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理子把红皮书给她支的招儿藏在心里,接下来做了半个小时的准备。说假话、编故事不难,但要以逼真的演技不露破绽地传达给对方则绝非易事。
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把父母叫醒了。自从哥哥销声匿迹,爸爸妈妈都不曾睡过囫囵觉,就连铺开被褥睡觉都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此前,他们都是在起居室和衣而眠,连门厅都不锁,只要听到任何细微响动,就会跑出去看看是不是哥哥回来了。警方人员劝他们说,这样下去你们也会病倒的,两人这才去卧室就寝。
友理子编故事时,妈妈率先脸色大变,不是震惊也不是恼怒,倒像是领悟到自己忽略了极为重要的线索似的,憔悴的面容掠过一丝喜悦与悔恨交加的神情。
“对吧?我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要是我哥哥一个人藏在那所别墅,就谁都不会知道。”
对呀对呀,孩子他爸,友理子说得对极了!妈妈右手搂着友理子,左手抓住爸爸使劲地摇晃,嗓音都变了调。
“大树肯定在那所别墅里呢!”
“一个初中生,他自己去得了吗?又没有汽车……”
爸爸半信半疑。不,他巴不得真是那样!现实性的判断,则抑制了他的期盼之情。
“依照大树的个性,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会坚决实行。他是个聪明孩子,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他也可以沿路搭车去嘛!办法有的是。”
走,马上就去!妈妈踩着被子站了起来。
“等、等等!这都什么时间了?”
“还等什么?别磨磨蹭蹭了!”
“是不是得给谁一个通知?”
“谁?你要通知谁?警察吗?”妈妈连眼神都变了,“开什么玩笑?!”妈妈喊了起来,唾沫星子乱飞。
“是我们要去找大树啊!警察靠边站吧!”
妈妈声势逼人,把爸爸强拉硬拽起来。在决定重要事项之际,森崎家一般都是遵循着这套程序。
“知、知道了!去看看!友理子呢?”
“我也一起去!”
“那还用问?带友理子一起去嘛!”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妈妈在关键时刻,喉头哽咽地发出了宣言。
四十五分钟之后,森崎家剩下的三个人乘上自家车,从漆黑沉寂的街区出发了。连十五分钟都不到,就更衣准备完毕(妈妈把哥哥的换洗衣服、食物、感冒药、肠胃药等没完没了地往提包里塞,后来被爸爸制止),其他三十分钟都耽搁在确认别墅地点的作业上了。
叔爷的别墅只去过一次,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再去,一切事宜都委托律师通过协商做出决定。所以,爸爸已经忘记去年十二月打听并记录别墅地址的纸条放在了哪里。
打电话问问老爷子吧?
那可不行!那就得讲明理由。对吧?老爷子就会向警方通报的。你家跟我们娘家可不一样,他们都对大树太冷淡了。
我家老爷子不会那样——
毫无意义的争论刚要拉开战幕,立刻被友理子插进来阻止了。友理子还记得无论何物都“暂时保存”的妈妈有几个“暂存杂物”的抽斗和空盒,她在盒子里找到了那张纸条。
爸爸和妈妈坐在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上。若在往常,全家出行时都是哥哥坐在驾驶席后面座位上,而友理子则坐在副驾驶席后面,这是森崎家的惯例。现在后排座位上却只有友理子自己。不过,膝头那个粉红色小背囊里,还装着那本红皮书呢!
——小姑娘,进展顺利嘛!
友理子把右手伸进背囊中用手掌贴着书皮,它的话语清楚地传了过来。
——在刚才编故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哥哥真的是一个人藏在那所别墅里了呢!
友理子的话语只需心中意念就可以通过掌心传递到红皮书上。
——那不可能!
红皮书厉声反驳道。
——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小姑娘。更重要的问题,是我的伙伴们现如今是否还在那里。
——你说什么呢?这不是说话不算数吗?
——你问问你爸爸,后来是不是他的某个亲属把别墅里的书都处理掉了?
友理子暂且从背囊中收回手来,向驾驶席探出身去。
“爸爸,那所别墅在我们上次去过之后,有没有人清扫或整理过?”
爸爸依然面朝前方,只是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中友理子的脸。
“这事儿我倒没有听说过啊!”
“那么,房子里也就没有动过,是吗?那里有很多书,对吧?简直就像图书馆一样,那些书也都原样保存着,对吗?”
“我想大概是那样。如果处理了什么东西的话,老爷子或隆司大伯会通知我们的。”
隆司是爸爸的两个哥哥之一,森崎本家的长子。
“那种别墅,不是说不可能找到买家吗?”
妈妈说道。她一只手臂撑在仪表板上,像是要推着汽车帮它跑得更快一些。
“穷乡僻壤的,连路都没有,房子也破破烂烂!”
友理子也记得有这么回事儿。隆司大伯曾经说过,如果那所别墅的位置和品相再好些的话,倒也可以出资翻修一下,让大家都能使用。然而,现状已经是无法收拾,完全成为废宅一座了。
“不过,大伯好像说过,那些书倒是应该找专业书商去看看。”
不管怎么讲,那书可真是多得难以计数。
“大伯说,其中或许有些值钱的书——”
“友理子,你哥哥是不是提到过那座别墅的书啊?”
妈妈真够敏锐!
听到询问,友理子摇了摇头。
“没有啊!不过,那里的书确实太多了!都是叔爷自己搜集的吗?他全都读完了吗?我简直太佩服他了!”
这话不假,千真万确。上次全家去看别墅时,哥哥就在那间图书馆一样的“书房”里不知厌倦地取出各种书籍浏览,还说过——这里简直就像汇聚了全世界的书呢!你瞧瞧,小不点儿友理!这边是英语书,这边大概是法语书。这边是什么语种呢?都是没有见过的文字,这可真像是几百年以前的古书呢!
是啊,妈妈小声地说道。
“大树确实爱书如命哪!”
“咱们上次去过之后,已经快五个月了吧?门锁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爸爸像是刚刚想到,担心地嘀咕着。
“就算是上了门锁,也可以打破窗户跳进去呀!大树一定会这样做!”
妈妈着急了,叫爸爸加快车速。爸爸调整了一下握方向盘的手。
友理子又把手伸进背囊中。
——妈妈完全相信了耶!
——没有办法!做母亲的都会那样想的。
——这都怪我,对吧?
——如果这点儿事你就退缩,以后就会一事无成!倒不如……小姑娘——红皮书说道。
——现在先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根本不困。
——那你告诉我,你对那所别墅的主人你叔爷,有多少了解?
——你还不知道吗?你是我叔爷买的书呀!
——所以,我就想核实一下我和你掌握的信息嘛!回忆一下就行了,不必解释。
友理子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按照红皮书所言,回忆了有关叔爷的情况。
初次听到此事儿,是在去年天气还很炎热的时候。晚饭时,爸爸说出自己还有个叔父。
爸爸的爸爸——友理子的爷爷是个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可如今却说“好像有”,这岂非怪事儿?
“情况非常复杂,所以,老爷子之前对我也保密呢!”
爸爸向妈妈解释道。
据说,爷爷小学四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之间,曾经有过一个非血缘关系的“弟弟”,是爷爷的父母收养的孩子。
“那是我爸爸的爸爸职场上司的孩子,并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爸爸在全家一起吃饭时提到了这个特定的话题,就对妈妈讲述起来。这个特定话题中,有很多内容连友理子也听不懂。而哥哥无论听懂听不懂,都不会流露在脸上,他似乎根本就不感兴趣,只是自顾自地大口吃饭。其实他在仔细聆听,友理子自然明白这一点。因为,当友理子用询问的眼神暗瞅哥哥时,哥哥总是用眼色告诉她:“你不必懂……如果你一定要弄明白,过后我再告诉你吧!”
“经过了很多周折和争执,他从婴儿时代就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总也没能有个归宿。最后,曾祖父终于接受委托,把他收作了养子。”
据说爷爷的爸爸在这方面是一位“大度能容之人”。有人说是正式认领,有人则说不是。孩子的妈妈呢?说是自己一个人无力养育,就跑掉了。
爸爸妈妈快速地一问一答。
“他年龄有多大?”
“比老爷子小一岁。”
“那,还真是兄弟俩呢!”
