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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医院——
市之濑达哉茫然望着昏暗走廊的白色地板自言自语。
深夜的家属等待区十分冷清。除了达哉外就只有两个人,分别是正在用手机与总公司联络的雅德莉娜·克伦斯卡亚,以及抱膝蹲在长椅上的克拉拉·毛。
「神啊……」
克拉拉低垂着头,以嘶哑的声调说道。
「我再也不会离家出走了。不论妈妈说什么,我都会乖乖听话。花椰菜也会好好吃下去,也不会逃避打针。就连步枪我也不会再碰了。所以,所以——」
她身上完全不见平时的傲慢态度,以及那骄纵的说话方式。这也是当然的事,毕竟她的母亲梅莉莎·毛,此时正在眼前的手术室里徘徊在生死关头。
眼前这如此娇小、脆弱、年幼的少女身影——
「所以神呀,我求求祢,请祢救救她……救救我妈妈吧。」
让达哉彷佛看见四年前的自己与妹妹。
母亲志保过世的那一天。当时妹妹由加里还只是个小学生,达哉一边安抚着不断啜泣的她,自己也同时泪流不止。
「该死。」
再也按捺不住的达哉,用右手盖住脸而发出呻吟。
『患者的情况相当危急。』
耳边再度响起方才医师的说明。
『她的胸腔受到了严重损伤。尽管所幸没有伤到心脏,但也因为肺挫伤而导致呼吸衰竭,以及胸腔内积血压迫到心脏而引发心脏衰竭。』
『腹腔也是,肝脏、脾脏、小肠等脏器皆有发现损伤。此外,还有伴随骨盆骨折的大量出血——』
『循环血量减少导致的休克症状——』
『脑挫伤所导致的急性颅内血肿——』
『全身骨折——创伤——烧伤——』
相同的词汇在脑海中反覆重播着。
此时,等候区的大门随着轻微的嘎吱声被人推开。一名中年白人男子边与戒备的警察简单交谈边走了进来。
「打扰了,你是D.O.M.S.的关系人吧。」
是名个子不高,但体格相当健壮的男子。他穿着皱巴巴的短大衣,左手翻开来的手册套里,可看到金色的徽章与身分证件。
「……警察?」
「我是洛杉矶市警反恐特别行动组的汤玛斯·麦克法兰警督。有关Ms.毛的事件,我有几件事想要请教,请问方便吗?」
「啊,嗯……请说。」
在用眼角余光确认雅德莉娜点头后,达哉如比答道。
「那就打扰了。」
麦克法兰警督一坐到达哉身旁,就立即拿出戒烟用的电子烟。雅德莉娜也在此时开口询问说道:
「搜查状况如何?」
「现场搜查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被害者是民间军事公司D.O.M.S.的梅莉莎·毛社长,以及同公司AS教导课的道格拉斯·巴克斯特班长——」
警督的话语让达哉咬紧唇瓣。对达哉与雅德莉娜来讲,毛是社长,而巴克斯特则是直属上司。而他们遭受到恐怖攻击,身负着濒死的重伤。
(……究竟是谁!给我干出这种混帐事情来!)
再度涌现的怒火,令达哉焦虑不已。
「手法本身很简单。犯人似乎是在下水道装设了一个装满TNT炸药的木箱。然后在人孔盖上装设震动感测器,等目标车辆接近时,再利用远距离遥控装置启动炸弹。对此一无所知的目标,就在经过人孔盖时——砰!」
麦克法兰刑警张开拳头的动作,令低着头的克拉拉肩膀颤抖起来。
「这手法确实是很单纯但很牢靠。犯人是专家吧。」
「问题就在于这并不是无差别恐怖攻击。犯人很明显是针对比毛而来。」
「这个——」
达哉不由得支吾起来。
D.O.M.S.是民间军事公司。主要业务是提供各种军事训练课程,不会参与实战——沭管有这个前提在,但至今包含被卷入恐怖攻击在内,也曾做过不少钮而走险的事。
特别是前些日子,在马朗巴共和国协助美国政府的情报机关策画军事政蛮一事,而且还是以失败收场。
(该不会是为此想要灭口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达哉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他在马朗巴接触到冰山一角,隐约见识到的强大压倒性的存在——政治权力。难道这股力量已将矛头指向D.O.M.S.了吗?
