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致词,没有献花,也没有哭哭啼啼的道别,以来宾玩得尽兴为主要目的。身居幕后的我们,则八成会累到忘记离别的感伤。
尽管经过千辛万苦,几番波折,联合舞会的日子终于到来。
多亏许多人提供帮助,会场顺利布置完毕,各个区域用气球及花朵装饰,音乐也轻轻地开始流泻。或许是盛装出席的兴奋感所致,比一般客人先入场的相关人士也在开心地交谈。
我切身感受到自己越来越期待,在休息区的角落跟雪之下进行最后的会议。
「那么,麻烦你统筹总武高中区域,以及管理服务人员。」
「好。」
「由网球社跟足球社负责的引导及保全工作,也要随时跟户冢和叶山同学确认。」
「了解。」
「还要(注)意外烩。休息区是开放给大家放松用的,所以请你跟材……材……跟他们互相配合。」
「你放弃啦……」
「顺便说一下,海滨综合高中会为暂时离场的客人盖章。但因为有些人会去沙滩,你要视情况更换地毯,别让沙子进到馆内。」
「遵命……我的工作会不会太多了?与其说管理统筹,根本是打杂吧?」
雪之下愣了一下。
「有什么办法?掌握整体状况的只有我跟你。我还要负责场控,抽不出身……还是说,我的搭档连这点事都办不到?」
她用手背拨开肩膀上的头发,露出挑衅的微笑。被那么好胜的眼神(注)视,我的回答当然只有一种。
「办得到……」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说得支支吾吾,不清不楚,既然被称为搭档,我便只能这么回答。
虽然不晓得雪之下有没有听见,她轻轻一笑。
会议暂时中断时,会场内也瞬间安静下来。宾客们像虫鸣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我回头察看状况,发现雪之下的母亲与阳乃来了。一位是身穿高级和服的妙龄美女,一位穿着肩膀、背部、胸口都露出,腰部下方勾勒出美丽弧线的鱼尾裙礼服。即使两人没有那个意思,还是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而且,后面还跟着穿着西装裤,身材高挑又有魄力,被误认成帅气男性都不奇怪的平冢老师,怎么可能不受到瞩目。
三人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走到我们面前。雪之下看了她们一眼,挑衅地笑了。
「哎呀,你来啦。」
面对女儿无礼的态度,雪之下的母亲依然挂着爽朗的笑容。
「嗯。我来看看你们的本事。」
然而,她的句尾透出近似敌意的魄力。讨厌,这个人还是一样恐怖……我躲在雪之下的背后偷偷发抖,阳乃毫不在意这股紧张感,开起玩笑。
「啊,我只是来喝酒的。」
「这里不提供酒精饮料。」
雪之下语带无奈,阳乃拉了拉平冢老师的手,勾住她的手臂。
「放心放心。我想喝的话,会跟小静去对面的餐厅喝。」
「我是开车来的……」
平冢老师为难地说,却没有甩开阳乃的手。她维持那个有如大人约会的姿势,依序看了看我跟雪之下,露出微笑。
「今天我也会好好享受。」
「雪乃,加油喔。比企谷也要努力……」
阳乃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出后半句话。
「……做好觉悟喔?」
「咦……」
她的话语及声音,使我怕得背脊发凉,不小心发出胆怯的声音。不晓得阳乃如何解读我的反应,她满意地微笑,把身体靠得更近,附在我的耳边说:
「好啦,有什么问题就跟姐姐说。我会帮忙的。」
「说实话,要应付你就是最大的问题……」
难得她这么好心,我便趁机讽刺。阳乃愣了一下,接着,她睁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宛如盯上猎物的野兽。
「比企谷,你真的很可爱呢……我之后会用疼爱雪乃的方式,好好疼爱你。」
她讲得好像至今为止都在手下留情。不会吧,还有更夸张的喔……
不过仔细一想,对方可是雪之下阳乃。她不可能那样就服气。将来她肯定也会继续试探我,不会改变。
阳乃在我耳边发出勾人的笑声,仿佛要证明这一点。我反射性地扭动身体,结果不小心碰到她露出的肌肤。甜美的吐息搔弄着耳垂,花朵香水的气味窜入鼻尖,使我的背部不停打颤。天啊,这个人果然很恐怖……
我吓得瑟瑟发抖,雪之下上前介入我们之间,一把拍掉阳乃的手,竖起大拇指比向外面。
