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2 ONPARADE 我所想的健全的叶八

作者:丸户史明

「咦?什么?你开始抽烟了?」

「嗯,只有喝酒的时候啦。很奇怪吗?」

「呃,是不会……」

奇怪,非常奇怪。

太奇怪了,害我很想立刻震惊地吐槽「你都超过二十岁了不知道香烟对身体有害吗⁉」什么啦我们是Conte Leonardo喔。搞不好连作者都还没出生。(注36)

「我才想问,你明明不抽烟,为什么会来这里?」

「……呃,那个,有点事。」

不过,以在这个地方进行的对话来说,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的疑问明显更合理。

毕竟这里是居酒屋店外的吸烟区。在这个到处都全面禁烟的时代,遭到迫害的尼古丁中毒者们能大发慈悲共享小小烟灰缸的唯一绿洲。

不是像我这种在挂着「本日包场」的牌子,热闹不已的店内找不到容身之处,企图混进烟雾中隐藏身姿的人可以待的地方。

先不说这个了,最好注意一下有在抽烟的作家。扔下「烟没了所以我写不出来」这句必杀台词从禁闭房消失,之后再也没人看过他的案例层出不穷,想着「既然这样,帮他准备吸烟室好了」,却半点进度都没有,无人能敌。写一下啦工作一下啦定期出书啦。只有薄薄一本也好。

「算了。你现在过得如何?」

「……还行。」

「意思是过得不错,挺开心的,还算幸福啰。」

「你对『还行』这句话太乐观了吧。」

「但虽不中亦不远矣吧?毕竟你都来参加同学会了。」

「因为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太恐怖了。」

「现在的你身边的人多到会有人对你施压……那不就代表你过得很好吗?」

「……现在萤幕下方出现了『这是个人的感想』这行字幕喔。」

没错,这家伙说得没错,包下这间居酒屋举办的,是「总武高中第●●届2年F班同学会」这个大家一起缅怀往昔,大声欢笑,极度团体主义又怀旧,全是嗨咖的活动……Always(注37)。

对于从在学的时候起,就决定所有活动都要无视,结果被迫以侍奉社成员的身分担任幕后工作人员的我来说,面对如此丑恶的活动的举办通知,怎么可能回覆「我要参加~麻烦大家噜!」——呃谁擅自帮我回信的啦。再说擅自把同学会的通知寄一份副本给我的干事在搞什么啊。

说起来,为什么是2年F班的同学会?这样三年级的班级不是很没面子吗?

而且我是三年几班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跟编辑部说把截稿日定在完结篇出之前很令人困扰。

是叫我怎么办啦别说完结篇了现在连十三集都还没出喔。不是预计要出了吗?

「那你呢?叶山,你又过得如何?」

哎,这位在吸烟区跟我聊垃圾话的,是在这种活动上和我形成对比,感觉会担任总干事(不如说他确实是总干事),公认位于旧2年F班阶级金字塔最上级,顺利从大学毕业,目前踏入社会第一年的叶山隼人。

本来他不可能待在这种地方……事实上,不久前他还被以前的同班同学拉着展开名片争夺战,是过了五年人气依然未减的大红人。

顺带一提,我第一次经历毕业数年后在同学会上交换名片的活动,今昔地位高低的变化及行业形成的温度差如实反映出来,我都看不下去了。「哇~外资系~」、「哇银行~」、「你自己创业吗?好厉害~!」、「啊,制造业,是喔~这样啊,哦~」诸如此类。你们知道职业无分贵贱吗?

外资系不拿出好一点的成果会立刻被炒掉,银行会因为内部人员互扯后腿最后调职,创业是破产的最短路径,你们知道职业无分贵贱吗?专业主夫果然是最强的吧?

不过,搬出「啊~我去念研究所了~」、「我还没毕业耶~」这种免罪符的家伙暂且不提,跟其他「没有头衔的人们」比起来……呃,别聊这个了好不好?