「你有想到什么吗?」
「啊……没有啦,那个……」
刑警的询间令达哉感到困惑。
他觉得如果有助于解决案件,就应该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盘供出。只不过,当中含有几件无法公诸于世的事情,这点也是事实。
(该说到何种程度?说出来真的好吗?)
「…………」
老实讲,只是个AS操纵者的达哉无从判断这点。雅德莉娜或许也是同样的情形,只见她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帮他们解决这个困扰的,是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这些问题由我来负责回答。」
「伯特。」
达哉松口气。声音的主人是D.O.M.S.战术分析课的分析官——伯纳德·伯特兰。
「既然是针对本公司社长而来的攻击,那我们也会全面协助警方搜查。不过基于对雇主的保密义务,根据情况或许还会牵扯到政府机密,所以我现在无法保证能将所有的事情开诚布公。」
「我明白了。那我们稍微换个地方谈吧。」
伯特兰朝站起身来的麦克法兰刑警颔首同意,然后低声向达哉两人说道:
「道格那边有我看着,社长和克拉拉就拜托你们两位了。」
「我知道了。」
「遵命。」
达哉与雅德莉娜同时答道。克拉拉则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时间流动得极为缓慢。
隔着面向走廊的窗户看到的手术室大门,至今依旧是毫无任何变化。达哉等人彻夜未眠地等待着。
(到底是谁对社长下的手?)
愤怒、不安以及困惑,种种情感在心头交集,并不断地在体内纠结起来。
达哉脑中浮现出几张脸孔。宛若日本人偶的黑发少女、外貌与她神似的少年,还有莫名睡眼惺忪的壮年白人男性——
(菊乃、旭、米赫洛夫,是你们干的吗?)
众人曾数度赌命交战的恐怖分子一伙人。要说到会干出这种事情的「敌人」,首先就会联想到他们。
是某种报复行动吗?或是有其他企图呢?不对,在这之前,这件事真的是米赫洛夫他们干的吗?
得不到解答的思绪,描绘着没有出口的螺旋。雅德莉娜或许也是同样的心境,表情严峻地默默注视着天空。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手术室的大门开启,从中走出一名护士。
(结束了吗?)
不过谖士却直接通过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再度关闭的手术室大门继续保持沉默。达哉啧了一声,焦躁地坐到长椅上。
他就连雅德莉娜投来的斥责眼神也没察觉。
然后等到时钟的指针到中午的位置时,手术室的提示灯突然灭掉了。
「终于……结束了吗?」
手术室的大门开启,从中走出脱掉手术衣的医师与护士们。或许是进行了将近十二小时的手术,他们的脸色看起来都相当疲惫。
此时,其中一人——一名年过半百的黑人男子推门走进了等候区。
「我是主治医师阿诺德·汤姆森。你们是恤毛的家属吧。」
似乎是想尽早告知患者家属手术的结果,一群人当中就只有汤姆森医师还穿着蓝色的手术衣。听到他这么问,达哉等人连忙站起。
「没……没错,医生!妈妈她……妈妈她究竟——」
克拉拉的声调,摇摆在几近疯狂的期待与不安之间。
「手术是成功了,不过患者尚未脱离险境。」
医师回答时的语气与表情都十分严峻。
全身包裹绷带的纤细身躯,躺在白色的洁净床铺上。
「是Ms.毛。」
他们隔着加护病房(ICU)的窗户看到这副景象。倘若护士没有这么说,恐怕就连克拉拉也无法分辨出眼前的人就是毛吧。
以进行人工呼吸的气管插管为主,毛毫无动静的身躯布满着无数的插管与电线,连接到不明的医疗仪器上。
「妈妈……」
克拉拉把脸压在ICU的玻璃窗上,泪眼婆娑注视着母亲面目全非的身影。
「现在已透过血管结扎与切除受损脏器成功止血,并藉由输血、输液让患者渐渐脱离休克状态。」
