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表现很完美。我有自信这么说。花费一个月,在这个月每天走这条一不小心可能会遇难的山路来到这间神社,为了今天这一天而细心布局。
即使如此,千石抚子依然这么轻易看穿我的谎言,代表这家伙到头来完全不信任我。
她不相信我。
虽然没怀疑,却也不相信。所以没有欺骗可言。
基于这层意义,或许堪称是我反而被千石抚子骗了。
从智力、聪明这种观点来看,要欺骗千石抚子确实易如反掌。即使拿瓢虫相比实在太夸张,但是对于骗徒来说,要骗她肯定很简单。
然而我不应该重视这一点,应该更重视内心的问题。我自认绝对没有轻视,却没想到这女孩将内心封闭到这种程度。
不是内心的黑暗,是黑暗的内心。
不理会任何人。
羽川说过的这句话,事到如今才在我的脑中回荡。以为这个月以花绳、香油钱与酒稍微建立信頼关系的我,以为取得千石抚子信任的我,最后只能形容为大笨蛋。
我或许是千石抚子的第一号信徒,但千石抚子完全没相信过我。
没相信、没怀疑。
只把我当成普通的我。
我回想起被当成花绳的那条白蛇。回想起自己吃自己的衔尾蛇──只理会自己的那条蛇。
「真的……只是骗子。大家……真的老是说谎……」
沙。
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
北白蛇神社坐镇的山化为蛇。不对,这样形容的话,各位会依照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想像整座山是一条大蛇,实际上并非如此。不过这样形容我接收的印象最为贴切。
神社境内、主殿里、赛钱箱里、神社周边的岩石底下、雪中、树后,都接连出现大量白蛇。
如同光明射入黑暗。
如同黑暗吞噬光明。
蛇接连出现在空间之中。真的不只是十万只,大小各有不同的蛇,即使同样是白色也没混入雪中,充斥于整面视野。
蛇、蛇、蛇、蛇。
眨眼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神社主殿、鸟居、地面、树木、花草,一切都被白蛇覆盖殆尽。
在这幅光景里勉强看得见的其他物体,只有千石抚子的身影。
不对,她自己比任何人更像蛇,所以我的视野果然完全被蛇覆盖。
在这样的环境中,千石抚子果然是陶醉地挂著微笑。
「……呜!」
早已超越恶心或恐怖的等级。虽然完全不一样,或许有人会气我拿这种事相提并论,但我回想起曾经在某个海域浮潜的往事。对,我现在的心情,和当时看见整面无垠珊瑚礁的心情类似。
由于过于壮烈,我不禁抱持一种感想。
「好美丽……」
大量的蛇理所当然毫不留情层层卷上我的身体。应该说连我的衣服里都出现白蛇。白蛇从各处、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从任何地方都能出现,我甚至以为我嘴里都会冒出白蛇。
我即使是伪物、是老千,好歹自称捉鬼大师,至今目击过各式各样不计其数的灵异现象。
都市传说、街谈巷说或是道听途说,我都有过不少体验。
战场原的怪病也是一例,也是一环。
所以我并非完全没预料到会变成这种模式。
无须卧烟学姊忠告、无须斧乃木担心、无须羽川畏惧,我也思考过失败时该怎么做。
我知道即使再有自信,也不晓得世间会发生什么事。例如我就算做好万全准备,也可能遭受某人(跟踪者或任何人)的妨碍。
所以我并非完全没提防千石抚子可能这样失控。疑心病重的我不会没提防这种事。
不过,千石抚子的「失控」超脱界限,使我的想像毫无意义。我从来没听说过蛇覆盖整个视野的灵异现象。
我甚至无法判断这些蛇是真蛇还是蛇的幻影。
而且最恐怖的是,这样其实不是千石抚子的「失控」状态。
她以完全正常的心理状态,也就是毫无情绪起伏就做得到这种事。
甚至没对我的谎言生气。
因为对她来说,这是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
「真的老是说谎、真的老是说谎、真的老是说谎……这个世间、这个世界、这个人世,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尽是谎言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千石抚子一边说,一边让自己周围的大量白蛇跃动、舞动。
与其说整座山化为蛇,应该说蛇群庞大的体积甚至超越山的体积。
为了避免不小心失败,我拟定过类似作战的计画,例如以暴力方式突袭千石抚子强行打倒她,但我清楚感觉到这种计画轻易在心中烟消云散。
啊啊,这样不行。
这就是所谓的一筹莫展。
战场原与羽川都在找忍野那家伙,似乎以为忍野肯定能解决任何状况,宛如将忍野当成超人。不过即使忍野在场,面对这种东西应该也束手无策吧。
明明是当初要将忍野忍拱为蛇神的计画出错导致这种结果,那位卧烟学姊却就此「收手」,如今我可以明白她为何这么做。
这个少女的怨念、这个少女的内心,或许超越传说中的吸血鬼,超越号称所有能力超乎常理,铁血、热血、冷血的吸血鬼──姬丝秀忒‧雅赛萝拉莉昂‧刃下心。
「真的……是个大骗子!」
「哈,你在对谁讲这种话?」
我不禁失笑,并且不敢相信自己能使用这种语气。我究竟要虚张声势到什么程度?而且在如今这种状况还称呼我骗子的千石抚子,即使不提她是孩子、即使不提她刚成为神,依然幼稚过头。
我不得不失笑、不得不苦笑。
「而且你讲这什么话?讲得好像自己从来没说谎。你明明也一直欺骗周围的一切至今。」
「…………」
千石抚子的笑容毫不动摇。
我的话语没有传达。
既然话语无法传达,当然不可能骗得过她。基于某种意义,她一直欺骗自己至今,所以我不可能进一步成功骗过她。
因此,我这种垂死挣扎般的话语何其凄惨。我差点被爬满全身的白蛇重量压垮,却依然拚命装酷,或许这样的我更像是个幼稚孩子。
「如果我是骗子,你就是大骗子。居然想杀害喜欢的人,你乱七八糟到浅显易懂的程度……甚至堪称破绽百出。」
我像这样说起中肯的言论,就代表我终于走投无路。该说这是逼不得已在最后的最后出鞘的贴身宝剑吗……不过这等于是自戕用的武器。
「说什么喜欢历哥哥、好喜欢历哥哥,你别说谎了。就只是讨厌他吧?只是觉得火大吧?历哥哥没有最喜欢你,和其他的女生交往,你对他憎恨、讨厌得无以复加吧?你明明这样明讲就好,却只因为不想成为这种讨厌、憎恨他人的人,就当成自己『喜欢』他吧?到最后,你喜欢的不是历哥哥,是你自己。你只爱自己一个人。」
只爱自己。自恋。独自封闭于这个世界。
所以无论是我、忍野、卧烟学姊或阿良良木,都无法拯救这个女国中生。
没有任何人能拯救她。
真要说的话,对,就是忍野从学生时代常讲的那句话。
人无法救人,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现状已经如此幸福,充满自恋、充满白蛇的千石抚子,早就完成自我救赎,所以没有他人介入的余地。
「你没办法实现任何人的愿望。因为你再怎么假装是神,即使真的是神,到最后满脑子依然只想到自己、只相信自己。你不可能体会他人的心情或信念。」
我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
到头来,我在讲什么?
