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卷 第肆夜 鬼一口

在原业平掳走二条后,

于破屋暂歇。

鬼至,一口吞下二条后

此事载于《伊势物语》,歌曰:

佳人曾轻问,

白玉为何物?

答曰为白露,

盼与君同逝。※

(※鬼一口:典出《伊势物语》当中的第六段〈芥河〉。)

——《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1

鬼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孩提时代。

年纪很小的时代。

仍旧幸福的时代。

铃木敬太郎依然清楚记得,孩提时代经常被人用这类话语吓唬。这种骗小孩的话顶多在四、五岁以前管用吧。忘了吓唬我的是父亲还是母亲,大概两者都有。

——多半是这个缘故。

铃木想。

铃木莫名地对鬼感兴趣,并不是想研究这个题材,亦不是想彻底追查其来龙去脉,单纯只是兴趣而已。

铃木在一家地方报社担任铅字排版的工作。他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顶多读读一般人也懂的民俗学的相关书籍,充其量——就只有一知半解的知识罢了。

铃木自我分析之所以到了这把年纪,却仍对鬼怪之事有兴趣,乃从小被灌输吓唬的话语老在脑中萦绕不去之故。

应该没错。

理由很简单,铃木认为——自出生至四、五岁的这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双亲在他六岁生日前离了婚,之后不知为何,辗转由叔父扶养长大,之后再也没见过父母。听说父亲于十年前去世,母亲在隔年亦离开人世,而扶养他长大的叔父后来也死于战争中。

等到复员回来,铃木已是形单影只,孤独一人。

因此,铃木敬太郎除了鬼以外,对家庭也很执着。

只是举目无亲的铃木本来就没有家庭,充其量只能看着别人的家庭投以羡慕的目光。所谓的「执着」其实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或许称为「憧憬」更为恰当吧。

铃木对家庭十分憧憬。

做坏事鬼就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这是父亲说的?

还是母亲说的?

那时的记忆是如此深刻,却似遥远。

铃木始终无法忘却,却又不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印象中一家人似乎曾经——齐聚一堂和乐融融地合照过。自己在母亲怀抱中,父亲站在背后,叔叔则站在父亲旁边,铃木在蒙胧之中依稀记得这个情景,但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张照片了。

记忆中——照片好像被撕破了。但是否真是如此,铃木也不知道。只不过从老成世故的成年人的感性来看,就算被撕破也不足为奇。在那个年代闹到离婚想必是件大事,这类照片也应早早就被处理掉了。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来,吃吧——

吃吧?

吃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在回想童年往事的过程中,掺杂了毫无关联的记忆。是因为那名男子的关系吗?

一个月前,铃木在街上看到了鬼。

虽没有角,却给人很不可思议、很不祥的感觉。

鬼想要毁坏即将破灭的家庭。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原来我——是个坏孩子?

所以才——

2

所谓的鬼……

「所谓的鬼——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铃木问。薰紫亭的店主一如平常满脸笑容地答道:「铃木先生,鬼就是那种穿着虎皮兜档布,脸红通通的……」他讲到一半停了下来,又立刻反问:「不不,您问这个问题应该不是想听这么普通的答案吧?这些您认识早就知道了吧?」

店主的声音轻柔高亢又彬彬有礼,说起话来习惯比手画脚,所以即使在闲谈,也像大费周章说明半天。铃木每次跟他聊天总有错觉自己在课堂上听讲。店主就是这么个古道热肠的人。

「不,其实我想问的真的就是这么普通的问题。一般所谓的『鬼』,就是那种头上长了角,在节分(立春前一天)时被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种怪物吗?」

「这个嘛,我不是专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店主的笑得更灿烂了。

「不过基本上,鬼都是有角的,不,应该说有角所以才算鬼——」

「对对,就是这点,我想问的就是这种问题——」

铃木语气夸张地强调。他将原本抓在手上的飞车※摆回棋盘边缘。反正这局棋再下两步,铃木的败北就决定了。

(※飞车:日本将棋中的棋子之一,类似象棋中的「车」,能走纵横方向,一次的步数不限。之后提到的「角行」则类似西洋棋中的主教,能走斜线方向,亦是一次的步数不限。)

「——例如,所谓的鬼是否必须有角吗?即使具有其他应有特征,但没有角的话,是否还能称鬼呢?」

「这个嘛——」

薰紫亭早早察觉铃木已无心下棋,便将手上把玩的几颗棋子放回棋盘。他说:「既然有『隐角』※这种说法,可见没有角就难以判别是否为鬼哪。」接着他又笑了笑,半打趣地说:「您该不会是因为角行被我吃了才问遭问题吧?」接着店主又说:

(※隐角:日本传统婚礼服饰中,覆盖在新娘发上的白色冠状物。名称由来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认为头上长角为愤怒的象征,用白冠将新娘头部遮起来,表示顺从。)

「秋田县有种妖怪叫生剥,据说那其实不是鬼呢。」

「啊!我记得那是一种大人带着大面具假扮妖怪吓小孩的民俗活动。好像在除夕夜举行的。扮妖怪的人挨家挨户拜访。不过我记得这好像是『春访鬼』※那类的妖怪吧?我在相关书籍上看过,跟火斑剥或腔皮怪同样是在春天来访的鬼——」

(※春访鬼:在日本东北各县的传说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妖怪的总称。生剥(なまはげ)、火斑剥(アマメハギ)、腔皮怪(スネカ)等均是。传说这些妖怪会在春天来临时挨家挨户上门去,如果有人懒惰不想工作,窝在火炉前太久,结果皮肤遭到低温烫伤(当地叫做アマメ或ナモミ),这些妖怪就会惩罚懒人,剥掉他们身上烫伤的皮肤。)

「话说,我记得您似乎很喜欢看折口※的书?」薰紫亭点点头,将棋盘挪到一旁,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折口: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日本民俗学家、文学家、诗人,学者柳田园男之徒,在民俗学上有重大成就。对春访鬼亦有诸多研究。)

