏习惯一旦养成,就没得救了。」夏尾喃喃地说。
在这刹那,地板砰的一声剧烈震动,直也嘶哑的嗓音响起。
直也击中对手面部。比赛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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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八月后,平静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警备也松懈下来,但西田老爹又领着大家振作起来。就在此时,出了一件大事。
当晚几个男人聚集在一间丸太町的店打麻将,他们散步回家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似乎是个手持棒状物、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半是醉意使然,男人激动地以为遇上夜袭魔,气得冲上去,把那年轻人拖到街灯下,一看,那名可疑男子竟是秋月。
众人把他带到了消防团,但秋月坚称「只是在巡逻」,手上的竹刀也是为了遇上夜袭魔时防身用。虽然抓了人,但秋月毕竟是熟面孔,也不好严辞逼问,众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先等区委会会长、西田老爹和秋月的住持父亲到来。
他们匆匆赶到后,秋月仍坚持自己是冤枉的。
不久,直也一脸沉着地走进人群中,他也带着竹刀。他向众人说明,洗清了秋月的嫌疑。他说,因为守夜的人变少了,他们才想要自己抓犯人。那天晚上,他们俩挨了一顿骂,大人要他们不能自己胡来,秋月的嫌疑也暂时洗清。
不过,后来秋月受到怀疑的事在社区里传了开来。
本来早已澄清的事,就在口耳相传之间又传得若有其事。「老爸也不相信秋月。」修二这么说。听说住持要秋月暂时不要外出,他成天盘坐在本殿的缘廊闷闷不乐。
不过,众人对秋月的怀疑未免也太轻率了,我不由得感到纳闷。
○
窗外风雨飘摇,雨声忽远忽近。才觉得雨势减弱,下一秒又增强。温温的风穿过纱门吹了进来。
秋月被禁止踏出寺外的软禁状态已经持续十天,期间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虽然并不乐见亲朋好友遇袭,可是如果一直风平浪静下去,秋月蒙受的不白之冤就很难洗清了。
我望向窗外。对面民房的砖瓦屋顶阴沉沉的,天空灰扑扑一片,云层仿佛无止境地蔓延。我想像着秋月盘腿坐在因雨湿气凝重的本殿。虽然修二兄弟都很担心他,但总觉得当事人现在搞不好正悠哉地打着呵欠,大嚼馒头呢。
「要休息一下吗?」
我一提议,修二呻吟着答应了。
我们靠墙并肩坐下,吃着米菓,喝茶。两个人都没说话。「为什么老哥不找我呢?」修二说。「要是他找我,我就可以跟秋月在一起,他也不会被怀疑了。」
「为什么大家还怀疑秋月?直也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思,其实大家怀疑秋月,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爱打架的事?」
「这也是原因之一。」
修二看似欲言又止,仿佛在考虑该不该说,我没催他。哗啦哗啦的雨声中,传来楼下老爹与客人的交谈声。终于,修二向我说明了秋月退社的来龙去脉。
那是修二高中入学前的事。
当时直也和秋月所属的剑道社有几个品性不良的学长,经常惹事生非,听说他们让刚入社的秋月和直也吃了很多苦头。直也个性沉着,但过事一定正面反击,秋月的个性更不可能任人欺负,所以当时剑道社纷争不断,社员根本没办法专心练习。最后,直也和一些社员联手,计划逼那些惹麻烦的学长退社。
