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行人踏人地坑的同时,阿什发出了尖锐的警告。跨越界限的那一瞬间,佑俐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她立刻领悟到阿什警告的意义。
这里就是地面以下?这里就是地裂缝内部?不会吧?怎么看都——
“这是在城堡里面吧?”
佑俐等人就站在石墙环绕的八角形大厅中央,回头环顾周围却找不到刚刚通过的人口。从大厅向四方延伸出几条通道,正面角落里有一座带扶手的半圆形舞台。虽说是舞台,高度却有五层楼那么高,左右都有台阶连通。
这座大厅的天花板更高,头部必须完全后仰才能看到。天花板也是八角形,中央浮现出金银与黑曜石拼装的巨大马赛克图案。
“那是现任国王哈芭因二世的徽标!”
阿什仰望天花板说道。他呼出的气息雪白,这里严寒彻骨。
“黑特兰国的王族有兄弟相争的历史,有关情况你还记得吧?所以,王族的徽标也不只是一个。”
大厅墙壁上无数个烛台排列在令人眩晕的高处,蜡烛火苗摇曳着照亮了大厅内部。正面舞台上也安放了一对巨大的烛台,照亮了舞台后墙上的浮雕。不,不只是浮雕。
“这里有人呢!”阿什踏上通向舞台的台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国王的房间接见室。”
他的靴钉敲击着石阶,佑俐紧随其后和碧空拉着手登上台阶。
“原本位于王宫中心的宝座,却被撇在这里丢人现眼。”
在舞台上面,背靠浮雕安放着一把石造宝座,上面还搭着一袭厚实的披风。
“谁?”
面对宝座,倚靠半圆形扶手,瘫坐着一个身穿银质铠甲的骑士。在他膝边扔着巨大的双刃宝剑——剑柄上还带着一只胳膊!
穿铠甲的骑士是独臂!蜡烛光照之下,飞溅的血迹呈现黑紫色。血迹几乎全都凝固了,但血泊仍然发黏。
阿什蹲在骑士身旁。
“我是搜索队员,城堡里的人们怎么样了?”
在近处察看,骑士铠甲上还有精雕细刻的图案,剑柄装饰也很漂亮。他一定是个身份较高的骑士。
“全都死了。”
骑士勉强维持着呼吸。他不仅胳膊受伤,面部也已血肉模糊,而且不是刀剑或矛枪的创伤,就连铠甲的躯干部,都有深深的划痕,像是獠牙利爪抓挠撕扯所致。
“也可能还活着就……已被黑暗吞噬,变成了怪物。”
他每挤出一句话,都仿佛是在吐出残剩无几的生命。
“你不能再说话了!”
佑俐和碧空想让骑士躺下,但他用那只独臂不耐烦地挡开了。这时他们发现,骑士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
“城堡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由于邪恶的魔法……房间全都错乱,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我们原本蒙着眼睛也能到处走,可现在却连出口都找不到。”
骑士痛苦地喘着粗气,把脸转向宝座的方向。
“国王——就在那里。如果能办到的话,你们把他带出去。”
佑俐吃惊地倒退一步——本来以为那里只放着披风。
阿什几乎毕恭毕敬地掀起披风下摆,那上面镶有精美的刺绣和宝石。披风被血染红,还有很多破口。
这时,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准确地说是臂骨,表面还粘连着枯槁的皮肤残片。
阿什毫不动容地掀起披风,一具骸骨出现了。在脖子周围,还留着一根纤细的蕾斯领饰。佑俐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直接袭击了国王所在的房间。”
骑士痛苦地嘟囔道,阿什点点头。
“当我们赶到时,国王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没有王冠?”
“王冠被抢走了。”
阿什再次点点头,然后继续询问:
“你是近卫军的骑士吗?”
“第三……小队。队长说不定……不,他一定还活着!你们如果见到队长的话……”
“你先告诉我,这座城堡在什么地方应该隐藏着基利克的遗物或遗体的一部分。近卫队的骑士本该知道那个地方,因为那是警卫的目标。”
听到基利克的名字,满面血污的骑士露出强烈厌恶的神情。
“你说什么?基利克?‘那个’就叫基利克吗?”
“袭击国王的你所看到的‘那个’,是什么形状?”
骑士剩下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形状?……没有形状。‘那个’就像邪恶风暴一样袭来。黑色的影子……裹挟着血腥气。”
“‘那个’说了些什么吗?”
骑士无力地摇摇头。
“没有……说话。”
阿什看看哈芭因二世的骸骨,漫不经心地把披风重新盖上。
“只有国王知道遗物所在的地点吧,所以基利克才最先袭击国网,夺走了他的智慧和记忆。”
看来只有继续前进别无选择——阿什站起身来。
佑俐十分惊讶地问:“这个人就这样不管了吗?连国王都……”
“他已经没救了!”阿什朝台阶走去。
“而且,这位骑士也不想让我碰他吧,我是殡葬工嘛!”
佑俐的手就放在骑士穿铠甲的肩头,所以能够感受到他激烈的颤抖。
“什么?”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快要瞪出来了。
“你是殡葬工?你用怪物毒血污染过的手动了我、动了国王吗?”
佑俐按住想要起身的骑士,赶紧把手掌贴在额头徽标上想给骑士疗伤。这时,骑士挣扎着推开了佑俐。
“你还是个孩子嘛!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你别动!”
“你也是讨厌的殡葬工的同伙吗?既然如此……”
骑士为了护卫宝座不被佑俐侵犯,扭曲着嘴角开始向那边爬行。
“不许……靠近国王……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
就在这时,阿久“唧”地发出警告:“佑俐,小心偷袭!”