要是我有余力讲这种话,应该趁这个机会求饶吧?无论我采取何种行动、进行何种争论,现状都几乎已经完结。
只要千石抚子一声令下,充斥于周围、搅乱周围的无限蛇群,应该会将毒牙插满我的全身,蛇毒将走遍我的全身。
这是不死之身吸血鬼──阿良良木历也被毒到剩下半条命的毒。
我这个普通人,肯定连半条命都不留。
不,千石抚子或许无须用毒应付我。只要就这样将无限的蛇无限增加,光靠重量就足以压扁我。
现阶段,压在肩膀与头上的白蛇重量,就使得我的身体轧砾到将近极限。据说蛇是以长长的身体将小动物的骨头卷碎之后吞噬,就是这种感觉。
所以我应该说「原谅我」、「饶了我」、「对不起」或「我错了」。
无论说什么都好,我应该拋弃尊严、拋弃大人的面子,甚至下跪磕头或五体投地,真挚反省自己不应该企图骗她。
应该羞于自己没有自知之明。
羞于自己的不明。
我应该向她哀求救命。
「你很愚蠢,是个笨蛋。我以为你疯了,但不是这样。你只是幼稚又纯真,是个满脑子只想到自己,随处可见的麻烦家伙。你该不会因为成为神,就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吧?」
但我没这么说,反而只说这种像是责备千石抚子的话语。感觉我这种行为是个性扭曲的极致。
我明明应该求饶,为什么没这么做?大概是因为我无法原谅千石抚子。
我无法容忍。
我不想被这种家伙拯救。
任何人都好,我只不想被这种家伙拯救。
「……有人说过讨厌我。」
窝在自己世界,完全听不到我话语的千石抚子,就这么笑咪咪地说著。
「那个人说讨厌『我』这种『可爱的丫头』。咦……是谁这么说的……是谁啊……好像是历哥哥……」
「…………」
无论对方是神还是后辈女孩,阿良良木打死也不会讲这种话。会讲这种话的家伙应该是战场原。
如同我在九死一生的现状依然对千石抚子恶言相向,那个家伙对千石抚子应该是毫不客气吧。我非常清楚她的口德。
而且以某方面来说,她的臭嘴功力正是我强化的,所以我很清楚。
而且最重要的是战场原。
即使不提毒舌或臭嘴,单纯排除阿良良木的要素,她依然讨厌千石抚子吧。
我很清楚。
「可是,在这种状况该怎么做?」
「…………」
「我确实是『可爱的丫头』,但这基本上不是我的错吧?就算因而被讨厌,我也没办法做什么吧?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这就是自己、这就是我,所以情非得已吧?」
「…………」
「不是只爱自己。不是自恋。我虽然只为自己著想、只相信自己,但我也非常讨厌我自己。」
千石抚子这么说。
她笑嘻嘻地说著不晓得有几分真心的话语。
「即使如此,这样的自己也是自己,所以只能喜欢吧?只能连最讨厌的自己都必须喜欢,无论是怎样的自己都必须喜欢,成为像是神一样的人吧?」
「这……」
我原本想说「这样啊」。
我想迎合、想低声下气,但我的感性做不到这种事。压在全身的蛇群重到我终于站不住,只好跪下。
膝盖著地的位置也有蛇。软趴趴的恶心触感。
「这……就错了。」
「…………」
「不准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藉口。我已经知道,你只是顺其自然成为神吧?你并不是真的想当神吧?并不是为了成为神而努力至今吧?并不是想当神而成为神吧?不是吗?」
「我……并不想成为神。并不是想成为神而成为神。啊哈,总之,这部分是这样没错,不过……」
「你根本漫无计画,应该说这如同误打误撞。那你就别表现得像是秉持个人理念之类的东西。你现在或许幸福,应该很幸福,却只像是随手买的彩券凑巧中大奖。不对,这张中奖的彩券不是你买的,是别人送的。到最后……」
我这么说。事到如今,我依然讲得像是在挑衅千石抚子。
「到最后,你即使直到现在、即使成为神,依然和以前一样、和人类时期一样,被周围环境耍得团团转。如同当年被称赞好可爱捧上天,如今则是被尊称为神捧上天。」
如同以前受到呵护、受到宠爱,如今则是受到供奉、受到欢迎。
「你是个娃娃,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未曾改变。这部分和我认识的某个女人不一样。」
「…………?」
千石抚子第一次因为我的话语蹙眉。或许应该形容为困惑的笑容。如同千石抚子在我眼中很幼稚,我在千石抚子眼中应该是愚蠢得令人伤透脑筋吧。
但我还是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那个家伙拒绝被神拯救,拒绝变得轻松、变得幸福。我当时觉得那个家伙维持原样比较好。神难得实现她的愿望,所以我觉得维持原样比较好。我无法理解那个家伙为什么想治好那个怪病。相对的,我知道那个家伙治好病会留下多么难受的回忆。」
「…………」
「但是那个家伙始终选择了不依赖神的生活方式。她如此许愿。她否定顺其自然、否定机缘,不怪任何人、不怪任何事物,否定所有能让内心舒坦的管道。我在各方面贴心为她著想,却反而招致她的怨恨。如何,和你大不相同吧?」
难怪两人调性不合,难怪她会说非常讨厌千石抚子。
也难怪千石抚子会想杀她。
即使不提情敌要素,千石抚子也憎恨战场原黑仪到想要杀害的程度吧。
「……也对,或许大不相同。我不晓得你是以什么心情说谁就是了。」
千石抚子这么说。
「不过,就算这样,现实上应该也是某人的错吧?以我的状况,无论呈当成漫无计画或误打误撞,绝对有一部分是扇小姐的错。」
「扇?」
扇?