结果那些人忍不下这口气,跑去找直也麻烦,要他闭嘴。有天晚上,直也在路上遭袭,受了伤,好一段时间不能练习。听说秋月一个人跑去报仇,趁那些学长晚上落单时,一个一个加以痛击。手法的确跟夜击魔很像。
「因为做了那种事,他才没办法待在剑道社,现在又受人怀疑。」
「那些学长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么可能!学长退社后,有天晚上跑去堵秋月,把他修理得一场糊涂。」
「那是一定的。」
「秋月死都不肯说是谁打的,这件事才顺利收场。从那时起,秋月就变了,不再打架了。」
说完,修三专心做题库。
结束课程离开房间时,夏尾刚好上楼。她的头发有些乱,还滴着水。看到我,她瞬间皱了眉头,不过旋即露出微笑。
「修二书念得还好吗?」她说。
「前途多难啊。」
我直视着她说。
她走进直也房间,门从内侧关上的刹那,透过门缝,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总觉得她直瞪瞪地盯着我。
○
秋月因为受到不实的指控被关在本殿,为了怕他无聊,修二提议要放烟火。他们当然不可能在本殿玩,于是几个童年玩伴聚集在寺庙门口,点起七彩烟火。我想像着巷子里弥漫了火药味和白烟,光点亮起又消散的景象。
修二也邀请了我,我原本打算赴约,可是随着黄昏接近,我的心情变得郁闷纠结,提不起精神走过荒神桥。于是,打电话说临时有事,回绝了他的邀请。那之后我也无心外出,就一直待在逐渐变暗的房里。
太阳完全下山后,我走到阳台,吹着夜风眺望外面。大学药学系的校舍灯亮着,下方的近卫通偶尔有车经过,不过行人并不多,十分安静。身子探出栏杆往鸭川方向望去,看得到街上的灯火,河川另一边的风景在想像中浮现。
我边发呆边在脑中想像四个高中生在寺庙前愉快放烟火的身影,仿佛闻到火药的味道。修二一定会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沉醉地望着变幻莫测的火光吧;直也则是随时注意巷道,留心火花是否确实熄灭;而秋月也不知有没有察觉朋友的体贴,带着一抹轻蔑的笑站在一旁;夏尾则站在烟火的另一头。
我想像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而眉头紧蹙的模样。
○
进入八月,盂兰盆节不远了。
前往西田酒馆前,我先绕到出町商店街。来买晚餐的客人挤得商店街十分热闹。我有点饿,上课前先买了一份章鱼烧。夕阳西沉,暑气却毫无和缓的迹象。走到酒馆前,修二刚好打手机给我,说有事想延后上课时间。
我打开店铺的玻璃门,店里开着冷气,很凉爽。没看到老板娘的身影,只见老爹坐在榻榻米地板的边缘,啪答啪答地摇着扇子,打从心底厌烦地说:「热死啦!修三还没回来喔,那小子太不像话了!」
「不,他打电话跟我说过了。我吃章鱼烧等他。」
「这种热死人的天气,你吃得下那种东西啊?」
我走上二楼。修二的房门关着,积存了闷热的暑气。我打开窗户,但没有半点风吹进来。
「老师,要不要喝麦茶?」
直也拿着一瓶冰麦茶和玻璃杯过来,我请他吃热呼呼的章鱼烧当作麦茶的回礼。直也面对我盘腿坐下,额上浮着汗珠大口咬着章鱼烧。平常都把他和修二当作两个对照的人来看待,可是看他像这样缩着身子,连一颗小小的面粉球也应付不了的模样,就觉得他俩果然是兄弟。
我头一次和直也两个人单独谈话。直也说话时习惯笔直看着对方,显得较弟弟成熟。
「秋月还是被禁足吗?」
「并不是不让他外出,那家伙只是赌气。」
「我听修二说了以前的事,还有武装政变的事。」
「没那么夸张啦。」直也苦笑。
「不过,结果相当麻烦吧。」
「嗯,学长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秋月也大肆胡闹了一番。」
「不要理他们就好了,就因为他认真地把对方当对手,事情反而变得麻烦。那家伙,这点真像小学生啊。」
汗水滑过背上,感觉像有虫子爬过一样思心。嘴里没有章鱼烧的直也又恢复原本聪明伶俐的模样。额头上虽浮着汗水,他倒是一脸若无其事,应该是练剑道让他习惯了热。
