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失去方知珍贵

一个春日午后,融融暖意令所有的人昏昏欲睡。第五节课上,友理子手握铅笔睁大了双眼,可大脑却在休眠。吃过供餐,肚子饱饱的,这堂课又是自己最最头疼的理科。

“友理,友一理!”

邻桌的佳奈小声唤道。一块橡皮头飞过来在课桌上蹦了两下。

“你的头在晃,会被发现的!”

森崎友理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幸好片山老师正在写板书,背对着这边。友理子赶忙用手蹭了蹭眼皮。

佳奈用手捂着嘴巴笑了,友理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的座位正好位于教室中央。环视周围,只见全班二十五名同学中,一半人正在打盹儿或是神情迷离。

友理子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挂钟,还有二十分钟下课,得想法儿打起精神。她垂眼瞧了瞧手边的笔记本,从上数起第三行,字迹变得七歪八扭,自己怕是打这儿进入了春眠佳境。

“佳奈,课后让我看看你的笔记。”

嘀咕声一出,恰好片山老师回过头来,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镜框,视线停在了友理子上方。

“森崎同学!”

被点名了!佳奈赶紧低下头去,开始舞动铅笔。

“不许说话!”

“是,老师。”

友理子缩了缩脖子。可是,老师嗳,周围打盹儿的同学你咋不管?我还醒着就不错了呀!

可能是辩解和抗拒的心理已在脸上暴露无遗,片山老师放下粉笔啪啪地拍了几下手,将一只手撑在腰间。

“你们班在上周理科测试时,平均分数在全区五年级中最低!对科目有所偏好,本也可以理解,老师也没说叫大家都考一百分,但是——”

被老师的说教唤醒的同学寥寥无几。友理子已开始修描笔记本上暗码一般七歪八扭的笔记。

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教室的前门,片山老师带着恼怒的表情走下讲台。

友理子正在认真地解读暗码,没有注意到他们在交谈什么。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片山老师关上了门。友理子抬起头来,发现片山老师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会吧!老师在看着友理子?老师的眼镜片在反光,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睛。

“森崎同学!”

片山老师没有返回讲台。她僵立在门旁,语调有点儿失控。

“起来!回家去吧!”

教室中所有的同学(所有醒着的同学)一齐注视着友理子。她甚至感觉到大家的视线劈头盖脸地撞在了自己脸上。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并非因为她毫不起眼,而是因为平淡得恰到好处。

“那个……嗯……”

友理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环顾了一下周围,心想有人会告诉她,老师刚才说了些什么。

片山老师突然像拧紧了的发条,穿过课桌的过道走近友理子,她的动作怪异,很不自然。

她在友理子的课桌旁停下脚步,一只手撑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搭在友理子肩头。

“你家里有急事儿,你母亲来了电话。赶快回去吧!”

方才注视着这边的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丧事、丧事”这样的私语声传人友理子的耳朵。什么“丧事”?就是有人死掉了呗!

只有佳奈不安地凝视着友理子。老师又开始走动,走近了教室后面的储物柜。佳奈抢在友理子前面说道:

“老师,我来帮她!”

片山老师正要打开友理子的橱柜,听到佳奈这样说便回转头来。前面座位上的佐藤也离开座椅来到友理子身旁,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要站起身来,老师一边返回讲台一边大声说道:

“都坐下!坐下!”声调依然反常。

友理子将课本和笔记本塞进佳奈拿来的书包中,她感觉自己脸都红了,心里却是冰凉的不安。

她夹着书包来到走廊,片山老师也跟了出来。更令她惊讶的是,年级主任木内老师也在那里。她见到友理子,忽然间表情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准备好了吧?好,去吧!”

木内老师把手搭在友理子背部。她的年纪已与友理子的祖母相当,矮胖的身材特别爱出汗。即使现在,搭在友理子背部的手也传递出略高的体温。

“请多费心!”

片山老师点头送行,站在那里直到友理子拐过走廊。

“木内老师,我家出什么事了吗?”

友理子边走边问道。

木内老师盯着脚下前行,走得很快,友理子不得不小跑着跟上。老师的手一直搭在友理子背部,视线却在回避友理子。

“你爸爸妈妈在家等着呢。”

木内老师走路的姿态跟刚才片山老师一样,语调也不自然。

“不管怎样,你赶快回家吧!”

“丧事”!是谁死了?刚才传人耳中的话语,在友理子的大脑中颤抖着。是谁死了?爸爸?妈妈?可刚才木内老师还说爸爸妈妈都在家里等我呢……

如果说,方才的惊愕是全国锦标赛级别,那么接下来等待友理子的恐怕就是奥林匹克级别的了。校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校长和副校长站在车门旁。

“啊,森崎同学!”

校长喊出了友理子的名字。校长会一个个地记住像友理子这样毫不起眼的学生名字吗?

“不要担心,木内老师会陪你回府上的。”

副校长说的是——“府上”!

友理子跟木内老师上了出租车。本来,友理子步行回家只要十来分钟,这回居然要坐出租车!

友理子的家在十层公寓楼的第五层——建于十年前的“安琪城堡·石岛”。哪儿会有什么天使居住?灰色外墙装有钢制的露天楼梯,一座死气沉沉的建筑。

一下出租车,木内老师就拉住了友理子的手。我和老师牵手?这比一起乘坐出租车更加不可想象!

“木内老师,”友理子再次仰视走在身旁的老师的脸庞,“刚才上出租车时校长说了些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校长对木内老师说:“那事儿就拜托你了。”

木内老师露出窘迫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

“好歹都是学校的事儿。”

木内老师的笑容就像没有完全拼好的拼图,脆弱得眼看就要七零八落。

“森崎同学不必担心。”

自己都小学五年级了,已经不是婴幼儿。虽然还是孩子,却已堂堂正正站在了青春期门口——校长曾在早会上这样说过,所以,这应该不是友理子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可是面对已经长大的友理子,他们却众口一词地说什么“不要担心”。

就像在哄小孩子。这是为什么?

一出电梯,友理子就挣脱了老师的手跑将起来。

门厅没有上锁。

“我回来了!妈妈!”

脱掉鞋子跑过走廊时,妈妈从里面的起居室出来了。

“啊!友理子!”

妈妈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死了的不是妈妈!

妈妈向友理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友理子。这是友理子今天品尝到的第三次惊愕,比奥运会又高了一个等级,相当于足球世界杯。

“妈妈,怎么回事呀?”

妈妈的身体在颤抖,脸色铁青,眼眶中噙着泪水,眼睛红肿。

“我是年级主任木内。”

听到木内老师的自我介绍,妈妈这才放开了友理子回礼。

“非常感谢木内老师,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致谢还不算,还得道歉!嗨,真的、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学校又来过通知吗?”木内老师问道。

“没、还没有……”

妈妈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

“好像还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谁呀?

学校?友理子的?奇怪!说的是木内老师在学校的事儿?说什么呀?