「姐姐,餐厅在那边。」
「哎呀,生气了。再见啰。」
阳乃俏皮地说,挥挥手,拿平冢老师当护花使者,悠然离去。雪之下叹着气目送她,再将视线移到母亲身上。
母女对峙跟刚才的姐妹对峙截然不同,散发出冰冷的气氛。雪之下的母亲将扇子抵在下巴处,以冷澈如冰的声音说道:
「……雪乃,挑战新的事物时,必定会遭遇反抗。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服气,更遑论这场没有可靠后盾的活动……结束后,八成会有人向校方——甚至向我们这边投诉。」
「我想也是。」
「我已经忠告过,所以我不打算站在你那边……不管用什么样的奇策。」
冰冷的眼神直盯着我。大概是在牵制拿以前发生的事暗示她的我。
不过,她的眼神被突然伸出的手挡住。雪之下踏出半步,露出与那名女性相似的冰冷微笑。
「不必担心。负起责任就是负责人的工作。我一开始就考虑到了。」
「是吗?那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雪之下的母亲笑出声来,露出好胜、愉悦的笑容。
从旁看来,两人激烈的唇枪舌战又有点像嬉闹,如同野兽在教育小孩。当孩子准备离巢时,攻击恐怕会变得更加激烈。
我想起阳乃之前说的话。
敌人的存在最能让人成长。
虽然我之前就隐约发现了,如今终于确信。
对这对母女,或这对姐妹而言,对立是交流管道,敌对是教育手段。这家人是罗刹家族吗?你们一族都很难搞对不对?
最好别跟她们扯上关系!我悄悄后退半步。可是,雪之下的母亲似乎察觉到我的举动,对我微笑。
「比企谷同学,要给你添麻烦了,请你多多关照啰。」
「咦,啊,呃,好的。这是我的职责……」
她露出连我都会受影响的开心笑容,我实在无法回答「办不到」,只能用意义不明的苦笑回应。
尽管如此,她似乎还是满足于我这样的回答,在扇子后面扬起嘴角,踏着优雅而轻快的步伐离去。
雪之下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息。
「终于走了……继续讨论吧。」
「还没结束吗……」
我已经相当疲惫,雪之下也头痛似地按住太阳穴。
「嗯。虽然很不想承认,她们指出了我疏忽的地方。」
「啊?」
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为什么用什么方式指出什么?在我打算把5W1H都问一遍之前,雪之下先一步开口。
「我没考虑到酒的问题。会场本身的确没有提供,但不代表没人会带酒进来。你巡视时顺便留意一下。」
「工作又变多了……哎,了解。其他还有什么?」
雪之下抵着下巴思考。
「我想想……」
她沉思片刻,目光左右游移,似乎在想该说些什么,不久后喃喃说道:
「目前先这样就行……我认为。」
「了解。那差不多该开始了。」
「嗯。」
雪之下抬起脸。我们对彼此轻轻点头,一起走向后台。
最后的派对拉开帷幕。
× × ×
舞会开始后,我不记得自己有好好休息过。
要处理的工作太多,时间转瞬而逝。
每个角落都显得色彩缤纷,七彩礼服四处移动的模样,宛如春天里随风飞舞的花瓣。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离别的场景。
会场各处播放着舞曲,许多熟面孔在其中忙碌地来回穿梭。他们一看到我,开口就是抱怨和怒骂。
这些全是拜「会场统筹负责人」这个烂头衔所赐。尽管听起来很了不起,其实只是负责处理投诉。各区之间联系时,衍生出来的问题都要由我解决。
此时此刻,我也在为了称不上严重的问题东奔西走。忽然间,有人从背后叫住我。
「自闭男。」
会这样叫我的,只有一个人。
我停下脚步回头,由比滨站在那里。
「喔,辛苦了。状况如何?」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不过伊吕波瘫在休息室。你呢?」
「快要累死。一色那边我之后再去看看。对了,餐点不太够,休息室有没有零食或其他食物?」
「有一些轻食。要拿出来吗?」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材木座他们冲去采购,在他们回来前,要拼尽全力凑足数量。」
由比滨听了,忽然笑出来。
「这样呀。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