「修三说你很强,打不过你。」
「那小子也不弱啊。」
「为什么你那么强?」
「我也不知道,就像反射动作一样。只是这样。」
「那种感觉很好吧。」
直也歪着头,说道:
「感觉就像有个东西从斜后方看着自己动一样,老师了解吗?」
「真是奇特的说法。你不喜欢剑道吗?」
「我不知道。」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老爹的大嗓门。似乎是修二到家了。
直也侧耳倾听那骚动,说道:「我常想起小学的修二,那时他只要输了就会不甘心地哭。现在也一样,那家伙一点也没变。」
「感觉得出来。」
「可是我很羡慕他。我自己练剑的方式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有时候觉得这样很讨厌。」
「这不就代表你成长了吗?」
直也脸上浮现一抹落寞的微笑。
「我不觉得这就是成长。」
咚咚的脚步声跑上楼梯,把房子踩得摇摇晃晃的。直也拿着空瓶子起身,修二正好开门走进来。
「怎么了?啊,真是热死人了!」
他盯着我和直也,呻吟着说。
○
那天留下来跟老爹喝酒,还顺便在西田家洗澡,准备要回家时已近深夜。离开西田酒馆时,正在小寐的老爹醒来对我说:「路上小心哪!」
回家的路上,我沿着高中校园的长围墙走。路上街灯不多,十分阴暗。围墙上的种种污渍吸引了我的目光。独自一人行走时,总觉得那些污渍随时会动起来。微风轻吹,围墙另一边黑压压的枝叶沙沙作响,有什么从树枝上跑过。远远的,自动贩卖机的灯光明亮闪耀。
一个细瘦的人影慢慢地迎面走来。我很清楚那是夏尾,不过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直直地走过去。简直像人偶一样。
「夏尾同学。」
我出声叫住她,她似乎吓了一跳,朝我这边看过来。
「老师。」
「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
「刚好有点事……」
「我陪你走回家吧?」
「不用了,真的没关系。」
她这么说着,从我身边穿了过去,专心一意地朝某个神秘的目的地前进。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抬起头,宛如隧道荒寂的巷子里已不见她的身影。天空的另一头传来细细的雷鸣,待会儿就会闪电了吧。虽然心里想着要早点回去,我却只能凝望着巷子深处动弹不得。
不久,仿佛逆踩着她的步伐,一只身形细长的兽从巷子深处冲了出来。来到离我约五公尺的街灯下,它蹲踞着,身体不动,脖子朝我伸展,在萤白的日光灯下无声地哄笑着。
我丢掉罐子,踏出一步。
○
清晨下了一场雨,此时雨势稍歇,空气清清冷冷的。
走过荒神桥,在河原町通等红绿灯的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我虽然带着伞,但觉得这雨凉爽舒适,就没有撑伞,在雨中行走。平日时常经过秋月家的寺庙,却从未进去过,今天决定进去看看。
穿过大门,石板地一路延伸到后方的正殿,左手边是寺务处兼住家。墓地在正殿的右手边内侧,以围墙隔着。楠木气派地耸立寺中,伸展着宛如森林一般苍郁的枝叶。雨水打在宽阔的叶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庙境内杳无人迹。
绕到右手边,我看到秋月的身影,他坐在缘廊上双脚伸着。察觉我的到来,他嘴里含着冰淇淋扬了扬眉,向我打招呼。
我脱下鞋子,手撑在缘廊地板,一跃而上。缘廊的地板因雨而沾染了湿气,飘着旧木头的香味。秋月穿着短裤加T恤,双脚在缘廊边轻轻摆动。淡淡的烟雾自装在陶器的蚊香飘摇而上,一旁摆着文库本和装着褐色馒头的盘子。
「寺里不用忙盂兰盆节的事吗?」
「我本来也要帮忙的,现在不用了。」
「因为那件事的关系?」
「是啊。」
「他们似乎还在巡逻。」
「那我真希望他们早点抓到犯人啦!」