尽管经历过漫长手术,汤姆森医师的语调依旧是非常清晰易懂。
「颅内血肿的除去,以及外伤、烧伤的处置也已经结束。脉搏、血压、呼吸等生命徵象也在逐渐好转。只不过,惰况还不稳定。接下来就全看患者的复原力了。」
「…………」
听到汤姆森医师说得如此严重,达哉与雅德莉娜皆默默不语。此时,一名年轻护士开口问道:
「除了那位小妹妹外,患者还有其他家属吗?」
「是还有一位,但实在是联络不上——」
正当达哉如此回答时,一道人影伴随着激烈脚步声冲了进来。
「是这里吧,克拉拉!」
是一名年过三十的白人男性。金发与服装皆凌乱不堪,五官端正的脸孔上满是焦虑,毫无血色。
「爸爸!」
克拉拉在发出叫喊后,随即飞奔到男子——父亲克鲁兹·威巴的怀中。她强忍至今的泪水从黑瞳里涌出,沿着白皙脸颊滑落下来。
克鲁兹也抱起哀伤的爱女,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
「爸爸……妈妈她……妈妈她——」
「我知道。抱歉,都怪爸爸不在你们身边。」
达哉与雅德莉娜默默看着这对亲子的互动。突然地,克鲁兹朝两人看来。
「莉娜还有达哉,你们就先回去吧。」
「咦,可是——」
「好啦,你们两个的脸色都很难看喔。」
听到克鲁兹这么说,达哉与雅德莉娜随即互看起对方。确实就和他说的一样,两人皆是一脸身心俱疲的样子。
「我刚刚见过伯特,道格那边似乎也已经度过危机了。梅莉莎和克拉拉就交给我来照顾,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了。」
「喂,莉娜。」
看雅德莉娜老实地点头答应,达哉稍微有些惊讶。
「这里应该交给他。我们走。」
「好……好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最后在向克鲁兹打过招呼后,达哉随即追着雅德莉娜离去。
在目送达哉与雅德莉娜离开后,克鲁兹就带着克拉拉回到了等候区。
「……冷静下来了吗?」
克拉拉轻轻点头,默默回应父亲温柔的询问。随后,克鲁兹就让抱在怀中的女儿的娇小身躯坐在长椅上。
「喝吧。」
克拉拉接过他递来的罐装咖啡,喝了一口。充满砂糟与牛奶口感的甘甜与温暖,渗入了体内。
「好好喝喔。」
克拉拉边有点大声地啜饮着咖啡,边小小声地喃喃说道:
「你会帮我做掉他们吧,爸爸。」
双手紧握铁罐的克拉拉,肩膀不停颤抖。看着颤抖不已的女儿,克鲁兹反问道:
「你是要我做掉谁啊?」
「还用说,当然是让妈妈遭遇到这种事情的那群家伙啊!」
克拉拉抬起严峻的脸孔,大声呐喊道。
「你看,爸爸、妈妈还有TT以前的伙伴,不都是一些非常厉害的人吗?就请他们来帮忙吧!」
克鲁兹默默注视着用红肿眼眸如此哭诉的克拉拉。然而他口中的答覆,却和女儿的期待完全相反。
「不行,这我办不到。」
「为什么啊!他们不是都活像史蒂芬·席格,是些非常不得了的家伙吗!」
「他们也有着自己的人生与现在的生活要过。事到如今,不能因为我们的一己之私,而把他们给牵扯进来。」
克鲁兹蹲下身来,配合克拉拉的视线谆谆告诫着。
「他们尽是些好家伙,所以只要我肯开口,哪怕嘴巴上抱怨连连,也会聚集过来帮忙吧。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过分依赖他们。这你应该懂吧。」
「……那是要怎样啦?」
克拉拉把嘴抿成一直线,拚命地发出控诉。
「就这样丢着不管吗?妈妈都遭遇到这种事了,难道还要我吞下去吗?」
「那怎么可能。」
「咦?」
克鲁兹的语调变了。
「竟然敢对我的梅莉莎做出这种事情。我会独自做出了断,不假借任何人之手。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我绝对会把他挖出来,一枪轰烂他的脑袋。」
「……爸爸。」
克鲁兹并没有特意发出威吓,也没有让自己的愤怒显露出来。但潜藏在他声音中,那宛如钢铁般冷酷的坚决意志,让克拉拉顿失话语。