“要是相处得好倒还可以。”
遗憾的是,那位养子到了森崎家,还是未能和睦相处。
“还好,头几年过得蛮不错,所以比到别人家强多了。”
“挺可怜的!”
据说爷爷跟那位养子经常干仗。
“我爷爷好歹把他送进了高中,可他很快就辍了学,不久就离开了森崎家。”
他没有履行正式的领养手续,所以不牵扯户籍等问题。只是,此人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是忘恩负义!老爷子郁闷了好长时间,奶奶也很忧伤。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爷爷彻底忘掉了那位养子,长大之后自己也当了父亲,现在又当了祖父。爷爷的爸爸妈妈早已长眠于九泉之下。
那位养子的名字叫水内一郎。
“这种姓氏很少见啊!”
“据说那是他亲生母亲的姓氏。”
这位水内一郎已经去世了。
“就是上个月的事情。那位被指定为遗产代理人的律师,跟老爷子取得了联系。”
水内一郎留下了遗嘱——说是要把遗产的一部分,赠予孩提时代养育过自己的森崎家。
“遗产……他有好多钱吗?”
妈妈瞪大了眼睛,筷子还没从嘴里抽出来。
“据说炒股赚了大钱呢!他摇身一变成了富翁。人生真是难以捉摸呀!他连高中都没有好好读过,也没有亲人,居然能获得那么大的成功!”
水内一郎是独身一人,没有任何亲属,他的遗产,大部分都捐献给了慈善机构或团体。
“老爷子感动不已呢!这个一郎啊!要是老爹老娘都健在的话,该会多么高兴啊!”
“那钱,真能拿到吗?税费怎么办?别搞不好税费还交得更多呢!”
“不要紧!税费全都交给律师处理。据说咱家真能拿到已经说定的那部分遗产呢!”
“不是咱家拿,是老公公拿嘛!”
爸爸没正形儿地笑了笑。
“不过嘛,反正,早晚都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东西。”
这是第一阶段的消息,后续消息隔了大概一个月时间。某天晚上,隆司大伯下班回家时顺路过来。他说,哦,几天不见,你俩又长高了嘛!大树还在努力打棒球吗?隆司大伯详细地说明了情况,但爸爸似乎相当失望。
“这算什么呀!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老爷子也这么说呢!世上根本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据律师解释,办完各种手续之后再缴纳税费,水内一郎留给森崎家的遗产就只剩下关东北部深山里的旧别墅了。
“虽说是别墅,其实他本人就定居在那里呢!”
“哦,他就死在那儿吗?”
“不是,他死在旅途中,在巴黎。”
在塞纳河边一家古旧书店里,水内一郎死去了。他在山丘般的旧书峡谷中忽然倒下,店主赶过来时他突发心肌梗塞已经气绝身亡。
“他在此之前健康状况就不太好,本人也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连遗嘱都写好了。”
据说他经常去巴黎,还去世界各地旅游呢!
“他有花不完的钱。独身嘛!除了外出旅游,回来后就关在那所别墅里。他不爱与人交往,连朋友熟人都没有,只跟那位律师打交道,而且是在有事要办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就连一起喝杯酒的机会都没有呢!”
大富翁、不爱与人交往的隐士——律师如此评价。据说,水内本人也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那,海外旅游就是他唯一的爱好了吧?”
“不不,旅游只是手段而已,书籍才是目的。书籍!而且都是古旧书籍。”
周游世界,走访古旧书店,找到中意的图书就挨个儿买,价格不是问题(隆司伯父此时采用了挥金如土这个词语),他连续不断地买书。
“为了收藏书籍,他除了居住的别墅还有三处房产。那些可是没有留给老爷子啊!”
别墅里的书堆积如山。
“他格外看重的书籍都收集在那里。”
总之,先得过去看看情况——隆司伯父说道。
“老爷子完全没了兴趣,甚至觉得这事儿太过麻烦。他叫我全权处理,真是没办法。”
“真不好意思,哥哥!”
“要是那所旧别墅收拾收拾还能用,我们大家共同拥有,也是可以的嘛!放暑假可以去那儿聚会,吃烧烤。”
妈妈插了几句嘴:“既然是富翁,或许还有不少好家具呢!帮我看看吧,哥哥!”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就这样,隆司伯父又联系过几次,可每次的消息都让人兴致大减。那座别墅岂止是破败不堪,简直让人诧异——它居然还能支撑住。说到家具,也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玩意儿,房间里到处是垃圾。主人好像连一个帮工都未曾雇用,也不知吃饭问题是如何解决的。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汩汩流出混着红铁锈的液体。
那些书怎么样了呢?书确实多得堆积如山。一楼里面那个最大的房间,就是图书室,整个墙面都是固定书架,上面塞满了书。书架里塞不下的,就堆在地板上。
“我只粗略地看了一下,好像都是外语书籍。那些书到底能值多少钱,外行人恐怕估算不来。”
或许会有值钱的?——确实,当时这么说来着。
“还是得找个书商过来看看才行。可是,那个地方也太难走了!根本不是什么别墅区,也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孤零零盖了一座屋子,周围什么都没有。道路也是走到半截就成了私家小路,没人收拾。我们又出来找到家庭用品商店,买了几把镰刀和柴刀才摸了进去,简直把我们累惨了!”
既然这样,倘若冒冒失失找来书商过去,还不知得花多少佣金呢!爸爸苦笑着说道。
在那种地方,那种房子里,在无数的古旧书堆中,水内一郎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他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他不感到寂寞吗?最先说出这话的是哥哥。
“咱家人也去看看嘛!”
他开始频繁地央求爸爸,妈妈表示赞同。
“孩子他大伯和婶子都是淡泊之人,也不会有什么欲望,就算有什么好东西也可能未曾看到。我也想去看看呢!你不想亲眼看看吗?”
“可是,阿勇哥哥他们也去看了,不也都目瞪口呆地回来了吗?”
阿勇是爸爸的二哥,他跟第一个妻子离了婚,跟第二个妻子还没有孩子。他两口子都有工作,在兄弟当中是最最富裕的,爸爸妈妈都认可这一点,但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了一点儿。
“阿勇他们虽然有些眼力,但说到底不过是时尚派。他们喜欢的是奢华玩意儿,古董和古旧家具连看都不看。”
在做出重要决策时,妈妈的意见总是被优先采纳,所以遵照这项铁的法则做出了决定,十二月初,友理子全家便去那所问题别墅参观——探险。
那一天,虽说走路已不再需要斧头,镰刀还是必不可少。想到这里,友理子突然醒过神来。
“那条路还能走吗?”她问坐在前排的爸爸妈妈,“要是又长满了杂草,怎么办?”
“上次去时跟伯父借的镰刀放在后备箱里了。”爸爸答道。
“多亏你想到,友理子。”
“大树已把草割了,没问题的!”
妈妈快速地叨咕着,不知何故爸爸没有应声。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路上几乎没有车辆,他们时而超越大卡车,时而被大卡车超越。有一辆大卡车侧面厢板涂抹着各种各样的鱼类图画,跟友理子他们的车并排行驶了一会儿就从前面的坡道开了下去。
红皮书开始发话。
——听起来,我的伙伴们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别墅里呢!
——嗯,太好了!
——刚才说到的隆司,我也记得呢!他进过那个房间,夫人跟他一起,但是没有孩子。
这是指友理子的堂兄堂姐。
——他们比我和哥哥年龄都大,很少再跟父母一起出行。
其实,哥哥也一样,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一提到“全家出行”他就没有好脸色,有时会找个借口躲开,有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应酬。可是,跟棒球队伙伴或同学们一道出行,他却表现得特别踊跃。
“哎,孩子他爸,”妈妈仍用那种急切的语气询问,
“那所别墅最后怎么样了?孩子他爷爷接手了吗?”
“可能接手了吧!”
“办过正式手续了吗?”
“我想是的。”
“那,如果大树真的在那里,就不会触犯法律——犯下非法侵入罪了。那是他爷爷的别墅嘛!”
妈妈快嘴快舌地下了结论,便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爸爸似乎想补充一句,但欲言又止,只顾专心地驾驶。
真是不可思议。红皮书说道。
——小姑娘的家人似乎并不了解那个遗留别墅的人,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亲近感。
——是呀!我们本来就不了解那个人嘛!
