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包厢的重低音清晰可闻。把头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使声音更加明显。
不如说,除了那个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奇怪,这间包厢里明明有七个人……
以人数来说稍微偏大的包厢内,别说歌声了,连谈话声都没有,全是咳嗽、叹气、用吸管喝饮料的声音。
要说其他声音,只有冰冷的塑胶碰撞声。我望向声音来源,三浦优美子撑着脸颊,不悦地滑着手机。
她的两旁是海老名和由比滨,三人构成女生组。隔着一小段距离,坐在由比滨旁边的人是我,接着是材木座、相模弟、秦野,大家围成简略的ㄈ字型。
男女生以坐在中间的我为界线分成两区,有种成为摩西的感觉。拜坐在中央所赐,两侧的状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浦闷闷不乐,海老名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由比滨不知所措地笑着。另一边的材木座和游戏社二人组则坐立不安,目光游移。
现在应该是庆功宴,这里却毫无让人兴致高昂的要素,只有意识越来越远,飘向另一个世界。
在游戏社还聊得挺开心的,现在却鸦雀无声。你们兴致太低落了吧,是吃了致郁系药物吗?还是沐郁乳?
好吧,游戏社的人跟三浦她们是第一次见面,这也没办法。
我们这样的人种面对同类,一开始会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遇到第一次见面的女生,却会发动怕生技能。到了我这个等级,岂止是第一次见面,连第二次、第三次见面都还会怕,心情始终维持在新人状态,成为一辈子的新鲜人。
结果,面对三浦和海老名,我们到现在都没说过话。
没人唱歌,气氛僵到极点。由比滨拉我的袖子,凑到耳边说:
「好像有点尴尬……」
柑橘清香窜入鼻尖,轻咬耳朵般的轻声细语,害我觉得痒痒的。
「是啊……」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表示赞同。我叹着气,扭动身子。你靠太近了啦……很难为情耶!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看,三浦跟海老名瞄了这边一眼!
但我并不会反感,下次有机会再麻烦您了!
我用眼神阻止由比滨,慢慢跟她拉开距离。由比滨愣了一下,接着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意图,害羞地迅速别过头。这样就能放心了……我才松了口气,她又用比刚才轻一点的力道扯我袖子,往我这边凑过来。为何?
「想点办法啦……」
「办不到……」
我苦笑着回答,维持平静,身体微微前倾,轻轻挣脱由比滨的手指,摆出源堂姿势陷入沉思。
在这个状况下,我再怎么试图炒热气氛,都是唱独角戏。甚至会拿点唱机痛打一顿材木座,然后直接引退。(注)
注: 相扑选手日马富士公平曾经用KTV的遥控器殴打贵之岩义司,最后因此引退。
「你怎么跟三浦她们说的?」
「咦?我说要跟你们几个人去唱歌……」
由比滨歪过头,轻描淡写地说。
「亏她听了这样的说明还愿意来……三浦人也太好了吧……」
「你不也没跟中二他们说……」
「因为讲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事实上,材木座、相模弟、秦野三人此刻正怨恨地瞪着我。
然而,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总之,我将手伸向点唱机,以便随时可以痛扁材木座。这时,有人从另一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还扯起袖子。
转头一看,材木座眼泛泪光,对我投以被遗弃的大型犬的眼神。
「八、八幡……」
「吵死了材木座闭嘴啦。安静点。」
「还要我更安静吗!我没讲过半句话耶?不觉得气氛超级尴尬吗?」
材木座已经压低音量,但因为音质好得莫名其妙,还是听得很清楚。无所事事的秦野和相模弟也侧身面向我。
「……真的。找一百个人问『这是在守夜吗』大概会有一○八人同意。」
「含税吗……」
「之后好像还会更高呢……」
秦野和相模弟都愁眉苦脸,用极低的声音附和。看,这不是又多两个人,变成一一○人了吗?各位观众,十%!(注)
注: 日本的消费税为八%,二○一九年十月起升至十%。
悄悄话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笼罩整个包厢的沉重空气,让窃笑声也逐渐消失。
干笑转变为忧郁的叹息后,我们几个男生偷偷观察其他人的模样。
仔细一看,三浦翘着脚晃来晃去,用手指玩着卷发,毫不掩饰很无聊。拜其所赐,男生组统统怕得要命。
三浦的态度乍看之下很恐怖,但换个角度想,其实也可以说很友善。她借由全身上下表达自己的不满,散发出「别跟我说话」的气氛,所以不难应对。我们也不要硬跟她搭话即可。
只不过,由比滨大概是放不下她,挪动身体滑到她旁边,开始操作点唱机。
「优美子,你想唱什么?」
「嗯——」
由比滨亲昵地用肩膀轻敲三浦,三浦大概也不忍继续无视,尽管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看向由比滨递来的点唱机。
她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聊着聊着,三浦的心情好像也好转。她不时会忍不住笑出来,拍打由比滨的大腿。
从旁人看来,如同两位正在嬉戏的少女,是一幅非常尊贵的画面。
三浦就交给由比滨了……问题还有另一边的。我偷偷看向海老名。
海老名虽然始终面带笑容,那抹微笑却是看不穿眼底情绪的应酬笑容。这才是最恐怖的……很难看出采用成熟处理方式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会让人不知所措。
我不安地心想「没问题吗」,这时海老名突然开口。
「游戏社是玩游戏的社团对吧?」
「啊,是的。」
如坐针毡的秦野吓了一跳,慌张地回答。相模弟虽然没有出声,同样超高速点头。看到他们有反应,海老名扬起嘴角,接着询问:
「喔~你们都在玩什么样的游戏?」
「啊,桌游,之类的……」
「喔~桌游呀~我也满常玩的。」
「啊,这样啊。」
「还满流行的~」
「对啊。」
「人狼之类的。」
「对啊……」
「还有密室游戏?」
「……对啊。」
秦野和相模弟轮流回应海老名。
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语尾重复几遍,最后逐渐消失。这是九○年代流行歌的结尾吗?
海老名的贴心之举,使交流在表面上得以成立,勉强算是称得上对话。只不过,气氛依然紧绷。
我切身感受到尽管速度缓慢,空气正在逐渐混浊,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不经意地望向旁边,材木座宛如一只金鱼,嘴巴一开一合。我懂。有种空气稀薄的错觉,对吧。
我和材木座斜眼看着对方,轻轻点头,目光交会了一瞬间。
「不觉得很痛苦吗?」「觉得。」「是不是扩大话题比较好?」「扩大的只会是伤口吧?」「也是。」
我们用声带几乎没震动的音量交谈几句,再度陷入沉默,对彼此发出浅浅短叹。
无趣的对话比沉默更不如。在沉默这方面,我和材木座是媲美史蒂芬·席格(注)的专业人士。我进入半冥想状态,打算等到跟冷场的联谊一样的无聊对话结束。过不了多久,终结的时刻到来。
注: 史蒂芬·席格的几部电影在日本版标题内含有「沉默」字眼,如《沉默的战舰》(台译《魔鬼战将》)、《沉默的要塞》(台译《绝地战将》)。
「不错啊,桌游很有趣。你们还玩哪些游戏?」
海老名带着悠哉的浅笑询问。相模弟和秦野互看一眼,眼镜闪过一道光。
「不,不行!」材木座见状,似乎感应到什么,稍微伸出手,用极小的音量制止。或许是因为他的举动太小,制止的声音并未传到游戏社二人组耳中。
相模弟把眼镜推回原位。
「这个嘛,我们玩的不仅限于卡坦岛、苏格兰警场这类主流游戏……还包括西洋棋、将棋、黑白棋等古典游戏,以及不需要游戏本体也能玩的海龟汤。」
「桌游展跟新作也都不会缺席。其他大概就是TPRG吧。最近是CoC——啊,全名叫『克苏鲁的呼唤』。不过,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自己设计出一款游戏,所以打算统统玩一遍。有兴趣的话,社办有很多款游戏,随时可以玩。」
秦野推了下眼镜,以像在嘲笑的笑声作结。这段回答十分流畅,与刚才结结巴巴的态度截然不同。
……为什么一扯到擅长领域,我们就变得特别长舌?对方一有可乘之机,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便立刻滔滔不绝,抓紧机会表现自己的优越。这是我们的坏习惯。
游戏社二人组鼻孔张大,气喘吁吁,很满足的样子。我和材木座则忍不住抱头,羞愧得想找地洞钻。
不过,不愧是海老名。她理解我们这种人,因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点点头随口带过。
「这样啊~」
海老名给予轻描淡写而不失礼节的回应。然而,坐在一旁的由比滨和三浦都目瞪口呆。
「说得好快……」
「哇……」
她们虽然只讲了短短几个字,语气及表情都透露出强烈的惊恐。三浦甚至明显地往后缩。拜托别这样好吗?
