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处处多有目
为奕者之家耶?
——《百鬼夜行拾遗》/下之卷·雨
1
有人在注视着。
视线穿透衣物布料,如针锥般投射在皮肤表面。
——视线。
平野感觉到视线。
颈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原来是矢野妙子,她胸前捧了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天真烂漫地笑着。
「别人送我们香瓜,拿一点来分给您。」
妙子的声音清澈,边说边走到平野身旁,弯下腰。
「平野先生,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你闷不吭声地走进来,吓了一跳罢了。」
平野随便找个藉口搪塞,妙子说,「哎呀,真是的,我在玄关就跟您打过招呼了呢。」又笑着说:
「看您流了这么多汗,真的这么可怕吗?」
她拿出手帕帮平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是什么气味,手帕有种女性的芳香。
——视线。
平野思考着,视线究竟是何物?
有多少人凭藉着自我意志注视着这个世界呢?
若世界就只是单纯地存在于该处,而注视者就只是毫无障碍地映入眼帘的话,是否真能称为以自我意志注视世界呢?
反而不看更像主动的行为。
闭上眼才是自我意志的行为。
注视这个行为中,自我意志所能决定的就只有注视的方向。不论注视者是否愿意,视觉将所注视的一切对象,全部都捕捉入眼。没有选择的余地,眼睛就只是单纯地接受世界的一切。那么,这就不该说是注视,而是映入才对。
或许这样的说法并不真确。
至少眼球不可能放射光或风对外在事物产生物理作用。
平野相信——眼睛所朝向的对象,并不会因为眼睛的注视而受到某种干涉。平野对科学并没有特别卓越的见地,但他倒也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至少还懂得人类之所以能看见事物,是因为物体反射光线入眼的道理。他压根儿不相信视线能对被注视者产生物理作用。
可是——
所谓的视线又是什么?
当被人注视时,背上的灼热感、刺痒感、冰冷感,这些感受究竟因何而起?
是错觉吗?的确,这种情况当中大半是错觉。但是刚才的情形呢?感觉背后有人注视,回头一看,妙子的确就在那里。
这算偶然吗?
「您最近好奇怪喔,平野先生。」
妙子说完,担心地望着平野的脸。
她用乌黑明亮的大眼注视着平野,这对眼睛的视网膜上现在应该正映着他的脸吧;如同平野看着妙子楚楚动人的美丽脸庞般,妙子也正看着平野疲惫倦怠的脸。
平野觉得有些厌烦。
2
有人在注视着。
视线通常来自背后。
或者与自己视线无法所及之处。
总之,多半来自无人注意的死角。
没错。
例如昨晚在浴室,当平野洗完身体正要冲头发而弯下腰时,突如其来觉得有股视线投射在肩膀上。原本心情愉快地哼歌洗澡,突然全身肌肉紧绷,为了保护身体本能地挺直背脊。
有人,有人正在注视,自己正受到注视。
视线由采光窗而来吗?
不,是从澡盆后面吗?
睁大眼睛注视我的是人?抑或妖怪?
注视者就在——那里吗?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只要猛然回头就会发现,背后根本没人。只是很不巧地,此时天花板上的水珠恰好滴在平野身上,吓得他大声尖叫。一日面声喊叫后,恐惧也稍稍平缓了,他立刻从澡盆起身,连净身的温水都没冲就赶忙离开浴室。
平野跟川岛喜市说了这件事,川岛听完,大笑说,「平野兄,真看不出来你竟然这么胆小。」
「没错,我胆子真的不大,可是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胆小。」
「是吗?我看你真的很胆小啊。你说的这种体验任谁都曾遇过,但只有小时候才会吓得惊慌失措、疑神疑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竟然还会害怕这种事,这不算胆小算什么咧?平野兄,如果说你是个妙龄女郎,我还会帮你担心说不定当时真有歹徒、色狼;但是像你这种三十来岁的粗壮男子冲澡,我看兴趣再怎么特殊,也没有人想偷窥吧?」
川岛努了努尖下巴,将手中的酒杯斟满,一口气饮尽。
「啊,说不定是刚才那个房东女儿偷窥的唷,我看那女孩对你挺有意思的。」
「说什么傻话。」
妙子不可能偷窥平野洗澡。
妙子是住在斜对面的房东家的女儿。
她好像是西服还是和服的裁缝师,平野并不是很清楚,据说今年十九岁了。
平野在此赁屋已有一年多,这段期间妙子的确经常有意无意地对他多方照顾。但是平野认为这是她天性爱照顾人,对独居的鳏夫疏于整顿、简直快长出蛆来的脏乱生活看不下去而已。
年方十九的年轻女孩对自己顶多是同情,不可能抱有好感。但川岛打趣地说,「人各有所好,说不定她就爱你这味啊。」
「你刚才不是还说没人有这种特殊癖好?」
「我是说过,但我要收回前言。我说平野兄呀,你实在太迟钝了。你想想,平时会想去照顾房客的只有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吧?一个年轻姑娘若没有好感,怎么可能这么服务到家?」
或许此言不虚。
但是,对平野而言其实都无所谓。管她爱上了自己还是一时想不开,平野老早就厌倦这类男女情爱之事。比起妙子,现在更重要的是……
——视线的问题。
平野一说出口,川岛立刻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这种鸡毛蒜皮小事才真的是一点也不重要,就算真的被看到又不会死,根本不痛不痒吧?」
「一点也不好。比方说我们遇到风吹雨打时有所感觉,至少原因很明确,所以无妨;可是明明不合理却对感觉有视线,教人怪不舒服的,难以忍受。」
「所以说你真的很胆小哪。」
川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又说了一逅。
「我们不是常形容人『眼神锐利』吗?说不定眼珠子跟探照灯一样会放出光线哪。只不过前提是真的有人偷窥你。」
「真有这种蠢事?」
「可是野兽的眼睛不是会发光吗?」
「那是因为光线反射,不是眼睛会发光啊。就算眼睛真的会发光好了,被光射中也没感觉吧?」
「可是以前不是有天下无双的武士光靠眼神就能射落飞鸟吗?」
「那是说书吧?」
「我倒是觉得聚精会神地凝视的话,说不定真能射下鸟儿。」
或许——真是如此吧。在茫茫景色之中,选择了特定的对象聚精会神地凝视,或许视线就是因此产生的,说不定川岛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是平野终究无法相信观察者的心情会随着视线穿越空气传达到被看的对象,难道说注视者真的有可能透过视线将想法传达给被注视者吗?
