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跟舞会结束后,在校生上课的日子也剩没几天,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期末考,之后便剩下发还考卷跟结业典礼。
期末考一结束,校内便立刻充满春假的气氛。
考试期间,各个社团都停止活动,从今天起重新开放。外面传来精神十足的吆喝,以及金属球棒的清脆敲击声。
唯有使用体育馆活动的运动型社团例外。
在通常的情况下,排球和羽球社会在这里立柱设网,现在馆内则设置了临时试衣间,还排着折叠椅。在场不见任何社员,只有几组明年春天将进入本校就读的一年级新生及家长。
其中一组是我跟妹妹小町。
今天,本校针对获得入学资格者举办说明会,顺便测量制服尺寸。
简言之,今天是小町的制服处女秀。为了代替工作繁忙的双亲见证这一幕,我擅自赶了过来。
眼前是用隔板和帘子隔出来的临时试衣间。我目送小町走进去,坐到不太习惯的折叠椅上。
等待小町量完尺寸,试穿完毕的期间,我想起教室的景象。
在考完试的解放感之下,教室热闹得不得了。
在我迅速收拾东西时,吵闹的交谈声从未间断。
有人潇洒地离去,也有人哀号着「我都不会写啦~惨了,要补考啦~」我说的那个人就是相模……不愧是相模元祖(注)。讲出来的话浅薄得吓人。
注:日本品牌的超薄保险套。
另一方面,户冢和叶山等运动社团的人,急忙赶去久违的社团活动,三浦、由比滨、海老名留在教室后方的靠窗老位子,愉快地讨论等等要去哪里玩。我之前跟由比滨提过考完试要一起出去,应该要等到明天以后。
到时该跟她说什么呢?我边想边换一只脚翘。
座位前方是试衣间。小町跟工作人员好像在帘子后面聊什么。
「尺寸可以吗?」
「嗯——好像没问题……啊,这个裙长……」
「那是……」
窃窃私语声将我拉回现实,中断思绪。裙长这个词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我竖耳倾听小町的声音,瞪着帘子,不停地抖脚,迫不及待她的出现。
不久后,帘子拉开。
「锵锵——」
从试衣间走出的,是身穿总武高中制服的小町。
「……喔喔~」
我将抱着胳膊的双手松开来鼓掌。小町的心情一好,得意地挺胸,扠着腰摆起姿势。
「怎样怎样?可爱吗?可爱吧?」
「是是,世界第一可爱。」
「哇~出现了,这个人有够随便。」
事实上,小町的可爱岂止世界第一,连「那个世界」都要包含在内,根本是人类史上最可爱。但比起这点,有太多部分令人在意了,害我不小心夸得太敷衍。而那令人在意的部分,我实在无法当没看见,歪头皱眉。
「裙子会不会太短了?没问题吗?哥哥好担心。」
「哇,你好烦。」
刚才还很高兴的小町,表情瞬间转为嫌恶。不过,摆出那种脸也没用,我的服装检查可还没结束。
「算了,裙长可以再调整,但这件外套……」
小町似乎也很在意我说的地方,将手伸向前方,检查外套的袖口。那件外套的袖子比小町的手臂长很多,甚至遮住半个手掌。小町甩甩袖子,像招财猫似地动一动手肘。
「喔,这个呀?」
「对,就是这样。很可爱。」
我低声沉吟,表示「干得好啊」。小町的脸变得超臭。
「哇,好恶心……算了,可爱就好。」
小町似乎理解了什么,继续甩袖子。站在旁边的工作人员,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
「看起来虽然有点大,大家订制制服时,都会多留一些长度喔。」
「啊,完全没问题!麻烦照这个尺寸做。」
小町慌张地说,工作人员这才笑着点头。
「那么,请到这边……」