怎么回事,这是谁?是某人的名字?
这么说来,有件事我不懂。千石抚子成为神的经纬,近乎是陷入绝境时的逃避行为,但她为什么知道卧烟学姊托付给阿良良木保管的「神之根源」在哪里?
我原本以为她不是早就知道,只是凑巧发现,但是听她的说法,该不会是某人怂恿的吧?
是某人将千石抚子打造为神?
这么说来,千石抚子刚才说「贝木先生也在骗『我』」。
贝木先生「也」。
既然这样,就代表某处的某人也想骗千石抚子。虽然也可以把这个人解释为阿良良木或战场原,但他们的行为没有欺骗的要素。
其他人也没有想骗千石抚子的意思,只是想疼爱她。
既然这样,是谁?
欺骗千石抚子,不是疼爱她,而是将她打造为神的是……扇?
扇?
「唔……」
我觉得似乎掌握到重要的线索,觉得必须将这个重要情报转达给卧烟学姊之类的人,却没办法继续思考。
时间到。
我甚至已经无法跪著,往前趴倒在地。蛇群重得我无法直立上半身。
我逐渐沉入蛇群,光是维持呼吸就得拚命。
「总之……这种事无所谓。」
「…………」
「不对,有所谓。虽然抵抗是情非得已,可是要怪历哥哥想骗我。不应该对我说谎。」
「……阿良良木,和我的行动,无关。」
我痛苦承受著重压如此回答。这是极为正直的话语,却缺乏诚实。即使阿良良木本人没有委托,但我的行动无疑是为了拯救他。
对于千石抚子来说,这似乎也是无须争论的部分。
「这是惩罚。」
她擅自说下去。
「我会守约,等到毕业典礼那一天。不过再杀几个人吧。再杀几个人当作惩罚吧。大概宰掉五个和历哥哥相关的人吧,而且是在历哥哥的面前下手。」
「…………」
五人啊。
总之,比起卧烟学姊所预料「可能会毁掉整座城镇」的最坏下场好很多。
我虽然失败,但似乎不会造成太凄惨的结果。这个事实让我安心松了口气。要是忠告的卧烟学姊或斧乃木对我说「看你没听劝的下场」这种话,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不过,五人是吧。
先不提就这么会在这里被除掉的我,谁会被杀呢……
「月火与火怜果然是第一选择。虽然月火是朋友,但也情非得已,谁叫这是历哥哥的错。再来是羽川姊姊……还有一个我没见过,却听说是历哥哥最要好的朋友,记得叫八九寺真宵?此外,虽然有点不愿意,虽然非常不愿意,不过还有神原姊姊吧。」
「…………」
嗯。
总之,人选大致上应该是这么回事。
如果是六人就会加上忍野,如果是四人应该会删除那个八九寺。不过反过来说,就只有这种程度。阿良良木与千石抚子的人际关系只有这种程度。
千石抚子看起来如此执著于阿良良木,却对阿良良木一无所知。
阿良良木的交友圈以及人际关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只有五人。总归来说,我认为这个女国中生对阿良良木一无所知,只是表面上说很喜欢或非常喜欢。
只是这种程度的心意,只是这种程度的关系。
我轻叹一声,倒卧在地上……应该说倒卧在蛇毯上思考。看来受害程度比我想像的轻,我心想自己就这么倒下应该也无妨。
看来我真正的内心不想求饶,既然这样,我觉得应该要尊重这种想法,由此找出折衷点,推测在这时候假装死亡、假装断气,或许能够捡回一命。
我想骗千石抚子,但是对于千石抚子来说,这基于某种意义是「早已明白的事情」,是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事情,所以她没对我生气。
她一直保持微笑。
她的愤怒、她的惩罚,全部指向其他地方,指向其他人。指向阿良良木或是战场原。
既然这样就和我无关,我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这才是我的作风。虽然没能骗过千石抚子,但我可以就这么装死度过危机。
然后,我真的再也不会来到这座城镇。虽然可能会死掉五人、七人或八人,但这座城镇的灵力之后会稳定下来,使得大家过著和平的生活。可喜可贺。
总觉得这是虚假的祝贺,不过放心,反正物语都是由谎言构成,所以就这样吧。就当成是这么回事吧。
没能完成工作。委托工作的战场原会被杀。神原骏河也会遭殃一起被杀。
真要说的话,上述几件事令我在意,不过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等到风头过了又能继续赚钱,我肯定会忘得一乾二净。
我即使这么心想,也没能骗过自己。
骗不了一个国中生,失去骗徒资格的我,已经无法对自己说谎。
「千石。」
我第一次叫千石抚子的名字。只叫她的姓氏。
不把她当成神、不把她当成蛇神,也不把她当成诈骗对象。
是把她当成一个女国中生称呼。
「你刚才说你并不想成为神,对吧?」
「说过啊?」
「你说你并不是想成为神而成为神。」
「说过。所以怎么了?」
「那么,你想成为漫画家吗?」
037
突然说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出其不意让对方措手不及,就这样趁虚而入,这是话术的基本。这在算命或诈骗技巧中名为「冷读术」。简单来说,就是劈头询问「你今天身体不太好吧?」的时候,如果被问到的人身体状况不算是非常好(没人能永远保持最佳状态),就会觉得被说中真相而「紧张」一下。
而且,即使被问到的人非常健康,听到对方说出这种和事实不符,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语,就某方面来说同样会「紧张」一下,不得不思索对方为何说得和事实不符。
身体不好?我身体明明很好,为什么说我不好?难道我罹患某种我没察觉的疾病?会抱持这样的想法。
而且只要有这种想法,就代表注意力分散,变得等同于不会深思,同样有可乘之机。
具备一点心理学的知识,就会知道这种初级再初级的手法,要是骗徒使用这招时没有挑对人,只会有损自己的颜面。
不过,我这时候对千石抚子──对千石讲这种话,绝对不是冷读术。
我是明知这个真相而这么说。
我已经看透。
证据就是千石听完我这番话,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思考」。
「啊……唔、唔、唔……呜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如此怒吼。
满脸通红、睁大双眼,可爱的脸蛋扭曲到极限,喉头发出愤怒的吶喊。
突然间,填满千石和我之间的蛇群一分为二。
完全的统率。
这正是神迹。
不过,千石后来的行动,即使说客套话也不算是神该有的样子。千石凌乱地摇晃蛇色头发,全力跑到我面前。神应有的悠然、泰然态度荡然无存。实际上,千石在蛇群热气融化而容易打滑的雪地重复绊倒三次,才来到即将被蛇群压垮的我面前。
连身裙底下的春光被我一览无遗,丢脸至极。但千石不计较这种事,也没整理好衣服就冲过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随著凄厉的怒吼,握拳打我的脸。不是巴掌、不是手刀,是紧握的拳头。