铃木则由原本正座的姿势改为轻松坐姿,将原本放在旁边的茶移到自己面前。

薰紫亭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问铃木:「不过生剥并不算坏妖怪吧?」

「嗯,并不会做坏事呢。」

「是呀,甚至富有教育意味呢。外表像个鬼,面容凶恶,拿着菜刀恫吓小孩,质问小孩是否爱哭,是否做坏事——」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所以说,这么恐怖的怪物恐怕还是一种鬼吧。况且别的不说,生剥也有角呢。那张凶恶的面相,完全是副鬼的模样哪。」

薰紫亭破颜微笑,语气沉稳地接着说:「若要论好坏,反倒小孩子才坏。」

「心里若无愧,就算被威胁也不会觉得恐怖吧?」店主最后如此作结。

「可是店主啊,我认为没有心中无愧的小孩哪。小孩子当然知道坏事不应为,做了坏事会受到责骂。但是他们缺乏知识与经验,无从判断何谓好事坏事。所以我想——每个孩子总是担心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坏事呢。」

「原来如此。所以说愈认真的好孩子,愈可能在无意识中恐惧罗?」

「我认为小孩子其实无好坏。若是有不管自己行为是否合乎模范,都坚决认为自身是清廉洁白的达观孩子,反教人觉得不舒服,您说是吧。生剥去吓唬的都是幼小的孩子,被那张睑一吓就哭出来了。我看即便是大人,被这么恐怖的脸拿菜刀抵住身体也会吓得半死吧。」

「的确很可怕哪。活到了这把岁数,我要是被那么可怕的怪物吓唬,说不定也会哭出来。」和善可亲的店主挥舞着双手夸张地附和。接着他又说:

「但是有人认为生剥就是生剥,并不是鬼。嗯……我也说不上来,让我想想……对了,那张脸的确恐怖,但也很有效果;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正在生气,就知道它不是人类,头上长了角,又赤面獠牙——」

「的确如此哪。」铃木点头,说:

「怎么看都觉得那是典型的鬼脸呢。」

「不,与其说是鬼,更重要的是不是人。」

「不是——人?」

「嗯,所以生剥才会长成那样子。其实换成别张脸也成,只要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就行啦。」

「让人知道不是人——?」

「是的。如您所言,没有心中无愧的孩子。但是孩子——其实不只孩子,每个人都会撒谎。一旦心怀愧疚,便想掩饰,如果是人,还能蒙骗,可是怪物的话就蒙骗不了。生剥的脸部其实隐含着『我不是人,骗我没用,老实招来吧』之讯息。」

「原来如此,所以说——」

「披着蓑衣,遮掩脸部挨家挨户上门的怪物——这些春天来访的怪物虽然恐怖,仍算是一种神明。它的确不是人,倒也不见得是鬼。那张脸之所以如此可怕,单单只是为了要吓唬人——为了让人畏惧啊。」

「因此才用鬼脸吗?」

「与其说鬼脸,倒不如说是用那些角、獠牙来吓人的。」

「喔喔,原来如此。」

薰紫亭拉拉和服袖子,整理仪容,说:「所以一些原本不是鬼的妖怪只因长了角,却也被当成鬼了。」

「所以啊,」店主接着说。

「嗯?」

「长角的并非全都是鬼呢。」

「您的意思是——也有相反的情况罗?」

「应该有。若问童话故事里的鬼是否都有角,大部分的人都会回答既然是鬼,肯定有吧,但那只是一种偏见,其实并非如此。例如《宇治拾遗物语》中取瘤爷※的故事里出现了许多鬼,却没提到有角——」

(※取瘤爷:日本童话故事。大意如下:有两个老公公比邻而居,两人脸上都长了一颗大瘤,一个清心寡欲,一个贪得无厌。有一天,清心寡欲的老公公晚上碰上了鬼开宴会,在宴会上表演舞蹈而大受欢迎,鬼要他明天再来,便将他脸上的瘤拔下当作抵押。隔壁贪婪的老公公听了很羡慕,也去参加了鬼的宴会,但由于他的表演很差劲,鬼很生气,于是将另一个老公公的瘤装回他脸上,要他别再来了。就这样,寡欲的老公公脸上没瘤,贪婪的老公公却多了一颗瘤,变得更加痛苦了。)

薰紫亭是专卖日本古书的旧书店,店主对古典文学自是很熟悉。

「——总之,传统对鬼的印象——头长牛角,身穿虎皮兜裆布——是狩野元信※发明的。俗称丑寅方向是鬼门,我看应该也是配合这个形象,取其谐意而来的。」

(※狩野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江户时期的狩野派画家。)

「那么,古代的鬼没有角罗?」

「应该说,有没有角都无所谓。角只是用来表现鬼很恐怖、很邪恶的象征。」薰紫亭说。

「鬼非得象征邪恶吗?」

「毕竟是鬼嘛。」店主搔搔头。

「虽然您说对此不精,却是十分了解呢,您真是太谦虚了。」铃木很佩服地说。

「不不,我的专业是黄表纸跟洒落本※啊。」店主惶恐地摇摇手,连忙表示:

(※黄表纸、洒落本:皆是江户时期流行于民间的一种刊物。前者由内容较为幼稚的草双纸(一种图画故事书)演变而来,以说笑与讽刺的故事为主。因封面为黄色而得名。后者以描写胭脂巷内妓女与游客间的言行为主。)