他两手撑在缘廊地板上,耸着肩,眺望着细雨飘落,细细的发丝自然地披散在眼镜上缘。我坐在他身旁望着庙境的风景。围墙另一头,隐约可见雨水淋湿的街道和御苑的森林。
「给人说闲话,我是不在意。」秋月说。「可是,拿我会剑道当证据,就有点讨厌了,对武田师父也不好意思。练剑道跟拿棍子去扁人是两码子事。」
「你喜欢剑道吗?」
我一说,秋月马上点头。
「我拿同样的问题问直也,他说『也不算是』。」
「那小子跟我又不一样了。」
「你那么喜欢剑道,却离开了剑道社?」
我这么说,秋月以怪异的眼光看着我。
「什么嘛!不要臭屁地问一堆。」
秋月嘴里叼着馒头,冷冷地看着我,不过没多久脸上又换上一抹饶富深意的浅笑。「算了,没差。反正他们一定跟你讲了吧!」
「武装政变的事,我听说了。」
「哦,那个啊。我是曾把三个看不对眼的学长赶出去过。」
「把他们赶出去了?」
「因为直也很惨啊。他做得那么明显,一定会被学长怨恨。」
「可是,你也跟那些学长处不来吧。」
秋月歪着头,喃喃低语:「我是怎么样都没差啦。虽然被他们欺负得满惨的,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为什么当初要忍受那种事,不过当时的气氛就是那样吧。」
「明明被欺负得那么惨,你却不怨恨?」
「嗯,是没有。」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乖乖忍耐,继续留在剑道社?」
「是啊,为什么咧?」
秋月傻笑着回避了我的问题,但隔着眼镜凝望我的眼睛不带一丝笑意。
「我本以为你是为了帮直也报仇。」我如此低语。
「我才不做那种事!」秋月嗤笑着。「老师,你没什么看人的眼光。」
「也许吧。」
「不过,去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些学长把你狠狠修理了一顿,对吧?」
秋月看着我,歪着头笑了。「算了,也是啦。」
「这是什么意思。」
「就当作是那样吧。」
他拿出香烟,递向我。「要吗?」
我环视着本堂说:「这种地方不能抽烟吧。」
「湿气这么重,烧不起来的。」秋月说着,叼着香烟点上了火。
烟雾飘散在细雨中。
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沉默地坐在抽烟的秋月身旁。虽然心想还是早点去西田酒馆好了,但要是现在慌慌忙忙地离开,更让人气闷,所以我不想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倔强什么,眺望着飘落境内的雨。
「老师身上有野兽的味道。」
秋月忽然喃喃地说,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以前夏尾身上也有那种味道,在那家伙还来道场的时候。我很喜欢那个味道,所以她身上的味道消失后,我觉得很可惜。」
他吞吐着香烟的烟雾,看着我。眼镜反射着沉沉垂着的云朵后的微光。他就像在估量我的身价。
「老师你也一样。」
「什么一样?」
「我很清楚,老师你和那时的夏尾有相同的味道。」
一时之间,我们两人沉默地互望。期间,秋月的烟烧得只剩烟蒂,他随手扔进装蚊香的容器里。
「好了,老师。你差不多该出发了。」
他低声说,我点点头。
「等会儿直也跟夏尾要过来。」
「过来玩吗?」
「要在正殿对打。」
「为什么不在道场练习?」
「因为夏尾不想回道场,她现在只跟直也对打。」
我步下缘廊,踩在鞋子上。一直贴着地板的屁股湿凉凉的。雨势稍微增强,我从包包里拿出折伞。秋月站在缘廊上,像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老师,你看过这样的东西吗?」
秋月忽然这么说,双手水平摆动,比画出类似长筒状的东西。
「该怎么说呢?长长的,跑起来滑溜溜的,经常出现在空地上。」
「是什么呢?」
我俩互相对视,没多久秋月说:「算了,没事。」
我离开了寺庙。
○