「嗯,跟你一样,还行吧。」

不晓得叶山是不是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他符合我的期望,迅速结束这个话题。

「你依然是个不会说真心话的家伙。」

这家伙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无人能及……好吧,在其他各种方面也是无人能及,令人火大,不过叶山意料之中的回答,使我有些怀念,苦笑着开玩笑回去。

然而……

「跟你一样。」

「……顺便补一句,你依然是个只有跟我讲话会带刺的家伙。」

叶山接下来那句话带着利刺,有点超出我的预料。

「你反驳得了吗?从以前到现在,不管是说出来的话还是内心所想,你都不会把最重要的事表达出来……不对,当时大家都不会说真心话。」

「这个嘛……」

靠无谓的闲聊敷衍过去的计画宣告失败,不太愉快的回忆在不知不觉间被唤起,我们都摆出一张臭脸。

这也是总在不经意间——不对,总是故意不把话讲清楚,将复杂又难以理解的心情藏进更深沉的迷雾中,于好于坏刺激到喜欢考察的读者,自己在那边窃笑或恼羞成怒的原作者害的。

这部作品真的很难搞。

「你没有变……始终如一到让人生厌的地步。」

「不是『让人生厌的地步』,你就是讨厌我吧?」

弥漫于吸烟区的烟雾,不如说那染上白色的空气,沉重又混浊。

竟然会在寻求一个人的空间而抵达的场所,建立如此恶心至极的人际关系,真是最烂的意外。

唉,早知如此,真不该逃到外面。

啊啊,同学会开始的三十分钟内都还很愉快的……好短暂的欢乐时光。

因为乾杯时,我旁边坐着天使……外表体型声音都与高中无异,更重要的是没有长胡子的户冢。我只不过是离开座位一下去拿饮料,就有一群女生围住他,抱着他大叫「讨厌~你都没变耶~」、「好可爱~」根本无法靠近。

阔别多年的重逢,我们应该要在聊天的过程中不小心重燃过去的热情,户冢牵着我的手问我「欸,八幡……要不要一起偷偷跑掉?」静静离开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放心,我也讨厌你。当时我们就只有这点互相认同吧?」

莫名愤怒的回忆,使我的表情及言行扭曲得更不友善。

叶山似乎也感应到了我的怒气,恢复成高中时代,绝对不会对我以外的人露出的那个表情。

我们两个踏进一触即发,不是激烈交锋,而是用冰冷的刀刃互砍的领域,下一刻……

「赞,赞,就是这个!阔别多年的重逢,在聊天的过程中不小心重燃过去的爱与憎恨与快乐与痛苦,将最真实的情绪暴露出来的两人!叶八回来啦!」

「……喔。」

「……姬菜。」

让我发自内心后悔自己不小心太激动的兴奋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嗯~糟糕,学生之间青涩的交流是很棒没错,不过长大后成熟的关系也好赞。身材强壮,也比较有野性。硬要说的话,我希望你们穿西装打领带,抓着领带强吻对方超香的不是吗?」

「……呃。」

「啊哈哈……」

「开玩笑的啦。嗨啰嗨啰,比企谷同学,你过得好吗?」

「……还、还行。」

跟五年前比一点都没变……不对,守备范围从男孩子扩展到大叔,更加进化的海老名,带着灿烂的笑容凝视我们。

「那、那个,姬菜怎么会在这?」

「啊~嗯,我好像有点喝醉,再加上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所以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啊,看,连鼻血都流出来了。」

海老名用手帕遮住脸,表示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我说,那个鼻血肯定是刚流出来的吧?

「还有,大家在吵隼人怎么不见了,我顺便来找你……」

「噢,原来,过那么久啦。那我……」

「不过别担心!我怎么忍心夺走对我来说珍贵的……不对,对你们来说重要的时间呢!」

「不是,那个……」

而且她明明表现出不舒服的模样,现在却精力充沛地制止叶山,拿出手机,镜头对着我们狂按快门。

「放心。我会设定成比企谷同学喝得烂醉在外面狂吐,隼人在照顾他。这样大家就不会想到外面来了吧。」

「呃,我说……」

完全无法放心耶。我好不容易把存在感压得这么低,这样又会跟高中时期一样,把大家的仇恨值吸过来。

「所以请两位慢慢享受~三十分钟内绝对不会有人出来。拜拜~」

「啊。」

「啊。」

海老名怀着暴风雨般的误会(但在她心中是事实),拉开居酒屋的拉门,迅速钻进店内。

「…………」

「…………」

留下两位困惑又尴尬,茫然杵在原地的男性……

这个气氛是要我怎么办啦。海老名过了五年也还是一样超过。如果有人问我有没有办法推她,我只能说办不到。

什么叫培育不起眼的女主角啊不起眼的人哪可能变成偶像或女主角书腰上的推荐文是谁写的啊。(注38)