平野不当回事地提出质疑。川岛回答,没错。
「因为视线之中灌注了全副精神啊,不是也有人说『热切的眼神』吗?我看经常在注视你的一定是那位姑娘啦。」
话题又转回到没兴趣的男女情爱上。
平野想。
这不是能用气这种不知是否存在、没有实体的东西说明的。
所谓的「迹象」,追根究柢,指的是空气中细微的动态或轻微的气味、微动的影子等等难以察觉的线索,但这跟所谓的视线又有所不同。
再不然,姑且假设逭两者相同好了,
——注视者又是谁?
结果,不管川岛如何顺水推舟,平野都表现出没兴趣的样子,川岛终于也莫可奈何。最后他虽然没说出口,脸上却明白地表现出,「你这不懂女人心的木头人,自己吓自己去吧」的态度。
「平野兄,我看你是平时都闷在房间里做细活,才会变得那么胆小。虽说为了讨生活不得已,但偶尔也得休息休息,我看我们改天找个时间去玉井※逛逛好了。」
(※玉井:位于东京墨田区(当时为向岛区)的私娼街始于战前,迄于西元一九五八年《卖春防止法》实行。)
川岛说完,准备起身道别。平野伸手制止。
「欸,你先别急着走嘛,虽然下酒菜吃完了,酒倒还很多。你明天休假吧?轻松一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没必要赶着离开,反正你也孤家寡人,没人等你回家。」
平野不想自己独处。
也想找人发发牢骚。
于是川岛又盘起腿坐下。
平野是个制作饰品的工匠。
简单说,就是以制作如女儿节人偶的头冠、中国扇的装饰、发簪之类细腻的金属工艺品维生。这类职业即使完全不跟人交往,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作息。因此,虽然平野并非讨厌与人来往,自然没什么其他朋友。
川岛是在这附近的印刷工厂工作的青年。除了住家很近以外,他跟平野几乎没有关联。就连平野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怎么跟他结识的。
川岛说:
「你这样很不好,太死板了。如果我说话太直害你不舒服我先道歉。只不过啊,你该不会还一直念着死掉的妻子吧?这样不行喔。守贞会被称赞的只有寡妇而已哪。」
「没这回事,我早就忘记她了。嗯,已经忘记了。」
「真的吗?」川岛一脸怀疑。
平野最近才跟这个年轻工人相识,对川岛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反之,川岛对平野亦是如此。
只不过,平野自己在几天前——向川岛透露过一点亡妻之事。
不知当时是怎样的心态,竟然多嘴说出这件没必要说的事情。应该是川岛擅长问话,习于跟人闲扯,才会害他说溜嘴的吧。
——阿宫。
想起妻子的名字。
平野的妻子在四年多前去世了。
两人于开战前一年成亲,加上战争期间约有八年的婚姻关系。不过当中有两年平野被征调上战场,实际上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六年。
妻子突然自杀了。
原因不明。
那天,平野出门送货回来后,发现妻子在屋梁上吊自杀了。妻子没留下遗书,平时也没听她说过有什么烦恼。因此她的死犹如晴天霹雳,令平野大受打击。
所以平野等到失去妻子非常久一段时间后,才感到悲伤和寂寞。而现在这种心情也早已淡薄,于很久以前就几乎完全磨灭。不知是幸或不幸,妻子并没有生下孩子,也没有其他亲戚,平野如今形单影只,孤单一人。
也因此,造就了他淡泊的个性。
「真可疑。」
川岛歪着嘴,露出轻薄的笑容。
「如果真的忘了,为什么不再续弦?」
「我没女人缘。」
「没这回事,那姑娘不是暗恋你吗?」
「跟那姑娘没关系。而且就算要娶她为妻,我跟十九、二十岁小姑娘的年龄差距也太大了。」
——话说回来,
在妻子生前平野的确一次也没感觉到视线的问题。
那么……
那么果然还是如川岛所言,这两者之间有所关联也说不定。想到这里,平野望了佛坛一眼。眼尖的川岛注意到平野的目光,立刻说:「看吧,你果然还念着你妻子。」并直接在榻榻米上拖着盘腿的下半身移动到佛坛前,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仿佛在寻找什么似地看了一下后,说:
「唔,平野兄,你也太不虔诚了吧。」
满满的灰尘堆积在佛坛上。平野平时只把佛坛当作放神主牌的柜子,所以压根儿也没想过要打扫。
「没错,我不信这套的。」平野回答。川岛听了皱眉。
「没人要你早晚烧香祭拜,可是好歹也献杯清水吧。」
「我是想过,可就是懒。不过这刚好也证明了我对内人没有留恋。」
「是吗?放任到这么脏反而叫人可疑。由灰尘的厚度看来,我看至少半年没清扫过了。一般人至少在忌日总会摆点水果牲礼祭拜。你该不会连扫墓都没去吧?」
「嫌麻烦,早就忘记了。」
「既然如此,平野,我看你是明明就很在意,却故意不做的吧;明明一直放在心里,却装做视而不见。」
「我懒得做。」
「可是工作却很细心。唉,我看你继续这样放任不管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出现喔。」
「出现?什么会出现?」
川岛说:「当然是这个啊。」两手举至胸前,手掌下垂,做出回眸惨笑的样子。
「不会吧?」
——注视自己的是,
妻子吗——
「哪有什么幽灵!」
「我可没说幽灵喔。平野兄,你该不会对嫂子做出什么愧疚的事吧?」
「怎么可能——」
——应该没有吧?
