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的副作用不明显,效果则持续显现,因此寿美子的症状已逐渐稳定,不再动辄说要寻死了。只不过,她那神经质的搓手和身体摇晃仍没有改善。
带她回诊是诚治的工作,连带地,采购日用品和各种外务也由诚治去跑腿。
亚矢子定期用手机打回家里来问问情况,还用电子邮件寄来数十种主菜和配棻的菜单;这是诚治的要求。他不懂得怎么向负责作饭的母亲点菜,只好找姐姐商量。或许是考虑到父母亲年过半百,亚矢子提供的菜肴建议都是偏向清淡口味的,少油又少肉,吃不惯的诚治也只能勉强接受。
偶尔,诚一会向儿子探问寿美子回诊的情况。通常是在晚酌时。
「医生说目前大致稳定,持续吃药就好,只是家人要有长期作战的心理建设。」
「在样啊。」
父亲多少也是关心母亲的吧——诚治才刚这么想——
「算了,她老是把想死挂在嘴巴上,我看也只是在博取同情罢了。」
听到诚一爆出如此毫无同理心的话来,作儿子的只觉得血气上冲。
「才不是那样吧?要不是听了姐的话去看医生吃药,妈哪会有现在的进展!」
「你姐姐也是,自己嫁给了医生才会这样小题大作,她的话不用全听。亚矢子又不是医生,却爱摆那副架子。她以为她是谁啊?」
冷静冷静冷静,要冷静。动肝火就输了。跟他吵架没有意义,况且他又喝了酒。诚治拼命克制自己的语气。
「姐姐不是医生,那冈野医师总是吧?他都说妈的病情严重了,难道他的话也不必听吗?」
诚一这才无话可说。
「爸,你礼拜六不用上班,你带妈去医院一次就知道了。冈野医师那儿病人很多,你会看到其他病人是什么情况,有了比较,你就知道妈的状况有多严重了。她真的不一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啊,这个人怪怪的』。」
「少罗嗦。你现在没工可打,蹲在家里白吃白暍,照顾你妈是应该的。」
说着,诚一把报纸打开来看。这是他对家人拉起的隔音帘。
「诚治。」
回头看去,只见寿美子靠在走廊的墙边,身子摇晃得格外厉害。
「护手霜……你帮我涂护手霜好不好?」
「好。」
诚治站起来,随母亲一起走进卧室。
对坐在已经铺好的棉被上,他在寿美子的手上涂抹乳霜。
「诚治,别跟你爸吵架……别人会听到,会妨碍你爸的工作。」
「没人听到啦。那只是你的妄想罢了。」
诚治忍不住急躁起来,心中却猛然后悔。亚矢子和冈野医师都会再三叮嘱,面对寿美子的妄想时,应该心平气和地劝说,而不是直接地否定。
才刚刚遭遇到父亲的顽固,又碰上母亲的妄想,令诚治有点儿招架不住,忘了寿美子的病情只是得到药物控制,实际上,她还是很容易因家里的风波而恐慌。
「对不起。不过,我没有跟爸吵架。我们只是在闲聊而已。」
说着,诚治草草地涂完护手霜,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去。
□
打开电脑,诚治搜寻着不动产资讯。他最近常看这个。
要搬离这栋房子——这一点,冈野医师也常常提到。诚治也明白,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药物的效果只能勉强打平寿美子所负担的精神压力而已。
家人要尽可能地消除她的压力。医师如此嘱咐道。然而,寿美子的压力,最主要的来源就是他们所住的这个房子。
「换个地段……中古的都还要两千万啊。」
二十年来都住在月租三万圆的独栋洋房,要换到反应真实市场行情的租赁住宅,父亲绝不可能点头答应的。
在附有贷款试算表的网页上,诚治随便挑了一个物件来计算。
头期款五百万圆,不考虑年终奖金,诚治输入父亲退休年限,选择亲子联合贷款。
试算结果,月付额大约八万圆。
「……我得快点找工作了……」
刚过完生日的诚治,如今已是二十五岁。辞掉第一份工作,已是整整两年前的事——这两年三个月的空白,怎么也不可能填补了。
心念一动,他拿出抽屉里的两本存摺,一本是专为姐姐那一百万圆而开设的帐户,另一本是他自己的打工薪资帐户。
两相比较之下,自己的户头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十数万圆。诚治把这个户头当成零用钱包,自从辞掉上一个打工之后,帐户是只出不进。
「不多存一点钱不行……」
堂堂二十五岁的男人,手边能动用的金额还不及一个社会新鲜人的起薪,虽然他这两个月都在忙着照顾母亲,但这说起来可没什么光采。
「好吧!」
他叫出文书软体,用极粗的字体大大地打上了两行字,然后列印出来。
目标:找正职。
存钱(当前目标:一百万圆)
看着印表机吐出的A4纸,诚治有些难为情。这么搞,好像小学生在立暑假目标似地。
不过,这样的难堪感受,对自己来说是必要的。把那张纸贴在最容易看到的墙壁上,诚治觉得自己有了干劲。
□
再回诊时,药量增加了。
眼见寿美子面露不安,冈野医师一贯沉稳地向她解释:
「这个剂量才是正常的。这种药,一开始要用少量来测试副作用和效果,确定适合您服用之后,就会增加剂量。所以请您放心地继续服用。」
寿美子坐在那儿听,双手竟越搓越快,诚治便一直抚着她的背。
「放心吧,妈。姐也这么说过,不是吗?」
听了此话,寿美子好像就比较不焦虑了。
「家人可以多跟她聊这个,让她放心。」
诚治不敢大声答「是」。他自己会尽量做到,却不保证父亲也会这么做。对于妻子的病情,诚一是能不谈就不谈。
「若有任何突发状况,我们也有电话谘询服务,您可以随时打来。特别是患者出现幻听或幻觉的征兆时,请马上到医院来。」
「好的。」
回家时,他们总是顺道去超市买菜。诚治将文具区货架上所有的履历表全都买下,又到书报区买了一本就业情报志。
见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诚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好好找一份正职。还有,我也会再找个兼职先做做。」
此话一出,便见寿美子笑颜逐开:
「诚治……你好好工作,你爸也会高兴的……」
诚治顿觉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现在,母亲还是把父亲放在心中第一位。
头期款五百万圆——诚一喜爱旅游,偏爱北海道和冲绳,在最热衷的时期,前前后后合计就花掉这个数目。若把房贷当做房租,对一般家庭而言,八万圆也是再标准不过的价格。
想到父亲竟不肯为妻子拿出这笔钱来,诚治忍不住感到愤怒。
每一次旅行,诚一都带着寿美子同行,却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以诚一的观点来看,搞不好还觉得寿美子应该感谢他呢。其实,要是他能把这笔钱用来搬家,说不定寿美子会更高兴。
也许,诚一并非不爱寿美子,只是没为她着想而已。
姐姐说得对。想向诚一寻求普通的人性和爱情——为他人顾念、体谅他人的这种细心——只是徒劳。
□
寿美子的回诊和一般正职的面试都在白天,诚治决定去当道路工程的夜间临时工,虽是体力劳动工作,但是收入不错。
不过,有件事让他担心。
「爸,早报看完借我一下,我要看就业广告。」
某天早上,诚治故意这么说道。诚一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哦」,却是马上就将手上的报纸递了过来,可见他听了心情好。
「听着,别被眼前的条件给骗罗。有些工作机会标榜免经验和高薪,但诈骗成份居多。」
「嗯。对了,妈回诊跟正职的面试都是白天,所以我会先找个晚上的兼职去做。」
「也好,与其在家闲闲没事,弄个打工来表现求职意愿,对你来说也是加分。」
在家闲闲没事——我在家里照顾妈,你难道都没看见吗?这种说法员让人火大,但诚治勉强按下怒火。
「……我从上一个打工辞掉到现在都在照顾妈,也没那么多时间。现在妈的状况稳定了,你晚上也都在家,就算我去打工,妈也不会怕。还有,有件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嗯,什么事?」
「妈在晚餐后跟睡觉前都要吃药,你要负责提醒她。之前都是我在注意。」
「那有什么问题。」
真的吗?诚治是半信半疑。从姐姐的那一次争吵经验中,他知道父亲根本只是个不成熟的大人,一旦坏了他的心情,只会让对话陷入僵局。
「你要自己把药拿给她,看着她吃下去哦。特别是最近才增加了药量,妈觉得不安。」
「好啦好啦。」
「那就拜托了。」
收起矛头,诚治不再多叮咛,免得父亲又耍小孩子脾气。
□
第一个正职只做了三个月就辞职,之后的两年又只有间歇性的打工,如此的工作经历,让诚治越发感受到社会的严苛。
为什么你那么快就辞掉第一份工作?