「……你也要抽吗?」

「不,不用。我没抽过烟。」

「这样啊,那我也别抽好了。」

「我不介意啊。」

「没关系。我本来就抽不多。」

「是吗……」

不说话还是不可能心灵相通的我们两个,总不能一直默默站在这边,迫于无奈,只得遵循日本人的美德,继续从社交辞令开启对话。

互相试探彼此的气氛,逐渐用无足轻重的话题慢慢拉开距离,摸索能尽快结束这段对话的流程。

为此,像刚才那种冷嘲热讽绝对要禁止。要是再度营造出险恶的气氛会很麻烦。

「对了,海老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乖乖叫我比企谷了。」

「嗯?她不是一直这样叫你吗?」

「没有,以前她叫我比企鹅同学……你刚开始不也是这样叫吗?」

「喔,那个啊……」

因此,我绞尽脑汁,开启一个超无聊的话题,好让这成为最后的谈笑。

「是说,比企鹅同学这个叫法就是因为你传开的啊。创始人都改掉了,其他人却还是固定这样叫。」

我一直有那么一点在意,但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所以事到如今,这应该是谁听了都会左耳进右耳出的小笑料,或是没人记得的无聊话题……

「也是啦。我的姓氏太拗口,所以不能怪——」

「当然是故意的。」

「……喂。」

我的「有那么一点在意」却起到了反作用。

「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不可能叫错别人的名字。」

「呃,现在也就算了,当时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你现在不就知道了?」

「这……」

没错,叶山隼人为了维持叶山隼人的形象,连那么一点小错误都不能原谅。即使对方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人。

……不对,有点出入。愈是不重要的人,就愈不能容许那种小错误。

因为这家伙的人生态度是「给予所有的生物爱与慈悲与平等」。

「比企鹅不是绰号。其中没有爱也没有亲昵之情,单纯是失礼的念错字。大家都跟着我一起这样叫,但那其实是无自觉的霸凌。若你主张那是骚扰,肯定会被承认。」

「别说了,过了这么久我怎么可能还会在意。」

「意思是你当时会在意啰?就算只有那么一点。」

「你今天怪怪的喔……」

这样跟以往相同……不如说,跟五年前的立场相反。

……不,也不能这么说。尤其是在「那家伙家」的问题浮上台面后。

「我再说一次。我是故意的。明知道其他人八成也会跟着叫,还是选择这么做。我承认,当时的我怀着明确的恶意。」

「够了。还有以后别再喝酒。然后把今天的事情忘了,我也会忘记。」

「不,我不会忘……酒的话,我的酒量在大学时期锻炼得不错喔。」

呃完全没锻炼到吧看你这么缠人。这家伙大学时期绝对列在「死都不能让他喝酒的学长名单」上。甚至有可能只有他一个没收到酒会的邀约。

说起来,通常霸凌人的那一方都会忘得一乾二净,讲出「咦~有这回事?嘿嘿♪」这种话,害人更火大吧。为什么你记得那么清楚?

「叶山,你想干么?希望我揍你吗?」

然后在被我痛揍好几拳后恼羞成怒地大骂「我没叫你做到这个地步吧!」予以反击,两个人打成一团,过没多久同时笑出来,最后搂着肩膀大笑——你是想要这种介于青春剧和偶像剧之间的展开吗?是说那完全是昭和风耶,现在连平成都结束啰?

「没有,我只是觉得,不把这句话说出来心里就怪怪的……」

然而,这家伙果然是平成年间出生的,没有逃去使用暴力,而是对我投以锐利的目光,以代替拳头。

「我打从心底讨厌那个时候的你。」

曾经在我面前宣言要「永远扮演好叶山隼人」的这个人……

不知为何,只有在我面前不肯扮演我所期望的他。

「就叫你别说了……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对那种毫不掩饰的恶意无动于衷喔?」

是啦,当时我确实在被迫做出各种决定的时候,故意承受他人的恶意,尽管如此,依然逞强着迈向前方。

但那是因为有着明确的目的……

「嗯,我知道。你比别人所想的更加纤细、胆小,是个滥好人。」

「既然如此……」

「可是我知道,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屈服。也知道你会靠自身的力量克服,知道你会再度向前迈进。」

