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7 心意,透过肌肤的温度确实传达过来。

至今以来,从今以后,我从来不会圆满解决问题,总是将不快的余韵强加在其他人身上。

老实说,我的内心也隐约察觉到,是不是有其他做法。我不是不知道更单纯,更简单,没有后遗症,谁都不会不愉快的解决方式。

可是,我无法从凭一句话、一个做法就能改变的事物上看到价值。

倘若能靠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动作轻松解决,岂不是否定那些苦痛、苦恼、懊恼,证明它们只是那种程度的存在。

对当事人来说,痛苦、烦恼根本没有别人说得那么简单,而是生与死的抉择。只用一句话带过去,未免太不诚实。

倘若一句话就能改变——

自然也会因为一句话又被推翻,之后却再也无法挽回。

因此,我才老是用这种方法。老是鲁莽行事,弄得遍体鳞伤,祈祷那是唯一的手段。

我能做的事情有限。即使尽了全力,依然有一堆怎么样都无法触及的事物。

所以,我决定拿出全力。

说是傲慢也无所谓。若要追求无论如何都不会毁坏的真物,不用尽全力扭曲,粉碎,伤害,借此确认,我八成不会相信它的存在。

再说,我这种人做得到的事并不多。就算把手上的牌全部打出去,也造成不了多大的影响。

手段、棋子、手牌都没多少可用的,大多数的情况下总是束手无策。

目前我所能做的,顶多只有一封简讯、一次下跪、一通电话。

如此一来,才终于掌握一条线索。

尽管不是唯一的手段,也不是什么聪明的手段,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星期一,发还考卷的第一天放学后,我在教室盯着手中的手机。萤幕上是打着「总武高中海滨综合高中地区联合舞会,今春开办!」名号的活动网站。

理应已经消灭的假舞会计划,仍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活着。

不。是我硬让它复活的。

我趁昨天传简讯给海滨综合高中,扯大谎告诉他们舞会案得到许可,接着再杀到游戏社,用下跪攻势拜托他们更新还没删除的假舞会网站。

那样的计划当然压根不存在。那仅仅是胡说八道,虚张声势,虚有其表。

目前的状况,跟总武高中舞会的弃子阶段毫无差别。

因此,之后的流程也没有改变。连打电话给雪之下阳乃,请她泄漏联合舞会的情报这部分都一模一样。

我跟阳乃并没有讲多少话,不过从听筒传来的大笑声,至今仍在耳边挥之不去。

『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她这么问我。

没有意义。联合舞会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似笑非笑地回答。

——我要让你看看真正的舞会……所谓的真物。

回想起来,真的是够蠢的说法。

就是因为这样,阳乃才会嘲笑我吧。

『笨蛋。真是个大笨蛋。』

她由窃笑渐渐转为刺耳的爆笑,没有回答是否答应委托,便擅自挂断电话。

我试着再拨一次,但是阳乃没有接听。结果,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答应我的请求。

结果究竟是吉是凶?明知道不管怎样,之后都不会好到哪去,我还是选择踏进真相不明的草丛。因此,该做的只有等待。已经不能回头,或者说是无计可施,之后只需要孤(注)一掷。

过了一、两天,结果终于揭晓。

只有半天的课程结束后,我在教室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时,那个人来了。

「比企谷。」

平冢老师站在门口,带着有点困扰的表情对我招手。

看到她出现,我明白自己赢了第一局。

× × ×

平冢老师带我到的地方,是前几天也来过的接待室。

门一打开,便跟坐在上座的雪之下母亲对上视线。她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到此为止都跟前几天一样。不过,这次还有其他人在场。

阳乃坐在雪之下母亲的身旁。她看到我,便轻轻挥手,眨一下眼。虽然阳乃在电话中嘲笑了我一番,她还是帮忙安排好这个场面,所以我还是满感谢她的。

除此之外,雪之下也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

「比企谷同学……」

她大概已先听闻事情经过,脸上透露一抹不安。我默默点头,回应她担忧的眼神。

同时,我环视接待室,搔着脸颊傻笑。

「那个,请问我为什么被叫来……」

理由我自己最清楚,根本不必特地问。但我还是尽可能装傻。这可是比企谷八幡一生难得一次的大场面。

然而,不晓得是不是我演技太差,雪之下的母亲似乎早已看透,她只是浅浅地微笑。在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中,阳乃发出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好了,赶快坐下。」

平冢老师板着脸深深叹息,拍拍我的肩膀。看来她也很清楚我在装傻。好吧,是没关系啦……

我听从指示,坐到雪之下的隔壁,平冢老师则坐到我旁边。

我们就座后,正前方的雪之下母亲依然面带柔和微笑,从束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想,还是要来问一下。」