——可是,不还是称呼叔父和叔爷吗?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友理子也思索了一下。
——那可能是因为水内或一郎不太好叫出口,这样反倒能营造亲近的氛围。
——是那样吗?
——嗯。爷爷就是直呼其名,而且说他们曾经是一家兄弟,所以我们也就那样称呼了。
其实爷爷也曾说过,他已是作古之人,把他当作亲属对待也算是最起码的祭奠。奶奶又开始操心了,她说,那每年的忌日怎么办?就在咱家办吗?
忌日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个人啊,确实太孤独了!
——你是说我叔爷吗?
——嗯。自从我去了那所别墅,虽然只过了三年,但我立刻明白他是个孤独的人。
但有人说他并不寂寞。
——孤独却不寂寞吗?
回应尚未传来,友理子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你说过“英雄”也和你一起待在那所别墅,对吗?这就是说,“英雄”也跟你一样是书吗?
红皮书轻声回答——是啊!
友理子把手使劲摁在书上才能“听”清楚。)一它是我叔爷买来的“书”,对吗?
——嗯,从哪里买来的我不知道,但伙伴是谁,应该知道的吧?)一那为什么叔爷平安无事呢?他为什么没被“英雄”附体呢?
汽车驶下高速公路,进入了路灯和广告灯箱辉映下的街区。此时还难以判明夜空,但是,应该能够看到周围高高低低的山丘。爸爸汽车导航画面上显示的大型建筑标志,已变得寥若晨星。
——这个问题太难解释了!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英雄”的主体并不在这个“圈子”里,它已被牢牢地封禁在另一个地方了。
一辆警车从岔道转弯过来,与友理子他们擦肩而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交警向后挺着脖子观望着这边车内。爸爸顺畅的驾驶动作毫无动摇,妈妈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警车的存在。友理子从后视镜中看到,妈妈紧盯前方的笔直目光中有一种令人畏惧的神情。在那双眼眸中,一定映照着遥远前方山中的那座别墅。说不定,妈妈已看到昏暗房间的某个角落亮着一盏手电筒或蜡烛光,好像是哥哥裹着旧毛毯在瑟瑟发抖。
——可是,“英雄”具备了其他书本所没有的功力!
而且,在小姑娘居住的这个“圈子”里,还流传着几册可以传授那种功力的抄本。它们虽然不是“英雄”本身,却可以算作“英雄”的一部分,或是具有影响力的“书”。
森崎大树在水内一郎别墅里遭遇的就是这种抄本之一。
充满玄幻色彩的故事!听过之后,却无法再置若罔闻。
——尽管“英雄”的主体已被封禁,但那抄本还在流传,那般封禁岂不毫无意义了吗?
对于特爱较真的小学五年级学生的追问,红皮书毫不畏惧。
——没有的事儿!如果放任自流的话,抄本毫无疑问会在所有的“圈子”里流传,且会毫无节制地蔓延。如今,之所以仅剩下寥寥几册,就是因为“无名之地”把“英雄”的主体封禁起来了。
“无名之地”!
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这是怎么回事儿?友理子掌下运力刚要深究下去,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放在膝头上的背囊滑落了。
汽车驶入了尚未铺装的砂石路,爸爸在驾驶席上全力以赴,妈妈更加使劲地撑住了仪表板。
“快到了吧?爬上这个坡道……对吧?”
“只有一条路嘛!”
友理子一边保持平衡不从座椅上滑下去,一边艰难地捡起了背囊。
车窗外笼罩着漆黑的夜幕,两道灯柱在夜幕中上下跳动。这样一来,浮现在灯光中的树林也随之摇曳枝条、扭动着根茎舞动起来。在这种时候是谁把光亮带进大山里来?在这种时候是什么人踏人树林还得开灯?刷拉刷拉,嘁嚓嘁嚓,树林里发出了一阵骚动。友理子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挺直了脖颈。
陡然之间,别墅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刚才还不见踪迹,现在猛然闪现,就像沉睡的动物被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醒,突如其来地进入视野。
夜空漆黑,山间昏暗,树林幽暗,别墅则显现得更加暗郁。友理子想,那是因为黑暗被幽禁在了里面?天空、大山和树林都是自由的,但别墅里面的黑暗却被幽禁了。就因为无法脱离幽禁,它们才折叠、重合并高度凝缩了起来。
在幽暗的压迫下,叔爷遗留的别墅似乎比初次来访时倾斜得更加厉害。
汽车停了下来,爸爸关掉了发动机。
“友理子,下车啦!”
不知何故,友理子像要穿上防弹背心似的紧紧抱住了背囊。
为了靠近别墅的门厅,爸爸不得不动用割草镰刀。杂草疯长,格外茂盛,且没有芟过的痕迹。
这段距离比刚才短得多,坡度却更加陡峻,所以汽车开不上去。上次全家来访时,友理子刚上坡就摔了一跤。就在摔倒的同时,她发现了曾经铺路的痕迹,富有光泽的整洁路石残片散落在草丛之中。
那是哥哥在扶起友理子时发现的,他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在清楚地看到别墅内外全都荒芜凋敝时,他才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爸爸妈妈。
“水内先生过去是大富翁,现在可能已穷困潦倒了吧?”
爸爸妈妈也去看了看路石残片,面面相觑。
“维持这座房子也挺不容易的吧?”
“既然不容易,还不如把那些书卖了去呢!”
他能跑到巴黎去寻购古旧书籍,却不能维修日渐破朽的别墅!
大树、大树!妈妈在爸爸身前身后一手拨开草丛,另一只手舞动着大型电筒放声呼喊。
哎,太危险了!当心割到你的手!你退后!
妈妈充耳不闻爸爸的劝告。
别墅的窗口看不到灯光,妈妈呼唤多次也没什么反应。友理子看到,妈妈眼眸深处幽光闪烁,像是在寻求那并不存在的灯光。妈妈的目光十分强烈,令人感到仿佛会在窗玻璃上反光。
千呼万唤,别墅里没有应答。
门厅有门锁,但并没有锁住。在门把手的上方和门板与门框之间,钉着浅绿色的金属片并挂着提包形状的锁头。崭新的锁具,像刚刚用魔术变出来似的,锃光瓦亮。
这是谁干的?律师?隆司伯父?妈妈尖声逼问。
爸爸回敬说:“我怎么知道?”
“美子,镇静点儿!”
爸爸直呼妈妈的名字,并抓住妈妈的肩头用力摇晃了几下。
妈妈的眼神游移恍惚,双眸深处的幽光消失了,抓着电筒的手臂耷拉下来。
最后是打破了一层门旁的窗玻璃,然后拉开窗户并从那里进入了房内。爸爸在从破口伸进手去扳开月牙窗锁时,手腕被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翻越窗口是身材小巧的友理子最擅长的。进入房内,她闻到了一股灰尘气味,黑暗沉重地压迫下来。友理子接连不断地打喷嚏,以至于不得不用背囊紧紧地捂住面孔。
“大树!大树!”
爸爸和妈妈用电筒照亮各处,呼唤着,寻找着。
透过背囊的薄布料,红皮书的窃窃私语传递到友理子鼻尖上。
——小姑娘,去图书室!
友理子手握的笔形电筒,是某次购物时的赠品,她不得不伸出脚尖一步步探着地板前行并时刻注意避免摔倒。幸亏没有脱掉鞋子,地板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黑暗中看不清楚就踩着它们走了过去。途中,她取出红皮书单手紧紧抱在胸前,又把背囊扔在了脚边。
——穿过走廊,向右转!
原来的模糊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友理子也弄清了房间的布局关系。那间格外宽敞的房间就是图书室。对了,打开这扇门。
门把手顺滑地转动,门扇朝外拉开,带起一股轻风拂动了友理子的额发。
室内本应漆黑一团,可电筒照亮处之外的部位,也还能看到一排排书脊。
它们在发光!放在这里的书本发出星辰般的微光,闪闪烁烁。它们的色调具有微妙的差异,有白色、黄色、蓝色、金黄色、紫色……
抱在胸前的红皮书也泛出微弱的光亮,映照在友理子脸庞上。
“阿久!”
“哦,是阿久啊!”
“你回来啦,阿久!”