佑俐猛地抬头,身旁的碧空也拉开了架势,两人环视周围。这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贴在脸上针扎般地疼。
“在天花板上!”阿久喊道。
“你们两人!”阿什在台阶下面喊道,“赶快藏到宝座后面去!”
佑俐不服从指令,而是抓住半圆形扶手探出身去仰望天花板,阿什也瞪着头顶上方。
王族徽标开始剥落了,黑色的部分、银色的部分、金色的部分,一点点地剥离变成了尘埃脱落,又变成纤细的龙卷风在空中扭曲翻卷,然后,散开还原为尘埃——
接二连三地变换姿态,黑色尘埃演变成长着双翅的大鸟,一只与佑俐差不多大的鸟。不,或许应该称之为翼龙?它咬合尖锐的长喙发出咔嚓的响声。一只、两只、三只,数量在不断增加。
金银尘埃就直接变成了金蛇和银蛇,确实是蛇,只能称之为蛇。不过,也不对,因为它们长有臂膀!——与身长基本相等的臂膀,前端生出尖如矛锋的三趾爪。那些蛇的臂膀纠结在一起,爪与爪相撞迸出火星。
阿什双手执剑拉开架式,金银黑各色怪物就像看到了信号,一齐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吼叫着俯冲下来。
“碧空,你保护骑士!”佑俐准备好了锡杖。
阿久钻进守护法衣领口,随即开始诵念咒语。
“佑俐,旋转锡杖!”
佑俐依法操练,空中出现一轮半透明的光盘。
“这是魔法盾牌,快抓住它!”
佑俐右手执杖、左手执盾,开始迎击俯冲下来的怪物们。锡杖顶端的球体发出耀眼的光芒,怪物在炫目的辉光中,打着转转坠落下去。佑俐挥舞锡杖横扫怪物,金银蛇的腿爪滑稽地四分五裂,蛇身断成两截并还原为尘埃。
阿久跑上佑俐头顶喊道:“佑俐,别把我摔下去哦!”
阿久用后腿站立起来,一边诵念咒语一边快速旋转起来,并且甩动长长的尾巴,末端射出豆粒大的光弹击中怪物。怪物们的吼叫声中开始出现恼怒和痛苦的哀嚎。
阿什站在大厅中央双手挥舞宝剑,把扑过来的怪物们砍倒在地。怪物们的尘埃像雾霭一般弥漫在他的周围,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身影。
“啊!我晕!”阿久滚落到佑俐的肩头。
这时一只黑色翼龙猛扑过来,佑俐将锡杖突刺过去。眼前情景令佑俐大吃一惊——翼龙没有眼睛!岂止如此,就连像样的面孔都没有,浑如金属制造的三角锥体。那三角锥体大张巨口吞下锡杖,锡杖在其腹内炸裂开来。
“哇噻,好恶心!”阿久呸呸地吐着唾沫跳上佑俐头顶。
碧空正展开肢体保护着重伤的骑士。
“佑俐,朝这边挥杖!喂,碧空,你把盾牌拿好嘛!”
碧空用双手抓住面前出现的半透明盾牌并竖在身体前面。骑士倒伏在地板上,即使这样,他仍然伸展单臂去抓住剑柄。扑上来的金色蛇怪被碧空的盾牌反弹出去,随即发出金属噪声摔向宝座。
“把宝剑……把我的宝剑……”
在碧空被怪物吸引了注意力的空当,骑士终于抓住了剑柄。此时,黑色翅膀朝着他的背部俯冲下来。
“危险!”碧空扔掉盾牌,将身体扑在骑士身上。
“碧空!”
刹那间发生的事情,佑俐根本来不及反应。在她刚刚端起锡杖时,可怕的三角锥已从正面击中了碧空。
佑俐大声尖叫,连续地尖叫。可碧空却没事儿!怪物穿过了碧空,穿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碧空了吸入体内。
佑俐猛地摇摇头,一时沉默无语。
碧空发现佑俐并把脸扭过来,他的眼眸里又失去了神采。
“把盾牌拿起来,碧空!”阿久喊道,“快,快!快拿好!”
独臂骑士仍然抓着宝剑,直把头扭过去看着碧空。他的侧脸,眼睛瞪得快要爆裂了。
“你,你是什么人?”
真可恨!他确实是这样说的,佑俐听到了。而且,他居然要躲开护卫他的碧空向后退。他用尽伤残身体所剩无几的气力改换姿势,并把剑锋指向碧空!
“你们是……”
恐惧和憎恶扭曲了他的面孔,嗓音嘶哑几乎要呕吐的样子。
“什么人?是‘那个’的同伙吗?”
“我们……”佑俐一边击落冲过来的怪物一边大声呼喊。
“不是什么可恶之人!”
响应佑俐的激情,锡杖顶端强烈闪光并漫射开来,圆圆地鼓成白色光球,立刻吞没了佑俐,吞没了阿久,吞没了碧空,随即滑下台阶,来到大厅中的阿什跟前。
阿什的兽皮披风肩头部位开始哧啦哧啦冒起烟来,他举手挡住亮光护住面部并大声呼喊:
“佑俐,闭上眼睛!都趴下!”并朝安放宝座的舞台跑来。
白色光球在八角形大厅地板的所有角落铺开,并开始沿着墙壁爬向天花板,其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给。光芒与能量将一切包裹起来,清晰地映出其本来面目并吞噬了进去。
光球升至天花板徽标处,徽标即从内部发出闪光,一瞬之间轰然爆炸。
王族徽标化为尘埃,空中乱舞的怪物们也同时化为灰烬,随即在光芒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佑俐被爆炸的气浪掀倒坐了个屁股蹲儿,但她仍旧按照阿什的指令紧紧地闭着眼睛,怪物们的叫喊声在闭上眼睛之后变得与此前有所不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那不是人类的喊声吗?不是人类由于痛苦、悲伤、愤怒和恐惧而发出的哭喊声吗?