「——怎么可能。」
「你就老实点比较轻松喔。」
「老实?」
「我的意思是,有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对你有好感,你自己也不是完全没兴趣;但是你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妻子,所以感到内疚,只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因此才会变得这么别扭,不管是对妻子还是对妙子姑娘都刻意不理不睬。」
——内疚之情,
刺痛。平野再度感觉到视线有如针刺投射在背脊。
「我看你找个时间该去扫扫墓,跟嫂子道歉一下比较好。这么一来,被注视的感觉应该就……」
川岛说到这里随即噤口。
因为他感觉到平野的状态似乎有些异常。
「平野兄,你现在难道又……?」
「嗯,又感觉到了,现在似乎——有人在看我。」
川岛伸直了身体,仔细观察平野背后的情况。
「背后的纸门——好像破了,是那里吗?」
「这——我也不知道。」
川岛站起身,走向纸门。
喀啦喀啦,他将之拉开,探视一番后说:「没人在啊,平野兄,你自己瞧吧。」平野顺着他的话转头。在那瞬间……
平野发现了视线的来源。
隔壁房间的确没有半个人,但是……
纸门上的破洞,却有颗眼珠子正滴溜溜地注视着他。
3
有人在注视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野感觉被注视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
原本只要回头看,就能平复恐惧的心情。
因为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疑神疑鬼,背后并没有人在窥视:只要对自己打气说:「胆小鬼,没什么好怕的。」即可泯去恐惧。
但现在平野即使感到视线也不敢回头,他很害怕。
就算回头——注视他的多半是眼珠子。
那天,从纸门破洞中看着他的是……
眼珠子。
可是不回头,反而更觉得恐怖。
来自格窗的雕刻、纸门的空隙、墙壁角落的孔洞,视线无所不在。
视线的来源肯定是那个——眼珠子。
——这是幻觉。
毫无疑问。
但是平野觉得在川岛面前仍然看到幻觉的自己,在另一层意义上更令人害怕。
平野回忆前妻的事。
——那颗眼珠子。
或许真如川岛所说的,是妻子的——
妻子的眼珠。
竟会得到如此可笑的结论,平野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正常。
但是神经衰弱不堪的平野,相当乖顺地接受了这个结论。或许这也是一种愿望吧。为了逃离莫名所以的不安,抬出幽灵反而是个方便的解决之道。即便如此,这样的状态依然不怎么好,平野想。
因此,他决定去为妻子扫墓。
此外他也觉得与其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还不如出外比较放心。很不可思议地,平野在户外并不会感觉到视线。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理应也有无数视线交错,若视线是种物理作用,平野这种视线恐惧症的家伙照道理反而上不了街。
但不论昼夜,平野在外从来没感觉到视线。顶多只有偶尔有人恰好注视他,不然就是自己遮蔽了他人视线的情况。总之没意义的问题多思无益。
妻子的家庙在小田原。
是她家族代代祖先安葬之处。
起初平野认为妻子孤零零地葬在东京不熟悉的墓地很寂寞,因此拜托寺方答应让妻子葬在小田原。可是由于妻子的家人早于战争中死光了,如今到了中元节或彼岸会※反而都没人扫墓;另一方面,平野在乡下老家的墓也因为亲戚相继死去,寺庙早已废弃,现在已无人管理,故亦不适合葬在该处。
(※彼岸会:于春分、秋分举行的法会。为期七天,于这段期间行澧沸、扫墓等法事。)
不管哪边,去扫墓的只有平野,只要平野本人不去,不管葬在哪里都一样寂寞。
到达目的地一看,果然坟墓周边杂草丛生,仿佛在责备平野的无情。
花了半个小时才将杂草全部拔除,等到刮除干净墓石上的苔藓,供奉起鲜花与线香时,花儿似乎也逐渐干枯了。
平野双手合十,低头瞑想,他并没什么话想对妻子说,也没有特别要向死者报告的事情。况且,一想到入了鬼籍的故人或许过得不错,实在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令她担心。总之平野先为自己很久没来扫墓之事诚心诚意向妻子道歉。
闭上眼睛的瞬间,背后又有——
在感到害怕之前,注视者先发言了。
「你似乎很疲累呢。」
平野怯生生地回头,朝发话方向一看,在墓碑与墓碑间有名个子矮小的和尚。
「有什么理由吗?如果觉得我多管闲事请别理我,要我滚开我就立刻走人。」
没见过的和尚。
只不过这个寺庙的和尚平野也只认识住持一个,除了住持以外这里有几个和尚他也不晓得。那名和尚与景色十分相合,完全融入景色之中,反而缺乏存在感。问和尚是否是这里的人,他摇手表示不是。
「我是住在箱根山上的破戒僧,跟这里的住持是老朋友,有点事来找他,结果不知不觉眼睛就注意到了你。」
「眼睛——注意到我……」
「没错,注意到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帮人算命,所以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只不过哪,总觉得你的背影——似乎在拒绝着世上所有的人。」
和尚脸的轮廓颇小,时间恰好又近黄昏,坟场一带变得很阴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虽然看起来难以捉摸,但并不像在作弄平野。平野认为不搭理对方似乎太过失礼,便自我介绍。和尚自称小坂。
平野说起关于视线的事情。
小坂不住点头地说,「看来你被奇妙的东西缠上了。」接着又说,「只不过你因此事才来扫墓并不值得赞许哪。」
「说来惭愧,朋友说这或许是亡妻作祟,警告我说——这是幽灵的复仇。虽然我并不认同,但还是有点在意。我想我的确疏于祭拜亡妻,所以遭到报应了吧,于是远路迢迢前来扫墓。但我并非是想消灾避厄才来祭拜的。」
和尚笑着点头称是。平野问:
「所谓的视线——究竟是什么?是真的有人在看我吗?不,应该问,为何会感觉视线投射在我身上呢?」
「这个嘛,说来很简单。」
「很简单吗?」
「比方说,现在正在注视你的是谁?」
「和尚您啊。」
「你感觉到我的视线了吗?」
「不是感觉,您就在我眼前看着我不是?」
「那么,你闭上眼睛试试。」
平野顺从地闭上双眼。
「如何?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是否感觉到我的视线?」
双眉之间……鼻头……有如针锥的感觉爬上肌肤。和尚正在注视着的就是这一带吧。
平野如此确信。
「——是的。」
「是吗,果然如此吧。这就是所谓的视线。好,你现在张开眼——」
平野缓缓地张开眼睛——
和尚正背对着他呢。
「啊。」
「我在你一闭上眼睛的同时立刻转过身去,一直看着那棵柿子树哪。」
「那么——刚才的视线——是我的错觉吗?」
是误会?是妄想?
