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大迷宫

祥和而闲适地进入黄昏,蓝天上突兀飘浮的云端辉映着深红色,就像云朵打上了腮红。云朵在缓缓移动,渐渐地会聚起来,会聚了深红色堆成晚霞。

耀眼锐利的闪电将苍穹撕成三块,苍穹现出裂隙。一次、两次……无声地撕裂苍穹的青白色闪光。

太阳突然阴暗下来,佑俐看到太阳在仿佛坠入苍穹的裂隙中消失了。当第三次闪电掠过天空时,太阳却安然无恙地挂在那里。

不过,它已经变成了漆黑一团!

耳旁雷声大作,令人感到整个世界都被击碎。雷声追随着闪电,两次、三次地炸响。天空在每次雷鸣中炸裂,继而裂出更多的缝隙,仿佛顷刻就要塌落砸到正在仰望的佑俐头上,她不由自主地举手缩脖。

拉特尔医生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两三步离开两人坐着的石柱。医生并未仰望上空,而是眺望遥远的天边,仿佛被那里吸引似的连续踉跄了几步。

“那是什么?”

望着医生凝视的方向佑俐也站起身来,可她却与医生相反——在迅速地向后退步,身不由己地想要逃跑。

在舒缓的山脊棱线断隙间远远现出西方地平线,再过两个小时就能看到即将沉没在那里的美丽夕阳,可是现在,那里却出现了佑俐大脑所不能迅即理解的匪夷所思的景象。

龙卷风?不是。如果是龙卷风的话,无论它有多么巨大都应该呈现大家熟悉的沙漏形状。那么,它是什么呢?谁都知道,它原本是罡风的聚集体,因为它以其伟力在地面上摧枯拉朽,然后卷上天空、漫天飞舞、翻腾着将一切撕碎。可是——

一双巨人的手——只能这样形容,因为看得到手指的关节蠕动。西方地平线长出了巨人的双手,正在地面肆虐横行。那只右手刚刚落下好像砸碎了什么,左手就抬起来在空中挥舞。

“医生,那边有什么东西?”

佑俐把倾斜的石柱当作屏障,勉强能够躲开强风。若想问话,几乎得大声叫喊。刚才的北风不知何时转为西风,从那双巨人之手肆虐的方向刮来,刮得眼睛难以睁开。强风已转为暴风并愈加凶猛,裹挟着沙石打在皮肉上如同针扎。

佑俐用手指护着脸部再次呼喊医生。随着巨人之手抬起,在它挥撒的散乱杂物中闪现出教堂或城堡的尖塔状物,旋即又被暴风卷入并绞碎。

“那是王都的方向!”拉特尔医生呼喊着回答。

王都埃尔米瓜德——既是这座黑特兰国的中心首都,也是魔导士埃尔姆的坟墓之城。

“王都已经被破坏了吗?”

当佑俐声嘶力竭地继续询问时,低头顶风的拉特尔医生终于被暴风吹倒,并翻滚着撞在身旁的外墙碎石堆上,四仰八叉像被钉在上面动弹不得。

“佑俐,赶快躲进洞窟!”那喊声也被狂风撕碎。

得想办法救医生!得叫人来帮助!佑俐开始向前爬行。

医生发出惊愕的喊声:“别过来!”

佑俐突然撑起身子,紧接着被某种柔韧结实的物体猛地抓住了身躯并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随后又飞向空中。她以为是被暴风卷起但并非如此。她头朝上、脚朝下,两只手臂无拘无束,并没有在风中打转转儿——

她又被拉特尔医生抱了起来,并省悟到发生的事情。

医生左臂夹着佑俐,右手抓着瓦砾山和倾斜的石柱向上爬去。抓紧、拉升身体,再抓紧、再拉升身体。医生的胳膊很长,每次上升时,身体都像钟摆似的悠荡。

拉特尔医生的胳膊已经不是人类的胳膊了,皮肤呈褐色,骨头发黑像枯树根一般凸出来,仅手掌就有佑俐脸盘两倍那么大。手指颀长,指尖变细,像柔韧的长鞭一般划过半空,强有力地抓紧了瓦砾山。

这种景象,在动物园的猴山看到过!不合时宜的记忆使佑俐有所顿悟——猴妈妈一手抱着猴宝宝,那只空手抓住这边树枝移向那边树枝。

拉特尔医生和佑俐登上了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山,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佑俐看到,大片黑色波涛从西方地平线向僧院遗迹这边径直扑来。

那是巨人之手推出的暴风利刃!佑俐闭上了眼睛。拉特尔医生仍然抱着佑俐,双脚朝乱石山顶猛然一蹬,两人高高地腾起在半空。与此同时,黑色暴风的利刃从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席卷而过。

瓦砾山中交叠的几根石柱被暴风撕开并卷起,在即将坠落时撞得粉碎。不过,那边的轰鸣却没有传到佑俐耳旁。佑俐正在空中飞翔,医生和她的黑衣下摆优雅地飘荡在晚霞之中。片刻,他们飞到了狂暴汹涌的疾风上方。

医生将形状怪异的臂膀抡圆了一挥,就像黑色羽翼在空中摆动煽起一股上升的气流,把两人在滑翔中坠落的身体托起了一些。

“佑俐,快用徽标!”医生喊道。

佑俐不顾一切地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她不知道咒语,也没有问过阿久,只是用自己的语言发出意念: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保护我们,让我们安全落地吧!

徽标放光了,闪烁了一次、两次。并且,佑俐和医生身处白色光环之中,两人的下降速度随之猛然减缓。医生再次振臂一挥,白色光环刷地转圈,佑俐立时感到,像似坐在了无形的悬椅上一般平稳,并缓缓向地面落去。医生挥动着臂膀调整方向。

暴风利刃横扫而过,佑俐看到了它的背影。它把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撕扯得支离破碎,并继续冲向前方寻觅目标。

它简直就像黑色镰刀在盘旋——削平了僧院后面的山丘,削发般地把森林剃光。山崩地裂掩埋了道路,树木枝叶化成粉尘漫天飞舞。

拉特尔医生的双脚先着地,接着是佑俐的双脚。光环消失了,医生稳稳地站定了身躯,可佑俐却双腿无力。

僧院遗迹的瓦砾被巨人利齿嚼得粉碎,就像吐出的残渣。直至刚才还是一座瓦砾山——尚可辨认石柱和墙壁形状,室内装饰和家具残骸也都保留着原状,现在却已变得杂乱无章。

医生和佑俐突然回过神来,同时向西方地平线望去——那双巨大之手已经消失了。大自然的晚风吹过遍地狼藉的僧院,刷刷地扬起细沙。

天空和太阳也都恢复了原状。

“那双巨手变成黑色利刃朝这边飞过来了!”

