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女装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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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红的枫叶飘散在眼前,小小的手忘我地追逐着其中一片枫叶。
她追着掉落湖面的叶子,看着她弯曲的背影正想警告她危险时,她倏地回头。
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大大的眼睛闪闪生辉,向旁人昭告着她的喜悦。红扑扑的脸颊如苹果般可忧,反省般低垂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些许阴影,但是双眸依然开心地闪耀着璀璨光芒。
哥哥,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只是有点担心你。
说完,她笑靥如花,仰望着天空踩着舞蹈般的步伐。黑色的瞳孔中有着耀眼的蓝天。白云点缀在蔚蓝天空下闪闪发光,好像刚挤出的牛奶般洁白。她那明亮的双眼,尽情展现只有孩子才有的无忧喜悦。
哥哥,天空好亮喔。
是啊。
哥哥,天空真美。
嗯,我也造么觉得。
我的妹妹一边和我闲聊,一边快乐地奔跑。雪白的裙子飘飘然稚起。
望着她来回奔跑的姿态,我深切地想。
你是我的妹妹。你还很弱,不知道之后的你会如何成长?
在你平安长久之前,我必须守护你。我要守护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你。
我还很小,你也是。
这个世界无限平和。
我和你无忧无虑地住在这个世界。
那一天的美好到现在依然没变。
这也是我最烦恼的事情。
* * *
猫的事件告一段落,狐狸陷入昏迷状态。
神宫悠里引发一连串关于红花与妖怪的事件,而这个事件随着悠里肉体的死亡与腹中胎儿的死而画下句点。我从异界带回来的茧墨口斗依然昏迷不醒。时间进入十月并过了一个礼拜,他还是继续睡着。
没有人知道日斗何时会醒来,他继续着无止境的睡眠。
即使将狐狸从异界带回现实,我的生活依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生活安逸到令人难以置信,尽管我用一种抱着定时炸弹的心情看待狐狸的回归,不过奇妙的是心境却十分自在。那种尽力消除不安、平常地过日子的感觉竟失衡得恰到好处。茧墨大概是太无聊了,每天不停地睡着。我打扫事务所的时候,她就躺在沙发上闭日养神。
像是被巫婆下了诅咒而沉睡的少女。
也很像那只进入昏迷状态的狐狸。
「——————沉睡一百年?挺不错啊。知果睡上一百年之后就可以不无聊,我倒是很愿意那样睡下去……但是,我觉得就算经过一百年,日子还是一样无聊。」
她突然低低地说道。她张开一只眼睛,锐利地瞪着我。
茧墨穿着古典风洋装,精致做工的正式洋装看来精美而高档。可惜,穿的人却浪费这样的好衣服,赖在沙发一整天。
她叹了口气。缓缓地摇头,嘴边露出讨厌的笑容。
「怎么?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最近学到一句话很有道理,那就是『沉默是金』。」
我回答后顺手捡起地上的巧克力碎片。怎么打扫都很难去除房子里那股甜腻香味,我叹气并站了起来。
待在这个以空调完美地控制着室温的房间很难感觉出现在是何季节。要是能打开窗户,应该能从那徐徐吹来的凉风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但是若我胆敢开窗,大概会被茧墨诅咒,随意破坏空调温度跟自杀没两样。
浸泡在无聊中的茧墨心情已经差到最高点。
我抓起遥控打开电视,茧墨不悦地眯起眼睛。
赶在她抱怨之前我抢先开口道:
「我以前也建议过你,你可以找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来做。比方说听音乐、看电视,或者读书。想看电影的话,我可以帮你借DVD喔。这世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节日……」
我不停转台,但是一如预期,没有节目能引起茧墨兴趣。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想让茧墨重新看看尘封已久的电视罢了,其实茧墨偶尔也会看书。我的包包里放着几本小说和两张DVD,让茧墨更像正常少女的计划仍持续进行当中。
「既然买了电视平常也该多少看一下嘛……」
这时我不禁屏住呼吸,停下转台的动作。
电视画面上出现奇妙的单字。
——————挖眼魔人。
「邻绵有两名女性被挖去眼珠。水沟旁发现的尸体已经死去四天,另一具尸体则是两天。截至目前为止仍未找到凶手,不排除有其他受害者的可能……」
茧墨弯起嘴角,露出招牌的讨厌笑容。
我完全没听说这件事。这几天忙着对抗茧墨的坏心情,每天从事务所回家后因疲劳而狂睡。
挖人眼珠真是奇特的手法。但是电视画面另一头所发生的事情和我们并无直接关联,很凄惨的案件,但也仅止如此。我关上电视,打断不祥的背景音乐。
「好可怕的凶杀案,希望警方能早点抓到犯人。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记得把门窗关好喔。」
为了让委托人能随时上门,这栋大楼只有基本的保全措施而已。楼下大厅的门没锁,连监视录影器也只是装饰用的,根本没在录影。狐狸的事件过后,茧墨依然不打算加强保全措施。
我的建议并未得到茧墨的回覆,只听到巧克力被咬断的声音。
——————喀!