「为免让您误会,我先招了,这其实是我现学现卖来的知识。我在中野有个朋友对妖怪神佛之事非常了解,他跟我一样都是开旧书店的,这些知识全是他灌输给我的。您对此领域已经十分专业了,但那位朋友更是异常熟悉。以前曾听他谈过这个话题,所以才略懂一些。在本国,神与鬼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两种观念——记得那时谈论的是这个话题。神明并非全然善类,当中亦有祸津日神这种恶神。只不过他说,荒神※虽会带来灾祸,但袍们终究是神而非鬼。于是我就问,鬼是否跟神一样也分善恶?他回答我鬼无善鬼,若善即非鬼,而是形似鬼的别种妖怪,我听完恍然大悟。」

(※荒神:指会带来灾厄的恶神。)

在这间整齐清洁、仿佛茶馆别室的客厅里,只摆了插着枝的花瓶与年代久远的将棋棋盘。夕阳射在纸门上,榻榻米形成两种颜色。

薰紫亭的外观年龄貌似三十又似五十,十分奇妙。他面朝纸门说:「喔,已经傍晚了吗?」

黄昏即将来临。

「所谓的鬼——肯定就是邪恶之物吗?」

「似乎是如此。据说鬼(oni)是从隐(on)的发音转化而来:所谓的隐,乃是隐藏、不可视之意。意味着鬼平常不见踪影,总是躲藏起来。」

「躲藏起来吗?」

「是的。欸,这也是现学现卖。所谓的鬼,其实是一种流传于都市的怪物。与都市对立的异人、山人、盗贼、化外之民都被当成鬼。若非基于中央、政权或正道这类高高在上的观点,这种歧视便无以成立。此外,都市的知识阶级对佛教有深刻的理解,这也促进了鬼的诞生。」

「嗯,的确如此。」

「相反地,若是以村落与深山的关系为主轴的村落文化,恐怕就无法生出『鬼』的概念了。不管任何社会群体,即便以村落为主体的社群都存在着恐惧的象征,但是这些怪物并不会被叫做鬼,而是叫做山神或妖怪。」

「可是我记得中央以外的地方也有鬼吧?虽说都城的确是鬼的大本营,但一般的村落社群也有鬼呀。比如牛鬼、山鬼,或者那个有名的鬼岛之鬼※——」

(※鬼岛之鬼:即童话桃太郎传说中的鬼,住在鬼岛,后被桃太郎所讨伐征服。)

那是冈山县的传说。

「即便如此,这些地方之鬼仍旧与都市息息相关哪。虽然用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来概括二分这两者略嫌草率,为求方便容我姑且为之,毕竟这样较容易理解。关于这都市文化与地方文化之间有何差异,请您想成是资讯量的差别——或者说,资讯处理能力的差别好了。」

「您的意思是都市人的处理能力比较强?」

「应该说,两者的方式不一样,是截然不同的处理规则。我所谓的村落与都市是在这层意义下做区隔。了解了这点之后,再来思考背后的结构便会发现——传说,是会循环的。」

「循环?您的意思是……」

「都市里聚集了来自各地的人是吧?就跟东京现在也聚集了许多外地人相同道理。人会带来资讯,都市则有许多种能将资讯传递至远方的媒体,如瓦版、读本※等等。这种媒体能将讯息传递至远处,也能长期保存;也就是说,乡下的故事传播到都市,经由媒体又回到乡下,原始的故事受都市风格洗礼,成为新的当地古老传说,然后经过一段时间又传到都市,周而复始。」

(※瓦版、读本:前者为江户时代用来传达天灾、火灾、自杀事件等重大时事的印刷品,讯息印在木板上,贩卖者边念边卖,所以又称读卖。后者类似小说,相对于图画为主的草双纸,读本以阅读文字为主,故名之。)

「原来如此。」铃木理解了。

「发讯地成为收讯地,收讯地成为发讯地,日子久了,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原型了。所以啊,假设有人在某深山中的村落里发现一则自古流传的故事,恐怕没人敢保证那个故事完全没受过影响、原创于该地吧。资讯交换变得频繁,区域特性就显得暧昧不明哪。」

薰紫亭略略歪着头。

「店主,所以您认为都城之鬼基本上还是各地鬼传说的原型吗?那么——鬼的概念是受到佛教强烈的影响吗?以地狱图中的凶恶狱卒为蓝本,并与各地传说中的各种妖异的造型统合在一起,产生了各式各样的鬼,这样吗?」

「您说的没错,寺庙在当时毕竟势力很大的。」薰紫亭说完,稍事停顿,视线望向遥远的远方。接着又以有些怀念的语气说:

「还有,说到鬼,就不得不提一下阴阳道。小孩子的捉迷藏游戏其实是阴阳道遗留下来的习俗呢。」

捉迷藏。

接下来——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讨厌捉迷藏。

「这样啊?」铃木语气平淡。店主微睁细眼,说:「应该没错。」

「因为捉迷藏的游戏规则是鬼来抓人,被抓到的孩子就得当下一个鬼。鬼是会传染的。因此这个游戏中的鬼其实更接近『秽』※的概念。」

(※秽:原文「ケガレァ」,是一种宗教概念。相对于脏污(ヨゴレ)只是一时的、只限于外在的、容易清净的状态,秽则是一种永久性的、内在的不净,必须透过宗教仪式才能去除。)

「『秽』吗——」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铃木没玩过捉迷藏。

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因为他害怕。

假如,

被鬼追上的话——

——会被一口吃掉。

坏孩子——会被鬼吃掉。

但是实际上捉迷藏似乎并非如此,被抓到的话——鬼会传染;不是被吃了,而是自己成为鬼。这个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此。

薰紫亭自然无法察觉铃木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继续说:「所以说鬼跟阴阳道的流行与散播也是息息相关。」

原本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此外,大概就是传统演艺的发展了吧——」

「演艺吗?」

「嗯。底下只是我一个外行人的见解,您听听就好。我认为情感的表现在演艺之中,必须明显易辨才成。这是一种迫切的需求,不管是戏剧还是舞蹈都是如此。一一说明只会扫观众的兴,又不适合挂着牌子演出。于是面具与人偶应运而生,与刚才提到的生剥是相同道理。」

