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小町一只手拿著冰淇淋窝在暖桌里,懒洋洋地在看电视。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不过小声的杂音造成干扰,我快步离开原地。
『自闭男?喂──』
耳边的手机传出由比滨的声音,她似乎在疑惑我怎么不说话了。
「……嗯,我听得见。」
我一面回答,一面静静离开墙壁,走向自己的房间,不知不觉放轻脚步。
或许是因为我在讲电话的关系。为了避免话筒另一边的对象听见杂音,蹑手蹑脚地缓慢行走。
走廊比客厅稍冷一些。
地板也跟气温一样冰冷,每走一步,冰冷的触感就隔著袜子传来。
『啊,你突然没声音,我还以为怎么了。』
「没怎么了……」
只是花了点时间做好觉悟。
意料之外的电话会害人担心「咦,我做错了什么吗……」瞬间犹豫要不要接!想得到原因的话就直接无视!还会在听完留言后判断重要性,觉得「这种事不用回拨也没关系吧……」最后继续无视……
有的关系会因此逐渐疏远。
所以电话会带来紧张感。看不见对方的脸、能够单方面无视对方,都可能是轻易斩断人际关系的要因。
本来就搞不懂对方在想什么了,情报量又有所限制,失败的风险也会随之提高。
正因为是能轻易建立的关系,才会轻易失去。
就算对象是由比滨也一样。不,正因为对象是由比滨,才不想失败。
由于有点紧张,我花了一些时间控制差点拔尖的声音。
「所以,有什么事?」
我家称不上大,在进行这段对话的期间就回到了房间。
我按下电灯开关,反手关门,坐到床上。日光灯微微照亮飘到空中的少许灰尘。看著耀眼的光,我心不在焉地想著该大扫除了。
『那个……』
由比滨谨慎地思考措辞。在鸦雀无声的房间中,那像在踌躇的微弱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自、自闭男,你年末有空吗?』
「喔、喔……」
我反射性回应断断续续的话语。不久后,那句话的内容慢慢传入脑中。
「是有空……」
根本不用特地问我。
别说年末年初,我根本全年无职,甚至全年无薪。
都是因为跟侍奉社这个社团扯上关系,我习惯黑心企业了。真是有前途的社畜。
是不是又要黑心一波了?跟刚才不一样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然而,由比滨的提议令人意想不到。
我听见小小的吸气声,接著是雀跃的声音。
『那那那,跨年夜要不要去新年参拜?』
「喔,二年参拜啊。」
讲出这个词后,听筒传来困惑的声音。
『……二年参拜?』
啊!这是听不懂的反应!由比滨在电波的远方歪头的模样,清楚浮现于脑海。
「跨年夜去新年参拜,就叫二年参拜。」
二年参拜指的是参拜时以跨年当天的凌晨十二点为分界点,跨过两个年度。详细的定义众说纷纭,简单地说就是在跨年时去新年参拜。
『哦……』
由比滨的回应模棱两可,听不出到底有没有听懂。八成是没有……
不过,新年参拜啊。
挺吉利的。
去新年参拜的话,会有种能让头发长出来的感觉【注】。不是,从读音上来说嘛?看到祖父头上没什么毛,担心自己将来的头皮的人就是我。
注:「新年参拜(Hatsumoude)」与「长头发(Hatsumou)」音近。
未来迟早会出现拿「靠新年参拜来长头发吧!」之类的神秘标语打广告,跟头发有关的神社。
我逃避面对自己的头皮问题,这时由比滨像要观察我的反应似的,吐出一口疑惑的气。
『那……要去二年参拜吗?』
「啊,嗯……这、这个嘛。」
我反射性回答。
可是。
可是啊。
以刚才的邀约方式来说,情报量太少了。
年末,跟由比滨一起去新年参拜。这一点可以确定。
但不弄清楚其他部分,实在很难回答。
例如。
只有我们两个吗?
由比滨目前并未提及其他人的名字,如果非常直接地解释刚才那句话,很可能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然而,只有我们两个的话,总觉得各种不妙。哪里不妙呢?真的很不妙。
只要有个理由就行,例如要去买东西、要趁做其他事的时候顺便去新年参拜、为活动取材。
怀著明确的目的,就不会受到谴责,也没人有资格抱怨。我自己也可以不用东想西想。
私人行程就不一样了。
……咦,因为,要做什么?我不懂一起去新年参拜要干么啊。正常出门正常对话,正常新年参拜就行了吗?