和尚又摇头否定。
「非也非也,刚刚你感觉到的那个就是视线哪。虽然我的眼睛朝向柿子树,但心情可就向着你了。」
「难道说——我感觉到的是师父您的心?」
「这也不对,心是感觉不到的,人本无心哪。」
「没有心?」
「当然没有。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空虚——吗?」
「你知道吗?我刚才虽然转身了,但在闭上眼睛时,对你而言我一直是朝向着你。即使在你闭上眼睛的同时我离开了,我也依然在看着你。」
「可是这与事实不符啊。」
「有什么不符?对你而言那就是真实,世界随着注视者而变化。」
「仅靠注视就能改变世界吗?」
平野依然无法理解和尚所言。
「没有注视者,就没有世界;视线并非注视者所发出,而是依着感受者存在。这与物理法则无关,与你所想的完全相反。」
和尚笑了。
接着他豪迈地说,「抱歉抱歉,我还是不习惯说教,我看我喝点般若汤※就去睡觉好了。」和尚穿过坟旁的塔形木片※群,融入墓场的昏暗空气之中,终至消失。
(※般若汤:出家人的黑话,指酒。)
(※塔形木片:原文作「卒塔婆」,原指供奉舍利子的塔,在日本多用来指插在坟旁、肌以供养死者的塔形木板,上头记载经文、死者的諡号、去世日期等。)
乌鸦三度啼叫。
平野就这样茫然地侧眼看着妻子坟墓有好一阵子,不过亡妻的幽灵似乎并不打算现身,于是他提起水桶,准备离开。
——所以说问题都在自己身上。
没错,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连妻子自杀也是——
——为何死了?
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对,应该说平野从来就不愿去思考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
平野将水桶与杓子拿到寺院的厨房归还。
接着面对夕阳直行,来到寺务所。
愧疚感。
川岛说是愧疚感作祟。的确,平野一直以来刻意回避思考妻子自杀的问题。难以否认,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确有所忌讳。
喀啦喀啦,一串串的绘马※被风吹动响了起来。
(※绘马:为了祈求愿望实现或还愿,进奉给寺庙的屋形木片。上头绘有马代替真马作为供品,并写上祈求的愿望。)
刺痛。
有人注视。
在成串绘马的间隙之中——
——眼珠子。
平野小跑步到前面,拨开绘马,喀啦喀啦作响。
在绘马背后。
一颗眼珠子,就在里面。
在绘马与绘马之间。
是那颗眼珠子。
——这是幻觉吧?
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之中,
有一颗湿润明亮的眼珠子。
乌黑的瞳孔。
虹膜以及眼球上一根根血管是如此地清晰——
盯。
眼珠子看着平野的脸。
——唔,
「唔啊!」
平野吓了一跳,慌乱地敲打绘马一通。
几片绘马翻转过来,还有好几片绘马散落地面。
等到粗暴的气息恢复平静,认识的住持慌忙跑过来,频频询问发生什么事,要平野冷静。
「抱歉——」
——没看过这么清晰的幻觉。
或许那个叫小坂的和尚说的话很有道理。
或许感觉到视线的是自己,与是否有人注视无关。即使没有人注视,依然能感觉到视线。
但是,不管如何,
真的有东西在注视着。
——眼珠子。
4
有人注视着我。
平野如此说完,精神科医师平淡地回答:「这样啊。」
「——这很常见。」
「不是什么稀奇的病症吗?」
「不稀奇啊。平野先生,社会上注视你一举一动的人其实并不如你所想像的多。像你这种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普遍。这就是一般常说的自我意识过剩。放心吧,没有人——看着你。」
「不,我的情况与你说的并不一样。」
「不一样的。」平野再次强调。医师有点讶异地问:
「比如说,你在人群中会突然觉得周遭的人都在注意你而觉得恐慌吗?」
「完全不会。反而混在人群之中更加安心。一想到在人群之中那个东西就不会注视我,反而很轻松。」
「喔?」
这位头颅硕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转动的医师,卷起白衣的袖子,面向桌子,干燥的直发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摇摆。
「所以说你看到了——幻觉吗?」
「我觉得应该是——幻觉,可是却很真实,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如此,请你再描述得更详细一点。」医生说。平野便将事情经过详细描述一遍,接着问:
「请问我疯了吗?」
「没这回事。幻觉没什么了不起的,就连我也看过,任谁都曾看过。基本上幻觉与现实的界线暧昧不明,当我们明确以为那是幻觉的时候,那就已经不是幻觉了。如果说仅因见过幻觉就是狂人,那么所有人可说都是异常。」
是吗?