“那是人的叫喊声啊!”
佑俐也不由自主地发出喊声并睁开了眼睛。一片雪亮!所有物体都在闪光!
猛然跃起的阿什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佑俐的眼睛,随即粗鲁地把她向后拉倒,并用披风把全身包裹起来。旋即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大厅地板剧烈震动并响起了更尖厉的哀嚎声。
怪物们逐渐消失——
过程短暂,但佑俐似曾一度昏迷。当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身后的阿什搂着,腿脚伸直在坚硬的石地板上,捂着眼睛的手已经放开了。
“干得好!”他砰地敲了一下佑俐的脑袋。
大厅已经恢复了宁静,照亮墙面的蜡烛已有大半熄灭。墙上沾满了白灰似的粉尘,烧焦毁坏的烛台散落在八角形地板上。
佑俐仍然背靠阿什仰望天花板,王族徽标消失了。天花板破损坍塌,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夜幕。可是,大厅中却保持明亮。
光源就是佑俐的额头,“奥尔喀斯特”的徽标放射着光芒。它与蜡烛、松明以及探照灯全然不同,只要有它存在,一切都可以被温暖的光芒照亮。
“你没事儿吧,佑俐?”阿久不知为何从阿什怀中登场了,“碧空也能醒转过来吗?”
碧空就在佑俐身后,像胎儿似的蜷身倒在地板上,近旁就是骑士那把宝剑。可是,手握宝剑的独臂和骑士的身影却统统消失了。
“那是被净化了!”阿什说道,“你瞧!哈芭因二世也消失了。”
宝座上只剩下了披风。
“碧空,你没事儿吧?哪儿受伤了吗?让我看看!”
摸摸他的肩膀,火星四溅,佑俐也大吃一惊。碧空趴着向后退去,背部紧紧地贴在石墙上,双眼圆睁,那双紫色瞳眸中充满了骇人的惊惧神色,甚至能吞没佑俐的喊声。
“我——做错什么了吗?”
碧空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碧空,你怎么了?”
惊悚的感觉传递过来,她咽喉干得像着了火。
阿什站起身来,把披风推到后背来到佑俐身旁。
碧空仍然瞪着眼睛瘫软在地板上,嘴角开始瑟瑟发抖。
“我、我……”
“你怎么了?”阿什问道,嗓音犹如其爱刀一般尖锐。
“在刚才的亮光中,你看到了什么?”
碧空没有眨眼,而是在那紫色瞳眸中有什么东西在骨碌骨碌地转动并连续地闪烁消失。那是某种影像,是碧空心中的影像,微乎其微使佑俐难以看清。
突然,保持沉默的碧空握紧拳头开始捶打自己的胸膛。嗵地一下,嗵地又一下,表情却无任何变化。他仿佛裁虐自己似的连续捶打着,同时把头撞向身后的墙壁。
“我、我……”
佑俐于心不忍,抓住了他的手腕,而这次却没有迸出火星,碧空的手腕已经凉透。
“——没什么!”
快要哭出来似的微弱嗓音。碧空轻轻地、仿佛触摸易碎物品似的掰开佑俐的手推了回去。
然后他向阿什发问:“还要继续前进,是吗?走吧!”
阿什默默点头并转过身去,碧空扶着墙壁站起来,把手揣在怀里做出抚摸的动作,似乎在强忍胸中的痛楚。
与阿什不同,佑俐、阿久和碧空都不了解王宫,这反倒是一种幸运,城堡的变动就是如此之大,结构和布局错乱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房间不仅离开了原先的位置,而且跟不该相连的房间连结起来,就像有一只巨手搅乱了城堡内部,丝毫不顾上下左右的关联性而粗暴地改动了排列组合。
随处可见极不自然的落差,还有环绕一周又返回原处的、毫无存在意义的回廊,而且,几乎在所有的场所都会遇到魔怪。经过千百次搏杀,佑俐已经能够对锡杖运用自如,并切实感到额头徽标的超强功力。
看到正常人的机会远比遭遇怪物的机会稀少,能够看到尚有气息的人就更为困难。他们几乎都是身穿铠甲的骑士,偶尔也能遇到穿官服的官员以及穿长裙的女性。
佑俐发现躺倒的人就立刻上前诊脉,似乎仍有微弱的呼吸但却难以唤醒。她想用徽标抢救,阿什制止她说算了吧,没救了。这种情况多次出现,当她踏入房间消灭魔怪并定神环顾周围时,总能看到已然断气的惨烈形象。
“基利克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情呢?”
佑俐的呼吸愈发地急促起来。这并非由于连续作战,而是因为义愤填膺以及不断膨胀的疑团。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亲手屠杀众人,再把死者变成魔怪让追捕者猎杀。
“这就是战争嘛!”阿什率先前行,头也不回地扔出一句。
“顺便说一句,这可不能怪罪基利克,这是‘黄衣王’干的勾当。”
“可是,刚才的‘黄衣王’,其核心总该是基利克吧?”
听到佑俐责问的语调,阿什甩出具有讽刺性的话语:
“你哥哥也在里面!”
“这里应该有比我们先到的搜索队吧?怎么看不见呢?”阿久尖声尖气地说道,似乎想岔开话题,“他们是不是跑到前面去了?”
