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职正攻法,一是参加公设就业辅导中心「Hello Work」的求职讲座,二是参加大型人力资源公司举办的联合征才活动。诚治都参加过,但企业给他的回覆却还是千篇一律的「不录用」。
「上一家怎么会做三个月就辞职呢?」
「主要是我自己没法适应公司的风气。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定性不够的关系。」
「你真该在提辞呈前就发现这缺点的。可惜啊,要是能做满一年,写出来还会好看一点,三个月也太短啦,人家只会当你是不能吃苦耐劳的草莓族。」
Hello Work的这名职员说得太直白,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诚治真想拿刀捅他。
「算啦,你这年纪还勉强可以算在第二应届录取,只是你连个证照也没有,能做的工作有限唷——男性要嘛就业务或推销,不然就运输方面。运输业是时常在征人啦,而且年纪轻的待遇反而好,对你有利。另外,连锁餐饮业通常不易征到应届毕业生,第二应届的也会凑和着用。」
如此「勉强」,还被企业「凑和着用」——那职员要不是神经太大条,就是嘴巴太放肆。诚治一面点头,藏在桌面下的手却是揪紧了西装裤的裤管。
「那么,假使是IT相关的产业……」
诚治对电脑小有研究,甚至懂得组装,便想问问。
「无经验可的征才案例也是有啦,但竞争很激烈。说是不限经验,可也多得是有经验、有证照的人去应征,那些人当然是优先录取,这你总有点概念吧。」
「哦……也是。」
换作是以前,要叫诚治跟这种人谈话,他一定咆哮着「我跟你讲不下去!」并且愤而离席。如今能做到这般隐忍,就是因为想到母亲。
尽管病情仍旧时好时坏,寿美子却秉着恒心持续服药(话说在精神病医疗的领域里,持续半年也还称不上是有恒心就是了);而他将工作围裙送还给超商时,店长的那一句「真想看你父母亲是什么德性」——诚治可不想再让任何人用那种话去指责寿美子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店长其实是个好人,尽管知道诚治在别家超商工作过,也知道这个年轻人满脑子只想领钱和摸鱼,却还是愿意从头教起,而且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只是当时的诚治自觉尊严受辱,所以不肯接受店长的批评,干脆逃回家。
逃避自己该承受的指责,这算哪门子尊严。
况且,我的尊严在哪里?重考一年还考上文科私立大学吗?上班才三个月就辞掉吗?游手好闲一年半,在家跟父亲呕气,连母亲的异状都没有察觉吗?
武诚治,你令母亲的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纵使这一刻能在父亲的帮助下重新振作,却无法改写自己这一页难看的学经历。
所以现在,任凭这名谘商专员说话再难听,诚治也只能由他。这个人对求职者的不尊重和敷衍态度是众所皆知,恶劣名声甚至在网路上都传递了,但那终究是他个人的修养问题,轮不到坐在这儿有求于人的诚治出口批评。
按理,遇上这事儿是该忍过就算了。来这儿与谘商人员吵起来的求职者不是没有(尤其以熟年男性居多),然而站在使用者的观点去看,在这儿撕破脸并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对方既不可能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反而还可能令自己今后的权盆受损。为此,中高年的非自愿失业人士更吃亏,因为他们不像年轻人,还可以使用网路版的Hello Work。
这世界上多得是不合理的事物。每个人都有所忍耐。然而,一味隐忍也不合常理,正所谓孰可忍、孰不可忍。忍过头了,就像寿美子一样不堪负荷而崩溃;没有根据的自尊自妄,则会像从前的诚治那样疏离而冷感。
「今天的征才都不合乎你开出的条件耶——你回去把条件重新考虑一下再来好不好?以你的学经历,这条件也开得太高了点。」
这个职员显然是想草草结案了事,诚治倒也早就有这心理准备。不知是这人的父母没教他说话委婉的道理,还是他自己捧着了铁饭碗便狗眼看人低,忘了身为公仆的职责。
「谢谢您。」
同样有口无心地道了声谢,诚治起身离去。在这个社会生存,理想或自尊心是不可能百分之百实现的,正像做人处世的道理也未必处处通用。
在第一家公司时,研修的过程让诚治起了疑心,于是他便认定那种做法不正确,那样的公司不可信任,不值得自己为它工作。
因为我才是对的,所以我的道理应该是人人都会买帐。又或者,这世上一定有更赏识我的地方。
怀着这样的想法辞职,无疑是天真到了极点,但却是等到寿美子发病之后,诚治才懂得反省与检讨。如此被动和后知后觉,也令诚治感到汗颜。
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平等的。若是平等,就不会有「适才适用」这样的成语,而是人人都做相同的工作,得到相同的评价才是。
那些因研修而激发工作热忱的人,或是处世灵活、懂得见风转舵的人,谁都可能成为将来的企业栋梁;至少对公司来说,两者都不可或缺。站在受雇者的立场,自己能对公司做出多少贡献,大可以藉由工作来各自表述,无论是长袖善舞,或是埋头苦干,也不过都是个人的能力罢了。
无论如何,一个初出茅庐就端着满腹歪理来批判公司的菜鸟,公司绝不会视之为必要——这就是诚治。才进公司三个月,别说表现了,连工作绩效都还谈不上的新人,有多么天大的本领去评论公司的营运呢?
当然,也有企业敢大胆采纳一般员工的意见,甚至全盘改变营运体制。每当电视上出现这一类的报导时,观众们总会看到员工们朝气蓬勃的模样,令人羡慕又嫉妒。
镜头下,他们显得乐在其中,也一致认同工作充满意义,当然,在那背后所面临的考验必然更加严苛,但这两者之间产生了一种平衡。能够进入那样的企业,员工必然是一流人才,像诚治这样的二流货大概不会有容身之地。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家公司对自己表示欢迎,愿意说「我们需要你」呢?诚治已经跌过一跤,不只跌回到踏出社会的原点,如今也让心态归零,这一次,他发誓要一雪前耻。但是,交不出成绩单的他,无法赢得任何信赖。
离开了就业中心,诚治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就在这时,一个看似上班族的年轻男子喊住了他。
「这不是小武吗?」
说是上班族,是因为那人穿着西装。当然,也不是穿西装就表示是上班族。求职中的诚治也都穿着西装。
说巧不巧,那人竟是诚治第一份工作时的同事。
诚治已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就是带头喊出「在研修期间,我们就是演员」的人,也是个善识时务的佼佼者。
「真的是你耶。喂,我矢泽啦。」
幸亏对方主动报上了姓。
「啊、喔……唷,你还记得我。」
诚治辞职至今已过了两年。但见矢泽灿然一笑:
「当然啦,同期之中就你最早辞职,印象蛮深刻的。」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这话仍然刺中了诚治的痛处。
「你还在那……」
「对啊,刚去跑外务,正要回公司。手上案子变多了,最近忙翻天。」
历经那般可疑的宗教研修,矢泽还可以在那儿撑这么久。务实的人果然占优势。
这一股酸气,令诚治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做得挺起劲的嘛。」
矢泽闻言,脸上流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
「该怎么说……工作嘛,还不就这样。你现在咧?」
既是诚治主动言及对方的近况,对方想当然尔也会这么回问。
「我……这个,呃。」
见诚治吞吞吐吐,矢泽像是猜出了原由。在诚治走来的那个方向,Hello Work的招牌十分显眼。
诚治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肩头便被矢泽轻轻一拍。
「你要是不赶时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好久不见嘛。」
若是推拒反倒显得自己没器量,诚治只好点点头。
就近找到一家连锁咖啡店,两人各自买了饮料,走到窗边选了两个相邻的座位。
「喂,你之前为什么辞职啊?」
一坐下,矢泽就不避讳地切入中心。