“哎,怎么回事儿?”友理子问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友理子妈妈,你把情况告诉孩子吧。我去等电话,你们母女俩先谈谈。”

木内老师愈发夸张地向友理子绽开笑脸,拼图碎片砰然散落。

“就去友理子的房间谈,好吗?”

她温和地把手搭在友理子妈妈的肩头催促着。妈妈紧紧握住友理子的手站了起来。

从起居室来到走廊,左边的第一个房间,门把手上拴着小小的绒毛玩具做标志,这就是友理子的房间。

隔壁——

那是友理子哥哥的房间。他每天上学时,总是把房门关好。他已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更加注重个人隐私的保护。

这扇门现在开着,可以看到哥哥的书桌和椅子。椅背上还搭着他的夹克衫。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十四岁。

友理子心中发出了惊呼:刚才说的学校,如果不是指友理子的学校,那就是哥哥的学校。

走进友理子的房间,妈妈轻轻关上了房门,然后让友理子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随即坐在了木地板上,就像精疲力竭瘫倒了似的。

友理子也从椅子上跳下来,紧紧地倚着母亲。

“妈妈,是不是哥哥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听到这个消息,友理子根本没有意识到是哥哥大树,因为哥哥是个绝对安全可靠的人物。他学习成绩优秀,体育运动全能,从小学时代就加入了少年棒球队,四年级就成了正式投手。他上初中时归属于游泳部(他说游泳可以锻炼肩部),在那里也表现得十分出色。

如果说哥哥出了事,那就是事故。要么是交通事故,要么就是在泳池中溺水身亡。不,这个季节不会下水的呀。那,可能还是交通事故!

“妈妈,哥哥被汽车撞了吗?”

妈妈双手握住友理子的手,脸上泪水纵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伤心地啜泣,友理子也哭丧着脸。妈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大人也会哭成这个样子?

“哥哥死了吗?”

妈妈摇摇头,仍然闭着眼睛。刺入友理子心头的“死”的恐惧倏然消失,耳畔的“丧事”回旋也倏然停息了。

啊!太好了!哥哥没死!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哭呢?

“你哥吧……”

“嗯!”

“在学校,午休时……”

“嗯!”

“有人说他跟同学打架了。”

妈妈的嗓音有些嘶哑。

“他把同学打伤了。”

一声叹息后,妈妈又啜泣起来。

“你哥一定是吓坏了,从学校里逃跑了,不知去了哪里,学校的老师和区消防队员都在帮着找呢。”

友理子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儿什么,友理子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状态是好是坏,她也是搞不清楚。

“你不要担心!”

妈妈一边哭一边抚摸友理子的头发。

“很快会找到的。找到你哥,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受伤的同学家里道歉。事情很快就会妥善解决。”

妈妈的嗓音柔和,但与她的表情极不协调。友理子觉得,妈妈心里根本就不认为事情能够妥善解决。

“爸爸呢?”

哥哥和爸爸最亲。近来,哥哥时有固执己见的倾向,但爸爸还是为儿子感到骄傲。

“爸爸一定很担心吧?他跟学校老师一起在找哥哥吗?”

“嗯。”

妈妈点点头,像是胃底反呕出什么似的又哭了起来。

妈妈说的不是假话,但也并未说出真相。直到傍晚,友理子才知道了这些。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树当天带着刀子去了学校。据说他不是从家里带去的,是在外边买的。看到的人说,那把刀子有十五公分长。

大树就用这把刀刺伤了两个同班男生。一个刺伤了腹部,一个刺伤了颈部。

被刺伤颈部的同学在救护车赶到时已经没了气息。

正值午休时间,事发地点不在教室而是在体育馆后面,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有别人,所以无人察觉,直到腹部受伤的同学爬出来求救时才被发现。

当老师和同学得知此事惊慌失措时,森崎大树早巳没了踪影。

他还带着刺伤同学的刀子。

没人看到他离开学校,是跑着离去还是步行?是哭是笑还是怒气冲天?

或者,他感到了后怕?

森崎家聚集了很多人,有大树的中学老师也有家长会的家长们,有警察、消防队员还有街坊邻居。

森崎家的亲戚都住在很远的地方,当天来不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电话。

家里只有友理子和母亲,她们只能等待。父亲给母亲的手机来过电话,友理子也跟父亲通了话,但她听到父亲的话语时,却只能默默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太阳落下,夜晚降至,森崎大树仍旧没找到。

晚间新闻中报道了这个事件,友理子的哥哥被称作“A少年”。当地警察署为了尽快找到哥哥以保护他,呼吁各方提供信息。新闻主播表情凝重。

时间从友理子的身边流逝。

友理子想待在大树的房间里。她觉得,待在那里哥哥就会回来。

但是这也无法办到。大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在搜查哥哥的房间。

妈妈几次、十几次、几十次地拨打哥哥的手机,她说,哥哥没开机。可妈妈还是不甘心,仍旧反复地重拨。

友理子还是小学生,没有手机。她的同学佳奈一定非常担心。但家里的电话总占线,没法挂通。友理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里想进不了哥哥房间,总得跟佳奈打个招呼呀。

所有人都忘记了友理子的存在。

在这“所有人”中,也包括友理子自己。她置身于此,却感到人在他方。她觉得自己也跟随森崎大树一起去向不明。

或许真的是这样!友理子的灵魂或许已到了哥哥身边。

所有的人都潜藏着这种能力——以前曾在电视节目中听说,人可以把躯壳留下,而唯有心灵自由自在地游移,保留着观望、倾听、感受、交谈的能力。

哥哥——友理子尝试着在心中呼唤。哥哥,听到了吗?我是友理子啊!

你回来吧!大家都在为你担心呢!

只要呼唤更加强烈,离开友理子躯壳守在大树身边的灵魂就会传递她的声音。只要心怀强烈的愿望!

整个夜晚,友理子都在持续不断地Ⅱ乎唤。

没有回音。

饭是吃过了,厕所也去过了,她感觉有些倦意。但却没有真切的感受。

妈妈早已哭累了。

炫目的朝阳透过蕾丝窗帘,照进了友理子的房间。她爱睡懒觉,哥哥却总是早早起床,他说自己从小就养成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想必,他这会儿在某处已经起床了。

她多想知道这个“某处”在哪里……

友理子终于回到了“现实”当中,她的心像岩石般坚硬、沉重。这岩石彻底压垮了友理子,友理子竟至弄不清那种被压垮的感觉。

两天之后。

这时,所有的新闻节目都把森崎大树事件作为头条来报道。A少年却依然去向不明。

有报道说,被刺伤腹部重伤昏迷的同学出现了好转的征兆。森崎家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播放到某人提醒说——A少年有可能自杀时,在场的人慌忙关掉了电视机。不知是谁关掉的。也许是九州匆匆赶来的爷爷奶奶,或者是外公外婆?他们从水户市一到这里就开始争吵。

在森崎家周围,采访的记者和摄影师从早到晚晃来晃去。

大家做出决定,让友理子和妈妈两人搬到宾馆去住,她们便将衣服塞进夏季野营用过的背囊里。妈妈请求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住进宾馆。憔悴消瘦的爸爸回来换过衣服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他说大家都聚在这里于事无补,都回去吧!现场气氛又是一阵子紧张。

警方派人开车将友理子她们送到宾馆,且注意避开媒体人的跟踪。宾馆就在东京都某处,不同于友理子以前跟家人出游时住过的度假村,有人告诉她这里是商务宾馆。宾馆里员工很少,自助售货机倒是特别显眼。

自从那天提前离校,友理子就一直没有去上学。

她坐在散发着轻微药味的床上,呆呆仰望着白墙上挂着的廉价的印刷抽象画。画框有些歪。

离开家在宾馆避难,一切习以为常的生活都远远离去。

全都被哥哥带走了!