盂兰盆节一过,就到了五山送火※。我觉得今年从只园祭到送火的这段期间,时间流逝得比往年都快,没有日子一天一天度过的真实感。(※「大文字五山途火」是京都的祭祀活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环绕京都盆地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巨大文字,是京都夏天特有的景致。)
回顾这段转眼即逝的荒芜时光,有几幕画面犹如小岛般浮现眼前——在日暮中发光的西田酒馆、修二面向书桌驼着背的身影、直也嘴里塞满章鱼烧的模样、在路旁吃西瓜的孩子、懒懒地坐在潮湿的缘廊的秋月、夏尾的眼神,以及有魔经过的夜晚街道。
那天傍晚,我信步走出家门,并不是特别想去看送火,只是打算上街散散步,吃个饭。街上交错的行人中,偶有穿着浴衣的女性混杂其中。虽然炎热的日子持续到九月,可是一进入途火的时节就有一种夏日即将告终的感觉。
途中行经夏尾堂。之前经过都没有仔细瞧瞧,我稍微窥探了店里。在灯泡的光芒下,店内色调偏黄,门面虽窄但格局纵深,竖立着一堆像是制作竹刀用的细长竹板,还有一些护具,以及垂挂在墙上的剑道服。
我看到店后方有人,打算离去,但那人往玻璃店门跑了过来。
「午安。」
夏尾打开玻璃门说,我轻轻点头致意。
她也低头致意,发丝随动作摆荡。
「老师您要出门吗?」
「嗯,出去吃晚餐。」
「您不去看送火吗?」
「不知道,也许会去看。」
「时间晚了,就请您不要在街上走哦。」
我点点头,说了声「再见」,离开夏尾堂。我感觉得到她在身后注视我,虽然有心回望,但我没有回头。
出町柳车站附近人潮拥挤,车站前摆起了夜市,看得到警察疏导交通的指挥灯。大批民众正等着看送火。用过晚餐,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从高野川东边的河堤往北走,河对岸一片漆黑。御荫桥一带已是万头钻动,我走进人潮抬头望向东边,从建筑物之间隐约看得到大文字山,如红色闪电的微弱火光浮现在黝黑的山坡上。
忽然感觉到视线,看向身侧,直也就站在人潮的另一头看着这里。我回望他,直也笑着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受到监视的感觉。
「晚安。」直也说。
「来参观?」
「我和夏尾一起来的,不过走散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人群,坐在河堤休息。河边平常很安静,但今天从这里一直到贺茂川与高野川的汇流点都是人潮骚动,但早晚会平静下来吧。
「秋月告诉您,夏尾和我在寺里练习的事了?」
「对啊。」
「请不要告诉修二,他会胡思乱想的。」
直也说了声「请等一下」,沿着河堤跑开,不久带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果汁回来。我要付钱,他拒绝了。「没关系啦,老爸给了我零用钱。」
直也在我身旁注视着高野川。
「水真黑啊。」
「是啊,虽然很浅。」
「以前,我曾把一只动物绑起来,丢进水里。」
「为什么做那种事?」
「夏尾念小学的时候偷偷养了一头奇怪的野兽。夏尾喜欢一个人出去遛达,应该是她散步的时候遇上的吧。夏尾偷偷喂它东西吃,结果它开始在夏尾家附近出没,黏着夏尾不肯走了。」
「是狗还是猫?」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直也把小石头扔进黑暗的水中。
「总之,那东西很恶心。不管是去道场也好、学校也好,夏尾走到哪就跟到哪。到她国三为止一直跟着她。夏尾因为能力很好,一直处理得很好,可是我们和她都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应付不来。不过,那头兽从夏尾小时候就跟着她,对她来说就像第三只手,她不可能下得了手,我和秋月决定由我们动手。」