她暂时敛起笑意。
「嗯……总觉得很像我们的作风。」
不过,她还是控制不住,再度露出温暖的微笑。这让我有一点良心不安地撩起头发,露出绝对称不上好看的笑容。
「抱歉,结果又要请你帮忙。」
「不会啦。」
她轻轻摇头,要我别放在心上。接着,用温暖的眼神环视周遭。眼前是穿着礼服跳舞,聊得有说有笑的客人,忙得到处奔波的雪之下,以及精疲力竭、横尸遍野的工作人员。
她看着这般情景,微微一笑。
「因为,这就是我想看的景色。」
「……是吗?」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出来。
的确,这很像我们时常看到的光景。我们总是无法好好地结束,总是不断起争执,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折腾一番后,结果怎样都行不通,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鸭子赶上架。
不过,那样的日子令人着迷,我可以说自己过得很愉快。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忙到想宰了提出这个无厘头企划的人,我还是满喜欢这样的生活。
「……对了。」
「嗯?」
她轻声呼唤,我拿下耳机想听清楚。
接着,由比滨摇摇头,含糊其词。
「没事。下次再说。」
「喔,好……」
「好了,去工作吧!快快快!」
「喔,好……」
她催促着我,对我再度跑起来的背影,轻声说了句「加油」。人家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能不努力。
再说,我的原则是只要是工作,尽管嘴巴上抱怨,就算没办法做到十全十美,也会做到六十分左右,这样才说得过去。
几乎所有问题都离彻底解决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如果只是要消除问题,勉强可以随便讲几句大话说几个谎,将问题拖到之后再处理。
我迟早会遭到报应,被迫把之前欠的帐统统还清,负起所有该负的责任吧。
不过,这大概是我自己希望的。
像现在这样,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奔波,抱怨连连,却还是在工作。
我想借此用尽一切,后悔莫及,等老了以后,坐在缘廊跟小町的孙子不停抱怨「青春时代这种东西根本满是错误,没有半点好事」。
我碎碎念着老人总爱挂在嘴边的话,完成一件又一件工作。
忙着忙着,太阳逐渐西斜,窗外的东京湾开始染上红色。
有人到海边去,有人在休息区放松,有人围着营火谈笑。
大家自由地度过这段时间,不久之后,逐渐集中到同一个舞池。
最后的舞会时间开始。
音乐、灯光都比之前的舞会更加绚丽,气氛也更加热闹。避开人潮也得多费一番心力。
大型音响传出经典舞曲,聚光灯四处跳跃,迪斯可球的光从上空落下。奔流的光束如同跑马灯,每换一首曲子,都代表着结束时刻正一分一秒地接近。
我独自待在狂热的漩涡外,凝视此情此景。
一靠到墙上,便忍不住叹出掺杂疲惫及满足的叹息。
时下流行的电子舞曲、配合节奏摆动的身体、跟闪光灯一样刺眼的灯光,都不符合我的喜好。不过,像这样在舞池的阴暗一隅,沉浸于音乐的时间,我并不讨厌。
然而,休息的时间并未持续太久。
对讲机传出我的名字,不断下达指示,还顺便骂了我一顿。我只应了声「了解」,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再度飞奔而出。
× × ×
虽然联合舞会从策划初期就存在严重的问题,当天只发生一些小事件和意外,没有重大的过失,可以说相对顺利地画下句点。
事实上,我觉得非常热闹。两所学校的毕业生和部分在校生,以及少数相关人士也加入又唱又跳的行列,大家玩得不亦乐乎。
正因为如此,曲终人散后,会场散发出一丝寂寥。
活动结束后,人潮散尽。留在这里的,只剩下我这个会场统筹负责人。
我又是捡垃圾,又是检查遗落的物品,慎重地为舞会善后,并且环顾空荡荡的会场。刚才明明还充满聚光灯、音乐,以及热闹的人声,现在却剩下刺痛耳朵的寂静。
我慢慢地巡视每个角落时,听见踩上油毡地板的脚步声。
转头一看,是平冢老师。
「您还没离开吗?」
「嗯……忘了一样东西。」