医生拿起铅笔,以笔尖戳着桌面。
「只不过你感觉到视线,并且害怕它的话,应该是一般所谓的强迫性神经症吧——嗯……」
「请问那是?」
平野询问何谓强迫性神经症。
「比方说,有些人有洁癖,觉得身旁所有东西都不干净;有些人则是看到尖锐之物就感觉害怕:害怕高处、害怕广场等等,这些都是很常见的恐惧症。细菌污秽,尖锐物让人受伤,高处跌落令人致命。这些担忧都是很合理的恐惧。我们担心造成危害,所以对这些行动加以限制或禁止,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至于影响正常的社会生活。但如果说恐惧心态过强,演变成不用消毒水擦拭过的东西就不敢碰,下只不敢拿剪刀,连铅笔也害怕的话,这就超出爱好清洁跟小心谨慎的范围了。」
平野很佩服医师的能言善道。
「这些一般人常见的强迫观念若是超过限度,就会演变成强迫性神经症。例如说,把铅笔这样插入的话……」
医师反向拿起铅笔,轻轻做出要刺入眼球的动作。
「——就成了凶器。因为铅笔能刺穿眼球,造成失明。虽然我们平常不会这么做,但铅笔能对眼球造成伤害是事实;也就是说,若不幸发生意外,就可能会造成这种后果。」
平野表示同意。医师继续说:
「但是——我们平常并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铅笔是拿来写字的,而不是拿来刺穿眼球的。对大部分的人而言,铅笔是笔记用具,而非凶器。但是……」
「但是?」
「但是哪,当这种担忧过份强烈时——一看到铅笔就觉得会对眼睛造成伤害。于是为了保护眼睛,只好远离铅笔,不敢使用铅笔。对受到强迫观念所苦的人而言,铅笔与凶器已经划上了等号。如果恐惧感继续升高,连觉得筷子也很危险,所有尖锐物都有可能造成危险,担忧愈来愈强,就成了尖物恐惧症。到了这个地步,就会对社会生活产生影响。这全都是基于——尖锐物会刺伤人而来的恐惧。」
「我好像懂了。」
的确,这种情况不无可能。
「至于你的情况嘛——」
医师转动椅子,面向平野。
「基本上你有着被注视——应该说,有被偷窥的强迫观念。任谁都不喜欢被窥视,任谁都厌恶个人隐私受到侵害。」
「你的意思是——我的情况是这种担心变得过度强烈的结果?」
「你过去——有被窥视的经验吗?」
「在感觉到视线之后——」
「我是指以前。更早以前也行。即使实际没有人偷窥都没关系。」
「即使只是——被偷窥的错觉也没关系吗?」
「是的。与其说被偷窥,例如秘密曝光了,不想被知道的事情却被某人知道了之类的也无妨。」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
「或者不想被看到的时候却被某人看到了。」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
「总之就是这类体验。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战争时的都可以。」
「战争时——」
「你心里有底吗?」
「嗯——可是……」
——说不出口。
不想被看到的时候被看到了——
「啊,应该是那件事。」
——那个孩子、被那个孩子看到了。
一道封印解开了。
精神科医师观察平野的状态,一瞬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平野静静地说起他的体验。他在战场上杀了人,用刺刀刺入敌人的身体,埋下地雷,投掷手榴弹,发射高射炮。医师说,「可是这些体验人人都有,只要上过战场谁都遇过,你并不特别,为何只有你会——」
那是因为……
「被注视了。那个孩子——注视着我。」
平野回想当时情况。
原本忌讳的记忆逐渐苏醒。
事情发生于南方的战线上。平野在搬运物资时遭遇敌方的小队。交战中地雷炸裂,不论敌我都被炸个粉碎。轰隆一声,眼前一片血红。
「敌人几乎全灭,同伴仍有好几个人活着,物资算是保全下来没受到什么损坏,所以我当时一心一意只想着将物资搬运回部队。长官命令我如果遭敌俘虏就自尽,可是我还不想死,所以拼了老命,说什么也要回到部队。但是不知为何就是走不了,也站不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有人抓着我的脚。是美军——」
美国士兵全身是血,但平野也拼了命挣脱。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想求救吧,说不定早就死了,但那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掉落在地的刺刀,不断刺呀刺,一股脑地刺在他身上,肉片四散,骨头也碎裂了,他的手总算放开我的脚。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就在此时。
刺痛。
平野感觉到锐利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看。
一个未满十岁的当地小孩,
躲在草丛之中,
——注视着平野的一举一动。
「原来如此,这个经验成了心理创伤。」医师平淡地说。
「复杂的事情我不懂,我只觉得当时的行为不是人所应为,可是却被看见了,而且——还是个非战斗人员的小孩子。一想起那个孩子,我就感到可怕。所以、所以我——」
所以——平野变得——
又一道新的封印解开了。
「所以你怎么了?」医师问。平野支吾其词,没有立刻回答。
「我——」
——原来是那个孩子害的。
「我在复员后——成了性无能者了。」
医师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接着又说,「是在战争中得病了?还是受伤了?」平野回答,「不是得病也不是受伤。」
「因为我变得——不想要孩子了,变得讨厌孩子了。不对,我想是因为我害怕生小孩,所以才会性无能。」
「为什么你会害怕小孩到这种地步?」
「我一直——不知道原因。但刚刚我总算懂了。因为那个战争时的体验。没错。我害怕那个异国孩子的眼神。如果我生下的孩子,也被他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的话——一想到此我就没办法忍受。我没办法接受——身为人父,自己是个无情的杀人魔。」
「啊,原来如此。」
精神科医师重新卷好袖子,硕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平野有点自暴自弃,决心将想到的事情全部倾吐出来。
「总之,就是因为如此——我没办法有圆满的夫妻生活。起初还会找有的没的理由当藉口,但毕竟不可能继续搪塞下去。虽然妻子嘴上什么也没说,应该也觉得很奇怪吧。她很可怜。她——」
阿宫她……
「我不会泄漏出去的,都说出来吧。」精神科医师有如在耳边细语般温柔地说。
「我妻子——有情夫。」