呼唤声此起彼伏,从天花板上传来。友理子惊讶地后退一步,脚下又发出一声呼唤。
“阿久,你回来得好啊!”
友理子慌不择路地拔脚就逃,这时抱在胸前的红皮书更亮了一些,发出温暖的光亮。
“不要紧!小姑娘,你别怕,它们都是我的伙伴。”
这里的书本全都会说话吗?
漆黑的图书室里,周围堆放着难以计数的书籍,交替放出微弱的光亮,友理子简直像天象穹顶下唯一的观者。
“阿久,这孩子是谁?”
“你怎么把一个小孩儿带回来了?”
为什么我没有触摸其他的书,耳旁就能听到它们的喃喃细语呢?
“因为,这里是我们书本布设的界域啊。小姑娘!”
红皮书用温柔的嗓音告诉友理子。
“所以不用把我拼命抱紧也可以交谈。小姑娘,你累得够呛吧?在那儿坐一会儿!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友理子吓得魂飞魄散,一时无法动弹。书本们都噤口不语,只是静静地眨着眼睛,好像在等待友理子镇静下来。微光之中,她看到右脚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梯凳,可用来探取高处的书籍。
这是个三层的梯凳,最上层和第二层也放着书。友理子坐在第一层,挺直腰板以免碰到那些书本。
红皮书仍然放在膝头上。
“这孩子的父母也一起来了。请哪位念一下咒语吧!”
红皮书向伙伴们招呼道。
于是,房门近旁的书架上传来了歌唱般的优美声音。只有一个小节,轻声吟唱而已。
别墅中没有了爸爸妈妈四处搜寻哥哥的响动,呼唤大树的喊声也消失了。
友理子跳了起来:“你们干什么了?你们对我爸爸妈妈做什么了吧?”
友理子扔掉书刚要跑出图书室,房门在眼前啪嗒地关上了。
“不要紧的,小姑娘。”
不知道把它掉在哪里了,红皮书话语中带着笑意。
“只是让他们休息一下,睡着了。你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对吗?”
友理子抓住了门把手,扭不动,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门板一动不动。
“真的?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啊,是真的嘛!”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本领?”
“书本具备了将人导入睡眠的功力。小姑娘不也是经常打开书页就睡着了吗?”
没错儿!确实有过坐在书桌前打开课本或参考书就打盹儿的情况。
“要是有趣儿的书,我是不会打盹儿的。”
友理子撅着嘴表示不满,但似乎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阿久啊,这孩子是谁啊?”
友理子的背后,天花板附近传来了询问声。
“她是把《英雄见闻录》拿出去的那个男孩的妹妹。”红皮书答道。
可以分得很清楚,书本们的声线好像都不相同,跟人类一样。
友理子小心翼翼地返回刚才那个梯凳旁边。红皮书扔到哪里了?茫茫星海之中太难寻觅。
“小姑娘,你把电筒灭掉吧!那种光线太刺眼了。”
既来之则安之,顶撞也没多大意思,友理子顺从地照办了。同时,她深呼吸了一下,灰尘钻进鼻孔,她又打了个喷嚏。
这下,她踩到了地板上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包袱皮样的深灰色布头。为避免再度踩到,她捡起布头想放在旁边,手感却仿佛天鹅绒一般,还具有甸甸的质感。
“阿久啊!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友理子的周围,书本们开始交谈了。
“我知道。这孩子的哥哥接触了《英雄见闻录》,他叫大树。大树是一个‘真器’,所以被附了体。”
太遗憾啦!红皮书的语调很沉重。
“我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可是力不从心啊!”
真的很抱歉——在红皮书道歉时,友理子终于找到它的红色闪光,它掉在了梯凳的那一边。
“你的名字叫阿久吗?”
友理子的耳中传来了回答:
“嗯。这是我真名的缩略语。”
阿久解释说,自己是公元前三千年编纂的辞典。
“当然啦,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因为在那个时代,这个‘匿子’里还没有皮革装订的书籍呢!”
这就是说,书中内容相当古老!
“那,你是哪一国的辞典?”
“巴比伦国。”
它说自己是初学者使用的咒语辞典。初学者与咒语这两个词如此组合真有些滑稽,友理子忍俊不禁。
“太奇怪了!这简直像是童话故事。”
红皮书——阿久没有跟着一起笑。友理子的笑声被书本们静默的闪烁吸收殆尽。
“阿久啊,那个叫大树的男孩并不是一个‘真器’,而是‘最后的真器’。”
“什么!?”
阿久发出友理子从未听到过的惨叫声。
书本们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
“大树那孩子不只是被附体了。”
“他成了‘召唤者’!”
“越狱了!”
“发生了越狱事件!”
“‘无名之地’敲起了一响钟声!”
“‘英雄’被解放了!”
“封禁被解除了!”
书本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友理子感到像是被抛进了百鸟群当中。喃喃细语的百鸟群,它们像群星般闪烁着,一齐喃喃细语。
友理子头晕目眩,特别难受,强烈的反胃感觉。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想用手捂住耳朵。
“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
此话一出,书本们都沉默了。
此话穿过手指缝隙,冷酷无情地回响在友理子耳边。
这个世界的末日!
抬头一看,塞满宽敞图书室的书本们像水底宝石般熠熠生辉。友理子一个人沐浴在宝石之光中。
“怎么会是这样?”
这个声音很熟悉!友理子伸展双臂向梯凳那边奔去,然后把阿久捡了起来。
“喂,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家伙们都说了些什么?你说清楚!让我也明白。告诉我!”
友理子抓住阿久甩来甩去,书页哗啦哗啦乱响。她翻开中间的书页把脸贴近,书页上排列着符号似的文字。
“小姑娘,小姑娘!”阿久好像被甩得晕头转向了,声音有些颤抖,“你镇静点儿!你把我摔坏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跟大家说说,你哥哥做了什么事情。”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
《英雄见闻录》是什么?“无名之地”是哪个地方?哪个国家?
“《英雄见闻录》是记录‘英雄’的抄本之一,就是你哥哥从这儿连我一起拿走的那本书的名称。你哥哥像是误解了,以为阅读那本书需要用我呢!”
据说,《英雄见闻录》里面的文字和阿久里面的文字乍一看感觉颇相似,不过仅只相似而已,它们的构思、历史以及编纂的民族与国家全都相去甚远。
“即便如此,你哥哥能看出我是辞典,已经是冰雪聪明了。”
他拿走书时,恐怕并不打算独自解读。
“他是不是还想拿给学校的老师看呢?他可能会说,老师,我找到一本稀罕的奇书!”
“不,阿久啊,你说错了。”
友理子背后有个沉重的声音在主张不同意见。
“在触摸到《英雄见闻录》的一瞬之间,那孩子就已经被玷污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当初就不会要我了。那孩子,当时确实只是对手中的旧书产生了兴趣而已,因为在选择我之前,他还翻阅过其他好多书,并在文字上进行了对比。大家还都记得吧?”
“‘真器’只能是‘真器’!”另一个声音冷淡地甩出此话。
“你不要这样说话。大树是这位小姑娘的哥哥。”阿久十分悲哀。
友理子听不太懂说话内容,但她能够感觉到阿久在呵护自己。
“我的哥哥……”
她抬起头来面对屋内所有的书本说道。她知道书本们都在注视着这边,她感觉到了。
“他在学校把同学……”
友理子讲了森崎大树的事情。大树是个什么样的哥哥,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在学校出事时,友理子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被老师送回家时妈妈失声痛哭。今晚来这里时,爸爸妈妈又谈论了什么……她没了条理,乱了顺序。
即便如此,书本们还是聚精会神地倾听。
“我哥绝不是那种跟同学吵架就动刀子的人!”
这回轮到友理子为哥哥辩护了。
“阿久告诉我说,我哥哥是被坏书附体了。那是我哥从这里拿走的书——《英雄见闻录》吗。那是一本坏书,对吗?他缠附在人身上教人干坏事,对吗?它就是你们说的‘英雄’,对吗?我哥哥就是因为那家伙,而违心地干了坏事!”
我看见过“英雄”。虽然没有看清脸面,但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看见了古怪的尖顶王冠和破烂的披风。哥哥就在他面前把头蹭在了地板上。
“‘英雄’矗立在哥哥面前,挺着胸,昂着头,哥哥被他欺骗了,肯定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哥哥绝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残忍的事情!”