相模弟跟秦野也有所察觉,露出不知是干笑还苦笑的僵硬笑容,丧气地垂下头。
结果,包厢内再度弥漫沉重的气氛。
看来是没救了……当我即将放弃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是点的食物送来了吗?我望向门口。外面的人不等我们回应,便迫不及待开门现身。
「耶嘿——!」
「耶嘿——」
一个是用听了就烦躁的声音打招呼,侵门踏户如入无人之境的户部翔,另一位是用天籁美声打招呼,带着闪亮星光翩然降临的户冢彩加。明明是同一句话,为何可爱度差这么多?为什么户冢可以可爱成这样?太闪亮了~☆
在我胡思乱想时,叶山隼人从两人的身后探出头。他手上的托盘盛着从饮料吧取来的饮料。
「八幡,久等了。」
「喔,户冢。你来啦。」
我推开身旁的材木座,腾出空位,好让户冢自然而然地跟我坐在一起。这招实在太高明,连我都不禁佩服起自己!
话说回来,当初的确有邀请户冢参加庆功宴,另外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对坐在对面,三浦身旁的叶山及户部投以疑惑的眼神。户冢看了,苦笑着解释:
「啊,我回去的时候碰到他们……提到要去唱KTV,户部同学就说要来。」
「喔,原来如此……」
仔细一看,户部趁机坐到海老名的旁边,兴奋害羞地拨着后颈的头发。
「咦咦咦——优美子和海老名也在啊。哇咧——我都不知道!超巧的啦!」
就算要演戏,也演得像一点好吗……不过唯有现在,我想用力夸奖他「好棒棒!」
多亏叶山他们出现,三浦的心情好转许多,周围的气氛跟着祥和下来。我们这里的游戏社二人组仍然有点窘迫,但跟刚才结冻的气氛比起来,应该好了一点。
大家各自聚起来聊天,现场稍微有点庆功宴的感觉后,由比滨拍拍我的肩膀。
「要干杯吗?」
「……要吗?」
「看你一副不甘愿的样子……」
我将嘴角扭曲到极限,旁边的户冢苦笑起来。
「这种事该由合适的人做。」
我瞥向一位合适的人选。叶山似乎听见我们的谈话,朝这里使个眼色,耸耸肩膀,继续跟三浦聊起天来。叶山学长果然不怎么体贴……
不过,举办这场庆功宴的原因,亦即假舞会计划的发起人,正是我自己。既然要感谢大家,理应由我带头干杯和致词。
「……好吧,那我去说些什么。」
由比滨微笑着点头,户冢在胸前轻轻拍手。两人体贴的反应推了我一把,我刻意清了清喉咙,拿着杯子起身。
「恕我冒昧,在此讲几句话……」
由比滨和户冢拍手炒热气氛,其他人虽然面面相觑,一脸「要干么啊」的困惑表情,还是配合现场气氛,跟着拍手。
由于不习惯的关系,我带着些许尴尬,讲出第一句话。
「嗯……宴会也到了尾声。」
「那是结束时才说的吧。」
叶山在我换气的期间吐槽。吵死了要你管现在是我在说话我正准备要说啦——我用手势制止他,简短讲完剩下的话。
「感谢大家之前的帮助。托大家的福,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谢谢。那么,干杯。」
我简单地致词后,喊出干杯的口号,其他人也配合我一起喊,和身边的人干杯。
总算勉强有庆功宴的样子了。我松了口气,瘫坐到沙发上,让大家继续尽情地聊天。
× × ×
庆功宴的气氛可以说是达到最高潮。
起初游戏社和三浦她们显得格格不入,多亏叶山巧妙地从中协调,双方开始会聊上几句。户部带头开唱后,户冢也害羞地跟上。气氛一旦炒热,大家便按照顺序唱起歌来。
既然如此,当然也会轮到材木座和游戏社二人组……结果又是由叶山救场。
叶山随手点了出自千叶知名乐团的动画歌,唱完开头的副歌后,问一句「会唱吗?」便递出麦克风。材木座提心吊胆地接过麦克风,游戏社二人组也跟着加入,营造出大家都能一起唱的气氛。
一边适度地做球,让材木座跟游戏社二人组也能玩得开心,一边不着痕迹地表示「这类型的歌我们也听过」,这堪称是高等技术。
叶山还是老样子,处事圆滑。论这种表面上的交际方式,这家伙根本是天才……
我半是尊敬,半是惊恐地(注)视叶山,也有人跟我一样看着他。
「叶山学长人超好……」
「终于找到愿意用『学长』称呼的人……」
秦野和相模弟恍惚地凝视叶山一阵子,接着看看我和材木座,发出「哼」的一声,用瞧不起的表情鄙视。
就算被跟叶山比较,我很明白我们的差距有多大,所以事到如今并不会生气。可是我说啊,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来,没问题吗?我觉得不太好喔。是不是该以学长的身份教训他们两、三句呢——以学长的身份!学长就是要这样的啦!
因此,我拍了拍碰巧坐得离我比较近的相模弟的肩膀。
「哦——你喜欢叶山啊。跟姐姐喜好一样耶。你们俩真像。」
「啧!」
相模弟大声咂舌,板起脸来。没错没错,那表情超像的。哼哼,我就是想看你这种表情……正当我暗自窃笑时,材木座发出「唉呀呀」的声音,耸耸肩膀,无奈地叹气。
「八幡,你就是这个死样子。」
连材木座都说我……等等,你也没被当学长看待喔?
不过,不但把两位学弟骗来庆功宴,还挖苦人家,实在让我有点罪恶感。被说成这样也无可奈何。
在我想着是不是该补偿他们时,户冢拍拍我的大腿。轻柔的触感害我差点发出怪声。我拼命忍住,用视线询问他有什么事。
「我去拿饮料。」
户冢歪着头,晃晃空杯子。他大概是想出去装饮料,而请我借过。这时,我灵机一动。
「喔,我去就好。顺便拿大家的份。」
「可以吗?」
户冢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看这个情况,他可能会跟过来。所以我眨了眨眼,表示让我来就好。
「反正我也是顺便。」
我不由分说地起身,用拖盘装好桌上的空杯,迅速离开包厢,小心翼翼地走向饮料吧。
来到咖啡机前,我看见三浦用手指卷着金发,陷入沉思的模样,似乎在烦恼要喝什么。
三浦也(注)意到我,但没有特别跟我说话,只是瞥过来一眼。好吧,我也没什么话要跟她说。彼此彼此!