试穿告一段落。不过,我还有事要做。
「啊,请问方便拍张照吗?我想跟家人报告。」
工作人员观察了一下周遭的情况。
「已经没人在排队……您慢慢拍没关系,拍完再通知我即可。」
可能是因为不少人会拍试穿照,工作人员一副很习惯的样子,微笑着回答,接着便走进试衣间后面。
我拿出手机,将镜头对着小町。
「好,来拍照吧。」
我开启相机,喀嚓喀嚓地按下快门。赞喔赞喔~再大胆一点~
「来,换个姿势——转一圈看看——好,再摆个姿势。」
小町按照我的指示,一下装模作样,一下更换站姿,最后转了圈,带着笑容比出横V手势。
「嗯,差不多了。好,收工。」
拍完照片,我坐回先前的座位,检查照片。嗯,拍得真好。我精心挑了几张,用简讯传给双亲。
小町在一旁喘气,似乎有点疲惫。她走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
然后,她露出满足的笑容,摸着制服,环视体育馆。
「小町很快就要上这所学校了呢。」
「有真实感了?」
「嗯。好期待!」
小町兴奋不已,两眼闪闪发光,有如置身梦中女孩,开始述说一堆想做的事。
「上高中之后,有好多想做的事!念书……先随便念念就行,还有打工,放学后跟朋友出去玩!也想办舞会之类的活动。」
不要只是随便念念,稍微努力一下吧……我如此心想,同时应声附和。这时,小町忽然垂下视线。
「……还有社团。」
她补充一句,瞄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读出言外之意,瞬间语塞。
但我不得不告诉她。
毕业典礼及舞会的那一天,比企谷八幡最漫长的一天。
那一天,我受到恩师的薰陶,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尽管手段、解法、证明过程仍是未知数,我确实得出了解答。
「社团……侍奉社会解散喔。」
小町露出寂寞的微笑点头,以代替回应。前倾的身体慢慢靠到椅背上,纤细的双肩无力垂下,双眼凝视着全新的制服裙。
「是吗,会解散呀……」
她垂下头,喃喃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
「……嗯。我会让它解散。」
我拍了拍小町蜷起的背,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脸,尽全力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是当时没能回答的我,得出来的结论。不是交给其他人,而是凭借自身的意志,做出这个选择。
听了我夹杂虚张声势的宣言,小町愣了一下,不久后噗哧一声笑出来。
「哥哥在耍什么帅啊……」
她无奈地轻声叹息,我试着缓和气氛。
「如果害你尴尬,对不起喔?」
「啊,这个不用担心。小町会自己享受高中生活。因为雪乃姐姐和结衣姐姐都是小町的朋友,跟哥哥和侍奉社无关!」
小町拍拍胸脯,露出充满活力的笑容。接着,将头靠到我肩上,轻声说道:
「所以,哥哥照自己的意思做就行。」
「谢谢。」
我回答后,小町笑了笑,迅速站起来。
「那小町去换衣服啰。」
「嗯……回家吧。」
我也跟着起身,小町却干脆地拒绝我。
「啊,小町要去跟其他新生吃饭。」
「咦?什么?」
「之前不是说过吗?现在的高中生在入学前,就会靠社群网路认识了啦。所以等等要一起吃饭,加深情谊。」
小町愉快地笑着,走向试衣间。我目送她离开,坐回椅子上,想象起还没见过面的新生。
入学前的聚餐啊……
……没办法参加的人,还没开学就(注)定要变成边缘人了吗?