妈妈关上浴室的门正在用手机通话。过了一会儿,她摇晃着走出来,扶着墙看看友理子。

“友理,警察要来这里,可以吗?”

友理子看着妈妈默不作声。

“他们说,要跟你谈谈,或许能得到寻找哥哥的线索。妈妈就在旁边陪着你,可以吗?”

我怎么拒绝呢?若说不可以,眼下的状况统统不可以。

没过三十分钟,警察就到了。一个是身着西装的男子,还有一个穿制服的女警官。我还担忧呢,这般狭小只能摆两把椅子的房间,该怎样谈话?结果却坐上汽车被带往了警察署。

怎么搞的?真是乱七八糟!

被带人的并非影视剧中常见的“审讯室”,而是整洁的会议室。那里有一位跟妈妈年纪相仿的女士在等候,据称是儿童咨询所的医生。

友理子突然火冒三丈——这里为什么有儿童咨询所医生?难道是妈妈请来的吗?哥哥出了问题,妹妹友理子也就成了问题儿童吗?没有儿童咨询所医生就无法谈话吗?

“请大家多多关照!”

妈妈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

儿童咨询所医生用甜腻的嗓音与友理子搭话,友理子却不理不睬.眼睛望着窗外。

从警察署的窗口向外看,风景就是这个样子!

同出租车中看到的街景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区别!友理子隐约地感觉到了恐惧,她觉得,应该有所区别才是顺理成章的,因为警察署是特殊的场所。且为了从“现在的”友理子口中得到线索,带她们来到这特殊场所的,也是特殊的人物。

“那好,友理子,我们谈谈吧!”

西装男子发话了。他露出亲切的笑容,看上去却很悲哀。他不会为哥哥的事情而悲哀,因为他是要抓捕哥哥的人。之所以有这种表情,或因此人长着滑稽的八字眉。

他提问时,采用尽可能丰富的语句和各种婉转的表达,可说到底,警方想问的只有一点,友理子立刻有所省悟。

近来的大树君,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呢?

哪有什么异常表现啊?对于友理子,自打意识到此人是自己的哥哥后,他一直就是森崎大树。

他显现得从来没有任何苦恼,也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他就是一如既往的大树哥哥。

完美无缺的大树哥哥!

友理子言简意赅地小声回答道。她自己也想再大声一点儿,却使不出丹田之力。

“是吗……?”

八字眉男子用手中的圆珠笔后端戳戳自己的下巴尖。

“大树君的班主任老师说,大树君进入初二后,因为跟班里同学的关系不融洽而十分苦恼。这类情况,你有没有听大树君说过呢?哪怕是随意聊天的流露。”

友理子坐在母亲和儿童咨询所医生之间,当她对男子的提问缄口不语时,儿童咨询所医生就开始仔细审视她的表情。

“友理子跟哥哥特别要好,对吧?”

友理子没有应答,而是紧紧地闭着嘴巴,眼睛盯着放在膝头的双手,又轻轻把手指交叉起来。

“友理子学校的事情,会跟哥哥说的吧?那么,哥哥是不是也会说说他们学校的事情呢?”

看到友理子什么都不说,儿童咨询所的医生就把视线移向了母亲。

“怎么样?友理子妈妈……”

妈妈也低头不语,她从旁边伸手轻轻握住友理子的手。

好凉啊!妈妈的手怎么这么凉?

“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而且年龄相差三岁……一个是初中生,一个是小学生……”

妈妈的嗓音比友理子更加柔弱无力。

“是这样子吗?应该是这样子嘛!”

儿童咨询所的医生自问自答,随即看了看男警察。

大家都等着他人开口说话,会议室恢复了宁静。

“特别要好”这个词语在友理子心中反复回响。跟哥哥特别要好!友理子跟哥哥特别要好!

有点儿不对头——友理子心想。

当然要好啦,友理子喜欢哥哥,哥哥也不会讨厌友理子。哥哥帮友理子做作业,还常跟友理子逗笑,把友理子称作“小不点儿友理”或“小不点儿”。

考试成绩好的时候,哥哥还会摸摸友理子的脑袋。看了电视上的恐怖电影晚上不敢去厕所时,哥哥还会特意起来在走廊里守候。

说是“特别要好”,应该还有更加恰当的词语。友理子和哥哥的关系可以说:哥哥总是高大威猛,友理子总是小不点儿;哥哥顶天立地,友理子则在哥哥身旁十分惬意地生活。

“大树很关爱他的妹妹。”

妈妈喃喃自语,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友理子的手。

“所以,他不会对妹妹说那些让她担心的事情。”

对,就是“关爱”这个词语!这便是友理子和哥哥之间关系的写照。本来直到长大成人都应该这样的。

“他跟我们做父母的也从来不商量什么……”

妈妈的喃喃自语变成了哭腔,身体忽然歪倒。

儿童咨询所的医生以惊人的速度离开座椅,冲过来扶住了妈妈,动作是那么的轻柔,妈妈也更是显得柔弱无力。友理子这才意识到,有这位医生在场真是太好了,应该表示感谢才对。

“对不起,我不要紧。”妈妈说道。

“是吗?哦,我们也不是非要叫友理子说出什么不可。只是,如果有线索能够找到大树君,无论怎样的琐碎细节都可以的。为了慎重起见——”

“真是让你们作难了,对不起。”男子和女警官一齐鞠躬道。

“可以回去了吗?”友理子问。

“妈妈的脸色这样可怕。”

“是啊。谢谢了,友理子。送你们回宾馆吧!森崎夫人……”

归途中,妈妈在车里紧闭着双眼,不像是睡着,而像是昏迷了过去。即便如此,妈妈也紧紧握着友理子的手不放。友理子想温暖妈妈冰凉的手指,也紧紧地回握着妈妈的手。

住在宾馆中的日子单调乏味。

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森崎大树还是没有找到。

电视新闻已不再报道大树的消息。奶奶说,公寓周围也已没有记者晃来晃去了。友理子和母亲便想回家去住。

多日不见的父亲瘦得脱了形,白发又添了许多。

“友理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真对不起你,你一定很痛苦。今后,咱们三人还得照往常一样过日子,等着大树回来。大树一定会回来的,友理子也要打起精神来!”

爸爸在拼命地为友理子鼓劲儿,妈妈也为爸爸说的话点头称是。大家振作起精神努力奋斗吧!