我到旁边的饮料机前,开始装冷饮。原本待在我半步之后的三浦,这时默默伸出手,按下卡布奇诺的按钮。
咖啡机开始运转。萃取咖啡的声音过后,是蒸气加热的声音。我斜眼看着机器,大量的纯白奶泡正(注)入黑色的浓缩咖啡中。
「我说……」
突然间,三浦咕哝道。这句低喃不晓得是对谁说的,可是以自言自语来说,音量有点大。我推测她是在跟我说话,面向那边,但她只是盯着还放在咖啡机内的杯子。
白色的奶泡在杯子表面慢慢扩散,其中几个气泡「滋」的一声消失。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我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后,终于将回应说出口。然而,她的问题太模糊,害我一头雾水。我简单地回问,同时继续装手边的饮料。
店内的广播音乐、从附近包厢传出的歌声、咖啡机的低沉运转声、玻璃杯的碰撞声,周围明明有那么多声音,我却觉得异常安静。
不久后,细微的叹息声混入其中。
「我是说结衣。」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我停下装饮料的手——不,是下意识地停下。
「……喔。」
我做出只是用来填补沉默的无意义回应。
下一秒,我立刻为此后悔。早知道应该装作听不懂她的问题。彻底无视说不定都比较好。
之所以没能这么做,是因为我多少也有点挂心。因此才会措手不及,不小心回应。
三浦静静屏住气息,似乎在等我继续说。
然而,我没有什么好回答的。正因为想诚实以待,才说不出话。
我明白什么都不说很卑鄙。但费尽唇舌,试图得到三浦的理解,感觉也同样卑鄙。
看到我一语不发,三浦不耐烦地一把拿起杯子,喀的一声放到托盘上,吐出掺杂焦躁的叹息。
「我不是你的朋友,一点都不在乎你怎么样,完全无所谓……可是,结衣就不一样了。」
她刚开始的语气虽然很凶,稍微换气后吐出的呢喃,却轻柔又带点沙哑。我反射性地回头。
她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不仅如此,眼底还燃烧着熊熊烈火。
「所以,可以不要这么不干脆吗?我看了很火大。」
毅然瞪视的眼神,令我倒抽一口气。说被震慑住也不为过。
完全不是因为害怕或畏惧,我想我是被她的温柔震慑住。
仔细想想,她总是用那堪称傲慢的真挚,默默守着自己身边的好友。叶山和海老名自不用说,她肯定也一直在关心由比滨。尤其最近没有侍奉社的活动,她们在一起的机会照理说会变多。正因如此,她才会心有所感吧。
她的眼神绝不是对着我,却蕴含足以令我动弹不得的力道。
如果我随便打发,想必会立刻被看穿。
「……我会妥善处理。」
我点头说道。这句话不是谎言,但也不是真实。只不过,我想不到其他适当的回应。
三浦狠狠瞪着我,不久后拨开肩上的头发,不屑地哼了一声。
「就这样。先走了。」
她转身离去,示意话题到此为止。
看着她的背影,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真是个好人……」
我的声音绝对不大,但三浦似乎听见了。她停下脚步,侧身回过头。
「啥?什么鬼。恶心。」
她的表情因嫌恶而扭曲,气势汹汹地丢下这句话之后,手指卷着微卷的金发,加快脚步离去。
从轻轻晃动的发丝间露出的脸颊,看起来有点泛红,这次,我用更低的音量重复刚才那句话。
× × ×
回到包厢时,轮到叶山唱歌。
不晓得是不是秦野和相模弟发的,大家都拿着萤光棒上下挥动,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再加上迪斯可球的光,整个空间显得相当华丽。不知为何,户部独自甩着毛巾,汗如雨下脑袋有病(注)。
注: 改编自日本摇滚乐团湘南乃风〈睡莲花〉的歌词。
在这之中,只有三浦一个人神情陶醉地水平晃着萤光棒。多么幸福的表情啊,跟刚才判若两人……太好了,她看起来很开心……
我不理会狂热的气氛,放好饮料,坐到沙发上。
这种时候我实在没办法跟大家一起尽情地玩,更显得无处容身。
户部跟由比滨他们自不用说,材木座和游戏社大概早已习惯这类宅圈活动,该兴奋的时候就兴奋得起来。我光是用腿打拍子就竭尽全力,而且看起来只像在抖脚。
我不是在故意装清高,但我真的会难为情。不如说是被现场气氛感染,跟着兴奋起来的自己很丢脸,才莫名其妙地在旁边装酷。我也知道这个毛病,但怎么样都改不了嘛。
现在能做的,只有永远盯着拍着铃鼓的户冢的大腿。
我呆呆地看着大家,撑着脸颊小口啜饮咖啡。由比滨(注)意到,便来跟我说话。
「太好了呢。」
「什么东西?」
由比滨慢慢环视室内。表情平稳,从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笑意。
「……大家好像打成一片,很开心的样子。」
「只要有个契机,也不是不能好好相处。温和混混和激进宅的精神构造大致上是相同的。」
我瞄了那几个男生——也就是户部、游戏社,还有材木座一眼。由比滨噘起嘴巴。
「我们又不是混混……到底哪里像啊?不是完全相反?」
「共通点很多吧。例如聚在一起时就开始无法无天,喜欢发亮的东西,穿黑衣服……」
「感觉好像乌鸦……」
「乌鸦的智商可能还比较高。」
「好过分!」
由比滨轻声抗议。但是看到不停甩动毛巾,鬼吼鬼叫的户部,以及喊着一堆听不懂的口号,拼命制造光害的材木座,实在很难不觉得乌鸦比较聪明……
事实上,「温和混混和激进宅的精神构造大致相同」这个说法,我认为不全是错的。
的确有不少混混喜欢动漫画。
听说有些人在课堂上看宅宅带来的漫画,结果深陷其中,甚至还去借续集。年龄层再高一点的话,似乎也有透过柏青哥等游戏机得知动画的存在,进而迷上它的人。
在这个时代,动画、漫画逐渐被视为流行文化的代表,「宅」这个字眼渐渐摆脱歧视、污蔑的意义,两者的距离自然更加缩短。
一般企业和动漫画合作的例子越来越多,电视节目对宅文化也逐渐转变为肯定态度。尽管不能否认其中包含商业意图,但还是能肯定地说,宅文化已经有了打入一般社会的立足点。
先不论高龄者,年轻人只因为喜欢动漫画或游戏,就被说三道四的时代已经过去。随着社群和影音网站日渐发达,流行、风潮更容易被观察,宅文化甚至开始变成一种时尚。
在当今这个时代,对流行敏锐的女高中生会用手机玩射击游戏,社群网站的流行趋势看得见跟动漫游戏有关的辞汇,将电竞列入奥运项目的呼声渐渐高涨。过去瞧不起的宅文化的排斥感,确实正在减弱。不过,因为这样就说动画——尤其是俗称的萌系动画被一般人接受,未免太牵强附会。
尽管如此,对年轻人而言,动漫文化确实更贴近生活了。
特别是在音乐方面。不仅是销量排行榜,实体活动也看得出这个趋势。知名DJ、作曲家开始为声优和动画歌手写歌,从动漫画元素取样做为次文化象征的例子不在少数,动画歌的主题活动也增加了。连似与宅圈无缘的大型音乐表演,有些地方和DJ也会播放动画歌。我就看过他们搭配歌曲,跟台下一起狂欢的影片。
在音乐方面,外向的人跟宅宅的存在并不冲突。
不如说,外向型的人跟派对狂大概只要玩得开心就无所谓。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搞不好反而不会歧视其他领域的人。只要现场有气味相投的伙伴及好兄弟,什么事都能乐在其中。派对狂就是这样。
实际上,现在户部看起来就超级开心……
我想着这些事时,由比滨轻轻地靠过来。我反射性地往旁边缩,想跟她拉开距离,她却拉住我的袖子,而无法如愿。
我仍然试图扭动身躯,由比滨把手放到嘴边,似乎要讲悄悄话。这么一来,我也不得不听她说。我微微歪头,将耳朵凑近。
包厢内回荡着高分贝的音乐,和户部他们的鬼吼鬼叫,令人心痒的呢喃声却清晰可闻。
「……星期六,要不要来我家?」
我怀疑自己听错,斜眼望向她,由比滨腼腆地笑着,拨弄起头上的丸子。在思考那句话的意思前,我出于本能地回答。
「呃,不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由比滨鼓起脸颊。
「你不是说你很闲?」
「嗯,是很闲没错啦。」
不过,没有去的理由。本想接着这么回,还没开口,由比滨就说:
「之前不是提过要做蛋糕给小町当礼物?我想说,这周六如何。」
「啊……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我去。谢啦。」
之前曾经跟她商量过小町的生日礼物,后来因为舞会的自律问题,导致这件事不了了之。不过,由比滨一直记在心里。她如此用心,我总不能用「不行啦,有点难为情……」这种理由拒绝。
我咕哝着回答,由比滨用力点头,愉快地笑出声。
「嗯!刚好妈妈也在,可以请她教我们。」
「好尴尬……」
我对由比滨的母亲这个人不但没有反感,甚至抱有好感,但若加上「女同学的母亲」这个身份,排斥感便瞬间涌上。可见我也是个又羞又喜的十七岁啰。
我垂下肩膀,自言自语被欢呼声淹没。原来是叶山正好唱完歌曲。我敷衍地配合大家拍手,叶山像在谢幕般,夸张地行了宛如王子的一礼。那家伙也挺乐在其中的。
乐曲尾声结束后,气氛瞬间迟缓下来。
然而,下一首歌的前奏很快地响起。户部左顾右盼。
「换谁?换谁?」
「啊,我我我!」
由比滨马上起身,走到三浦和海老名那边,拿起麦克风。
三个女生并肩而坐,开始演唱较为和缓的曲子,男生们跟着缓缓左右挥动萤光棒。说实话,我对流行歌一窍不通,不过三浦因为在意男生的目光,唱起歌来超害羞的,很可爱,所以我给予好评!