「难得一起熬过了那次研修,我看你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没想到你一下子就辞职了。」
「嗯……可是,我在工作上其实适应得不好。」
「才几个月而已,不用那么早断言吧?」
「你够机灵,你不懂啦。」
在今天的不期而遇之后,他和矢泽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或许是彼此都知道这一点,说起话来也少了顾忌。
这么一来,倒也痛快。
「我每天都捱骂,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一直在退步,差人家一大截。」
「拜托。你就只看到自己……」
矢泽毫不客气地反驳:
「我也常被骂,而且还有人被骂得比你更惨、更多次呢。可是能撑两年都不放弃的话,不成才的人也会有点长进吧。结果你走了之后,一票比你更差的家伙也跟着走了。」
成才和不成才——照矢泽这么说来,诚治猜想,自己搞不好被归类在成才的那一边呢。这倒是很令人意外。
「你当时要是坚持下去,我觉得你会渐入佳境耶。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想不透你为什么就那样离职了。」
「其实……」
是因为我比你自大又狂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嘴上无毛,在工作上手之前都该接受磨练。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耐着性子熬过那些磨练。
一个还不成气候的家伙,却要他人用独当一面的眼光相待,实际上又没本事——我就是这么蠢。
尽管知道他们这辈子可能不会再相见,诚治毕竟不敢对着矢泽如此自我鞭笞。
「就年纪小不懂事啦。被逼急了就开始怀疑,觉得那不是我员正想要的工作。」
诚治自觉这话也不算说谎。矢泽一听,大笑起来。
「钻什么牛角尖啊你。」
「所以很后悔啊。」
「能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这世上没几个人啦。我原本也想进一流企业的技术单位啊,但实际进到的,喏,你也知道,就是这家规模中上的零件制造商,而且还被分配到业务部门,既不是设计也不是企画。没办法,这就是现实。上头的人就是判断我适合干业务。我能说什么呢?是我自己同意公司的条件才进来上班的。」
矢泽苦笑道。诚治的心中又是一阵意外。
为人机灵,能言善道,反应敏捷的矢泽,在同期之中颇引人注目,怎么看都适合做业务,诚治也以为矢泽进公司就是想做业务。
「……我以为业务是你的第三心愿。」
「再怎么烂的大学,也没有一个工科出身的会拿业务做第一志愿吧。」
矢泽又苦笑。
「我是机械系的,工业设计才是我们的伸展台啊。我甚至退而求其次,把志愿公司的规模降了好几阶,就是没有一家的设计部门要内定我,我只好死心。」
诚治读的是文组,在那间公司里只能选择业务或行销。他当时也曾因为自己不具备机械方面的知识而感到劣势。
「做一个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会有成就感吗?」
「干嘛,你问得好像在做职涯规划似地。」
矢泽调侃道。
「撇开成就感不论,我自己只把工作当成是一种生活手段罢了。你要过日子,要有稳定的收入,要顾全嗜好或兴趣也都要钱,所以工作只是我用来保障这一切生活乐趣的交换。既是保障,我就好好干,否则要是心存苟且被公司开除,吃亏的还是我。」
「你真了不起。」
诚治自然而然地吐出这句话来,引得矢泽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而且,做着做着,时间久了总会有成就感,也多多少少体会出它的意义。像我现在就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懂工业设计的业务』;那就是我的武器,利用它来说服顾客掏钱,好像也特别顺手,那时就会有一种爽度。」
「原来是这样……」
「那你呢?你……工作找得怎么样?」
听完矢泽的话,他更不好意思坦诚自己怠惰了一年半。
「嗯,其实……我一直到最近才重新再找工作。」
「啊?那你之前在干嘛?」
这下子,诚治更觉窘迫,当下只好打马虎眼:
「……老实说,我妈得了一个有点复杂的病,得要有人整天顾着才行。那时我爸正忙,没法照顾她,到最近这阵子才有办法在晚上帮着顾,所以我都在工地做夜班临时工,赚钱贴补家用。」
「咦,你该不会是因为要照顾你妈才辞掉?」
诚治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让矢泽误以为他是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天啊!你真辛苦。那也难怪你心情郁闷了,压力大嘛。我奶奶之前生病,我妈在照顾她的那阵子也有点忧郁症咧。」
听见矢泽脱口说出「忧郁症」三个字,诚治心中一惊。
「不过你会去工地打夜工,倒让我很意外。你是读文科的吧?」
「别看我读文科,我大学时可是室内足球社的。而且最近锻链得更结实了,你看。」
他举起手臂,鼓起上臂的肌肉,矢泽便伸手来在那上头用力拍了拍。
「哇塞,好强!你在工地做了几个月啊?」
「算起来有半年了吧。边找工作边做的。」
「你也太有毅力了。打个工可以练成这样,这工也不好打吧?要是我,大概一个礼拜都撑不了。我念书时打的工都是不耗体力的。」
有这样的毅力,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
临别时,矢泽这么对诚治说道。
看他步履坚定地消失在人群中——那是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的人才有的特有步伐——诚治心想,这一生大概再也没机会见面了。他们甚至也没互换联络方式。
对照之下,诚治的步伐就像是斗败的狗。
离职之后,空白的一年半。
还把母亲的病拿出来当理由。
「……我真差劲。」
□
回到家里,便见寿美子踩着无神的脚步走到玄关来迎接。
「辛苦了。」
每当诚治结束求职面试后回到家,寿美子对他说的总是「辛苦了」。她从来不问面试结果如何。
现在的寿美子只能细声说话,而且语气没有抑扬顿挫。诚治以前不知道,说话时的抑扬顿挫也是要花精神的。
与这样平板且有气无力的声音对话,对住在一起的家人而言,也是精神上的磨耗,所以诚一愿意帮着监督寿美子服药和回诊,却不怎么愿意和她说话。和寿美子聊天就像某种单向沟通,听者感觉不到话语中的情感;若拿牙牙学语的幼儿来作比喻,两者在意思传达上的障碍相当,差别在有没有哄小孩时那般的耐心。
「你们住在一起,我觉得那才是辛苦之处。你知道妈健康时是怎么样的,现在有了对照,会更难以接受。」
亚矢子也在电话中一再这么说道。所以,对于父亲除了盯药以外,总是避着不和母亲说话,她也不再多加责备。
「可是你要尽可能用平常的态度去面对妈。」
对于父亲和弟弟能做到哪些事、做不到哪些事,亚矢子有着明确的规划。她大概把与寿美子沟通的工作划分给了诚治,认为他能够胜任吧。
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她认定诚一没有这个能力。诚一已经五十五岁,对这一类心理疾病从未了解,要他体会其中的复杂与微妙,从而正确应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妈只是说话声音没感情,不代表她真的没感情。你就多担待些,从她的措词和手势中去体会,多体谅她吧。」
面对求职不顺的儿子,寿美子一直都用慰劳之词来取代关心,为的就是不使他感觉到压力。这样的细心,从她俞未发病时就是如此。
之前,诚治在存放水电费收据的抽屉里,发现自己的国民年金缴款收据。四处打工的那阵子,寿美子要他拿薪水去缴年金,他总是嚷嚷着「年金早晚破产,反正老了也领不到,所以我不缴」,便把那些钱拿去吃喝玩乐,直到看见那一叠收据,他才知道母亲一直按月替他缴钱—从发病至今皆然。
寿美子可以正常采买日常用品,也可以跑银行,只是现在的她反应慢,动作也慢,常使旁人感到不耐罢了。身为会计专业,诚一也曾表示要替妻子去办理银行事务,寿美子却说「只是去把你汇到户头里的生活费领出来,我可以应付」,显现出发病之后少有的坚持。
若让诚一去处理银行事宜,他就会发现已经成人的儿子至今仍让家里代缴年金费用,到时势必不肯纵容,说不定还会叫诚治把过去的费用也一并还出来。或许有这一层顾虑,寿美子才不肯让丈夫代劳。