所以才会拼命咬紧牙关,想着「只要是为了达成那个目的」……

「只要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或重要之人。」

「……那有什么不好?」

「我没说不好。只是不喜欢。」

对喔,以前这家伙也因为类似的原因生过我的气。

记得当时他是责备我「为什么你只会用那种方法」。

「因为那是其他人……不,至少是我绝对做不到的事。」

本以为他纯粹是在否定我笨拙的行动……

「……那个,就我听来,只是在嫉妒吧?」

「嗯,没错。」

「你竟然还承认……你真的是那个叶山隼人吗?」

「因为,你不会嫉妒我吧?从来没羡慕过我任何一次吧?」

可是,就算是因为喝了酒,就算是因为以前的回忆朝错误的方向增幅。

「但我看到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的你,有办法接受这一点的你,感觉很差。彷佛在被迫观看自己想成为,却绝对不可能成为的人的可能性,令人作呕。」

如果他现在说的话及感情不带半点真实,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无法再相信人类。

「喂……还是给我一根吧。」

「你不是不抽烟吗?」

「这种愚蠢的对话,哪可能靠酒就盖得过去。」

叶山毫不畏惧我像在瞪人的视线,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递给我。

我抽出一根烟,他理所当然似地把打火机的火凑过来。

光这个行为就感觉得出以前的叶山隼人的作风,但我压根没想到跟他一起抽烟这个状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怪别扭的。

这是什么?这什么东西?

「……噗哈。」

「劝你最好别吸进肺里。你是第一次抽吧?」

「啰嗦。」

叶山也叼了一根烟点燃,露出介于嘲笑与担心之间的表情,看着我第一次抽烟的丑态。

充满胸口的烟,无情地持续刺激我的支气管,现在咳嗽未免太难堪,因此我拼命将烟雾吞下去,一口气吐出。

……我看衣服绝对会沾上烟味。那家伙八成会注意到。

「你变得很难堪喔。」

「是吗?」

肺终于稍微适应烟雾了,心情逐渐平静。

随着心情恢复平静,刚才受到的不合理对待点燃的冷静怒火,转为困惑支配我的大脑。

「许久不见的同学硬要跟我聊不愉快的回忆,用一副要跟人吵架的语气对我说教。还是在酒会上……根本是烦人的大叔。加个秃头属性就完美了。」

「那还真令人高兴……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平凡的大叔,埋没在众人之中。」

抽了口烟,他似乎也稍微冷静下来了,之前感性的话语变得较为理性……不对,是带有讽刺的味道。

这家伙是怎样?他果然没打算改掉跟我对呛的态度嘛。

「随便找个人结婚,随便找份工作做,开始打高尔夫球,在小孩的运动会上疯狂录影,一面被老婆骂一面在阳台抽烟,参加酒会时被部下缠上,可是一聊到小孩的话题就会变和善……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的确,叶山述说的梦想我也能产生共鸣……前提是不用工作的话。

不过……

「那我换个说法……你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都很难堪。」

我那冷静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是不会轻易平息的。

「完全没有成长,完全没看开。你到底要瞧不起人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啊。为什么是以能结婚生子为前提?为什么在酒会上纠缠你的人是部下啊你何时升迁的少在那边摆上司架子啦混帐东西。」

我在内心羞耻得大叫「哇连我都好难堪!」然而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去了。

「不管是以前还现在,你应该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才对。只要你认真起来,绝对有办法成为无聊的大叔。」

而且,我连接下来的话都吞不回去,跟联谊时喝醉的大学生一样,滔滔不绝。

「但你不是真的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什~么都做不到。全~部细心地用无聊的藉口去掩饰。」

叶山却没有打断我一句接一句的话语,仅仅是冷静地等待我说完。

「我保证。你死都无法成为无趣的大叔。你哪能成为那么高格调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家伙好像一直在等我这么做。

「你刚才说我不会嫉妒你对吧?废话。我怎么可能嫉妒那么无趣的人。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

也就是,我被算计了……?

「你真的,真的……很难堪。」

「具体上来说,是哪些部分?」

「察言观色的方式很奇怪。为了避免其他人受伤,为了不让任何东西被破坏,你未免太坚持要维持现状了。」

「维持现状有那么不好吗?」

「你要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压抑自我,没人管得着,可是你的情况,会连其他人都跟着压抑。例如户部,连三浦也是。」

「噢,嗯,确实也有这么一回事……」

「而且你还会为此后悔、道歉,显得更加难堪。你就是个善人和恶人都没办法当好的疯子。」

传遍全身的,是酒,是烟,还是险恶的气氛呢……

叶山促使我变成跟他一样,逐渐沦为爱说教的大叔。

「啊哈哈,不错啊……我确实是个不上不下的疯子也说不定。」

被我责骂的当事人看着我失去理智,显得异常愉悦,轻松地催促我继续口吐恶言。

……我果然被算计了?