「为什么要挖出眼球呢?」
问题悄然消失于空气中。茧墨慢慢地伸了一个懒腰。
白皙的手抓起桌上放置的酒杯。曲线圆滑的酒杯里装着几颗球状物。
数颗白色巧克力球中心有一颗类似瞳孔存在的黑巧克力球。
茧墨伸舌舔着制成眼珠模样的甜点,绽放美艳的笑容。
「很简单。因为犯人不得不将眼球挖出来。当他看见眼珠就会不由自主地挥出雨伞,就像某种病入膏肓的疾病。」
——————喀哩。
眼球粉碎,茧墨舔了舔嘴唇,伸手抓起另一颗。
白皙的掌心里滚动着一颗眼球,怪诞而滑稽的光景。
我叹息。正想开口吐槽她这种低级的变态行为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小茧……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刚才的话里有几个疑点,还有,她怎么知道凶器是什么?茧墨弓起穿着黑色洋装的背,白皙掌心里的眼珠跟着滚动。
纤细的指尖一滑,红唇轻触巧克力球光滑的表面。
「我当然知道啊。只有见过凶手的人才知道这些情报喔。」
她的牙齿缓缓咬下,血红的舌头舔舐双唇。
茧墨叹息似的说:
「你知道吗?小田桐君,我很可能会被杀死喔。」
* * *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茧墨以甜美的嗓音娓娓道来。她一边啃碎眼球,一边说。
——————有个男人来到这里。
「他说他挖了眼球,挖了好多颗人类的眼球。」
男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茧墨的事迹而来到这里,他想委托茧墨。他透过外头的对讲机恳切地请求。
「他所委托的内容十分离奇呢。几乎让人觉得是不是他搞错了。」
我已经不想继续伤害别人的眼睛。
————帮帮我!
他不停重复又重复。但是茧墨拒绝了他的请托。
「很可惜,居然想请我帮他?简直是自杀行为。」
但是男人依然执着地拜托茧墨。因为他一副打算赖着不走的样子,于是茧墨放弃挣扎,她扣上链条锁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她看见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
男人的眼球上有着明显的血管,十分混浊。不祥的预感驱使之下,茧墨关上了门。这时一把伞倏地伸进门缝阻止茧墨关门。
有好几次男人的伞几乎要刺进茧墨的眼睛。
「四目交接应该不单只是眼神交会的意义。仿佛在意识到我的存在时,对方体内的某些东西也跟着产生异变。就在这一瞬间,男人的视线确确实实地抓住了我,我的眼球就这样被侵犯了——————就对方的感觉来说是这样。昨晚的体验真是吓人。」
茧墨最后还是硬将门关上了。
关门之后,门外传来激烈的敲击声。经过长期的骚动后,外头突然安静下来。
——————真抱歉做了这么失礼的事,请原谅我!
男人道歉后便离开。
「他那样子就好像原本附身在他身上的东西又走了一样。我猜应该是我关上门之后,他看不见我的眼神才恢复正常。当他与人四目交接就会引发过度的反应,像是某种中毒症状。他说希望我原谅他,但恐怕他的道歉并不具备任何意义。」
眼神交会就能让他失去理智,即使暂时冷静下来,也可能立刻再度发狂。
茧墨将手肘靠在皮沙发上,平静地违说。声音里听不出害怕的感觉,然而我却忍不住皱起眉头。那个男人向茧墨道歉之后离开。
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警察还没抓到那个男人。
「他说他不想再挖人眼球。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想继续犯案。」
「就字面上的意思来看的确是那样。但是,为什么非要找上我?你仔细想想,若是自己就能解决的事情应该不会寻求他人的帮助吧?」
茧墨拿起桌上的杯子,将手里的眼球放进杯中的热可可。她拿起金色汤匙搅拌,捞起融化至一半的眼球后继续说。
「他会将所有与他四目交接的女性杀死,因此烦恼不已才找上我。他的病会在与女性视线交会的那一刹那立刻发作,直到挖出对方的眼球并捏碎它才能停手。他来找我求救,结果还没谈到什么他就走了。」
眼球从汤匙落至舌尖,融化了的巧克力吃起来一定非常甜腻。
看着闭上双眼咕噜地吞下巧克力的茧墨,我突然感到一阵泠风袭来。尽管她吃的不是真眼球,而是做成眼球模样的甜食,看上去依然充满恶趣。她缓缓地张开形状优美的眼睛,看见她眼睛的瞬间,她刚才的低语也跟着回荡在我耳边。
——————你知道吗?小田桐君,我很可能会被杀死喔。
咦,所以说是这么一回事罗?