前来看送火的观光客纷纷散去,附近安静下来。我屏气凝神地倾听直也说话。他喝了一口果汁。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那头兽在夏尾睡着后,总是跟着钻进棉被休息。我们就趁那时候抓住它,然后,绑起来系上重物,在这河堤把它沉进河里。那天雨下得非常大,水位也飘高,我以为它肯定必死无疑了,才和秋月一起回夏尾家。」
「结果它没死啊。」
「告诉夏尾事情结束后,我和秋月各自回家。没想到在那之后,秋月再一次回到这里,把那头兽拉上来。」
「他为什么那么做?」
「对啊,为什么呢?那小子不肯说,我也搞不懂。不过,那家伙并不是秋月应付得来的,只有夏尾才有办法。」
「应该是吧。」
我自以为了解地回答。
「所以,夏尾打算自己下手。可是差一点点,最后让它给溜了。那时候,我因为剑道社的纠纷受了伤,没办法帮她。不过,下次我绝不会放过它。」
夏尾沿着河堤走过来。她看见我和直也,笑脸盈盈地朝我们夸张地挥着手。
「老师,那头兽还在街上乱晃哟。」
直也向夏尾挥手回应一边说道,口吻冰冷而阴森。
○
深夜,修二打电话过来。
「老师,你睡了吗?人在你住的地方?」
「嗯,不过还没睡。」
「老爸被打了。」
「什么?」
「被那个夜袭魔。」
修二说完,连忙补充:「不是多严重的伤啦,只是稍微擦过手臂而已,对方马上就逃走了。老爸说追了上去……总之,最后还是被对方给逃了。」
「不管怎样,没有大碍就好。」
「嗯。」
修二在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怎么了?」我一问,他「唔唔」地发出狗儿般的低吼。
「我老爸说,那东西像魔物。他虽然追了上去,但那东西简直像影子一下子就溜走了。虽然大家立刻展开搜索,可是不知道对方跑到哪里去了,真恐怖。」
「是喔。」
「嗯,我想说的只有这件事。不用担心我爸,就这样了。」
「嗯。」
我挂掉手机。
修二的声音消失后,虫子的振翅声忽然变大了。
淡淡的月光从木板的裂缝照射进来,但那一带之外仍是一片黑暗,空气中东西臭掉的味道混着泥土味。我伸出汗水濡湿的手,感觉很不真实。要不是修三打电话来,我的身体搞不好就这么融化在黑暗中了。
我振作起即将分崩离析的身体,在黑暗中踏出一步。
盘踞在废屋中的黑暗沁进我的体内,自己仿佛成了月光下的细长黑影。空地上空荡荡的,我屏息迈开步伐。
月光照耀的草丛中,身形细长的兽像在为我引路般奔跑,然后,它停下脚步,扭过长长的脖子,对我说了声:「喂!」
○
我去上最后一次的家教课。
傍晚醒来走出大楼,天空铺着一层云。煦风吹掠过近卫通,西方天空染成一片紫红色。路上行人的身影就像站立行走的影子。从荒神桥往南看,鸭川两侧的城市灯火感觉比平常更加虚幻。我在杂货店买了修二最喜欢的圆松饼。
店门关着,我从住家玄关走进去。老爹在饭厅里,环抱捆着绷带的手臂,出神地盯着电视。「晚安。」我跟他打招呼。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我。
「喔喔,辛苦了。」
老爹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手臂还好吗?」
「嗯?」
我拍拍自己的手臂示意,老爹这才领会了我的意思。「嗯嗯,还好。就这么点伤。」他抬起手臂给我看。
这时候,玄关的门打开了。
「晚安。」秋月大喊着走进来。
「你可以离开庙里了?」
我这么一问,秋月露出一脸呆相。
「我早就可以出门了,我只是赌气而已。」
「那,你不赌气了?」
「反正我的嫌疑也洗清了。」
秋月说着,指着楼梯示意让我先上去。
上楼后秋月瞄了修二的房间一眼,吃吃笑着,向我使了使眼色,走进直也房里。直也房间里传来夏尾的声音,看来大家都齐众一堂了。
进入修二房间,他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形,睡到打呼。我轻轻踢他几下,他呻吟一声起身,汗湿淋漓的,似乎不大舒服。