我做不到呀——话到嘴边,友理子又把它咽了下去。爸爸妈妈也知道太难做到,但为了友理子,爸爸妈妈也得克服重重困难。

唯一让人略感轻松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各回各家了。如果他们继续待在这里,肯定是又哭又闹,要么跟妈妈吵嘴,要么惹爸爸生气。过去家里平安无事的那会儿都是如此。

——家里的亲戚都不省事呢!

哥哥曾经这样说过。

——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又不太和谐。

虽说友理子还不懂这些,哥哥却对她这样讲。

哥哥当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哥哥干吗还要做出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又哭又闹的事情来呢?

“照往常过日子”这句话中还包含着友理子继续上学的意思。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可是,当友理子听妈妈说到下周继续上学时,还是惊恐得大脑里一片空白。不,也许不是惊恐,而是反应不过来,就像是让她去月球一样没有任何真实的感受。她此时还无法想象自己在学校教室中面对课桌听课的情形。

同学们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友理子应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如此这般,现实生活却仍在继续。星期五下午,片山老师来到家里,看到友理子立刻表情夸张地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大家都很挂念友理子呢!课堂笔记也是同学们轮流帮你做的,你的学习进度不会落下的。”

她又跟妈妈商量了诸多事宜,她们还让友理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让老师跟妈妈说会儿话,好吗?”

起居室的门也被关上了。

友理子刚要走向自己的房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去哥哥的房间!

这次回家之后,还没有机会进哥哥的房间,总是跟妈妈在一起。当友理子独自看电视或读书时,妈妈就悄悄走进哥哥的房间低声哭泣。之前,友理子总是尽量回避,她不忍心看到妈妈哭泣的样子。妈妈已经万般痛苦,再让友理子看到自己哭泣就会更加痛苦。

森崎大树的房间仍然保持着那天友理子窥探时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搭在椅背上的夹克衫现已叠好了放在床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搜寻着某种错误,而最大、最容易忽略的错误,就是哥哥不在这里了。

友理子轻轻地坐在叠好的夹克衫旁,床铺柔和地承接了她轻巧的身体。

窗外,播放着激昂乐曲的汽车疾驰而过。今天也是个好天气,如同哥哥去向不明的那天。

友理子孤单地坐着,孤单地听着。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哭过呢!虽说好几次热泪盈眶,却不曾像妈妈那样痛哭,即使看到爸爸哭泣也没有哭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悲伤却没能放声大哭呢?

这就是“目瞪口呆”的状态吗?人一旦目瞪口呆,就会这样茫然若失么?

友理子啪嗒地仰面躺下,躺在妈妈亲手做的床罩上。

床垫的弹簧微微作响,床罩散发出哥哥的气味。

一个大活人只留下了气味,把昨天还穿着的夹克衫搭在椅背上,就变得踪影全无,这么多天都没能找到。世上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友理子望着天花板,慢慢地眨着眼睛。

直到现在她仍难以置信,不能相信这会是真实的事情。

我们家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原以为理所当然的平常生活,如今却被击得粉碎。当它被毁坏了之后,这才意识到它的珍贵。

某种情感开始在心中涌动,我要放声大哭——友理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原来就等待着这一刻,哭出来就有救了,只要能在呜咽中吐出心中漆黑的块垒!

然而,涌上喉咙的却不是泪水,友理子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

对了,涌上喉咙口的竟是疑问。没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哥哥为什么要用刀子刺杀同学?既然苦恼到铤而走险,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既然要逃跑,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去向呢?为什么不联系呢?

友理子生气了!哥哥!

友理子抬腿转向,在床上蜷起身来。她突然犯了困,就这样睡吧!睡一觉也许就能从噩梦中醒来,这真是一场漫长而缠绵的噩梦。

闭上眼睛,渗透在床罩上的哥哥的气味在友理子的大脑和心中散发开来。深呼吸,真舒服。友理子已疲惫不堪,亟待休息,那倦怠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睡吧!睡吧!

眼皮内侧,朦朦胧胧地展开了一幅景象。

那又是梦,梦的断片。被褥的感触和温暖,还有困倦。以此为开端,友理子以前的梦境恍如风揭书页般闪动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原状。

那是什么时候?梦中看到了这幅景象。一周之前?十天之前?也许更早。在梦中,哥哥出现了,友理子偶然从哥哥房门缝看到的,友理子站在冷飕飕的走廊上,哥哥的房门打开了十公分——

台灯亮着,哥哥在窗边跪坐,一个巨大的黑人影与哥哥面对面,哥哥就坐在人影近旁。

那是深更半夜时的事情,深更半夜的梦。友理子想去厕所,所以就梦见了去厕所。虽是偶然,虽非有意为之,她只是在梦中窥探了哥哥的房间一眼。

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影太大了,比普通成年人还要肥硕,看上去就像吹胀了的气球。他头上还戴着什么,头顶锯齿般地突出——形状就像帽子。是的,梦中的友理子看到的就是这样。好奇怪的梦啊!不,正因为那景象很奇怪,她才以为那就是梦。总之,友理子是睡糊涂了。

她是睡糊涂了,却又怀疑并没有睡着。

莫非——那并不是梦?

她还记得地板又硬又凉的感觉,她蜷曲着脚趾向前走。厕所那么遥远,她差点儿打出喷嚏来。

哥哥朝戴帽子的巨大人影深深地低下头去。

啊!哥哥还没睡,也许就会转过头来朝这边张望。友理子,告诉哥哥要去厕所吧!因为睡觉前喝了牛奶。

哥哥将额头擦着地板前后移动,嘴里哼唱着什么。他对着面前矗立的可怕人影,喃喃倾诉、虔诚奉献般地哼唱着。

那首歌,现在忽然从蜷在床上的友理子嘴唇里流泄出来,是友理子感觉陌生的歌,感觉陌生的旋律,感觉陌生的语言。她居然能连续地、完整地把它唱下来!

嘴唇的运动停歇后,歌声便消失了,友理子就蜷在那里瞠目结舌。

刚才,怎么了?

我怎么会唱出这种稀奇古怪的歌?只是嘴唇随意动动居然就可以唱出来!

这是在梦中哥哥唱过的歌!

“小姑娘!”

夏末时节的羽虱振翅声窃窃私语般传来,可现在还是春季呀!也许是刚刚孵化仍很纤弱的羽虱?

“小姑娘!”

羽虱的振翅声像在呼唤——小姑娘!

“小姑娘,快醒醒!”

友理子瞪着眼睛猛然起身,又突然静止不动了。房间里并没有活动的东西,窗户也关着,所以连拂动窗帘的微风都不可能有的。

友理子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荧光灯有时会发出嗡嗡声响,也许——会错觉成人声?

“小姑娘,我可不在那种地方哦!”

振翅声变大了,越来越清楚了,真的像说话声似的。

“小姑娘,朝这边看!书架,书架!”

友理子身体不动,只把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扭向哥哥的书桌方向,书架就立在书桌旁的墙边。

“对,就是这边。到这边来嘛!”