我两手空空,于是用眼神寻求萤光棒或铃鼓,结果跟刚唱完歌的叶山对上视线。
叶山扬起嘴角,跟相模弟要一根萤光棒,来到我旁边。
他默默递出萤光棒,我也默默接下,「啪」地折开。然而,我实在没有跟着挥的动力。
……好尴尬。虽然感谢叶山给我萤光棒,他为何坐到我旁边了?东西给完就可以走了吧?而且,他大可直接扔过来就好吧?
我对他施加无言的压力,随意挥几下萤光棒。叶山不知有没有看出来,从还放在托盘上的玻璃杯中拿走自己的份,一副要在这里待下来的样子。
「不唱吗?」
他看着三浦那群人,嘴巴放开吸管说道。
「我不做白工的。」
「亏你讲得出这种话。之前明明都在做白工。」
「岂止是做白工,还一直自掏腰包,从头亏到尾。」
我们没有看对方的脸,没有意义地你一句我一句,借以掩饰尴尬的气氛。
不过,叶山似乎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对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是因为男人的坚持?」
这一瞬间,我忍不住停下手中的萤光棒,一副「讨厌啦——」的模样捂住脸。
「……不要连这种无聊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好吗?超丢脸的别再说了赶快忘掉敢再提一次小心宰了你。」
我抱住头,怀着深沉的悔恨碎碎念。叶山听了,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地掩嘴窃笑。这家伙真——是个好人啊。
不久后,叶山控制住笑意,对我投以认真的目光。
「亏的部分还有办法拿回来吧。」
「我看很难……大概没机会了。」
我耸肩面向前方,逃避叶山的视线,拿起自己的咖啡喝上半天,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不知何时站起来的由比滨等人,正好唱到最后一段副歌,户冢、材木座、游戏社的兴致也高昂了起来。
至于户部,他摇着铃鼓,「耶嘿——」地大声吆喝。
「你啊……」
在声音的洪流中,叶山低声说道。他的话语被周围的声音盖过,根本听不清楚。
我别过头,不想去回问,也不想读他的唇。叶山也不再勉强多问,只是叹一口气。
「吵死了……」
没有针对特定对象的话语被噪音吞没,消失。谁都听不见这句无意义的呢喃。
传入耳中的是轻快的音乐、华丽的歌声、活泼的节奏。仿佛是从其他包厢传来的。
我因此不小心想起。喝醉——抑或是假装喝醉的那个人的话。
所以我——
等待着预告宴会结束的讯号。
× × ×
热闹的庆功宴落幕后的星期六。
若是平常,我会窝在家中度过悠闲时光。唯有今天不太相同。
如同前几天的约定,我正在由比滨的家里坐立不安。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她的家。第一次时只是去她的房间作客,而且雪之下也在。
这次却只有我一个人。
而且,她引领我到客厅,让我更不自在。
叠好的干净衣服、没见过的观叶植物、外覆花朵造型套的卫生纸盒、玻璃餐具柜里的干燥花、阳台的盆栽、淡雅的树木清香——一切都跟我家不同。
外人要踏进有生活感,甚至是家庭感的空间,需要颇大的勇气。等等,这不代表踏进由比滨的房间不需要勇气。不但需要,而且非常需要。
只不过,客厅会让人在另一种意义上有所顾虑。
尤其是没看到其他家人的时候……
咦,不是说比滨妈妈也在吗……来到客厅后,我只能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
不论再怎么看,都没看到我和由比滨以外的人,室内鸦雀无声。硬要说的话,只有由比滨在岛式厨房的柜子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由比滨穿着A字白色连帽连身裙——大概是兼具家居服——和毛茸茸的拖鞋,十分休闲。再加上她把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更显假日气息。
我则是海军蓝牛津衬衫,搭配卡其色长裤。这是以前小町帮我挑的安全穿搭——更正,是跟小町走在一起也不会丢人的正常服装。若再加件外套,便称得上商务休闲风。
我并没有特地打扮,而是考虑到万一见到对方的父亲,为了避免失礼,重视清洁感罢了。换句话说,选了这样的服装搭配也显现出我的紧张。
相较之下,由比滨哼着歌开始泡茶。
「我来泡茶,你先随便坐吧。」
「喔,喔……」
我照她所说,从餐桌的四张椅子里,拉出最接近门口的一张坐下。由于这段时间没事好做,我不经意地望向桌子,发现几本甜点食谱。
今天叨扰由比滨家,是为了做点心。本来想说方便的话,可以请她的母亲教导,可惜现在没看到人。再加上今天是星期六,我甚至做好她的父亲也在的觉悟,结果他好像也不在家。
可是……
这样一来,岂不是变成两人独处?
不,且慢。由比滨家还有一位——更正,一只家人在。在我寻找那只家人时,由比滨用托盘端着茶跟饼干走过来,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递茶过来。
「喔,谢谢……今天酥饼不在啊?」
「它跟妈妈出去散步。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喔……」
由比滨用手托脸颊,翻着甜点食谱,再伸向配茶用的饼干,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吧,她确实是在自己家,所以这很正常。从那轻松的模样看来,她平常八成也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像现在这样悠悠哉哉的。
相对地,我坐的椅子在平常似乎都是空着。在四张一组的椅子中,只有它没什么使用痕迹。她的父母亲大概习惯坐在对面。
这样的话,我突然好奇起她的父母,尤其是爸爸大人。
「……姑且问一下。」
「问什么?」
由比滨继续看着食谱,嚼着第二片饼干歪过头。
「今天令尊不在吗?」
「那什么语气啊,真不习惯!」
由比滨哈哈大笑,我却完全笑不出来。我是不介意跟比滨妈妈见面,不如说我挺想见她的。但换做比滨爸爸,我则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我是比滨爸爸,绝对会宰了我自己。无论我们是什么关系,在接近爱女的瞬间便已经踩到红线。此乃一旦有嫌疑就直接抹除的精神。
「爸爸是去工作吧?我不确定就是了。」
由比滨无视我的担忧,轻描淡写地说。太好了……我还在烦恼要怎么跟他打招呼……
我松了口气,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这时,由比滨挪动椅子靠过来,我则跟着往旁边挪。她将食谱推到我们之间,好像是要我一起看。
「虽然我想过很多种,太难的应该做不来吧?」
「没错。最好做不会失败的。」
我也撑起脸颊,将身体往由比滨的反方向靠,用空着的手翻阅食谱,思考要做什么。
每翻一页,精美的甜点图便映入眼帘。玛芬、马卡龙、苹果塔、费南雪、可丽露、焦糖杏仁饼干……个个看起来都美观又美味,小町一定也会喜欢。
不过,我做不做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根本办不到……首先,要怎么把蛋黄跟蛋白分开啊……分出蛋白后又要怎么处理?涂上去就行了吗?