「他会杀死所有和他眼神交会的女性,而你已经跟他眼神交会过。小茧……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会再来事务所杀你?」
「很有可能喔,小田桐君。他和我四目交接了,而他对眼球有种异常的渴望。这就是所谓的执着吧?」
红色的嘴唇笑了。湿润的眼睛眨呀眨,透出妖艳的光芒。
她毫无惧色地描违着自己即将面对的危机。
甚至优雅地举杯。
「世界上有许多不将对方摧毁就得不到满足的冲动,对你而言也许是难以理解的概念吧。等等,或许你才是最能理解的人也不一定。」
她用讨厌的眼光扫过我的肚子,我感觉躺在内脏深处的孩子跟着蠢动起来。我压着腹部将眼神自茧墨身上移开。她将杯中的热可可一饮而尽之后放回盘子。我刻意不看她的动作,接着问道:
「小茧,有人要来杀你,为何你还能如此冷静?他已经知道这个事务所,如果真的要闯入,事务所的门也不是坚固到完全可以放心的程度。」
「你想叫我寻求警方或者茧墨家的保护?别闹了,很麻烦的。而且,万一本家的人知道这件事,应该会阻止我继续接受委托。就算那个男人真的跑来想挖走我的眼珠又怎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茧墨一副无聊的口吻回应了我的疑虑。我忍受着头痛开始思考。茧墨不愿意找人保护她,但她只是个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尽管她的说词让我听了很火大,我还是不想放她让人挖去眼睛。
「既然如此,我来报警处理。既然已经有受害者,我们就不能不通知警方关于凶手的情报。这段期间请小茧暂时住到饭店避难……如何?」
「真想知道你要怎么跟警方报告耶。算了,就听你的。就算我反对你也不会让步吧?虽然移动很麻烦,但是总比到时候被你强硬地扛走来的好。」
茧墨颇嫌麻烦似的叹息,其实,我才是那个应该要叹息的人吧!我很想问她为何会跟那个男人见面?身为业主为何不好好管理大楼的保全!我想像她会如何回答这些正常人都会想问的问题。
还没想出答案的我站起身,顺手关上巧克力盒子。我走向茧墨的房间,替她整理行李。光一个行李箱根本塞不下她那些豪华的洋装,我只好装在几个袋子里用手提着走回茧墨身旁。
「小茧,走吧。越快离开越安全。」
「你的安排还真草率,究竟想把我搬到哪里去?」
「这个嘛……你想住哪里?也可以住我家,不过我家没有冷气喔。」
茧墨一脸不满地跟在我后头,我们离开了这间被甜腻巧克力味道包围的事务所,一起搭乘电梯快步前往地下停车场。
电梯发出咿呀的机械声之后再度停止,过一会儿门咚地一声开了。
下一秒鼻腔充斥满满铁锈味,一股恶心的臭味飘了过来。
熟悉的场景里似乎混进了不寻常的物体。
灰色的地下停车场竟遍布鲜艳的红色。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意想不到的情景。有个男人身穿雨衣、单手拿着黑色雨伞站在我们面前。雨伞的表面流下许多水滴。
水滴自雨伞滑落,在地上形成小小水洼。他脚上的黑色皮鞋旁延伸着一条线。
男人的样子彷佛刚从大雨之中来到停车场。
但是,今天没有下雨啊?仔细一看,雨伞上是红色而略带黏性的水滴,地上的水洼也像生物般缓缓爬行,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伞的前端插着一个奇怪的圆形物体,大概是他拔的时候顺便拉出来的东西。红色的线纠结在球状物上,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辨认出那些线是人类的视神经。
男人突然抬起头,灰色雨衣下的一对细长眼睛看着我。
白眼球上爬满血丝,黑色瞳孔正不安分地转动。
我好不容易才搞清楚现在状况,于是我拉着手里的行李箱朝男人丢过去。可惜没瞄准好,男人稍一后退便轻松地避开行李箱攻击,行李箱掉在他脚边。我对茧墨大喊:
「小茧快逃!」
但是茧墨一动也不动。男人抓起伞,染血的雨伞朝我挥了过来,如剑一般迅速刺出。黑伞前端擦过脸颊的瞬间,我的眼球竟传来强烈冲击。
眼窝剧烈疼痛,连大脑都受到震荡,视线染成一片黑,鲜血从眼窝流下。
「咦——————?」
这个感觉瞬间消失,黏稠的泪水代替鲜血涌了出来。有一种眼球好像被某种东西吞噬的奇怪感受。视野匆明匆灭,我慌张移动双腿打算逃走,本能告诉我,不能被那把染了血的雨伞碰到身体。
万一被伞碰到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迅速转头时不小心绊到脚,我当场跌倒。泪水模糊了视线,痉挛的眼皮眨眼的瞬间,我看见扭曲的男人身影。
他高高举起雨伞,伞柄朝我的额头挥下。
额头被伞柄敲裂,鲜血迸出。就在我用手护着脸的时候,后脑遭到重击。就这样,我痛得在地上打滚。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感觉到像是被人搅拌过脑浆般的剧痛,温热的胃酸从胃部一涌而出,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地啼哭。
我张开满是鲜血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道黑色影子。
茧墨手中的纸伞和男人手中的伞一样鲜红。
我朝她伸出手,想叫她快点逃。
意识便在此时倏地中断。
* * *
染红的树叶在眼前飞舞。可从檐廊一览无遗的庭院里积满红色叶子。妹妹一手拿着扫把微微抬起头,站在她身后的我默不作声。
曾经如红苹果般红润的双颊已然凹陷,皮肤略呈半透明。
抬头仰望天空的双瞳里有掩盖不住的疲倦与深深的哀伤。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注视,她突然回头。我赶紧别过头,不想对上她的视线。我好怕和妹妹四目交接,她那对湿润的眼睛有如暗黑的大海般阴郁。我深信她眼底沉积许多无法流出的泪水,如果我正眼看她,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发狂。
妹妹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现在的她肯定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吧。这样的事实让我心烦意乱而痛苦。
哥哥,你在生气吗?