平冢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舞池中央。她的脚步却没有一丝迷惘,仿佛早已知道目的地。
不过,我才刚检查过舞池有没有遗失物。
「我已经巡过一遍了……」
我四处张望,确认是否看漏什么。
「我忘记的是这个。」
平冢老师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伸出手。
她的手并没有握住什么,手上也没有任何东西,就只是掌心朝上对着我。从手的方向来看,也不像是要跟我握手。最后,我还是搞不懂她的意图,只能发出语意不清的沉吟。
接着,她的手向我伸过来。
「我忘记跟你跳舞了。」
她有如一名王子,恭敬地牵起我的手,露出非常有男子气概的笑容。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啥?」
我目瞪口呆,盯着平冢老师。她大概是害羞起来,腼腆地一笑。前一秒明明还那么帅气,现在却像个青春少女,这个落差差点让我晕眩。
见我愣在那边,平冢老师轻轻拉一下我的手,要我说点什么。我猛然回神,把当下浮现于脑中的念头说出口。
「……啊,呃,我没学过跳舞耶。」
「我也是。」
平冢老师不予理会,一笑置之。
接着,牵着我的手转了一大圈。
没有开始的信号,平冢老师随意地踩起舞步。
舞池里没有音乐,没有聚光灯,没有雷射光,也没有烟雾。
只有平冢老师乱哼的曲调。
不过,有高跟鞋敲响的节奏,以及愉悦的歌声,便感觉相当足够。
反正我们都不会跳舞。不如自己加入在哪里看过的动作,模仿根本不会跳的踢踏舞,开玩笑地拉开外套耍帅,还吹一下口哨。
好蠢……又蠢又愉快的时间。
两人的身体忽然接触,平冢老师像要把我推走般地放开手,华丽地转一个圈。我来不及反应,一个不稳,在原地踉跄了几步。
平冢老师在我摔倒前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拉。
不久后,在我跳得愈来愈开心,哼起歌来的那一刻。
平冢老师的高跟鞋狠狠地踩中我的脚。
「好痛……」
我痛得失去平衡,就这样跟平冢老师一起摔倒。背部受到强烈的冲击,平冢老师则压在我的身上。
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轻,柔软的部分却颇有重量。老师轻声喊痛的声音搔弄我的耳朵,扭动身体时跟着晃动的长发,触碰到我的颈部和脸颊,害我不敢呼吸。
平冢老师慢慢撑起跟我紧贴的身体,坐到地上,用手撩起凌乱的头发,展现出大人的从容,咧嘴一笑。
「算你赚到了。」
「……我可是被用力踩了一脚耶?」
我一屁股坐下来,摸着胀痛的脚背。真的求你不要讲这种话。这个人太粗线条了吧?你太小看青春期男生脆弱的玻璃心啰?我那被踩到的脚和心都很痛的耶?不过,我其实也没吃亏,所以无所谓。
「呼~累死了。真开心。」
平冢老师盘起伸直的双腿,将我的背当靠垫。
或许是刚才跳得太激烈,平冢老师仍在重重地喘气,好像真的很累。因此,我只能乖乖地当个靠垫,听着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挺不错的活动嘛。你在那么重要的场合撒大谎时,我还在担心最后会怎样……」
平冢老师闷闷不乐地说,她指的是前一阵子在接待室的那一幕。在雪之下的母亲、阳乃、雪之下都在场的情况下,假装不知道联合舞会举办一事,试图唬过她们。不过,我也没有说谎,只是装傻而已。于是,我耸耸肩膀,故技重施。
「我没说谎啊,装傻倒是有。」
「真是个坏男人。」
平冢老师受不了似地叹一口气,把头撞过来斥责我。虽然不痛,她的长发接触到的地方痒痒的,还飘来一股香气。我忍不住扭动身躯,平冢老师愉悦地笑出声来。
「……不过,这可以说是你度过青春的方式吧。」
「什么?」
这种说法颇为特别,我不解地转过头。平冢老师也回头瞄过来,露出淘气的笑容。
「你没听过吗?青春是一场谎言、一种罪恶……」
她竖起手指,不晓得在朗读什么。我思考半晌,然后立刻想到那句话的出处,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天啊,现在听起来超丢脸的……求您别说了。」
我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再也没有比面对自己以前写的东西更羞耻的事。真的超想死的!