「做那种事哪里开心?身为有钱的帅哥,给我再沉迷于私欲一点啊。你可是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人,得展露出卑劣的本性才行。在大学的校草选拔大赛上夺得冠军,却因为性骚扰而遭到逮捕,才叫胜利组吧。」

平常我只会在心里想,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再怎么忍耐还是接连脱口而出,我既兴奋又烦闷。骂人好爽喔。

「欸,比企谷……那我该怎么办?」

表面上被骂得体无完肤,可是这家伙心底大概是截然不同的表情,叶山哀伤地移开目光,又拿出一根烟点燃。

「不对……我该怎么做才好?」

「谁知道。自己去烦恼一辈子吧。」

「我想也是,你就是这样的人。」

连这种彻底过时的昭和风动作,都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有模有样,就是这家伙一辈子不能原谅的原因。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小学的时候,如果你跟我们同班,『她』不晓得会怎么样。」

「啥?那个,有这回事……?」

「…………」

「有啦我记得啦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我之前都没发现,香烟这种东西是只要默默向上吐烟,就能对人施加无言的压力的方便道具。

「若是如此,『她』是否就能改变,是否就能得到救赎……噢,现在讲这些可能有点失礼。毕竟她是因为有过那样的人生,现在才……」

「不要动不动就讲题外话害我觉得别扭。」

不如说,请不要讲完结篇可能会提到的设定。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跟编辑部说把截稿日定在(下略)。

「不过就算那样,我们到最后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吧……你没想过吗?」

「怎么可能想过,麻烦死了。」

「即使我没有扭曲自我,没有改变身边的人;即使你没有扭曲自我,改变了身边的人。即使我无视了许多人的心情,即使只有特别之人对你抱持特别的感情……到头来,我们两个还是会跟现在一样不堪吧。」

「……这次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我们是存不存在于彼此的世界都不重要的人……」

「当然啊。因为我对你又没兴趣。」

「有人当面跟你说这种话,不会很火大吗?」

「是你自己开启这个话题的还怪我⁉」

啊啊够了,真的是……这家伙今天有够烦。

老实说,叶山散发出的忧郁气息,害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不适应现在的工作,没问题吗?

据说从未受过挫折的人,脆弱到稍微折一下就会断掉,求你不要让我在之后的独白讲出「那是我跟那家伙最后一次交谈……」这种话喔。

「来,啤酒。」

「不好意思……」

我将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来的罐装啤酒递给他,叶山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但还是乖乖接过。

他拉开拉环,气体从罐口冒出来的爽快声音响起,然后是铝罐碰在一起的沉闷声响,啤酒通过喉咙的豪迈声音接在后面,最后,我们再度「噗哈~」发出带有浓浓大叔味的叹息声。

是说在居酒屋门口喝罐装啤酒,是妨碍营业吧。还有单手拿着啤酒边喝边聊天,实在不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会干的事喔。我们到底在干么。

「可以不必管我,自己先回去啊?」

「没关系,反正那里我也待不下去。」

从刚刚开始,我们的对话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不计形象地互相否定,却在演变成互相中伤前回头,不断比赛谁较为胆小。

「是吗?我倒觉得其实很多人想跟你说话。尤其是部分女性……」

「你的需求度照理说比我高上几百倍吧。要回去的话你回去啊。」

「现在有点不方便……要恢复成平常的我,大概还得花上一些时间。」

「随你便。」

没能立刻结束这场互骂,是因为眼前的「失魂落魄自暴自弃叶山隼人」太过罕见……不如说,是让人无法置之不理。

没错,绝对不是因为进店里跟许多以前的同学接触的话,会提高设定跟原作者互相矛盾的风险。是说这个梗都快用烂了。

「冷静一想,我们两个现在这副德行太废了吧……适合这种样子的,可是小静那个等级喔。」

「噢,我也有邀平冢老师,不巧的是,今天刚好跟她朋友的婚礼撞期。」

又被朋友超车啦而且都过这么久了。简直像在马拉松大赛上跟自己约好「我们要一起跑到终点喔」的挚友,于最后关头突然加速……不,是约好「我们要永远都不跑到终点喔」的朋友。算了,怎样都好。不对,是怎样都不好。

「对了,老师还是很关心你。顺带一提,她的近况是……」

「闭嘴。我不想听。」

因为我觉得听了后,无论那个人幸福还是不幸,我都会受到打击一蹶不振……这是什么前女友之感啊。五年不见重逢后一口气重燃爱情把家人朋友恋人统统抛下跟对方一起逃到国外的女主角?(注39)