当然会痛。
不过,这是女国中生没用到腰力,只凭臂力挥出的拳头。身经百战的我只要稍微歪过头就能充分卸下力道。
但千石完全不在意我是否受创,改为从反方向殴打我的脸。
没有从腰部使力,也不是惯用手。
只是这样的拳头。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被蛇群压住身体,能做的抵抗只有歪头,所以堪称任她随便打。
我不可能卸下所有力道,伤害逐渐累积。
但千石也一样。
要是以拳头打人,拳头也会受创。
不对,以这种状况,千石累积的伤害肯定比较多。
即使成为神,得到神格,能使用强大的力量,能操纵大量的蛇,终究是不习惯打架的女国中生。
肉搏战的能力很差。
关于这部分,正因为我在这个月花时间一边玩花绳一边慢慢「估算」,因此可以断言。
以这种「怪病」的性质,坏掉的拳头应该一阵子就会恢复。但千石激昂、愤慨、混乱到甚至想不到将这份力量用来治疗。
如果她不是自己直接殴打,而是派蛇──派毒蛇袭击我,转眼之间就能将我摆平,但她似乎非得自己殴打才能消气。
「看……看来!」
千石挥著沾满血的拳头大喊。
满脸通红大喊。
「你……看了!你看了你看了你看了你看了你看了!」
「嗯,我看了。」
虽说不是冷读术,但我不是超能力者或通灵人,当然无法像是忍野那样说得看透人心。
和那个家伙的「看透」不一样,我的识破当然其来有自。
是的,我不是看透,是看见。
「我看见了。」
我这么说。意识著被牙齿刮得满是伤口的口腔这么说。
「我用十圆硬币简单转开锁,看见了。钱果然很重要。」
我笑了。
尽可能充满讽刺、充满诚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明……明明吩咐绝对不可以打开!明明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就算是历哥哥也一样!」
「画得挺不错嘛。」
我这么说。
没错,这就是千石卧室那个禁忌衣柜里收藏的东西。我不惜非法入侵……其实我非法入侵并不是稀奇的事,总之我不惜这么做也要调查的那个衣柜里,收藏著我「欺骗」或「摸索」千石抚子的过程中,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是笔记本。
不只一两本,是大量的笔记本。
无论是谁,在小时候都会在手札或笔记本上画框线,做出漫画家的行径。
说来见笑,我也画过。
如果是将青春献给运动或许另当别论,但是喜欢漫画的孩子不可能没模仿过漫画家。因为只要拥有初期投资额度等于零的笔记本与铅笔就做得来。
千石的衣柜里,满是这种堆积如山的笔记本。虽然无聊,却也因为无聊,才那么不愿意被他人看见吧。
被他人看见自己的创作。
对于青春期孩子来说,这种事比日记被看见更难为情。
小学生时代就算了,在国中二年级的现在,居然还将梦想中的各种事情画下来当成娱乐。
自己的妄想、自己隐藏的一面居然被他人看见。
这是难为情到想死的事情。
「而且内容真夸张……那种甜到蛀牙、称心如意的爱情喜剧是怎样?以为现在是八〇年代吗?现实哪可能有那种男人?荒唐。而且剧情挺情色的。」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设定资料集也好厚一叠,我备受震撼。不过那样塞入太多设定吧?我觉得稍微精简一点比较大众化。」
「杀、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你这家伙之后也要去死!」
自己内心遭人毫不客气没脱鞋闯入,使得千石羞耻到脸红,继续挥拳打我。
真是的。
话说回来,「你这家伙」是吧。
不理会任何人、不相信任何人,封闭内心的千石抚子小姐,你终于肯对等看待我了。
「杀了我也没用。我也有写笔记的习惯,当天发生的事,已经相当清楚记录下来了。所以即使我死掉,只要这本笔记见光,你的『作品』也会见光。」
实际上不会这样。
我的笔记编码到某种程度,所以无法轻易解读。
「即使如此,你没试著想过吗?即使你父母再怎么溺爱你,要是你继续下落不明,那个衣柜总有一天会打开。你以为到那个时候,塞在里面的笔记本,你父母将会没翻阅就直接焚毁吗?」
「…………!」
她哑口无言。
看来她没想到这一点。不愧是笨蛋。
「哎,不过,既然你这么不好意思被别人看见,如果你现在立刻放弃当神,恢复为人类回到房间,应该就能毫无问题亲手处理掉吧?」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放弃当神!」
「『这种理由』是吧……」
我这么说。不对,我至今依然被打,或许没办法说清楚。即使如此,我能表达出我的意思就好。
「那么,你愿意因为哪种理由放弃当神?」
「…………!」
「我无论问谁……无论问战场原、羽川还是你父母,都没打听到你有那种嗜好。没人提过这件事,也没人觉得有这件事,完全没有和这件事相关的描写,连一点伏笔或暗示都没有。很多人知道你心仪阿良良木,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笔记本的内容。阿良良木应该不知道,那么阿良良木的妹妹应该也不知道。你坚持将那些难为情的创作隐藏至今。」
持续被殴打脸部的我说下去。
「你没告诉任何人。换句话说,就代表这是你真正的梦想吧?」
梦想。
我有点犹豫说出这种肉麻的词。因为这种词被我这种人说出口会变得很假。
但即使很假,也不一定是谎言。
「因为真正的愿望不会告诉他人,也不会告诉神。据说你喜欢的藤子不二雄老师,也只对搭档说自己梦想成为漫画家。」
后半只是谎言。我不知道这种事。这是很假的谎言。在这种状况也会说谎,我只在这时候憎恨我自己的嘴。
「成为神的你应该很幸福、很快乐。我这么认为,我不想把这样的你拖下神的宝座。不过,你并不是想成为神而成为神吧?」
你说过这是顺其自然,是误打误撞。
这如同一种意外,即使其中包含某人的意图,也不是千石自己的意图。
「你现在应该很幸福,却只有幸福与快乐。你光是等待半年,就闲到热中于翻花绳,那你杀掉阿良良木他们之后,究竟有什么打算?要一直闲到发慌?我把话说在前面,不会有人来这种神社。你再怎么幸福,也只是守护万物逐渐老朽的守门人,只是被迫维持城镇和平的管理员。这是下下签,这是退休之后在做的事吧?花样女国中生会因为这样就满足?还没过完第一人生就展开第二人生?」
「…………」
千石沉默了。似乎是「下下签」这三个字深深刺入她的心。
她默默端我。
「你并不是想成为神,也不是想要幸福,是想成为漫画家吧?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居然变成这样。变成这副模样。
千石,你究竟在做什么?