看到这个情景,医生立刻抓住佑俐一同腾空而起。

“它要冲到哪里去啊?它冲到哪里,哪里就会夷为平地……”

仍被医生抓着的佑俐向下看去,医生发现后,像要隐藏丑陋似的赶忙背过手去,但仍然被佑俐看到了。医生的手开始恢复到原来的肤色,大小和形状也恢复到常人的样子。他把双手完全藏在黑衣袖内之之后,视线终于转向佑俐的眼睛。

“我也是继承了怪物血毒的人之一。”

确实如此。毋庸置疑!

“让你受惊吓了,实在对不起。我没有事先讲明,十分抱歉。”

佑俐没有立刻回应却打了个喷嚏,守护法衣腾起一阵灰尘。医生为她掸了掸法衣。

从佑俐嘴里发出了哭声。

“那、医生也活不了多久是吗?”

拉特尔医生的眼角松缓了,承受重负绷紧的嘴角也松缓了。

“你真是个好心人。”

佑俐又忍不住要哭。发生了这种事情,看到了那样的情景,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已七零八落,王都可能也遭到了破坏,但是佑俐心中却充满了别样的情感。

“还能活多长时间?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来到这里。我想把剩下的时间奉献给承受同样苦难的人们。”

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残骸堆积成山,不断地落下尘土和小石块。拉特尔医生把落向佑俐的沙石挡开,他的左右手已完全恢复了原状。

“发现怪物血毒是在三年之前,最初表面上毫无变化,只是比常人强壮,多重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拿起来。”

后来,体能的变异越发明显,终于像池水猛然溢出般地表面化了。

“现在,如果想用尽全力的话,双手就必定变成那个样子。再过不久,双脚也会变成那样的。”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刚才他表现出那般超能的腾空跳跃。

“嗯,是的,我的弹跳力恐怕连百兽之王都自愧不如呢!”

佑俐想起了喀纳尔村的“弹簧腿”少年。

“在阿什他们村里有个叫伍兹的男孩。”

“我知道他,还见面过呢!他还生活在那个村子,但不久会跟母亲一起迁居这里。当体能异变在形体上反映出来时,就很难在普通人当中生活了,而且需要更多的药品。”

而且,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由阿什亲手埋葬。

“那种变异——发生的时候,疼不疼?”

“没有丝毫疼痛感。”医生轻轻地摩挲着双手,灵巧地活动着让佑俐看,“不过,心态会发生一些变化。”

会变得勇猛顽强——他说道。

“我说过,继承怪物毒血的人们临近死期会变得更加凶暴,对吧?就是那么回事。幸运的是自己还能够控制。”

遭到洗劫的瓦砾山终于尘埃落定,空气渐渐澄净起来。

“对于伍兹和我的这种异变并没有给定名称。阿什也没告诉过你病名或病例的名称,对吧?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名称。不仅如此,当局甚至禁止在讲述黑特兰国历史的时候触及此事。”

这个国家的执政者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

“不予命名,不予认可,禁止讲述,那它就不复存在了。像我和伍兹仅仅是偶尔才会出现的超能人,也可以咬定与黑特兰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予命名也不予认可。”

佑俐咬了咬嘴唇。拉特尔医生的语调很平淡。

“我们并不希望自己这样,而是命运使然——形成了这种体质。这确实是命运……命运的恶作剧造化了这种体质。”

我曾无法忍受命运的捉弄而十分懊恼、激愤不已并燃烧起复仇的怒火。

“由于某种机缘,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我这种体质和短命生涯并非因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而要遭受报应,只是遭到命运的捉弄才如此。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犯下过失而陷入罪孽命运的人。

佑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比如说格尔格?”

拉特尔医生深深地点点头:“是的,我和伍兹也有悲伤、痛苦、愤怒,有时还自怜,但并无强迫的自责,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格尔格却与我们不同,他深知自己犯下的过失,比任何人都清楚是那种过失把他变成了怪物。他无论怎样悲伤、痛苦、愤怒,结果是全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真正的怜悯和宽恕,必须给予格尔格这样的人——拉特尔医生用毫不动摇的沉稳语调说道。

“在这方面,你的哥哥也是一样的。”

在迫切的愿望驱使下,森崎大树翻阅了《英雄启示录》,为之倾倒而成为了“英雄”的“真器”。

“你寻找你哥哥,是因为只有像你这样挚爱哥哥的人才能宽恕你哥哥。正是为了宽恕和解救你哥哥,你才苦苦追寻至此。而你不可以在此求得自我满足和自我慰藉,因为——为了完成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使命你必须奋进。”

佑俐无意中触摸了一下额头徽标。拉特尔医生微笑了,随即轻轻捏住佑俐的手指从额头移开。

“这样说,并非因为你是‘奥尔喀斯特’,而是对牵挂自己哥哥的小姑娘说的。你明白吧?”

佑俐反握医生的手指,两人牵着手坐下,仿佛忘记了寒冷。

轰隆一声,身后瓦砾山的一角坍塌下来,一块门板弹了起来。这时,从豁然洞开的下方空穴,闪现出阿什的灰白色脑袋。

“哎!你还活着呢?”

医生和佑俐一齐笑出声来。阿什的脑袋回缩一下,紧接着全身用劲腾起站在了地面上。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大家都没事儿吧?”

“多亏洞窟结实啊!”

就连双手叉腰的阿什也对周围的惨状惊讶不已。

“所以,我并不担心。白鼠君呢?”

听到医生问话佑俐“啊”地喊了一声:我把阿久完全忘掉了!

“我在这儿呢!”阿久从阿什领口露出脸来,“佑俐,你在干什么?”

“原来阿久钻到那儿去了,真稀奇呀!碧空呢?”

“他在下面招呼被吓哭的孩子们呢!洞穴里面还算安全,可是响声太吓人了。”

阿久沿着阿什的肩膀和胳膊轻捷地跳到地面,并且刷地扭开脸作不开心状。

“我也差点儿报销,看到暴风朝这边迫近我赶紧跳进了洞门!”

“你就会发牢骚,”阿什反唇相讥,“把佑俐甩在了一边,是吧?”