这不是振翅声,明明是人声,在向友理子搭话。

友理子像给画家做模特似的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只是嘴唇动了动。

“你——是谁?”

没有立刻应答。友理子紧绷着身体侧耳倾听,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噪声。

“你到底是谁?”

友理子再次问道,又一辆汽车驶过。

没有回应。友理子开始放松紧绷的神经,我——又睡糊涂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振翅声又回来了。

友理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并向房门逃去,但她穿袜子的脚底滑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门上,顿时眼冒金星。

“小、小姑娘,你别害怕嘛!我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嗡嗡作响的大脑中振翅声连续不断,声调像是在笑又有些慌乱,确实没有什么恐怖感。

“幽、幽灵!”

友理子摔了个屁股蹲儿,用手揉揉撞了门的脑袋,随即惊慌失措地说道。

振翅声并无间断:“俺非幽灵。俺脸上写着幽灵吗?”

没有写着?什么意思?写什么?写什么呀?

“我是书啊。小姑娘,你别像丢了魂儿似的。快到书架这边来!”

写着——写、写着,应该是书啊!

友理子还是站不起来,她爬近哥哥的书架,应承似的探出身去,姿态倒是蛮协调的。

哥哥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参考书、百科辞典、图鉴还有漫画书,哥哥酷爱体育明星故事漫画。另外还有几本悬疑推理小说。友理子喜欢推理小说,曾央求哥哥借给她读。因为那是字号很小的袖珍本,所以看起来怪费眼睛的,而且内容也看不大明白。哥哥曾笑着对她说:“小不点儿友理还不到看这类书的年龄呢!”

“上面第二层,”不明正身的声音又道,“你把前面的书全都取下来,我就在后面藏着呢!”

第二层摆的是《哈勃望远镜捕捉到的宇宙》和《星球观察》等。友理子想起来了,大概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节,哥哥对天文观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想要一套天文望远镜。但是天文望远镜价钱昂贵,哥哥又要忙着打棒球,要是再去搞天文观测,恐怕就连睡眠的时间也没有了。平素爸爸都会让哥哥如愿,这次却不那么痛快了。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友理子把印有精美彩照封面的那些书籍一本本抽出来,放在旁边的书桌上,后面摆放的,是哥哥对天文观测产生兴趣之前(森崎大树除棒球之外兴趣多变)的海洋生物类书籍。

抽出了五本书之后,友理子看到《海豚——瑰丽大海的圣灵》和薄薄的写真集《快来水族馆吧》之间,夹着一本古旧的、红色皮革封面的书。这本书厚约两公分,它令人倍觉诧异。

“就是它喽。小姑娘,这本红皮书就是我!”

不明正身的声音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在鼓励友理子,语调变得爽朗起来。

友理子伸出右手食指要去触摸红皮书,但到了跟前又停下了。书名是什么呢?书脊上排列着从未见过的符号般的文字。金色的文字!已经磨得很薄了,有的笔画已完全磨掉。

“你是什么书?”

友理子问道。她期待着回答,手指和嗓音都在颤抖。

“你问我的名字?告诉你也不认识。你问我的内容?是啊,用你能懂的说法是辞典,我是一本具有特殊用途的辞典。”

“用途?”

“就是使用方法啊!”

友理子的食指还在空中悬着。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你的害怕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友理子说自己不敢看。

“不管那些,你先把我拿到手里,我们就更易交谈了。”

友理子缩了一下手指,又把双手握在一起,仍然颤抖不止。

咕噜,喉管蠕动了一下。

友理子闭了一下眼睛,在睁眼的同时嗖地将红皮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旋即,她又差点儿把书扔在地上。

手中的书宛如羽毛般轻盈,还有一点儿温度,就像人的肌肤。

友理子刚要把书放下,书却不愿离开似的吸附在她的手指上,确有一种富于弹性的触感。真疹人!

“哇、哇、哇!”

“你别这么粗暴好不好?我已经老朽不堪,订线也松了嘛!”

友理子发现事与愿违,自己的双手居然小心翼翼地捧着红皮书。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吧!我嘛,就放在书桌上好了。你翻开书页,把手掌按在上面。”

“翻开哪一页?”

“哪一页都行!”

按照指令,友理子坐在哥哥的椅子上,她把红皮书放在桌上仔细观察,正如这本书的自我申述,它已经老朽不堪了。

友理子打中央翻开了这本书,与书脊磨浅的文字相同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纸张泛黄,有些地方还有破洞。

“真是老朽……”

友理子喃喃自语,把手掌贴在运动服腹部地方使劲蹭了几下,然后轻轻地按在了书页上。

掌心有一种柔柔抚摸的感触,也有一点儿温度。

“啊啊,小姑娘,你的实际年龄比外表更小一些嘛!”

红皮书说,与此前的羽虱振翅声相比,已经完全变成了人的嗓音。

“哇,你能知道吗?”

“知道啊!”

“我十一岁了。”

“在你们的世界中,应该就是这个年龄。你哥哥有多大年龄呢?”

“森崎大树十四岁了。”

“是吗?也还不大嘛!”

它叹息道。友理子顿时大怒。

“哥哥已经不小了!他不是小孩子,爸爸妈妈也这样说过。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大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属于非常复杂的年龄段——爸爸妈妈曾经这样说,友理子只是道听途说了一星半点儿。不过,爸爸妈妈却很高兴很骄傲——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需担心大树哥哥。

“哪里哪里,他还嫩呢!他还小呢!”

红皮书的话语透过掌心传了过来,与其说是在用耳朵听,不如说是直接传到了心中。

“哎……你——难道是书卷精灵?”

“小姑娘居然知道这种词语啊!在哪儿学到的?”

书卷精灵!书卷圣灵!

“因为电影里面出现过。”

“哦哦,是故事啊!”

它说:“我也是故事哦!”

“可你不是辞典吗?”

“我是辞典,又是故事。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全都寄寓了故事,或者应该说故事总是发生在先。”

透过掌心传来的振波,蕴含着谆谆教诲的和蔼语气。这本书又旧又脏都快散架了,友理子触摸它时却没有丝毫不快的感觉。

“小姑娘,十分抱歉,我本来不打算与你搭话的,因为毫无益处。不过,你刚才唱歌了。”

“我?”

所言是那首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莫名其妙的歌。

“那支歌,小姑娘不知道是什么歌吧?”

友理子点点头,解释说在梦中哥哥唱过,她还讲述了梦中的情景。

这时,她感到红皮书开始瑟瑟颤抖。

“是吗?你做过梦了。既如此,与你搭话倒也没什么不好。嗯,挺好的!”

它一个人在自我肯定,准确地说,是一本书在自我肯定。它是书!

“那是个很奇怪的梦,我居然唱出了梦中听到的歌!”

“你不懂那支歌的意思,对吧?”

“我不可能懂嘛!”

“那就好,嗯!”

红皮书又抚摸了友理子的掌心。虽然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但确实如此。

“小姑娘,那支歌不许再唱了,把它忘掉吧!”