为什么你没考虑马上再找一份正职?
至今仍未找到新的正职吗?
因为那家公司的环境让我没法适应。
我有想过,只是家里需要我的收入,所以才先找了兼职计时的工作,有空档时再找正职,结果就拖到现在……
最后的那个问题,差点儿没让他吼出「要是找到,我现在还会坐在这里面试吗?」之语。
更残酷的是,一封封寄出的履历信,一封封地被退回来,连顺序都不差。
目标:找正职。
存钱(当前目标:一百万圆)
贴在墙上的目标,他真想撕了它。
一反于找正职时的受挫,打工倒是顺利得很。诚治起初也觉得吃力,但很快就习惯了,而且收入好得出人意料。做了两个月,他的帐户余额已经超过五十万了。看着存款快速趋近于目标值,诚治自己都觉得吃惊。
除此之外,工地的同事大多是壮年以上的大老粗,气质或谈吐不佳,性情却都十分爽朗而豪迈,与他们共事也令诚治心情愉快。
「小兄弟,你可以去找更轻松的临时工啊,何必来做这么辛苦的?」
来做这种工作的,大多是被高额的日薪所吸引,却也多得是做不到三天就逃之天天的年轻人,像诚治这样的小伙子能连续做上两个月,似乎是很少见的。早在他尚未做满一个月时,工地的这群大叔就已经相当赏识他了。
「没有啦,我妈生病了,我怕家里要用钱,想多存一点。」
「生病?怎么这样?有住院吗?」
「没有,是……忧郁症。有听过吗?」
「喂,大叔我书读得少,但也别把我当笨蛋。我有听过啦,好像是一种心病,对吧?」
「对对对,我妈就是心病,而且蛮严重。」
「哎呀,那可不得了。这个要小心伺候才行哪——」
朴直的慰劳之词,竟令诚治眼眶为之一热,他赶紧用粗棉手套按一按眼窝,不料竟无法止住泪水。看见诚治低着头停下了手中的铲子,听见这番对话的同事们全都围了过来,连外籍劳工都来问是怎么了。
「我爸都不懂那种病,也不肯去了解,说我妈是个性软弱才会那样,而且也不体贴她,连带她去医院都不肯……」
「喔,你爸爸不对——女人的个性比男人敏感,这是当然的啊——怎么可以不好好对待呢——」
肤色黝黑的外籍工人边说边耸肩。
「啊——你爸不可以这样啦——」
「我也劝过我爸,但他都说我是连工作都找不到的窝囊废……我说的话,他都不听。」
「你放心啦!」
一名大叔用力地拍了拍诚治的背。
「多少娇生惯养的年轻小伙子吃不了这种苦,你却能待上两个月,一定会有公司要用的!」
「就是说啊。像你这样有骨气又孝顺的年轻人,不可能没人要雇你啦。我们给你保证!」
「喂,我们这种没读书的老伯挂保证,行不行啊?」
不知是谁吐的槽,令众人哄然大笑。
「今天收工之后,我请你去吃串烧啦。你要撑下去,加油!」
拍背来替人打气,似乎是这帮工地大叔的习惯,这会儿他们一个个都来拍诚治的背,而他们的手劲又大得要命,拍得他几乎都站不稳了。在众人坚定而有力的激励下,诚治带着一脸的眼泪、鼻水和泥沙,回到了工作岗位。
□
「爸,你有盯着妈吃药吗?」
每逢见到父亲,诚治都会这么问,但诚一总是不耐烦地回答「知道啦」,口气差得让诚治不想再追问下去。
我是基于关心妈才问的,没必要被他用这么蛮横的态度对待。
回想起亚矢子在家的时候,家里的气氛还算和乐,如今却又是剑拔弩张了。
「诚治,你跟你爸好好讲话……」
寿美子不只一次这么对诚治请求,偏偏在这一天,诚治刚和父亲闹僵,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
「怎样啦!是他不对吧?」
对父亲的不满,一口气涌了上来。
「我问他有没有看着你吃药,还不是因为关心你,你干嘛还替他说话?看医生、吃药都是我们的事,跟他无关吗?他都不肯帮忙,就我一个人穷紧张!」
「不是这样的……」
寿美子面露难色,搓起手来。
「你爸爸就是那个性……跟他说也没用……」
「那我就该忍受他吗?为什么我还要跟他好声好气地讲话?我出力最多,还要我忍耐他那个性,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你要纵容他到几时啊!」
暴躁地吼完,诚治就冲出了家门。像这种时候,到超商去打发时间是最方便的,所以他至今从来不在家附近的超商应征计时店员,就是不希望离职后留下尴尬,或是弄坏了人际关系,到时想单纯当个顾客去消费都要顾忌这顾忌那的。
……这时候的母亲,大概又垂头丧气地在摇晃身子了吧。
对不起……都是妈这副德性给你们添麻烦,对不起……
但是,有错的并不是她。
姐姐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要发多大的脾气。光想到这里,诚治就觉得脊背发寒。
不过,妈还有药可以吃,我却只能忍受爸那蛮横无知的态度。不只如此,照顾病人的压力也是会累积的。我也有情绪,积压久了难免要发泄,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又不是经常如此。
妈既然定期吃药,病情总不会比之前恶化吧?稍稍把气出在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事吧?