从那之后,诚治在给家用钱时必定加上年金费。至于既往的份,他已立誓,一找到稳定的正职,就要如数还给父母。
「诚治,衬衫先脱下来洗。」
「不用啦,才穿了一次,反正后天还要穿去面试。」
「不可以这样……」
尽管是平板的语调,寿美子仍旧坚持:
「看起来不脏,但已经沾到汗了。白衬衫穿过就要洗,否则领子和腋下会有黄渍。勤洗反而穿得久。」
「好吧好吧。」
诚治一面走向洗脸台,一面脱下西装外套,然后把衬衫和袜子脱了扔进洗衣篮,顺便也脱掉长裤。回头想去拿外套挂起来时,却见寿美子已经将它和西装裤挂在一起了。天气渐渐变热,诚治习惯在家里只穿着Hanes的白T恤和四角裤走来走去。
「你也去换个像样点的衣服。」
「要出门时再换就好。在家那样穿多麻烦。」
「真是……」
面对寿美子时该采取怎样的言行举止,诚治已经想好了。他并不打算当她是个精神病人般小心翼翼,而是想让她察觉不出任何改变。
这一点做起来非常不容易,露出破绽是常有的事。
「妈,你的药吃了没?」
他今天一早就去了Hello Work,出门前把中午的药放在饭桌上,让寿美子自己吃。
「吃了。」
不经意地往厨房垃圾筒一瞥,里头果然有捏过的塑胶药壳。
「你不相信妈呢。」
「对啊,看你的左手嘛。」
寿美子左臂上的伤痕果然没有消失。诚治在网路上看过割腕的图片,那复元后的痕迹与寿美子的如出一辙,寿美子甚至可以算是下手重的。
当街上的行人已经开始穿起短袖,寿美子外出时仍会加一件长袖衫,就连到阳台晒衣服、到附近去倒垃圾时也不例外。幸好,爱美的女性多,不分年龄都怕晒黑,她们即使在夏天也同样穿戴着长袖衫和帽子,因此寿美子的装扮看起来便不那么奇怪(会发现这个现象,也是因为诚治在意寿美子的伤痕,最近才开始观察的)。
「那我签下去罗——」
他在父亲按月做好带回来张贴的检查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自从冈野医师拿住院之事吓唬寿美子之后,寿美子在服药上似乎不敢撒谎了。
只不过,持续回诊的这半年来,药量不减反增。冈野医师解释,这一类的药物就是如此,
要等到病情明显好转时才会逐次减量。如此可见寿美子的状况离「好转」还差得很远,而半年的治疗与服药确实只是「小意思」而已。
亚矢子也会在电话里这么解释。
诚治把姐姐和医师的说明列在一张纸上,将它贴在厨房墙壁最显眼的地方。上头密密麻麻的叮咛,就是担心寿美子惧于药量增加而不正确服用,所幸「住院」的恫吓力更强,让她不敢不听。
「妈,我去看我的履历信箱有没有面试通知,你有事就叫我。」
想到寿美子即使受心病所苦,却仍不忘对儿子的体谅和顾念,但这儿子竟对着一个再也不会见面的旧日同事,用她来掩饰自己的怠惰。
此刻的诚治,无法面对心中的惭愧和羞耻。
走进自己的房间,诚治打开电脑。
除了Hello Work以外,民营的人力资源公司也在网路上提供各项征才服务。身为网路世代,诚治当然也到处登录了自己的履历。
只不过,今天又是没消没息。
进入Hello Work的首页,他点进以前从未用过的三思见信箱」页面。诚治知道,从这个页面发出的讯息,都会送到厚生劳动省的电子信箱去。
该页面采用表格形式,分为「申诉」、「改进与指教」和「询问」三种。使用者的个人资料则是随意输入。从一旁的附注看来,以「申诉」和「改进与指教」为主旨的意见,基本上是不会回覆的。
诚治选择了「申诉」。既然不会回覆,他就不必输入正确的个资。唯一必填的电子信箱,他就随便输入一个自己没在用的免费信址。
主旨:东京都某某区的Hello Work职员
我要投诉东京都某某区的Hello Work职员。
该中心职员的某某先生言词苛刻,态度轻忽,经常和申请人发生争吵。
有这样的职员在,不仅会令民众的求职意愿受挫,也已使许多申请人产生不良观感。希望贵单位能多多考量民众的心情,妥善处理。
我个人认为,某某先生不适合在第一线经办谘询业务。
倘若某某先生继续担任谘商员,务请指导并改善该员的服务态度。
使用者敬上
送出讯息后,诚治往后一靠,斜倚在椅背上。
那人对诚治的言行和态度,好歹还在他可以忍受的程度之内,但其他人可是闹到脸红脖子粗,或甚至当场拍桌子走人。他们想必遭受到更令人不快的待遇。
诚治不动口也不动手,只是要那个自以为坐在柜台后面就受到保障的公务员体会一下民众的怨气;让他明白,死老百姓还有这一招可用。
政府的公务单位收到这种行政投诉,不知会如何处理,反正这意见会传达到上层组织,这就够了。
被那名职员激怒过的人很多,所以这不是私怨。诚治看着讯息发送的画面,在心中替自己找了这样的藉口。
话说回来,诚治这么做,确实有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感,跟矢泽和寿美子见面之后的罪恶感因此得到发泄也是事实。
只能说时机太凑巧,或者恶职员的运气不好。他对那名职员不满已久,上网申诉的念头不只一次有过,偏偏又在今天受到矢泽和寿美子的刺激——前者的积极向前,后者的细心体贴。既有意见信箱的设置,就是为了聆听申请人的意见,民众行使此权力也属正当。
出气的快感混杂了一丝自我嫌恶,因为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用行使权力的理由来将这公报私仇的行为正当化。
……算了。
这股不舒服的感觉,他得收拾收拾才行。
就拿这个职员当一个借镜吧。俗话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又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诚治不知道自己会从事什么行业,但他会努力做到圆融委婉,尊重他人,免得像那恶职员一样。
□
「诚治,怎么没精打彩的?」
当天晚上在工地,好几个同事都来关心。
「工作找得不顺利吗?」
粗犷而不拘小节的他们,提起这话题全无顾忌,倒也让诚治的心情轻松许多。寿美子那委婉的顾虑固然也值得感谢,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啊,都找不到。二流大学毕业的打工族,在社会上很难混啦!」
诚治自我调侃地笑道,一面用铲子铺平刚刚倒下的柏油。
「我跑Hello Work,跑到好像只是为了去听谘商员挖苦我的。」
「哎,公家单位就是那样。找不到工作有多苦,他们才不懂。」
「不过,找不到工作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
他继续佯装开朗。
「我们这种二度求职的,在外头的起薪都比这里的工资还低。我在这里做得越久,存钱越快。」
上个月,他的存款已经超过一百万圆了。
「说的也是,你当初来这儿打工,就是想多存点钱给家里急用。」
亚矢子交托给弟弟的那一百万圆,言明是为了母亲才可以动用的急备金,用了也不必还。可以不经任何人同意就动用那么一笔数目,可见亚矢子早在单身时就已经具备相当财力。
诚治不由得佩服自家老姐的气魄与理财本领,同时也为了自己迟迟找不到工作而心焦。他有时也想,干脆耐着性子耗下去,继续在工地做上一年半载,等有条件够好的工作才去就职。
存款目标虽已达成,但要像姐姐那样面不改色地砸下百万圆而不影响生活,当然要准备高于百万圆的存款。这个工再打一年,诚治盘算,应该可以存到三百万。
因为长期持续,当初着眼于快速存钱的这份工地兼职,如今竟成履历表中最亮眼的资历;但反过来说,要等到寿美子的病情好转,说不定反而使诚治少了一分筹码。
诚治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使劲儿铺柏油。这时,一名同事朝他喊道:
「对了,工头叫你今天收工之后到办公室去一趟。」
工头就是指挥工程进度与一切调度的负责人,经常到现场来巡视,威风凛凛就像古时候的骑马将军,可说是「大叔中的大大叔」。
诚治并非固定的工班,只是临时兼职,至今还不会被他单独点名过。
「哇咧,我做了什么吗?」
见诚治心慌,众人都笑了。
「要是那样,老爹早就杀到现场来劈人了。别紧张啦。」
「对啊,他来的时候也没训话,你就放轻松吧。」
结果直到收工为止,诚治都觉得心神不宁。
收工之后,工人们成群回到组合屋搭建成的公司,把工具归位后,在更衣室换下工作服,打完卡就各自回家。
诚治也换上便服打卡,然后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一间组合屋。
「打扰了,我是武……」
办公室里,一个啤酒肚大叔正吞云吐雾地在翻阅文件,闻声便抬起头来。诚治认得他就是工头。
「唷,你来啦。工时卡呢?」
「我来之前打过了。」
「哦——你这小子挺一板一眼的。」
这是在公司上班时才会听到的赞美,令诚治不由得吃惊。一板一眼?我吗?怎么说?