「呼、呼、呼、呼、呼、呼……」
千石终于不再打我,看来是体力逐渐撑不住。
但她脑袋看来完全没冷却,就这么以通红充血的双眼瞪著我。
「说……说这什么傻话,那只是涂鸦,只是因为画得很差,觉得丢脸才不想被看见。居然说梦想……不准讲这种无聊的事情。」
她上气不接下气这么说。
「那种东西是垃圾。虽然很想扔掉,但是连扔掉都很丢脸,所以才会藏在那里,当然是这样吧……」
「千石,不准把自己创作的东西讲成这样。」
我以训诫的语气这么说。不对,或许隐含一些怒气。
「创作是难为情的行为,梦想也是难为情的东西,这是在所难免、理所当然的事。但至少不是可以像这样自己贬低的东西。」
「…………」
「而且你画得很好。老实说,我这个叔叔跟不上剧情进展以及角色设定,却好歹看得出来你画得很好。而且我刚才提到我也会写笔记,会在笔记本画图……应该说画插图。嗯,你至少画得比我好。」
该说这是奉承吗?总之算是客套话。我自负画得比她好。不过正因为有这种自负,我能保证千石拥有相当的绘画功力。
「你拥有所谓的天分。」
「我没那种东西吧?」
她立刻回答。但是正因为立刻回答……
「何况,这不是有意愿就能实现的东西吧?」
「不过,这和成为神或变得幸福不一样,没有意愿就不会实现。」
「…………」
「而且,神无法成为漫画家。必须是人类才行。」
人类才能成为漫画家。
我自己都觉得这种逻辑很过分。总归来说,我宣称神不能成为漫尽家,所以建议千石放弃当神。
逐渐被蛇压垮的我,逼她做出这种决定。
这是大人对孩子说的话。
「如果是神,应该可以因为情感纠葛而杀掉阿良良木与战场原,应该做得到这种事。不过这是你想做的事吗?是你的志愿吗?这种事其实对你来说一点都无所谓吧?所以才会像那样毫不隐瞒告诉我吧?因为对你来说不重要,你才会那样公然宣扬吧?」
这是藉口。
有时候正因为是重要的事情,才会不小心脱口而出。有时候也是藉由说出口而鼓舞自己。
实际上,当初对阿良良木示好的千石,即使没有公然宣称,肯定也以这种方式「逼迫」自己,以这种方式被逼迫。
这就某方面来说也是梦想,我不否定。
而且,这个梦想粉碎了。
无论她是人还是神,这个梦想都无法实现。就算这样,需要连其他梦想也一起遭殃吗?
「千石,我喜欢钱。」
「…………」
「说到原因,在于钱可以取代一切,可以成为所有东西的代替品,如同万能卡。钱可以买到东西、买到生命、买到人、买到心、买到幸福、买到梦想,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且并非无法取代的东西,所以我喜欢钱。」
我这么说。回想起来,我很少像这样聊到钱。或许上次这么聊是国中时代,是我在千石这个年纪的事。
「反过来说,我这个人啊,讨厌无可取代的东西。比方说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只有『这个』是活下去的理由、『这个』正是自己活到现在的目标……这种唯一价值观让我讨厌到无以复加。你被阿良良木拒绝之后就失去价值吗?你想做的事情只有这个?你的人生如此而巳?我说啊,千石……」
我说到这里,千石踢了我一脚。或许是我以这种方式使用阿良良木的名字令她更加愤慨。
而且千石似乎察觉到,用踢的不会伤到拳头。
不过对我来说,这或许是个好消息。
至少我将千石拉回到足以察觉这件事。
证据就是千石只踢我一脚,没有连续踢我第二、第三脚。
「我说啊,千石……」
所以我再度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和阿良良木交往是一件麻烦事,你就让某个笨蛋代替吧。所以你停止做这种麻烦事,做其他麻烦事就好。你有很多想做的事、想进行的事吧?曾经有吧?不是吗?」
「想做的事……想进行的事……」
「你难受到想拋下一切?真的是这样吗?没有想穿的高中制服吗?不想看爱看的漫画月刊最新一期吗?没有期待过连续剧的续集或新上映的电影吗?千石,对你来说,阿良良木以外的事,都是无所谓的无聊东西吗?你不喜欢你的父母,不喜欢那种善良的一般市民吗?在你心中的优先顺位,除了阿良良木的人都是垃圾吗?」
「……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只特别重视阿良良木?他是你的分身?」
「……贝木先生懂什么?」
千石仔细摆好架式,像是踢足球般瞄准目标,踢向我倒在地上的脸。她以这种方式猛烈攻击,我终究无法以转头的方式减少创伤。我或许会这样被踢死。
「贝木先生对我一无所知吧?」
「我从各方面调查过。但你说得对,我一无所知。只要是重要的事情就一无所知。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只有你能珍惜你自己。而且……」
我这么说。
这大概是我最后的发言吧。
牙齿断了好几颗。记得假牙很贵……可恶。
「而且,你的愿望也只有你能实现。」
「……人类可以这么随便,可以这样三心二意,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吗?」
千石这么问。
我吐著血,以不清晰的发音回应。
「可以。因为是人类。没有东西无可替代、无法取代。我认识的某个女人,我熟悉的某个女人,总是将正在进行的恋情视为初恋,觉得这次才是第一次真正喜欢上别人。而且这是对的,一定要这样才行。世间没有唯一的对象,没有无法取代的事物。人类因为是人类,所以什么事情都可以反覆重来、什么东西都可以反覆重买。总之……」
我看向神社主殿。
回过神来,大量的蛇不知何时消失。以为肯定还压著我、固定著我的蛇群也消失了。如今我单纯只是动弹不得,无法自己起身,伤痕累累的状态。
回过神来,哏前是埋所当然的神社风景。
全新的建筑物、孤寂的境内。
不过,刚才大量的蛇进行除雪工作,因此就像是只有这里接受春天来访。
我看向主殿的赛钱箱。
「拿我给你的钱去买正式的作画工具吧。三十万圆应该凑得到整套。」