由比滨也低声沉吟,不久后咕哝道:
「……饼干,之类的?应该,有办法,吧?」
未免也太没自信……前前后后歪了五次头,最后还附带转头看过来的眼神。
「原来如此……饼干的话,或许连我都会做。」
「你那是什么意思?」
我凝视由比滨,发自内心郑重地说,结果被她拍了一下肩膀。
「好痛……」
其实并不痛,但我还是小声抱怨,轻摸被打的地方。
这时,有人从我的肩膀后面探出头。是由比滨的母亲。她似乎正好散步完回来。比滨妈妈穿着很有春天气息的淡色系春装毛衣配长裙,怀里抱着爱犬酥饼。
「咦——妈妈反对~让人印象深刻的比较好。」
她用温和的语调说道,探头进我和由比滨之间看食谱。她靠得好近好温暖好柔软有股好香的味道我快不行了。很抱歉突然讲这种话。可是,是真的。还有,在我耳边的酥饼好吵,它在吐舌头还在舔我……
「打扰了……今天麻烦您了……」
虽然被酥饼舔个没完,我还是设法打招呼。比滨妈妈笑咪咪地说:
「交给我吧!妈妈会加油!」
「妈妈……你先到旁边去,之后再叫你……」
由比滨无奈地叹气,起身把她推出去。
「你不是要妈妈教的吗~」
「就说了,到时会叫你啦。」
比滨妈妈试图抵抗,由比滨仍然推着她的背,结果变得跟小孩子玩的互推游戏一样。母女间的嬉戏也很不错呢……
「没,没关系啦……这样遇到问题时,还可以请教……」
这幅景象太过温馨,我不禁想永远看下去。但如果放着不管,她们大概会僵持不下,所以我忍不住开口调停。比滨妈妈一副找到同伴的样子,绽放笑容。
「对呀~所以妈妈也一起想比较好~」
比滨妈妈向她微笑,由比滨不满地吐出一口气。
「……那好吧。妈妈觉得做哪种比较好?」
她勉为其难地坐回去,指向对面的椅子。比滨妈妈见了,轻轻一笑,坐到我们对面。
「既然要特地亲手制作,选个比较精致的甜点吧~」
「精致的甜点啊……」
由比滨看向天花板,思考起来。
「自闭男同学觉得哪种甜点好?」
比滨妈妈抱起腿上的酥饼,连同上半身一起歪过头,胸前的酥饼也跟着歪头。天真无邪的举动令我不禁扬起嘴角,只得把手拿到嘴边遮住。
「说到精致的甜点……就是好看又上相,看起来很贵,能跟妈妈友炫耀的……」
「(注)意一下你的用词~」
「竟然是站在主妇的角度挑吗!」
比滨妈妈露出有点僵硬的微笑,由比滨则投以怜悯的视线。她虽然纠正我的措辞,却没有否定内容,成熟的女性真恐怖。
「……啊,像马卡龙那样的?」
我想了一下,盯着酥饼回答。我的眼里只有酥饼,至于它的背后有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应该是这样的。结果,有许多东西跑进我的视线范围。但那完全是不可抗力。
「答错啰——」
听见她的声音,我抬起头。比滨妈妈用双手比出小叉叉。这个人是怎样,好可爱……她清了一下喉咙,正经八百地宣言:
「马卡龙是要从别人手中收到的,不是自己做的。」
「嗯,收到会很高兴。」
「可是做起来很累。」
由比滨天真地嘿嘿笑着,比滨妈妈将手贴上脸颊叹气。
这么麻烦啊?我看向食谱,光是制作那个外壳,难度就很高的样子。顺带一提,马卡龙的价格也挺高的样子。看来不论是用买的,还是用做的,都有点困难。
那要做什么才好?我一头雾水,比滨妈妈又清了清喉咙。
「所以,妈妈推荐水果塔!」
「咦,水果塔不好做吧?」
由比滨跟我纷纷露出「天啊」的表情。
光是听到名字,便觉得难度同样很高。我几乎没有做点心的经验,由比滨也不擅长,由我们做水果塔,会变成满溢的水果塔(注)喔?
注: 日本漫画家滨弓场双的作品。
我用视线这么告诉比滨妈妈。
比滨妈妈却笑着比出横向☆V字手势,还对我眨眼吐舌头。
「放心放心!塔皮可以直接买现成的,之后只要把水果放上去就行,没问题啦☆而且只要学会做法,任何水果都能用。」
「那我应该也学得会!」
听见比滨妈妈这句话,由比滨的双眼立刻发光。有道理,只要善用现成品,难度多少会降低一些。我也同意她的说法。
「这样啊,说得也是……咦,真的吗?」
「可、可以的啦!没问题……大概。」
一抹不安闪过脑海,我忍不住望向旁边。由比滨用力点头,双手握拳,坚定地断言。然而,最后还是破了功。对对对,就是在说你老是喜欢乱加料。那正是一切不安的元凶。每次都是那个「还差一味!」让料理毁于一旦。不过,只要我多(注)意一点就行了吧。
「好,试试看吧。」
「嗯!」
看到我们互相点头,比滨妈妈轻笑着说:
「那么,出去买东西吧。」
我和由比滨大表同意,酥饼也叫了一声,干劲十足。嗯——可是酥饼,你要负责看家耶……
× × ×
或许是因为晚餐时间将近,超市的食品卖场人声鼎沸。
充满活力的店内,我喀啦喀啦地推着推车,跟在由比滨和比滨妈妈后面。分成上下两层的篮子中,堆满米、肉、零食等商品,透过手把都感觉得出沉甸甸。今天来买的不只是做点心的材料,还有家庭日用品。
走在前面的比滨妈妈回头看我,展露微笑。
「不好意思喔~都是很重的东西。」
「不会,我习惯了。」
我也不是没陪母亲和小町采购过。小时候常跟家人一起出去买东西,挑战如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零食偷渡进购物篮……现在由比滨就在我的眼前做同样的事。
不过,今天搞不好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逛食品区。陪家人买东西时,只要听从她们的指示即可,我自己外出购物,也经常接到买这个买那个的指示,回家后再被她们用凝重的神情问:「你买这个做什么?」我哪知道绢豆腐和木棉豆腐的差别,都很好吃啊……
只有这点购物技能的我,现在顶多能帮她们拿东西,因此我跟在比滨妈妈的三步后面。
「有男生在果然不一样。真新鲜!」
我们在店里闲逛,不时聊个几句,来到蔬果区。这里不但有蔬菜,也有我们要的水果。从香蕉、苹果、橘子等常见的水果,到会想特地确认「我看看,你们是奇异果木瓜芒果对吧」(注)的罕见热带水果都有,种类非常多。
注: 〈你们是奇异果、木瓜、芒果对吧。〉为日本歌手中原明子的歌。
「要买哪些水果呢?」
比滨妈妈先是双臂环胸,又把手贴上脸颊思考。由比滨活力十足地举起手。
「桃子!」
「现在还不是桃子的季节。夏天才是产季~」
比滨妈妈温和地否决。
「是喔……我还以为是现在……」
「毕竟很像春天的水果嘛。」
事实上,购物篮里的确装满由比滨挑选的桃子口味零食。
或许是因为「桃花节」,才产生桃子是春天水果的误会。食品厂商也善用这一点,在每年三月推出期间限定的白桃果汁、气泡酒,以及各种零食。也因为如此,大家对桃子的产季没什么概念。
在这个时代,进口水果和温室栽培已是常态,所以更难搞懂食物的产季。我认识的剧画作者甚至说「可是日本的食品商也有错啦」。叫想出这种白桃商品的人出来!