正常是什么呢(哲学)。
我的疑问源源不绝。
而且,其他问题也冒了出来。
新年参拜的地点,恐怕是稻毛浅间神社。稻毛浅间神社是这一带最大的知名神社。
意即除了我们,还会有一堆人。
夏天发生的事忽然浮现脑海。
跟那场烟火大会一样,与我共同行动,很可能对由比滨造成不良影响。相模南以前对我既鄙视又厌恶,而跟她一样的人并不稀奇。是随处可见的平凡人。
千万别忘记。阶级金字塔至今依然屹立不摇。
要是我误会,也会给由比滨添麻烦。
不可以误会。
我再三告诫自己。
感情、环境、关系都是。
一旦大意,很容易就会犯错。
正因如此,为了自己,为了对方,必须先设好防线。
「啊、啊──先别说我……」
我以含糊的言词保留自身的选择,稍事停顿。
「……其他人呢?」
这问法真巧妙。
虽然很拐弯抹角,听起来像有考虑到第三者介入的说法,能够委婉地牵制对方,避免单独跟对方去新年参拜。
那么,她会怎么回答呢……
我如此心想,听筒却立刻传来活泼的声音。
『小雪乃也要去!』
「啊,是吗……」
我想也是!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嘛!噗噗──呵呵呵,这家伙还想牵制人家啊,笑死!不,并不好笑……丢脸死了。可恶,我未免想太多了吧。
嗯,哎,不管两个人还是三个人,跟女生出去这种事本来就是异常状况,可是我听说世上也有开工第一天整个部门去新年参拜的公司。经理带数名部下去新年参拜,一点都不会不自然。
我讲了一堆藉口,埋头做好站上新年参拜战场的觉悟,听筒传来突然灵机一动的声音。
『啊,要不要问问小町──?』
我用肩膀夹著手机,看了房门一眼。
「……小町啊。等我一下。」
我这么告诉她,没有挂断电话,快步走出房间。
× × ×
探头窥探客厅,小町坐在暖桌里吃冰看电视。
她的手边不知何时多出一杯咖啡欧蕾,猫咪小雪还趴在腿上,大概是用来代替热水袋,彻底进入悠哉模式。不是猫耳模式有点可惜。
是说这个鱼乾妹小町也太悠哉了吧……
小町疑惑地望向突然走进客厅的我。我清了下喉咙,回应她的视线。
「小町,要不要去二年参拜?」
小町皱起眉头。
「二年参拜?」
「嗯。」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她紧盯著我,对我投以失礼的视线。由于她的眼神实在太不客气,我不禁吓了一跳。
她沉吟著继续盯著我,视线落在右手的手机上。
「电话,是结衣姊姊?」
「……对。」
我随口回答,小町无奈地叹气。
「……哥哥。」
「干、干么?」
小町夸张地耸肩,指著自己的脸,搭配过多的手势开始说明。
「那个时间,小町,很困。不出门。不去。」
「喔,这样啊……」
不晓得她讲话为何变得跟机器人一样,但我隐约猜得到小町的用意。
不能总是依赖小町。不能拿她当理由、拿她当藉口,来决定自己的立场。
那是卑鄙的行为。
「小町不去,哥哥自己仔细考虑过再决定。不管要不要去……知道了吗?」
她瞪了我一眼。像在谴责人的措辞,使我的内心隐隐作痛。
我为之语塞。
我真的很卑鄙。不过要说卑鄙的话,我刚才对由比滨说的话也很卑鄙。那种说法太奸诈了。
真的很讨厌自己。
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拿「其他人」或「大家」当藉口,做为方便的词汇使用。
我闷闷不乐地长叹一口气。
「知道。我会好好处理。」
「那就好。」
听见我的回答,小町点点头。
其实,用不著小町说我也明白。只是一直不去正视。
我轻轻点头回应小町,离开客厅。
无论是谁,总有一天都得把该做的事处理好。
目前我能做的,只有为刚才虚伪的言词后悔就是了。
× × ×
在寒冷的走廊上走了几步后,脚底窜起寒意。那股寒意促使我加快脚步,回到房间。
手中是还没挂断的手机。
我拿著手机,轻声叹息。
「……喂。」
我小声呼唤她,由比滨有点慌张地回答。
『喂、喂。』
她的声音使我放下心来。我和小町讲了一段时间,她应该是一直拿著手机等我。基于愧疚,明明对方看不见,我还是不自觉低下头。
「抱歉,久等了……小町说她不去。」
『嗯,我有听见。』
由比滨轻笑出声。
一想到刚才的对话通通被她听在耳里,就觉得难为情,讲不出话来。
『……你要去吗?』
甜美的声音客气地询问,搔弄我的耳朵。
我因此忍不住扭动身躯。即使是透过电波传来的声音,敏感的耳朵照样会有反应的样子。
幸好这不是Zoom之类的视讯电话……我的耳朵八成红透了……
我有点刻意地咳嗽,强行转换心情。
比刚才的对话更加慎重,不说谎也不打马虎眼,尽量真诚地说出自己能说的话。
「我……会去。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咦,啊……嗯。好。』
也许是稍嫌冷淡的语气导致她不知所措,由比滨的回答带有惊讶及困惑的情绪。
是表达方式不对吗?我急忙补上一句。
「呃,就是,反正我没安排行程……可以配合你们……总之,我会去的。」
……伤脑筋。
藉口和邀约的用词。
通通烂到不行。
如果能以更聪明的方式应对就好了。
又没有直接见面,拿著手机的手却冒出冷汗,有种头皮汗腺打开的感觉。
为什么讲出没事先想好的话这么累人?