阿久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可……可是,当时我根本顾不上……”

“行了、行了,到这边来吧阿久!”佑俐伸出了手臂。

“我用魔导镜看到了地面的情形。”

阿什把视线投向西方地平线,一轮巨大的红日浮在低空。

“那里是王都吧!”

拉特尔医生点点头。“街道沿路的村镇或许也……”

“塔特镇不会出事儿吧?”

“说不好,”阿什不置可否,“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我们不是救护队,总之得去王都看看。”

“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不就是因为不知王都发生了什么,才要去的吗?你就不担心吗?”

拉特尔医生轻轻拽了拽佑俐的衣袖小声嘀咕:“他心里着急嘛!这很自然。”

两人走近了阿什。

“我听人们传言,基利克的装备都埋在王都的爱尔姆坟墓旁边……”

“那个传说不是编造出来的,不过,那里埋的恐怕不只是装备吧!”

“所以遭到了袭击?”

“可能性极大。”

“我刚才就觉得不可思议,”佑俐说道,“基利克的尸骸被大卸八块?”

这是水内一郎讲的。

“头和双臂、双腿还有躯干,这不是六块吗?另外两块呢?”

“说出来未免有些残酷……”回到佑俐肩头心满意足的阿久说道,“恐怕是眼珠和心脏吧!”

这就是说,基利克的尸骸——被挖去双眼、心脏也被取了出来?

“借用格尔格的说法,‘英雄’这次是以《英雄见闻录》作法宝完成了越狱。也就是说,这次的‘英雄’拥有基利克的记忆!”

基利克的记忆构成了“英雄”的核心,而且,造就其外形的是充斥于他体内的无数“真器”的能量。

“‘英雄’要想完全复原为基利克,就必须备有基利克的尸骸,其中栖居着他的意念——怨恨。”

佑俐紧张地倾听着,不由地想到了什么。他一口一个基利克说得这么顺溜,可他自己却等同于基利克的兄弟。

“如果我是基利克——”阿什倒腾双脚脸色严峻地盯着西方地平线,“……会最先取回哪个部位呢?”

佑俐和拉特尔医生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自己的身体——四肢?胸腔中搏动的心脏?

阿什使劲地摇摇头,然后,嘴里扔出了一句话:“我不想痴人妄语,去看看就明白了!”

“如果是我,就找——眼睛。”

这是碧空的声音.他就站在洞口。

“他最先要做的就是用基利克的眼睛,看看现在的黑特兰国!”

他语调严肃,像是钻进了牛角尖,其他人噤口不语。

阿什直戳戳地站在那里与碧空直面相对:

“看看黑特兰,然后就进行破坏吗?”

“他对这个黑特兰国是怎么想的?必须听听他的说法。这一点阿什阁下应该最清楚。”

碧空变得判若两人,挺胸拔背而立,坚定地迎接阿什的注视。

碧空把手捂在自己胸口:“去王都吧!”

阿什没有立即应答。佑俐对这不自然的沉默和对视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这种状态不正常!为什么会在即将踏上征程时产生不安的感觉?

额头徽标闪亮了,佑俐赶快把手掌贴上去,意念与温感一起传输过来。这种感觉是第一次,徽标的意念!

不是语言也不是影像,但它流入了心扉。

“可以飞到……王都去!”

佑俐把徽标传输的意念说出口来,并按照意念的催促原地蹲下,把手掌从额头移向地面。

手掌捂住的部分发出耀眼光芒,并产生光脉接连分叉,眼看着向四方扩展。

那是徽标!一个巨大的复制徽标出现了。

“徽标将为我们导航!”

佑俐站起来向碧空伸出手去。碧空先是一愣神,然后跑过来拉住佑俐的手。

“拉特尔医生!”佑俐喊道。

“是。”医生端正了姿态。

“请你保重!我一定回来!请你等我回来!”

医生单膝跪在满是碎石的地面恭敬地点头致意。

“祈祷‘圈子’来保佑你!”

阿什踏进徽标内侧站在佑俐身后说:“小白鼠,这次可别再掉下去了!”

“你才会掉下去呢!”阿久不服输地回敬道。

佑俐深深吸气并闭上眼睛,把全身都托载到脚下徽标喷薄而出的能量波上。

飞翔!这次是穿过黑暗空间,来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时所见沿途景象全都消失,全程只有黑暗。

但是,黑暗中充满了感应的信息,一个巨大生物的感应信息。此外,还可以听到无数人的喘息声、窃窃私语声、呼唤声,全都那么遥远、微弱而令人焦躁不安。

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引起的?难道是“英雄”的功力增强了吗?在这巨大生物的强势下,其他生物都噤若寒蝉。黑暗更浓烈、更深厚,在其中穿行的佑俐像是力图游过深海的小鱼一般,能够依靠的只有额头的徽标。

倘这股黑暗出自“英雄”,绝不应只是邪恶势力的构成。

——“英雄”就是英雄!

其中也有善良、正义的力量——与盾牌背面“黄衣王”的邪恶势力相抗衡的正面力量。既如此,就不必盲目地惧怕黑暗,而要在黑暗中发现光明。

还有一点不可忘记,森崎大树就在这片黑暗之中。虽然,他被“黄衣王”蛊惑而不幸成为“最后的真器”,但哥哥心中仍然具备“英雄”盾牌的正面——立志成为真正英雄的意愿。

如果呼唤一声,或许能够传送到那里,如果呼唤一声会比其他任何呼唤都恰当。

——哥哥!

佑俐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放声呼唤,就像以前在和谐而开心的日子里那样连续不断地呼唤:哥哥!哥哥!

无论何时,只要佑俐呼唤,大树必然应答。有时,哥哥会很不耐烦地埋怨说干什么嘛!有时则会担心地问:“怎么啦?”有时会跟佑俐一起开心大笑,有时会站在佑俐一方慷慨激昂。哥哥跟佑俐共同思考、共同苦恼,跟佑俐一同成长。因为他们是兄妹,这一点至今无有改变。

一哥哥!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的!

佑俐睁开眼睛的瞬间,已经穿过了黑暗向地面飞去。

“哇啊啊啊!”阿久叫喊起来,身体悬在佑俐的头发上。

“哇!这是哪里呀!好高啊!”

诚如阿久所说,佑俐他们的落脚处居然是在废旧牢笼模样的木框上,处在离地十米高的位置。

“这里是关卡。”阿什翩然落定后俯视下方说道,“在通往王都的街道上设有好几道关卡,这就是第一道关卡的岗楼!我们就降落在岗楼顶上。”

佑俐视野中展开了宽阔的街道,在红褐色大地上蜿蜒伸展。周围的人们停下脚步、停下拉车的手,拉住马匹愣怔地朝这边张望。

“王都在哪边?”