在我东想西想时,比滨妈妈站到货架前。
「现在的当季水果是~草莓!」
她指向货架最前方,最引人(注)目的一角。那里放着满满的盒装草莓,周围还有华丽的宣传旗跟可爱的广告牌,俨然是大星宫草莓祭(注)。
注: 《偶像活动!》剧场版片名。
「喔——我也没想到呢。草莓感觉是冬天的水果。」
由比滨弯腰凑上去闻,整张脸笑了开来。
「好香……」
「那就用草莓吧。」
我才刚伸出手,便被比滨妈妈轻轻制止。
「不~行。」
她在我耳边轻声呢喃,我反射性地往后仰。超市的甘甜香气使我不只耳朵,全身上下都窜过一股酥麻。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发出类似「唔喵」的声音。我用视线询问为何不行,比滨妈妈板着脸,竖起手指。
「草莓不适合用在手工点心。」
「这,这样啊……」
真不可思议啊,在这个世界上,用草莓做的甜点明明就多到数不清。真不可思议啊,她要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啊。真不可思议啊,我一点都不会排斥。
这时,由比滨拉了一下母亲的手,介入我们之间。
「为什么?不是有很多用草莓做的甜点?」
「就是因为这样~吃到草莓的机会那么多,所以更要选让人印象深刻的水果。」
我对由比滨投以「这是什么意思」的视线,她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我们一起望向比滨妈妈,请她公布答案。
比滨妈妈不正面回答,而是带着微笑,提出另一个问题。
「自闭男同学,你喜欢什么水果?」
经她这么一问,还真的没办法立刻想到。在我思考时,由比滨不知为何马上回答:
「花生对吧!」
「干么擅自帮我回答?再说,现在问的是水果好吗?」
「可是,你不是喜欢千叶……」
「你是不是想叫千叶县民统统去吃花生?」
要知道,花生不是水果,不是树果,更不是木之实奈奈(注),而是豆类喔!本来想得意地秀一下小常识,由比滨却嘟着嘴巴,不满地问:
注: 日本女演员兼歌手。「树果」日文写成「木之实」。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
「……硬要说的话,梨子吧。千叶的梨子是日本第一。不对,是世界第一。」
「果然还是千叶!」
「不,千叶当然也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我真的满喜欢梨子的。尤其是幸水梨,味道自不用说,那清脆的口感最赞了,超好吃。每年到了夏天,我家都会一箱一箱地买。」
「比想象中还认真!好恐怖!」
我没有讲得多激动,由比滨却被吓得倒退三步……奇怪,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
另一方面,比滨妈妈则没有特别的反应,手抵着下巴认真沉思。
「现在也没有梨子……不过,倒是有桃子罐头。」
「喔——桃子罐头,好吃。」
由比滨一脸喜孜孜地轻声说道。这家伙真的很爱桃子……我在一旁看着,比滨妈妈则是点点头,下达结论。
「嗯,用罐头反而不错。还能省下糖渍(Compote)的时间。」
「反而吗……」
反而是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由比滨也一样歪头沉吟。
「糖渍……原来如此……安心,舒适……」
「没错~」
大错特错,那是Comfort。比滨妈妈不晓得有没有发现爱女的误解,笑咪咪地当作没这回事。
原来如此,就是这种教育方针,造就了她心胸宽大的个性。我不会说哪里大,不过真的很大。不只是遗传,环境也很重要。希望她就这样愈来愈大……我对她投以温暖的目光,由比滨似乎发现了,转头看我。
「桃子罐头啊……你觉得呢?」
「都可以。小町也不挑食。那么就桃子吧。」
比企谷家的夏天比较常看到梨子,但以小町的喜好来说,桃子应该算在喜欢的类别。我也不讨厌桃子。不如说人家最喜欢丰满的蜜桃了!
只是,要用罐头的话,有一点我很在意。
「罐头就跟季节没关系了耶。」
我瞄了比滨妈妈一眼,她愣了一下,随后露出柔和的微笑。
「现在是这样没错……不过,同样的季节会再次来临。」
她的语气非常温柔,却蕴含些许寂寥。垂下的脸跟夕阳下的她很像,散发淡淡的忧愁。那一定是大人才会露出的表情。
「过了几年,大家都长大成人,再吃到桃子的时候,会想起以前发生的这些事吧?亲手做的点心就是好在这里。」
由比滨的母亲眯起一只眼,像在教我们秘密的魔咒般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这句话就是如此触动我的心弦。
「感觉好棒喔!」
跟我一样听得入迷的由比滨,两眼闪闪发光。在女儿的尊敬眼神下,比滨妈妈掩着嘴角轻笑,淘气地眨眨眼。
「对吧?这招对男生最有效。」
「气氛瞬间没了!突然变得好心机……」
我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禁苦笑。的确,这招想必对男生非常有效。
每当闻到新鲜清爽的香气,沉浸在那令人心醉的甜蜜中,都会想起那个季节。
所以今天的事,我肯定也不会忘怀。
不愧是由比滨的母亲。我对这对母女投以不只尊敬,而是敬畏,甚至是恐惧的目光,跟在后面,一起去买罐头。
两人和睦地勾着手臂,踏着轻快的步伐继续聊天。
「妈妈也做过这种事吗?」
「对呀~爸爸也还记得以前的——」
由比滨的叹息,打断了她母亲的话。
「啊——嗯。还是算了。要听爸爸的这种事,就觉得有点不舒服……」
爸爸太可怜了……
× × ×
来到别人家的厨房,感觉实在很不一样。
水槽的位置、水龙头的开关、热水器电源、盘子的摆法、垫子的花纹、洗洁精的香味……各种不同让我感到新鲜。
不过,最新鲜的是穿围裙的模样。
由比滨的母亲将奶茶色长发盘到后颈,绑出一个丸子,再用水嫩双唇叼着的小花发夹固定住。
接着,她套上缀有荷叶边的长围裙,反手系紧。
比滨妈妈穿围裙的模样,让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比企谷家很少会特地穿围裙。
这跟我家厨房的情景截然不同。换成我们家,小町会居家用暗红色超土运动服,唰唰唰地甩平底锅,我妈则是穿着休闲服,带着死鱼眼将食材扔进锅子,烫一辈子的面线。至于几乎不会进厨房的老爸,他会穿着装模作样的睡衣,开心地用微波炉热牛奶。若到达我这种等级,连半裸都有可能。但就算是这样,也从来没有人问我「那样的装备没问题吗?」
在这种凡事都很随便的家庭环境下长大,自然会对穿好围裙下厨的模样抱持憧憬。
所谓「细致的生活」,是否就是这种感觉呢……
我茫然地看着比滨妈妈,她也(注)意到我的视线,露出微笑,接着轻轻拉起我的手,将一件深蓝色的半身围裙塞过来。
「抱歉喔~只有爸爸的围裙。」
「啊,不会,完全没关系……」
其实不给我围裙也无所谓,全裸就行了啦……本想这么说,她硬是把围裙塞给我,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我迫于无奈,将围裙牢牢系在腰间。这件围裙似乎很常使用,穿起来意外地合身。看来在由比滨的家庭,爸爸也会亲自下厨。
如果双亲都会做菜,为何女儿的厨艺却那么差?
我用怀疑的视线看着由比滨,她正俐落地穿好软绵绵轻飘飘的少女围裙。尽管已经忘了确切日期,那是之前我跟雪之下一起挑选的。跟挂在店里的时候比起来,多了一些使用痕迹,但还是看得出她很珍惜这件围裙。
由比滨拎起缀有荷叶边的下摆,露出得意的笑容。
「怎么样?看起来很会做菜吧?」
「……」
想不到挺适合的。
从天窗照进来的斜阳与墙边的间接照明掺杂,形成带有暖意的光。再加上这里是厨房,整个画面洋溢着幸福感,宛如商品型录上的照片。
托她的福,愚蠢的妄想不小心浮现脑海。
为了挥别这些妄想,我用有点快的语速说道:
「很适合很适合。我穿起来也挺不错的吧?」