诚治走到离家稍远的超商,在那儿站着看了几本杂志才回家。
就像诚一对着儿子乱发脾气,诚治对着母亲发脾气——要忘记自己的失态,需要一点儿时间。
□
某一天,诚治下工回家,诚一竟走到玄关来迎接。这个时间,诚一应该已经睡了才是。
「喂,你来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你妈出了一点事情。」
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诚治脱了鞋就往屋里跑。妈不在卧室里,而起居室的灯是亮的。
刚知道母亲发病时的那一幕,竟又重现在他的眼前。
坐在沙发上,寿美子前前后后地摇个不停,她将脸埋在手掌中,口里喃喃自语,所说的话一定也跟那时一样。
不同的是,这会儿,她的左手缠着绷带。
走到她面前蹲跪下,诚治直想扯下那拙劣的包扎,但还是耐着性子,慢慢地解开绷带——
手腕上,横七竖八的几十道血痕。
伤口还在淌血。
——他再也受不了了。
「——怎么搞的?」
诚治跳起来对着父亲大吼,吓得他后退半步。
「这样岂不是比刚开始时更糟了吗?不用医生来看,我都看得出来!这种自残行为,当初可没有啊!妈的药应该是适合她的,要是有持续服用,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早上跟中午的都是我盯着,晚上跟睡前是你负责,这不是讲好的吗?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我、我都有——」
「有的话就不会这样!你到底是怎么盯的?」
「我每天都有叫她去吃药啊!」
诚一老实招出,却是理直气壮地吼,激得诚治反射性地抡起拳头,而诚一也反射性地举手来护着脸。
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
这一拳要是打了下去,老爸只会受挫折,恼羞成怒,更加顽固——要想救妈,就更没有机会了。
「——你、你想打我?」
看儿子还不放下拳头,诚一竟然又吼,也不知是心存挑衅,还是绝地反扑。
诚治对父亲的轻蔑已经到达了顶点。就在这时,寿美子气若游丝地开口了:
「诚治,不要这样。是妈自己要这么做的,只是失败了。妈不想再活下去,活着只会给家里添麻烦。」
说这话时,寿美子的眼神空虚,仿佛她看的是另一个世界。
「妈也对不起你,上次、还有上次、上上次、上上次、上上次,都叫你忍耐你爸;你没有错,妈却净是要你忍耐,害你生气……」
宛如魔法般,投向诚一的那股轻蔑,掉头来转向诚治自己了。
那些他以为不太严重的气话,寿美子全都记在心里,变成了她自责的材料。
以为她吃了药就可以承受压力,以为那一点气话不会构成压力——无凭无据的,诚治就这样认定一切太平。
见到儿子无力地放下拳头,诚一这才跟着放下手臂。
「先把那些伤口的事讲给我听吧。怎么开始的?」
说着,诚治走到餐桌边坐下,诚一也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看着父亲显然还在装模作样地强装镇定,此刻的诚治反而觉得可悲。
自己也一样。自己跟爸一样地自以为是,一样地逃避真相。
诚一说,他半夜醒来,就发现寿美子不在床上了。他以为她去上厕所,却等了很久还不见她回来,于是到厕所去看。
结果,他看见寿美子在洗脸盆前喃喃自语着「对不起」,不断地拿剃刀切自己的左手。
「为什么不马上打电话给我?手机是拿来干嘛用的?」
「打工也是上班,怎么能叫你为了家里的事情跑回来?」
诚一凶巴巴地回答,但诚治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这谎也撒得太逊了。
是他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的失职,不想被儿子责备。反正诚治下了工回家总会发现,当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照你这么说,哪天我们在你上班时出车祸死了,也不必通知你了是吧?」
再怎么虚张声势,听到这话,诚一的表情也变了。
诚治起身,走到寿美子的面前,重新把绷带缠了回去。他在大学参加的是体育社团,懂得一些急救措施,包扎伤口起码比父亲上手。
「妈,你答应过我们的,你想说话不算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啦。你很痛吧?我才要说对不起,老是对你出气,你心里很难受吧?」
「妈只是想,不要再给你们添麻烦……」
「要是你自杀死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爸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把老婆逼死,搞不好连工作都会受影响。」
用这种说法来向寿美子施压究竟对不对,现在的诚治也不敢确定。只不过,寿美子极端害怕拖累家人,这就成了他唯一的施力点。
「恐怕连姐他们的医院都会受影响。」
「……那怎么办,诚治?妈不要连累你们。」
「那你就绝对不可以再寻死了。这次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可以让我们得救了。我会努力不再对你发脾气的,你也要努力别再做这种事,好不好?」
「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对不起。」
「明天我们去给冈野医师看看吧。」
一听到冈野医生的名字,不停道歉的寿美子立刻改口。
「我不想去冈野医生那里……」
「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我做这种事,一定会生气……」
「冈野医师才不会生气呢。你要是不去,我们会伤脑筋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迳自做了结论,诚治把母亲带往卧房,劝她去睡觉。寿美子的脚步虚浮,乖乖走进房里,躺回床铺。
看见她躺好了,诚治才回到餐厅去。
「这下子你总该懂了吧,不看着妈把药吃下去是不行的。以后你不准再偷懒了。爸,你也希望我好好找一份工作,但你这样子不尽心,我不就得从早到晚盯着妈了吗?要是我连打工也去不了,找正职会更不顺。」
「知道啦,不要一直念个不停。」
「知道个屁,你就是不知道才会演变成这结果。万一妈真的自杀成功,你要怎么办?」
诚一总算不再回嘴,诚治也不想再逼他。他不想仗势凌人。
「我们来找药。」
「她既然骗说有吃,八成是丢掉了吧?」
「现在的妈没那个判断力,也没那个决心,她不至于敢丢掉冈野医生开的药。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妈已经睡了,别把她叫醒来问这个啦。她还在自责,就算好声好气地问她,她也会觉得被逼问的。」
「你又不是专家,讲得倒是头头是道啊。跟亚矢子一个样。」
诚一又开始嘴硬了。但是这次,诚治已经没有揍他的冲动,只是平静地转头对父亲说:
「爸,今天要不是你醒来,妈可能就自杀成功了,到时候会怎么样,你就具体地想像一下。你老婆自杀了,公司或社区里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人家一定会说,家里的人怎么没注意呢?一定是家里不关心她。我反正是打工的,但是你可没这么简单吧?你的上司、部下会怎么想呢?当然啦,表面上,他们会同情你,可是背地里会怎么说你可管不着。还有姐姐说的那些社区问题。妈要是不在了,邻居们大概也不会再给你好脸色看了,一来是你少了妈这个挡箭牌,二来是他们欺负人的恶行都一笔勾销了;不对,也许他们更觉得愧疚,所以为了掩饰那些事,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把矛头指向你哦——武太太的老公好差劲,连老婆都逼死了。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呢?是该帮忙了吧?别让妈死掉。」
见诚一的脸上露出了怯意,诚治故意放慢语调,一字一句地让他听个清楚。诚一也不再还嘴,开始帮着找药。
他们在一个边柜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些药。从诚治开始打夜工的两个月前开始,寿美子似乎就没有乖乖服用晚餐和睡前的药,而是吃一份停一份、像是不时停药的样子。由于她藏药时仍用医院的药袋包着,诚治看得出里头还剩下一半的量,也大致猜得出母亲是怎么服药的。
「我打个电话给姐。」
「你要通知亚矢子?」
诚一的脸上满是不自在——不,甚至是惊恐。
「明天再打也不迟吧。」
「明天一早该怎么做,我要先问过姐才行,像是明天早上的药该不该吃,我们无法判断。姐交代过,只要有事,三更半夜也可以打电话给她。」
说着,诚治拨出亚矢子的电话号码。
响了十声左右,有人接听了。
「……诚治?」
是亚矢子。她的声音带着睡意。
「怎么了?」
「妈自杀未遂。」
「你说什么?」
显然,亚矢子的睡意顿时消散了。
「你现在在哪?」
「在家里。她好像是半夜爬起来割腕的,手上有几十道伤口,爸醒来才发现的。我们替她包扎了,现在她去睡了。」
「怎么回事?医生不是说药适合她,现在状况不错吗?」
「抱歉。我白天面试,晚上打工,就叫爸盯着妈吃晚餐和睡前的药,结果爸只用讲的,好像没有亲自看着她吃。」
为了公平起见,诚治决定从实招来。