看不到城堡,街道上人潮熙攘,大地和街道烟尘弥漫,几乎遮蔽了晚霞映照的天空。

“他们都是从王都逃出来的吗?”

人群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其中既有来不及更衣、抱着孩子的人,也有推着大包行李板车的人。

他们是难民!以前只在电影中看到过的情景,历历在目,佑俐感到腿脚瘫软无力。

“哎!城堡怎么样了?”阿什探身向下边的人群喊道。

一位老人把背上的行李向上耸耸仰起头来。

“你们打哪儿来?”

“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已经被刚才那阵暴风刮得稀巴烂!”

老人灰头土脸的样子,从这么高的地方也能看到他全身都落满了灰尘。

其他人似乎无暇顾及突然空降在岗楼上的怪异来客,继续匆忙地赶路。老人逆流游泳般地向岗楼脚下靠近。

“城堡出大事了!王都闹得像发生了战争。”

“城堡被破坏了吗?”

“不清楚!”老人急促地吸了口气并咳嗽不止,“我刚才在城外町,看到城堡突然被地面冲出的巨手抓住了。卡塔尔哈尔也能看到吗?”

“看到了!简直就像龙卷风!”佑俐也大声答道,“就是它摧毁了城堡吗?”

“不清楚!真搞不懂!四面八方都起火了,就连我的小吃摊也——”老人剧烈地颤抖着,背上行李滑落,沉重的行李把老人拽了个趔趄,“不见了!城堡不见了!”

一位推着行李和婴儿的少妇挤过老人身边尖声喊道。她脸色煞白,眉眼倒立。

“是城堡不见了吗?”

“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地面的大坑!”

阿什从摇摇欲倒的岗楼上翩然跳下。在岗楼继续倾斜即将倒向地面时,佑俐和碧空也跳了下去。他们立即被人潮吞没并被左推右搡,阿什抓住两匹马的嚼子在人潮中逆行靠近。

“这马怎么搞的?”

“别多问了!”阿什把佑俐抛物似的托上马鞍,并把缰绳递给她。

“想骑马想牵马由你!跟我来!”阿什甩出这句话就跨上另一匹马,用长靴猛磕马腹冲了出去。

“那我就……失礼了!”碧空连嘴唇都变得雪白,但还是果断地纫镫上马,坐在了佑俐身后。

“佑俐大人,请您抓牢!”

“碧空,你会骑马吗?”阿久从佑俐领口露出头来问道。

“不知道,我尽力而为吧!”

“尽力而为?!”佑俐和阿久齐声喊道。

这时,碧空舞动缰绳冒冒失失地大喊一声“驾!”,那马听话地奔跑起来。

从王都逃来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增加,街道上已容纳不下,路边也排满了逃难者的行列。很多小推车进退两难,当场发生了争执。就在佑俐眼前,一匹漂亮的菊花青马狂乱起来,摔掉主人逃走了,在它瞬间晃过的黑色眼睛中闪烁着惊恐的目光。

多亏有这样的混乱和拥挤,碧空提心吊胆驾驭的马匹才得以不即不离地跟上了阿什——阿什不时地勒住坐骑侧耳倾听什么。

“阿什,怎么回事儿?”佑俐大声询问。

尘土飞扬中阿什回过头来说:“你听不见吗?”

但他并不等佑俐应答,就仰望城堡原本应在的方向。现在全者消失了,只有广阔的蓝天。

这时,经过阿什身边的人突然停下脚步,拽住了他的披风下摆。

“你是‘殡葬工’吧?”

一位红光满面、穿着暖和外套的微胖中年男子问道。

“啊啊,是的,我是‘亲近死者的人’!”阿什回答道。

“你要是想去王都,最好绕到西门。西门的警备队正在整顿交通,召集还能行动的人。”

“城堡怎么样了?真的消失了吗?”

中年男子点一下头,然后擦掉脸上的尘土说:

“看样子是被吸进地下了。既不是坍塌也不是被破坏,不是那么回事——怎么说呢?总之是被吸进了地下。”

包括城堡里的人们。全部!

“王都的守备队怎么样了?”

“早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了吧?连一个近卫兵都看不到了嘛!”

“恐怕都跟城堡一起消失了吧!”阿什嘟囔道。

“你为什么把我叫住?你——好像是医生。”

“是呀!我是中壁町的无名诊所医生。城堡消失时我去出诊,就在凯旋门大街。我就是在那里看到的!”

他看到凯旋门内侧的哨兵、城堡及周围的一切,统统被吞入地下,变成了怪物形状的瞬间。

阿什的侧脸变得更加严峻。

“怪物一出现,就该你们殡葬工上阵了吧?西门的警备队已经贴出告示,召集全国的殡葬工了。”

“召集起来干什么?”

“恐怕要组织讨伐队兼搜索队吧!下地坑呗!”

大家都——中年医生眯起眼睛看着走过街道的人群。

“若不赶快离开王都,恐怕自己也会变成怪物或被召集去捕杀怪物,所以大家都在向外逃呢!”

中年医生的话没错,王都艾尔米瓜德的西门也像其他场所一样人山人海,却比别处秩序井然。群情激奋。在这里,进城门的人比出城门的人还多。

佑俐也很快认出了把守城门的士兵,他们身着轻装铠甲,戴着护面,裹着绑腿,全都佩带宝剑。还有一些士兵背着箭筒,城门内侧通道上还架着大弩弓。

士兵们神情悲壮,嗓音沙哑,不断地向通过城门的人发出指令。佑俐他们在城门前与两匹马分别,阿什把殡葬工营业执照向卫兵眼前一晃,随即分开人群率先前行。

“艾尔米瓜德是一座要塞城市嘛!”阿久立在佑俐头上只顾观景。

“好壮观哦!瞧瞧那石墙,佑俐!”

恐怕能有十层楼高!佑俐也这样认为。

“王都的布局是以王宫为中心围了三道圆圈。”

阿什眯着眼睛像要看透往来如织的人潮。

“从外围向里是外壁町、中壁町、内壁町,再向里还有护城河、吊桥,然后是王宫的内部区域。”

想必那是极为壮观的景象,而眼前却只有蓝天,仿佛搬走巨型布景道具之后的舞台——佑俐想道。

“可能就是那座帐篷!”