我并没有生气。
尽管我说我没生气,妹妹还是没有笑容。抬头仰望天空的眼神应该如过往般闪耀着秋日的光芒。但是,她再也不笑了。我知道夺去她笑容的人是我。即使如此,我对此却无能为力。
我很希望她能再次展露笑容。好想大喊:妹妹,高兴吧!你可以开心啊!我好想哭泣着恳求她笑给我看。
可惜就算我真的那样做也只会让妹妹更困扰,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
哥哥……
她欲言又止地喊着我,接着却轻轻叹息之后开始扫地。瘦骨嶙峋的背影逐渐远离,偶而能看见她伸手按着胸口,我心痛地想。
是我夺走了你的笑容,也是我让你感到如此难过而悲叹。
我知道。记忆中妹妹的笑容是那么美,令我伤心的是现在的妹妹改变如此大,而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我摸着手腕上自己划下的伤痕。曾经试图了断自己的生命,却只让妹妹更难过。她反而为我付出更多,然后总是用恐惧的眼绅窥探着我的样子。
连死都办不到的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的眼神是如此可怕,让我不敢直视。
但是,就算我老实地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理解我害怕的原因。她的眼神总是传达出她心中的哀伤,因为对我失望而不停流泪。
温柔的她不知道的是,每次接受到妹妹眼里蕴含的情绪都让我好想吐。她紧盯着我看,用眼神追寻着我,毫不掩饰地显露出自己的感情。我最近每天都在想。
如果你可以不要盯着我看就好了,不要再用那对眼睛看我。
如果没有那对眼珠的话就好了。
————————我……
* * *
——————接着,我睁开眼睛。
我看见略有脏污的天花板,心里充斥满满的悲伤。突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伸手随意地擦去眼泪,躺在地上的我坐了起来。
观察四周,发现我正在一个黑暗无光的房间里。无人的房间有着淡淡的腐臭气味,彷佛这里头有肉块正在腐烂。我竟然对这种味道感到熟悉,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啊。
双手撑着毛茸茸的地毯试图站起来,这时竟听到全身骨骼咯咯作响。疼痛与恶心的感觉让我放弃站立,维持原先坐着的姿势。
狭窄的房间里放着颇具压迫感的厚重书柜与衣柜,让人有种被埋进坟墓里的感觉。剩下的泪水滑下脸颊,被我用手指弹开。昏暗的视线之中我开始伸手探索起四周,摸着书柜确认它的轮廓。每次思考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时,记忆就一片模糊。
我的妹妹。哀伤的眼神。你的眼神是如此可怕。如果没有那对眼球就好了。
那对湿润的眼睛引起某种近似杀意的情绪。全身冒出冷汗,只得拚命地调整呼吸好压下想杀人的冲动。
「冷静点……不,不对。那不是我……冷静下来……可以吗?」
小声地重复呼吁着自己却没有什么效果。而且下一秒肚子产生剧痛,先是皮肉撕裂的尖锐痛楚,接着转换成隐约的闷痛。就在痛觉攻击我的时候,我终于找回自我。
我摸着肚皮安抚肚子里的孩子,同时想起停车场发生的事情。鲜血模糊的视线之中,我看见茧墨无言地伫立在一旁。
「小茧……小茧!」
她后来怎么样了呢?
房间里的腐臭气息让我做出非常糟糕的想像。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腐烂后的味道?
我想像着茧墨眼窝空洞的样子。但是就算她真的在停车场遭遇不测,也不该这么快就腐烂才对。虽然不知道她是何时死亡,可以肯定的是尸体绝对不会这么早就开始腐烂。
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因自己的冷静想法而站了起来,忍不住拍了额头一下。没想到竟引起额头剧烈的疼痛,我大声哀号。突然想起在停车场时我的额头被伞打伤的事情,但是掌心并没有碰触到伤口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摸着额头,狐疑地歪起头。
额头上的伤已经包上绷带。
内侧的伤口也覆盖着纱布。绷带湿湿的,但出血的状况总算获得改善。是谁帮我包扎的呢?大感意外的我决定不去想这个问题。
等一下再说吧,首先要找到茧墨才行。
我站起来走了出去。手一伸便触碰到房门,大胆地握着冰冷的门把并旋转,走廊上和房间里一样昏暗。
浓烈的腐臭越趋浓烈,地板如墓碑般冰冷,我谨慎地前进。每走一步,身体便发出咯咯的声响,连眼球也跟着刺痛起来。
有时候会觉得眼球有种异样的感觉,彷佛上头扎了根刺一般。
好不容易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外头的亮度又骤然消失。我慌忙停下脚步,但圆睁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眨了几次眼睛之后总算恢复视力。
走了几步,眼前又成了一片黑暗。热烫而浓稠的泪水流了出来。
看来,不是外面的光亮消失,而是我眼睛本身的问题造成。
一定是被那个男人的伞碰到的缘故,碰到那把伞所沾染的鲜血刹那,我立刻感受到被挖去眼球的受害者曾体验的痛苦。那份冲击让我的视力匆明匆灭,我再次沉思。
那个梦境也是来自某人的鲜血吧?