「……就说了,我……从来没想过成为漫画家。何况,虽然确实不是想成为而成为神,但我难得成为神,一般来说都会觉得拋弃这个幸运很可惜。」
嗯。
听她这么说,我就无法反驳。
因为人类并不是非得成为想成为的东西。
「可是……」
这时候的千石,或许是想再踢我一脚,或是想再打我一拳。但她没这么做,而是无趣地朝空中一踢,像是振臂般握住拳头。
「记得有人因为画漫画而被称为神吧?既然觉得可惜,成为那样就行吧?」
她这么说。她说出这种话。
这是遥不可及的愿望。不过抱持何种梦想是个人的自由。
是人类的自由。
「嗯。你肯定做得到。就当作被我骗一次,挑战看看吧。」
当作被我骗一次。
我对千石说的最后这句话,对于以诈骗维生的人来说过于老套,我自己都哑口无言。
不过,千石她……
「明白了。就让你骗一次吧。」
她情非得已般笑了。
被骗居然还会笑,真是恶心的家伙。
无论如何,虽然和预定计画有点不同,但我就这么完成了战场原「我要你骗千石抚子」的委托。
不对。或许是失败。
或许算是非常失败。
我伸出可能被蛇压到骨头裂开的右手,竖起食指。
「你这个家伙。」
我轻戳千石的额头。
038
「千石……贝木?」
就在这个时候,身穿便服的阿良良木历刚好出现。真的是在最佳时机、最准确的时机出现。
要是阿良良木稍微早来,或许会有大量的蛇顺势袭击杀害他,反过来说,要是他稍微晚来,我大概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昏迷的千石。毕竟要是扔著不管或许会冻死。就算这么说,我也没自信以可能骨折的身体背著一个女孩走下雪山。
基于这层意义,我很感谢王子大人登场。
他居然会出现。
正值考大学期间,即将进行复试的他出现在这里,大概是基于某种预感。正义使者的直觉很敏锐。
不过,他原本就不会把大学考试看得比认识的女高中生还优先。
「贝木!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对千石做了什么!」
阿良良木像是混乱至极般怒骂我。好啦,这下子怎么办?我已经很不耐烦,所以想将我接受战场原委托,直到刚才和千石争论不休的过程全部说出来。
即使结果导致战场原与阿良良木变得尴尬而分手,也不关我的事。
「是卧烟学姊委托的。」
我如此心想,却自然而然说谎。
「我正在帮这个女孩驱魔。也就是说我这次不是身为骗徒,是身为捉鬼大师前来工作。虽然来到这座城镇违反规定,但我现在不是骗徒,所以没关系吧?」
这张嘴真方便。我自己都觉得大言不惭。
我明明只是以骗徒身分前来,而且没活用这个身分。
只有最后短短五分钟是例外。
「……是卧烟小姐……」
阿良良木听我说完之后,虽然没有抚平混乱情绪,却似乎在某种程度能接受这个状况。
以我的立场来看,这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对于阿良良木来说,「卧烟伊豆湖为了收拾事态而出动」这个说明,似乎比较容易让他认同。
真是的,卧烟学姊也好,忍野也好,都在孩子面前装好人,真虚伪。
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可、可是……」
阿良良木看向倒在我脚边昏迷不醒的千石。
「你究竟对千石做了什么?」
他再度询问。
关于我为何毁约来到这座城镇,以及卧烟学姊安排何种解决之道,他似乎决定暂时不追问。
总之,我早就在阿良良木面前毁约一次,他或许抱持著「事到如今何必再计较」的心情吧。
「和我上次对你妹妹做的事情一样。」
我简单回答。
「和上次对小怜做的事情一样……?」
「对。不过这次不是蜂。你的妹妹适合杀人蜂,但是以千石──千石抚子的状况则是……」
我差点亲密地只叫姓氏,连忙改口之后说下去。
「是蛞蝓。」
「…………」
「从三方相克的理论来说,蛇就得用蛞蝓──蛞蝓豆腐应付。不过这不是足以封印蛇神的怪异,同样是虚构的虚伪怪异。要不是千石抚子愿意接纳黏滑而生的蛞蝓,就不足以和蛇神抗衡。」
「愿意接纳……慢著,贝木,你对千石……」
阿良良木原本想问我对千石做了什么,却似乎打消念头。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反覆太多次吧。
所以他改成这么问。
「……说了什么?」
「说了理所当然的话。」
我如此回应,并且像是无视于阿良良木般,蹲在千石旁边。工作只差一点就要完成,我可不想在这时候被孩子妨碍。
「我说了理所当然的话。恋爱并非一切,还有其他的乐趣,不要白费将来,大家都经历过难为情的青春,过一段时间就会成为美好的回忆……我说了大人会对孩子说的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所以,若他问我做了什么,我只会说我做了理所当然的事。
我说著将手伸进千石嘴里,使劲将手臂都伸进去,甚至以为她下颚会脱臼。
「唔,喂!贝木!你在做什么!」
「吵死了,阿良良木,给我退下,给我认分。你没办法为千石做任何事。」
我就这么在千石体内摸索,抓住要找的「东西」之后迅速抽出手。千石小小的嘴毫无异状闭上。
同时,千石原本纯白、满是白蛇的头发,全部恢复为漆黑,应该说理所当然的发色。
从受人供奉的蛇神,逐渐恢复为极为常见的女国中生。
她头发不再是蛇,恢复原本发型之后,我总觉得这女孩和相簿照片不一样,浏海特别短……应该说短过头了,大概是我多心吧。
她的服装也不知何时从莫名具备神圣气息的白色连身裙,恢复为这座城镇常见的国中制服。
看来,她恢复为三个月前还没成为神的样子。
千石复原了。
阿良良木大概也看过她这副模样,看起来松了口气。我伸出刚才插入千石体内的手,将手握的符咒拿给阿良良木看。
蛇的符咒。衔尾蛇尸体的符咒。
不知道是唾液还是胃液,这张符咒沾满体液,如同蛞蝓爬过一样湿滑,但肯定依然是具备神格的符咒。
即使如此,我还是姑且确认。
「这就是卧烟学姊托付给你的符咒?」
「咦……啊啊,没错。」
「这样啊。」