「您指情感的可视化?」

「是的。演艺必须将情感明确地表现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生气、怨恨或悲伤。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情感转化为任谁都能一眼便知的符码。例如说,在能剧《葵之上》※中登场的般若面具可说就是一种鬼的基本造型。」

(※葵之上:取材于《源氏物语》的能剧,原作者不详,由世阿弥改作而成。主角为《源氏物语》主人翁光源氏早年的情人六条御息所。她嫉妒光源氏的第一任妻子葵之上,其强烈的恨意化成了生灵(活人的强烈情感转化成的怨灵),生灵对葵之上作祟,葵之上因而重病,药石难治。后来请来法师驱走生灵,生灵更为愤怒,因而化作般若(能面的一种,表示因嫉妒与愤怒而化作鬼的女性,因能面制作者之名为般若坊而得名),最后受到高僧的法力净化才消失。)

「的确如此。」

「这个面具也有角,所以说角其实是一种符号。」

「是鬼的象征?」

「不,应该说是一种表现愤怒、怨恨或憎恨等强烈负面情绪的记号。《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在生灵的状态时戴的是『泥眼』,这种面具还没有角,后来才变成了『般若』。如果负面情绪继续酝酿下去,就会变成更恐怖的妖怪,到时不管有没有角都无所谓了。」

「怎么说?」

「您知道有出戏叫做《道成寺》※吧?就是安珍清姬的故事。清姬因嫉妒而发狂,最后不是变成蛇了吗?」

(※道成寺:源于「安珍、清姬传说」。主要叙述少女清姬爱上僧侣安珍,安珍不愿回应她的爱而屡屡欺骗她,藉机逃离。一路追寻的清姬最后在愤怒之下变成了蛇,杀死安珍。)

薰紫亭把手扭来扭去,做出蛇的样子。

「啊,对对,我好像看过一张图,长角的人面蛇缠在吊钟上——图画中清姬的身体完全化成一条蛇了。但能剧中应该没办法这么演吧?」

「演出时是用面具与蛇纹衣服来表现,要装出蛇身毕竟还是有困难呢。此时清姬配戴的面具叫真蛇,这个面具长了又尖又长的角,相当可怕。般若经常被视为一种鬼,真蛇反倒不会,这也不奇怪,毕竟是蛇妖嘛——真蛇的话,与其说是鬼更接近怪,虽有角却非鬼,是成精之怪。」

「成精——妖怪吗?」

「顺便一提,那个丑时参拜的《铁轮》※中,桥姬的面具叫做生成。生成的额头上有个像瘤一般的小角;而《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的面具叫做中成,其实就是一般俗称的般若面具;《道成寺》的则叫做本成。主角清姬戴的是蛇面具——真蛇。」

(※铁轮:源于「宇治桥姬传说」。原本的桥姬传说中,桥姬是个善妒的女性,她向神祈求,请神让她活着变成鬼来杀死她怨恨的女性。神可怜她,说如果她能改变样子并浸在宇治川二十一天就能如愿,于是桥姬头戴铁环,环上插了三根火炬,嘴上又含着两端有火的火炬,半夜走到宇治川里。最后终于如愿成为鬼。能剧则将桥姬改为被抢走丈夫而愤怒不已的女性,她头戴铁环,插上火炬,夜半丑时将钉子插入草人中,欲诅咒丈夫与他的继室。此即日本传统咒术「丑时参拜」的由来。)

「这些面具名称中的『成』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个嘛,『成』指变化,变化成蛇的意思——正确而言,是变成妖怪。妖怪化的程度愈高,角就愈明显。但是真蛇面具终究是蛇,并不是鬼。反而中成面具的般若比较接近一般的鬼——」

「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生成也与鬼不大相同。有名的鬼女桥姬在剧中戴的是生成面具,表示她那时仍算是人。也就是说——鬼既是人也是魔物,可说是位于人魔交界上的怪物。」

「您是指鬼并不完全算是魔物吗?」

「是的。鬼除了有角与肤色不同以外,其余在外型上与人类几乎无异。所以我说角很重要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没有角的话,鬼与人几乎没有区别。——啊,这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像是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在计算的时候是用『只』来数,可是鬼的话却是用『个』来计算。鬼可说是非人之人。」

「鬼——是人吗?」

「是人哪,却又不全然是人。」薰紫亭一副好好先生的和善表情,接着说:

「另外,『鬼』用汉字发音念作『ki』,在中国代表灵魂、死者魂魄的意思。」

「所以说,鬼是幽灵吗?」

「当然不是幽灵呀。中国的『鬼』的概念本来就跟日本不同,日本的鬼可不会在柳树下一脸怨恨地冒出来吓人吧。这个归这个——」

薰紫亭做出幽灵吓人的手势。

「——而且日本的鬼不见得死后才能变鬼,回到刚才能剧的话题,剧中出现的鬼都是在活着的状态由人变成鬼,而具代表性的鬼像酒吞童子、茨木童子※也都活得好好的,是生物呢。所以我们都说『击退』鬼,要砍头颅,而非让鬼了却烦恼,成佛升天。」

(※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前者又称酒颠童子,传说为京都附近大江山(一说为滋贺县附近的伊吹山)结党抢劫的盗贼头目,亦说是鬼。后者则为酒吞童子的部下。)

「说得也是——」

铃木觉得有些混乱,原本只是随口问问的问题,似乎一点也不简单。只不过,仅管只是随口问问,疑问本身倒是已存在于铃木心中许久。

「——我似乎更不懂了。」

铃木陷入沉思。虽然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疑惑,他却无法不去思考。

「——鬼究竟是什么?跟有没有角应该没有关系吧?」

「是的,至少我如此认为。」

「也就是说,店主,角虽然是表示此物非比寻常的记号,但不见得是鬼的注册商标。您也说过,除了鬼以外,亦有许多有角的神魔。」

薰紫亭不断地点头,说:「没错,鬼也有没长角的,所以说仅仅有角并不能跟鬼划上等号。」

「所以角只是用来表现异于常人的记号。这么说来也没错。若以角的成长程度作为指标——蛇妖之类的妖怪的角长得很雄伟,意味着远超乎人类,而鬼则比神或魔物接近人类——店主您刚才是这个意思吧?但是鬼绝对不是人——」