看见我的反应,平冢老师笑了一阵子,不久后才控制住笑意。接着,她轻声问我:
「这一年过得如何?有什么变化吗?」
这个问题使我想起那一天写的东西。
那太过青涩的青色书背,经过一段时日,已经被太阳晒得泛黄,有点褪色,失去光彩。
尽管如此,还是足以称之为青色。
「……没有变化。」
我回顾这十分短暂,却又漫长至极的一年后,才开口缓缓回答。不过,平冢老师好像不满意,再次往我的后脑勺撞过来。
「是我的问法不好……找到属于你的真物了吗?」
这次,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出答案。因为老师曾经教过我。
经过思考,挣扎,抵抗,烦恼……我的答案已经很明显。所以,我用头撞回去,嘴角勾起笑容。
「谁知道。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东西吧。」
「人家听了会生气喔。不然就是躲起来一个人哭。」
「怎么这么麻烦……拜托别说了,好有真实感……不过,您指的是谁?不是您想的那样啦。」
「是吗?或许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平冢老师笑得肩膀发抖,挪动身体坐到我旁边。
「如果对一个女生产生共鸣、熟稔、怜悯、尊敬、嫉妒,以及在这些之上的感情,那肯定不只是喜欢。」
她把手撑在盘起的腿上托腮,扳起手指列举好几种感情,凝视着我。
「所以,无法分开、离别,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依然会随着时间互相吸引……那或许就能称为真物。」
「难说喔。我是不清楚啦。」
我耸耸肩,露出讽刺的笑容。
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肯定永远不会知道。搞不好现在也还走在错误的道路上。
不过,就算其他人提出唯一的正解,我八成也不会承认。
「所以,我会一直怀疑下去。因为我跟她大概都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虽然离正确答案很远,我给这个答案满分。你真的一点都不可爱……这才是我最棒的学生。」
平冢老师把手放到我头上,粗鲁地揉起头发。
在我的头被晃来晃去时,耳朵里的对讲机发出杂音。经过几秒,传来雪之下的声音。
『——比企谷同学,方便来阳台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向平冢老师。
「不好意思,我该走了。还有工作要做。」
「这样啊。我也差不多要离开了。」
平冢老师一口气站起来,向我伸出手,似乎是要拉我一把。
我笑着摇头,凭自己的力量站起。
平冢老师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准备放下手。但在那之前,我紧紧握住那只手。
接着,对她一鞠躬。
「感谢您的照顾。」
平冢老师瞬间语塞,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发现我在跟她握手后,才轻笑出声。
「是啊,真是个大麻烦。」
她拍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手,插进口袋,单脚撑着身体,露出苦涩的笑容。
「……再见啦。」
「再见,老师。」
我也微微扭曲嘴角,装出成熟的笑容。
平冢老师看了,满意地点头,缓缓走向出口。一步、两步,我将她离去的身影烙印在脑海之后,同样转过身。
我握紧对讲机的麦克风,迅速地说:
「抱歉,刚才在忙。现在就过去。」
雪之下迅速回答「麻烦你了」。我稍微加快脚步,前往另一端的出口。
我迈步而出,听着背后的高跟鞋声。
那个声音突然停止。
「比企谷。」
我转过头,看见平冢老师侧身回头,把双手放在嘴边呐喊:
「现实充给我爆炸吧——」
「那句话太老啦。都十年以上了。」
我如此回应,再度踏出步伐。
可是,才走没两三步,我又忍不住回头。
平冢老师已经扬起外套,转过身去。
她踩着俐落又美丽的步伐,高跟鞋敲出响亮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前进。
明明不可能知道我在看着。
她还是默默地抬起手。
我对她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奔向她身边。
× × ×
我离开舞池,来到木制阳台。
外面已经夜幕低垂。难得一见的海景,只剩下远方水平线的零星船只光芒。
虽然看不见海,沿着海岸线往左右两边看去,分别是京叶工业地带,以及东京临海地区的夜景,也挺美丽的。
好了,雪之下在哪里呢……我左顾右盼,发现她在中央的暖炉边整理文件。在吹起冷风的夜晚中,只有那里显得格外温暖。
暖炉中的木柴搭成合起来的雨伞状,微弱的火焰在里头燃烧。摇曳的火光照亮她雪白小巧的脸庞,散发比平常更梦幻的氛围。
我好想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不过,柴火突然发出劈啪声响,雪之下随之抬头,同时(注)意到我的存在,在火光下微微泛红的脸颊泛起笑容。
「哎呀,比企谷同学。辛苦了。」
「辛苦了。抱歉,让你等那么久。」
我打招呼后,正要走向暖炉时,雪之下抬起手制止。
「等等。在那之前,先看看你的脚边。」
「啊?脚边……」
我的脚边只有被沙子弄脏的垫子,其他便什么都没有……咦,这是猜谜游戏吗?