我扶着墙壁缓缓前进,不时失明的眼睛让我走起路来倍感艰辛,但我还是继续走着。视线突然失去光明,接着又恢复正常。每走几步,我的眼睛便失明一次。
在黑暗中拚命地探索,指尖终于碰到了一倜门把。
不知道是什么房间的门,也很可能那个男人就在房门另一头,但是一回过神来我已经打开了房门。
——————咿呀。
还来不及后悔,门便骤然敞开。
门开启的声音和某个声音重叠。
——————叽。
房间中央有个东西正在摇晃。
昏暗的视线之中映出类似动物的影子,巨大的影子随着一定的旋律摇曳。
视力再次恢复正常,双眼慢慢掌握住奇特的景象。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摇椅,像是无视其他家具般,十分突兀的摆设。摇椅旁站着大大小小的人影,原来是许多人偶正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有个人坐在摇椅上,手上拿着的纸伞如烈焰般鲜红。
我终于看见颜色了,奇怪的是椅子上的人却还是黑白的。
——————叽。
她弯起红艳的嘴唇抬头看我。
「喔?是小田桐君啊?」
一时之间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茧墨正以优雅的动作摇晃着摇椅,恰然自得的模样仿佛正坐在自己家中般舒适。我不停张合嘴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小茧……你在这里做什么?」
暧昧的问题脱口而出。结果,茧墨嘲讽似的笑了笑。
「做什么?没做什么呀。如你所见,我已经束手无策。无聊已经不打算离开我的样子。」
穿着古典风洋装的茧墨就像是被主人不小心忘在摇椅上的法蓝西娃娃。
她露出讨人厌的笑容,伸手到小包包里拿出一根试管。管口寨着软木塞,里头放着外出时吃的巧克力。
做成眼球形状的巧克力如标本般排列在试管中。
「对了,你之前究竟跑去哪里了?」
茧墨歪着小巧的头颅,我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刚才替她担心算是白费力气。她应该要比我还能掌握现况。
「你没事就太好了,我刚才昏倒在另外一个房间,刚刚醒来。这里是哪里?那个男人呢?」
发问的同时,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茧墨的身影也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只听见摇椅摇晃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叽……
「我当然没事罗。因为我闭着眼睛啊。」
茧墨一边摇着椅子一边回答。她只回答了这个问题,无视后面两个问题。
视力又渐渐恢复了,茧墨的手肘靠在椅子上,露出讨厂的笑。
「——————闭着眼睛?」
「没错。他的病会持续到挖出对方的眼珠为止,但是只要遮住眼睛不看他,他就能暂时恢复正常。他不知道怎么处置闭着眼睛的我,所以就把我带来这里,并让你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之后他就走了。应该是他替你包扎伤口的吧?小田桐君,之后你最好解开一下绷带,你的伤口好像被过度压迫了喔。」
——————叽。
茧墨指着我的额头,一边摇着椅子。从裙子的黑色蕾丝之间能看见雪白的裸足。
地板跟着晃动,旁边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我慌张地望向那些围绕在摇椅旁的人偶。
不禁皱起眉头。
阴影落在伫立于微光中的人偶。
制作精美的少女们无声地站着。
她们有着柔和的脸部轮廓,修剪整齐的黑发。白皙的脸颊与嘴唇涂上淡淡红色,从她们身上一尘不染的状况看来,拥有者似乎非常珍惜这一批人偶。
尽管人偶的尺寸有大有小,但全都属于娇小苗条的体型。手指纤细而优美,指甲部分磨光后甚至涂上透明指甲油。
每个人偶的长相都很类似,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这样说也不太对,我又看了它们一眼,发现为何会有那种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的感觉了。
因为这些人偶是刻意被做成一模一样的。
它们全都没有眼珠。
凄惨的空洞里只有空虚的黑暗。
被人偶们所围绕的茧墨微笑着,那样的光景让我开始头痛。奇妙的不对劲感占据整个打脑。
睑上还有眼睛的茧墨待在这个房间里一整个不自然。
我忍耐着想吐的感觉,吞下口水。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受到震荡的缘故,下腹部开始痛起来。我按压腹部,用力闭上眼睛。有什么好受到影响的?愚蠢!无聊!
怎么可以被其他人的疯狂行为所影响?
「男人抓了你却没有挖去你的眼珠,甚至还理智到替我治疗伤口……小茧,那个男人似乎不想杀你,所以你还是快点逃比较好。你认为我有没有可能留在这里和他好好谈一谈?」
我问。尽管放在这里的人偶非常诡异,不过我应该搞清楚的是那个男人。从他对我们的处置看来,他心里应该还残留着些许理智。也许有机会能说服他出面向警方自首。
茧墨温和地笑着,她一边把玩手中的试管一边回答。
「你认为你有办法破坏从内部锁上的锁?」
——————叽。
难以理解的回答,我听了猛眨眼。茧墨弯起红色嘴唇,我的视力又落入一片黑暗。视力依旧时好时坏,只有茧墨的声音持续出现。
「这里的门上了好几道的锁,窗户也密封起来。我和你都被关起来了,这间房子被改造成能关住任何一个走进这房子里的人。看见他所改造的牢房,竟然还觉得他对人存有善意?真佩服你呀。」
——————叽。
好像听到全身的血液唰地一声消退,恢复正常的视力让我看见嘲笑我的茧墨。
她拔下软木塞盖,倾斜了试管,几颗巧克力眼球便滚落在她的裙子上。她将裙子往下压,做出一个凹陷好让巧克力球不要滚出去。白皙的手捏起其中一颗,接着伸出舌头轻舔,她那蕴藏笑意的眼睛看着我。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寒气,不耐烦地问道:
「既然如此,小茧你究竟想怎么做?情况如此危急,难道还想继续坐在这里摇摇椅?」
「你的吐槽还真不够力耶。我也明白现在的情况,他把我跟这些人偶放在一起的用意很明显就是那个意思。他迟早会把我弄成跟它们一样。」
茧墨用下巴指了指,四周的人偶们以空虚的眼神看着她。
「相信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拿人当装饰品的怪兴趣,而是从他开始腐败之后才有的习惯。」
一想到这儿的空气中带有腐臭气息,我不禁怵然心惊。
那股味道究竟从何而来?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呢?
——————叽叽叽叽叽!
摇椅大幅度地摆荡过后,茧墨跳了下来。她单手拿着空了的试管大大方方走了出去。
我慌忙地跟在后头。
「你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去找委托人啊。」
茧墨转头看我,清澈的眼神里映出我的身影。我反刍着她所说的话。
——————委托人?