「而且我常对她发脾气,讲话也凶。我以为她都有吃药,讲几句重话应该不碍事,没想到是我跟爸一起疏忽了她。我每次问爸有没有盯着妈吃药,他就摆臭脸或对我凶,我一气之下索性不管,对爸也不耐烦,搞得家里气氛很差,妈就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去了。我对着她埋怨爸的话,她全都当成是自己的错。」
满是怒意的沉默就这么持续着。诚治能想像,姐姐此刻的眼神肯定如针尖般凌厉,可以刺得人心脏停止。
「幸好是在电话里。要是面对面讲,我一定反戴戒指来赏你两巴掌,在你的脸上刮两道血沟子。」
亚矢子压低了声音说道。她的结婚戒指可是钻戒。
「看你现在不惊不慌,可见状况还不算严重,我就点到为止。把电话拿给臭老爸。」
「爸,姐要跟你讲。」
诚一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也无可逃躲,只得拉长了脸接过诚治的手机。
不用问也能想见,电话那头是多么火爆的詈骂。
「我不是早说过这个病是长期抗战,要你们有耐心吗?定期回诊可不是告一段落而已!教你们在她病情好转后还要继续盯着,否则会出事的!现在好啦,本来都稳定了,却被你害得要从头来过,前面的辛苦都白费啦!诚治有没有叫你要亲眼看着她把药吞下去?有没有!你一把年纪了,成天目中无人,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吗?妈要是自杀死了,你打算怎么办?诚治要打工、要面试新工作,你叫他整天蹲在家里顾妈一个人就好了吗?(以下略)」
抓着电话,诚一完全没有回嘴的余地。只有最后一刻除外。
「不用那样歇斯底里地叫,我也会去!」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恶劣的口气,放马后炮似的心虚。
「明天我也跟你们去医院!」
悻悻然地把手机扔回给诚治,他又是一副莫名自以为了不起的架势。
□
诚一请了上午半天的假,跟着来到冈野诊所。
走进医院时,诚一显得最紧张。诚治已经是熟门熟路,寿美子也已经习惯了诊间的气氛,只是为了昨晚的事情而有些惭愧,大概是不敢面对冈野医师。
「不好意思,我们没挂号,因为我妈……」
简短地说明前一晚的事况始末,挂号处的护士小姐立刻神情紧张。
「这个……请稍等一下,我马上为你们安排。」
昨晚的电话中,亚矢子表示要让寿美子暂停服药,因此她今早没有吃药。此刻的寿美子就像第一次来看诊时一样,完全静不下来,不是搓手就是摇身体,举止流露着异常的焦虑。
护士来通知他们可以优先就诊,三人便向等待中的其他病患鞠躬行礼,然后走入诊间。
冈野医师向初次见面的诚一略略致意,接着对寿美子笑道:
「武妈妈,您辛苦了。」
「啊,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不会啦,主要是怕您受折腾。很痛吧?」
「是……」
「所以,下次不可以罗。您要跟我们大家保证,跟你在名古屋的女儿也要约定哦。没看到您健健康康地来诊所,我也会难过的。」
「好……」
听着医师用对幼儿说话般的温柔语调在讲话,诚一显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寿美子的病竟然严重到要在医院里让人这样好言相待,他大概想都没想过。
「之前的药都是怎么吃的呢?」
「早上跟中午……都有吃……」
寿美子吞吞吐吐,就讲这么多,诚治只好帮她补充。
「因为我会看着她吃下去。只是我要面试,晚上也要打工,晚餐和睡前的药就请我爸负责注意。大概是我说得不够清楚,结果我爸只是提醒她,没有实际确认她是否把药吃下去了。」
「那是多久前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
接着,冈野医师重新转向寿美子。
「武妈妈,那么您的晚餐和睡前药是怎么吃的呢?」
「那个……我想也不该太依赖药物,所以感觉好一点的时候就不吃它。孩子的爸有时叫我吃药,有时没叫,也不是天天来说……」
「所以你要说是我的错吗?」
诚一语气激动,冈野医师便朝他瞥了一眼,表情依然温和,眼神却十分严厉。
「武伯伯,麻烦你安静点好吗?」
不敢违抗专家的权威,诚一只好难堪地闭上嘴。
「吃药一定要定时定量,否则就没有效果了。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那就更没有意义,有时甚至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像昨天这样。那么一来,我们只好考虑让您住院……」
说到这里,寿美子立刻惊怯起来:
「对不起,我以后会乖乖吃药的!千万不要叫我住院,拜托您……」
「您为什么不想住院?」
「我不想……不想跟家人分开……我总得照顾孩子的爸。而且要是被邻居知道,那又……」
「好,那就不住院吧。不过相对地,您也一定要吃药罗。现在您就到外头等一下吧。」
护士上前来,带着寿美子走出诊察室。
「武先生,在这两个月里,您可曾注意到什么征状?」
「跟我相处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之处,只有偶尔叫我帮她揉揉手。还有,我觉得她好像坐不住,总是在改变姿势。」
诚治回想着最近的寿美子,努力答得正确。
「不过,这些都是之前就有的现象。您也说过,这种病是会时好时坏的,所以我想,那些征状应该都还在普通的范围之内。可是,我现在在家里的时间变少了,也许有些地方没注意到,而我有时心情不好,也会对我妈发脾气,我想,也形成她的压力。」
「武伯伯,您是头一次来呢。」
冈野医师转而向诚一说道。诚一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就像我刚才向武妈妈解释的,这一类的药必须持续服用,否则等于白吃了。许多患者会在症状减缓之后就擅自停药,一停药就恶化了。为了避免武妈妈再发生类似昨晚的事情,请您务必要看着她把药吃下去才能走开。病患的家人若是疏忽,或甚至放任不管,结果就酿成了悲剧,这样的案例不少。」
医师使用「悲剧」一词,让诚一的神色凝重起来。
反正是演给外人看的吧——诚治可不买帐。这时,忽又听到冈野医师问道:
「今天早上的药呢?」
「没让我妈吃。」
「做得很对。」
亚矢子的指示果然正确。
「剩下的那些药,请您全部扔掉吧。我得重新调整剂量了。」
「医生,那我妈……」
「嗯,她的妄想似乎不再发作,只是担心邻居说坏话而已。在家里,她会讲出妄想的话来吗?」
「我跟我爸起冲突时,她总是叫我们别再吵,害怕别人听见。」
「现在还会说自己不管走到哪儿都被人监视,或说有人要危害你们一家人吗?」
「不会了。」
「这样的话,她现在已经不再处于妄想,而只是不安的范围了,可见之前的药的确适合她。现在我打算重新调整份量,这一次,请你们两位要确实管理她的用药状况。像这样的停药若是反覆发生,不只会使药失效,也会使先前的治疗成果尽失,甚至得从头来过。」
这时的诚一脸上总算有了歉疚之意。做丈夫的他,至今从未陪同妻子来回诊,如今被医师当着面说明了事实,心里大概也约略料想得到外人的眼光将会如何了。
「再来是她手上的伤口。我写个介绍函,你们可以带她到三楼的菅原外科那儿去看。他们经常处理这样的伤口,不会大惊小怪。」
跟在诚一的后头走出诊察室的那一刻,诚治发现父亲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
他知道,父亲会看见,在候诊室那一群等待叫号的患者之间,寿美子的模样是多么异常。
母亲晃着身子,就像船夫摇桨那样摆着荡着,完全停不下来——还有那双搓个不停的手。
像那样的病人,整间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
在医生介绍的外科包扎过腕伤,领了消炎药,他们离开医院。
在最近的通勤电车站把诚一放下车之后,诚治从驾驶座探出头去,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爸,我今晚要打工。你记得要盯晚上和睡前的药哦。」
「知道啦!」
诚一没回头,仍旧不耐烦地如此应道,便走进了车站内。
□
「怎么发生这种事啊!」
不知从何时起,工地的休息时间成了诚治吐苦水或商量心事的时间。同事们毕竟都比他年长,人生阅历丰富得多,而且大概也都有点儿怪脾气,对这个有毅力、有长性的小老弟本就格外赏识,在知道他家里的复杂情况后,许多人都争着想给他意见。
这一天的话题当然是寿美子的自杀未遂。虽是家丑,但诚治觉得,对着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反而容易说出口,比起那些认识他家人的半熟朋友要轻松多了。
「幸好没真的出事……」
「喂喂喂,那你今天还跑出来?我看你还是回家陪她的好。」
「不用,我出门前已经确实跟我爸交接过了,刚才也打了电话回去,确定我爸有盯着我妈吃药。我妈手上那些伤痕还在,我爸看了起码会怕,也算是给他一次教训。只不过……」
诚治叹了口气。一旁是热气腾腾,重型滚轮车正来回在工人们用铲子铺匀的柏油上压过。
「我没做好的地方也很多。明知我妈有病,但我急起来还是对她发脾气,尤其是想到我爸就火大,觉得他有够差劲……他到今天才第一次陪我妈去看医生耶。在我妈变成这样之前,他都不正眼看她,要不是闹自杀,他也不肯帮忙带我妈回诊。我妈嫁给这种人,实在……好可怜。」
「嗯……依我看,你老爸搞不好是在怕。」
诚治闻言愕然。怕?怕什么?