「当然不是人,因为是鬼啊。」

「虽为人却非人,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死者了。可是若问鬼是否为幽灵——您却又说不是。鬼并不一定是死的,传说故事中有太多例子可资证明。故鬼也不是幽灵。可我实在不懂,无法理解啊。」

「在我们的文化里鬼和幽灵完全不同呢。」

「这样看来,鬼的属性非常分散,又是神明又是妖怪又是幽灵,几乎可以归类到每种类别嘛。鬼没有实体,与基督教的恶魔不同,不一定是与神敌对者,也不是单纯的邪恶,那么鬼究竟是什么?单纯只是如漫画或商标之类的恐怖怪物吗?」

「这个嘛——」店主露出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不久,他啪地一声击掌说:

「我们不是常说——『化作鬼心肠』吗?这句话指要人变得冷酷,贯彻意志。」

「的确有这种说法。意思要人舍弃慈悲之心,变成像鬼一样残忍嘛?抹煞情感,有如铁石——」

「不,我认为不是。」

「咦?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化作鬼心肠』之后做的是什么?通常都是好事吧,很少人用『化作鬼心肠』来形容坏事啊。」

这么说来倒是如此。

「因为做坏事的人本来就跟鬼差不多了。」

「所以没有必要变成鬼……那么,这句话究竟——」

「这句话通常用在形容为了成就某种大义而割舍个人执着,或者为了贯彻正道而断绝情谊等等。『化作鬼心肠』并非形容冷酷、残忍或毒辣的心情,而是破除迷惘,实行平常办不到的事情之意。」

铃木点头同意。

薰紫亭接着说:

「所以啊,不管是死是活,有角没角,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那么……?」

「所谓的鬼,追根究柢,就是能做出常人难为之事的超人,难道不是?」

「常人——难为之事?例如什么事?」

「我所说的并非神通力、天眼通或飞天之术等有如魔法般的能力。这些事一般人的确办不到,而且不管怎么痛下决心也绝对办不到、不可能达成。我所指的是——全心全意去做能完成、但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实际上办得到,但一般人无法达成的事。而鬼,就是能够轻松自在地、毫无所惧地办到这些事情的怪物。」

「所以重点就是——有志竟成?」

「没错,这很重要。」店主说。

「能行人类绝对瓣不到的奇迹、祥瑞的是神佛;透过修行获得法力、魔力的是仙人或修行者:至于超乎人类理解范围、能精怪幻化的,就是妖怪。只要是器物、禽兽变化而成的都是妖怪,而不是鬼。鬼——我们所熟知的鬼,跟这些都不相同。鬼能达成人类能实行却难以办到的事情。只要能毫不犹豫地达成这种事情的状态就可称为鬼。例如幽灵,只是喊着『我好恨……』的话仅是普通的幽灵,若会作祟的那就是鬼了。这在——」

「这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是吗?」

「是的。即使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而角就是为了清楚明白地表现这种状态的记号。有时我们将江洋大盗、十恶不赦的坏蛋叫做鬼,因为他们行径残忍,违反法律打破戒律,做出世人难容之事。」薰紫亭说。

「这些事并非不可能办到,只要有心,就办得到。」他做出如此结论。

——虽办得到。

——却非常人所能为。

「那么罪犯都是鬼罗?」

「不对不对,并非如此。」店主大大地挥着手。

「不能将所有的罪犯混为一谈哪。犯罪者指的是违反现行法律的人,但状况可说是形形色色。有人苦恼许久才痛下决心犯罪,也有人因过失而犯下罪行。比如杀人,若能毫不犹豫地杀人,那就真的是鬼了。但假如有一丝丝迷惘,或杀了人之后才后悔的,这仍然是人。只有毫无所感地杀人者才是鬼呢。」

「啊,原来如此。」

——毫不犹豫地……

——毫无所感地……

「故事中的鬼不都会吃人吗?」

——会被吃了。

「吃人并非是办不到的行为。即便是人,肉身说穿了跟牛马亦无不同。不像河豚肉有毒吃不得,也不像木石铜铁无法下咽,总之当作食材是没问题的。只是古今东西的文明国度里几乎没有人吃人肉,吃人肉被视为一种禁忌而遭到禁止,一般人绝不可能去吃人肉的。」店主说:

「综观世界各国,有些地区依然保有吃人习俗。不过这些习俗多半是一种宗教性的仪式,绝对不是随随便便抓个人就吃了。某些三流的报刊杂志还会加油添醋地报导这些吃人习俗,将当地居民形容得仿佛吃人恶鬼一般。但他们毕竟不是安达原的鬼婆※呀,哪有可能随便就抓个旅行者来吃啊。要吃也不是当作食物来吃,而是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才吃的。我国不是有些地区还留有吃骨头的习俗吗?这两者在精神意义上是相通的。再者,不是因宗教而吃人的地方,多半也存有许多禁忌,例如不能吃同族人等等。」

(※安达原的鬼婆:流传于日本福岛县的民间故事,故事中吃人的妖怪,貌似老妇,每有旅行者来家中借宿,便会吃了他们。)

「吃人习俗——吗?」

坏孩子——

会被鬼吃了——

「如果是鬼的话就能毫不犹豫地吃人吧?」

鬼要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您说——鬼会吃人的,是吧?」

「是的。怨灵杀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灾祸;幽灵的话就只会怨恨,让人生病,但不会将人从头一口吞下;至于妖怪就是吓人与恶作剧。可是从来就没听过牢骚满腹或只会吓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对人造成物理性的伤害。从我国最早有关鬼的记载——《出云国风土记》中,大原郡阿用乡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势物语》的二条皇后高子与业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原来如此,我懂了——」