社群网路发达的现代社会,对现代的高中生来说是一大考验呢……
× × ×
我跟小町在体育馆道别,回去主校舍。
经过试穿制服、量尺寸、拍照等一连串流程后,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从窗外照进的阳光也倾斜许多,走廊开始染上淡红色。
远处传来社团的练习声,以及管乐器的乐声,走廊上则只有我的脚步声,拉长的影子也形单影只。
这是再熟悉不过,平凡无奇的放学后景象。短短一年前的自己,大概不会有什么感想,现在却在这幅景象里,感觉到寂寞与怀念。
我沉浸在寒冷的空气及微凉的感伤中,走向大门口。
那里出现一个人影。
坐在伞架上的那名少女,胸前抱着一个大袋子,看着外面发呆。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丸子头上的淡粉色发丝跟着在暮色中摇晃。
我不可能认错人,是由比滨结衣。
夕阳照在灰尘上,产生不规则的反射,闪闪发光。她那点缀着光粒的脸庞,散发出分不清是忧愁还是寂寥的虚幻气息,比平常更加成熟的表情非常美丽。
我不敢叫她,吞回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相对地,我脱掉室内鞋,塞进鞋箱,将乐福鞋扔到地上。
由比滨听见声响,往这边看过来。
「啊,自闭男。」
她呼唤我的名字时,已经换上一如往常的活泼笑容。我为此感到放心,换好鞋子,走向由比滨。
「怎么了?」
「我在等你。」
「咦,为什么……等一下,难道有什么事?」
我担心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约定,由比滨挥挥手。
「啊,不是啦,没什么……只是看你的鞋子放在鞋箱,还没回去,不知为何就……」
在胸前左右挥动的手越来越慢,最后停下。由比滨把不知该摆何处的手移到眼角,将头发拨到耳后,略显害羞地别开脸。
「……就留下来等你了。」
「喔,是吗……」
从头发底下露出的耳朵,以及看似柔软的脸颊染上朱红,仿佛将夕阳直接描绘上去。我看了也跟着难为情起来,讲话支支吾吾。由比滨看到我一脸困惑,笑了笑以掩饰害臊,拨弄着丸子头。
「之前说过考完试要一起出去玩,考试期间都没好好聊,所以想说等你一下。」
「抱歉,我该主动联络你的。」
「没关系啦!」
由比滨摇摇头,叫我不用放在心上。她的语气虽然轻快,笑容却忽然变得虚幻。
「……因为,我就是想等等看。」
她凝视着窗外远方的余晖,那表情令我说不出话。
或许真的如她所说,没有特别的理由。抑或只是她在避免直接明言。
我不会知道真相。
可是,仔细一想。
她总是在等待。
等待我,或是我们。
我现在才发现这件事,用简短的话语道谢。
「……这样啊,谢谢。」
由比滨点点头,一口气站起来,顺势将胸前的大袋子塞给我。
「帮我拿东西回家。」
她用空出的手轻拍裙摆,背好沉甸甸的背包。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平常使用的那个背包好像鼓鼓的,大概装满学期末要带回家的东西。
反正都要帮她拿,背包也顺便好了。我将手伸向由比滨。
「嗯。」
「嗯?」
由比滨看着我的手,疑惑地歪过头,然后把手放上来。
这次换我的头上冒出问号。她怎么会做出这么可爱的举动?
「不对,不是握手。是背包也给我的意思。」
「啊……早,早说嘛!」
由比滨瞬间脸红,拍打我的手,把背包塞过来,然后小声说「谢谢」,快步往前走。
我甩了甩被打的手。明明一点都不痛,还是抱怨了一句「好痛」。不随便讲点什么,我可能会脱口而出其他话……
× × ×
西边的天空透着余晖。
通往车站的小径上,行道树也沐浴着晚霞。我牵着脚踏车,走在从枝叶间洒下的微光中。由比滨走在我旁边。
一路上,由比滨主动跟我聊了许多。聊着聊着,她开口问道:
「对了,你刚才去做什么?」
「小町的入学说明会。还要顺便量制服的尺寸,所以我去陪她。」
「咦——我也想看的说。」
「等到四月,随时都看得见吧。」
尽管这么说,我的语气却有点僵硬。
四月已经近在眼前,我却无法想象。或许是我不小心表现在脸上,由比滨的表情也瞬间黯淡下来。