「回诊看病都丢给我一个人,叫他盯着我妈吃药也做不到,我只觉得他很无情又很冷淡。」
「不是不是,你的感受我懂。我要是你这年纪,搞不好也会想揍自己老爸。」
「也是,你又不像诚治那样有教养,脾气差得很。」
「你闭嘴啦。」
大叔摆手示意那个开玩笑的同事别胡闹,然后继续说:
「你妈生的这个病很复杂,是吧?然后,你爸到这个年纪还可以西装笔挺地去上班,可见是菁英的上班族啦。」
「呃……算不算菁英,我不知道。」
「不不不,你爸学历那么好,到这年纪还没被裁员,绝对有两下子。」
「哦,也是……」
诚一任职的公司,在关东地区几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主流企业;而在那样的工作环境里,诚一还为自己挣得一个「会计魔鬼」的外号,显见他的工作能力确实受到肯定。
「话说回来,你爸跟我们这些人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年纪。」
没错。看看这儿的主力工班,大多跟诚一同属一个年代。
「所以你爸的心情,我们多多少少猜得出来啦。哎,虽然我们没读什么言,只能想像。」
「哦。」
大叔们究竟想说什么,诚治越来越好奇。
「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看到新的事物都会有点怕,会觉得自己搞不懂。社会一直在变,我们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但其他人好像都不当一回事似地,好像就只有我们在脱节,心里就紧张得要死。喏,就连手机,我们都是勉强才适应的。」
说着,这个大叔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他的行动电话——抓着吊绳摇了摇,一面解释那吊饰是女儿买来送他的,上头的小玩偶原来是全国闻名的某小白猫,是舞妓装扮的地方特殊款。
「再要说到什么网路、什么部落格的,真的就不行了。像你们讲的病毒,我们只知道感冒病毒;说电子布告栏,我们只知道车站的那种公告板。有时想想,这世界到底是几时变了这么多,怎么一下子多出这么多我们不懂的东西来。没办法,日子还是要过,只好能逃就逃,跟我们无关的那些新玩意儿就当作没看到算了。从前看报,不管报上讲什么,起码还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现在常常都报些什么IT消息,真是一句也看不懂啊!只好跳过去不看,可是转到电视,新闻头条还全都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消息咧。这种脱节感很恐怖的。万一这世界真的发生不得了的大事,恐怕我们这些老笨蛋就注定要被蒙在鼓里。」
这人向周遭问了声「是吧」,竟见大叔们纷纷点头称是。他们大概也都有类似的经验。
「可是,哎,像我们这些没读书的,也只有死心的份,不然怎么办?不懂就是不懂啦。老婆生了个莫名其妙的怪病,儿女和医生又净说些没听过的怪道理,我们只能照单全收,你们怎么讲,我们就怎么信吧;要我们做这做那,我们就照做吧,搞不清楚状况也没关系,起码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你们的总比我们自做主张要来得保险些。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怕自己漏做了什么、疏忽了什么,万一搞砸事情,可就全是我们的错了。小辈们以为我们安份明理,其实我们只是不敢出意见啦。可是,你老爸就不同了。」
大叔换了个口气。
「读到国立好大学,有学问又有本事,你爸是上流人啊。酒品再差,上流就是上流啦。」
「那又怎样?上流就可以那样跋扈又不帮家人吗?难道我该原谅他吗?」
诚治忍不住皱起眉头,引得众人苦笑。
「啧,所以这就是你年轻不懂事的地方啦。」
「意思就是,我们可以说自己没读书脑筋差,但你爸没那个藉口啊。」
工人们三言两语地帮腔道。
「读那么多书,又在那么大的公司上班,那个什么自尊心当然吓吓叫。」
诚治恍然大悟。他开始明白了。
「你妈生的这个病很复杂,也是个新名词,我想你爸以前也没机会接触到吧?他一定搞不懂那是啥玩意儿,却又不敢承认自己没本事搞懂。不像我们,反正没学问,乖乖听年轻人讲的就好。」
姐姐说,她提出最初的警告时,父亲的态度是连听也不愿意听。若依大叔们的说法,父亲可能是不愿意接受,或是无法接受家人竟因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实而受害;他或许把女儿的意见当成不吉利的预言,在逃避的心态下,排斥并拒绝她给的任何协助。
——忧郁症根本是个性软弱的人拿来说嘴的藉口。亚矢子才没那个专业知识。
诚一如此认定的结果,却是眼睁睁看着老婆应验了女儿的警告。
之后,完全站得住脚的女儿终于介入,诚一却不肯乖乖听从她的安排,也是因为不敢面对她的愤怒。
做父亲的威严让他拉不下那个脸,女儿端着陌生的专业知识回来卖弄,让他更加惶恐胆怯,他便拒绝面对亚矢子,对行为异常的寿美子视而不见,想把自己封闭起来。
诚一不懂病理,只知道个性软弱。个性软弱是当事人的问题。错的明明是寿美子,为什么亚矢子要怪到自己头上来。
所以,当亚矢子强硬地想撬开那道锁时,她失败了。
「就算不是这样,做爸妈的听到小孩给他意见,心里也会不以为然。」
「唉唷——」
安全盔还戴着,但诚治不由自主地抱头苦恼。
「都没人做错,为什么还会搞得这么不顺咧?」
社区的那些鸟事,如今已是多想无用,但是现在的这场家庭危机,他想要有所作为。
姐姐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父亲了解母亲的状况,想要他多体谅妻子;可以的话,更想让他带着妈搬走。
然而,父亲立起的是那样高耸的一道墙,而他将一切排拒于外的后果却仍是不得不向亚矢子寻求帮助,不只颜面尽失,更别说亚矢子抖出来的那些社区内幕,令他无地自容。
然而,亚矢子仍然是毫无瑕疵的。与母亲一同承受邻人的恶意欺负,又眼见父亲不愿意救母亲脱离这个环境,她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
至于诚治自己,只是无法妥善为他们调停的一介毛头小伙子。
「你老爸搞不好会改变哦。」