「有些人就不会打卡,把跟老板谈话也算在工时之内,想多捞点工资。」
「啊,可是你叫我收班了才来,而且我想,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就可以看出你守份的个性。是父母教得好吧。」
说到一板一眼或守份,诚治也听别人这么形容过父亲,这令他心中有些复杂,但听到后面那一句,他便老实地感到高兴—为了母亲。
这时,工头起身,往旁边那看似沾满灰尘的沙发上一坐,诚治也略带惶恐地在他对面座位坐下。
「呃,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哎,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要找你来骂的。」
听了这话,诚治才松了一口气,挺胸坐好。
「我这里是子公司兼包商,你知道吧。」
这是一间由母公司出资成立的小型股份有限公司,营业项目以承包土木工程为主。母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听说公司所在的大楼整栋都是自有物产;相较之下,子公司这儿只搭建了几间组合屋,到处堆放着资材和重机具,显然是着眼于工地现场的管理,临时性的意味浓厚。
「前几天,我跟社长见面,聊到我们工地有个做了好一阵子兼职的年轻人。我说觉得你很了不起,社长也说,你能一面照顾你妈,还能在我们这儿做这么久,让人另眼相看。」
「哦……谢谢您。」
见诚治道谢,工头却皱起眉头来。他抓了抓头:
「先别道谢,搞不好对你而言是件麻烦事。」
「……是?」
「社长说想叫你去母公司做行政管理的正职。」
在这儿做正职的可能性,诚治压根儿都没想过。事情来得太意外,他也忘了要答谢赏识,工头倒也不责怪。
「我老实告诉你,要到我们公司上班,在工地绝对比坐办公桌好赚。母公司那里是家族企业,主管只会用自己人,外人爬得再高,也不过就到部长而已,薪水跟升迁机会也比外头还低得多,所以我自己也宁可来现场做指挥,不要去坐办公桌。」
「呃……那——」
诚治想说些什么,却想不到可以说什么。
只不过,他不否认那一瞬间的动心。自己找正职缺已久,就业市场又长期低迷。
就算薪水不高,至少是个正职员工——万一推掉这差事,又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那该怎么办?
「你可别妥协。」
像是看穿了诚治的心思,工头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我知道你找工作找了很久,也知道现在景气不好,但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们总公司待遇更好的工作机会。几个在我们母公司做了十年的人,三十多岁也有家庭了,他的月薪可是连二十万圆都不到。所以他们那里常常在换人。」
这是当然。人事上,家族企业必然以亲族为优先。
「公司规模很小,突然有员工辞职也不碍事。基本上,他们的案子只往我们这儿丢,通常
都是我们主动去接,所以母公司的制度不会改变。以那边的环境来说,大概只有不缺钱又住得
近的女职员才会稳定待下去,男人若要养家,除非是他们的亲戚,否则不可能干一辈子的。」
诚治渐渐感觉到工地比较可靠,而母公司对这间子公司的影响力有限。第一线不只是实赚实拿,而且为了留住工人、维持工期与品质的稳定,公司会给予较优厚的待遇。当然,这其中必定有工头对工人的体恤。
「所以我后来告诉社长说,既是正式雇用,也得让你做我的部下。我的意思就是不打算放你离开工地,社长好像也就死心了,但我这话说出口了就算数。你姑且考虑看看吧。」
「好……好。我可以多想几天吗?」
「可以。你尽管慢慢想,这件事不急。抱歉耽误你的时间啊,你可以回去了。」
见工头站起,诚治也起身。
回到家里,换下衣服,吃过消夜,诚治才去看寿美子的服药表。严谨的诚一已经签了名,看那笔迹是尚未喝酒时的样子。为了做好监督,现在的诚一都等到寿美子吃了药才进行自己的晚酌。
要打工的日子,诚治是早上起床后洗澡,晚间下班后便只是简单淋浴,把汗水冲掉。
看看父母已经睡熟,诚治从浴室走出来,便直接走上二楼。
躺在床上,他仍然反覆思索着刚才工头说过的话。
在那个职场,担任工头的部下,指挥工地调度。就这么过一辈子。
在那儿打工的感觉确实很好,心情轻松又自在。工班的大叔们爽朗豪迈,不拘小节,与他们相处十分愉快,就连寿美子的事,也是因为有他们的关系,诚治才得以维持住心理平衡。
但也因为如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有那个本事可以指挥他们?
工头的提议,八成是因为诚治读过大学,但那帮大叔们可不是一个二流大学生就能管得住的。当然,诚治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可要做到工地监督之类的位子,那还久得很呢。
「不知该怎么思考才好……」
要是能有个人来商量商量就好了。
这种时候,该找谁商量——还是找父亲?
行不行啊?
怀着微妙的不安,诚治决定配合诚一的时间,明天早点起床。
「那个——」
一早起来和诚一共进早餐,但见了那张板着的面孔,诚治退缩了。他隐约觉得,父亲听完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会儿便能料想得到。
「什么事?」
「没事。」
被父亲一催,诚治决定打退堂鼓。没想到诚一拉高了声调训道:
「你有话要说不说的真教人不痛快。既然都开口了,就把话说完!」
「就……如果我说要在建设公司上班,你觉得呢?」
「不错啊。哪家公司?」
「不是,就我现在打工的这个单位在问……他们是专门承做道路工程和上下水道土木营造的,老板说叫我将来去做工地指挥,或是工程监督之类——」
「开什么玩笑!」
话还没说完,便听得父亲爆出一声怒喝,吓得诚治脖子一缩。
「可是将来的薪水蛮不错……」
「我花钱送你上大学可不是让你去挑砖头、搬水泥的!」
「你别这样歧视人家!而且一流的建筑公司不也有营造部门吗?承揽工程时也需要有人经办行政业务吧!」
「少跟一流企业混为一谈!综合营造商的土木都是搞专业管理的!你打工的那单位不过是上游公司转包出去的下游包商——搞不好还是下下游!而且还是搞工地,连行政或庶务职都扯不上。免谈!」
「他们也是认真工作的人,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轻他们好吗?爸你这样才是心胸狭窄吧?你不是从小就教我们职业无贵贱,做人不可以分高低吗?现在又端这架子瞧不起人家!」
「少罗嗦!反正我不同意!」
诚一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摔在饭桌上,然后气冲冲地起身,把寿美子的药拿出来丢给诚治。
「今天早上的你负责!」
坐在丈夫和儿子中间的寿美子,这时已经吓得僵住了。
即使动怒,该做的事情也不或忘,也许就是诚一随年龄磨出来的老练;身为亲人,这一点也令人感激,但是——
「……拜托,别让我幻灭啦。」
诚治咬着饭粒喃喃自语,觉得像在咬沙子。
诚一虽以高级知识份子自居,却用歧视性的眼光去看待蓝领阶级,而且偏颇得离谱。
诚治忍不住又拿工地的同事来和父亲相比。两者同属一个世代,但工头和那帮大叔们可令人服气多了。
我今天可以跟你好好相处,你以为是靠谁的帮忙?要不是这些做粗工的大叔给我建议又鼓励我,我到现在还在跟你冷战呢。你以为坐办公桌就比较高尚,但工头叫我做工地可是为了保护我,因为他知道在母公司坐办公桌反而吃亏啊。
器量相差得这么多,诚治不禁难堪。诚一和他们真的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吗?
「妈,我们只是聊工作的意见不合而已。吃饭吧。」
见寿美子还愣着,他便如此说道,寿美子这才开始动筷子。吃了几口,便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道:
「你爸他……他是担心你才说那些话。如果那真的是你想做的工作,你好好去讲,他一定会懂的。事情来得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才会那样。」
是吗?谁知道。
诚治没把这心思说出口,免得母亲听了难过。
看着寿美子吃下餐后药,诚治在记录表签了名。想起这张表刚贴出来时,自己终于对父亲产生的感激之情——
「可别轻易原谅他。你要是对他怀抱期望,只会像我一样一再失望罢了。」
难道真像姐姐说的那样?