「这样啊,也对……啊,那送她一个适合搭制服的礼物好了。平常能用的最好。」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语气低落下来,拍了一下手,表现得更加开朗。我也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回答。
「不错啊。那家伙一定会很开心。」
才刚说完,由比滨便跑到我前面,把手伸进脚踏车的置物篮。篮子里是由比滨塞给我的大袋子,以及她的背包。
她从背包里拿出手机,开始写备忘录。走路滑手机非常危险,乖宝宝不可以模仿喔!我暂时停下脚步,取代叮咛。由比滨也察觉到我的意图,停下脚步再继续操作。
她写完后,把手机放回背包,对我点头,表示大功告成。
我也点头回应,又牵起脚踏车,望向篮子里的大袋子。
「话说回来,这个袋子是什么?」
「啊——这个?快放假了,所以想把东西带回家。统统装在一起后,发现东西真的好多。」
「嗯,期末常有的事。」
每次放长假前,总会看到这样的人,其中又以小学特别多。全身上下挂满水彩、画板、书法用具等等,像个配备流星装备的自由钢弹(注),随时有可能跌倒,使飞弹全部发射出去。我以前就常常发生这种事……
注:出自《机动战士钢弹SEED》。
正当我沉浸在回忆中,由比滨瞄了置物篮一眼。
「你的东西好少喔。」
「因为我没放多少东西在学校。」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由比滨的家。我们在离门口不远的便利商店前停下脚步。
由比滨抬头看了公寓一眼,面向我,略显害羞地说:
「要不要……进来坐坐?」
她的说法害我忍不住苦笑。
「不用了。到时候又被留下来吃晚餐。」
「这样啊,说得也是。啊哈哈……啊,对了。等我一下。」
由比滨也回以腼腆的淡淡苦笑。
这时,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把我留在原地,独自走进便利商店。
只是去便利商店的话,我也想进去看看。但对方已经要我留下,我便只能乖乖等待。别小看我,我可是受到公认,智商比由比滨家的爱犬酥饼高喔。
我停下脚踏车,坐到栏杆上,往后瞄一眼。
由比滨在店里买了咖啡,目前正在用机器冲泡。
等了一会儿,由比滨双手拿着咖啡回来。
「来,这是谢礼。」
「喔,可以吗?谢啦。」
大概是帮忙送东西的酬劳。既然如此,我并不排斥收下。
不过今天我是骑脚踏车,边骑边喝也不太方便。怎么办呢……在我烦恼时,由比滨直接走向一旁的公园。
的确,公园里有凉亭跟长椅,白天暖洋洋的热气也逐渐降温,现在正是舒适的时候,用来喝杯咖啡再适合不过。
公园里聚集住在附近的小孩,他们一副坐不住的样子到处横冲直撞,跌倒了哭出来,然后又爬起身继续看不懂规则的追逐游戏。
我跟由比滨从远处看着这幅景象,坐到附近的长椅上。
风吹起来很舒服,黄昏时间显得一片祥和。
由比滨用吸管吸一口咖啡欧蕾,畅快地呼出一口气,接着望向远方,仿佛要看尽整座公园。
「感觉好悠闲喔……」
「对啊。前一阵子忙了好多事。」
我喝着咖啡回答,由比滨侧身面对我。
「对对对。跟优美子她们玩也很开心,不过要去好多地方,唱歌时还得(注)意欢唱时间,其实很忙呢。我是不觉得怎么样啦,因为很开心。」
「啊——要算时间的都会这样。去网咖或三温暖也是,本来只打算待两小时,等到发现时早已超过时间,赶快匆匆忙忙地离开。」
由比滨用力拍打我肩膀。不过,她的动作忽然停止。
「我懂!三温暖我不懂就是了。」
「咦,三温暖你不懂吗?你到底是哪国人……」
「有什么办法……首先三温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
「三温暖源自芬兰……众说纷纭。」
「最后怎么突然没自信了!」
「呃,很难说明耶……世界各地都有蒸气浴的文化,包含日本在内。若将三温暖定义为狭义的芬兰浴,发源地的确是芬兰没错。不过日本人的语言观模糊不明,可能将三温暖跟蒸气浴划上等号。如果问广义上的三温暖源自何处,我只能说众说纷纭。」
我像连珠炮似地小声说道,由比滨在旁随口应声,然后露出茫然的表情,跟我拉开距离。
「你好……好懂喔。感觉好不舒服……」
「起初特地改口的努力跑哪里去了?」
干脆一开始就别改口。贴心之举有时反而更伤人!我疲惫地说,由比滨愉快地笑出声,继续喝起咖啡欧蕾。这次,她用力吐出一口满足的气,伸了个大懒腰。