今晚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劲,我们两人都无法集中精神。他不停卷着头发玩,我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
我低声呢喃:「休息一下吧。」他放松下来,呼出了一口灼热的气息。修二在我身旁靠墙坐下。「来,吃一点吧。」我把圆松饼递给他,他满脸笑容地倒在手掌上吃。
「怎么了?今晚直也他们全众在一起。」我抽着香烟说。
「他们几个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修二竖起耳朵听,但直也房里没有半点声响。「真是不爽,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吗?」
「你不要这么钻牛角尖。」
「前阵子巡逻的时候也是,从以前就这样,夏尾放弃剑道的时候也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修二的视线飘向半空中,圆松饼在口中滚动着。
「那阵子夏尾常来家里,在老哥房间哭。我还以为她和老哥吵架了,一直担心他们的事。」
「她哭了啊?」
「嗯,我偷听到了。」
「偷听可不好。」
「不要跟我老哥说。」
修二摇了摇头。「不过真可惜。」他喃喃低语,「夏尾那么强,她根本没有必要放弃剑道。」
「再吃一点吧,不用客气。」
我说着,把圆松饼倒在修二的手掌。他巨大的手掌盛起圆松饼,倒入张大的嘴里,嘻嘻笑着。
○
时间已过晚上十点,我将课程告一段落。今晚老爹没邀我喝酒,时间静静流逝。直也房里明明有三个人在,却莫名安静。帮修二上课时,我偶尔竖起耳朵倾听,不过没听到半点动静。
我来到走廊,修二也跟了出来,他去直也房间看了看,惊讶地提高音量说:「老哥他们咧?」房里似乎只剩下夏尾,她好像说了什么。我走下楼梯回头看,修二耸耸肩走了过来。
「老哥和秋月好像出门了。」他这么说。
「什么时候?」
「不知道在搞什么,他们两个一定又在胡作非为了。」
「只有夏尾同学在房里吗?」
「嗯。」
我的目光越过修二的肩膀望向走廊内侧,直也的房门开着,夏尾从门缝间看着这边,我与她视线相对。
下到一楼,饭厅里不见老爹的身影。
「跑到哪里去了啊?他的手臂明明还在痛。」修二喃喃地说。
修二送我到玄关,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穿上鞋子,跟着我走出大门。「喂,不用送我了。」我说。
来到屋外,云层覆盖着天空。
「我走喽。」打算离去时,修二叫住了我,却又默不吭声。温温的风吹动着他乱翘的头发,他看上去很无所依靠、很不安。我停下脚步,回过身出声询问:「怎么了?」修三说:「要直接回家喔,老师。不要绕去别的地方。」他的声音被穿越街道的机车噪音掩盖,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我走在微温而不祥的空气中。甘甜的味道流窜过鼻尖,周围弥漫着果实香甜的味道。
○
灰色厚云覆盖天空,或许是接收到城市的灯光,明亮得有点可怕。甘甜的味道愈来愈强烈。我想,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我走进寂静的夜路,穿越狭窄的巷道,来到废屋的中庭。
蒙胧的街灯自围墙另一头投射过来。每当我踏出一步,便有草叶摩擦的声响传来。幽暗之中弥漫着青草和雨的味道,虫子执拗地在我脸旁飞来飞去。凝神细看,一口枯井埋藏在昏暗的草丛间。
夹杂着虫鸣,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听着听着,不禁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发出来的。汗水从太阳穴滴落,就像虫子爬过脸颊。