总算了解了。

不管角或兜裆布,

还是神或妖怪,

其实这些条件都无所谓。

「鬼——是会吃人的。」

铃木强调地说。

也就是说,鬼是暴力。

鬼——是会吃人的怪物。

会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薰紫亭似乎松了口气。

「总之,不管是歌谣中的鬼或文献上的鬼、口传文学中的鬼、观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总之形形色色,若将之全部混为一谈,视为同一物的话也实在不妥。刚才临时想到的这些观点仅是我这个外行人的一己之见,请勿当成定论。只不过我还颇为满意这个说法,迫不期待想跟我那个朋友聊聊呢——」

但铃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阳剩下最后的余晖。

薰紫亭店主依旧说个不停,他的脸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难辨。

铃木觉得不安。

说话者不管声音、语气、手势或体格,都与薰紫亭店主别无二致,更何况铃木从刚才就一直与他对话,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凭甚么能断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对,鬼就是人。

人活着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无角,无以辨人、鬼。

无角,人鬼无区别。

「鬼——会吃人的。」

做坏事的话——

鬼就会从头——

鬼就会——

3

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漂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胧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袍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唯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胧。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纪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覆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

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分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得记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没不久,更感到饥肠辕辕。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

军官每天规律地来探望他。

铃木则每天吃着他带来的肉。

铃木向军官道谢,感谢他带来如此宝贵的食物,心怀感激地吃下。

——好吃。

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确地记得,真的很好吃。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军官说。

4

「又在——殴打父母了。」

铃木停下脚步。

夕阳西下,黑暗笼罩周遭一带。

黄昏——看不清楚错身而过的行人是谁的时刻,又称逢魔刻,意义或许是——不知来者何人,而碰上魔物之时刻吧。

铃木告别薰紫亭,踏上回家的路上。

铃木还满喜欢从目前的住处前往薰紫亭路上的街景。铃木之所以频繁拜访薰紫亭,一方面当然他非常欣赏店主人品,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欣赏路上带点寂寥的景色吧。

与薰紫亭店主下棋、闲扯自然很有趣,但在前往的路上随性闲晃也十分愉快。

低矮的瓦片屋顶、长期受阳光照射而褪色的招牌看板、黑色板墙与受虫蛀的电线杆、铺上磁砖的理发店、只做咸煎饼的煎饼店、石墙上长了青苔的照相馆——

铃木来到照相馆前时,见到了这副光景。

一个母亲蹲趴在地面。

揍她的是女儿吧,一个脸上仍留有稚气的年轻女孩。

母亲哀求女儿别再卖淫,女儿嫌烦便出拳打人。

铃木不知看过多少次类似的光景了。

第一次是三个月前的事。

铃木以前很喜欢放在照相馆店头的全家福照片,每次经过时总会驻足欣赏一番。

那天——他听见怒吼,橱窗的玻璃破了,喜爱的照片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虽然很惊讶,但那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父女吵架。

但事实并非如此。

之后铃木每次经过这里,总看见他们在吵架。每次见到,女儿变得愈来愈坏,衣服愈来愈花俏,她烫起头发,浓妆艳抹,像个娼妇一般。铃木曾经在附近看过她与战后派※的男朋友搂在一起卿卿我我,也看过她娇滴滴地依偎在驻日美军的臂膀下走路。

(※战后派:由法文「apres-guerre」而来,原指法国于一次大战后勃兴之在文学艺术层面上不受旧有规范拘束的创作风潮。在日本特指二次战后无视旧有社会道德,成群结党犯罪的年轻人。)

另一方面,照相馆仅短短三个月变得破旧无比,昔日的幸福光景早就不知到哪去了,客人也不再上门。只是经过店门口就能明白照相馆有多么破旧,破掉的玻璃也不修补,全家福的照片也倒在橱窗里没有再放好。

看到这种情况,铃木总觉得心有不舍。

此外……

铃木发现那名男子的存在,则是在一个月前。

那名男子站在照相馆斜对面的邮筒背后,静静地注视大吵大闹的女儿与哭喊的夫妇,仔细观察这一家人的不幸。

同样是在黄昏时刻。

男人的脸孔洁白干净,隔着夕阳的薄膜,显得模糊难辨,仅看得出他的打扮整洁入时,在老旧的街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如此,男子所在的景象——不知为何给铃木一种不祥之感。

——这个景象。

那时总觉得似乎在哪看过。这种既视感并不是错觉,铃木立刻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

那名男子总是看着这一家人。

他一直以来都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家庭的不幸争吵。铃木大约每三天经过一次照相馆,每两次就会遇上一次争吵。

有时闷不吭声地直接经过,有时则会停下脚步围观。但是,那名男子每一次都出现在附近。

——他一直都在观察。

——他……那名男子……

——他——是鬼。

铃木莫名地如此认为。

虽然他没有角,外型也与正常人无异,但铃木仍然直觉如此。

——为这个家庭带来不幸的是那名男子。

他——是鬼。

没有理由,只是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铃木却非常强烈地确定,因此今天才会向薰紫亭的店主询问关于鬼的问题。但是……

——今天——不在吗?

果然只是偶然吗?不,应该是错觉吧。就算他真的是鬼,跟这个事件又有何关系?