诚治只是想找父亲商量,不代表他已经决定接受工头的提议。商量不就是拿不定主意时才要做的事情吗?看在父亲年长而阅历丰富的份上,才想听听他的意见。
反正白领才高尚,不做白领就免谈。这话倒还真像是诚一会说的话。
「妈,我再去睡一下。」
若不是为了想跟父亲谈一谈,诚治这会儿还在睡觉呢。
不知睡了多久,诚治被敲门声惊醒。他看了看时间,刚过中午。
「诚治,你醒了吗?」
寿美子在门外问道。诚治应了一声,便见房门打开。
「有公司寄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信封袋,上面印着企业标志。那是诚治日前应征过的一家医疗仪器制造商。
以往在挑选工作机会时,诚治都以薪资和待遇为第一考量,后来改以录用方式为判断基准,于是才向这家公司投递了履历。这是一家有三百名员工的中小企业,诚治原本不敢高攀,但该公司的征才分为笔试和面谈,而笔试考的又是诚治擅长的SPI,他决定搏一搏。
医疗产业与诚治的主修领域无关,不过,家里有一个病人在,让他对这个产业产生了兴趣。当然了,若是一直局限于主修科系,诚治能选择的行业会更有限。
接过信封,那手感和以往的履历退件完全不同。难怪寿美子要特地来叫醒诚治。
诚治急忙拆信来看。那是笔试合格的通知函,信末并注明下周的面试日期。
「妈,我通过了笔试,他们叫我下个礼拜去面谈。」
「太好了,诚治。恭喜你。」
自从寿美子发病以来,这大概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只是笔试过关,搞不好会空欢喜一场,你别太期待哦。」
「但总是好事啊。你看,你已经抓到找工作的诀窍了。」
是啊,原来勇于挑战也会有好结果。诚治自知学经历不佳,从来只敢向十数人、最多五十人规模的公司投递履历,殊不知越是小公司越走精兵路线,要求的是即战力,反而不愿意耗费时间和成本去培训没经验的新人,又因为公司规模小,能给的待遇还不见得好。
就社会的普遍观点来看,诚治早已定位自己是「长期打工族」,但他的第一份正职是在大学时应届录取的,照那个顾人怨的Hello Work专员的说法,「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应届录取」。
既然如此,不如大胆地把这「第二应届录取」的优势也给纳入考量,厚着脸皮去和那些大学生们拼笔试算了。打定这个主意后,诚治便积极寻找设有征才笔试的工作机会——趁着自己还没忘记在学求职时参加各种考试的要领。
□
当天晚上,诚一回到家,带着怒意嚷嚷着找诚治。
「干嘛这么大声,很吵耶。」
走下楼时,诚一已在起居室里等着。诚治一在他面前坐下,他便将一叠小册子往桌上一扔。
那些全都是企业简介。
「随便选一家你喜欢的,我都有办法把你弄进去!」
那副傲慢的态度,立刻把诚治给惹毛了。
「你什么意思啊!」
「我把儿子养到大学毕业还让他去做工,不如卖我这张老脸去关说还像样点!」
改口用「做工」来取代早上说的「挑砖头、搬水泥」,也许是因为诚一自己都觉得后者充满了歧视意味吧。
「你搞清楚!」
王八蛋。为什么要这么不明事理。为什么讲也讲不听。
「我又不是已经决定了才来跟你讲的!叫我去上班的是一个我尊敬的人啊!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决定,所以才……」
诚治的喉头一紧,讲不下去。
却在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替他把话说完了。
「才想跟爸爸商量,是不是?」
那声音细得竟令空气也为之肃然。父子俩都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寿美子。
「诚治,你也要体谅你爸。你爸这个人,一反对起来就是不顾一切地反对,每次讲了不该讲的话,他都非要等到事后才会发觉。他就是这样的人啊。而且,他也不懂得向人家赔不是……」
做错了事,后悔了,却拉不下脸去道歉。所以—就来这一招?
看着桌子上的简介,诚治开口了
「……拜托你,不要塞这种东西给我。要是我真的走投无路,我自己会跟你说。所以,你要道歉啦,不是跟我,是向那些照顾我的人道歉,因为你讲那种话看不起他们。也拜托你好好地陪我商量,不要拿自己的人脉来让你儿子难堪。我也想尊敬你啊。别让我瞧不起你啦。」
说着说着,诚治发觉自己低下了头,前额几乎都要碰到桌面。
在一段仿佛无止尽的沉默之后——
「……是我不好。」
他听见诚一这么说道,而那声音小得几乎要听不见。抬起头,却见诚一避着他的视线,老大不情愿似地咕哝起来:
「对,也许我这个人就是自命清高,动不动就看轻别人,但我是怕你为了找不到工作而逼自己妥协,况且我也不清楚你究竟喜不喜欢这份工作,或者是喜欢那边的同事。你之前找的工作都是行政或业务方面,突然就说要做这种劳力密集的事情,转变也太大了。假使你是因为现在待得舒服才想转做正职,那是你贪图安逸、不敢面对挑战,我一定反对到底。我们公司做综合贸易,也和营建业有往来,我当然知道工地的收入有多好,但那些意外事故我也听多了,闹出人命也是时有所闻。干工地监督的就是要为这么多的人命负责。你的性格轻率又冒失,我是你爸,当然不希望你进一个危险性这么高的行业。」
为什么这些话不一开始就说——诚治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说来说去,寿美子终究是最了解诚一的人。这个家毕竟是她和诚一携手建立的。
「我知道了。你的意见我会听。公司叫我慢慢考虑再回覆,我会重新再想想。谢谢爸。」
诚治说完,便往二楼走去。他待会儿要去打工,已经先吃过了晚饭。
来到工地,大叔们全都围了上来,直问「昨天工头跟你聊什么」。
「没有,呃……」
诚治支吾。
「少来了。其实我们已经知道啦。」
众人见他忸怩,便取笑起他来。
「唉唷,别闹我啦!我本来差点以为工头要把我卖给总公司了耶!」
「不会不会,不过你确实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见这群年逾半百的壮老爹们神情严肃,加上出门前才听过父亲的那番话,诚治不禁忐忑。
「呃,可是……要做工头的直属,我怎么好意思。」
「他有没有讲母公司的毛病给你听?」
「有,讲了一些。」
「我们公司可以说是靠这家子公司跟工头在撑的。」
工头的正式职称,就是子公司的社长,可是他自己不喜欢,因此只有对外才使用这个头衔,尤其是在承揽工程时。
「工头其实也是那边的亲戚,算是蛮远房的姻亲,所以那边的人把他从钱多事少的母公司踢到工地来,幸好工头自己也喜欢干工地的活儿,所以他说他无所谓,只是母公司那些人吃饱不干事,领的却跟我们这边一样多,工头看不顺眼罢了。他很想把我们这里独立出去,另外搞一家公司,至少不用看母公司的脸色过日子。所以他才想要你来帮忙。」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公司内幕,诚治只能睁大了眼睛:心想:工头也真辛苦啊。
「独立之后,公司需要行政跟业务。你说会计管帐还可以花钱找外头的会计师事务所处理,问题就是搞行政跟业务的人不好找,现在是工头和几个工程监督勉强弄一弄,但工地一忙,他们就应付不来了。工头就是想把你栽培成专门负责那些事情的人啊。」
「那……可是——」
诚治仍然困惑。
「为什么找我……?」
「起码你读的那间大学,我们都听过名字。」
「听过是听过,却不是什么好学校啊。二流而已。」
「我们这种没名气的粗工,就算是三流大学的都不肯来了。」
一人这么说完,另一人插嘴说:
「而且你这小孩,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讨人喜欢又正派,凭我们的水准是请不到的;母公司大概请得到,只是那边条件太差,你一定马上就跑掉。」
工头昨天完全没提到这些事。
「我们做工地的活儿是第一流,但要用脑筋就没辄了。工头既然都亲口跟你提了,我们也希望你能当他的左右手。你的人品,我们都信得过。」
长到这么大,诚治还没听谁这样夸奖过他,差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要不是我妈生病,我也是在家好吃懒做,过一天算一天的。那时到处打零工,一不爽就辞职,做得很差劲,完全不上进。」
「但你后来不就振作起来了吗?我们也都亲眼看到的。眼见为凭哪。」
这时,又有另一人打岔:
「好了好了,别拿公司的问题去逼诚治,免得他做起事情来都没心思。」
众人于是就此打住,各自拿了工具便往工程车走去。诚治也坐进其中一辆。
想到工头避重就轻,没拿公司的压力来逼这个刚出社会的年轻人做决定,诚治不禁更加尊敬他了。
同事们说的没错。理工科也好,文法商也好,一般的大学毕业生不可能把如此没没无闻的小型土木营造商给放在眼里——它旗下的工程承包商规模更小,也就更不用说了。凭诚治的学历,能招募到像他这样的人才都算是为公司添光,工头等于是和母公司的社长公然抢人呢。
但是工头对这一切都只字未提。多么磊落的胸襟。
我想在这样的老板手下工作——自然而然地,诚治这么想。
□
医疗仪器制造公司的面试日到了。
整装完毕,诚治搭上西行的电车,朝那家公司出发。该公司基于土地成本的考量,把管理处和工厂设在同一地,虽然仍在东京都境内,却是十分偏僻的区域。所幸,诚治从家里出发,单程还不到一小时。
他暂且把工地的事情搁下,专心想着面试的种种。
参加笔试时,诚治便觉得那儿真像偏远山区,几乎不像是东京。离公司最近的电车站是个小站,只有平快车才会停靠。以这样的地理条件,诚治料想竞争者比较少,才大胆去应征。
从车站到公司要步行十五分钟左右。一路上,他看见好几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大概也是来参加面试的。他记得,这家公司征才的年龄限制是三十岁以下。
到了公司,诚治被带到会客室等候。当应征者到齐时,会客室里一共有十五人。不久,有个中年女职员来向他们说明,今天的面试将从下午一点开始,采集体面谈形式,以五人为一组,所以他们将分三组同时进入面试场。
第一组入场的时间快到了。诚治拿出已调整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正打算关掉电源时——手机就在他的手中震动起来。
液晶萤幕上显示着家里的电话号码。是母亲打来的。
诚治犹豫了。
要不要当做没看到,等面试结束再回电呢?可是,寿美子明知面试的日子就是今天,是什么理由让她特地在这时打来?