她开启话题,将手机萤幕秀给我看。

画面上是那个假舞会的活动网站。跟之前不同的地方,只有一个。

朴素的网站以鲜艳色彩打出「总武高中海滨综合高中地区联合舞会,今春开办!」几个大字。

「这是……」

我装出更加疑惑的表情,用困惑的声音沉吟,陷入沉默。

「这是我之前看过的企划案。方便请你解释吗?」

雪之下的母亲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叹气。

「前几天的舞会,得到了许多家长的理解。可是现在突然要举办这种活动,负责人是不是该做个说明?为何演变成这个事态?」

温柔的声音中,明显听得出不解。

在雪之下的母亲眼中,联合舞会只是让真正的目的——总武高中舞会成案的弃子。她立刻看穿这一点,在这个前提上同意我拙劣的交涉,主动让步,还特地说服那些啰嗦的家长,让他们闭上嘴巴。

在那个瞬间,假舞会计划便达成任务。

如今,却在当事人不知情的状况下决定举办,完全是出乎意料。不仅如此,她甚至会觉得被背叛吧。

雪之下的母亲对我投以近似失望的眼神。我只能慎选措辞,诚心诚意为她说明。

「看来中间出了差错……大概是联络上有什么问题。」

我用力装傻,雪之下的母亲笑了笑。

「原来如此。是单纯的失误吧。那么,请你们立刻撤下网站,停办活动……」

「这可能有困难。既然消息已经公开,停办反而会造成麻烦。」

我打断雪之下母亲的话,她微微挑眉。

「那么,你觉得该怎么办?」

对于她的提问,我露出不羁的笑容。

「事到如今,只能办下去了吧?」

「你在说什么?别说傻话了。」

对面的人还没反驳,一旁的雪之下先制止我。她面向母亲,用庄重的语气接续话题。

「不好意思。舞会是基于我们的判断决定举办。随之衍生出的问题,也该由我们负责解决。」

母亲点头同意这句话,催促她继续说。

「这本来是为了让我们这边的舞会成立的腹案。照理来说,应该由我们处理。所以……」

说到这里,雪之下停顿犹豫,并将视线移开。

「……跟他,没有关系。」

她的母亲听了,像在理解其中含意般,缓缓点头。

「是吗……你们会采取哪些具体措施?」

她的双眼已经没在看我,而是转向雪之下。锐利的目光盯着的不是自己的爱女,而是活动负责人。

「尽速与海滨综合高中协商,停办舞会并公开致歉,妥善善后。若有需要,我们也会针对家长召开说明会。」

「……我想大概也是这样。也没有其他事可以做了。」

「是的。问题还是尽快处理最好。」

雪之下的母亲以面对舞会负责人,而非女儿之姿表达同意。平冢老师也点头表示没有意见。雪之下看了,露出安下心来的样子。

就在问题看似解决,现场气氛放松下来的瞬间,我扬起嘴角。

「可是啊,对方会同意吗?」

「什么?」

所有人都一脸疑惑,我一笑置之。怎么能这样就结束呢?

「我们学校自己办了舞会,却说不能跟他们合办,太不合理了吧。」

「关于这一点,只要解释清楚就行。」

我轻浮的语气令雪之下皱起眉头,立刻反驳。我则予以回击。

「你觉得玉绳他们会接受?依照那群人的个性,要是你不试一下就说不行,他们准会要大家一起思考可行的方法。」

「……或许是这样没错。」

雪之下开始为难。去年的圣诞节,两校共同举办过活动。透过当时的经验,她应该也深刻体会到说服玉绳那群人有多困难。不愧是玉绳,拥有压倒性的说服力。我决定借用他的威力,一口气发动攻势。

「而且消息都放出来了,代表对方也已经以校方的名义知会家长。」

我大放厥词,一副众所皆知的态度。

不过,这当然是骗人的,只是我随口胡说。我根本没跟玉绳确认。更何况,玉绳做事不可能这么周到。我敢说他绝对没通知家长。只不过,我丝毫不表现出这股确信,笑着说道:

「我们在那边反对,跟对方起争执,也会造成麻烦吧?」

根据之前的经验,雪之下的母亲倾向不与支持者起争执或惹麻烦。叶山隼人也说过,对议员而言,校方人员可是大票仓,他们理应不想跟其他学校发生不必要的纠纷。只要稍微暗示利害关系人不限于我们学校,她就不会因为单方面的关系,擅自推翻这个企划才是。

雪之下的母亲将扇子抵在嘴边,沉思了一会儿。这段期间,她依然盯着我,没有丝毫松懈。不久后,她合上扇子,敲敲肩膀,疲惫地开口。

「那样实在行不通……假设,就算对方已经同意这个企划,我们这边的问题也还是没解决。再说,难道你们忘了舞会被反对的理由?」

她的语气仿佛告诉我,已经看穿我的谎言。不仅如此,她还指出最根本的问题,防止我转移焦点。果然不能跟这个人交涉或辩论。

「太天真了。」

她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我只能苦笑。雪之下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