“前面是哪面?”
一行人来到通道尽头的房间里,天花板虽然也很高,却没有宝座大厅高。周围墙壁冷冰冰、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踏脚之处,只有右边墙壁最上端有一道窄缝。可是怎样才能爬到哪里去呢?
这个房间的地板上散落着魔怪的残骸,看不到人的尸体或残骸,这应该表明先头部队在这里进行过战斗并胜利前进了。
“我们又得原路返回了!”
佑俐叹气时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唤,一行人惊讶地环视周围。
“这里……有人?”
那声音是从墙顶窄缝中传来的!
“我们是搜索队员!”阿什仰头喊道,“我们被高墙挡住过不去了,你是怎么进去的?”
没有立即应答,佑俐判断,可能是因为虚弱的缘故。必须赶快处置伤情!赶快、赶快!
“这堵墙……是魔法墙!”
阿什闻声用拳头轻敲墙壁并回头看看佑俐。
“砸墙!”
佑俐把贴过徽标的手掌朝向墙壁,眼前耸立的灰色高墙仿佛海市蜃楼般瞬间消失。
视野扩展开来,佑俐屏息愕然,阿久紧紧抓住佑俐后脖颈的头发,就连阿什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一瞬之间,他们产生了错觉,仿佛又回到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或莫如说有着几分肃穆的瓦砾山。宽敞的房间,也是高高的天花板,瓦砾堆到顶端。
仰头望去,瓦砾山顶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那是王冠!”眼尖的阿什说道,“哈芭因二世的王冠!”
发出虚弱呻唤的人伸着腿脚倒在瓦砾山脚,他不是骑士而是穿着酷似阿什装束的黑发年轻人。他的披风撕破了,腹部奇怪地瘪下去并流着血。
佑俐跑到他的跟前,年轻人惨不忍睹地扭曲着嘴角向她笑笑。
“小不点儿,你是魔导士吗?你好厉害啊!我的搭档都对这堵墙束手无策。”
“你别动!我这就给你治伤。”
佑俐蹲下一看,发现他那长靴包裹着的单腿膝部快要断掉了。
“看到敌人的模样了吗?”
阿什眼角瞥着不知从何处下手而狼狈不堪的佑俐问道。
“没看到。”
那个怪物,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年轻人说道:
“朝下面去了。”他颤抖的手指向瓦砾山,“这些瓦砾,就是那个怪物……吃掉了城堡后……吐出来的……残渣样的东西。”
阿什绕着瓦砾山说:“原来如此!这里面是空的,从这里可以下去。”
无论佑俐怎样用徽标抵住伤口,年轻人仍然无法止血。一处伤口封住后,又出现了新的伤口。
“小不点儿……别弄了,没用!”
“行了!你别说话!”
“你也是殡葬工吧!”年轻人向阿什问道。阿什点点头。
“我的搭档——名叫纳格的魔导士,被刚才那堵魔法墙断绝了退路,他只能向前冲,单枪匹马地下去了。’
年轻人又做出惨不忍睹的笑容。
“你们……如果也要前去的话——请救救他!”
“我答应了!”阿什简短地说道,“其他还有谁下去了?”
“骑士们!”
年轻人嗓音嘶哑地说道。随着剧烈的咳嗽,混杂了血迹的唾沫四处飞溅。
“警卫一团……下去了。我们是第二拨。”
目前,还没有任何人返回。
“阿什,别让这个人说话!”佑俐呼喊道。
年轻人把佑俐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手指已经折断,几片指甲也剥落了。年轻人的眼睛仍然注视着阿什。
“千万……小心!”
我、听到那个怪物的声音了。看不到身影,它在向我搭话。
“那是个……孩子的声音,男孩儿。”
佑俐浑身僵住了。
“就像、这个小不点儿的……男孩。”
年轻人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头部无力地歪倒。
“我想起……兄弟来了。”
阿什走过来单膝跪在年轻人身边问:“它跟你说什么了?”
年轻人用尽最后的气力转向阿什,翕动嘴唇时嘴角流出了鲜血。
“他……笑了。”
很开心地笑了。
“他说……要净化这个世界。”
他要祛除肮脏东西!
“所以,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年轻人的下巴突然无力地松垂下来。佑俐也能看得出来,年轻人仍然睁大的眼睛深处生命已经消失。
佑俐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她无计可施,浑身颤抖不已。
“那是我哥哥!”佑俐脱口而出,话语中也渗着血,她的心已经破碎。
“那是哥哥的声音!‘黄衣王’在用哥哥的声音说话!”
佑俐全身晃动,随即用双手撑住地板。当她开始放声大哭时,阿久紧紧贴在她的头顶尖声叫喊:“佑俐,不能哭!不许哭!快,站起来!”
阿久猛拽佑俐的头发,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她擦掉眼泪站起身来,用手多次拍打自己的脸颊。她抬起脸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即使这样,她也看见了瘦高幽鬼模样的阿什和身穿黑衣的碧空。
若在往常,这种场合最先跑过来的应该是碧空。可这次怎么回事儿呢?他战战兢兢地蜷身缩脖,把黑衣前襟合拢起来望着佑俐。视线相遇只在一瞬之间,碧空就逃避似的低下了头。
阿什从肩头取下脏兮兮的布袋并取出一卷绳索发话了:
“你参加过悬崖速降吗?”