我轻拍腰间的半身围裙,由比滨皱起眉头,面色凝重。
「嗯……嗯,很适合。」
「前面那段沉默很令人在意喔。」
「咦,啊,看起来像店员,挺不错的。可是围裙感觉……」
由比滨愁眉苦脸,鄙视地接着说:
「……臭臭的。」
「太过分了吧?对我来说当然很过分,不过这是你爸的围裙吧?」
「嗯。所以……」
「别担心,洗得很干净~」
比滨妈妈轻笑着说。
「赶快开始吧~」
比滨妈妈温柔稳重地说,由比滨活力十足地举起拳头。
「喔——」
「喔,喔……」
我也不得不像招财猫一样,轻轻举手。好难为情……
流理台上已经摆满材料。除了现成的塔皮、桃子罐头、鲜奶油等主要材料,还有巧克力米、其他水果等小东西,可能是用来装饰的。
实际动手后,我发现比滨妈妈推荐的水果塔不怎么难。她大概考虑到我是没有做点心的经验,才特地选择这道食谱。
将切成薄片的冷冻海绵蛋糕铺到塔皮上,抹好鲜奶油,放上桃子,最后涂满叫做果胶,看起来像润滑油的胶质液体,让表面看起来光泽亮丽即可。桃子接触到空气就会变色,但只要涂上果胶,即使在外面放上长时间,也能维持鲜艳的颜色。
第一个水果塔大功告成。比我当初想象得还要简单。
「机会难得,要不要多做几种看看~」
比滨妈妈从我的身后探出头。在她的建议下,我们决定再做几个。
既然这么简单,会想多下点工夫乃人之常情。
比滨同学很快地有了灵感。
「啊!涂上巧克力绝对会很好吃。」
她拍一下手,一副「我想到好主意啰」的样子。
看着由比滨掰开巧克力片,我便开始感到不安。最后,我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要按照正常的做法做,不是就做得到?」
「咦……我想说那样……比较可爱,感觉比较美味。」
她将碎巧克力片插进水果山里,白桃颤抖了一阵子,便滚落下来。这幅景象不但不可爱,反而显得惊悚。这样的组合很明显一点也不搭,还让人觉得「我好像看见了不协调音」。
「先打好基础再创新吧。」
「小雪乃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突然提到的名字,使我的表情瞬间僵住。
「……不意外。因为这是常识。」
我勉强持维持镇定。
由比滨好像并不在意,哼着歌,继续掰巧克力片。
「之前她来住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做饭。我以为好吃的东西跟好吃的东西配在一起,也会很好吃……」
「这个观念很恐怖喔……」
「咦,会吗?」
虽然可乐跟汉堡都很好吃,用可乐煮汉堡绝对超难吃……有所谓的正常做法好吗……
我为之愕然,张大嘴巴哑口无言。由比滨见了,将碎巧克力片往我的嘴里扔,还叉起一片桃子塞进来。
我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被喂食,也没办法难为情地说「不、不行,你妈在看啦」,只得用手指擦掉嘴角的糖浆,咀嚼食物。
「看,好吃吧?」
「你喔……」
我边吃边抱怨,顺便瞪了她一下。我没有丝毫不满,只是希望你至少先说一声,这样我也能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思考如何拒绝——正准备这么说时,我先意识到口中的异样感。
桃子的清爽和巧克力的香气……嗯……超不搭……
「……这种东西要先自己试吃过才对吧?」
由于不是完全吃不下去,我努力统统咽下,以非常委婉的意见代替感想。
不晓得是不是我说得太委婉,由比滨听不懂我的意思,纳闷地歪头。
「咦?我觉得一定很好吃的说——」
她说完后,也跟着试吃一口。
数秒后,她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轻轻点头,然后没再说话。看吧,果然不搭!由此可见,由比滨的味觉是正常的,只是做事的顺序不太正常……
这时,在一旁观看的比滨妈妈掩着嘴角笑出来。
「想用巧克力的话,这样应该比较好~」
她像要示范般,在旁边开始动手,将剩下的塔皮切成适当大小,涂上巧克力,放上水果,一个迷你水果塔便瞬间完成。
比滨妈妈轻轻拿起成品,送到我嘴边。
「来,啊——」
「谢、谢谢您。我自己吃就好。」
无的境界,要进入无的境界。我无视腋下冒出的汗水,和头皮渗出的汗水,努力装作冷静,同时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果塔,避免碰到她的手指。
「……呣——」
比滨妈妈不太满意,可爱地噘起小嘴。哈哈哈!只要事先知道,扼杀内心这点小事对本人比企谷八幡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哈哈哈!话说回来,她还真可爱哈哈哈!无来由的可爱朝我袭来,我勉强闪避,专心品尝水果塔。
「……好吃,太好吃了。」
刚才的味道跟密宝岛杀人事件(注)一样支离破碎,新的水果塔则是由巧克力温柔地包覆酥脆的塔皮与新鲜的桃子,仿佛听得见风声……
注: 《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中的分尸案。
我脱口而出坦率的感想,比滨妈妈立刻绽放笑容,松了口气。
「太好了~那么,来。结衣也尝尝。啊——」
「啊——」
她将水果塔送到正在做事的由比滨嘴边。由比滨毫不犹豫,一口吞下。这对母女平常就是这样吗……我对两人投以温暖的目光。由比滨(注)意到我在看,才猛然回神,红着脸默默挥手。她的口中有食物,所以不好发出声音,但我感觉得到她在否认「不是啦!刚才那是误会。总之不是啦!」。
放心放心,我知道我明白。那样也满好的,我觉得可以——我欣赏着这幅温馨的情景疗愈自己,同时点点头。不知由比滨是否理解,她继续品尝着食物,最后惊讶得两眼发光。
「嗯,真的很好吃!」
「巧克力要涂在塔皮内侧,而不是外侧。这样吃起来会脆脆的,很美味喔~」
「喔~原来如此——」
由比滨一副「那我就懂了」的模样,立刻动手在塔皮上涂巧克力。此情此景令我有点感动。说给他听,做给他看,让他实际操作,给予称赞,如此方能使人动手去做(注)……我亲眼见证了何谓培育人才。
注: 日本军人山本五十六的名言。
「喔喔……果然非常熟练啊……」
我喃喃说道,比滨妈妈挺起胸脯,嘿嘿地笑着。
「对吧~我很擅长下厨的~」
不,我是在称赞您懂得如何应付女儿……算了,无所谓!比滨妈妈得意的笑容可爱就好!
「水果塔没有固定的做法,加入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行。有时也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美味组合。」
「这样啊。」
「对呀~」
比滨妈妈温柔地笑着说。但我认为这也是拥有足够的烹饪基础,能在脑内想象味道的人才做得到的事……
跟比滨妈妈交谈的同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由比滨正在发挥创意。她刚刚放了什么东西上去……
「妈妈,怎么样?」
「嗯,不错呀。再加入独门秘方就完成了。」
「独门秘方?」
「没错,最棒的调味料。」
比滨妈妈把手放到由比滨耳边,讲了什么悄悄话。由比滨一听,立刻脸泛红潮。
「讨厌啦——别说这种话,走开啦!」
「唉唷~」
由比滨气呼呼地把母亲赶到我这边。既然女儿不肯搭理,我自然地成为下一个目标。
「那么自闭男同学,你觉得是什么?」
「嗯——是什么呢?哈哈。空腹感之类的吧——」
我装作忙着挤鲜奶油,顺便抽空听她说话的模样,说出标准答案。比滨妈妈听了,虽然脸上维持笑容,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下来。
糟糕。这是不说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就无法继续推进剧情的事件。像勇者斗恶龙那样!