「是委托人半强迫地招待我来这里的。本来这样做已经违反规定,但是这次我可以开个先例给他,就让我好好接受招待吧。既然他那么想将我拖下水,我就陪他玩玩。有时人心比那些灵异现象还要可怕,只好听从对方的要求罗。」
茧墨弯起嘴角,脸上挂着野兽般的笑。
试管在她白皙的手上摇晃着,她忽然松开手,玻璃试管离开了她的掌心。
「——————已经不想挖掉我的眼睛。」
试管缓缓地旋转落下,碰触到地板。
「——————那根本是愚蠢的谎言。」
哐啷!试管应声摔碎。
* * *
我跟在茧墨后面探索着这幢房子。宽敞的房屋古老却很坚固,我摸着焦糖色的柱子看着前方的茧暴。她随意地打开了旁边小房间的门,接着耸了耸肩膀。
大致上确认过了,果然没有地方能让我们出去外面。这房子被严密地封锁住。
门上加了好几道锁,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窗户也被封死,整间房子的空气无法流通,沉闷的很。
这里就像一座地底墓穴,就算这房子真的埋在地底下我也不会惊讶。
我们被彻底封锁在这里了。
我压抑住想拿出烟来抽的冲动,每吸进一口气,恶心的腐臭味便如雪崩般侵袭肺部。
我们随即找出臭味的来源。
在很少使用的厨房发现了一个东西。
刻意放置的纸箱下方有一道地下储藏柜的门。门上了锁,不难想像里头放着的是什么东西。
证据就是厨房里充满肉类腐败的臭味。
而冰箱和放厨余的桶子里头空空如也,不可能发出臭味。
「好臭的味道。建议你最好不要抽烟,这种味道和烟味混在一起很可怕,会很像把腐烂的尸体拿来烧掉的味道喔。当然,以上纯属个人猜测。」
茧墨取笑般地说完又走开,我握紧拳头追了上去。
走廊贴着花朵图案的厚实壁纸,带有温暖家庭风格的物品在此反而显得爽兀。壁纸倏地暗下来,原来是我的眼球又停止运作了。
静静地扶着墙壁前进,为了跟上茧墨的脚步而努力地走着。
但是手突然空了,我茫然地呆立在原地,有个声音从困惑的我头上传来。
「小田桐君,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上来。」
视力又恢复了。眼前出现一座楼梯。
茧墨站在涂成焦糖色的楼梯上,曲线和缓的楼梯通往二楼的方向,我慢慢地迈开脚步踏上阶梯。
指尖摸到挂在墙上的花环。
皮肤感觉到上头的白色球状装饰品冰冷的触感。
茧墨的掌心放在二楼的门扉,慢慢推开。
* * *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
很像雨声的啜泣声。
走廊上并排着三道房门。声音是从最里面的房间传出来。我看了茧墨一眼,但是她没有反应直接走了过去。经过左右的房间,停在最里面的那扇门前。茧墨毫不迟疑地打开房门。
——————咿呀。
光线自门缝照射出来,房间内的情景跟着映入眼帘。
窗边放着一张床。阴暗的天空往房间照着沉钝的光,在床单上落下液体般的光影。白与灰构成的景象有一种静谧的美。
有人躺在床上,另一个人靠在旁边哭泣。
好像人弥留时的场景,某人为了另一个人的死而哀伤。
但是我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之处。因为床上躺着的不是真人,而是一具少女人偶。和先前的人偶一样,有着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长发落在枕上,眼窝里没有眼球。
她张着空虚的眼看着天花板。
那个男人在人偶身边哭泣。他坐在椅子上,脸埋入床铺。
男人手里抓着那把染血的伞,手腕有着浅浅的自残伤痕。床单染着一些鲜血,看起来怵目惊心,我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绷带。难道之前的梦境是因为碰到男人的血而接收到的记噫?
尽管我看不见,但是额头上的绷带也许还残留着那个男人的血。
他抱着被鲜血染成鲜红色的伞不停地哭泣。
我再次反刍他的梦,胸口又充满了曾经体验过的他人心中的哀伤。
如果你可以不要盯着我看就好了,不要再用那对眼睛看我。
如果没有那对眼珠的话就好了。
——————我……
「……就算准备这么多人偶,还挖去了它们的眼珠,那些终究只是替代品罢了。它们只不过是代替着某样东西,无言的活祭品。」
茧墨小声呢喃。她静静地向前走,甩开我伸出的手,走到男人身后。男人头也不抬,脸埋在床单中继续哭泣。
「这个人就是你挖去别人眼珠的理由,同时也是你无法下手挖去眼珠的对象?」
十分矛盾的问题溶解在虚空中,茧墨称呼床上的人偶为「这个人」。
人偶的眼珠也被挖走了,然而茧墨却说男人无法挖去她的眼珠。
男人的背影微微地震动了,他没有回答,却哭得更加厉害。他抬起头依恋地靠在少女人偶肩上,叹息声匆高匆低,如歌曲般回荡。
茧墨静静打开纸伞,红色花朵无声地绽放。
纸伞配合着男人的声音开始转动,卷起一阵红色漩涡。纸伞转动的声音与男人的叹息此起彼落地响着,像是某种仪式。红色纸伞如迎风旋转的风车般越转越快。男人的声音如空虚的风声飘匆地奏鸣。
——————啪!
突然间又静止了。
——————啪!