为什么?蹲在地上,诚治仰头看着同事。他们是与诚一截然不同、却属于同一个年龄层的男人。
「他今天第一次去到医院了,对吧?」
「对。」
「读过书、自尊心强的人最怕权威。你姐姐虽然是医生娘,又有专业知识,但做老爸的就是这样,都会看轻自己的小孩,打死都不会承认女儿懂得比自己多啦。你姐再怎么拼也没用,他还是拿她当外强中干的黄毛小丫头看。」
只要亚矢子摆出与父亲平起平坐、或甚至优越于父亲的架势,诚一的劣势就越发明显。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藉由怒骂诚治来逃避亚矢子。
于是,他始终躲着,不肯与女儿交锋。
「不过,医院里的医生就没话讲了,那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医生耶,没有一个病人敢跟医生唱反调的,医生讲的话就是要听。那是常识啊。没常识的人才敢不听医生的话。现在他去过医院了,之前一直逃避的事实,如今想不接受也不行了,所以——」
所以——
「我爸到今天才承认我妈有病……?」
就是这么回事。大叔猛点头。
「你妈割腕弄伤自己,你爸应该也吓到了,再听到医生讲的话,他就知道大事真的不妙啦。所以他今天才会乖乖盯着你妈把药吃下去。」
「唉,搞不好过一阵子他又故态复萌……」
「也许吧,但你也别这么快就怀疑他。你也许觉得你爸差劲,但他好歹比你多活了几十年,你心里怎么看轻他,他其实都知道的。你们老是怀疑,他就觉得挫折,最后搞不好会自暴自弃。」
「你老爸可顽强罗。不过,自尊心强的人,有时反而好应付。抓到诀窍就行。」
「是说——怎样的诀窍呢?」
诚治追问时,大叔们已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上。但见他们狡诈地笑。
「就跟堆积木一样,慢慢给他戴高帽子吧。」
□
高帽子。
也就是说,要讲些父亲听了会高兴的话。
收工后的归途,诚治反覆思索这个问题。
回到家,他轻轻地开门。自从开始上夜班之后,寿美子总会为他准备消夜。也许就是因为这份细心,又看她做起家事来并无障碍,所以父亲总是不肯承认母亲生了病吧。
从冰箱中拿出消夜时,诚治发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表格。
那像是用EXCEL做成的月历,标题还印着「寿美子服药记录」。月历表上的每一天都被划分成早、午、晚、睡前四栏,而今天的晚及睡眠栏里有诚一的签名。表格下方注记着注意事项。
※监督寿美子服药后必须签名。
想来是诚一趁着工作空档时做的。本性认真严谨的他,确实是这个作风。
「爸……」
诚治不禁感叹。
你可别轻易原谅他。那人一向只顾自己。
姐姐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他就是不由得要感动。
爸是自我本位,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愿意把家人摆在第二位,何妨原谅他呢。纵然是一厢情愿地蛮横,也只是因为他用错方式表现对家人的爱罢了。
诚治拿出手机,想给姐姐发一则简讯。
「我刚收工回家。上午跟爸一起去医院。他盯着妈吃药了。冰箱门上有爸贴的服药表,他还在晚上跟睡前的格子里签了名。」
发送后,他将消夜送进微波炉里。今晚吃的不是速食调理包,而是寿美子亲手做的炒面。
刚把面条送进嘴里,关成了静音模式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是亚矢子的回讯。自从昨天之后,她大概都绷紧了神经在那儿候着吧。心中暗暗反省着是否吵醒了她,诚治打开简讯。
「本来就该这样!刚好而已!不必对他另眼相看!」
很有亚矢子的风格。诚治不由得苦笑。
□
诚治每天都在八点前后起床。为了配合儿子,寿美子常在送诚一出门之后才跟诚治一起吃早餐,如此诚治也可以盯着她吃药。
可是这一天起床时,餐桌上只有诚治一人份的早点。
「咦,妈,你的呢?」
「我跟你爸一起吃了。你现在上夜班,你爸说让你多睡一点,不用为了陪我吃早点而提早起床。」
诚治往冰箱门上看去,今天早上的那一栏已经有诚一的签名。
「你也把药吃了。」
「是你爸拿出来的……那张表也是他弄的,有点小题大作呢。」
看着寿美子左腕上的绷带,诚治苦笑。外科医生说,这一类的伤口就算好了也会留下疤痕。寿美子再也不能穿着短袖出门了。
她的左手臂上,将永远留下令人不忍卒睹的细细刀疤。
「才不是小题大作,完全不是。要是能早一点这么做会更好。真要谢谢爸。而且这样一来,我明天也可以晚点起床了。」
只不过,到了第二天,诚治选了个更早的时间起床。
「反正起得早了,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吧。」
见诚治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寿美子便起身去替儿子盛饭和味噌汤。趁这时候,诚治装作随口向诚一说道:
「爸,谢谢你做的记录表,蛮方便的。我自己也有电脑,但都没想到要做。」
「只是上班时随手做的。」
诚一没放下面前的报纸,语气却透露出此刻的好心情。
「你还要继续打工?」
「嗯。日薪高,我的体力也蛮能适应。工地的前辈还夸我年纪轻轻却很有毅力。」
「那你的正职呢?」
果不其然。来了。
从寿美子的手中接过汤碗,诚治苦笑答道:
「唉哨,那个就不太顺利了……」
「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嗯,所以啊……」
要像堆积木一样,慢慢地给他戴高帽子。
尤其是像诚一这样自尊心特强的人,这高帽子不只要戴得巧妙,还要戴得不着痕迹。
「爸,找个机会,你给我指点一下好不好?」
诚一放下了报纸,朝诚治看来。诚治赶紧装出讨饶的表情,向父亲合十:
「我已经不知道几连败了啦。拜托!」
「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
说着,诚一又将报纸摊了开来。
嗯,感觉不错。
这时回头想想,自从亚矢子践踏了诚一的自尊之后,就没人来为他弥补过什么。做儿子的来讨教求职技巧,应该能满足他身为父亲的尊严。
「诚治,你爸也忙,不要任性……」
赞啦阿母!不过,寿美子此言应该只是少根筋所致。
「你少插嘴。小孩子要商量这种事,不找父母要找谁?」
很好,爸上钩了!