“没有啊?那种把戏!”佑俐哼哼唧唧地回答。
“比攀岩轻松!”他随即补充了一句,“你把这小子的眼皮合上。”
瓦砾山内部有岩石和沙砾的台阶,由于某种外力的反复作用造成了多层地裂缝,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落差重叠的台阶,有的落差竟超过了佑俐的身高。
伸手不见五指!极度危险!必须把双手空出来,所以阿什和碧空都扔掉了松明,只有佑俐的额头徽标发光照明,就像是戴了一顶灯帽。佑俐一转身,背后顿时被黑幕吞没,连上下都难以分辨了。
持续的极度紧张,眼泪已经干涸。佑俐在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时想到,心潮的剧烈起伏也是由于这种重度劳累所致。
即使如此,心灵的创伤仍在渗血。一因听到了哥哥的声音,二因碧空态度的急剧转变。
此前碧空总是挨着肘边跟着她,现在却必须不时地四下寻找。他沉默寡言却是切实的存在。现在,碧空似乎在竭力地消除这种存在感,似乎在躲避佑俐的视线。
——你在刚才的闪光中,看到了什么?
对于阿什的发问,碧空欲答又止,好像在责难自己似的连续捶打胸膛并快要哭出来,他只是催促大家继续前进。
碧空,你在徽标的闪光中看到了什么?难道——是你看到的‘那个’强迫你离开我吗?
如果是,“那个”又是什么呢?
这个疑问只在心中打转,佑俐极力紧紧闭住嘴巴默默向前赶,觉得似乎不是向下走而是一步步地沉人深渊。
在漫长得令人腻烦的危险下降过程中并没有遭遇魔怪。当他们在可能的终点处落脚时,佑俐发现这里地面坚硬,而且已被很好地平整过。
“这里是……?”
额头徽标照亮的周围墙壁也有明显的人为加工的迹象。
“好像是地下设施嘛!”
阿什并排站在旁边说道。
“本应从城堡内的其他场所经由正规通道来到这里,而‘那个,却不经由正规通道,它是砸穿上面的地板钻到这里来的。”
阿久在佑俐肩头上发话了:
“上面的……瓦砾山的大厅,我觉得是礼拜堂。”
因为那里有祭坛和圣像的碎片嘛!
“可能是王族的私属礼拜堂吧!这就对了,那家伙也早就想破坏它了。”
阿什又不用“那个”的称呼了。
身后全都是瓦砾阻挡,只有持续前进。佑俐重新握好了锡杖。
当他们依靠徽标的闪光开始前行时,头顶黑暗中劈里啪啦地落下墙土来。阿什迅速用臂膀为佑俐遮挡。
“破坏城堡的冲击波对这里也有影响,要当心啊!”
佑俐点点头,并把周围仔细地照了照。这时她发现墙上有裂缝,还有损毁坠落的烛台和折断的蜡烛。看来这里先前是有灯光的。
道路平坦,宽度足够两人并排走路。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途中有格外繁多的拐角和十字路口,颇有规律——碰到右转拐角,接下去就是十字路口,如果径直向前,就会碰到左转拐角。这种模式永无止境地周而复始。
“这是迷宫吧!”佑俐嘀咕道。
“是卍字!”阿久摆出威严的架势说道,“对吧?阿什,不是吗?”
“是的。回答正确!作为假冒辞典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
“谢了!”阿久冷淡地回应道。
“这里是用卍字形通道拼合而成的迷宫。不,也许是参道吧!”
“参道?”
“为谒陵修造的道路。”阿什似乎有些兴奋,“穿过这片迷宫,肯定就是魔导士爱尔姆的坟墓了!”
卍字是魔导士爱尔姆的象征!
“准确地讲,卍字与其说是爱尔姆本人的象征,倒不如说是崇拜她的信徒们的象征。”
爱尔姆本人一生都没有收纳徒弟,但在起死回生的魔法和丰富知识拯救的当时的黑特兰民众中,却将爱尔姆作为创世神的使徒来信奉。虽说规模未及教团之大,但信徒们仍然聚集在爱尔姆麾下,支持她的学术研究生活,还陪伴她去各地云游。
“爱尔姆的信徒们在掌心描画卍字作为记号。”
“这且不说,”佑俐在黑暗中说道,“为什么连参道都要修成卍字形的迷宫呢?”
“一定是为了不让爱尔姆轻易外出呗!”阿久回答道,“黑特兰王族们用这种手段把爱尔姆幽禁在城堡下面。”
只有王族的人才知道如何穿越这座规模巨大的迷宫。
拐弯、前行、直走再转弯,在行进的过程中,周围墙壁的形态开始发生变化:墙壁颜色渐渐发白变成亮色,而且还描绘出图画。那是人的身姿,虽然完全褪色剥落却仍能辨认,男女老少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们都穿着带风帽的白色法衣,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左右手掌抬到了胸口的高度,掌心上确实画着卍字。
“在迷宫中画满信徒们的身姿,借此抚慰爱尔姆的灵魂吧?”
话语中透着讥讽的意味,阿什加快了脚步。
“接近中心区域了!”
那里有爱尔姆的坟墓。而且——
“基利克的遗物或尸骸的一部分也跟爱尔姆一起被秘密埋葬了。”
时代不同,但两人都犯下了同样的罪过——由爱尔姆生根、由基利克开花的罪过,令死者起死回生。
“前面就是‘那个’的目的地。”
仿佛在证实阿什的话语,地面又横七竖八地出现了惨不忍睹的骑士遗体,有的铠甲被打得四分五裂。佑俐仍然哀伤不已,但脚下已经不再迟疑。
“刚才那个年轻人所说的魔导士伙伴,是不是已经进入了纵深地带?”