平野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也不想揭发真相,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战争刚结束时——
由于政府的疏失,战死公报寄到妻子手中。
妻子以为平野早就死了,所以才会对那个亲切的男人动了心。当时并不是一个女人家能独立过活的时代。不管是不是男人先诱惑她,平野并不想责备妻子。因为对妻子而言,丈夫已经战死了,她的行为既非不义也不是私通。
但是——平野从战场归来了。
平野到现在还记得妻子当时的表情。
仿佛以为自己被狐妖蒙骗了一般。
妻子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平野一看就知道她的内心十分混乱。
也许——妻子原本打算跟男人分手吧。既然平野生还了,一般而言不可能继续跟男人发生关系的。因此妻子对这件事情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男人似乎不想就此结束,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平野猜想。
平野决定默认妻子的私通行为。
「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扭曲呢?」
「我说过,人的心理状况并不是能用『扭曲』一句话了结的,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刚刚也说过了,因为我阳痿,无法跟内人发生关系,所以……」
「这就是——容忍偷腥的理由?」
「是的。」
「真的吗?」
「什么意思?」
「这没道理。你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理由,肯定如此。」
医师如此断定。
「为什么你能肯定?」
「因为从你刚才所言,并无法明白说明你的视线恐惧症,你的妻子也没有理由自杀。你在战场上确实受了心理创伤,因而患了心因性阳痿,更因为这个性功能障碍,你默认了妻子的红杏出墙。我想你这些自我分析很正确,十分接近问题核心。但是如果事态只有这么简单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想你现在早就不会害怕小孩了吧?而且你的妻子也没理由自杀。」
平野一时哑口无言。
没错,若仅如此,妻子没有理由自杀。
因为平野对妻子的不贞装作毫不知情。
医师继续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妻子为何自我了结生命的理由。那个理由就是你病症的根源。你并非害怕儿童目击者的视线,也不是害怕自己非人道的行为遭到告发。那或许是契机,但不可能是病因。这种仿佛基督教徒的原罪意识般的美丽说辞,对你不过只是让自我正当化的幌子罢了。」
不知不觉,医师的语气变得暴燥起来。
「如果你不肯说,我就替你说出来吧。」
医生的语气愈来愈具压迫性。
「因为你的妻子——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知道你装作不知道的事。」
「咦——」
「我想,你妻子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所以才无法承受良心苛责——」
——是这样吗?
果真如此,那么杀死妻子的凶手等于是平野。
「是的,如果真是如此,你的妻子等于是被你杀死的。因此你一直不愿意深究妻子自杀的原因。你不想察觉妻子自杀的原因就在自己身上,所以你放弃了思考——」
「够了!」
——啊,所以说,那时真的……
被看到了。所以妻子在——羞耻与屈辱与贞操的狭缝中痛苦挣扎,最后终于……
医师仿佛在细细品味似地打量平野的脸,说:
「你——应该看过吧?」
「看、看过什么——」
「你偷窥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过你妻子与——情夫的偷情场面。」
「我——我才——」
「你看过吧?你偷窥了,看得一清二楚,对吧?」
窥视过。
「我——是的。」
——没错,平野的确窥视过。
一开始只是个偶然。
当他送货回来,伸手准备拉开房门时,
——发觉房内有种不寻常的迹象。
平野已经忘了是听见细微的动静还是男欢女爱的声音,抑或是空气中的淫荡波动。他犹豫起要不要进去。最后他决定先绕到房子后面抽根烟,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再回来。
但是他家是间仅比大杂院好不了多少的简陋住宅,在后门反而听得更清晰。
房子背后……
——那个孔洞。
他发现房子背后的木板墙上有个孔洞。
平野——由那个孔洞窥视房内。
他见到红色的贴身衣物与妻子雪白的脚。
平野此时——
「其实——原本只是突发奇想。」
「对我说谎没有意义哪,平野先生,你无须自欺欺人。你当时明显感觉到性冲动,是吧?」
「这——」
「于是,你着迷了,对吧?接连又偷窥了好几次。」
「你说得——没错。」
没想到仅仅是透过孔洞窥视,妻子的肉体在平野眼里宛如成了画中美女般美丽、妖艳。随着活动春宫画的甜美气息,平野的情绪也跟着变得高扬。
医师说得没错——
平野对此着迷了。
男人每周会来家里一次,通常都是平野出外送货的日子——每周的星期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偷窥已然成为平野的猥亵习惯。
医师的眼中闪烁着些许胜利的光芒。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有偷窥妻子奸情兴趣的低级人类,我没说错吧?」
「没错……」平野承认。
「平野先生,你知道吗?所谓的性癖好其实因人而异,没什么好觉得羞耻的,就算你在偷窥中感到性冲动,也算不上极度异常的癖好。当然了,如果所作行为与法律抵触的话,自会遭到惩罚,但你没有必要哀怨自己是个品行低劣的人。不,甚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有这种癖好,你的病症将水远无法好转。」
或许——的确如此吧。
其实平野并不觉得自己污秽。的确,当时曾好几次觉得应该停止这种行为,但是平野终究无法战胜甜美而充满蛊惑的不道德引诱。
平野无数次以视线奸淫了与情夫陶醉在性爱之间的妻子。他藉由偷窥达成了在正常形式下无法达成的对妻子的扭曲情感。
只不过,
这当然是——个人秘密。
不能被妻子得知的事实。
平野虽然怀抱着扭曲情感,但他仍然深爱着妻子,也不愿意破坏与妻子的正常生活。