「不好意思啦。」
偷偷在心里做了个振臂握拳的手势,诚治耸肩缩脖地装歉疚,一面低头喝起自己的味噌汤。
「孩子的妈,你既然吃饱了,把药也吃一吃吧。」
诚一起身去打开碗橱抽屉,从里面拿出早餐的药。
寿美子倒了一杯开水,从丈夫的手中接过药来吞下。诚一目不转睛看着,才在冰箱的检查表上签名。
「哇塞——看来没我也行了嘛。要是妈连午餐的药也能自己记得,那我就可以睡到爽了。」
诚治只是试探性地再放一次钓饵,想不到父亲又上钩了。
「别说蠢话。中午只有你在家,你要给我好好盯着。我也不见得每天早上都记得检查,况且你一个年轻人怎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不像话。万一你妈早餐没吃药,你要马上让她吃下,之后的午餐就要晚点吃。」
「好啦——」
诚治拖长了语调应道,又故意耸了耸肩。
待诚一出门后,寿美子摇摇晃晃、面带愁容地走回诚治面前。
「诚治,你不要跟你爸争……」
「刚才的不是争吵啦,是亲子之间的交流。爸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那就好……」
像是松了一口气,寿美子的摇晃似乎也变小了些。
□
诚一有多么把儿子的请求当一回事,从他在休假日星期六还特地来叫诚治起床便可看出。
「喂,你不是要问找工作的事吗?我今天有空哦。」
过了十点才来喊醒诚治,说起来也是出于对儿子的顾念,但这同时也表示诚治此举完全博得了他的好感。
诚治自己都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跟父亲面对面谈事情了。上了高中之后,诚治就不喜欢父母管他,接着他热衷于把房间变成自己的小城堡,和家里也就越来越懒得互动。
在那几年里,最肯搭理父亲的反而是亚矢子。父女俩都没察觉彼此是对方的最佳话伴,每当同桌吃饭时,诚一的话题总是最先抛向女儿。诚一提起的话题往往有点儿争议性,与其说是闲聊,倒不如说是辩论,能接住这一招的也只有亚矢子,因此这就成了家里惯常的互动模式。
那样的对谈往往变得太热烈,以至于像是在吵架。当时的寿美子并没有表现出担心,而是视为正常,只在亚矢子开始激动起来时藉故打岔,比方喊她去洗澡之类的。她在父女俩的辩论擂台上扔出这么一条白毛巾,战火便自然平息。
诚治这才体认到,亚矢子在这个家里的角色是如此重要。他总觉得姐姐的性情刚烈得像一匹野马,强势又可怕,可家里有她在的时候,气氛却是最稳定的。无论好坏,亚矢子一直扮演着这个家的中心人物,串连着每一个成员。亚矢子也许不承认,其实她对父亲的敬慕并不逊于对母亲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坚持不原谅诚一。
家中的气氛由热络突然转为冷清,就是从亚矢子在诚治大四的那一年出嫁开始。犹记得她出阁时对着父亲和弟弟再三拜托,要他们好好照顾母亲。
唉,难怪。
这次,姐姐会气成那样,是气留在家里的这两个大男人不中用。尤其是对父亲,因为他没有尽到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亚矢子一直分担着母亲的痛苦,后来必须远嫁他乡,做女儿的她可以从此摆脱邻人的恶意,却得把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那是多么牵肠挂肚的事。
话说回来,诚一也为了女儿的离巢而感到寂寞。在他的眼中,唯一的儿子和家里一点也不亲密,说起话来爱理不理,后来总算有了可以正经聊聊的话题,却是这小子才做三个月就辞了工作惹来的麻烦事儿,做父亲的他能不失望或恼怒吗?
姐姐不在了,自己本该代替她的,结果却反而成为家庭关系恶化的催化剂。
对诚一而言,儿子向他寻求依赖,重新让他感觉到自己是个被需要的父亲。
早知道这道理如此简单,我们都该早一点坦诚相对。
「好,那我吃完饭就……」
「等下下楼来的时候,你把被退回的履历带个几封给我看。」
说完,诚一关上儿子的房门。
下楼到冰箱前看了看,父亲已在早餐栏里签了名。这张表格贴出已近一周,但诚治只签到两次,其余都是父亲签的。看来诚一并非三分钟热度。
诚治签名的那两次,都是寿美子起晚了或是没有食欲,所以延到跟儿子一起吃早餐的关系。
自从寿美子发病后,他们的早餐都是一成不变的菜色:培根蛋或火腿蛋,高丽菜丝与蕃茄沙拉,主食必定是白饭或面包——现在的寿美子只会端出这些棻色。她在这方面的思考能力似乎尚未恢复,就连偶尔换成水煮热狗肠、沙拉菜改用莴苣之类的点子也想不到。
藉着亚矢子的帮助,诚治试着向母亲提供配棻上的具体建议,而寿美子只能做到被动配合;不点菜,她就不会去做。为此,家里的冰箱总是大爆满,但寿美子还是每天都要去买菜。
大概是因为她记不住冰箱里有些什么东西吧。上市场原本就是她身为主妇的日常习惯,捡便宜也是一种反射动作。不过,这也不是个好现象就是了。
亚矢子知情后便这么说道。
说来浪费,现在的诚治得负责清理冰箱,定期将已不新鲜的食材清出来扔掉。他也不敢跟母亲多讲什么,免得她又乱了思绪。
有时也弄个纳豆来换换口味嘛,诚治想。但见父亲都没抱怨了,他也不好意思提起。
把看都看腻了的早餐吃完,才刚放下筷子,便听见诚一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
「吃饱了?」
诚一显然一直在等着儿子把饭吃完。看他那急不及待又要故作平静的模样,说好笑也真是好笑。
诚治起身要收拾碗筷——从前是吃饱就拍拍屁股走人——时,寿美子走过来要替他收拾。
「你去跟你爸讲话。」
诚治也就赖皮一次,转身往起居室走去。
看过几封被退回的履历表,诚一没好气地说了声「完全不像话」。
「你连字都没好好写。」
「我写字本来就丑啊,而且又要写那么多封。」
「字丑没关系,你有没有认真写,人家是看得出来的。你这字让人一看就觉得没用心,根本是胡乱交差。」
「这也可以从笔迹看出来啊?」
诚治不服气,便见父亲朝自己瞪了一眼。
「就算以条件不符为由把你退件,你至少也该用点心,起码让人家看到这份履历表时会留下印象。笔迹就是最基本的第一印象。用这什么修正液的就更免谈了。你若是一流的国立大学毕业倒罢了,既然不是,人家第一个就淘汰你。」
用指尖在履历表上敲着修正带涂抹过的痕迹,诚一说道。
「把履历表当成你这辈子能跟这家公司见面的唯一机会去写。」
诚治瘪了瘪嘴:
「那就写不了几张了。」
「都是空包弹,打得再多发也是白搭。人家早知道你只是乱枪打鸟。」
诚治无法否认。迟迟找不到正职的焦急,的确让他有这种心态。
「还有这一封,是用过再改投的吧?」
这指责听得诚治心头一惊。他缩着脖子问: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看这摺痕跟边缘,跟新的差太多了,一定是从信封袋拿出来又装进去过。还有,应征动机写得草率又笼统,完全不是专为某一家公司写的。」
诚一又气又厌地啐了一句「懒惰到这个地步」。
「我想快点找到工作让妈安心嘛……」
「那就更不可以偷工减料!」
他这一吼是久不鸣矣,一鸣惊人。
「凡是做人事主管的,哪个不是涉世已深、见多识广的职场老将?年轻小伙子会存什么心态、打什么混,他们一眼就能看穿。你用这种手法,分明只是抱着宁滥毋缺的念头,这家公司并不是你心目中的唯一选择。」
「可是,我不可能还没面试就『决定』非要去哪家公司上班不可啊。尤其像我这种二度求职的,更是以待遇条件为优先考量,对方应该也知道吧。」