诚治起身走出会客室。手机仍然震动着。寿美子没有挂掉电话。
来到走廊,诚治压低了声音,接起电话。
「喂?」
「诚治?诚治?是妈,对不起。今天是大日子,但妈还是打电话吵你,妈对不起你。诚治?对不起啊,是妈。」
电话那头,寿美子的声音在发抖,显得异常激动。要她直说来意,她却一个劲儿地道歉再道歉,完全讲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我快要面试了,第一组再过十分钟就开始了。」
「我的药……」
诚治下意识地抓紧了电话。
「药?药怎么了?」
「不见了……我找都找不到……怎么办,我已经吃过午饭了,怎么办?妈一直找不到药在哪儿,怎么办?」
「冷静点,旁边的抽屉有没有找过?」
「有啊,可是都没看到。怎么办?诚治,妈是不是得去住院才行?妈该怎么办?万一要住院怎么办?」
不行,她已经陷入恐慌。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中——把问题丢给父亲吧。但诚治马上打消了这个主意。遇到这种情况,诚一只会在电话里怒骂寿美子,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又要闹出自杀事件。
「就这么一次,晚一点吃药应该没关系。我面试一结束就马上回家帮你找。」
「可是冈野医生说,这药一定要每天准时吃才行,不然就要途我去住院啊。这是餐后药,妈已经把饭吃完了,不吃药不行。」
寿美子一股脑儿地重复着同样的话。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
「妈现在就去冈野医师那儿,再去拿药就好。」
「不可以!你不准出门!」
最可怕的是,寿美子领有驾驶执照,而他们家里有汽车也有轻型机车。她上市场或去银行都骑自行车,不过冈野诊所路途较远,开车去会比自行车或大众交通工具要方便得多,这会儿她又执着于餐后必须服药,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驾车出门。
「我现在马上回去!我先挂电话,等一下就打给你。你绝对不可以出家门!否则我们断绝母子关系!」
丢下这恐吓性的最后一句,诚治挂掉电话,随即往公司的玄关走。这儿没有访客柜台,但旁边有一间办公室。
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名中年女职员,就是刚才来会客室做说明的那人。这就更好办了。
「不好意思,我是待会儿要面试的武诚治。」
「是,有什么事?」
「能不能请教您,我会排在第几组面试?」
假使是第一组,他便可以很快回家。诚治在心中估算着。第二组预计是三十分钟后开始,那么回到家的时间恐怕要等到两个小时以后,但也还骗得过寿美子,说这样的误差尚在容许范围之内。
可是,万一排在第三组——
「好……」
女职员带着摸不着头绪的表情退回了办公室。正在办公的其他职员们不断地斜眼打量过来,诚治只能窘迫已极地低着头站在门口等。
女职员走回来了。
「武诚治先生,你排在第三组。」
运气差就是这么回事。诚治不肯死心,又跟女职员说:
「对不起,我家里有病人,今天白天都一个人在家,偏偏她现在好像发作了……我想早点回去看看她的情况,能不能把我改在第一组呢?」
她又走了进去。这一次,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出现。
「我问了人事部,他们说没法儿给任何人特别待遇……不好意思。」
「……好的。是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对不起。那么,麻烦您取消我的面试好吗?」
「你能不能跟别的家人联络,或是改叫救护车去呢?」
这个提议应该是出于同情,可惜诚治都办不到。
「谢谢您。不过,这个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可能在今天联络到别的亲人了。是我太失礼,真的很抱歉。也请您代我向人事部致歉。」
说完,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
快步走回会客室,诚治拿起自己的手提包便往外走。关上房门之前,他可以感觉到那十四个求职竞争者一起投来的好奇眼光。
走廊上贴着严禁奔跑的标语,诚治只好忍着不跑。一走出玄关,他就拔腿狂奔,同时拿出手机拨回家里。
「妈?你在家!」
「在……在家,但你今天面试,妈一个人去医院就好……我记得路怎么走。」
「来不及了啦!我已经取消面试了!我马上回去,你一定要在家里等我!冈野医生刚才跟我说了,餐后药可以晚两、三个小时才吃,不会有问题的!」
这当然是骗寿美子的。把医生的名字端出来,只是为了镇住寿美子的慌乱。
「可是他上次说,药量增加了,所以要正确服用……」
「这么一点误差没关系啦!」
的确,当药量增加时,服药方式也必须更精准,但也绝不是仅仅一餐份的误差便会要人命。医院若是开出那种药,必定会跟家人确实叮嘱才是。
寿美子闹出自杀,是因为她完全没有依照剂量和时间来服药。一日份的药剂,她等于只服用了半日份,而且是天天如此,这样的误差当然不只是「一点点」而已。
「听好哦,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什么都不要再动了,等我回家就好!你放心啦!我回家就没事了,你别再想东想西了!」
「可是妈碍着你找工作……」
「反正又不一定会录取,今天有十几个人来面谈耶!而且以后还有机会!」
他边跑边讲,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勉强装快活:
「你也别认定我取消一次面试就完蛋了!我哪有这么差?真的不行,还有爸可以去说情嘛!我要挂断了啦!你若还担心就再打给我!反正你绝对不可以出门哦!」
实在是喘不过气来了,诚治才挂掉电话,将手机收起来,专心跑步。
步行到车站的十五分钟,这次只花了一半的时间。
回到家里,他先朝车库打量,然后松了一口气。汽车、轻机和自行车都在。
可是玄关门没锁。
进门一看,车钥匙已经被拿出来放在鞋柜上。看来,寿美子真的差点就要开车去诊所了。
再往里头走,寿美子就瘫坐在走廊中间。
「我回来了。」
「对不起啊,诚治。你在面试,妈真对不起你。」
「算了。妈,你去房间休息,我来找药。」
说时,诚治打开父母的卧房门,当场就愣住了。那儿就像是被小偷闯空门般地凌乱不堪。
「妈怎么能休息……妈毁了你的面试。」
「那你来先把房间收拾收拾,我去厨房跟起居室找一找。」
诚治继续转向厨房,但那儿的惨状更甚。起居室也是。没有一格抽屉还在柜子里,抽屉里的物品全都在地板上,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快速浏览一递,确定药盒真的不见了,也不在一向摆放的碗橱抽屉里。
这样很难起头。诚治回到卧房,对着正在收拾房间的寿美子问道:
「妈,你今天做了什么平常没做的事吗?」
「平常没做……?」
寿美子一脸茫然。她的思绪正混乱,这种问题似乎难度太高。
「你把早上起床以后做的事一件一件讲给我听。」
「……起床……做早饭……叫你爸爸起床……叫你起床……」
「然后大家一起吃早饭,对吗?再来妈你吃了药,爸在表上签名,这时候你的药都还在抽屉里。再来呢?」
「我就收拾碗筷……去洗衣服……打扫……」
说到这里,寿美子说话的节奏变了。
「想到碗橱里可能积了不少灰尘……最近都只是大概抹过,没有彻底清理……我就想,今天把碗橱清一清……」
「好,那我知道了。来,我们继续收拾,这里收拾干净之后,你再去整理起居室。」
丢下这些指示,诚治起身离开。要他来整理房间也行,只是怕寿美子日后会搞不清或记不得东西放在哪里,到时又要陷入恐慌。诚治只能用从旁辅助的形式来帮她收拾房间。
回到厨房,诚治站在碗橱前,心想药一定就在这附近。满眼的凌乱只是假象,不要去看,要去想像寿美子的行动。
她说碗橱里有灰尘,想要清理干净。
拿出碗碟,放在饭桌或流理台上,然后拿湿布擦拭碗橱内部。全都擦干净之后,将碗碟摆回去时,索性摆整齐一点儿。
诚治重新检视整座碗橱:碗盘的摆放位置和之前稍有不同,抽屉里面的物品也是。看得出寿美子细心整理、为了使用更方便而设想过。
那么,她很可能也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方便擦拭之外,也重新摆放。
药是最重要的东西,少吃一顿就得被送去住院,这会儿拿出来,可不能随地乱摆,免得跟杂物混在一起就弄丢了—千万得找个妥当之处暂放,等会儿再摆回抽屉里。
好,所以,这么重要的东西要先放哪儿呢?应该不会放在低处,那会妨碍打扫工作。再想想寿美子的身高和手长,若是踮起脚尖——摸得到。
果然,就在碗橱顶,而且是那一格抽屉的正上方位置,诚治找到了药盒。寿美子一定是忘了将它摆回抽屉,甚至忘了自己会因为打扫而移动过它。