友理子气喘吁吁,话语也断断续续,想诉说的话、想倾吐的事还有很多。
“这孩子想找她失踪的哥哥,想去救他。”阿久补充说,“我们想办法帮助他们吧!”
那些书闪烁的频率愈发快速,色彩时浓时淡。
“我说过这办不到,太鲁莽,但当时还不了解情况嘛!”
不知道发生了越狱事件!不知道森崎大树变成了“召唤者”!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必须有人去追捕‘英雄’。这小姑娘莫非具备了这样的资格?”
书本以沉默回答了阿久的提问,它们只是反复地闪烁着微光。
隔了相当长的时间,大家缄口不语。等到友理子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对面墙边书架的最高处传来了沉重的说话声。
“若是单论资格,你说得倒也没错儿!可让这么个孩子经历更大的艰险,阿久啊,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说话的是一本闪烁着深色绿光的书。它一开口,其他书就屏气吞声减弱了亮度,所以友理子很容易找到它。
“没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问题!”阿久用强烈的口吻反驳道,“这孩子希望去寻找自己的哥哥!”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条路途上会遭遇怎样的艰险。”
“小姑娘是不怕艰险的,对吧?”阿久向友理子求援,“无论遭遇何等艰险,都比回到过去的生活强得多。对吧?”
小姑娘说了,去学校就会因哥哥而受人欺侮——阿久继续说道,“所以她决定去寻找哥哥,就是这么个事情嘛!”
友理子确实对阿久这样说过,然而尚未弄清状况就被要求,“无论经历何等艰险”,她的决心难免会有些迟疑或动摇。或许,要根据“何等”的程度来做出判断。
“寻找我哥哥有那么艰难吗?”
“嗨嗨,怎么?你要打退堂鼓吗?”阿久觉察到友理子的畏缩情绪,“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
“我是下定决心了。可是……”
最让友理子放心不下的,是刚才听到的那句话。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这种事态比一名初中生失踪要严重几十倍几百倍。难道这也要让友理子承担责任?
“阿久啊,你先别说话。”深绿光闪烁着命令道,旋又转向友理子发话,“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友理子。”友理子也仰望着书架高处,凝视着深绿光答道。
“友理子啊!我叫……是啊,你就叫我‘贤士’吧!”
听上去像老爷爷一般嘶哑的嗓音。
“我跟这座宅邸的主人很亲近。”
“你和叔爷——水内先生?”
“是啊!要说来到这里,还有许多伙伴比我时间更长。但论亲近的程度,我可是数第一的。”
水内怎么样了?贤士问道。
“你不知道吗?”
“他离开这里好长时间了,比外出旅游时间还长得多。你告诉我,水内命数已尽了,对吗?”
是的——友理子回答道。他在巴黎的古旧书店里发病倒下,去世了。
“到底还是这么回事儿啊!”
“我以前来过这里,伯父伯母他们也来过。他们来时没有提到水内先生去世的事情吗?”
“确实有不少人进来,看到我们都吃惊不小。但是,他们说话断断续续,而且水内又跟世人断了交往,我还以为他是想给人一种自己已经死去的假象,然后再去别处呢!”
真的死了吗?贤士嘟囔着,听上去有些失落,“我跟水内发生了矛盾,他去巴黎恐怕也是由于这个缘故。”
就是说,人类与书本发生了争执。不过,此处的书本发生那种情况倒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这里来就属于那种场所——友理子继而想道。
“我无法实现水内的愿望,那原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来到这里后,我长时间努力劝导水内,可水内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观点,一直抵触。最后,他怒不可遏,为了寻求取代我的贤士,他又出门远行了。”
既是大富翁又是孤独隐士,还是古旧书籍收藏家,他在寻求什么呢?
“水内在寻求起死回生术!”
这里的状况令人惊愕不已,此话更让友理子大为惊奇。
“让谁起死回生?”
“在遥远过去亡故的、水内唯一珍爱的女子。”
水内一郎的身世孤寂而清苦,但他还有唯一的红颜知己。他一定非常钟爱那位女子!
那位女子已经死去,所以水内力图让她起死回生。
“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买了这么多书来研究吗?”
“是的。水内坚信,如果能把世上所有的知识都汇集起来,总有~天能够找到让死者起死回生的方术。”
友理子巡视黑暗中闪烁的无数光点。是的,这是一套庞大的知识集成系统。
“我告诉过水内,他的这种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起死回生的方术,至少水内所寻求的方术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劝他选择别的故事,他却没有接受。”
“故事”?这个词出现得特别突兀,即便对名副其实的少儿友理子来讲,也感到这个词用法怪异,此处应该使用“方法”、“道法”或者“法术”等词,才恰如其分。
“故事?”友理子以确认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贤士并未做出补充说明,而是飘忽不定地闪烁了一下。
“友理子啊,依我来看,阿久也跟你一样幼稚。阿久很想助你一臂之力,我理解它。但是阿久太幼稚了,还没有完整地把常识传授给你,就冒冒失失地带你来这里了。”
“没有的事儿!”沉默许久的阿久出声了,“你可别把我说成一个愣头青哦!”
“那你也已经把友理子的思路搞乱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被强加了罪名的阿久,不服气似的申辩了一声。
“贤士啊,请您不要训斥阿久。正是因为有了阿久我才鼓起勇气,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在学校里受到欺侮也是现实情况,如果没有阿久,自己恐怕早就崩溃了。
“既如此,我就不训斥阿久了。”
看到贤士这样和颜悦色地表态,友理子也温和地道了谢。她略加思索,再次郑重地道谢。
“友理子,首先我要请你做出一项决定。”
要么现在叫醒爸爸妈妈一起回家,要么谈谈接下来的打算。
“当然,谈完了打算你再走也行。可是说起来,太耗时间了,你还是会担心爸爸妈妈的。这座旧宅很冷啊!”
的确如此,友理子自己也冷得够呛。可是爸爸妈妈毫无觉察,正在沉睡,要是不管他们,恐怕会被冻僵的。
“能不能念个咒语让房间暖和起来?”
“那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贤士的语调中带着笑意,“你是说,你已经不想回去了吗?”
是的——友理子点头应道。
“你真是个要强的孩子。”
这是在夸奖我吗?
“要强的孩子,在学校里还怕受人欺侮吗?那算什么屁事儿?”
“嗯……但是,如今已不仅仅是那点儿问题了。”
“我是感到很好奇,”友理子说道,“单凭能跟书本们对话这一点,我就觉得很了不起,不过,我感到只是才了解了一点儿皮毛而已。”
贤士似乎叹了一口气,“原来是好奇心啊!是求知欲吗?你的眼睛跟你哥哥一模一样。”
友理子心中一阵痛楚,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哥哥和我很像吗?
贤士互换了另外一个名字。“我明白了。”那本书答道。
给房间升温的咒语比给爸爸妈妈催眠用的时间稍长一些,发音也不尽相同。
没过一会儿,友理子的脚下开始升起暖意。书本的魔法!真正的魔法!
“谢谢!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友理子在梯凳上端正了坐姿。
“那就先讲讲‘英雄’吧!”贤士说道。
所谓“英雄”,是你生存这个“圈子”里最美丽、最高尚的物语——贤开始讲述。
“这个我也明白,英雄都是那种人物嘛!”
“他们不是人物哦,友理子!他们是物语!”
“哦。”
“如果人只为存活,无论有怎样的丰功伟绩,那也只是事实罢了。而有了思想,有了讲述,被别人讲述过,才会产生‘英雄’。于是有思想、有讲述、被别人讲述,这些全都属于物语。”
所谓“英雄”,就是构成一切丰功伟绩源泉的物语——贤士说道。
“你所说的‘圈子’中人的‘英雄’,就是从源泉式的‘英雄’故事中产生的抄本一样的东西。”
首先,必须有所谓“英雄”故事的存在!