「她怎么可能这样就接受?」

「……我想也是。」

我也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回答。老实说,我也不觉得这种程度有办法说服她。

我很清楚对手比我厉害。既然如此,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即可。

「关于部分家长的担忧,我认为这次能得到他们的理解。」

我将蜷曲的背挺直,信心十足地说道。肌肤感觉到自己正受到(注)目。我用浅笑承受众人的视线,扬起嘴角。

「如果明白已经尝试过,但还是办不到,学生也只能放弃吧。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说要办舞会。这不正是那些家长想要的结果?若您愿意交给我来办,我保证会失败给您看。」

我堂堂发下豪语,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哪有人以失败为前提……」

「比企谷……」

雪之下头痛似地按着太阳穴,平冢老师深深叹息,阳乃拼命忍着不笑出来。

「本以为你是更聪明的孩子……」

雪之下的母亲无奈地叹了一小口气,眼神诉说着对我的失望。

「这样根本称不上交涉。你没提出足以说服人承担风险的报酬。」

「您说得对。因为我并不是在跟家长会交涉,只是在说明我要举办这个活动。」

我带着淡淡苦笑,语气诚恳。雪之下的母亲皱起眉头。

「……是吗?无论如何,都打算执行企划呢。」

那锐利的视线,以及寒冷如冰的声音,使我的背脊发凉。就算这样,我仍然点头回应。我只能靠这个态度传达。这并非交涉,仅仅是说明事情经过,展现决心,说大话骗人罢了。双方都明白,这段对话没有意义。

跟这个人交涉并无意义。

我已经没有手牌可以打。

对她有效的王牌已经用掉。因此,我没办法在跟这个人交涉时占上风。

不过,没有手牌的话,自己创造即可。我就是在出老千。

前几天的对话,应该让我在雪之下的母亲心中,留下诈欺师的印象。她可能把我看做交涉、辩论游戏的对手,不会让她无聊的存在。尽管只是我个人的希望,我要在这个可能性上赌一把。

假如对雪之下的母亲而言,我成了无法置之不理的存在,她肯定会思考,为何我不惜演这么假的戏,也要办这场不太可能成功的联合舞会。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将扇子抵在嘴边,揉着太阳穴附近,沉吟着思考。尽管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颇可爱的。

从言行举止等各种细节上,都能感觉出她们是母女。在我感叹之时,一旁的人用手肘戳我。

我斜眼看过去,雪之下轻咬下唇,眉头深锁。

「……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东西?」

我故作无知,雪之下狠狠地瞪过来。我将视线从气势汹汹的她身上移开,雪之下母亲美丽小巧的脸蛋上挂着微笑。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宛如玩拼图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对吧?」

「怎么可能。只是人为失误。」

我耸肩回答,阳乃笑了一下。

「是刻意的失误吧。」

在场的人默默同意她冷漠的吐槽。事已至此,再装傻下去只会有反效果。之前的对话,仅仅是为了把对手拉上谈判桌。也就是说,胜负现在才开始。

「不管事情经过如何,对我们学校来说,举办联合舞会也是有意义的。因为上一场舞会,好像有人并不服气……对吧?」

我扬起一边的嘴角,对阳乃露出嘲讽的笑。

听见我的问题,阳乃眨眨眼睛,嘴角立刻勾起微笑。但她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暂且不提理由,对本校的舞会明确表达不满的,只有雪之下阳乃。所以让状况产生转机的突破口,除了阳乃便别无他选。

之前都是我被你耍得团团转。都到最后了,该换你配合我了吧。

我毫不掩饰地看着她,雪之下的母亲也跟着瞥向阳乃。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啊?」

阳乃轻轻耸肩,做出俏皮的动作。

「没有不满。雪乃好像满足了,妈妈也觉得那样就行吧?既然这样,我也插不上什么嘴。」

阳乃挑衅的口吻,让雪之下的母亲愣了一下。

看见她的反应,雪之下轻声叹息。

雪之下的母亲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带着柔和的微笑。

但是,不否定就等于说出了答案。

雪之下并未受到太大的打击,而是平静地接受。就算没听母亲亲口说出答案,她自己也明白吧。

出乎意料的沉默,如厚重的煤焦油笼罩下来。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我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我也不能接受。」

话说出口的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

雪之下的母亲兴味盎然地眯起眼睛,阳乃一副不意外的态度笑起来,平冢老师点点头,默默看着我。

只有雪之下雪乃垂下目光。母亲关心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望向我。

「方便请教理由吗?」

「因为,怎么想都是我的企划比较好吧?所以自然会好奇,真的举办的话会怎么样啊。」

我故意用开玩笑的态度回答。

同时发出的几声叹息过后,是令人难耐的静寂。

这阵沉默不只是一个天使经过,根本是跟财前教授的巡诊团一样浩荡的天使队伍。(注)