于是,等到午餐过后该吃药时,拉开抽屉一看,只见药盒不翼而飞。
如此忘性,健康的人尚且难免。寿美子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情绪上的异常波动和转折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的。
「妈!你来看!」
诚治立刻大叫,便见寿美子步履虚软地走出卧房。
「我找到了。」
寿美子一脸愕然,来到厨房,接过了药盒。
「在哪里找到的……?」
「碗橱上。你本想在清完碗橱之后把它放回去的,对不对?」
只听得她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啜泣起来:
「我连这个都想不起来,害你这么麻烦,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面试也取消了……都是妈生病害的……」
「才不是。这种粗心,一般人也会犯的。来,快点吃药。」
诚治在杯里装了水,拿给寿美子。寿美子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药盒,同时又想将药从盒中取出。把药按量分装到这个盒里时,他们一向是连着塑胶外包装一起装入,如此便可以用剥出后的塑胶空壳来确认是否已经服药。
「我帮你拿出来好了。药盒给我。」
诚治轻轻拿走她手上的药盒,把今天午餐后该吃的三颗药拿了出来,替寿美子剥出药锭,然后看着她配开水吞了下去。
「记住罗?药盒要随时摆在抽屉里哦。」
又亮一亮手中的药盒,他让寿美子看着自己将药盒放进那一格抽屉中,然后在冰箱上的检查表签名。
「好,我们赶快收拾房间吧,否则爸晚上回来会以为家里遭小偷了呢。我去换个衣服就下楼来。」
之后,母子俩一直忙到天黑,才将家中恢复原有的模样。诚治今晚没有排班,就到馆子买了点东西回来,解决一家三口的晚餐。
至于吃外卖的原因,他们都没对诚一说。
□
第二天要打工,诚治本想睡到中午再起床,却在上午就被寿美子叫醒了。原来是家里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指名要找武诚治。
「谁打来?」
「那个……一间什么公司的名字——」
可能是来通知他夜班有临时调度。诚治在房里按下分机的通话钮。
「喂?我是诚治。」
怎么也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昨天那家医疗仪器制造商的公司名,吓得诚治睡意全消。
「昨、昨天我太失礼了,请您见谅!对不起!」
「不,不用那么紧张。我姓仓桥,是公司的专务。你昨天取消面试的理由,后来传到了公司董事会这里。」
男子的措词十分温和有礼。
「听说是你家人的病发作了,是吗?我冒昧请问,刚才接电话的是你母亲?」
「啊,是……您听得出她的异常?」
诚治担心的是,寿美子的精神状况太过不稳定,以至于外人仅由电话的片段交谈就可以听得出。
「不,要从电话就听出你母亲的状况,我想应该没几个人能办到。只是我在你的履历表家族栏看到,府上白天在家的只有你母亲一人。」
原来如此。这是当然。诚治松了一口气。
「你今天有空吗?」
「啊,有……到晚上之前都有空。」
「那么今天下午两点左右,你能到我们公司来吗?我们董事会想要了解一下你的状况。」
「好、好!可以!我一定到!」
挂掉电话之后,诚治往房门外冲,几乎要滚下楼去。
「妈!衬衫!有没有烫过的衬衫?我下午要去昨天的公司再面试一次!」
既是午后二时,时间充裕,诚治可以和母亲一起吃了午饭再出门。
在检查表上签了名,出门时的轻松心情,大不同于昨天的此时。
来到那间公司,他再去敲办公室的门,出来接待的又是同一位女职员。
「太好了,我后来一直在担心你呢——」
「谢谢您。能得到各位的体谅,我会努力。」
她将诚治领到一间会议室,里面坐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子。
「来,请坐。」
从这人的声音听来,他就是来电的那位专务。诚治鞠躬道谢,便坐在他示意的椅子上。
「武诚治先生,是吧。」
专务边说边翻开诚治的履历文件。
「你在第一家公司只做了三个月就辞职,能请你说明原因吗?」
如此开场,俨然是正式的面试。诚治立刻挺直了脊背。
「有部分原因是我无法适应公司的风气,不过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努力不够。我希望今后能记取当时的教训。」
「在那之后,你有一年多都靠非正职的兼职工作维生。你那时不打算再找正职吗?」
说假话也会被这个人看穿的——这念头刹时闪过他的脑海。
「有是有,只是一直没被录取,所以的确有蛮长的一段时间,我承受不了那种挫折感而变得消极。但在那段时间,我也必须给家里生活费,这才开始打工来应付生活开销,但那也同时让我对于找正职工作的意愿越来越稀薄。」
「你似乎也常常换地方打工。」
「是。我自己觉得,最大的原因仍是我缺乏定性,不够努力。」
「你目前的这一份兼职属于工程性质,又是深夜,但你却持续做了半年多。这样吃力的劳动工作,为什么反而做得这么久?」
终于迫近问题核心。这下子,他非得从寿美子的事开始说起了。
「不瞒您说,就在那阵子,我母亲得了精神病。医师诊断之后说,家母除了忧郁以外还有其他复合症状,病情有点严重;事实上,她会经自杀未遂。我母亲很辛苦,是为了我们一家人而承受了太多压力才变成这样的。说来惭愧,直到她出了状况,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骄纵任性,只知接受却不知付出。我之所以选择夜间工程,是因为时薪高,可以多存点钱,万一家里有急需可以随时动用,而工地的同事们又对我很照顾,托他们的福,我就一直做下来了。」
「那么,昨天你母亲的发作就是……?」
「简单来说,就是恐慌。」
从实招供算了。反正早知道是无可避免的。
「我母亲在每天的三餐后和睡前都要吃药。昨天,就在面试开始前,她打电话来说她把药弄丢了。她当时已经吃过午饭,却没有在平时放药的地方看到药,一紧张就陷入了恐慌。」
「不能请她等到面试结束之后再处理吗?又或者,也可以联络你父亲?」
「我知道一般人都会这么想,但是我家里情况特殊。」
诚治索性不客气地直视专务:
「我父亲对这种病毫无概念。若是通知他,他只会在电话里责骂我母亲,反而会使她自责和沮丧,所以我不可能请我父亲代为处理。」
专务只是默默听着。
「家母的恐慌发作时,言行举止都不合常理。当时她为了找不到药而过度紧张,但另一方面也为了妨碍我的面试而感到歉疚,在电话里只是一再重复地说这两件事,最后竟然说要一个人去医院重新领药。那家医院得要开车去才算方便,而我母亲又有驾照,但在那种状况下,让她开车绝对太危险了。所以我想,不如我就回家去安抚她算了。昨天我先是要求贵公司更改面试顺序,后来又因为个人因素擅自取消面试,我知道这实在太失礼了。真是对不起。」
诚治低下头表示歉意,却听得专务追问:
「后来你母亲怎么样了?」
「她好像把整个家都翻过来找药了。我回家时,看到家里乱得像遭小偷一样。我要求她千万不可以出门,但是她已经把车钥匙拿出来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我想她一定反覆挣扎着想要开车出门吧。要是我在面试结束后才回家,说不定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结果,那些药跑到哪里去了呢?」
「在我母亲放药的碗橱顶上。她在整理碗橱的时候把药盒放到橱柜顶上,整理完了却忘记拿下来放回原位。碗橱比她的个子还高,她看不到上面,又有近视,所以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能了解。你辛苦了。说来也是你的不凑巧。」
他问得如此详细,似乎是为了探明虚实。
「那么最后,我想听听你来应徽这份工作的动机。」
正是这应征动机——诚治拼着违反常识的唐突,向他们要求改变面试顺序,就是想将这一份心愿阐述出来。
「我对医疗产业一直没什么认知,唯一的接触就是我姐姐的夫家在名古屋经营医院。但是这一次,藉由我母亲的病,我深切体认到哪些人、以及他们是如何迫切需要药物和医疗器具。看到贵公司征才,让我也想为医疗仪器的普及尽一份心力。」
「——好的。你表达得非常清楚。」
专务深深地点头。
「我个人是非常欣赏你。虽然你是因为家人生病才触发了进入医疗相关产业服务的动机,但在这一次的应征者之中,就属你的观念最原本初衷。不过,昨天的面试是你主动取消,我们没法破例多给你一次机会,这对其他的应征者不公平。」
「是……也是。」
诚治垂下头去。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又把我叫来呢?