反过来说,认真想这类奇怪问题的铃木才是奇怪呢。如果这世间真的有鬼,那应该是——

又听见被殴打的母亲的哀嚎。

铃木躲在围墙背后观察情况。

——那女孩——

「那女孩叫做柿崎芳美,是个坏女孩。」

不知不觉间,

那名男子就站在铃木身边。

「你看,现在不幸正笼罩着那个家庭。真的是非常不幸呢。这家照相馆即将倒闭,房子也要转手卖给他人,一切都结束了。」

男子淡淡地阐述事实,话音中不夹带一丝情感。

「你——究竟是……」

男子很年轻。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但看不清楚他的脸,光线太昏暗了,只看得出他是个打扮得体的绅士,一抹发油的芬芳掠过鼻头。

「你看,母亲不管怎么被女儿殴打都不抵抗,可见心里有鬼;而父亲看见这个情况也不敢出来制止,多半是害怕那些讨债的就躲在附近吧。」

「请问你是——」

铃木正想开口问他是否为债主时,男子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说:

「那个被踢的女人叫阿贞,不是女孩子的真正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芳美的亲生母亲死于空袭。阿贞是后母,所以对女儿一直很客气,没有自信扮演好母亲的角色,但女儿就是讨厌她这点。」

男子语气冷淡地继续说:

「哎呀,女人被推倒了,额头好像割伤了哪,真污秽。」

男子冷笑。

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母亲的额头似乎流出黑色的液体。

——流血了吗?

男子站在铃木旁边仅约三十公分的距离,以更冷酷的语气说:

「这个家庭以为自己的不幸是贫穷害的,但是他们在经济层面上碰到的困境与其他家庭其实无甚差异。在这个时代,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没几个人能过经济富足的日子。要说贫穷,大家都很贫穷。战争刚结束,表面上人人虽因解放而欣喜,但内心的一角总有股失落。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大家都自欺欺人,装成幸福的样子,尽可能很有活力地生活。所以跟那些自我欺瞒的家伙相比,反而这一家人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他们很丑陋,毫不隐瞒本性。看,又踢了,看来这个暴躁易怒的女孩对继母真的很不满呢。」

「你——你究竟是——」

「不幸的源头并非贫穷,而是愚昧哪。」

男子再次打断铃木的发言。

「你、你说愚昧——」

「是的,就是愚昧。那个叫做阿贞的女人因为生活太痛苦,转而向宗教寻求慰藉。每个星期一次,浪费钱去听莫名其妙的讲道,真是无聊。女儿总是劝阻她不要迷信。那女孩对可笑的宗教没有兴趣,所以才会学坏来作为抵抗。可惜哪,靠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抚慰人心,靠着那种东西根本无法弥补空荡荡的裂痕。」

这名男子——或许是照相馆一家的亲戚吧,铃木突然想到。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家人的状况。

「事情的起端在女儿的行为上——」

男子见铃木保持沉默,便又残酷地述说这家人的故事。

「——在今年春天以前,女儿一直是这个家的骄傲。她的确是个好孩子,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内心并非如此。爱耍小聪明、个性狡猾的孩子表面上大部分都是好孩子。」

他说的——没错。

小孩子都会撒谎,只要谎言没被拆穿,大家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孩子。

但是一旦谎言被拆穿了——

「这可瞒骗不了我的眼睛。」男子说。

「这个家庭的大人不知反省自己的愚昧,只知将幸福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才会陷入此般窘境。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彼此没任何嫌隙地紧密团结在一起,总会由裂痕之中生出愚蠢可笑的问题:就算是亲子,也无法彼此互补身上欠缺的部分。女儿学坏,做出近乎卖淫的行为而受到辅导,父亲不去了解真正理由,只知胡乱责骂一通,而母亲就如你现在所见,就只能唉声叹气不敢抵抗,难怪女儿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难怪?这是什么意思?」

「女儿与死去的妻子容貌非常相像,父亲在女儿身上追求已逝妻子的美貌,但女儿敏感察觉了父亲龌龊的想法。真是可笑,父亲的确爱着女儿,但这种爱法对女儿只是困扰。」

铃木感觉心情像是吞下铅块般难受。

男子又以嘲笑口吻说:

「而继母则打从心底嫉妒女儿,看到她的脸就会想起前妻,表面上却慈爱以待。这种虚假的对待方式终将失败,因为女儿个人的人格在家庭里没受到尊重。喔——父亲出来了。」

照相馆老板的身影出现了。

大家都成了漆黑的暗影。

「哼哼,俨然闹剧的第二幕即将开始。那个父亲——叫国治的男人,是个胆小又狡猾的家伙,但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根本不敢对女儿表示意见。虽然现在好像很生气地骂人,但你很快就会知道那只是演戏。看哪,他举起手来,却迟迟不敢一巴掌打下去。」

「够——够了!请你别再说了!」

铃木侧过头,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从刚才到现在,只听到你不知节制的放肆言论,你……你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揭发亲戚的耻辱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哼,我才不是他们的亲戚。」

「那、那你是——」

「我只是个搜集者。」

「搜集者?」

男子缓缓地将他那张有如能面面具般的脸转向铃木。天色依然昏暗,无法看清脸部细节。

「我只是个不幸搜集者,专门搜集——充满于这世上的一切不幸、一切悲伤、一切苦闷。」

「可——可是你,你的行为未免也太——」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

「咦?」

「你自己不也只是袖手旁观吗?你每次不也很愉快地观赏这一家人的不幸,难道不是吗?」

「我才没有——」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些哪。这一家人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不幸泥沼之中。」

「我才没有愉快地观赏,我——」

「别说谎了。就算你不是在说谎,只要你不出手相助,不出言忠告,只是袖手旁观的话,跟我就没什么差别。你一次也没有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你总是一副事不关己地享受着这副不幸的光景。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幸福哪,你的表情充满了满足。」

「不、不对,我——」

那女孩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从头一口——

鬼——

男子嗤笑地说:

「大家都这么做,无须在意。」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铃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为何一直看着这一家人?

为何会一直注意着照相馆一家的不幸呢?真的是因为事不关己所以愉悦地享受着他人的不幸?