不晓得是天气还是脑中的想法害的,我感到些微的寒意,决定中断跟叶山的对话,拿出手机打起讯息。

叶山也望向自己的手机,彷佛在配合我的逃避行为。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默默滑着手机,度过对我而言称不上幸福无比,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很有我风格的时间。

话虽如此,跟以前不一样的是,萤幕另一端一直都有人在。而这也是常态……

「……她过得还好吗?」

不久后,大概是累了吧,理应在专心滑手机的隔壁那位,咕哝着对理应在专心滑手机的我提出直指核心的问题。

「喔,说到这个,小町那家伙最近的最强妹妹度愈来愈高已经可以就任全国国民的妹妹,但她还是决定一辈子都只当专属于哥哥的妹妹,推掉五年三十亿的报酬,宣布继续留任……」

「我没打算陪你逃避。不想说的话直说就行了。」

「你这家伙搞什么鬼小心我○了你喔。」

小町会就这样顺利地讴歌大学生活,朋友擅自推荐她去参加选美大赛,理所当然获得冠军。本人明明想去千叶电视台上班东京的放送局却不肯放她走从气象播报员姊姊当到晨间新闻主播最后被人叫做比鸡谷跟职业棒球选手结婚,这恶梦般的未来在等待着她,这男人却……

至少挑千叶罗德海洋队的选手吧,这样我还能接受……不,哥哥还是不想接受我该怎么做才好。

「哎,看你在同学会期间还在跟她传讯息,应该很顺利吧。不好意思,问了不用问也知道的问题。」

「顺不顺利我不清楚啦,但我现在的话题全是对你的抱怨喔。」

「那她怎么说?」

「……叫我传我们的合照过去。她最近好像缺少能让她捧腹大笑的笑料。」

「要拍吗?」

「谁要啊!」

这男人不晓得知不知道我有多懊恼,完美判读气氛,精准地讲出惹火我的台词……

早知如此,乖乖被大宴会厅的喧嚣淹没,当个边缘人,会有多轻松啊。

「对了,我之前就想问……」

「她过得很好。不管你是在指谁。」

我不甘心只有我一直被他惹火,因此……

「结果你的本命到底是姊姊还妹妹?」

「…………」

我也完美判读气氛,使出只能用一次,用了比赛就到此结束的最终兵器。

这样他应该会安分一阵子。不,也有可能永远不说话。

「……………………」

叶山先是深吸一口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吐出来。

「………………………………」

接着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吸出残留在罐底的啤酒。

「干么不说话?总不会是妈妈吧?」

「…………………………………………」

结果烟酒都没了,他本想再拿出一根烟,发现整包空了,焦虑地捏烂纸盒,两手空空的状态维持了一阵子,然后……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恶劣到了极致!」

「能得到您的称赞真不敢当~」

至今从未有过的慌张语气……

让通过喉咙,已经变温的啤酒,滋味变得十分芳醇。

「所以,我还是不能认同你……你懂吗?」

「你今天是怎样?现在的工作做得不顺吗?」

「我啊,超享受现在的人生。可是跟你说话的时候,就会想起以前的伤口,只会觉得非~常不愉快。」

「是你自己要来找碴害我心情也变差好吗你这个●●给我适可而止喔。」

两个大男人在居酒屋前面,脚边堆满大量的空罐不停碎碎念,已经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妨碍营业。证据就是从刚刚到现在都没半个新客人进来。喔对喔这家店被我们包了。那我们在干么?喔,同学会。