我疑惑地歪过头,雪之下叹了口气,拿起文件在桌上轻敲几下,整理成一叠之后,快步走过来。
她按住裙子,迅速蹲下,伸出手指划过地面,竖起那纤细修长的手指给我看。
「看,这么多沙。」
「喔……」
是啊。所以呢?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这是在玩婆媳游戏吗?雪之下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指,按住太阳穴。
「我不是说过吗?要你适时更换垫子,别让沙子进到馆内。」
「啊——」
是说过没错,嗯。但因为太过忙碌,而忘得一干二净。我没有开口,只用「惨啦」的表情回应她。
难道她叫我来,只是为了说教?
刚才的梦幻氛围已经烟消云散,眼前是充满现实感的景象。本来甚至可以用如梦似幻形容的雪之下,如今变得如此强势,说像是老妈子还不够,根本是岳母的等级。她将手扠腰,极其冷静地叮咛我。
「那么,离开前把那边打扫干净。」
「是……」
我垂下头应声,转身走去馆内寻找扫把。雪之下又补上一句:
「啊,还有。」
还有喔……我回过头,雪之下把手放在下巴,接着说道:
「虽然休息室里应该只剩下我们两人的东西,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请你再去检查一次。我去付追加的餐点费用以及归还钥匙。交给你啰。」
「喔……工作又变多了……不过遵命。」
搞定这些工作即可解脱。照理说,这次是真的能收工了。既漫长又短暂的联合舞会,总算告一段落。拂过脸颊的夜风,搭配远方朦胧的夜景,使我感慨良多。
才刚这么想,雪之下摸着嘴唇,再度开口。
「……还有,收工后的集合地点定在大门口可以吗?如果你能在等我的时候,去巡视停车场会更好。若还有人在那边逗留,就跟他们说一声。」
「……遵命。」
我回应的同时,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一直听她说下去,工作只会越来越多吧?果不其然,在我战战兢兢之时,雪之下好像又想到什么,轻轻「啊」了一声。
「还有……」
「还有啊?可以了吧?没问题了吧?」
我不耐烦地问,雪之下走近一步,一脸乖巧。
「不,最后还有一件事要说。」
她这么说道,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清清嗓子。
刚才还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却双唇紧闭。好不容易开口,似乎准备要说话了,结果是在深呼吸,抱紧胸前的文件。
落在脚边的视线缓慢上移,美丽的双眸直盯着我。她总算开口轻声呢喃,每一个字清晰可闻。
「比企谷同学,我喜欢你。」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当场愣住。雪之下害羞地笑起来,还用文件遮住染上淡粉色的脸颊。她抬起视线瞄过来,观察我的反应,但似乎受不了这阵沉默,慢慢退后。
最后,她不等我回应,逃跑似地飞奔而去。
喂,不会吧?这家伙真的有够难搞。
丢下一句话就跑,是要我怎么办?这样我不是也得找机会好好说些什么吗?超痛苦的耶。真的有够难搞。
——不过,难搞得要命的这一点,实在可爱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