「那个——那个女孩子——」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男子说。

「她是个坏女孩。那个家庭的不幸虽然部分来自父母的愚昧,不过最主要还是那个女孩的缘故。只要那女孩不存在,这对夫妇就能和平共处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只要那女孩不见了,这个家的中心便会产生巨大的裂痕。裂痕是愚昧的象征,有缺陷的东西全部都是劣等品。」

男子的眼睛捕捉着女儿的身影。

初秋的晚风掠过铃木的领口。

有几分寒意。

——这名男子——

在纷杂的黑暗之中,一家三口的争吵持续着。彼此尖声叫喊着对方绝对无法理解的话语,永远没办法达成共识的议论依然持续着。

——那就是家庭。

倒在橱窗中的那张照片看起来是多么的幸福美满呀,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只是装作看不见、听不到,回避着存在于背后的现实罢了。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像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滚开,不要回来了——

坏孩子坏孩子坏孩子—

坏孩子就该被鬼从头一口吞下—

「那个坏女孩就由我带走了。」

「咦?」

转过头,已经不见男子身影。

——啊。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不对!」

铃木短促地叫喊起来。不对不对,一头雾水,飘怱不定的目光扫过照相馆面前。父亲抱起倒地的母亲,两道黑影变成一个黑色团块静止不动。

坏女孩也——消失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

铃木出声叫喊,冲向黑色团块。

不对不对,自己并非——

——并非是存心如此做的。

那时。

对父亲诉说叔叔与母亲的事,只是因为他很高兴,而非刻意告状。真的不是刻意告状的。而且母亲不是总是教他不可以说谎,不能隐瞒事实吗?人一旦有所隐瞒,就会产生愧疚。父亲不是也教育他,只要心中没有阴影,就不会说谎吗?

所以……

那一天,

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时。

当铃木为了寻找藏身处,而走进入置物小屋时,发现母亲与叔叔在小屋里面。母亲瞠目结舌地瞪着铃木。

叔叔则显得狼狈万分。

但是……

——铃木觉得很高兴。

母亲很温柔,很温暖,铃木最喜欢母亲了。

住在一起的叔叔很喜欢小孩,每天都陪铃木玩耍,所以铃木也很喜欢叔叔。当他发现两人竟然一起出现在置物小屋时,虽然有点吃惊——但还是——非常高兴。

绝对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喔——

爸爸生气起来很恐怖——

这是秘密——

母亲与叔叔异口同声地告诉他。

但是铃木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但是铃木实在太高兴了。

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

但是……

因为自己是乖巧的好孩子,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铃木并不害怕。小孩子尊敬很有威严、很伟大的人。虽然父亲生起气来很恐怖,铃木知道他不会没来由就发脾气。况且……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隐瞒是坏事吧?

撒谎是坏事吧?

如果撒谎的话,

如果隐瞒的话,

鬼就会……

所以……

——所以,铃木将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了。

家庭也就此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前,铃木的家庭就像那张照片般幸福美满。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母亲则一脸苍白地哭个不停,两个人都像鬼一般可怕。铃木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哭着辩解。

母亲还是如鬼一般可怕,说了:

我明明就要你保守秘密。反覆强调,要你遵守约定。你是个卑鄙的孩子。都是你害的,一切都被你破坏了。像你这么卑鄙的孩子给我滚开——

父亲也同样如鬼一般可怕。

你这个愚蠢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可怜。明知事情与你无关,但我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感。我不想看到你这个下贱荡妇生的孩子的脸。你滚开,去被鬼被蛇给吃了吧——

——被鬼吃了。

被鬼……

找到你了,小敬——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你们没事吧!」

铃木出声询问。两名憔悴的男女,动作生硬地抬起一头雾水的脸。头发零乱的女人额头受了伤,血淌流到鼻翼附近。神色莫名胆怯的男子看到铃木突然急着将脸遮掩起来。

「不,我不是讨债的。你们的女儿——女儿到哪去了!」

「芳美?芳美……」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芳、芳美——你在哪——」

薄暮悄然渗透到市町的各个角落,滑稽又可怜的父母在淡蓝的暮色之中,仿佛游泳般来来去去,但终归寻觅不着女儿的踪影。

「芳美——消失不见了!」

从头……

一口……

坏孩子从头一口吞下。

5

事件发生不久,柿崎照相馆就关门歇业了。但铃木自那天起再也没经过那条路,所以并不知道何时关门的。

那天之后他也不再去薰紫亭了。

传闻柿崎芳美从此不见踪影。如同那名男子的预言,女儿的失踪真的成了这个不幸家庭的休止符。

那名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应该是……

应该什么也不是吧。

一定只是个爱凑热闹的旁观者。

铃木想,搞不好在那名男子眼里,铃木的行迹更可疑呢。事件发生于黄昏时刻,如同铃木觉得那名男子的脸融入黑暗之中,模糊难辨,男子一定也看不清楚铃木的脸,彼此的条件是相同的。

芳美殴打父母,趁着铃木情绪混乱而转头的瞬间离开,然后离家出走了。绝对不是消失不见。

现在大概成了美军的专属情妇,过着优雅的生活吧,铃木想。

——才没有什么鬼呢。

真可笑。仅过一晚,铃木的恐怖妄想立刻褪了色。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思考过关于鬼或柿崎家或那名男子的事情。包含自己的过去,铃木忘记了一切,再度回到了日常生活。只要认认真真地度过每一天,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鬼的事。

铃木非常勤勉地工作。

天天、天天埋首于排版的工作之中。

在田

在田无

在田无发现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

在田无发现的右腕根据指纹比对的结果,几乎可断定是住在川崎的柿崎芳美(十五岁)之手。亦发现疑似被害人的左腕与双脚。胴体与头部则至今仍未发现。此外,其他被害……

从头——

从头一口吞下——

坏孩子被鬼吞了——

啊啊,那些肉是……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铃木敬太郎突然由职场消失了。

此乃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中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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