是说,我记得我们一开始喝的是铝罐装的啤酒,现在堆在脚边的,怎么看都是大罐的STRONG系角嗨耶。要是之后转为喝烧酒加汽水,就开不了车啰。不对早就开不了车了。

「再说,明明是我更讨厌你,为什么我要被你骂得那么莫名其妙?也让我多抱怨几句啦。」

「再说,我才觉得莫名其妙吧。我想跟大家好好相处,事实上也一直是这么做。为~什么你一开始就讨厌我……」

「当然讨厌啊。谁会喜欢拿协调性这种独善其身的理由企图操纵他人的伪君子?啊,还有我讨厌你的脸。那种像在说自己『我没打过手枪喔♪』的脸。」

「哇,比企谷你变了,高中时期的你唯独不会开黄腔。」

「我只是因为没朋友,没人陪我开黄腔啦~你朋友那么多却没开过黄腔对吧?这种做作的地方我也无法接受。」

「什么嘛所以你其实很想开黄腔啰?那我问你你现在一星期打几次手枪?」

「啊~啊~各位观众~有个帅哥在现在这个反骚扰社会的时代狂讲打手枪这种词汇喔~?」

「以你的个性一定知道『※<帅哥限定>』的用法吧?就是这样啰~」

「那是高中时期的梗吧!用过时的梗还用得那么开心你是中年大叔吗!」

简直像处男高中生或爱去风俗店的大叔……呃我以前是前者啦,不过至今以来从未讲过的蠢话,竟然会跟面前这个看起来一辈子都不会开黄腔的人说,还是在双方的香烟的烟会碰在一起的距离,这个状况已经不能用「因为我们都醉了」来解释。

所以是怎样?我跟叶山不知不觉间成了能真心交流的关系吗?还是我们都是处男高中生或喜欢去风俗店的大叔?咦,这家伙高中时期是处男吗?

话说回来,我们的话题是不是有点在无限轮回?不,没有吧。好像有。

「啊~够了,我还是回去吧。谁想待在这种鬼地方~」

「店里你不是待不下去吗~?」

「至少比这里好!」

不晓得骂了第几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呃,还以为我们是站着喝酒,结果不知何时蹲到地上了。真是人中之垃圾。

「是吗,那今天就放你一马。」

「不只今天。我绝对不会再跟你一起喝酒……同学会也是,死都不会再参加。」

我从自己开不了口回嘴「你根本被我压着打好不好!」这一点,判断结果是两败俱伤,扔下一句话就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喝得这么醉,回去应该也绝对不会有人愿意理我,之后只要瘫在角落,等到人不知不觉都走光了,让店员叫醒我即可。

总觉得好糗好难堪,在喝醉的案例中属于最惨的类型,但这也没办法。

「不,不只同学会。别再把我牵扯进无谓的活动中。例如同班同学婚礼结束后的聚会。」

「……你的话不是受邀者,而是主办方……」

「你少说几句话会死喔!我绝对不会参加也绝对不会当主办方。」

毕竟一切的元凶就在于不小心跟这家伙撞在一起,只能斩断源头。

也就是说,只要一辈子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就行。

「……那,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啰。」

叶山坐在地上,低着头喃喃说道。

他的态度及动作散发出一股寂寥,不过也可以视为单纯只是醉昏头,所以我决定放弃推测他的真意。

「是啊……喔,不过你的葬礼我不是不能参加。因为葬礼就不用说到话了。到时再迎接我们阔别三十年的再会吧。」

「三十年……我的寿命会不会有点短?」

「那就一百年。」

「你打算活到几岁?」

「我是专业主夫,不会有压力,可以活很久。」

一如往常……直到最后都不认同对方,很适合拿来当几乎不会见面,又一直合不来的我们最后的交流。

「……你直到最后都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彼此彼此。」

「嗯……那一百年后见。」

「嗯,拜啦。」

于是,我们……这次真的说了最后一句话,断绝彼此之间的交流。

我背对叶山,走回热闹的同学会会场。

这家伙等等应该也会跟我一样回到店内,然而到时候,我们的对话及目光都不会再相交。

无论喝得多醉,叶山肯定都会坚持扮演好平常那个领导者。

而我不管多想跟他人接触,肯定都会坚持扮演路边的石头。

欢乐的同学会,会在叶山的致词下散会。

那家伙会被他的跟班抓去续摊,我则回到有……在等待我的地方……

「好~那大家辛苦啰~!」

「注意别忘了带东西~」

「要续摊的人来这边~」

「咦。」

「咦。」

我刚朝店门伸出手,门就开了,人潮伴随热闹的交谈声从中涌出。

「喔,隼人。还有比企谷也在这啊?」

「你们抽烟抽好久……呃,那么多空罐是怎么回事?你们醉得彻底耶。」

「隼人一直没回来,所以我们先宣布散会啰?」

在人群中负责带队的三人发现叶山瘫在路边,走了过来。

是五年前在叶山集团中特别显眼的三笨蛋,茶渡、大和、大冈……噢抱歉不是茶渡是户部。

「散会了?这么快?」

「『这么快』……隼人,你看看时间?快换日了吧?」

「咦?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户部错愕的态度及回答,使我急忙拿出手机看时间,这个瞬间,时间正好跳到○○:○○。