我一边说,一边思考该怎么处理这张符咒。老实说,我觉得这张符咒应该可以卖很多钱,即使就这样占为己有,千石与阿良良木应该也无法责备我……
不过,这张符咒来自卧烟学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对,以这种状况,应该说不需要自找麻烦。
「拿去。」
我刻意一副卖人情的样子,将这张符咒塞给阿良良木,顺便拿他的衣服擦拭我黏滑的手。
「这次别搞错使用对象啊。」
「……我不用。」
阿良良木这么说。
「我不使用这种东西。」
明明就是因为这个决定导致这种结果,这家伙真是学不到教训。但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我耸肩回应,就这么经过阿良良木身旁。
光明正大走在参拜道路正中央,即将穿过鸟居。
「唔……喂,等一下!贝木,你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我原本不应该待在这座城镇。要是战场原知道我在这里,她会杀了我。」
我不打算袒护她。
我只是巧妙利用她,当成我离开这里的藉口。
「我完成工作了。这次赚了不少钱。」
我没回头看向身后的阿良良木,就这么说下去。
「阿良良木,好好送那个女孩回家啊。」
我说得很帅气,不过总归来说,我是将非常棘手的任务扔给阿良良木,要他陪同失踪至今的女国中生回家。
总之,这家伙耽搁到现在才刚好在这时候赶到,好歹要让他活跃一下。
「但你必须处理得巧妙一点,别被发现是你送她回去。」
「咦……」
「如果这女孩认为是你救了她,一切就徒劳无功。我好不容易才总算帮她除掉凭附的东西。」
只是顺其自然就是了。
「蛞蝓豆腐三天之后就会自然离开,无须担心会留下什么后果。如果真的没离开,洒盐就好。而且我已经安排好,让你一辈子不会和那孩子有交集。记住,赶快成为她的回忆吧。」
「……我没办法这么不负责任吧?是我害千石变成这样,我得负责……」
「你不懂?」
荒唐。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像是说教的行为?
我比卧烟学姊或忍野更不是做这种事的料。
但我非说不可。非得由我说才行。
「你没办法为那个女孩做任何事。要是有你在,那个孩子只会变得没用。恋爱有时候让人坚强,有时候也会害人堕落。战场原应该是因为有你而变得稍微坚强,但是千石抚子有你只会变得没用。」
「…………」
不晓得阿良良木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被我这种家伙畅所欲言,不晓得是什么心情。我试著想像,嗯,或许会因而自杀吧。我好不容易掩饰战场原是委托人的事实,却再也无法隐瞒我解决阿良良木败笔的事实。他现在或许甚至觉得难为情吧。
总之,青春就是一种难为情的东西。
但我姑且打个圆场,当成特别服务吧。
「战场原因为有我而变得没用,你则是让她变强。总之……所以这次与其说是人尽其才,应该说我是想还这个人情。」
「贝木……」
阿良良木只说到这里,没继续反驳。
他应该没接受我的说法,但还是遵守分际。
「千石她……」
虽然不是要取代反驳,但阿良良木这么问。
「她要是没有我,会变得幸福吗?」
「天晓得。她直到刚才似乎都很幸福……但人类活著的目的,并不是想变得幸福。即使不幸福,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东西就好。」
我随口回应。
「总之,无论如何……」
我始终只是随口这么说。
「只要活著,迟早会发生好事吧?」
「…………」
「那么,再会了。」
「再也不会见面」或是「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来这座城镇」这种话,似乎越说越容易和这座城镇有缘,所以我刻意别扭说出这种话道别,踏出脚步穿越鸟居走下阶梯。
全身痛得轧砾作响,但我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显露于言表。
039
我不知道什么后续,也不知道这个物语是以何种形式结尾。不关我的事。
我扔下千石与阿良良木下山之后,打电话给战场原。工作顺利结束,却被阿良良木发现。我老实地修饰过程之后告诉她。
先不提前半,后半的叙述使得战场原发火。不是火冒三丈这么可爱的东西,是失控到堪称歇斯底里的程度。
我觉得对不起她,相对来说也有种「活该」的舒畅感觉。我这个人真复杂。
总之,我这次是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所以舒畅感还是比较强烈吧。
「我已经做过最底限的掩饰,所以交给你善后吧。老兵只会凋零,之后是孩子们的时代。」
「别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之后无谓耍帅……」
我不晓得歇斯底里是否很费力,但战场原大吼大叫之后似乎精疲力尽。
「承蒙你的协助,谢谢你。」
即使如此,她最后还是郑重这么说。
光是这一个月,这个女人也变得率直许多。
「那么,至此道别了。」
「是啊。这么一来就再也和你没瓜葛,一刀两断了。」
「拜拜。」
「再见。」
彼此毫无感慨地这么说。甚至没有和旧友在市区擦身而过的尴尬。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虽说是「彼此」,对战场原来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贝木,方便问一个问题吗?」
她这么说。
真是的,道别还这么依依不舍,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行。」
「你认为两年前,我真的喜欢你?」
「…………」
我心想「我哪知道,笨蛋」打算挂电话。
「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嘴却擅自回应。依然擅自回应。