阿什朝右方的帆布顶走去。佑俐催促碧空,小跑着紧紧跟上。

帐篷另外还有几座,伤员和医生的帐篷、物资堆积如山的帐篷、卫兵的执勤帐篷、拴着很多马匹的帐篷。

这里是靠近西门的外壁町,周围的房舍几乎都是商店——步行商业街?佑俐心想。有的店里还有人,仍然开着店门(虽说如此,这里并非在营业,商品全都被卫兵征用了),有的商店已经紧闭店门,还有的全家上阵把家什财产装上车赶紧逃离。到处是惊慌失措扭曲的面孔、而孔、面孔!

阿什前往的帐篷有很多人急急忙忙地进进出出,其中也有士兵,但大半都是与阿什相同装束的男子。

“哎!怎么办啊?”

面对惴惴不安的阿久,阿什泰然自若地说:

“恐怕得钻进城堡沉陷的地坑下,否则不会有什么进展。这里好像正在招募志愿兵呢!”

“真的要去吗?”

“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阿什伸手去撩帐篷门帘,此时门帘从里面撩起,走出一个蓄着络腮胡须的彪形大汉跟阿什撞个满怀,他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嗨呀!这不是‘灰头大汉’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你还在克鲁克捕猎恶鬼呢!”

“别装糊涂啦,肥头大汉!”

阿什攥紧拳头嘭地敲了一下络腮胡须大汉的三道圈儿肚皮。

“你是大陆的头号顺风耳,不可能不知道这次的‘越狱’。你倒是去哪儿?干什么?”

肥头大汉也不捂肚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那可是生意上的秘密,跟你一样嘛!哦,对了,你要办手续可得趁早啊!大兵们全都吓得要死,说是下地坑搜索还不如填了坑逃走——”

肥头大汉的话语戛然而止,大脑袋扭向佑俐,他再次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然后晃眼似的眯起眼来。

“嗨呀!你准备得挺周到嘛!这孩子是‘奥尔喀斯特’呀!”

“你说话还是那么冒失啊!”阿什回头隔着肩膀看看佑俐等人,“这家伙是我的同行,叫摩根,又脏又胖,但确实是个好人。”

“这话我爱听。不过也没错儿,‘奥尔喀斯特’小姑娘,我可是个好人,只是太喜欢吃大鱼大肉了。”

佑俐向前一步颔首致意:“你好!你也是‘狼人’吧?”

摩根在嘴前竖起手指,亲和地向佑俐稍稍弯腰说:“这事儿要保密,我又不是这家伙那样的战士。”

阿什说要办手续进了帐篷,随即出来的两个男子拿着长长的绳索和长矛。他们漫不经心地倒手时,矛柄划过旁边佑俐的守护法衣下摆。

“哎哟!”摩根把手伸到佑俐腋下轻轻一提把她挪开,“好险!这么长的家伙乱晃什么?”

“你是什么人?”藏在佑俐胸口的阿久把脸凑到摩根鼻尖上冒失地问道,“不要随便碰佑俐哦!”

受到唐突露面的小白鼠责骂,摩根毫无惊慌反倒满面喜色。

“我摸它一下可以吗?”

他向佑俐打个招呼就捏住脖颈把阿久提了起来。

“哇!你干什么?放开我!”

“这倒挺好玩儿的!是小姑娘的同伴吧?这样的随从可是很少见呢!”

“我运用魔法还不熟练,所以把它变成了小老鼠。”

“没有的事儿!这家伙本来就是这副模样。”

他将阿久悬在空中,扫描似的上下打量。阿久愤怒地唧唧乱叫。

“这家伙是辞典吧?是那种啊呜嗯喀呜咿的辞典,好久不见真货啦!”

阿久白毛倒竖——“不要这样叫我!”看到佑俐满脸惶惑,摩根向她凑了过来,像要告诉她什么开心的秘密。

“所谓的啊呜嗯喀呜咿辞典吧,小姑娘,别名就是‘假冒辞典’,错误和空白很多,不能作为凭据。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它的用途。”

“我不是——”阿久大叫起来,引起周围来往人们的惊诧和注意。

佑俐忍不住从摩根手中把阿久抢回。阿久迅速钻进佑俐的法衣下面。

“阿久是优秀的随从!”

“可能吧!嗯!”摩根点点头,“我并非鄙视小白鼠君,而且,随从的价值是由徽标的功力决定的。”

这时,他那豪爽而亲和的面孔突然僵住并望着佑俐身后。佑俐心想,又怎么啦?慌忙回头一看,只见熙攘人群中出现了碧空的身影。他背靠关闭的店门,眺望的目光仰视空中,仿佛还在寻找倏然消失的城堡。在往来士兵的粗野碰撞下他也只是摇晃几下,眼睛仍然仰望空中。

摩根不知为何死死盯着碧空,喉结骨碌地耸动一下,碧空似乎毫无觉察。

“那个——也是小姑娘的仆从?”

“哪个?你是说碧空吗?”

“那个也有名字吗?啊啊,是你给起的名字吧?那个是‘无名僧’嘛!”

无意之间被摩根牵着鼻子走的佑俐勃然大怒。怎么回事嘛,你这个人?

“是的!碧空是我的仆从,他一直在保护我。你蔑称他那个那个的,太失礼了!因为碧空是人!”

摩根那毫不逊色于胡须的眉毛沮丧地耷拉下来。

“不,那个,是吧,你别生气!”

他畏畏缩缩,难为情地搓捏着手指说:

“‘灰头大汉’——小姑娘称之为阿什的那家伙,那家伙也知道‘无名僧’吧?”

“那当然。一直相伴来到这里的嘛!”

摩根压低了嗓音:“那家伙什么都没说吗?哦……什么都不说啊!”他嘀嘀咕咕地自问自答。

“另外,一路上是不是遇到有人问‘无名僧’一些奇怪的问题?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这次轮到佑俐板起脸来。尽管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而迅速低下了头,却逃不过摩根的眼睛。

“啊啊,还是有点儿情况吧?”

他语调中流露出抚慰的善意,却深深刺痛了佑俐的心——那般刺痛的担忧涌上心头。

“阿什总是对碧空那么冷酷,根本不理睬他,而且叫我也别管他!”

佑俐把强烈的担忧变成了愤怒,反目盯住对方的大脸说:

“摩根也是这样吗?你也蔑视‘无名僧’吗?”

“哪能蔑视呢?他们是圣人嘛!”