在人世间做了杰出贡献和伟大事业的人就被称为“英雄”,并被永久地广为传颂。这是因为,那个“英雄”源泉故事的抄本早已被炮制出来。
“如此炮制的抄本仍然属于物语或故事,所以它们给作为源泉的‘英雄’赋予了功力。”
故事是循环往复的,人类历史源远流长,英雄辈出,类型也多种多样,所以他们的伟大功业,为世人颂扬并世代流传至今。因此,作为源泉的“英雄”也功力倍增。
最为美丽、最为高尚的物语(故事)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强大。
“那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吗?如果源泉发展壮大起来,就可以得到更加完美的抄本——这个世界上就会诞生无数的完美英雄。”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确实是了不起的事情。”
最美丽、最高尚的故事在光芒四射的同时,还会产生同等浓厚的阴暗面。这也是“英雄”——贤士解释道。
“这就是一张盾牌的表面和背面,正与负的两面。光明与阴暗面永远是相随相伴的,任何人都无法把它们分开,绝对无法分开。”
光明愈是强烈,阴暗面也就愈加浓厚。
“在‘英雄’的源泉中,阴暗与负面的事物也在蓄积,它也像光明一样不断地增强功力,两者如同竞赛。”
结果会怎样?来自源泉的抄本也会发生同样的变化。
“你所生存的这个‘圈子’里的英雄,也同时具有正负两个方面。”
若负面愈加浓厚,它的抄本的负面也就愈加浓厚且不断地发展壮大。
“光明是善良的事物,阴暗面则是操纵邪恶。”贤士迟缓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俯视着友理子。
“阴暗面增强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凭你的小脑瓜也该想得到。”
遵照贤士的教诲,友理子开始用她的小脑瓜思索。
“那……世界上就会产生更多的邪恶,对吗?”
正是这样——贤士答道。
“这个‘圈子’里,会充溢着无数闪烁灿烂光芒的善良和无数黑暗沉沦的邪恶。”
因此,作为源泉的“英雄”就会在某个时期被封禁。
“如果把源泉封堵起来,新一轮的循环也就停止了。这样,虽无法让已经出现在这个‘圈子’里的正与负的英雄故事枯竭,却也能够防止它们继续增长。”
遏止大规模的循环,只留下小规模的循环。
“比如说,就像关掉水龙头不让水继续流出来?并且,把已经流出来的那部分水——存在水桶之类的容器里就能循环使用?”
出乎意料,贤士笑了,仍然是老爷爷的那种笑。
“你的比喻挺有意思嘛!不过,思路基本正确。”
看来友理子得分了。
“可是,贤士,我不明白,”刚才频繁出现的那个词,阿久也说过好多次呢,“圈子,指的是什么呢?”
感觉像是指世界或人世间的意思,可是,为什么要用“圈子”这个词呢?
“不可以用‘世界’这个词吗?”
“因为世界不是‘圈子’啊!”
因为世界是实实在在的客观状态。
“世界在人世产生之前就已存在,世界并非只靠人世而成立,还有天体和大自然。包罗万象的一切才是世界。而‘圈子’与世界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贤士说道。
“‘圈子’是在人类创造出语言并力图解释‘世界’的那一瞬间诞生的。它是功力也是意志、或希望与心愿,包括这所有的一切。这就是‘圈子’。”
难以理解。友理子为了领会贤士的教诲而苦苦思索。
“那……‘圈子’就是人世间,对吗?”
“人世间是‘圈子’之内的一部分。”
“可是,希望和心愿都是由人来完成的事情啊!”
“但是人对世界上看不到的东西也要做出解释。对吧?这样一来,有时就会超出人世的范围。所以,友理子啊,‘圈子’就会比人世间更广阔。岂止如此,它现在已经比‘世界’更大。”
比实实在在的“世界”还要大!
力图解释世界、既是功力也是意志的“圈子”无限扩大了吗?
“正是在这个‘圈子’中,故事才得以循环往复。”
没辙了,认输吧!友理子放弃了。
“我理解不了。思路跟不上了。”
贤士并没有像学校里的老师那样训斥友理子。
“还是无能为力啊!你太小了,听听就行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只要有决心把它搞清楚就行了。”
他在布置作业?这倒是跟老师一样。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并不只是人类。对吧?即使是生物,也有其他很多种类呢!”
“有动物们,小狗、小猫等等?”
友理子很喜欢小猫,而哥哥则喜欢小狗——这些不合时宜的回忆在她的大脑中一闪而过。
如果想喂养宠物的话,绝对要养狗!——在这种时刻,哥哥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是啊,小狗小猫会讲故事吗?它们也在力图解释世界吗?不会的吧?小狗小猫虽然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但它们是不会构思‘圈子’的。”
“但是,人类对小狗小猫却非常了解,有很多故事就是以小猫小狗为主角构思出来的。”
“那并不是小狗小猫的故事,而是人类力图解释小狗小猫而构思出来的故事。说到底仍然不是小狗小猫的‘圈子’,而是人类的‘圈子’。”
因为只有人类才构思故事、讲述故事。
“那好,友理子,你再思考一下。”
故事是从哪里产生出来的呢?
那还用思考吗?
“既然是人类构思出来的,当然是从人类中产生出来的啦!”
“从人类中吗?人类的什么地方有这种功力呢?”
“大脑!”友理子“砰”地拍了一下脑袋,“这里,脑瓜。”
“真的是那样吗?”
友理子有点儿困惑,然后把手捂在胸口。
“那在这儿!心,就是Heart。”
嗯!友理子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是心吗?心是在你身体的哪个部位呢?你能指出来吗?”
“我说了嘛,在胸膛里呀!”
“可是,那里只有称之为心脏的一种脏器啊!”
它现在也是有节律地搏动呢!友理子的手掌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律动。
“友理子啊,故事中是有源泉存在的,它是在人类力图解释世界的一瞬之间与‘圈子’同时诞生的。所有的故事就在这里产生,从这里流入‘圈子’中,然后在‘圈子’里循环。”
源泉!难道这里还会有水龙头吗?
“真是稀奇古怪的事情。故事是人类构思出来的,所以源泉不可能存在于别的地方。”
“有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源泉。”
“你瞧!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友理子伸手指着贤士,快速地插嘴说道。
于是,贤士的语气中含有了一种劝诫的意味——你要仔细地听我说的话!
“虽然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源泉,但全都是一样的。尽管与人数一样多,却仍然只有一个,因为力图解释世界的意志只有一种。一个‘圈子’里面只有一个源泉。”
这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这种源泉叫做‘无名之地’。”
终于出现了——无名之地!
友理子抬起头来,用力地睁大了眼睛。虽然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但她很想了解它。
“那里是一切故事产生和回收的地方。”
像“英雄”这种总源性的故事,也是在“无名之地”曾被封禁——贤士继续说道。
“守卫封禁地的是驻守‘无名之地’的卫士们,他们被称作‘无名僧’。”
“他们是和尚吗?”
对于友理子的询问贤士先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词语。
然后他答道:“外在形态就是那个样子吧。”
不过,原本他们就是没有名字的。
“只是曾经造访过那里的‘圈子’里的人们这样命名,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外形与僧人相似。”
“他们是不是为神明服务的人?”
“‘无名之地’是没有神明的。”
那里只存在构成一切“神明”的源泉的故事。
“不管怎么说,‘英雄’的总源即主体也被封禁在那里。”
友理子还想更加详细地询问有关“无名之地”的情况,可贤士却像要制止她似的抢先把话题转了回去。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圈子’里存在着业已流传的‘英雄’故事,它们在循环往复……”
关乎封禁的“英雄”主体而编写的抄本,也在“圈子”之中。
“前者是人类的记忆,后者是人类创造的记载。你明白它们的区别吗?”
似乎明白——友理子点了点头。
“记载与记忆相互补充,既可以根据记忆来创造记载,也可以凭靠记忆补充记载中欠缺的部分。而且,还可以根据记载来编造新的记忆,哪怕是原始记忆中所不存在的事情。”
因此,即使关闭了总源的水阀,业已流出的“英雄”故事也不会枯竭。
“不过,只要封闭了主体,阴暗面就不会浓厚到爆发危机的程度。另一方面,光明也无法照耀到‘英雄’主体曾经自由的时代。”
此即“圈子”内和谐机制的保持——贤士解释道。
“但人类这种动物,似乎永远无法领会这个朴素且至关重要的法则。”
贤士的语气中透出慨叹。
“自古以来,人们永无休止地追捧‘英雄’。倘‘英雄’遭到了封禁,人们急切的追捧心反倒变本加厉。他们追求着、寻找着,处心积虑,要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们所依据的线索就是“抄本”。
阿久告诉友理子,虽然“抄本”并非“英雄”本身,但却是“英雄”的一部分,或是具有影响力的一种“类书”。
“其中既有为‘英雄’而编纂的抄本,也有为‘英雄’的丰功伟绩而编纂的抄本,还有遭遇了‘英雄’的人们的见闻录。”
友理子亟不可待地插嘴发问:“那《英雄见闻录》呢?是什么样的抄本?”