注:法文的「天使经过」为突然陷入沉默之意。财前五郎为《白色巨塔》中的角色,巡诊时背后总是跟着许多人。

右边的平冢老师轻轻撞我,左边那位则拧我的大腿,发出无言的抗议。我痛得扭过身体,正好看见阳乃别过头,笑得肩膀不停颤抖。

只有正前方的雪之下母亲神情认真,陷入沉思。

「……意思是,这是你个人的任性之举?」

「可以这么说。」

我苦笑着回答,雪之下的母亲却歪过头,无法理解的样子。她的视线好像在观察我的真意。

「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说,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这点小事应该显而易见……」

她的语气明显表达出困惑。就雪之下的母亲看来,会如此疑惑是理所当然的。但对我或她来说,此乃自明之理。

「……就算不顺利,也该好好得出答案。若不确实了断,会一直闷在心里。」

我露出无奈的笑容,阳乃噗哧一声笑出来。

「笨蛋……为了这种事特地办舞会?真的是个大笨蛋。」

用不着你说,连我都觉得自己笨到想笑。

「你说得对,这是非常私人的理由,所以我没有要你理解或协助的意思。」

然而,我的答案仅此一个。

我给予雪之下阳乃的答案仅此一个。

阳乃的笑容迅速消失。她的手指抵着嘴角,慢慢抚摸娇嫩的双唇。凝视着我的视线不带感情,简直没有温度。我有种冰水流入神经的感觉,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我硬是将那股寒意压制住,开口说道:

「幸好没有冠上学生会的名义,所以能当成自发性活动……」

「哪里那么简单。」

阳乃打断我说话。她用手指敲敲桌子,带着嘲讽的笑容接着说:

「把弃子企划驳回,让啰嗦的家长闭嘴的可是我们喔?如果这个计划付诸实行,那些人一定会来找我们抱怨。」

雪之下的母亲也点头附和。

事实上,联合舞会对雪之下家来说只有风险,几乎没有回报。总武高中的舞会遭到反对时也是,表面上的交涉是由雪之下的母亲出马。但实际上,她的身份是部分家长的代理人,而且更接近居中协调的桥梁。无视雪之下家的意愿,擅自举办联合舞会,无异于害她们没面子。

阳乃用责备的语气继续说道:

「这已经发展成我们家的问题。舞会也是雪乃自己决定,自己努力办成的吧?妈妈也承认了……」

我瞄向雪之下,阳乃用黯淡的双眼盯着我。

「比企谷,你要否定这一点吗?你明白干涉我们家的问题,代表什么吗?」

「跟——」

雪之下正想开口。她要说的肯定是「跟那没关系」

可是,我不会让她说下去。我用不耐烦的叹息打断雪之下说话,轻轻点了两、三下头。

「我明白。」

我知道刻意说出来很蠢。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被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其意义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因此,每当有人问及,我都逃避说出答案,或是回避话题,时而打马虎眼。但阳乃不允许模棱两可的态度,不断追究、谴责、弹劾我。

正因为是雪之下阳乃,我才相信即使事已至此,她也一定会质问。

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真是的。要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种话,真是糟透了。我羞愧得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

不过,这也是我唯一拿得出的手牌。

「……这部分的责任,负得起的话,我也打算负责。」

明明鼓起了干劲,却只发出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微弱声音。我不觉得自己的表情能见人,稍微低下头。这时,我听见含笑的吐息声。

「喔……你果然是个笨蛋。」

她的语气温柔得惊人,我反射性地抬起头。阳乃的眼神相当寂寞,嘴角却带着温柔的微笑。

「……说这种话的时候,要表现得再帅气一点喔。」

雪之下的母亲打开扇子,掩住嘴角。就算看不见,我还是从眼神得知她在扇子底下笑着。不过,那绝非温暖的眼神。而是感兴趣和好奇,如同看见老鼠玩具的猫科动物。

我扭动身子,逃离她的视线。这时,一旁的平冢老师帮忙说话。

「既然是学生自发的活动,校方也不方便干预。我们当然会加以叮咛,不过应该不会直接指导。」

「嗯,我想也是。」

听了平冢老师的意见,雪之下的母亲大方地点头。但她的视线很快就转回我身上。

「可是,虽说是学生自愿举办,既然已经知道会失败,我实在很难赞成……你真的觉得办得成?」

「试过才知道。」

我耸肩回答,雪下的母亲却丝毫不移开目光。看来在我给予明确的答案前,她是不会罢休。

根据现状,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离成功有多遥远。正当我想着该如何搪塞过去,张开嘴巴时,身旁传来浅浅的叹息。

「……连试都不用试。我们的预算几乎用完了。而且,这不是学生会的活动,自然不能用预算补助,时间也根本不够。再说,活动的规模变大了,之前家长担心的风纪问题,我们完全无法控制。所以是不可能的。」