不许怎样怎样这种禁令式的话语,无论什么时代都是挑起孩子们好奇心的最有效咒语。友理子有点儿跃跃欲试,她把手掌使劲摁在书页上。

“为什么呢?怎么不许再唱?”

“别使劲儿摁我,小姑娘!”

友理子赶忙松了劲儿。红皮书就像人被死死摁住了一般,痛苦地活动着躯体,调整了一下呼吸。

“因为,那不是什么好歌嘛!”

友理子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哥哥唱着那支歌时可怕而反常的姿态和情景。这次是有意识的回忆,所以连细节都很清晰。

红皮书又战栗起来,友理子的手掌像是感到人的肌肤在扭动。

“啊啊,对了对了,就是那个嘛!”

“那个?”

那个嘛——红皮书嘟囔了一声又沉默下去。

“我看到的东西现在你也看得到。对吧?你看到了我的心里?那是你超能?”

提出疑问后,答案脱口而出。若是超能,自己不已超能了吗?自己这不是正在跟书本对话吗?

“嗯,就算是吧……”红皮书仿佛有点儿害怕。

“那个——是很恐怖的东西吗?”

“小姑娘不害怕吗?”

梦中的哥哥不断地用头摩挲着地板,另有一个肥硕的人影挺胸昂首、傲慢无礼地俯视着哥哥。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语。

“古堡大王,孤身一人。”

“什么?”红皮书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古堡大王啊!”

友理子盯着红皮书向它点点头。

“我看到的巨大人影就像漫画和科幻电影里古堡大王那种装扮,还戴着王冠呢!”

“你看到披风了吗?破烂不堪……”

是呀!看上去肥硕,就是因为遮盖背部披至脚踝的披风嘛!

“屋里太暗,看不大清楚。”

“没能看清他的脸,对吗?”

这一点似乎特别重要。红皮书气势逼人地追问,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红皮书上的手。

“光线太暗。”

“没看到是吧?”

“嗯,没看到。”

那就好——红皮书说道。友理子感到整个书本蕴积的紧张感倏然间消退了。

“他真的那样可怕吗?他是哪国的君主?”

红皮书沉默不语,突然,它仿佛又想复归至普通书本的状态。友理子的掌心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大人们在心怀极大忧虑时往往会这样,长长地吁气,吁到尽头稍停,再像忽然想起似的吸气,然后再长长地吁气。

约摸两年以前,友理子的爸爸在公司体检中查出有恙,复查结果亦相同,只好去大医院进一步细查。当时,妈妈在家独自呆坐于厨房桌旁,就是用这种方式呼吸的。妈妈吁着气想象那所能料想的最坏结果,吁尽之后赶紧吸气。幸好不久之后得知爸爸的病情并不严重,妈妈的“忧虑呼吸法”便也不再使用。不过,友理子至今仍然忘不了那种呼吸的节奏。

何等恐怖的存在!

哥哥对其顶礼膜拜!

在友理子的小脑瓜中,闪现着晦暗的光亮。

“莫非——哥哥的可怕举动与那个貌似君主的家伙有着关联?”

红皮书打了个激灵。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

“是吗?是这样吗?我说中了,是吗?”

红皮书没有回答,友理子便双手抓住它使劲摇晃。

“告诉我!哎,告诉我嘛!”

“小、小姑娘,镇静!”

“我不要什么镇静!”

知道了、知道了——红皮书叫苦不迭。

“是的,那是坏蛋!”

它缠附在人身上,驱使人干坏事一

友理子顿时双膝瘫软,抱着红皮书跪坐下来。

从哥哥去向不明到今天,且不说爸爸妈妈和老师们,即使是友理子自己也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解释。友理子打探情况频遭拦阻,说是不用操这份儿心!友理子还是不要知道为好。直到现在,她才偶然从醉酒般颤抖(因为友理子的剧烈摇晃)的红皮书处,得到了片言只语的回答。

啊啊,我要哭出来了!

“我原先觉得哥哥太不像话了!”

泪珠果真落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了红书皮上。

“哥哥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

你说得对呀!红皮书传出了和蔼可亲的话语。

“你哥哥是个好孩子嘛!绝对不是刺伤同学、挥刀夺命的孩子!”

“你知道啦?”

“知道啊!虽是时间不长,但就在近旁嘛!”

友理子用右手擦擦脸,拂去了泪水。是啊!这本书就藏在哥哥的书架上!

“所以呀,小姑娘,我也拼命地阻止过他呀,向他发出了忠告。可却没能传递到你哥哥心里,因为他很早就对‘那个’走火人魔了。

“如果跟‘那个’相比,我可是不堪一击。”红皮书难为情似的畏缩着(确实有这种触觉)嘀咕道。

“我可打不过‘那个’,因为它是‘英雄’。”

“英雄?”

这个词语,友理子也明白,就是“Hero”,指的是那些伟大超强的人物。历史人物指称建立了伟业丰功者,体育明星则是创造了世界纪录的人,他们大都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那又怎么是坏蛋呢?

“你骗人!英雄怎么可能是坏蛋呢?”

“小姑娘接受的教育自然无法理解。”

“那不都是常识吗?”

常识啊!——红皮书叹息着说道。

“可也是,就算那么回事儿吧!”

友理子掌心下,书的感触发生了变化。温度消失了,呼吸也感觉不到了。这下子,会说话的奇妙红皮书仿佛真的变回了一本旧书。

“别急,你等等呀!”

友理子使劲地摇晃红皮书,又抓住书脊颠倒着抖搂书页,极尽粗暴之能事。即便如此,红皮书依然沉默无语。

“怎么这样啊?”友理子带出了哭腔,“太过分了!你怎么这么坏呀?”

对手是一本书,小女孩挥泪抗议根本无济于事。友理子怒不可遏,使尽全身力气把红皮书摔在墙上。书本张开着撞在墙上,又啪嚓一声落在地板上,下面的书页被折了进去。

它不喊痛也不生气,怒目视之,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友理子不理睬红皮书了,觉得这场较量打了个平手,随即垂头丧气地退出了大树的房间。

红皮书的事情没有告诉父母,她无法解释清楚,连自己都觉得只是做了个荒唐的怪梦而已。当晚吃饭时,说的都是凡常琐事——友理子明日要上学了,几天不去了妈妈得陪送她去,友理子则要一如既往地跟同学和睦相处等。

红皮书照旧劈叉趴在墙边,没人理睬。

第二天,友理子按计划去了学校。在校长办公室里,校长、副校长、木内老师、班主任片山老师全都到场迎接友理子。妈妈一再地鞠躬致谢,老师们也回礼客套。随后,片山老师领着友理子去了教室。

第一节课结束了。课间休息时,佳奈像要哭出来似的过来抱住了友理子。“我担心死了!又能见到你,太好了!”周围的同学有的微微笑着,有的抽抽搭搭。那些故作不知的同学也绝非真格的冷漠无情。

太好了!一如往常。除了哥哥不在,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友理子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表象而已。

第三节课结束了,友理子和佳奈一起去厕所。事件先在这里发生!