「……这样子的时间,好像还不错。」
她放下高举的双手,看着我的脸征求同意。我缓缓点头。
「偶尔的话……要是每天都这样,就真的没什么事好做。」
「啊,要做的事吗……没有社团活动确实很闲。之前明明完全不这么觉得。」
「对啊。升上高二后因为各种理由,几乎每天都会去。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高一的时候在做什么。」
「真的……高三生活要怎么度过呢?」
由比滨把手放到长椅上,伸长双腿晃来晃去,凝视遥远天空的另一端。我则用鞋尖拨弄脚边的石头,沉闷地开口。
「到时候马上要准备考试,也没空想这些了。」
「或许吧。」
由比滨苦笑着说,我也跟着苦笑。
不久后,我们同时收起笑容。或许是因为我们讨论着今后,却看不见最重要的事,只看见不带感情,仿佛在处理公事的未来吧。
不,肯定不是。
是因为在谈论未来之前,缺少了现在。我不清楚由比滨的情况,但我至少察觉到,自己刻意不提及的部分。
黄昏的风开始掺杂寒意,〈晚霞渐淡〉自公园的扩音器流泻而出。音乐一响起,公园里的孩子一个个踏上归途。
夕阳烧红了西边的天空,东边的天空染上薄墨般的靛蓝,两者之间的缝隙是蓝紫色。这片天空迟早会变成蓝色时段(注)吧。
注:指日出前及日落后,天空呈现深蓝色的时段。
我一语不发,默默地仰望天空,身旁的由比滨轻声说道:
「……自闭男。」
「嗯?」
我望向旁边。她叫了我的名字,却低着头,双唇紧抿,不断重复短促的呼吸,仿佛在烦恼该不该开口。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下定决心,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眼。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自认明白。
「没什么好不好的……」
决定权不在我身上——还没开口,由比滨就摇头打断。
「仔细想好再回答。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真的要结束了,我会好好说出我的愿望……真的是,很重要的愿望。」
她紧盯着我的那瞬间,准备随口说出的话语消散了。我下意识地轻咬下唇,微微垂下视线。
看到她如此凝重的目光,我体认到不能给出不确切的答案。
不能敷衍了事,不能说谎,也不能假装为他人着想。就算我用歪理蒙混过去,选择逃避,她想必也会笑着原谅,但我不能依赖她的温柔。
不能背叛她。
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个女孩,我不想被她讨厌。
「……我不这么觉得。」
我挤出声音回答,由比滨微笑着点头。她的反应终于促使我说出下一句话:
「解散社团这件事本身,我认为无可奈何。正常来说,我们会跟其他社团一样,在明年的某个时机退社。而且,担任顾问的平冢老师也要离开了。所以,让它结束并没有错。因为这是迟早的事。」
由比滨点头。
「社团解散是无可避免的。我也知道雪之下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解散的理由我统统接受……我认为,让它结束也没关系。」
之前无法当面对她们说的话,总算说出来了。
至今以来,我一直认知到终点的存在,却始终不敢面对。这样子,总算能跟幼稚的我道别了。
顺利说出这句话,使我放心地深深吁出一口气。
由比滨将杯子放到旁边,端正坐姿,双腿并拢,面向我这边。
「这样呀……那……」
她犹豫地开口,谨慎思考措辞,放在大腿上的手躁动不安。不久后,她做好觉悟似地揪住裙摆。
「那么……」
这句话的后续,我没资格听。
因为,我还没把该说的话说完。
「不过,有一件事我无法接受……」
我一打断由比滨,她立刻为之语塞,眼中浮现惊讶及困惑。不过,她没有抗议,而是静静点头。这个动作促使我继续说下去。
「假如她是当成放弃什么的代偿行为,基于妥协,而非真心做出这个选择,我没办法认同。既然是被我扭曲的,那个责任——」
话到这里,我突然闭上嘴巴。
说着,我意识到事情不是那样。
差点又用无聊的文字游戏试图逃避了。事到如今,我还想用这么迂回的理由掩饰什么?