佑俐瞪大了眼睛:“圣人?”

“是啊!他们比我们要清纯、优秀,是这个世界中必要的存在。那是比‘英雄’都重要啦!”

摩根一本正经的样子,绝没有嘲弄佑俐的意思,而且大眼珠里隐含着悲伤的神情。

“可是,他不适合做仆从,至少不适合做小姑娘的随从。他们就不该离开‘无名之地’。”

“碧空是被驱逐的——”

阿什从帐篷里出来,摩根撇开佑俐摇晃着肥大身躯跑过去,并抓住阿什的披风想把他拉到旁边。

“怎么了?”阿什瞪起眼睛。

“你搞什么搞?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嘛!”

摩根似乎害怕佑俐听到,但他本来嗓门就大,再加上心急火燎的,所以全被佑俐听在耳中。

“你说‘那种’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无名僧’嘛!”

阿什和摩根看着碧空,而碧空仍然窝窝囊囊地呆立在那里。

佑俐走近两人问道:“碧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阿什顿时怒容满面,摩根则用肥厚的手掌捂住眼睛。

“你们在说什么呢?碧空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他怎么像稻草人似的站在那里?”

“他那是在装傻!”

摩根插嘴道:“不要这样、小姑娘,你问也没用,因为这小子明明知道,可他偏偏不说。”他捶了阿什肩膀一拳,“我不说难听话,但是如果无论如何都得下地坑的话,就在这里告别那个‘无名僧’吧!他不能一起去!”

“你这才是多余的废话呢!”阿什冷冷地甩出一句,并无视摩根的存在转向佑俐,“听说地坑已变成了迷宫,入口只有一个。士兵们已经进去搜索施救了,可碰到的都是怪物和半怪的家伙,还没有救出一个正常人。也就是说,地坑下的状况极为复杂危险。”

还去吗,‘奥尔喀斯特’阁下?

“我是肯定要去的!‘英雄’毫无疑问是被基利克的遗物吸引到此地。”

愤慨和恐惧使佑俐坚强起来:“我不去怎么办?只靠‘狼人’什么都做不了。”

阿什抿嘴一笑:“看来你准备得很充分嘛!阿久,你在吗?”

听到召唤,小白鼠从佑俐领口露出鼻头问:“干吗?”

“现在去物色武器,你给找一把佑俐能用的锡杖,最好是含有玛尔芬德银的锡杖。你能辨认出来吧?”

阿什用戴皮手套的手猛然抓住慢吞吞爬出来的阿久,一边走向别的帐篷一边交待:“至于碧空,你可以跟他本人谈谈。如果那小子想去就带他去,如果不想去就留下,仅此而已。你再不要听这个胖子胡说八道了。”

别磨磨蹭蹭了,现在就出发!阿什大步流星地走了。

摩根又开始搓捏手指了。“我也明白自己说的都是多余的废话……”

“你明白什么了?”

摩根摇摇头开始反问:“成为‘真器’的是小姑娘家的什么人?”

“是——我哥哥。”

“是吗?可悲啊!‘奥尔喀斯特’总是可悲呀!又都还是孩子。”

摩根说完把手搭在佑俐肩头推向碧空那边。

“你去跟他谈谈吧!事已至此,最好是继续你们此前的做法。嗯,阿什是正确的,就照那小子说的做吧!”

摩根并非只在口头表示悲哀,而是为了佑俐、为了碧空而由衷感到心痛。这种感觉传达给佑俐,所以使她恐惧起来。

“摩根,我……”

“我要离开啦!我没有勇气下地坑。我还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摩根前屈着肥大身躯与佑俐四目相对,“无论地坑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小姑娘和你哥哥的罪过,并非出于罪恶的本性,也不能归咎于谁,而是命运。在这个‘圈子’的领域中生存的人,全都无法超脱循环在‘无名之地’的故事定数。”

所以你可以伤心哭泣,但不可以绝望!

摩根轻轻拍了拍佑俐的肩膀,旋即踪影全无。那么高大魁梧的人,转眼便像妖精一般消失了。

他毕竟是个“狼人”。“狼人”也是多种多样的,担负着各自的使命。

佑俐摁住被侧风翻卷的守护法衣下摆,穿过匆忙穿梭的人潮靠近碧空。他仍然瞪大眼睛,倒也不是对谁着迷到如醉如痴的地步,而像是变成了空洞的躯壳。这种比喻虽然有些怪异,但感觉确实如此。在他的外衣下是否真有人类的躯体?看着他那随风飘动的黑衣,佑俐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荒唐!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自己跟碧空都已经牵手多少次了!

可是——

“碧空!”

只是呼唤却没有反应,佑俐拉起碧空的手使劲摇晃,可他的眼睛却仍然望着空中,只有身体在晃动。

“碧空!碧空!打起精神来!你怎么啦?”

佑俐生气了,嗓音变得嘶哑。从一字排开的帐篷的更深处,或许就是原来王宫所在地段,传来了人群的呐喊声,既像哀嚎又像怒吼。

碧空幡然觉醒,注意到面前的佑俐。他那紫色的瞳眸已经干涸,睫毛上落了尘土。

“佑俐大人!”

喊出一声之后他又恢复到原来的碧空了。他眨眨眼睛,泪水浸润了眼眸。

担忧与释然交织涌出,佑俐感到膝头有些发软。

“我们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我,说实话有点儿害怕,不不、是害怕得不得了!”

碧空无力地耷拉着双臂,身体晃动了一下。佑俐握着他的手,向他讲明现在就要进入地坑。

“碧空,怎么样?你也一起去吗?”

碧空没有立即回答。他歪歪脑袋,身体又晃动了一下,努力站稳之后,他把脸扭向一直倚靠着的两扇细条拼木的、非常结实的门板。

“这里本来是一家菜店。”

商店正面的窗户全部破碎,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关闭的正门也变了形而没有关严。虽然撑起了遮阳篷,但篷布早已刮破飞走只剩下框架,招牌可能也被刮走或摧毁,佑俐找不到这家商店的名字。

“我们到达这里时店主正在关门,并把所有的东西装箱准备运走。”

单调的窃窃私语声。

“店主一边收拾一边诚心祈祷,反复多次地诵念祈祷,祈求神明保佑。”

碧空单手轻触门板。

“我——知道那些祈祷,我听到过那些祈祷。”

佑俐也上前一步与他并排触摸商店门板,也许做出同样动作就可以感同身受。

碧空慢慢地转动脑袋,终于注视着佑俐。

“佑俐大人、我认识这座城市,我认识王都埃尔米瓜德,我还记得它的风貌,了解这里人们的生活。直到今早还耸立在这里——耸立在街市上方的城堡雄姿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想起来了!