覆盖枯井的塑胶波浪板上,那头体形修长的兽身体蜷成一团,盘踞其上。它朝我抬起头,黑暗中露出闪着光的白牙,呼吸声就像「嘻嘻」的笑声一般。
我走近枯井,静静移开盖子,深邃的黑暗就在眼前。我拉起挂在井缘的塑胶绳,取出垂挂在井中的木刀。
在我身旁扭着身体的那头兽在草丛中停止动作,抬头看着废屋。不可能有人的废屋此刻竟摇曳着微弱的光。
我紧握木刀,躲进中庭角落茂密的树丛后。灯光摇晃二、三次就熄灭了,不见有人出现。
颜色偏红的明亮天空吸引我的目光,远方传来轰隆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
废屋方向传来踏草而过的脚步声,从我藏身的树丛前穿过。香烟的烟雾飘过。我从树丛中探出头来瞄了一眼,看到一个年轻男性精瘦的背影。那名男子穿过狭窄的巷道走出去。我滑出树丛。
就像平常那样,那头兽站到我的前方。
○
我看着那男子走在阴暗的街道上。
他似乎朝高中校园走去。在转角处,他把烟蒂扔在地上,在黑暗的柏油路上溅出细微的火花。我踩过烟蒂,尾随他走过转角。
男子沿着长围墙走。我让自己藏身在围墙的阴影,暗中窥伺。男人停下脚步,手边闪着橘光,我知道他正在点烟。
我沿着围墙移动步伐,接近男人的背后。
正当我要挥下木刀的那瞬间,背后扬起一声压抑的叫声:「秋月!」男人手边的光亮忽然消失,他往前跳了一步。木刀挥空了。我不由得脚步踉跆,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转身想跳到小巷另一头,背后传来木刀破空的声响。我侧身一跳,趁机挥出木刀,挡下朝我飞跃而来的对手的攻击。
黑暗中,我看到直也。他举起木刀摆出攻击的姿势。另一边,秋月站起身来,看着我。
「老师,请您冷静下来。」
直也语调沉静。「您认得出我们吗?」
我没有说话,口中逸出野兽的吟哦声,代替回答。
「没用的,直也。跟他说不通的。」秋月说。「就像我那时一样。」
我右手握紧木刀刺击对手,侧过身子。
架开直也的木刀,攻击他,但他闪开了。「喂!」他低声一喊,秋月绕到我背后。我打算以木刀击打直也,但他抢先一步击中了我的心窝。我顿时屈膝跪下,恶心得想吐,眼眶渗出泪水,眼前一片黑暗。
我单手紧抓住直也的木刀。
胡乱将自己的木刀越过肩膀往身后刺,传回正中目标的手感,背后响起秋月的闷叫。我趁直也看向秋月的那瞬间,架开他的木刀,击打他的太阳穴。
直也闭上眼倒地,没有再动。
我松了一口气,起身望向身后。
秋月捂着嘴倒在地上,手被鲜血濡湿。我拿起他的木刀,抛往围墙的另一头,低头俯视蜷着身体的秋月,以他握刀的手背为目标,挥下木刀。我再一次举起武器时,秋月哭了出来。
这时,身边漩涡般的噪音忽然停止,周围被静谧所笼罩。我听到自己恍如野兽的气息和秋月的呻吟。
仿佛忽然亮了灯,明亮的光把周遭照耀得犹似白昼,仿如巨木断裂的惊人声响回荡在空中,天空像是底部破了个大洞洒落大颗大颗的雨滴,柏油路面就像长了细毛,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就像被棉絮包围着。
雨水潸潸滑落下颚,仿佛我在哭泣一般。
雷鸣撼动胸怀。
我伫立在轰然巨响中,目光移往小巷的另一头。
夏尾就站在荒凉的巷道中央。
豆大的雨点刺痛地打在我们身上,小巷的柏油路面被雨水飞溅而起的细沫氤氲笼罩,青白色闪电照亮她湿透的身影,右手的木刀闪着光。薄薄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她宛如果实的玲珑曲线一目了然。她深深吸了一口周围雨水的气味,蓄势待发。
我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湿滑的木刀冲向她。雨声包围着夜晚的街道。空气中有一股香甜的气息。
我发动攻击,她跃身而起。
视野的角落,我看到被雨淋湿的兽翻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