就算妻子可能内心烦闷不堪,只要她打算隐瞒下去,平野就继续装作完全不知情;同时,他偷窥妻子偷情场面之事——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某一天,
平野透过孔洞偷窥的视线,
与妻子不经意的视线相交。
不该被看见的时候被看见了。
不想被知道的事情也……
——阿宫。
「不对,你说的并不对。即便内人发现有人偷窥,也不可能知道偷窥者是我。那个孔洞只有这么点大啊——」
「可是你妻子自杀了。」
「这、这是没错——」
「你妻子自杀的……」
「咦?」
「你妻子自杀的时间,不就是这个事件刚发生后没多久?」
「这——不……」
「我说得没错吧?」
隔周的星期四,妻子死了。
平野一如既往地从孔洞偷窥,但见到的却是吊在梁上的妻子尸体。
男人不在。
「但是——内人在这一个星期里,完全没有异常状况。不,她甚至比平时更开朗,更有活力……」
「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医师露出略为严肃的口吻。「担心偷窥被发现,令你表现得更老实,所以那一个星期,你表现得比平时更温柔、更谨慎。你的妻子也是如此。」
「但是……」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方法确认你妻子是否知道偷窥者是你,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重点是你自己是不是如此认为的。」
「我——不知道……」
「你刻意回避思考这件事情吧?你一直尽可能地不去想前因后果。现在你更应该仔细去理解。我问你,在那之后,在你妻子自杀之后,你还继续偷窥吗?」
「我——失去了偷窥对象,怎么还可能偷窥呢?」
「难道一点也不想偷窥吗?」
「我——不曾想要偷窥过。」
「老实承认吧,平野先生。你是有偷窥癖好的人。不管是不是孔洞都好,你必须透过某种滤镜才能跟这个社会接触。」
「我只对我妻子——」
「不。你不管是谁,只要能偷窥都好。即便现在,你也一直有想偷窥的冲动。」
「没这回事。我——不是性变态。」
「你这种说法并不是那么适切。我再重申一次,性癖好并没有是非对错。你只是有偷窥这种非正常的性欲望。这实在没办法。」
或许——是如此吧。
「听好,平野先生。你感觉到的视线,其实来自于你的潜意识。你刻意压抑着想偷窥的冲动,但是潜在欲欲望仍然从强力的压抑下渗透出来。这种欲望不是说压抑就能压抑的住欲。当潜在的强烈欲望浮上意识层面时,会扭曲变形成为一种恐惧。其实,无时无刻注视着你的是你自己。」
精神科医师瞪了平野一眼。
「你看到的幻觉之眼,并不是你妻子的。你仔细想想,那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眼睛吗?」
医生的话语里充满了自信。
「不——并非如此。」
平野坚决地否定了。
医师讶异地询问原因。他对于自己的分析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真的——是如此吗?你敢确定吗?那只是你不这么认为而已吧?那就是你自己的眼睛——」
「不对。那不是我的眼睛。」
「是吗?」
「因为——一点也不像啊。」
完全不同。
「平野先生,人的记忆非常不可靠,且会配合自己的欲望变化。你再想想,那真的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这并不是记忆呀,医生。」
平野语气坚决地打断医生的发言。
接着突然说:「医生,请容许我问一个无聊的问题,请问这个房间在几楼?」医师冷不防地被问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不明所以地回答:
「四楼——」
「是吗?那么……」
平野站起身。
「那么,从你背后的窗户……」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窗户。
「凝视着我们的那只眼睛……」
「眼睛?」
「那只眼睛又是谁的眼睛呢?」
「凝视——什么意思?」
「你没感觉到吗?视线正投射在你的背后哪。」
「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看啊,那只眼睛不是正在窗边一眨一眨的吗?这根本不是什么记忆,我是看着实体说的。」
「那、那是你的脸倒映在玻璃窗上。这、这里是四楼,怎么可能——」
「不对。窗户上面没有我的倒影,我只看见眼睛。跟我的眼睛毫不相似的一只大眼睛。医生你也感觉到了吧?就是那种感觉。这就是我所说的视线——」
盯。
「医生,我相信你的分析——应该都是正确的。我有想偷窥的冲动,我有可耻的性癖好,内人死了也是我害的。但是这些道理——」
这些道理——
「——都没办法说明存在于我眼前的那只眼睛!」
「眼、没有什么眼睛啊!」
「你真的这么想的话回头不就得了?医生你不断否定眼睛的存在,但是从刚才就不敢回头,只敢盯着我瞧。眼睛就在背后呀,在医生你的背后。为什么不敢回头看呢?只要你不敢看,它就存在于该处。我想你一定也感觉到视线的存在吧。而我……」
平野看着窗户旁的眼睛。
眼睛啪嚓地眨了一下。
5
有人在注视着。
从电线杆后面、建筑物的窗口、电车置物架的角落。从远方,由近处。锐利的视线,刺痛,刺痛。
如今即使走在路上,视线也毫不留情地投射向平野。全身暴露在视线之中,他觉得快被视线灼伤了。
川岛一个人站在车站旁等候。
川岛一看见平野,立刻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走向他。「唉,平野兄,你变得好憔悴啊,真不忍卒睹哪。」他怜悯地说。
「你去看神经科,结果医生怎么说?」
川岛问。平野忧郁地回答,「呃,他说我有点异常。」
「但是川岛,那位医生自己也挺有问题的,看他那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病患呢。」
「是喔?他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介绍给我的。说是他的得意门生。看来徒弟本领还是不够。」
川岛努着下巴,不满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出气。平野想,他大概期待会有什么奇特的诊断结果吧。
「学者基本上还不都那个样子。」
「真是。」
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徒然回忆起许多讨厌的事情罢了。平野打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倒也不怎么失落。只不过一想起妻子,肺部下方仍会有一阵锥刺般的痛楚。
而且他打从心底觉得——想见妻子。
怀念的感觉或多或少抚慰了平野。
剌痛。