「然而,你取消面试的理由完全符合人道,也充分显示你有可贵的情操,而这一点对医疗产业来说,就是最健全的资质,因此我们准备了另一个方案……」
说着,专务将摆在旁边的一个A4信封袋递给诚治。
「与这次征才条件相同的待遇,本公司是无法再提供了,但是别的部门正好有个空缺,假使你愿意,那么我们很希望能录用你。这个单位的工作负担很轻,但相对地,它的底薪和升迁、加薪等等各项待遇都比这次征才的条件要低。现在的你要照料母亲的病,我相信是非常辛苦,这样的待遇可能是稍低了一点。不论如何,这里是本公司的简介和一些说明文件,你可以带回去参考,多考虑几天再回答我们也没关系。」
「啊……谢谢您。」
愣了一会儿,诚治才惊醒似地向专务道谢。他觉得自己的专注力像是都用光了。
「那我就回去好好想一想,再给您回覆。」
然后他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在回程的电车上,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纸袋。正如专务所说,文件上所写的待遇确实比诚治原本要应征的职位低上许多。
「这收入……用来缴亲子联合贷款很勉强啊……」
他的终极目标是让母亲搬离那个社区,亚矢子也有同样的期望。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若是坚持在医疗产业服务,那还不如干脆靠诚一去说情,找到的待遇条件肯定比这好;或甚至,搞不好还可以请亚矢子介绍。
话说回来,这却是自己长期求职以来的首次胜绩,而且从那名专务的谈吐看来,这的确是一家正派经营的公司。
这时,诚治想起工头对他提出的邀请。
回到家里,诚治打了个电话给工头。
「工头,我想要一份公司的简介。另外,你希望我将来负责哪些工作、公司的待遇条件之类,也请给我一份书面资料。手写的也可以。我想好好考虑一下。」
见诚治提到期望一事,工头起先还装糊涂不肯明说,直到诚治表明「我已经听大伙儿说了」,他才骂了一声「那群笨蛋」,算是承认了。
他向工头要求今天去取。到了晚上收工时,那些文件都准备好了。
□
如今,诚治的面前放着两家公司的资料。
一份是「大悦土木株式会社」,也就是诚治打了半年工的这家公司。就资本关系看来,它是大悦土木顾问的子公司,主要业务也都承揽自母公司。文件中并说明大悦土木株式会社也经办独自承揽的工程案,还对这些工程案说明得特别详细,可看出工头有多么坚持。
另一份是「(株)并木疗技研」,也就是面试一度波折的那家医疗仪器制造商。
他把资料摊在床上,轮流瞪了好一会儿。
这天是周末,诚治和诚一都休假。这会儿,诚一应该在楼下下棋。
打定主意,诚治便带着两份资料走下楼去。
「早。今天起得这么早?」
寿美子的表情像是吃惊。休假时,诚治通常要睡到十点多才起床,所以她一向不准备儿子的早饭,这会儿便紧张地打开冰箱来找食材。
「不用啦,跟午饭一起吃就好。」
诚治对母亲这么说道,随即走到起居室,坐在诚一的对面。
「爸,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诚一抬起头来——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
「先说好,不可以有歧视性的想法哦。」
给完警告,诚治将那两本册子拿给父亲。
「这两家算是内定了。大悦就是我现在打工的地方,并木是我前几天去面试的医疗仪器制造商。」
诚一大致浏览两家的企业简介,再比较双方提供的待遇等条件,表情严肃起来。
「并木的企业组织比较严谨,但他们要我去负责制造组装的轻工业部门,等于是工厂作业员。待遇上也没那么好。」
基本薪十六万圆,升迁加给也较其他单位要少。保证绝不加班,可以称得上是它的好处。员工保险完备,并有公共交通的全额通勤津贴。
「大悦就是我现在打工的地方。」
大悦的那一份是工头用手写的。令人意外的是,工头的字写得极好,而且条列分明。
基本薪二十五万圆。实领至少二十万,这是保守估计。职种是一般行政事务,但后头加了个括号,写着「含业务或企画」。
至于休假,两家都是周休二日,员工保险的条件和工时也差不多,只是大悦的还多了一条但书来说明加班费,想来恐怕是常有加班。通勤津贴的条件则和并木一样。
「怎么?大悦不是说叫你去工地,但这上面写的并不是嘛?而且以这公司的规模,怎会开出这样高的待遇?」
「哦,这个啊——」
诚治惯重地说明。
「大悦的母公司是以家族企业的形式在经营,管理方式保守又僵化。第一线的工地都是大悦土木在主导,叫我去上班的工头其实就是这个工地公司的社长。他想把这间公司的规模做大,目标是独立经营,摆脱子公司的附庸地位,只是现在的公司组织还不健全。我听同事说,工头其实是想叫我去当第一号储备干部的样子。毕竟大悦的规模小,又只做转包的工程,就连像我这种烂大学出来的人才都很难请到,所以他才会把条件开得这么高吧。」
「凭你的学历可以让人家开出这等条件,可见人家有多赏识你的人品和工作态度。认真做这半年很值得啊。」
诚一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换了一个语气:
「只不过,并木也不是不看重你。一般的工厂是不会雇大学毕业生去当作业员的。生产线上的人手靠派遣约聘就够了。依我看,对方也打算将来把你升到一定职位去,不会一直让你做生产线的。当然,实际情况还要看你的表现,要是表现得好,或许会升得很快。可惜这个起薪条件实在太差了——这的确是工厂作业员的薪资水准。除非你很快被拔擢而离开这个单位,否则再怎么加薪和升职,也不会超出这范围。公司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而破例调整薪资。」
「对哦——!从这角度想,这一家就比较不利了。」
「但你也别忘了,就公司的稳定度来相比,并木的规模可是大得多。大悦看起来也是稳扎稳打了好一阵子,但规模上毕竟输人家。」
结论是,双边都各有优劣。诚一于是又问:
「你觉得哪一家比较有吸引力?」
「吸引力的话……没法比较耶。」
诚治边想边答:
「并木是……妈生病之后,我开始看到医疗和病人之间的关系,才有了进这一行服务的念头。我觉得可以帮助人。我不介意去工厂当作业员啦,只是这个薪水实在有点低。」
他可不敢把寿美子的发病和取消面试的事情讲出来。
「大悦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工地的同事和这个工头的人品,尤其是我们工头很得人望,我愿意在这个人的手底下做事情,而且他好像会放手让我去做很多事,我觉得蛮不错的。现在的大悦其实没什么管理经营可言,将来能效率化到怎样的程度,我也不敢说就是了。」
「在公司组织成长到一定阶段以前,你搞不好就像个小弟兼杂工哦,你有想过吗?」
「嗯。但也就因为是小公司,好像更值得一搏。」
「看来是大悦比较吸引你。」
诚一喃喃说完,又道:
「我看你并不是只着眼在薪水待遇上,你就自己选择吧,我不会阻拦你。况且以现在的景气和你的学经历,大概也没有别的公司会这么看得起你了。你要有自知之明,对一般公司行号或甚至这家并木来说,你并不是什么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我也老实不客气地问了,爸,如果是你帮我安插工作,会是怎样的待遇条件?」
「一定比并木好得多,但绝不可能像大悦这么高。可能比你第一家公司的薪水稍低吧。」
好。他决定了。
「现在全日本最赏识我的就是大悦。我就选大悦了。」
「你要记得给并木写道歉函哦。」
「当然。」
向父亲道了声谢,诚治离开了起居室。
回到房间,他拼着字丑的羞耻,硬是努力手写了一封道歉信给并木。由于公司简介的封面内侧夹附着仓桥专务的名片,诚治便在信封的收件人处写上他的名衔。
绞尽脑汁,诚治写好一篇短文,说明自己为了生病的母亲立有志愿,为达成该志愿,自己无法接受并木本次提出的待遇条件云云。
□
于是,辞掉第一个公司后约两年,也就是寿美子病发后半年,夹在打工族与第二应届这个狭缝中的诚治,成为了大悦土木的正式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