雪之下所言,跟我得到的结论几乎一模一样。

神情淡漠的脸庞上,明显传达出放弃的念头。她的母亲似乎也同意,轻轻点头,测试性地对我说:

「她是这么认为的喔?」

「嗯,我是没那个能力啦。」

我老实回答,雪之下的母亲也不怎么感意外,点头表示「我想也是」。她的反应让我不是很高兴,但因为是事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雪之下的母亲见我无言以对,露出看好戏的眼神,仿佛在询问我要怎么做。

我同样弯起嘴角,用贼笑回敬那抹期待着答案的微笑。

「……幸好,我们还有一位一手策划过舞会的人。也就是您的千金。」

「咦,什么?等一下……」

雪之下微微起身,抓住我的肩膀,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我抬手制止她,凝视正前方的人。

「还是说,您怀疑令嫒的能力?上次的舞会让您有什么疑虑吗?」

我的态度彬彬有礼,甚至到了挖苦的地步。雪之下的母亲苦笑着说:

「我怎么回答,大概都改变不了你的结论。」

完全正确。

如果她没有疑虑,我便可解释成同意;如果她提出疑虑,只要放话让雪之下借此机会,好好证明自己的能力即可。

我的结论从一开始便没有改变过。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制造这个状况。我根本不打算跟雪之下的母亲,以及雪之下阳乃交涉。

雪之下的母亲似乎也察觉到,她合上扇子,微微一笑。

「我明白了。既然是不动用学生会预算的自发性活动,家长会应该也没办法强行干预。」

阳乃笑着追问一句。

「『家长会』是吧。那么,以母亲的身份来说呢?」

「什么母亲的身份……」

雪之下的母亲露出头痛的表情,抚着脸颊,吐出一口沉重的气。

「若雪乃真的想学习父亲的工作,应该选择更适当的环境,吸收更实际的经验。『凡事都是经验』这种话是很好听,但明知会失败还去插手,对雪乃而言,一点好处都没有吧。」

她用冰冷的语气侃侃而谈,雪之下的肩膀越垂越低。她的一字一句都很中肯,没有反驳的余地。

「以母亲的身份来说,我反对。」

对于如此直截了当的结论,雪之下不可能有意见。她闭上眼睛,低下头。

雪之下的母亲像要追击般,接着说道:

「所以,雪乃,由你来决定……负责人是你吧?」

她的语气带有责备的意思。雪之下猛然抬头,眼前是仿佛在试探她的目光。

雪之下不知所措,瞬间语塞。但她立刻摇摇头,端正神情。

「……想都不用想。答案早就决定了。」

没错。雪之下雪乃早已决定好答案,认为一切都告一段落。

我相信,不管其他人怎么问,她都会这么回答。

因此,我的对策只有一种。

能打出的只有这张王牌。

打从一开始,我的交涉对象就只有一个人——

——雪之下雪乃。

「……雪之下。」

我开口呼唤,雪之下的背颤了一下。

我想了许多该说的话。可是,那些话肯定都是错误的。所以,我选择了自认为错得最离谱的那句话。

「说实话,我没把握成功举办这个舞会。时间、金钱,什么东西都不够,只有麻烦事不断地增加。讲白了点,问题点堆得跟山一样高,甚至不能保证不会发生重大问题。没有任何保障。这只是我出于个人理由的任性之举。这是非常困难的企划,你不需要勉强。」

说到这里,其他人不禁失笑,一副「都什么时候了才讲这些」的态度。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苦笑。

不过,比企谷八幡与雪之下雪乃的对话就该是这样。

雪之下为难地垂下眉梢,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低下头说:

「……真是肤浅的挑衅。」

她的声音颤抖着,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而且像是在闹别扭,又像在生气。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为了听她的声音,才坐在这里。

「抱歉啦,还是请你接受吧。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不过拜托你帮我一把。」

雪之下静静颤抖着肩膀,吐出一口忧郁的气。她深深叹息后,抬起脸。

「好吧,我接受。因为我是很不服输的。」

她露出微笑,坚定地答道,接着轻轻擦拭眼角。那仿佛在说「拿你没办法」的淡淡苦笑,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雪之下收起笑容,重新面向母亲与姐姐。

「……我会以负责人的身份,尽全力处理好这件事。」

「是吗……」

听见她毅然决然的答案,母亲带着柔和的笑容点头。

然后,轻轻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这时,她的表情及语气瞬间一变。冷澈如冰的眼神蕴含慑人的气势,我不自觉地畏缩一下,雪之下和阳乃却不为所动。