我该说的不是这个。
由比滨担心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我,眼神透露出怀疑与不安。
我做一次深呼吸,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由比滨吓得抖了一下,将手按住胸口,惊魂未定地问:
「吓,吓死我了……干么突然这样……」
「抱歉,刚刚当我没说。那只是我在耍帅。」
我面向由比滨说。她睁大眼睛,眨了两、三下,接着笑了出来。
「什么嘛。」
由比滨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被莫名地戳中笑点,呵呵笑着。我也觉得自己的样子逊到有点可笑。
真的是坏习惯。无谓的自我意识时时刻刻存在心中,使我在不知不觉间,想尽量在她的面前表现帅气。
我将苦涩的咖啡送入口中,冲掉黏在舌头上,装模作样的华丽词藻。这一次,我不挑选措辞,而是直接说道:
「接下来的话会很恶心。简单说就是,我不希望跟她再也没有关系。我无法接受。」
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愚蠢到难堪的地步。过于笨拙的表达方式,使我不禁露出自嘲的笑容。
由比滨好像也很惊讶。
不过,她完全没有笑我,而是优美地眯起眼睛,默默垂下视线。
「……我想,应该不会再也没有关系。」
「正常来说是啦。偶尔找个理由见面,聊个一两句,或出来聚一聚,就能维持一定的关系。」
我想起平冢老师在车里提及,与人交流的要点,讲出一般论。不过,一般论终究是一般论。
「……但我不一样。我受不了那种应酬般的关系。」
我将想法倾诉出来,才终于明白。将其诉诸言语,才终于接受。
理由其实相当简单。仅仅是我不想就这样跟她渐行渐远。
拼了命地辩解,凑齐理由、借口、环境,以及状况,才总算说出口的,是这种拙劣的话语。我到底多幼稚,多没用啊?
在数落自己的同时,我再度露出自嘲的笑容。
「就算试着努力一阵子,我也有信心绝对会跟她疏远。因为我是断绝关系的专家。」
「你自豪这个干么……」
由比滨困扰地笑了,但没有否认。毕竟我们相处将近一年,这点小事自然明白。
跟我相处将近一年的,还有另外一人。
「顺带一提,雪之下大概也是。」
「……这个嘛,嗯。」
「对吧?所以如果放弃这段关系,八成就是到此为止……我有点不能接受。」
复杂的歪理、简单的言词都想不到。面对这么没用的自己,我只能苦笑。由比滨默默盯着我窝囊的表情,最后无奈地叹气。
「这种事情,不讲的话绝对没人懂。」
「讲了也未必能懂吧……这不合理,也构不成理由,只是莫名其妙的说法。」
不仅自我中心,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歪理。也不可能修正成既有的辞汇,打从一开始便已放弃。这样的想法,自我没出息又别扭的嘴巴脱口而出。
然而,连这样的话语,由比滨都点头赞同。
「嗯,说实话我完全不懂,莫名其妙,也很恶心。」
「对吧。我也深有同感……但你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
由比滨说得毫不留情,连我都有点难过。不过,她的眼中带着笑意。
「……但我又好像可以理解。这完全是你的个性。」
「是喔?」
她跟我隔开一个拳头的距离,调整坐姿,从正面凝视我。
「嗯……所以,我认为一定要跟她说。」
「即使传达不到也要说?」
我的肩膀挨了一记拳头。由比滨鼓起脸颊,瞪我一眼。
「还是要说!你只是没有努力传达吧。」
「你戳中我的痛处了。」
她说得对。我总是觉得传达不出去,而一直处于放弃状态。正因为如此,我才始终无法将最重要的事说出口。
可是,她愿意告诉我。
「光靠说的的确无法传达。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会试着去理解,所以没关系。小雪乃大概也一样。」
恳切的话语,谆谆劝导的语气,水汪汪的眼睛因耀眼的夕阳而眯起。
啊啊,原来如此。由比滨的一切一切,使我统统明白了。
现在的我,确实试图理解她说的话。
虽然那些话绝对不合逻辑,绝对无法用理论说明,还可能混有主观与直觉。
我们借由这个方法,填满彼此的空白。
「我的愿望啊,很久之前便决定了。」
由比滨倏地起身,转过去背对我,仰望日落时分的天空。
从她的背后显露的夕阳,和之前看过的颜色相近。
大海静静晃动,下着雪的那个黄昏。
「……我全部都想要。」