强风劲吹,沾满混杂垃圾和焦臭尘土的黑衣贴在碧空那清瘦的躯体上显现出身体轮廓,简直干瘦如柴。然而他还有肩膀、还有胸膛、还有双腿。碧空明明近在咫尺,可佑俐却感到他渐渐远离而去,感到碧空体内的真实碧空一步步地逃离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离奇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竟如此真切,真切得令她浑身发颤。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佑俐好不容易挤出声音说道,“在成为‘无名僧’之前,你也许是黑特兰人呢!你可能就住在王都!所以,那段记忆可能正在逐步恢复呢!”

是的!碧空已经不是“无名僧”了,他切切实实地正在找回自己作为人类的“个体”,这即将成为确切的事实。

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时,拉特尔医生不是也对碧空说过吗?你的孽债已经一笔勾销。

然而佑俐心中却十分郁闷。碧空恢复了记忆——本来应该是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为什么首先产生了忐忑不安的感觉。

因为摩根说出了那样匪夷所思的话语,因为碧空显现出胆战心惊的神情。

为了把胸中块垒吐出并消除掉,佑俐铿锵有力地说:

“碧空,你已经恢复到正常人了!”

“那是因为佑俐大人指定我当仆从的缘故吗?”

碧空耷拉着脑袋,眼睛仍然无神地望着地面嘟囔道。

“是啊!因为你一直跟随我,保护我啊!”

“我什么都没做。”有气无力的语调,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不,你为我做了很多事情嘛!我全都记着呢!”

佑俐向碧空伸出手去说:“走吧!或者,你从此不再跟我走啦?”

碧空抬眼看看佑俐的手,他的胳膊仍然无力地耷拉着。然后他再次战战兢兢地抬眼看看佑俐。

“佑俐大人,我很害怕。”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要怕!”铿锵有力地回应了碧空,佑俐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侧风吹入心中,产生了将两人扯开的拉力。

不行!那不行!

“我是‘奥尔喀斯特’!我跟你在一起啊!碧空,你什么都不要怕!”

佑俐斩钉截铁地宣告,并且果断地抓住碧空的手。冰凉得令人恐惧!那种冰凉感觉直透佑俐心底。疑问、疑惑、谜团,一切都铭心刻骨。肥胖而博学的摩根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不允许碧空一起下地坑?他为什么抓住阿什那般责难?为什么不允许这样做?

身后响起靴钉相碰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阿什,阿久趴在他肩头。阿什背着脏污的布袋,拿着脏污的银灰色手杖,背上的布袋口还露出几把金属武器和工具之类。

“这是你的锡杖!”他把银灰色手杖往佑俐面前一戳。那手杖款式平实无奇,只在顶端安了个球体。佑俐反射性地伸手接过来,沉甸甸的。

“用徽标为它祝福!”

佑俐顺从地把手掌贴在额头,并用那只手掌再次握住银杖。这时,从佑俐手掌接触的部位开始,银灰色变成了银白色,白光向两端弥漫开去。与此同时,银杖的重量像蒸发般地消失,变得比羽毛还轻。这样一来,连佑俐都能单手舞弄了。当她玩了个花式并托在面前时,顶端球体赫然生辉。

阿什挪动脚步与碧空面对面,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碧空放开佑俐的手,紫色瞳眸仍然那样空虚。不过,碧空的神情像是已经做好某种心理准备,他仰望着颀长身材的阿什。

“你也一起来吗?”

听到发问,碧空嘴角颤抖了一下。

“下了地坑就能获得答案——你开始隐约感到疑问的答案。”

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里说出来嘛!佑俐正要呐喊,阿久跳上她的头顶。

“烦死了!赶快走吧!”阿久胡乱拽住佑俐的头发,脚下又踹又蹬。

疼疼疼疼!“阿久真坏!你等一下嘛!我——”

“再这样磨磨蹭蹭吵闹下去,我就撇下你走了!”

这是什么事儿嘛!阿久居然发出了哭腔。小白鼠的泪珠,像针头那么小的泪珠。

“走吧!”碧空走近阿什,“请带我去吧!我必须去!”

碧空用坚定的口吻说完回头看看佑俐,随即莞尔一笑。

“佑俐大人,走吧!也许正像佑俐大人所说,我曾经是黑特兰人。通过陪伴佑俐大人,我逐渐地找回了过去,即将恢复为正常人。既然如此,我绝不能止步不前!”

他的笑容,他的豁达,就像骑车摔倒却忍痛爬起并强装笑脸向妈妈说我没事儿的小男孩。既然如此,我也……是的,我也必须笑着对你说,你真坚强!真坚强!

“下地坑的人口在这边!”

阿什急速转身,朝刚才搜索队模样的士兵和男子们开拔的方向走去。佑俐一瞬间畏缩不前,可碧空却先向阿什追去,仍然低眉顺眼,一手握拳一手按住黑衣胸襟。

“阿久,你有伤心事儿?”

阿久似乎不想让佑俐看到自己的脸,固执地紧紧贴在佑俐头顶。佑俐轻轻地摸摸它。

“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呗!你也别哭了。”

稍停片刻阿久小声说:

“对不起,我没有伤心,而是羞愧难当。说我是假冒辞典也——”

“那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知识嘛!”

穿过帐篷群落之间,一行人很快来到向王都中心延伸的、方砖铺就的都城大道。

在这里看到的情景令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想掐脸证实自己并非在做梦。

准会有人把这当作噩梦,还会有人发出哂笑。佑俐既非前者亦非后者,而是瞠目结舌看得发呆。

在离一行人只有十米之处,都城大道整整齐齐地消失了。路面崩塌陷落,但断面呈现有棱有角的直线,简直就像被巨型神手比着尺子折断了一般。消失的当然不只是路面,前方那座曾经威风八面的城堡也难觅踪迹,只剩下背后空旷得令人惊诧不已的蓝天。

“佑俐大人,您能看得到吗?”碧空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路边断裂处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佑俐看得十分清楚:七色光像渗水般弥漫升腾,拉起一道稀薄的幕帘宛如彩虹。

“路面就从那里向地下折陷了,”阿什边走边说,“打前站的士兵回来说,已经不必担心路面会继续塌陷,城堡整体陷入地下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佑俐从恍惚中清醒,闭上半张着的嘴巴并调整了呼吸。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下去看看就明白了。”

靠近彩虹幕帘时才发现走下地坑既不需要绳索也不需要梯子,尽管折陷的断口是笔直一条线,而道路却是层层曲折向地下延伸并划出舒缓的螺旋状。路上各处有哨兵把守,有的士兵负伤蹲下,有的士兵惶恐不安地聚拢在一起。

螺旋的终点,吞噬了城堡的地下黑暗在迎候他们。规模巨大的地裂缝清晰地剥露出地层结构,显示出地面错移陷落的景象。

而且还有一点!