「雪乃……我已经说了做为母亲该说的话。即使如此,你还是决定要做的话,便一定要展现成果。」

「……用不着你说。」

雪之下拨开肩上的头发,露出勇敢且无畏的微笑。那模样,跟令人畏惧时的阳乃重叠在一起。

× × ×

接待室的会谈结束后,过了一会儿。

大家简单讨论完之后的计划时,天色已经暗下。我离开校舍,走向脚踏车停放处,双腿因极度的紧张与疲劳,步履蹒跚。

尽管如此,我仍然艰辛地牵着脚踏车,准备穿过校门。就在这时。我看见雪之下在前方不远处,无精打采地走着。

她的步伐非常沉重,一面调整外套及围巾,一面犹豫地来回踱步,似乎拿不定主意要回家还是留下。那模样与平常飒爽的姿态截然不同。她走得很缓慢,我牵着脚踏车都能逐渐追上。

我不好意思直接走过去,但是打招呼又会觉得尴尬。毕竟,我不晓得现在该怎么跟她开口。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打声招呼就能了事。

最后,我决定静观其变,同时思考该怎么搭话。

我牵着脚踏车,慢慢来到雪之下的身旁。

雪之下看过来一眼,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然后立刻垂下视线,默默地加快脚步。我也跟着加速追上她。

脚步声与车轮转动声互相追赶,最后还是维持同样的距离。

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走了好一阵子。在这个距离之下还沉默这么久,想必是因为双方都闹别扭,不肯先开口。另外还有一大原因,是单纯觉得气氛很尴尬。

途中经过好几个公车站及转角,我们都不看一眼,也不在意路过的行人,只是顺着道路笔直前进。

好吧。提出那件麻烦事的是我,理应由我开启对话。

我下定决心,在经过京叶线的高架轨道后主动开口,于是开始等待时机。

一步、两步,不久后,电车从正上方的高架轨道驶过。有那么一瞬间,街道的喧嚣声仿佛完全消失。

我吐出一大口气,对走在半步前面的背影说: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了。」

「……那也没办法。」

我勉强挤出不失礼的台词。雪之下没有回头,用偏低的声音冷淡回答。

「在那个状况下,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你到底想怎样?真是莫名其妙。」

雪之下的语速及步调,随着她的碎碎念加快。

「那已经是新兴宗教跟上门推销的做法了吧。」

「等等,没有那么夸张吧。我确实扯了一堆子虚乌有的事,也有一点煽动。但我又没有提出解决方案,反而还拜托你帮我耶。」

「连补救方案都没有,比诈欺还差劲……你那样更过分吧。」

事实上,捏造不存在的风险,煽动他人的不安心理,再提出解决方案,完全是典型的诈欺。最大的差异在于,我没提出任何解决方案。从这一点看来,的确比诈欺更不如,更恶劣。

雪之下深深叹息。

「亲眼看到家人被哄骗,我甚至觉得恐怖。」

「我才没有哄骗……如果那种程度就骗得了她们,我还有必要扯那么大的谎吗?她们愿意让步这一点,我反而觉得恐怖……」

说到这里,我发自内心吐出一大口气。

无论是雪之下的母亲还是阳乃,都不可能相信我愚蠢的妄言。接待室的那段对话,彻底否定了联合舞会的计划。

她们或许觉得我拙劣的计策很有趣。即使如此,以雪之下家而言,他们根本不用背负这个风险。

雪之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她还是老样子,走在我的半步前面,背好肩膀上的书包,咕哝道:

「的确……妈妈和姐姐都不可能那样就退让。」

「对吧?最后真的很恐怖。那是怎样,有什么意图?」

「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像在闹脾气似地别过头,径自快步向前。

从海边延伸出漫长道路,即将接上国道。从这里左转,便会进入通往我家的道路。

不过,在谈话的过程中,我错过了道别的时机。

……不对。在走到这里之前,明明也有分别的机会,只是我统统无视。

来到穿越国道的陆桥时,我踩着稳稳的步伐,毫不犹豫地将脚踏车往前推。

雪之下没有回头看我,走上楼梯。我也跟在后面。只不过,由于我要推脚踏车上坡,速度一定比较慢。一步、两步,我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雪之下先登上楼梯顶部。

我为了赶上她,一次跨两层阶梯,奋力推着吱嘎作响的脚踏车。在顶端驻足的雪之下瞄了我一眼。

她好像是在等我。我用眼神道歉,雪之下摇头表示不介意。不过,我们的目光交会仅维持一瞬间。雪之下再度面向前方,快步离去。

我也加快脚步,勉强跟她并肩而行。始终隔着半步,在爬楼梯时增加到两步的距离已然消失。

双方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雪之下接续刚才的话题。

「妈妈当时的眼神,跟看待姐姐时一样……」

「……意思是得到认同了吗?」

「说不定是被放弃了。」

雪之下耸耸肩膀,自嘲地笑了。

「再说,我不认为她会因为之前的舞会,提高对我的评价。而我现在却要做风险更高的事,正常人都会觉得愚蠢吧。」

她的语气如同连自己都觉得愚蠢。我犹豫着该如何回应,脚步停顿下来。在这短短几秒钟内,雪之下又往前走了几步。

「……抱歉。我知道外人不该插嘴家庭问题,还有未来的事,结果还是把场面搞得一团乱。给你添麻烦了……我会负起责任。」

我慎重地思考话语,加快脚步。

「没有必要。我做的选择没道理让你负责。你该做的是其他事。」

我追上雪之下后,她略微放慢速度。

「……为什么要那么乱来?」

她像在犹豫般轻声叹息后,垂着头喃喃说道。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还是从细不可闻的声音中,听出哀伤的情绪。

我该如何回答她?