茧墨关上纸伞后又立刻打开。就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变化。
男人的哭声骤然停止,如被透明的丝线操控般拾起头。看似懦弱的侧脸十分僵硬,双眼异常瞪大,乾裂的嘴唇发出一些声音。
「呜…………啊…………」
男人面前的人偶张开眼睛。
大而湿润的眼睛映出天花板的模样。眼睛四周围着一圈长睫毛,脸部肌肉不自然地僵硬,嘴唇紧抿,张得大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少女人偶变成一具少女的尸体。
眼睛里倒映出男人的样子。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惨叫,惊慌地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抱着伞弯曲身体,像是要挤出肺部所有空气般不停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撕裂了空气,人偶般的少女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死亡的她静静躺在床上。
「——————她是你的谁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茧墨冷淡地开口。她厉声询问弯着腰不停颤抖的男人。
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杀人者与被害者的样子,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我不知该说什么。
茧墨面前的男人如被雨淋湿的狗儿般簌簌发抖。
茧墨露出野兽玩弄猎物的笑容,从小包包拿出另一根试管。她拔下软木塞盖子,取出一颗眼球巧克力。
——————喀哩。
她咬下一口香甜的巧克力,温柔地询问道:
「或者我应该问,你没有对她做什么?」
男人突然住口不再哀号,他茫然地呆望着床上,彷佛遥望着远方的眼神凝视着床上的尸体。他颤抖的嘴唇低低地说道:
「她是我妹妹。我最珍惜、最重要…………曾经最重要的妹妹。」
如忏悔般的语气,男人将怀里的伞贴近脸颊。这时脑中的记忆鲜明地复活,我发现梦里所见的少女正是床上的尸体。
男人用力抱紧伞,继续游说。
「这是我婶婶的家。我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把好多、好多人偶都带来这里。婶婶已经不在了。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已经不在。那是人偶,可是也是我妹妹。也就是说,人偶是我拿来代替妹妹的东西,我利用它们挖了无数次、无数次妹妹的眼睛。」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弯下腰,接着传来一阵阵断续的水声。男人呕吐在地上,他让唾液随意滴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可是,那不是我妹妹。它只是个代替品、只是人偶。挖去人偶的眼珠让我感到安心,同时也更加不安。我讨厌代替品,无法忍受自己只能使用代替品。这就是最大的问题点。」
他暂停叙述。他所说的话语逐渐渗透进脑中。
事件发生后他逃出来时,从家里拿了这些人偶,而这里是他婶婶的家。但是这个家并没有任何女性存在。他说自己的婶婶从第一天开始就不在了,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地下储藏柜传出来的恶臭,有种血液匆然唰一声从头顶消退的感觉。
「也就是说,使用代替品是个问题。利用人偶已经无法满足你,光是挖去人偶的眼睛还不够,是这个意思吧?」
茧墨冷冷地说道,男人像全身触电般弹跳起来,他身体颤抖并再次呕吐。茧墨则继续说出如凶器般的言语。
「你无法靠人偶满足挖眼的欲望,于是便开始去挖人类的眼珠;又或者光挖去人偶的眼珠还不足以平息冲动,只好去挖人类的眼珠。不论哪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
——————叽。
茧墨唱歌般地发表完便坐在床边,红色的纸伞靠在肩上。
白色床单上出现红色的彩子。男人只注视着床上的少女,不去看茧墨。茧墨像孩子般摇晃着双腿,黑色蕾丝的裙摆下露出纤细的足踝。
「你跟我说已经不想再挖眼珠,但你还是控制不住。那是你的愿望、你的渴望,对吗?然而你已不想再继续了。挖眼的冲动从何而来?你想要如何被拯救呢?」
颇具张力的声音传来,我与男人都被茧墨的声音所震撼。
茧墨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颊。已在某处死去的人根本无法被碰触,于是茧墨轻抚着与少女脸孔影像重叠在一起的人偶的脸颊。
「那天晚上你究竟想找我谈什么?」
说说看吧。你应该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而决定来委托我的。
茧墨以甜美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地呢喃。涂着黑色指彩的手不停地移动,在少女的眼睛周围缓慢地划着。男人看着茧墨手指的动作,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然后像是被茧墨的声音操控般,男人开口了:
「我……我……」
沉重的低语响起。
他开始诉说。
「我好愚蠢。」
我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还没用而渺小。
* * *
我是个不擅和人交往的人,是一个失去所有在人世间生存所必备的机能的人。我总是感到寂寞而孤独,成长过程也常被大家欺负。
父亲因我的没用而谴责我,母亲因我的没用而可怜我。
大家都笑我,他们喜欢嘲笑无法好好和人说话的我,藉此为乐。
只有妹妹对我好、保护我。
妹妹是我与其他人相处时的缓冲,她总是待在我身边帮助我面对生活上的大小事情。当父亲决定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时,妹妹也维护我。当我离开家靠着母亲给的生活费生活时,妹妹也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一起离开,陪着我。
我们两人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不,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我成了妹妹沉重的负担。她总是温柔地对待我,不停地鼓励着我。可是,牺牲终究有限度。
渐渐地,妹妹脸上出现了悲伤的表情。当我看见她眼里深藏的哀伤时,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伙伴。
她的眼神仿佛正无言地谴责我。
失去欢喜与快乐的眼睛满是哀伤地责备我。
她同情我,对我感到失望,甚至觉得我是个累赘。
每当我看见妹妹的眼神,全身便开始颤抖。渐渐地,我对她的眼球产生了某种近似杀意的感情。
——————如果没有你的眼球……
我想挖去妹妹的眼球,这种异常的冲动时常出现在我心里。