「哎呀,吓到你了吗?总之,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可以吗?」
克鲁兹重新露出略为轻挑的笑容,胡乱揉起克拉拉的头发。
「方才TT有传简讯给我,说是正在坐飞机赶来这里。」
克拉拉小小声地喃喃说道:
「我会在TT那边等爸爸。」
「很好,乖孩子。」
克拉拉将脸埋到露出微笑的克鲁兹胸前。
「喂喂,克拉拉。」
「……今天你会陪我吧。」
「嗯,当然喽。」
离开医院时,天空已是乌云密布。
在仿佛即将落雨的阴霾天空卜,冷冽吹来的北风,冻得达哉直打哆嗦。
「呜,好冷。就快要入冬了呢。」
「…………」
雅德莉娜默默看了看把手插进休闲裤口袋里的达哉一眼后,随即便往医院后方的停车场走去。
「喂喂,你也等我一下吧。」
达哉也连忙追上。
医院的院区内混杂着警察,连D.O.M.S.的操纵者也在协助警备。达哉边与熟识的社员行注目礼,边快步追赶着。
雅德莉娜看也不看同僚们一眼,就这样坐进一辆日本车的驾驶座。关闭车门的声音,既响亮又粗暴。
等达哉坐上副驾驶座,雅德莉娜随即发动引擎。不过引擎没有一次就发起来。
雅德莉娜在小小声咂嘴后,粗暴地不断转动着车钥匙。每一次的转动,都让引擎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我问你喔,莉娜。」
哪怕达哉向她搭话,焦躁的雅德莉娜也完全不打算回话。达哉毫不在意这点,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认为这件事是菊乃他们干的吗?」
「————」
就在雅德莉娜微微屏息的同时,引擎也总算是发动了。在顺畅运转的引擎声中,雅德莉娜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我不清楚。」
雅德莉娜没有看向达哉,淡然地说道。
「就手法与动机来看,米赫洛夫他们确实是裉可疑,但没有具体的证据能够证明是他们干的。妄自判断可是大忌。不过——」
「不过?」
达哉如此反问道。雅德莉娜的声音尽管还保持着冷静,但语调却因为难以压抑的情感而颤抖着。
「不论是谁干的,我都要那个犯人赎罪。我不打算说出『给他一个教训』这种温吞的话。而是绝对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的意思是……」
蕴含在她声音里的怒火,令达哉吞了口口水。
「你的意思是要杀了对方吗?」
雅德莉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切换排档,踩下油门。汽车以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顺畅感,静静地向前行驶。
「你想怎么做?」
「咦?」
雅德莉娜这唐突的询问,让达哉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是在讲你刚才说的事吧?」
达哉战战兢兢地反问。尽管雅德莉娜沉默不语,达哉也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
方才雅德莉娜发誓要对爆破毛座车的犯人报仇。也就是说,她这是在问达哉是否要加入她的行动。
「我……我确实也无法原谅犯人。但这是警察的工作,不是我们该插手的——」
「…………」
内心陷入混乱的达哉,只能支支吾吾地如此回答。保持沉默的雅德莉娜,就这么将汽车开上公路。
「抱歉……」
达哉一脸尴尬地别开视线,眺望起窗外灰暗的街景。
(好想回东京啊。)
忽然间,他涌起这种念头。
市之濑建设与阵代高中、父亲俊之、妹妹由加里、青梅竹马枫还有挚友健司——脑海中闪过这些人的身影。
达哉猛然相当怀念生长的故乡与那里的人们,并觉得他们好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