在两辆车通过桥下的国道,雪之下前行三步的短暂时间,我停下脚步。

这不是为了思考,而是下定决心。

「……我没有其他跟你维持关系的方法。」

「什么?」

雪之下倏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她一脸震惊,半开的嘴巴明显透露出不解。

「若少了社团活动,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关联。我想不到其他把你拖出来的借口。」

「为什么要这么做……」

雪之下茫然地杵在陆桥中央,从远方接近的车灯照亮她的脸庞,显露出咬住嘴唇的模样。

「……我们之间的约定呢?我明明要你实现她的愿望。」

责备般的声音颤抖着,低垂的视线仿佛感到懊悔。

我早已料到她会那么说,露出那样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任性到底,不顾造成他人困扰,说出下一句话。

「这也可以说是其中一环。」

雪之下对我投以纳闷的目光,歪头表示疑惑。陆桥上的橘色街灯跟那天的夕阳一样眩目,我眯起眼睛。

「……她希望平凡无奇的放学时间,能有你在身边。」

我说出她的愿望,雪之下瞬间语塞。她别过脸,以免泛着泪光的双眼被我看见。

「……那样的话,用不着特地这么做也能实现吧。」

「怎么可能。就算我们能互称熟人、认识的人、朋友,或是同学,我不觉得自己能好好维持那样的关系。」

「你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我会好好去做。一定会做得更好……所以,不用担心。」

语毕,雪之下像要中断话题,挥别过去似的,向前迈进。

她逞强的模样显得可爱。我扬起嘴角,泛起讽刺的笑容。

「虽然讲这种话有点难听,我跟你的社交力都很低,性格过度扭曲,还很不擅长跟人交流。我可不觉得我们能做得多好。一旦拉开距离,别说是拉近了,我敢说只会越来越遥远。所以——」

我跟在雪之下身后几步之处。

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伸出手,心中却产生一丝犹豫。

我很明白,若要持续对话,只要叫住她就行。就算两人继续走下去,也不难继续交谈。真要说的话,若没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我根本不需碰触那只手。

不过,理由确实存在。

唯一一个不能退让的理由。

「——放开手后,就再也抓不住了。」

我像是要说服自己——不,是为了说服自己才这么说,并且伸出手。

我的另一只手牵着脚踏车,形成奇怪的姿势。我不知道该出多少力气,掌心还开始冒汗。

就算这样,我还是拉住雪之下的袖口。

纤细得令人惊讶的手腕,被我纳入掌中。

「……」

雪之下吓得身体一颤,停下脚步,惊讶地来回看着我跟自己的手。

我踩下脚踏车的侧脚架,灵活地用单手停车。感觉一旦把手放开,她就会像怕生的猫飞奔而逃。

「讲这种话真的很难为情,现在感觉超想死的。不过……」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接下来却变成深深的叹息。

雪之下尴尬地扭动身躯,似乎在做些微的抵抗,看我会不会因此放开手。那模样有如不想让肉球碰到水的猫,我是很想放手,但在把话说完之前,还是想好好抓住她。

「说要负责根本不够。那不是什么义务。该说我想负起责任,还是说,希望你让我负责……」

在自我厌恶之下,我的手逐渐失去力气。讲这种话的自己真的有够恶心。抓着雪之下的手逐渐松开,无力地垂下。

不过,雪之下没有逃走,而是留在原地。她抚平袖口,握住刚才被我抓住的部位。虽然还是不肯看我,至少愿意听我说话的样子。我为此感到放心,缓缓开口。

「也许你并不希望……但我想继续跟你保持关系。不是基于义务,是我个人的意愿……所以,把扭曲你人生的权利交给我。」

途中屡次差点闭上嘴巴。我每次都勉强自己吸气,再三吐出浅短的气息,为了避免说错话,耗费漫长的时间说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在这段期间,雪之下没有插嘴,只是盯着袖口。

附近只有车声与呼啸而过的寒风。与其这样持续沉默,完全没有声音都还比较好。

「……『扭曲』是指什么?你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开口回问,并且瞄了我一眼。为了填补刚才的沉默,我滔滔不绝地说:

「我的影响力没大到足以改变别人的人生。我们之后大概都会继续升学,心不甘情不愿地就业,过着算得上正常的生活。但如果跟对方扯上关系,可能会开始绕远路,或是在原地踏步,产生各种变化吧……所以,人生会有点扭曲。」

我语无伦次的发言,终于让雪之下略显落寞地微笑。

「……这样说的话,已经够扭曲了。」

「我也有同感。相遇,交谈,相知,分离……每经过一个阶段,好像都变得更扭曲。」

「你本来就够扭曲了吧……虽然我也一样。」

这句话掺杂玩笑及自嘲,我跟雪之下都为之莞尔。

过于乖僻的我,以及过于直率的她,在其他人眼中肯定都很扭曲吧。尽管彼此的差异大到看不出任何共通之处,以扭曲这一点来说,恐怕是相同的。每当我们有所接触或冲突,都会不知不觉地改变形状,再也无法复原。

「之后会更加扭曲。不过,既然要扭曲别人的人生,我当然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明知道空口白话没有任何价值。

「……我几乎没有财产,能给的只有时间、感情、将来、人生,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明知道这种约定没有任何意义。

「我至今的人生没什么了不起,将来大概也没有什么前途……不过,既然要干涉别人的人生,不一起赌上自己的人生便不公平。」

即使如此,我还是挥动名为话语的凿子,挖掘要传达的讯息。

明知道传达不出去,还是不得不说出口。

「我的一切都给你,让我干涉你的人生吧。」

雪之下微微张口,一瞬间好像想说什么,不过马上就跟空气一起吞回口中。

接着,她换上瞪视般的眼神紧盯着我,用颤抖着的声音,挤出八成不是原本要说的话语。

「那样不公平。我的未来跟前途,不值得你做到那个地步……你有更加……」

泛着泪光的双眼垂下视线,雪之下的声音中断的那一瞬间,我扬起一边的嘴角,尽可能露出自大,傲慢、一如往常的讽刺笑容。

「那我就放心了。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也没有多少价值,再也没有跌价的空间,简直就是壁纸股。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可以保证不赔。现在买最划算喔。」

「这是诈欺犯最常用的话术吧。真是最烂的推销。」

我们带着半哭半笑的表情相望。雪之下走近一步,敲一下我的胸膛,抬起视线,用泪水荡漾的双眸瞪我。

「……为何净是说这些傻话。还有其他话可以讲吧。」

「那种话我哪里说得出口……」

我没出息地笑着,脸都皱了起来。

一句话哪里足够?

就算把真心话、表面话、玩笑话、常用话术统统用上,都没办法完整传达我的心情。

这不是如此单纯的感情。一句话就能传达的感情确实也包含在其中。不过,硬要用一句话概括它,就会沦为谎言。

因此,我不停诉说,拼命编造理由,从理由到环境到状况一应俱全,不让她找借口,将外界的阻碍尽数排除,封住退路,终于走到这一步。

这些话不可能让她明白。不明白也无妨。传达不到也无妨。

我只是想告诉她。

雪之下凝视我窝囊的苦笑,最后终于不太有自信地开口: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人。」

「我知道。」

「会一直添麻烦。」

「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既顽固,又不可爱。」

「嗯,是啊。」

「希望你否定一下。」

「别强人所难了。」

「我觉得自己会事事依赖你,越来越堕落。」

「只要我变得更堕落就行。大家一起堕落,就不会有堕落的人。」

「还有——」

「无所谓。」

我开口打断仍在寻找话语的雪之下。

「多难搞,多棘手都无所谓。那样才好。」

「……什么嘛,一点都不高兴。」

雪之下低着头,又捶了一下我的胸口。

「痛……」

其实一点都不痛,但还是装个样子比较礼貌。雪之下闹脾气似地噘起嘴巴。

「还有别的吧?」

「性格太别扭,有时真的搞不懂你,甚至被弄得不太高兴。不过,我也觉得这些都没有办法,因为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就算我嘴巴抱怨,大概都还是能跟你好好相处。」

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又默默地捶了我一下。

我心甘情愿地承受,轻轻牵起她纤细的手。

如果还有其他就好了,真的。但我只有这些。

如果有更简单的言词该有多好。

如果是更单纯的感情该有多好。

若只是单纯的爱慕或思慕,肯定不会让人如此心焦,觉得错过后再也得不到。

「虽然大概不够做为扭曲你人生的代价,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不需要的话随时扔掉都行,若嫌麻烦也大可忘掉。这全是我的自作主张,所以你不必答复。」

雪之下抽了一下鼻子,点点头。

「我会说清楚。」

然后,将额头轻靠上我的肩膀。

「请把你的人生交给我。」

「……好沉重。」

我从嘴角叹出一口气,雪之下又用额头撞过来一下,以示抗议。

「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她如同一只小猫,用额头撞我,揪住我的衣襟轻轻撒娇。

言语无法道尽的心意,透过肌肤的温度确实传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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