啊。
从车站旁两人约见的地方,又有视线投射而来了。
「川岛,我想休息一下。抱歉,今天我就自己回去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先告辞了。」
平野说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没人在的家里安静极了。
平野从玄关笔直地朝一年到头铺在榻榻米上的床铺前进,坐了下来。好暗。黑暗令人恐怖。
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边的肩膀、右大腿、脚底——刺痛、刺痛……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之下,黑暗中全身都是死角。
平野连忙打开电灯,房间正中间在电灯光芒照射下逐渐明亮起来。一只飞虫撞上电灯,沙沙沙地在灯泡上爬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
平野缓缓地抬起头。
污黑的土墙、在脏一污的天花板、在角落。
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这不是妻子的眼睛。
——也不是那孩子的眼睛。
——更不是我的眼睛。
眨。
这次从纸门的破洞传来。
眨。
眨、眨、眨。
眨眼的声音。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眨。
啊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
「看什么看!」
平野大声吼叫。
全部的眼睛都闭起来,视线暂时被遮蔽住了。
心脏的跳动有如鼓声冬冬作响,太阳穴上的脉搏怦怦跳个不停。不知为何,平野觉得非常不安。
平野把头埋进棉被里。他现在害怕视线,更害怕自己肉体表面与自己以外的世界直接接触。
——人的内在只有空虚,人只是副臭皮囊罢了。
所以眼睛所见世界都是虚妄,人靠着皮肤触感认识世界,皮肤是区别内外的唯一界线,但这个界线却是如此脆弱,所以不能让它暴露在危险之中。平野用棉被覆盖皮肤,密不通风地覆盖起来,弓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之中。
这样就不会被注视。这样就能安心了。只有像这样分隔自己与世界,平野才能获得安定。
只要露出一点点空隙,外在的世界立刻就会入侵。平野紧密地包裹自己,把自己跟视线、跟世界隔离开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就不会被注视了。
只有棉被的防护罩里是平野的宇宙。
不知过了多久,平野在棉被的温暖之中感觉到妻子的温暖,轻轻地打起盹来。
如同处于母亲的胎内般,平野安心了。
枕头刺痛了脸颊。
好硬。仿佛针一般的奇妙触感。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眨。
紧贴着脸颊的那个东西张开了。
黏膜般的湿濡触感。
——呜。
脸离开枕头。
在枕头表面,一颗巨大的眼睛看着平野。
「呜、呜哇啊啊啊啊!」
平野吼叫。
翻开棉被。
——是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不只天花板和墙壁,纸门上、柱上梁上门槛上,连榻榻米的缝线上,整个房间都是眼睛。全世界睁大眼睛盯着平野瞧。平野再次大声吼叫。
枕头上的眼睛眨呀眨地开阖。
「——不要看!」
纸门的眼睛,墙壁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别看我!」
他吓得站不直,正想用手支撑身体时,手掌碰到了榻榻米上的眼睛。瞳孔黏膜的湿润感触。睫毛的刺痛感。
讨厌,后退,双手朝后摸索。
讨厌讨厌,手指碰到枕头旁的工具箱。
被碰倒的箱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倒下,凿子锥子槌子等工具四散八落。
——可以当作凶器,可以把眼睛凿烂。
可以把眼睛凿烂。
平野握着制作工艺品专用的二厘凿。
反手紧紧握住,手心冒汗。他撑起身体,房间内所有的眼睛对自己的举手投足都有反应,想看就看吧。
平野把枕头拉近自己,枕头上的眼睛更睁得老大,瞪着平野的脸。他将尖端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靠近黑色瞳孔。湿润、绽放怪异光芒的虹膜陡然缩小,尖锐的金属接触到黏膜。
用力——插下。
陷入。
凿子深深地插进眼球之中,眼球溃烂。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平野又将凿子戳向隔壁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将榻榻米上的眼睛凿烂。
凿子陷入眼球里,一个、一个、又一个。
「不要看!别看我!」
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一一破坏,平野的内部扩散至外部。不要看,不要看。
他站起来,朝墙上的眼睛凿去,一股劲地乱凿一通。
吼叫,发出声音的话恐惧感也会跟着平复。不,平野已经失去了恐惧或害怕等正常的感觉。
他像一名工匠,仔细地将眼睛一个一个凿烂。
这是最确实的方法。
接下来轮到纸门的眼睛,这太容易了。
凿子沾满了黏液,变得滑润。
或许是自己的汗水吧。
不知经过了多久,平野总算将房间内的所有眼睛都凿烂了。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柔和的阳光从坑坑洞洞的纸门中射入房间,照在脸颊上,皮肤感觉到温暖,平野总算恢复自我。
总算——能放心了。
平野有如心中魔物被驱走一般,浑身失去了力气,孤单地坐在坑坑疤疤的房间中央。
房间完全被破坏了,平野觉得破烂的房间跟残破的自己非常相配,竟也觉得此时心情愉快。
——真是愚蠢。
自己真的疯了,怎么可能有眼睛存在?
就在这时候,
头子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是谁?」
转身回望,矢野妙子就站在眼前。
她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大眼——
「不要看我!」
握着沾满血污的凿子,脸色苍白憔悴的平野佑吉逃出信浓町的租屋。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五月清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