佑俐话音未落,前方黑暗中就传出魂飞魄散般的哀嚎。阿什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佑俐却身不由己地钉在原地,稍迟又想跟上去,终于主动地收住了脚步。
“——碧空!”
碧空被哀嚎吓得把身体贴在墙上,旋即在佑俐面前哧溜地瘫坐下来。
“你不去啦?在这儿等吗?”
碧空耷拉着脑袋,把额头贴住墙壁开始摇头。
“不……不……我去!”
“那,走吧!”
碧空的视线避开佑俐伸过来的手。
“不是我,而是请佑俐大人留在这里,请您在这里等着!”
说什么哪?佑俐把心中积淀的疑惑和悲愤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碧空真傻!我能那样做吗?”
算了。我再也不管了!佑俐一跺脚就走了。当她拐过前方转角时,突然有个柔软物体从天而降,佑俐反射性地用锡杖将其击落。
通道在此豁然开阔,黑暗也不像刚才那样浓厚了。我们即将抵达终点!
可是现在,一个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的巨大魔怪挡住去路。
它酷似上次出现在中学图书室前的魔怪,但是这个家伙还有一双腿脚,长着锐利的尖爪。这双脚支撑着的是表里难辨、没有正形的虚胖躯体,浑身生满了触手。
刹那之间,佑俐想起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深处看到的水内一郎的怪相。
魔怪体内流淌着绿色血液,阿什已经用双剑斩断了几只触手。即使如此,那家伙仍不放松高高举起的粗壮触手上缠绕的魔导士。魔导士的手脚无力下垂,脑袋也怪异地歪倒着,可能已经断气了。那根绳索是魔导士的,他是上面那个年轻人的搭档。
“快把那个人放开!”佑俐喊道。
听到佑俐的喊声,魔怪微微转向,咕嗵咕嗵地踏响双脚。
“我说放开他,你这个魔怪!”
似乎听懂了佑俐的意思,魔怪轻蔑地大幅度抡起触手把魔导士朝这边摔了过来。佑俐和阿什迅速避让,但脸上溅满了血迹,绿血中混杂着红血。
魔怪紧接着甩出其他触手,阿什扑到佑俐的身前。佑俐端好锡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左手贴在额头徽标上。徽标闪光。
佑俐举起闪光,高声断喝:“肮脏的门卫!让路!”
白金光芒爆闪,晃得阿久叫唤不止,连阿什都抬起臂肘挡住眼睛,而佑俐却昂首挺胸。
眨眼之间,魔怪不见了踪影,剩下的触手残片和绿血,也像蒸发了似的消失殆尽。
“你,刚才喊的咒语?”
佑俐放下锡杖答道:
“是徽标告诉我的。”
“是吗?”阿什长舒一口气,“那家伙确实是门卫。”
这座陵墓的、基利克的门卫——
被魔怪遮挡的视野打开了,两人下意识地迈出一致步伐向前走去。
这是一间宽阔的圆形大厅,中央有一座高出地板的圆台,仿佛是这间大厅的圆芯,上面竖着一对交叉十字架。
那是佑俐也见过的十字架,但在佑俐的领域中并没有这种用法,绝不会像打桩一样戳在地面或地板上!
“那是魔导士爱尔姆的坟墓!”阿什压低嗓音说道。
“快看周围的墙壁!”阿久说道。
这里也有信徒们的身影,掌心画有卍字的人们排列成行围在坟墓周围。
“这里,怎么这样亮堂?”
这里也有松明底座和烛台却没有点灯,佑俐用手捂住额头而大厅里的亮度却没有变化,所以这不是徽标的作用。
还有其他光源,就在交叉十字架后面,盘踞着一团微弱的光焰,既像是浅金黄色映照的雾霭,又像是盛夏的阳炎,还在悠然自得地摇曳。
那光焰——立起来了!
确实是立起来了。既不像人体形状也不像动物形状,可是那个起立的动作却是人所特有的动作。
佑俐觉察到,身旁的阿什屏住了呼吸。
“你是什么人?”他在发问,平静而沉稳的语调。
“不,应该换一个方式来问——此时此处的你是什么人?”
佑俐仍然用手掌捂着额头,指缝间泄出徽标的光芒。然而此时的光芒已不像以前那般柔和,而是犹如刀锋般锐利,直朝交叉十字架后立起的金色雾团射去。
徽标射出的多支光箭接连扎进了金色雾团,一支又一支。每次被光箭射中时,金色雾团的轮廓都变得更加清晰。
佑俐张口结舌——朦胧模糊的金色雾团变成了白光闪耀的人形。
那游移不定的金色雾团仿佛是它显示尊贵身份的法衣,从肩头优雅地拖曳下来。现在已经能够看清,他正面朝着这边。
“佑、佑俐!”一直紧贴佑俐法衣领口的阿久颤抖着小巧身体嘀咕道:
“别害怕!‘那个’不会对你怎么样!‘那个’不会向你出手的!”
怎么会害怕呢?佑俐已经看得入了迷。那个拥有夺人魂魄的强大魅力,与其相向而视,任何人都会迷乱得如醉如痴。
就像哥哥以前那样!
那个——就是“英雄”!
越狱后返回“圈子”里面,如今即将再次爆发的迅猛能量的根源,周身被伟大的荣光环绕,是将众人的赞赏和奉献集于一身的存在。
闪闪发光的“英雄”挥动单臂抓住交叉十字架,随即轻而易举地拔离底座,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向身后抛去。
阿什端起双剑猛冲过去,然而“英雄”只是稍抬手掌,阿什就像被无形的长鞭抽打一般轻弹回来滚落在佑俐脚旁。
不用搀扶,阿什顺势跳了起来,身旁的佑俐仍然神志恍惚地呆望着。在已经恍如遥远往昔的那个夜晚,映入自己昏昏欲睡眼帘的、匪夷所思的景象——磕头膜拜的哥哥面前傲然伫立的长披风人影。
“佑俐!佑俐!”