“那可是基利克家族的徽标啊!”

围绕地下大迷宫入口的地层断面浮现出一幅图案、瓦砾和沙石交混所描绘的图案,曾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肖像画上看到过。

佑俐走到入口处,阿久在她肩头站立起来。

“戴克斯特勒伯爵家族的徽标……”

“嗯,是的!”

这时,手中锡杖的顶端球体发光了。仿佛与之呼应,围绕入口的戴克斯特勒伯爵家族徽标闪出亮光,接着连佑俐额头上的徽标都开始闪光了。

匪夷所思的闪光三重奏在数秒之后停止,停止时三方也都同步。

紧接着一个声音传人佑俐耳中,遥远而难以捕捉来源的微弱声音,但也是不可能听错的声音。

——友理子!

佑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无论叫喊、欢呼、哀鸣全都发不出声来,只是感到心潮汹涌澎湃。

那是哥哥的声音!他在呼唤我!

“哥哥!”

喊声发出来了。佑俐向地下迷宫的人口奔去,还没有跑到跟前就被后面猛地抓住法衣领子提了起来,双腿在空中踢蹬。

“放开嘛!放开!”

哥哥在呼唤我!哥哥在等我!

“你不要听那种声音!”

这是阿什。他把不停闹腾的佑俐抛向身后,碧空伸手接住了佑俐。

“你要是被那种声音乱了方寸,就会失去下地坑的资格!”

佑俐推开碧空站稳了身体,随即屏住呼吸全力向阿什撞去。她双手握拳捶打阿什,并且抬脚猛踢阿什,还咬牙切齿、唾沫飞溅地破口大骂。

“闪开!你给我闪开!你说什么呢,大言不惭!资格是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

阿什保持沉默,既不招架也不制止。但是当佑俐横冲直撞时,他又抓住佑俐的衣领朝碧空抛去。愤怒的佑俐再次反攻,于是,她再次被阿什抓住抛开。就这样傻乎乎地反复了几次,佑俐终于喘着粗气、双腿瘫软地一屁股坐在碧空的臂弯里。

“那种叫声我早就听到了!”

眼前矗立的阿什与其说是无法超越的铜墙铁壁,莫如说是出鞘的利剑,他是割裂佑俐心灵的利剑。浑身血涌上头的佑俐没有注意到阿什眼神的忧郁,只是满怀一切愤怒和抗拒反瞪着阿什。

“是在街道时——开始的吗?”

这是阿久在发问。即使在佑俐被多次抛开的时候,它仍然紧紧抓住佑俐不曾离开。

“你也听到了吗?但那不会是大树的声音,传进你耳中的是——”

基利克的声音!

佑俐终于醒悟过来,喘着粗气抓住碧空的手站起身来。是的,在我们沿着街道向王都进发时,阿什曾多次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那时他就已经听到基利克的呼唤了吗?

“不管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次,那都是毫无意义的。”

阿什把背上的布袋换了个位置,转身朝向地坑入口。

“那只是欺骗,只是幻听而已。那是‘黄衣王’为了迷惑我们追踪者的眼睛而设下的圈套。”

“可是,那就是哥哥的声音嘛!”佑俐颤抖着反驳道。

阿什仍然背对佑俐怒吼般地笑了笑:

“听听!再没有比刚才更幼稚、更不靠谱、更软弱的话了!”

那正是他的目的所在——阿什回头注视着佑俐说道。

“想要把你从一个得到徽标功力的‘奥尔喀斯特’变回到柔弱的平凡女孩,最有效的就是用你哥哥的声音来蛊惑你。所以,‘黄衣王,——伟大‘英雄’的负能量才这样对你施加影响!”

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甚至,给心灵加上封盖!

“只有徽标的神力可以相信,我以前重复过无数次失败才学到这一点。所以我有资格对你下命令,‘奥尔喀斯特’小姑娘!”

他的话语确实盛气凌人,但语气中却充满了痛苦。

“我曾亲耳数十次、数百次地听到过基利克的声音,听到她的呼唤和求救声,并周游四方寻找那家伙。可是发声的地方却没有他,基利克已经不存在了。”

你哥哥,也已经不存在了!

“时光如箭只会持续直行,绝对不可能倒退。已经发生了的事件,任何人都不可能颠倒过来。那是无法挽回的,佑俐!”

佑俐目不转睛地反视阿什的黑色瞳眸突然意识到,阿什用“奥尔喀斯特”这个称呼叫她这可是第一次。

“故事就拥有这种骗人相信时间可以倒退、事件可以颠倒的魔力,它的道理就是‘圈子’的道理。它美丽温馨,有时也与人心的真实相通,然而,那并不是事实。正因为如此,讲述‘圈子’道理的‘编织者’们才被称作‘咎人’。”

死者不会复生——阿什说着单手按住腰间宝剑。

“前方没有基利克,也没有你哥哥。‘真器’已被耗用,它的生命已断绝,出现的只是幻影。如果你不能清醒地认识它、摒弃它并下决心完成‘奥尔喀斯特’的使命,那你最好就此退出。徽标也会容许你。”

仿佛在印证阿什的话语,佑俐额头上的徽标倏然闪亮并隐隐刺痛用手指摸摸,徽标的线条就像挠肿了似的高出一截。好像在说,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现在我就离开你的额头飞向空中。

佑俐肩头上有阿久柔柔的体温,还有碧空支撑她的臂膀。

佑俐指尖用力把额头徽标摁了回去,闪光停止,额头恢复了原先的平滑。

“友理子——”直接传人耳膜深处、心灵深处的呼唤再一次响起,但是佑俐紧闭嘴巴,靠自己的双脚牢牢站稳了身体。

“我不退出!我是‘奥尔喀斯特’!我要去和‘英雄’决战!”

随后,佑俐掀动守护法衣迈出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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