见过面却不知姓名的临班女孩们呼啦啦地拥进了厕所,并与友理子、佳奈错身相向。看到友理子她们就流露出惊异的神情,眼中闪着亮光,贼亮贼亮的幽幽亮光。找到好玩儿的喽!找到稀罕玩意儿喽!逗她玩儿玩儿?看她们的眼睛,都感觉咄咄逼人。

真烦人!赶紧走!

擦身而过之际,友理子的手不经意地轻轻碰到了其中一个女孩的手。确实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可那女孩儿就像被烫伤了似的,猛然后退,且夸张地露出惊恐之状。

“哇!对不起!”

一起进来的女孩们也尖叫着闹腾起来。

“森崎同学吧?对不起啦!真的对不起啦!我可不是故意的。所以,请你别拿刀刺我啊!”

厕所里的冰凉墙壁和天花板反射出震耳欲聋的回声,女孩们就像遭到袭击似的发出惨叫并争先恐后地逃出厕所,活动门放肆地晃动着。刚刚跑到走廊上,她们的惨叫立刻变成了狂笑。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

转眼再看,佳奈脸色煞白。

第四节课,仿佛从友理子的头顶凭空而过。邻桌的佳奈,在友理子不看她时看着友理子,而当友理子转眼看她时却赶紧避开了视线。虽然,她的眼睛没看友理子,表情却像是在道歉。

午间供餐时发生了第二个事件。当片山老师跟学生们一起摆放饭菜时,一位与友理子妈妈年纪相仿的女士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她不是老师,也不是学校的事务员。过了一小会儿,才知道她是某位同学的妈妈。

这位妈妈不只是心急火燎,还怒气冲天。她抓住片山老师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又呼唤自己的孩子——友理子不太熟悉的、一位叫深山的女生,并把她使劲儿拉到身边,还不时地向友理子这边投来尖刻的目光。片山老师大惊失色,想设法把那位妈妈带到走廊上去。就在这个过程当中,几句片言只语传人了友理子的耳朵。

罪犯……杀人凶手……我家孩子……没解释……忍无可忍……校方是怎么考虑的……父母也有问题。

即使是片言只语,意图亦显而易见。

友理子这时才有所察觉,好几个同学没来上课。

友理子并不是罪犯!友理子并不是杀人凶手!

但她哥哥是刺杀同学的罪犯,友理子是他的妹妹,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友理子所在的班级里?深山妈妈所言,就是这个意思。她根本没有听说友理子今天要来上学,否则绝对不会听之任之。校方都在做些什么?深山妈妈就是为此大发雷霆。

深山妈妈既生气又害怕,身旁的深山同学握着妈妈的手也显得十分紧张。不是害怕别人,正是害怕友理子。而且,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丁点儿嘲笑:真傻!你还好意思来学校!脑瓜进水了?

转眸一看,教室里的同学们都盯着友理子,其中还有佳奈。

有一个背过了身去,又一个……侧着身子嘀嘀咕咕,目光落在了供餐的碗碟上。教室里响起餐具的声音,也挺热闹却没有谈笑风生,是友理子这个黑洞把大家的说话声吸收殆尽。

友理子把携带的物品扔进书包,在片山老师返回教室之前逃离了学校。

回家,回家,回家!友理子心中,郁暗的八音盒在转动,在奏乐。回家,回家,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学校里已无友理子的立足之地!

腿脚发软,下巴哆嗦,每走一步,世界都在摇晃,友理子的脚踩之处都像沙坑一样地塌陷下去。

一到家,友理子就跑进起居室抱住了妈妈。她放声哭喊,那声势绝不输给深山的妈妈。

后来,母女两人相拥着痛哭了许久。

友理子再也不去学校了!那所学校再也不会去了!

当天后半夜,友理子又走进了哥哥的房间。她不想让父母知道,所以没有开灯。窗外的路灯,光线足矣。

红皮书回到了书架上,直挺挺竖立在前排的一侧。一定是妈妈进来过,捡起书还把折页梳理平整。

友理子走过去,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魔法复苏了,红皮书的书脊有了一点儿温度。

是小姑娘吗?红皮书问道。

友理子默默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哭了起来。许久,泪水总也流不完。她不由自主地把红皮书抱在胸口。

“好疼!”

红皮书仿佛撅起嘴来说。

对不起啦!友理子哭得十分伤心。

“小姑娘好像也很痛苦哇!”

红皮书传出柔婉的振波。

“嗯!”友理子耷拉着脑袋,抱着书坐在墙边。

然后,她讲述了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走来走去,抽噎着诉说,话语显得十分混乱。不过,红皮书似乎全都听明白了。在友理子痴人妄语般的诉说中它只重复着一句话——好了,好了,别哭了!不管友理子说什么,不管友理子怎样哭泣。它都是——好了,好了,别哭了!

“大家都是这样子嘛!”等友理子说完了,要在这里抛洒的泪水也枯竭了,红皮书这才发话道,“谁都会跟小姑娘一样的心情哦!如果有人被‘英雄’迷住的话。”

红皮书歌唱似的把谱了曲的话语传递给友理子:在无限漫长的时光中,数不清有多少次,人们跋涉于泪水的长河。

“任何人,对此都无可奈何。尽管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发生了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因为无法叫时间倒退!

“小姑娘今后会一直待在家里吗?来日方长!现在时间是小姑娘的敌人,过些日子,就会变成你的朋友啦!”

“你是说、可以忘掉吗?”

“……或许吧。”

那做不到!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你哥哥都已经消失了嘛!”

哥哥的消失,令友理子的时间静止,森崎家的时间也已冻结。

“昨天说的那些,”友理子把红皮书捧在面前,“你还知道得更多,对吗?你知道我哥哥为何会做出那种事,应该也知道我哥哥在什么地方吧?”

红皮书犹豫着没有应答,那是因为被友理子所言中。

“我哥哥在哪里?被‘英雄’附体的人会怎么样?会被带走吗?我哥哥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问题像潮水般接二连三地奔涌出来。

“我哥哥并不是有意要刺杀同学,对吧?他是因为‘英雄’附体,才身不由己地干出那种可怕的事情,对吧?”

停顿了一口气的时间,红皮书答道:

“是的,因为,那是‘英雄’的本性——操纵人类发动战争搅乱世界!”红皮书的话语太难懂,友理子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英雄’会发动战争吗?我所知道的英雄,都是遏止战争的人物啊!”

很多故事都是这样描述,就连教科书也是这样写。

“发动也好遏止也好,都是一回事儿!小姑娘,开头和结尾连在一起。”

说的什么呀?我可不想这样猜谜似的谈话。

“那好,你哥哥不是坏蛋,不是你哥哥坏,他是被坏蛋控制了,不由自主地做了坏事。”

哥哥是受害者!牺牲者!

“我得救他!”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感觉语言竟应声显形,且熠熠生辉地浮游在昏暗房间的空中。

“我得去救他!嗳,告诉我哥哥在哪里!”

友理子灵机一动。

“莫非写在了你的书页上?所以,你才这么了解‘英雄’的内情!”