咦?所以是怎样?我跟这个醉汉两个人聊了将近四小时吗?难道我也喝醉了?呃是没错。

这样的话,如果把这篇短篇小说里「×××」之间的未收录对话统统写出来会有几页啊。

「户部,他们交给你了。我带其他人去续摊。」

「我去拿他们的东西。麻烦啦。」

「哇咧~你们是怎样?把这两个醉汉塞给我,自己落跑?」

我和叶山呆呆看着三人轻浮却俐落地分配工作。

高中时期,没有叶山就什么事都无法决定的这三个人,如今成长到同学会……不对,至少收尾和带人去下一间的工作都一手包办,还能照顾叶山(附带我)。

那陌生的画面,让我感觉到五年的差距。

因此我和叶山的表情跟感慨地看着孙子长大的失智症老爷爷一样。不过我们都失智,很快就会忘记。

「隼人,站得起来吗?」

「嗯、嗯……」

相较之下,被户部搀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叶山是多么不可靠啊……嗯,五年的差距真残酷。

「嘿咻……比企谷,你自己一个人走得动吗?」

「嗯、嗯,我还撑得住。」

「那你从另一边帮我扶着隼人……」

「不要。」

「啊~我想也是~你就是这样的人~」

就这样,被抛下的户部散发出「拿你没办法」的大哥气息,一面抱怨一面辛勤地照顾叶山,还不忘关心我。

拜他所赐,叶山格调降低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是说,你们今年好像也聊得挺开心的嘛。」

「……怎么可能。」

「……真是最痛苦的时间。」

不知道户部是不是出于好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反而像在挖苦我们,导致我和叶山同时臭着脸回答。

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在喉咙深处扩散开来,我勉强吞了回去。不快点去便利商店补充姜黄就糟了。不,现在哪有时间担心宿醉,这可是紧急情况。

「你~们在说什么啊。这五年你们每次都这样。」

「…………我不记得。」

「…………同右。」

我正在「这边交给我,你先走……呕恶恶恶恶」帅气地跟名为从喉咙涌上的胃液的敌人战斗,唯有不会看气氛这一点一如从前的户部,又开了个令人不爽的话题。

「因为你们每年同学会,一定会两个人一起消失啊。然后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每次都大吵一架。」

「………………就说不记得了。」

「………………你也该闭嘴了吧。」

「问隼人明年同学会要不要停办,他绝对不会停办。比企谷也是,不想来的话大可不要来,你却每年都乖乖参加……你们是牛郎与织女吗?」

「我我我我是因为有很多人对我施压。」

我急忙打断要是不小心被海老名听见,她会激动地问「那谁是织女⁉」的玩笑话。

「是吗?我只有前两年有找人对你施压喔?」

「你为什么要挑这种时机讲这种话⁉」

照理说已经喝得烂醉的叶山,却依然毫不掩饰敌意,开口刺激我。没错这是敌意不要误会喔。

是说再怎么想,不知为何要举办二年级的同学会,而且还是年年举办,干事显然有问题吧。所以牛郎是……算了还是别想了。

还有电线杆后面怎么好像有类似眼镜的物体闪了一下,这也当作是错觉好了。

「就是因为这样,今年连隼人都没有女生敢靠近。」

「……这家伙只是在拿我当驱虫剂吧?」

「有其他女生跟你搭话,你也会很头痛吧?毕竟你似乎随时都处在她的监视下。」

「才没有~是我自己要跟她报备的。」

「你不知道吗?那种类型交往愈久,嫉妒心就会愈重,变得很难搞……」

「好好好~到此为止!剩下的到下一家再聊!」

这时,户部因为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战斗感到不耐,硬是介入我们之间。

顺带一提,每年都会这样闹到早上。从去KTV续摊,到去萨利亚续续摊……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四天不会见面的我们,仅此一天的争执。

未来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不对,我一点都不希望持续下去。

不过,只要我们之间的争执仍在持续,唯有这家伙,我绝对不能输。

「叶山,你其实超喜欢我的吧?对吧?」

「如果我回答『其实……』你会不舒服吧?所以别问这种问题。」

「不是叫我别问这种问题你也否认一下好不好喂。」

最后,我要再解释一次,这是在完结篇出之前写的故事。

所以,当时还没确立关系的人不会出现。

在这之中,这是我希望能这样发展的可能性。

无论「他」选了谁。

无论「那家伙」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都与那无关,这是「我」所想像的可能性。

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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