「……还是,别人请客的大餐……很好吃呢。」
我试探性地说,比滨妈妈用手扶着脸颊,垂下眉梢微笑。由比滨则整个人傻住了。
「自闭男,你好扭曲喔……」
「是很好吃没错~」
「妈妈,不可以同意他啦!」
被女儿一念,比滨妈妈清了清喉咙,重新说道:
「希望你往亲手做的料理的方向去想~」
说到让料理更美味的最佳调味料,不外乎空腹感、免钱饭、吸大麻引起的食欲旺盛状态(其实还有各种说法)。对我个人来说,只要有大蒜、猪油、味精,什么食物都好吃。不过在甜点方面,这个答案绝对是错的。
既然如此,她想听的答案显而易见。
「那就是诚意了吧。」
我腼腆地笑着说,比滨妈妈以微笑代替回答。
× × ×
「接下来,就是等它冰透。」
比滨妈妈关上冰箱门,这么说道。
为了使那个叫做果胶的东西定型,我们把水果塔放进冰箱冷藏。嗯,大部分的水果都是冰过后更好吃。
甜点制作告一段落后,我脱掉围裙,走向客厅。由于我还不太会做甜点,尽管难度不高,还是有一定的疲劳感及确实的成就感。
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吧——我正准备晃去沙发那边时,突然被人抓住衣服。
回头一看,由比滨单手抱着爱犬酥饼,揪住我的衬衫下摆。
「那个,来一下……」
她用酥饼的身体遮住嘴角,小声说道,然后拉着我的衬衫,打算带去什么地方。
「喔,喔……啊,先失陪了。」
我对比滨妈妈低头致意,被由比滨拉着离开客厅。
「好——不急不急。好了之后再去叫你们~」
比滨妈妈银铃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我跟上快步走掉的由比滨。
目的地是由比滨的房间。
我照着指示坐到椅垫上,由比滨抱着酥饼,坐到自己的床上。
「嗯……怎么办?要做什么?」
她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记得之前烟火晚会的时候,她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拜其所赐,我反射性地再度脱口而出无意义的话语。
「这个嘛……先回家一趟吗?」
「谁要回家!这里就是我家!还是我的房间!」
由比滨一喊,酥饼也跟着叫了几声。
「但事实上就是没事做啊。」
「啊——嗯,是啦……啊,要不要看毕册?」
由比滨灵光一现,将手伸向床边的柜子,抽出天鹅绒封面的相簿。
「看那个干么……只能办『帮丑女取绰号大赛』吧。」
「谁要办那种比赛!差劲!太差劲了!」
她不断低声碎碎念着「差劲,差劲」,似乎真的发自内心,害我的心痛了起来。
「对男生而言,毕业纪念册就是这种东西啊。据我听说,其他用途顶多像是介绍女生用的目录。根本是交友软体。」
「这个也超级差劲!」
这只是我在教室听户部那群人提过,一知半解的知识。由比滨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也会做这种事吗?让人介绍女生给自己,之类的……」
「我的话,得先找人帮我介绍愿意介绍女生给我的人。」
「啊——嗯,原来如此……」
您明白就好。
「啊,不过我有点想看你国中的样子。」
「……还是算了,好丢脸。算了算了。」
她暂时放开酥饼,迅速将相簿收进柜子深处。
……可惜。
我轻轻耸肩,这时酥饼对我使出身体撞击。
「喔,怎么啦。」
我接住很有活力地吐着舌头的酥饼,全身上下摸一遍,它的毛纷纷飘到空中。酥饼大概正在换毛期。难怪刚才做甜点时,不让它靠近吗……
由比滨看到我满身是毛,不禁尖叫出声。
「啊!对不起!酥饼,过来!」
「没关系,我家有猫,所以习惯了。总之,给我一把刷子。」
「嗯,嗯……」
我让酥饼坐在自己盘起的腿上,接过刷子,轻轻抚摸它的背,帮它梳毛。这段期间,酥饼非常乖巧,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经过一会儿,由比滨跪着移动到我旁边,好奇地探头观察。
「喔——真的挺习惯的。」
「有养宠物自然会变成这样。味噌汤里有猫毛也不会在意。」
「这不对吧……」
由比滨垂下肩膀,无言以对。接着,她似乎想到什么,起身走向衣柜,又立刻回来。
她以鸭子坐的姿势坐到我旁边,拿出一个东西。
「锵锵——」
那个东西是俗称的滚滚棒——胶带式清洁滚轮。对有养宠物或中年大叔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必需品。那些家伙超会掉毛的……而且枕头很臭。
平常打扫自不用说,跟宠物玩时沾到身上的毛也能轻松去除,相当方便。
「谢啦,我之后再用。」
「我帮你。」
话刚说完,由比滨便取下滚滚棒的盖子,在我的肩膀及背部滚来滚去。
「不用了,没关系。住手,好痒。」
我扭动身躯试图闪躲,由比滨却坏心地笑了,滚得更加起劲。我越想逃,反而越刺激她的嗜虐心,让她开心地追过来。
「我滚我滚~」
沾到毛的地方八成都被她滚过一遍。又痒又难为情又柔软还有股香味,我根本承受不住。
胡乱抵抗可能导致意料外的肢体接触,因此逃跑时也得绷紧神经。具体来说,我拼命使用着交感神经,所以全身上下都泉涌出汗水。
「我说,可以停了吗?比起Corocoro我更喜欢BomBom啊(注)。啊!啊,喂,不要,真的不要……」
注: 日本漫画杂志名。「滚滚棒」日文为Corocoro。
不,不行!怎么不是Corocoro,而是BomBom碰到人家啦~!在我差点发出怪声时,有人敲响房门。
玩得很开心的由比滨瞬间停下动作,迅速与我拉开距离。
「结衣,方便打扰一下吗~」
「嗯。」
她一脸镇定,用平静的声音简短回答,刚才的兴奋模样荡然无存。我则抱着酥饼喘气,像极了危险的兽控。
在我努力调整呼吸时,房门开启一条缝,比滨妈妈探出头来。
「自闭男同学,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餐?」
「没关系,我也不方便打扰到太晚……」
总不能烦劳人家到这个地步。抓准时机潇洒离去,方为精明的男人。
「是吗?」
听见我的回答,比滨妈妈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她又浮现灿烂的笑容。
「可是,我已经煮好了♪」
她还吐出舌头,比出横V手势抛了个媚眼。
多么令人安心啊,哪像雪之下的母亲……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没想到这个人也是策士!
× × ×
夜风吹在火热的脸颊上,很舒服。吃完晚餐,离开由比滨家后,街道已沉入夜色中。甜点也大功告成,我捧着装成盒的水果塔,小心翼翼地走着。特地出来送我的由比滨,担心地看着我的脸。
「刚才是不是吃太多了?还好吗?」
「喔,那点量还行……」
我嘴上这么说,腹部却涌上强烈的饱足感。
跟由比滨母女一起享用的晚餐十分美味。只不过在不知比滨爸爸何时回来的情况下,我始终维持在紧张状态,坐立不安。
因此,我始终只会应声附和她们说的话,结果在不知不觉间,碗里的白饭被添得跟山一样高。
……没办法。要吃多一点,比滨妈妈才会高兴嘛。
每当我把一大口白饭扒进嘴里,她就会露出「男生就是要这样」的表情,害我也有种「我做得到」的感觉,忍不住再来一碗。
最后当然就是吃得太多。光是走在路上,快撑破的肚皮便让我频频皱眉。由比滨愧疚地双手合十道歉。
「对不起喔,妈妈太兴奋了。看到男生吃很多,她好像很高兴。」
「当妈妈的就是这样……我们家也是,每次回老家都会被塞一堆食物。跟Stamina太郎(注)一样。」
注: 日本连锁吃到饱店家。
「这么夸张?」
由比滨惊恐地说,我点头表示所言不假。啊,我并不讨厌喔。因为奶奶煮的饭跟Stamina太郎都很好吃!最喜欢Stamina太郎了♥喜欢到会一屁股坐上放大镜的地步(注)。
注: 改自Hazuki眼镜式放大镜的广告。广告中为了彰显眼镜之坚固,让人直接坐到眼镜上,最后说「最喜欢Hazuki放大镜了」。
我和由比滨一面闲聊,一面走向车站。当我们开始并肩而行时,由比滨小声呢喃:
「今天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吧。」
「嗯。不过,很开心……一起做点心真不错。好开心。」
「但一个人做更有效率。」
我不小心泼了一盆冷水,由比滨鼓起脸颊。我回以苦笑。
「可是亲手做过之后,会觉得不像在工作耶。一起做点心确实很愉快。」
「嗯,对呀。」
由比滨静静微笑,我点头回应,并重新拿好手中的盒子,确认内容物的状况,缓缓说道。
「……那样小町应该也比较高兴。那家伙超爱做家事的。」
最近流行体验型活动,生活娱乐也相当兴盛。所以说,想送小町礼物的话,或许该将体验本身送给她。
有的价值用再多钱也买不到。至于买得到的东西,则靠家人的钱解决。叫我尼特大师。
在我想着这些无意义的蠢事时,由比滨发出感叹。
「喔——对耶。一起做点心或许也不错!」
「嗯,所以……」
我默默递出手中的水果塔。由比滨看了,纳闷地歪过头。
「饼干,很好吃。所以,嗯,算是回礼……虽然有点早。」
我战战兢兢地把盒子交给她,由比滨轻笑出声。
「材料不都一样。」
「不完全一样。我加了独门秘方……」
由比滨说得没错,那些材料在厨房里都找得到。但是,我有遵照比滨妈妈的指导,加了些独门秘方。
由比滨盯着盒子,调侃似地抬起视线瞄过来。
「喔……加了什么?」
「讲出来就不算独门了吧?」
「也对。」
由比滨笑着接过盒子。
「送我到这就好。拜啦。」
「嗯,学校见。」
她在胸前轻轻挥手,我点头回应,走向车站。
走没多久,我转过头,发现由比滨还站在那里,用力对我挥手。我轻轻举起手,再度迈步而出。
讴歌假日夜晚的人们,在寒意消退的站前大道漫步而行,让人感受到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
季节更迭似乎也反映在照明上。街灯、霓虹灯、大楼、公寓散发的微光,看起来特别耀眼。
或者该说,今后等待我们的,正是这样的日常。
对于之前三浦的问题,我忽然想到类似答案的回答。
若能在往后的日子,逐一实现她的愿望——
脑中浮现了这种不可能成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