“那是一本极为浅显易懂的见闻录。”
说是浅显,对于孩子却已非同小可——贤士苦不堪言似的补充道。
“它作为书本成形刚满一百年,还很年轻呐!对孩子来说也算适合。”
友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阿久,她知道阿久也在看她。两人对视——孩童与“年轻的书”的组合。
“通过这些抄本,人们对‘英雄’主体的功力可窥一斑,并且能够获得它的部分功力。”
于是就会被黏缠附体!
“当然,并不是所有接触抄本的人都会被附体,被附体的人必须具备某种资格才行。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真器’。”
森崎大树也是“真器”!
“那……‘召唤者’呢?他与一般的‘真器’有什么区别呢?”
前面也曾出现过“最后的真器”的说法。
“友理子啊,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但你的性子太急躁了,你可不能急于求成啊!知识是要通过身体力行来掌握的,鲁莽行事,失去的东西会更多!”
受到了批评,友理子乖顺地缄口不语。
“正确地说,人要想成为‘真器’,接触抄本且被它附体而成为‘真器’所必备的要素不是别的,正是暴怒。”
贤士平平淡淡地继续讲述。
“‘英雄’的阴暗面所最喜爱的,正是人的暴怒情绪。”
“那就是说,有人也让哥哥产生了暴怒情绪?”
这似乎又是个急性子的提问,没人理会。贤士虽未正面回答,却指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仅仅是你,生存在这个‘圈子’里的人类都总是把‘英雄’这个词语作为美好善良的化身。”
所以,人们只看到“英雄”闪光的正面即称之为“英雄”,平常使用“英雄”一词的时候都是指善良的正面。
“因此,当我们这样谈论‘英雄’的真相时,就会感觉有些费解并困惑。你也是这样的嘛!”
大概……是这么回事儿吧!友理子大脑中仍然理不出头绪来。
“是啊……”
“那好,我们来改变一下称呼。你以前所知道的美好善良的‘英雄’就称作英雄,而‘英雄’的阴暗面即邪恶的负面就称作‘黄衣王’。”
黄衣王?——友理子重复念叨着,仍不知所云。阿久在旁边告诉她,如果用小姑娘所使用的语言来表示就是如此这般几个字。
这样一来,友理子也找到了感觉。的确如此,友理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古怪的家伙,头戴王冠似的帽子,身上裹着披风——尽管看不清那披风的颜色。
“这个‘圈子’里有个‘编织者’比你出生的时间还早。”
就是编写故事的人——阿久又为她做了解释。
“就是作家吗?”
“不只限于作家,但大致如此。”
看到友理子领会了阿久的注解,贤士继续讲述。
“那个‘编织者’作为真人肉身,会尽可能地接近‘英雄’的真实,并把它编织成一本书保留下来,这就是《黄衣王》。”
它不是小说,而是戏剧。
“有些人知道它会把读者引向毁灭,所以极为痛恨和惧怕。另一方面,也永远有人在追寻它。”
“那就是说,那也是‘英雄’的抄本,对吗?”
“正是这样。它还是功力最强的抄本之一呢!”
贤士似乎在微笑。他批评人十分严厉,表扬人却和蔼可亲。
“因此,我们把‘英雄’的阴暗面称作‘黄衣王’。”
从这里开始,往后我们就使用这个名称吧!
“‘英雄’的主体会根据看到他的人随意变换模样。”
也就是说,他会采用看到他的人所寻求的模样。
“所以吧,友理子啊,‘英雄’未必会装扮成王者的模样,也未必会穿黄颜色外衣。你那次看到时他戴着王冠,裹着披风,那可能是因为你哥哥在寻求那种模样。你哥哥认为功力超强的人物形象就应该是戴着王冠,裹着披风。”
友理子开始努力回忆哥哥钟爱的漫画、电影和小说,莫非其中也有戴王冠、裹披风的大王出现?
“也许会是这样。我觉得这可能就是王者风范。”
友理子感到,自己根据“功力超强”这句话来想象其他模样有些困难。他该不会是总理大臣吧——那就应该是西装革履的大叔了。其他的……对了,穿着军装的将军?还是大王的形象容易想象,而且电子游戏中也出现过。
“我明白了。驱使哥哥那般恶劣行径的,应是‘黄衣王’。”
邪恶的超强功力!
“那好,友理子,这里请你再思考一下,”贤士启发她说,“如果你被剥夺了一切自由,并被无限期地幽禁在固定的场所,你会希望得到什么呢?”
这个用不着深思熟虑,友理子即刻回答。
“我希望得到自由!”
“黄衣王也怀有同样的愿望。”
为此他必须拥有功力,拥有突破封禁的功力。
“黄衣王通过存在于‘圈子’里的抄本栖居在‘真器’中,汲取‘真器’的功力,就连‘无名僧’也无法阻止这个行动。”
“为什么呢?只要把抄本全部收回不就行了吗?”
“把散布在‘圈子’里的所有抄本都收回?”
“是啊!”
“那要耗费漫长的时间,且徒劳无功。”
“为什么呢?”
“人们会隐藏抄本,或继续复制抄本,接二连三,持续不断……”
友理子一脸愁容,在堆满书本的黑暗的图书室中,这个小女孩光滑洁白的额头上刻满了皱纹。
“那,干脆把‘英雄’这个故事本身收回来呢?不仅是关掉水龙头,把存在桶中的水也全部收回。”
停顿了一次呼吸的间隔,贤士沉稳地反问:“那样的话,‘圈子’里的善良人物及其功绩不也消失了吗?”
如果把英雄的故事全部收回的话。
“可是……只把邪恶收回不就行了吗?”
“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在哪里划分界限呢?”
友理子有点儿生气了:我是小学五年级学生,这么难的题目,学校还没教过呢!
“也有人即使接触了抄本也不会变成‘真器’,还有人即使对抄本着迷也会从此大行善举,还有一些人觉察到抄本的危险,从刚才所说相反的意义上为了不让人们看到抄本而东奔西走。”
友理子求救似的看了看阿久。阿久毫不含糊地沉默着,甚至……好像在躲避友理子的视线。
“不管怎样,很难让‘圈子’里的故事枯竭。刚才不是说了吗?‘圈子’,跟故事是一回事儿,故事消失,‘圈子’也就消失了。如果用你能理解的话说,那就是文化和文明全都从人世间消失了。”
那里就只剩下实实在在的客观世界和作为动物的人类。
尽管有些不太情愿,友理子还是接受了。
“如此这般,‘黄衣王’就通过抄本积蓄了功力,”贤士继续讲道,“从古至今持续不断地蓄积,不断地涌现‘真器’,并且完成了增强‘黄衣王’功力的过程。”
“比方讲是怎样一个过程呢?”
“你认为是怎样一个过程呢?”
坦率地说,友理子的头脑中和心中早已是千头万绪,再也无暇考虑新的问题了。她恼羞成怒,简直要哭出来了。她已经疲惫不堪。
友理子身后不远处,有个温柔甜美的女性嗓音小声说话。
友理子回过头去。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战……”那个嗓音道,“战!”
战……?战争吗?
“你是说,被‘黄衣王’附体的人都会发动战争吗?”
友理子交替审视贤士的深绿光和温柔甜美嗓音发出的淡紫光,同时大声地反问道。
“就是现在,你所居住的‘圈子’里也在频繁地发生战争啊!”
“这个国家不会有事儿的!”
“我说过了,是在‘圈子’里发生战争。”
报纸上有过报道,新闻中也有过报道。
“而且,‘战’并不仅仅意味着战争啊!”女子的甜美嗓音。
“人与人互相残杀,人与人争强斗胜,这些都是战争。”
“那,事件之类也算吗?比如说犯罪之类。”
“是呀!”女子嗓音悲伤地颤抖着。
“只要有一个人被杀,那也是战争。”
森崎大树杀害了一个同学,还把另一个刺成了重伤。
贤士说道:“‘真器’之间每次发起战争,‘黄衣王’就可以积蓄力量。几年、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不断地积蓄至今。”
“打破封禁需要多大的功力呢?”