阿久用小手拍打着佑俐的脸颊,并把凉冰冰的鼻头贴过来。
“清醒!佑俐!”
佑俐浑身无力、双臂耷拉下来,锡杖都快拿不住了。终于,佑俐义神志清醒过来,端好锡杖准备护身。
阿什连续发起冲锋,但每次都被“英雄”的魔力波击退。“英雄”简直就像是在玩游戏,一边用指尖招架阿什,一边亳不费力地拔起剩下的十字架摔向墙壁。十字架发出震响支离破碎。
“——基利克!”阿什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呻吟道。
“你是基利克!不要忘记,你是为解救暴政压迫下的人民拔剑而起的男子汉!”
只有发光的轮廓没有面孔,然而佑俐此时却好像看到“英雄”微微一笑。
——吾辈无名!非男非女,非老者亦非青年。
佑俐耳畔响起与众不同却唤起似曾耳闻的记忆之声。
——吾非任何人,非任何人也!
那就等同于“乌有”。这种事情有可能存在吗?“乌有”——能够蕴涵如此压倒一切的功力吗?“乌有”能够如此灿烂绚丽吗?
“那好,再换一个方式问吧!”阿什吐一口混着血迹的唾沫喊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英雄”把双掌抬到自己面前。
一一切都是“圈子”的意志!
庄严而郑重地应答之后,“英雄”在合掌的瞬间迅疾将手臂戳在刚才十字架插立的位置。
令整个视野白化的辉光充满了地下墓宫。
地声开始轰鸣,在比此处更为深邃的底层,犹似洪流般的物体觉醒、萌动并直冲“英雄”奔涌而来。就是那轰鸣!就是那震响!
“英雄”屹然迎候。
奔涌的洪流已经到达“英雄”脚下,闪光的轮廓膨胀扩大,人形逐渐成长为不得不仰视的巨人。地声更加激昂,地板出现龟裂,墓宫的墙壁和天花板也开始落下碎片。
“基利克,住手!”
阿什呼喊着,可他已经不能挪动脚步,无法靠近“英雄”。无形而功力超强的光罩围绕着“英雄”,仍在时时刻刻地扩大。不觉之间,弯着腰的佑俐就像被强风推挤滑过了轰鸣的地板,一步步向爱尔姆墓宫门口退去。阿什也站立不稳,大步地向后踉跄。
“碧空!你在哪里?”
佑俐发出悲痛的呼喊,但没有应答声。佑俐被继续向后推去,守护法衣剧烈地翻卷着,在背后飘舞着,纽扣眼看就要绷断。这不是暴风,也不是自然空气的流动,魔力波的洪流要把佑俐和阿什以及当场所有杂物全都席卷而去。
“啊啊啊……我,顶不住啦!”
一声惨叫,抓住佑俐领口的阿久被魔力波扯开并刮走了。佑俐猛地探身想抓住它,却被魔力波掀得摔了个仰八叉。眼看她就要被魔力波劫走时,阿什抓住了她的脚腕,并将一支宝剑戳在地板上。
“快抓住!”阿什伸出另一只手,而佑俐却够不着。
紧接着的瞬间,一切全都静止了。
魔力波停了,地声停了,充斥在墓宫中的白光后退了。
佑俐抬起头来,阿什也甩一下头坐了起来。
然后,两人看到了——
“英雄”已经膨胀到墓宫的天花板,仍未改变人的形体。不,他变得更像人的形体了。
原本平板光滑的脸上长出了一双眼睛。
没有瞳孔,也没有黑白之分,只有形似眼睛的、赫然洞开的漆黑空间。虽说是漆黑的空间,却放射着比“英雄”全身都强烈的、自鸣得意的辉光。
在其深处,新的能量正在积蓄。
“被封禁在这里的是……”阿什发出叹息般的嘶哑声音。
“基利克,你的——眼珠啊!”
“英雄”把它夺了回来。现在“英雄”已经恢复了用基利克的眼睛展望黑特兰和这个“圈子”的功力。
就像丢了魂魄,佑俐又看得着迷了,那双眼睛,那道幽黑的辉光。那双眼睛看到的“圈子”是什么形态呢?
——卑贱的东西!我的种子啊!
“英雄”的话语传人心中。
——原来你在那里啊!
佑俐眨眨眼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呢?他在说谁呢?他不是在说我们!
他是在说碧空!经过倒在地板上的佑俐和阿什身旁,碧空脚步蹒跚地走近“英雄”。“无名僧”的黑衣凌乱不堪,瘦削的肩头露在外面,酩酊大醉似的踉跄步履,前行一步就膝弯发软,刚刚站稳又一个趔趄。但是碧空仍不停步,他被“英雄”牵引了过去。
“碧空!别动!站住!”
碧空根本不理睬呼喊的佑俐,摇摇晃晃地踏人笼罩“英雄”身体的光环之中,随即瘫软地跪倒在地,他那干瘦的躯体也被“英雄”的光环笼罩。
佑俐屏住了呼吸,心跳都停止了。一切都静止了。
岂有此理!
难以置信!