话音未落友理子就要翻开红皮书。令人惊讶的是,红皮书居然顽强抵抗!

“你干吗?真荒唐!”

红皮书挺着身子,脚下使劲,它显然在抗拒友理子。友理子急了,用力撕扯书皮,可红皮书还是不愿意打开书页。

“你,不是……书吗?”

昨天还松松垮垮的嘛!

“你救不了他!”红皮书说道。已经不是歌唱般的语调,也没有了柔婉的振波,

“被‘英雄’掌控的人是无可救药的!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

“能救!只要知道我哥哥在哪里,立刻就能救他出来!有警察,有消防队员,还有爸爸妈妈。”

“荒唐!大人就什么都能办到吗?别说是靠近‘英雄’,他们根本就无法走出这个世界。”

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好啦!让我看看书页嘛!肯定都写在里面,对吧?那些重要的内容!”

在透过窗口射人的街灯白光中,在收拾整洁的哥哥房间里,友理子与红皮书扭打起来。后来回味时,她仍未搞清那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对手不过是一本书而已,然而当时她却感到就像在跟一个男孩——刚好跟森崎大树年龄相仿的男孩奋力格斗。

当然,友理子根本不是哥哥的对手。她实际上从来没跟哥哥干过仗,无论是体力、胳膊腿的长度以及速度都相差甚远。不过,女孩毕竟拥有独具的杀手锏。

友理子露出牙齿,一口咬住了书皮。红皮书“哇”地惨叫一声,一个半周转体从友理子手中飞向空中,然后书皮朝下落在地板上。

友理子喘着粗气把书捡了起来。也许是错觉,红皮书看上去像是因撞击而瘫软了,封皮一角还有友理子咬出的牙印。友理子一向对自己的美牙颇感自豪。

“你真狠呀!”红皮书呻吟着说道。

“因为你坏心眼儿!”

“我的内容,小姑娘是读不懂的。你连封皮上的文字都不认识呢!”

冷静思考了一下,它说得没错儿。

“真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如此脾气暴躁。人不可貌相啊!”

红皮书受惊吓不小,精神上的伤害更加严重,简直就跟真人一样。

“可是啊,不管你的牙齿有多么锋利,毕竟还是个小女孩,救不了你哥哥的。好孩子,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乖乖地睡觉吧!明天早上精神饱满地上学去!你只有努力争取延续往常的生活才行啊!”

又来教训人!友理子停下了暴躁举止而怒气未消,反倒变本加厉。

“我根本无法恢复往常的生活!”

“你试一试嘛!”

“如果去学校,我……会受欺负的。”

“肯定会有同学站在你这一边!”

“你能知道什么?你不就是一本书吗?”

红皮书沉默了片刻后,又转换了语调。

“哦,原来小姑娘是不想去学校啊!这么说,想去救哥哥只不过是逃学的借口而已喽!”

友理子真想再次把它结结实实地掼在地板上,但手却停在半空中举在了头顶上。她悲伤之极,羞愧不已,眼窝发热。

友理子放下手臂,把红皮书轻轻放回了大树的书架。

“好了好了,这就行了嘛!”红皮书满意地说道。

“晚安,小姑娘!”

把手松开,离开房间,现在就走,她已无话可说。

不!没完!

“真的救不了我哥哥了吗?刚才你说连大人都做不到,对吗?爸爸妈妈、警察也都做不到?”

“啊,是啊!”

“我也做不到,我是小女孩。那你说,有谁能救他?有人能救我哥哥吗?”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我要去找那个人,我要去求他救我哥哥。”

我要千方百计地求他,求他答应我。

“所以,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快告诉我,能救我哥哥的人在哪里?”

友理子没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红皮书犹豫了很久。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救他。”

在回答的“声音”中,显露出此前未曾有过的严肃语调。

“你不脱离这个世界,就无法得到寻找哥哥的线索。”

那就是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刚才说连大人都无法脱离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意思吗?”

“嗯,是的。”

“我是孩子,所以我能行,对吗?”

如果能行,我就去那里!

“哪里?外国?坐飞机才能去的地方吗?”

“不是那个意义上的‘异国他乡’,是小姑娘所在的这个‘圈子’外边。”

“圈子”就是世界的意思,但这里说的世界并不是指“世界历史”、“世界地图”和友理子所了解的那个意思,而是更加广阔的范围。红皮书解释道。

“你一生都不会去的这个星球边缘抑或宇宙的另一端,在我们来看仍是处于你所在的‘圈子’内侧。那只不过是你们的世界一一狭义的世界故事所寄寓的‘圈子’而已。”

友理子仍在五里雾中。不过,最最要紧的只有一点。

“可是,如果我诚心诚意表达自己的愿望,是不是就可以去了呢?你能带我去吗?”

因为你是个孩子——红皮书自言自语道。

“因为我是一个孩子,所以才能对这种重大事务轻易地做出决断,尽管,或许这种决断需要用一生来作代价。”

红皮书像是大为惊讶,又像是钦佩不已。

“真是拿你没办法!都怪我把这事儿告诉你,惹起了你的兴趣,我有责任。”

友理子突然感到心底深处一阵痛楚,这并非因为悲哀和愤怒,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谢谢你!”

“道谢还太早!小姑娘,这可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

单打独斗恐怕会是一事无成的——红皮书说道。

“所以,小姑娘首先得把我放回伙伴们那里去。”

无论怎么做,入门都是要从那里开始的——红皮书又像出谜语似的小声地补充道。

“好吧!在哪里?书店吗?图书馆?你是旧书,那就是在古旧书店啦?”

红皮书忍俊不禁。

“小姑娘真逗!哦,你是不是忘掉了?”

忘掉了?我?忘了什么?

“小姑娘真的以为,你哥哥是从那种普通的场所拿来了我这种天书吗?你想一想,不记得了吗?若干天以前,天还很冷,你和哥哥裹着厚厚的大衣,大家一起去了堆集着无数我这种书本的地方。”

友理子是要仔细地想一想,于是又把书拿在手中坐下了。天还很冷,裹着大衣,大家一起?

“大家一起——全家吗?”

“是的!”

大家都呼着白色的哈气,去了汇集着无数书本的地方。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连嘴巴也张开了。

“那儿,不是我叔父的别墅吗?”

“准确地讲,应该是小姑娘的父亲的叔父,也就是叔爷的别墅。”

去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爸爸开车,全家人一起出行。

“嗯,那座别墅里有一间图书室,真不得了!简直就像图书馆一样,我都惊呆了。”

“我就待在那儿来着,”红皮书说着压低了嗓音,“‘英雄’也在那里。”

友理子忙着回忆,深深思索,没有听清红皮书的嘀嘀咕咕。叔爷的别墅,在什么地方来着?那次是当日往返,所以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不过,应该是在大山里面,还得走一段没铺柏油的路,妈妈当时很担心。

“我一个人可去不了那种地方。既不知道地址,也不认得路。”

“那,怎么办呢?”红皮书打趣儿似的问道,“小姑娘,这可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哦!”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