我叹了一小口气,手机另一端传来一阵沉默。
『…………』
「怎、怎么了……」
我开口询问,她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急忙回答:
『没、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她笑著带过刚才那阵沉默,清了下嗓子,检查喉咙的状况。
『那我之后再传简讯告诉你集合地点。』
「好,麻烦你了。」
『嗯。』
该说的话到此结束。
……照理来说是这样的,不知为何,我们却没挂电话,默默听著参杂杂音的沉默。
「…………」
『…………』
连对方的呼吸声都下意识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由比滨忽然笑出来。
「干么啦……」
『啊,抱歉抱歉。只是觉得好奇怪。』
到底哪里奇怪?我如此心想,同样有种神秘的感觉。既然事情说完,赶快挂电话不就得了,我却没来由地无法按下那个键。
有一种说法是,由打电话的那一方挂断才符合礼节。搞不好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听来的知识害的。
好吧,我们也不是那种会在意礼节的关系。由我挂电话也不成问题。
我改变主意,再次开口。
「那我挂啰。」
『嗯。拜拜。』
由比滨嘴上这么说,却没有要挂电话的迹象。
『…………』
仍然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我不禁苦笑。
「……快点挂电话啦。」
『说、说得也是……』
她现在应该带著一如往常的羞涩笑容,摸著丸子头。
我想像著那个画面,电话另一端的人发出想到什么的呼吸声。
『啊,不然我们数三、二、一,一起挂电话?』
讲出这种话,她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害羞,隔著电话都想像得出她难为情的笑容。
意识到的瞬间,我的脖子瞬间发热。
「什么鬼才不要我要挂了。」
『啊,欸,等──』
「好,挂了,拜。」
语毕,我迅速挂断电话。
叹息声从口中溢出。
我盯著手中的手机,看了一段时间。
那段对话是怎样……
想起刚才的对话,我在床上摆动四肢。彷佛在练习游泳的动作,跟前一刻幼稚的交谈有几分相似之处,一有自觉就突然羞耻起来。
我在床上翻滚了一阵子,最后放弃挣扎,静止不动。深深叹息。
总觉得累得要命,等到口渴的时候,我才终于起身。
× × ×
我一脸疲惫地回到客厅,跟正好转头的小町四目相交。
看到我的脸,小町满意地吁出一口气。
「要去二年参拜吗?」
「嗯,大概。」
我绕到厨房,喝了一杯水才冷淡地回答。她咧嘴一笑。
「喔喔,这样啊这样啊。」
「你的表情好欠扁……」
「没有啦──小町在想,以哥哥来说做得很好了。」
小町微笑著说,我倒认为自己做得一点也不好。应该有更好的回答方式。
我一面反省,一面钻进暖桌,小町像要跟我接棒般站了起来。
「那小町得想一下要去哪新年参拜了。」
「喔,老爸想去龟户天神。要不要陪他去?」
小町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咦……」
呃,这个反应好过分……老爸也是费尽心思想讨你欢心喔?我对老爸心生同情,小町却毫不在乎。
「小町会随便找一间神社的。那晚安──」
话才刚说完,她就走出客厅。
只剩我跟小雪。
小雪哼了一声,甩动前脚,不悦地爬起来伸懒腰,然后窸窸窣窣钻到暖桌里面。
我也跟著把暖桌被盖到肩膀,进入暖桌蜗牛状态。
今年只剩几天。
与往年不同,感觉会是个有点热闹、忙碌的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