怎、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在“英雄”的光环中,碧空变得不是碧空了。黑衣在光罩中融化消失,光头被炫光吞没不见,长途跋涉磨断的皮凉鞋也丢失了,干瘦的脚腕闪现在佑俐眼中。
身姿变形,装束改变,碧空完全消失了。
跪伏在那里的是森崎大树,是佑俐的哥哥、友理子的哥哥。
佑俐不敢出声,随即捂住了嘴。
森崎大树抬起了头,他的背部、他的脚、他的脖子。
他穿着校服,穿着喜爱的运动鞋。鞋底有些脏——是血迹,森崎大树使同学流血,又踩踏着血迹逃走。
不要回头!佑俐在心中呼喊道。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
森崎大树回过头来,他泪流满面嘴角哆嗦着呼唤出来。
“友理子!”
地板开始颤抖,震撼墓宫天花板和墙壁的狂笑再次响起。
那是“英雄”在笑,是“黄衣王”在笑。
——那是我真器的残渣,想要就给你吧!
狂笑掀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光环急剧加强,一阵亮过一阵。
“不——”佑俐高声呼喊。
森崎大树站了起来,一瞬之间佑俐以为他要过来、以为他要跑到自己身边来。
然而并非如此。大树只是把泪水濡湿的脸转向佑俐,只是在呼吸之间凝视佑俐片刻。
“原谅我!”
哥哥的声音传来,毫无疑问是哥哥的声音,是哥哥说的话语。
——再见了!
他向佑俐挥手,那手上也沾着血迹。
然后,大树转身跑向“英雄”,一头钻进那个硕大的身躯。仿佛蒸发了一般。大树消失了,被吞没了,在“英雄”的体内,在“黄衣王”的体内。
在“英雄”欢呼般狂笑的同时,墓宫真正地开始崩塌了。
“不!哥哥!不、不、不!”
佑俐想要追上去,阿什扑了过来。地板拱起并龟裂崩溃,墙壁倒塌。
“英雄”腾空而起,即将飞离墓宫。佑俐和阿什也快要被它的魔力波和闪光吞没了。
“快用徽标!”
不断哭喊哥哥的佑俐什么都听不见,阿什抓住她的手贴在额头上。
“英雄”腾空而去。紧接着,在墓宫天花板土崩瓦解即将砸落之际,两人的身影也倏然消失了。
黑暗笼罩一切。在超乎想象的强大引力下,佑俐和阿什被卷起飞行在虚空之中,陷入千钧一发的灭顶之灾。这种离心力那么伟大、那么美丽、那么辉煌。黑暗中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离开佑俐飘然而去的彗星。
然而,哥哥还在那里!
飞行在虚空中的佑俐,脑海里浮现出关于哥哥的记忆,仿佛走马灯一般。欢笑的表情、责备的表情、生气的表情、担忧的表情。
再见了!
我唯一的哥哥,你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佑俐找啊找啊,一直追寻到这里。
其实哥哥一直就在身边,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
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
一阵颤动传遍佑俐全身,仍被阿什挟着的佑俐已经飞出虚空在地面着陆。
这里是“无名之地”,她又返回原处,最初从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飞来的同一个地方。
佑俐挣扎着站直身体,使劲甩了甩头发,随即转向对面灯火通明的万书殿。
看到了!发现了!一个黑衣无名僧跌跌撞撞、滑倒又爬起,径直朝万书殿跑去。
“哥哥!碧空!”
佑俐也向前奔跑,守护法衣快要脱落了,缠在身上碍手碍脚。时而踩呲滑倒时而磕磕绊绊,但佑俐仍然不断地呼喊、拼命地追赶。
奔向万书殿的无名僧头也不回.奔跑、奔跑、奔跑,逃脱佑俐的追赶。
他已经不是森崎大树了吗?
他已经不是碧空了吗?
“等等!等等!”
没能追上。无名僧的身影消失在万书殿中。
即使如此,佑俐仍然向前奔跑。她要找遍万书殿,找到哥哥。一定要带哥哥出来,然后一起回家。
但是,疲劳已极的双腿已经不愿服从她的意志,她仍然时而扑倒时而趔趄,扑倒、爬起又扑倒。当她抓住稀稀拉拉的野草拼命想站起来的时候,阿什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没有用!算了吧!”
佑俐咬牙颤抖着回头看他,若不是竭力咬紧牙关,她恨不得咬断他的喉管。佑俐一时怒不可遏,恨入骨髓。
“那小子,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无名僧了。他不记得你了。森崎大树这个‘个体’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小子,已经不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了!
“那样蛮好!蛮好的嘛!”
佑俐不假思索抢先出手,抽了阿什一个耳光。
阿什连眼都没眨。
“你早就知道,是吧?”佑俐说道,“你早就知道!可是……”
所以,阿什对碧空很冷淡。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接受吗?”阿什默默地摇摇头。
“无论是你还是那小子,都不会相信的。在面对现实之前,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阿什是正确的。尽管令人懊悔,但阿什总是正确的。佑俐又想打阿什,但举起的手却无力地垂下。
泪水夺眶而出。她以前也曾哭过无数次,并被阿什讥讽为哭虫,可都没有流过这种眼泪,她感到已被自己的眼泪烧得焦头烂额。
“你命名为碧空的那个无名僧,是个半生不熟的无名僧。”
阿什单膝跪在瘫坐哭泣的佑俐身旁。他的头发散乱不堪,双颊瘦削的面孔也像头发蒙灰一样煞白。
“而且,半生不熟的无名僧对于‘无名之地’和‘圈子’都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所以不能放任不管!
“必须有人进行净化!”阿什继续说道,“你的徽标就是为此而存在。你的征程也是为此而安排。”
站起来——阿什向佑俐伸出手来。
“去万书殿吧!去了大神殿,你就可以亲眼看到自己完成了什么样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