「这样啊……」
战场原出声回应。
「那就代表你被我骗倒了。」
「……是啊。所以这又怎么了?」
「不……只有这样。今后小心坏女人吧。」
「也对。你在写信的时候,要记得别忘记署名。」
我说到这里结束通话。到最后有种将她一军的心情,使我也觉得自己相当小心眼而受到打击。
没什么。看出饭店房内那封信是战场原黑仪偷放的也不值得称赞。因为如果是立刻识破就算了,我经过好一阵子才看穿。当我叫她来闹区见面,她就可以预料到我暂居的区域。之后只要以可爱的孩子声音,理所当然般告诉饭店柜台「我有东西要拿给住在这里的贝木先生」就好。
虽然包括羽川下榻的地方在内,市区有好几间饭店,但如果找错间也无妨。反正我不会知道她找错饭店。
她刻意向我推理放信的方法,应该是藉此摆脱嫌疑吧。
难怪她在我说撕毁扔掉的时候会生气。因为是她自己写的信。
那么,她为何明明自己委托我,却矛盾地主动要求我「收手」?因为那个家伙非常明白我这个人。如果有人要我收手,我就会变得不想收手。战场原黑仪非常明白我这种个性。
实际上,如果斧乃木是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要求,如果卧烟学姊对我的忠告是「别收手」,我当时或许真的会收手。
所以她在委托的同时,也委托相反的事。
这是幼稚又无聊的策略。
不过,明知如此却故意上当的我也有问题。
我关闭手机电源,就这么破坏手机。不对,手机本身相当值钱,所以我只破坏里面的SIM卡。
总之,这么一来就断绝战场原和我的连结。如果她努力调查,或许也能查到我下一支手机的号码,如同之前查出这个号码那样,但那个家伙已经没有和我打交道的动机。完全没有。
我从空机的手机记忆体只删除战场原的号码,然后前往车站。我必须拿回保管在投币寄物柜的行李箱。
因为那正是证据。
虽然不是千石衣柜里的那些东西,但是得好好处理掉。
「不过……」
我走在二月的积雪道路思考。不提战场原,这次事件有多少是在卧烟学姊的计算之内?
越是要我收手,我就越是不想收手。那个人比战场原更清楚我这种个性,所以她付我三百万圆的钜款,或许只是想提供资金给我?我该不会只是照著那个女人──那个学姊的剧本走吧?
总之,想这种事情也无济于事。即使真的照她的剧本走,想到能藉此和她断绝关系就很划算。
……断绝关系了吗?
感觉卧烟学姊似乎明天就会若无其事出现在我面前……总之到时再看著办。如果她带著赚钱机会过来,我并不是不能以学弟身分和她打交道。
话说回来,我心想,先不提卧烟学姊冷淡又划清界线的态度,影缝没插手这件事也是理所当然,但忍野那家伙在这种时候,究竟在做什么?
那个家伙确实是流浪汉,和我一样是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是比我还放荡无頼的流浪汉,要找到他的下落比抓住云朵还难。
不过,那个好好先生,那个总是在孩子面前耍帅的人,在自己曾经照顾过的人有数人陷入如此绝境的状况,真的有可能完全不现身吗?
在阿良良木、战场原、前姬丝秀忒、羽川,或是其他人遭遇困难的时候,正是在这种时候,那个人才会潇洒现身吧?
那个家伙没现身,才会害我不像样地被拖出来解决问题。拯救千石以及阿良良木他们,原本肯定是忍野咩咩的工作。
那个家伙现在究竟在哪里做什么?
……真在意。
不,我不在意,但是从这个方向下手或许有钱赚。既然这样,就以同样是流浪汉的身分调查看看吧。久违地和那个家伙对饮似乎也很愉快。
我下定这个决心的瞬间,眼冒金星。
我就这么不明就里地倒在雪地。头昏眼花。还以为被蛇群压垮的身体至今才达到极限,不过我看到眼前的雪染成鲜红,推测应该是头部从后方被人重殴。
「呼、呼、呼、呼……」
听得到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硬是转动满是鲜血的头,看到一个手持铁管,年约国中生的孩子。铁管沾著血,看来是拿那根铁管打我。铁管很长,离心力应该不可小觑。
「扇……扇小姐说得没错。你这个骗徒真的回来了……」
国中生以实在不像是精神正常的眼神嘀咕。
「都……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
我刚开始认不出是谁,但我看著对方长相与充血的双眼就想起来了。虽然没能想起名字……对,是我上次来这座城镇时诈骗的大量国中生之一。是我在前来这里的飞机上,画在笔记本里的其中一人。
我看见这家伙身后有蛇。
严格来说不是身后有蛇,是如同缠住全身般盘绕的大蛇。
我看见了。不是隐约看见,是清楚看见。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遭受咒术反噬吗?
那么这个国中生或许是事件的开端,是对千石抚子「下咒」的国中生。
……这么说来,在我自行解释那封信的问题之后,就一直以为跟踪也是战场原干的好事,不过严格来说,「跟踪者」的身分依然未解。
我原本以为如果不是战场原,就是卧烟学姊派来的监视者……但要是这种演变正如卧烟学姊的预料,派人监视我就没有意义。
既然这样,跟踪者是这个国中生?
不,不对。我以满是鲜血的脑袋判断。我不认为这家伙「正常」到可以跟踪别人。
这么说来,这家伙刚才是不是提到一个人名?
扇?
这是谁?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却没办法继续思考。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狂的国中生发出怒吼,朝著倒地的我高举铁管。我挨了充满憎恨与诅咒的这一棍,缓缓失去意识。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没有存款,所以我由衷庆幸能在最后赚点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