「你为什么选定人家的公司,总要有个充分的理由,连这点说服力都展现不出来的人,他们何必雇用?你的原则固然合理,但若把这种说法和别人的摆在一起比较,肯定是展现了热忱的人会优先得到面试机会。你要是写出这种履历……」
说着,诚一将那一整叠履历表撕成两半。
「对企业而言,跟垃圾没两样。拿这种垃圾投了这家又投那家,找得到工作才怪。」
纸张的撕裂声不只刺耳,更是刺心。诚治越发感到畏缩。
诚一打开另一封履历信,低声叹道「这也是重复用过的」,随即垂下头去。
「你有附自传吧?」
「这……当然有……」
「拿杂志范本抄抄改改的可不行哦。」
又被说中了。
「写得简单些也可以,说明你为什么属意这间公司、来应征的动机就好,内容和履历表的重复也无所谓。现在公司大多有企业网站,上网就可以蒐集到资讯。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光是履历表的体裁,诚治就被叮得满头包。
「撇开履历表,你这经历也够难看……」
重头戏终于开始——这才是病灶所在。
「第一份工作只做三个月就辞职,你是怎么解释的?」
诚一这时的态度,简直就像个面试主管。
「就……刚进去受训时就感觉到宗教气氛,后来就没法适应公司的环境。」
听到儿子的回答,诚一大皱眉头,按着前额说道:
「……我要告诉你,有个原则你一定要遵守。」
诚治咽了一口口水,随即听到诚一大声咆哮:
「那就是『绝对不讲前一间公司的坏话』!你在待业中还有这种心态,这个社会绝不会把你当成可用之才。动辄怪罪别人、却不自我检讨的小伙子,有什么资格批评一个有实务经营绩效的公司!」
这番训斥还真是振聋发膑。
「那要怎么讲才对嘛……」
「部分原因是公司的风气让我无法适应,但主要原因是我自己的定性不够。经过自我反省,我认为自己应该更加学着去忍耐和努力。讲这样就可以了。」
是那家公司的员工训练不对劲,是举办那种研修课程的公司有问题;不能适应并非自己的错,因为正常人本来就无法适应。——这就是诚治一直以来仅有的感想,而且他也不知道这感想并不获得他人的认同。每当在面试时讲出这段经历,主管们都听得很起劲,他便以为对方也都这么想。
「听着,人事单位就是最讨厌听人讲藉口。你要记牢这一点。」
「……好。」
「可你这工作经历该怎么办才好哦——」
自辞掉第一份工作的次月开始,到在马路工地上兼职夜班的第一天为止,这中间有将近一整年的经历,诚治只填了「各种兼职」。
「在哪边做过哪些工作,你不记得了吗?」
「早就忘了。这家做做、那家做做的……根本记不清了。」
「那至少把你经手过的工作项目概括写一下。」
说到这里,诚治首度发问:
「我被问过为什么老是打工,是否不考虑找正职?我该怎么回答?」
诚一也想了一会儿。
「我当然有这个意愿,也积极求职,只是迟迟无法定案,为了分担家里的开销,所以利用空余时间打工。大概这样答吧。」
「还有人问我为什么省略不写打工经历。」
「唉,真受不了你。」
叹口气,诚一又陷入思索。
「你只能这样回答啦:我想尝试不同的工作领域,所以换过很多工作。这样回答之后,对方很可能会问你做过哪些印象深刻的工作、在那些工作中学到了什么,或是要你说说做得最愉快的工作是哪一件,所以你最好事先把答案准备得熟一点。再来还有一种答案,虽然它也可能是一把两面刃……你可以在这半年多的资历填上『看护生病的母亲』。」
诚一把声音放轻,避免让寿美子听见。
「你可以说『母亲罹患忧郁症,我必须负责照顾她』。反正从亚矢子打电话来说你妈不对劲那时算起,到现在也差不多半年了,这么说也不算错。母亲睡眠不定时,而且精神不稳定,无正职的我就肩负起照料她的责任。就这样。」
「如果要交代细节,我该怎么说呢?」
「起初以为是更年期障碍恶化,却一直都没有好转,求诊后才被诊断是忧郁症,治疗出现效果后逐渐可以自行活动,因此父亲跟我分担看护的责任,我在夜班兼职的同时也不放弃重新求职的机会,打算从今以后为了家人要认真工作……这样讲也可以,只是后果难料。」
说到这里,诚一侧头苦思:
「这种家庭因素,有的人听了嫌复杂麻烦,有的人却会认为你有负责且孝顺的优点,而主事者倾向哪一方,就要碰运气了。假使是需要员工出差或调任外地的工作,说不定就会把你刷掉,这时你就要强调母亲的病情已经稳定。」
「会出差或调任的都是有分公司的大企业,我才不敢奢望。」
大学读得马马虎虎,就业经历又有一年半的空白,诚治没打算前进大企业。
「吃力的夜间兼职能撑这么久,大概可以博得好感,也能证明你的耐性确实有所长进,所以你的反省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说不定人家会这么判断。」
「呃,是吗……」
「你在大学参加的又是体育社团,身体健康,这一点可能也是个优势呢。」
在这之后,他们又就性格、专长、志愿动机这些项目讨论了一番,把履历表的内容弄得更充实了。
「谢谢爸,那我就从头再试一次。」
诚治边说边收拾起桌上的履历表,却见诚一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诚治主动问。
「要是在报章杂志看到中意的公司,你就圈起来,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可以帮你看看那是家什么样的公司。再来……」
说时,诚一别开了视线,语气则是越来越不确定,仿佛难以启齿:
「万一真的不顺利,我找个哪里去说一说也行。」
同样的一番话,诚治会经认定是父亲多管闲事。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听来,他心中却不再有那样的反感。
这是诚一在用他的方式为儿子操心。
「嗯。不过,非不得已时再说吧。」
上了二楼的诚治,便将那些被退件的履历信全部撕掉。
□
「唷,诚治,你爸的高帽子戴得怎样了?」
又到了休息时间的闲聊,大叔的发问引得诚治歪头苦思。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戴高帽子就是了。我找他商量找正职的事……」
「啊呀,那更好啊!儿子来请教,做老爸的最得意了。」
「嗯,本来我就是这样想,所以只打算装装样子而已,结果——」
诚治把戴着粗棉手套的指头伸进安全盔底下,抓了抓头:
「一个不小心,我爸认真了,教我好多东西。真的,我爸确实有两把刷子,不能不佩服。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搞不好只是去讨骂捱而已。」
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向大叔们嘿嘿一笑。
「他把我找工作的方式彻底训了一顿,狠狠地批我。」
此话一出,大叔们互换了一个眼色,便听得其中一人说:
「搞不好你就快要离开这里了。」
「到时候可就冷清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嘴角的笑容倒有点儿老奸巨猾的味道。
「没有没有,我也才刚下定决心而已。我还要麻烦你们关照一阵子,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存到一百万圆啊。别这么快就把我当成要离职的人苏。」
诚治如此抗议,但大叔们只是默默地在他的肩膀和背上重重拍了几下。
啊,也对,等找到了正职,就得跟这帮合得来的大叔道别了。
姜就是老的辣,大叔们已早早预知了那份寂寞。想到这里,诚治竟觉得眼眶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