尽管少了潮水的气味,也没有璀璨的雪花,她跟当时一样说了些什么。最后,由比滨静静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回来面向我。
「所以,像这样平凡无奇的放学时间,我希望有小雪乃在身边。有你跟小雪乃在的地方,我希望自己也在。」
她背对夕阳,在温暖的光线与寒冷的风中,像许愿般轻声说道。
「……所以,一定要告诉她喔。」
我无视刺眼的夕阳,将她泛着水光却坚定的眼神,以及如梦似幻的美丽微笑,烙印在眼底。
「放心,我一定会说清楚。」
我告诫自己要诚恳,明白地对她说出口。由比滨轻笑出声,坐回长椅上,看着我的脸,语带调侃地问:
「真的吗?」
「嗯。虽然要做点准备,难度也很高,我会试试看。」
我模糊地回应,由比滨的笑容转为讶异。
「准备?」
「有很多事要处理啦……我跟她都准备了各种防线借口场面话,简洁易懂的身份等等,退路要多少有多少。得先把这些统统封住。」
由比滨露出夹杂不安、愤怒等各种情绪的复杂表情,不满地紧抿双唇。等她开口时,传出的是冰冷的声音。
「我不觉得。」
「我知道……不做到这个地步,我说不出口啦。必须用这种方式,把我们赶到无路可逃的地方。」
见由比滨微愠,我的声音开始窝囊起来。事实上,连我都快看不下去自己的窝囊。不过,这个比企谷八幡已经有十七年之久,若不像这样把能想到的歪理全数击溃,将自己逼进绝路,便不会有什么用。
我叹一口沉重的气,由比滨浮现温柔的淡淡苦笑。
「明明只要一句话就行了。」
「一句话哪里够传达?」
正常情况下,一句话或许便足够。
然而,制式的话语完全无法说服我。一句话既显得不够,又嫌太多。我毫不认为自己能恰好地表达。更重要的事,我可受不了用一句话带过它。
现在也一样。我的简洁回应似乎没确实传达,由比滨怔怔地看着我。看样子,果然解释得不清楚。于是,我又费了不少唇舌补充。
「表面上看起来很聪明,其实笨得要命,还很难搞又顽固,老是把事情搞复杂。就算讲明白也会故意曲解,东躲西闪,令人火大。更重要的是,从不相信别人说的话……」
我碎碎念了一大堆,由比滨仍然愣在那边。过了一阵子,她才轻轻吐一口气,歪过头。
「你在说谁?」
「我啊。」
由比滨露出「拿你没辙」的表情,无奈地笑了。
我也拿自己没辙。总是像这样把麻烦事推给人家,得到对方的谅解。我至今都依赖着她的温柔,受到她的帮助,赖在舒适的小天地,盖上盖子假装没看见。那些日子是无可取代的重要时光,愉快得无法用价值衡量,幸福到让人产生再美好不过的想象。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咦?」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由比滨一头雾水。
「总有一天,我会做得更好。到时我不用扯这些鬼话和歪理,也能好好传达意思,好好接受。」
我缓慢,慎重,语无伦次地说着。如果有一天,我成为更像样一点的成熟男人,说不定连这种话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口;说不定能用其他话语,将不同的情绪传达清楚。
「……不过,你不用等我。」
由比滨握紧杯子,默默听我勉强挤出声音,说到最后。可能是因为这段话太空泛,她伤脑筋地笑了。
「什么啊,我才没有要等你。」
「是啊。我好像讲了什么恶心的话。」
「真的。」
我为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轻声笑着掩饰过去。由比滨也笑了笑,从长椅上站起来。
「那么……走吧。」
我也站起身,牵起停在一旁的脚踏车,跟在由比滨的后面。
离开公园没几公尺,就抵达由比滨住的地方。
「谢谢你帮我拿东西。」
她在大门口前说道,从我的脚踏车置物篮拿起大袋子。
「学校见。」
「嗯,再见。」
我牵着脚踏车,在由比滨挥手目送下离开。
传入耳中的,只有车轮转动声,以及鞋子踩在砂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戛然而止。黄昏的人潮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走动,唯有我停下脚步。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迈步而出。
我用力蹬地面,跨上脚踏车前的短暂一瞬,转头看向后方。
仍然朝这里挥着手的她,发现我回过头,挥得更用力了。
我轻轻抬起一只手——
不再回头,喘了一口气,踩下踏板埋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