“需要毁灭一个星球的功力!”
所以,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消耗了很多很多的“真器”。
“友理子啊,无论多高的宝塔,坚持攀登总会到顶。无论多深的洞窟,持续下雨也总会灌满。”
增强“黄衣王”打破封禁功力的最后“真器”!
终于,友理子完全理解了。
“那正是最后的真器——‘召唤者’。”
打破封禁而越狱的“黄衣王”,借助最后的“真器”躯体降临到这个“圈子”里。
“是你哥哥成全了‘黄衣王’!”
友理子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图书室里并不寒冷,可她却无法抑制浑身的战栗。
“那,我哥哥……”
书本们闪烁着无颜六色的亮光注视着友理子。
“他在哪里?如果是在‘圈子’里,那就是在人世间,对吧?”
谁都没有应答。
“连你们都不知道吗?”友理子发出绝望的叹息并询问道,“无法推测吗?没有一点儿线索吗?”
“实在抱歉。”那个女子的甜美嗓音喃喃细语道。
“‘黄衣王’未必一直借用你哥哥的躯体,”贤士说道。“你哥哥作为‘最后的真器’,也许早已被吞噬殆尽了。”
“贤士,没必要说得那么恐怖嘛!”阿久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插嘴了,“小姑娘太可怜了!”
“阿久啊,你把友理子领到这里来就是一个错误。”
阿久懊悔地沉默不语。
“并非没有一点儿线索。”
听贤士这样说,友理子猛地挺起身来,马尾辫重重地抽打在脊背上。
“真的吗?”
“如果你去‘无名之地’,无名僧或会告诉你一些情况,或许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呢!或许……你也能帮帮他们呢?”
友理子想起来了,阿久曾经说过自己好像具备这种资格……
“因为你跟‘最后的真器’有血缘关系,而且你还是个小孩子!”
“为什么成年人就不可以呢?”
“因为成年人已经浸染了过多的故事,想要涉足‘无名之地’,恐怕连人形都难以保住。”
“我搞不明白。不过,除了我以外别人都不行,对吧?爸爸妈妈也不行,警察军队也不行。
“你也可以不管这些,友理子!”
话出意外,令友理子瞠目结舌。
贤士,你说什么啊?
“你太小了,太弱了,没必要挺身而出承受这么沉重的负担。”
“可是,如果放任自流,这个世界不就毁灭了吗?”
“是这个‘圈子’毁灭!”
“不就是说法不同而已吗?”
“这个‘圈子’毁灭了,还会形成新的‘圈子’呢!而且啊,友理子,这个‘圈子’也不是一眨眼就能毁灭的,还有时间。”
友理子还要成长,长成大人,也许还有足够的时间讴歌人生。
“你切莫忘记,越狱的可是‘英雄’啊!他可是‘英雄’和‘黄衣王’二者合一的故事。如果是这样,那他在这个‘圈子’现形时,可就不只是‘黄衣王’孕育的巨大邪恶,‘英雄’所具备的强大善良也会现形。”
这就是说,友理子所生存的“圈子”并不只是单方面被毁灭。
“将会发生善与恶的战争,对吗?”
贤士闪烁了两下,就像是点了点头。
“在这场战争中,可能会有众多人们来参加,而不是你一个人去战斗。即使你想战斗,也要等到长大成人。”
阿久放出强烈的光芒,像是要吸引友理子的视线。
“而且吧……小姑娘,在这个‘圈子’里已经有些成年人觉察到‘英雄’的越狱行为,他们不久就会行动起来的。”
“什么样的人?”
“在全世界东奔西走寻找抄本的大人们。刚才贤士不是也说了吗?就是想要找到抄本并隐藏起来的人们。”
“或者是研究抄本内容并力图探究‘英雄’真相的人们。”贤士说道,“他们把学到的知识筑成堡垒,力图保卫这个‘圈子’不受‘黄衣王’的侵害。”
追踪“英雄”,为捕杀‘黄衣王’而孜孜不倦地搜寻和钻研的人们。
“我们把这些人称作‘狼人’。”
因为他们嗅觉灵敏,因为他们拥有不知疲倦的双脚。
“所以呢,你就把这事儿交给他们去办吧!小姑娘就不必操心费力啦!”阿久努力发出爽朗的语调。
友理子仔细琢磨两本书交替发出的话语并深深地思索。其实,她脑袋里依然是一团乱麻,虽不至于一片空白,但也不在状态,尽管本人聚精会神,力图达到深思熟虑的境地。她一边撩起垂下的散发一边吸溜鼻子。
“那些‘狼人’们会帮助我哥哥吗?”
终于,友理子的思绪达到了这一步。
贤士和阿久都没有应答,那个温柔甜美的女子嗓音也一直沉默。
“这不可能,对吗?”友理子自问自答道,“他们不会帮我的,对吗?”
时不我待,否则,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既然这样,还是得我去。我必须去救哥哥!”
斩钉截铁地说完,友理子浑身为之一振。
堆满图书室的无数书本跟友理子一起颤抖,仿佛发出了叹息。
“说了半天,还是这样的结果啊!”
贤士的话音在回响,友理子抬起了头。
“你已然进入了‘英雄’的故事当中。”
我是——英雄?
“你可切莫忘记啊!即使勉为其难,你也要时刻牢记这件事情。你要朝思暮想,铭刻在心。‘英雄’与‘黄衣王’就是一张盾牌的正面与反面!”
“贤士,你是动真格的吗?”阿久插嘴道,“她还这么小啊!”
“把友理子送到‘无名之地’去!”
“贤士!”
“不会有事的,阿久!”友理子轻轻抚摸一下阿久,“我会努力的。我不是孤军奋战,或许会在‘无名之地’找到伙伴呢!而且,现在虽然见不到,在寻找我哥哥时说不定能遇到‘狼人’。”
虽然现在我只是孤身一人。
“那样的话——对了!”阿久兴奋起来,“你先在这边找找‘狼人’怎么样?水内应该了解‘狼人’的情况,不是有人来过这里吗?”
“真的吗?”友理子的心中也点亮了希望之灯,“应该是水内的熟人,对吧?”
“住在哪里?姓甚名谁?我们不得而知,”贤士说道,“水内对‘狼人’非常警惕,没有招引他们进来。”
以前确实来过几次那种客人,但叔爷总是闭门谢客。
“他说不定在别处接待过呢!”阿久仍不放弃。
“或许写过什么东西留下了?”
“地址簿之类吗?”
“是啊,是啊!你知道吧?”
友理子并不知道。而且,如果叔爷真的有那个,则极有可能在巴黎发病倒下时就带在身上,也不知道是谁在保管。
“如果是这样,先决条件就是找到此人。叫醒小姑娘的父母!”
友理子困惑了,这听起来倒像是个绝佳方案。可是,那就首先要让爸爸妈妈相信这种天方夜谭般的故事。这得耗费多少口舌啊?
“阿久,你能不能像对我一样向爸爸妈妈解释清楚?”
“当然可以啦!”阿久答道。
贤士又插言了,“友理子的父母即使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也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嘛!”
“阿久啊,你再冷静冷静。你也应该明白的。”
成年人如果被放在友理子的处境中,他们宁可怀疑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头脑。
“……是啊!”
贤士说得没错儿。友理子闭上了眼睛。
“事已至此,不能再迟疑了。”
话音一落,友理子从梯凳上站了起来。
“那么,友理子,先制作你的分身吧!”
“分身?”
“如果你独自去外地,难道爸爸妈妈不会担心吗?”
哦,是啊!不过——
“分身?是什么感觉?”
“好啦,你就看着吧!”
“芭捷斯塔呢?”贤士呼唤道。
友理子左侧里面齐头高的位置有了应答。
“小姑娘,向前迈一步,双手伸出来。”语调轻快的女子嗓音。
“我要跳下去了,接住!”
友理子按照指令做了。于是,一本天鹅绒触感的黑色书本落人手中。
“来!开始吧!把你的头发给我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