完全不知道我内心纠结的妹妹突然病倒,她虚弱的心脏开始恶化。
我们的祖父也是经过许多续命的治疗后又凄惨地死去,于是妹妹拒绝让我联络父母亲,决定在家疗养。我尽心照顾着生病的妹妹,却因为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而没有做的很好。妹妹的眼神越来越哀伤,她的眼球成了哀伤的肉球。
然后某一天晚上,深夜时分我忽然听见妹妹的声音。
哥哥、哥哥。妹妹以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我。
我却迅速地决定那是幻听。疲惫的我不想在那个时候看妹妹的眼睛。我决定忽视那个声音迳自上床睡觉——隔天才发现妹妹已经死了。
发现妹妹死去的那瞬间我是否很难过?不,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最先感受到的情绪是放心,我竟为了这最糟糕的事实而开心不已。
我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还没用而渺小。
我怎么可以这么愚蠢?为了从此不必再看见妹妹的眼睛而开心。
这样没用的我很快地遭受到报应。见到妹妹遗体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惨叫。
妹妹的眼睛张得大大地,没有阖上。
陷入混乱的我向父母求救。父亲赶来并狠狠殴打我,母亲不停责骂我。这时,我觉得我仿佛也跟着妹妹一同死去了。我太害怕妹妹的眼睛而失去该有的理智。
等我梢稍回神过来时,妹妹的葬礼已经结束。她已化成一堆灰烬与骸骨。
所以,我一直没有见到妹妹闭上双眼的样子。
男人说完,从他口中又流出几条唾液。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摸了摸少女的眼睛,白皙的手指立刻无声无息地插入虚幻的眼眸中。
「所以你才不停地挖着你根本挖不到的眼球?」
听了茧墨的疑问,男人拚命摇头,眼泪与口水四处飞散,茧墨的问题让我倒吸一口寒气。
不停地挖着根本挖不到的眼球。
「你没有见到妹妹阖上双眼的样子,所以依旧恐惧着妹妹的眼神。你将对妹妹眼球的憎恨转移至其他女性的眼睛上。妹妹的眼珠已经火化,让你再也无法挖出,但是你不挖出妹妹的眼睛就无法心安。」
你一开始只是间歇性地发作,但是一旦犯了错,就再也无法停手。
茧墨如歌的叙述让男人更伤心地痛哭流涕,他双手颤抖地说:
「妹妹死后我就开始挖那些人偶的眼睛,挖了又挖,不停地挖。我知道自己怪怪的,所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敢出门。可是某个下雨天我拿垃圾出去放的时候,在外头不小心碰到一个女人。」
男人低垂着头,手腕流出鲜血。他双手抓着头,痛苦地说着:
「就在那个时候,我从雨伞下看见那对眼睛。」
不难想像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见到眼睛的男人手中正好拿着凶器。
他到现在都还抱着那把染了血的雨伞。
「我已经不想再挖去任何人的眼睛了,不想伤害别人的眼睛。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
他后侮不已,大颗的泪珠滴在地板上。
流泪的同时他人声呼喊:
「为什么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挖掉妹妹的眼睛呢!」
他的独白到此结束。
男人瑟缩着身子,不停发抖。从他的声音里听的出真心的后悔。
我将手放在男人肩膀上,正想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
「既然如此为何不向警方自首?又或者找相关单位寻求应有的保护也行啊。」
沉重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男人的哭声不自然地突然中断。
他依然低垂着头,嘴里发出异常低沉的声音。
「我……讨厌警察。我也不想被任何人照顾。我已经不想再被人可怜。只要看见其他人的眼睛我就想挖,所以我才不出门。」
「原来如此,你不想出门。那为什么被害者还是持续增加呢?」
冷静的质问遮去了男人的声音,我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在他肩上。
男人头也不抬,维持一贯的沉默。他身后的茧墨温和地笑着。
尽管她笑容满面,却用看着渺小虫子的轻视眼神看着那个男人。
「你的苦恼与后悔是真心的。但是千万别用那么悲剧性的口吻诉说,对你而言,挖出他人眼珠没有那么单纯。挖眼的行为本身对你而言有如中毒后的症状。可是,你为何会中毒呢?为何不愿意阻止自己?痛苦和快乐往往是一体两面,看见眼球的那一瞬间,你脑中会不由自主地播放出悲惨的回忆。这一点我认同。可是,你真的讨厌挖人眼珠这件事吗?」
男人不发一语。与刚才彷佛判若两人,他的沉默让人觉得不太正常。他手中的伞是那样地鲜红。
伞上的血迹有些已干涸,有些则是新染上的。
「啊——————」
为什么会有血迹?
「室内不会下雨,你为何要一直抱着那把不祥的凶器?」
茧墨平静地问道,但男人没有回答。茧墨颇感失望地看着那个男人。
「其实——————你根本不想被拯救,对吗?」
男人弹跳起来,手掌遮住眼睛的他开始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地爆笑着,一连串的大笑让他痛苦地捧着肚子,穿着雨衣的身体如鱼儿般扭动。我赶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让这态度丕变的男人接近茧墨。但是他一边挣脱一边笑着。
「冷静点!你忘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吗?快去自首或者去医院接受治疗!你应该要把自己的问题告诉其他人!这样的话……」
「我不要!不要!不要!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小田桐君,他听不进去的。他只是个不停懊悔的胆小鬼。能够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才不想被任何人拯救。我来说说他的话里面其他矛盾的地方。」
红色纸伞旋转起来,茧墨的手自少女的眼窝中收回。
她优雅地坐在床边,开始违说:
「那一天他为什么会拿着沾有新血的伞来到地下停车场?你昏倒了可能不知道他开来的小货车里装了什么吧?而他又为何把这间房子改造成专门用来囚禁人的样子?尸体应该是放在地下储藏柜,里头存放的尸体应该不只一具。」
后悔与苦恼是真的,然而快乐与欲望也是真的。只有单一因素的话这一切将不会成立。
「他只是想要后悔而已。他不想要和抛下妹妹时一样,只有自己感到痛苦。」
男人瞪大双眼,他抬起头瞪着茧墨。
他们两人四目交接,茧墨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眼神中有着堪称完美的哀悯。
「好像……好像……你的眼睛好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倏地大叫,他疯狂地挥舞手申的雨伞。
我慌忙转身逃开,湿淋淋的红色雨伞刚好挥过脖子附近,颈部窜起一阵寒意。
男人的唾液四处飞散,伞的尖端朝茧墨刺了过去。
「太像了!太像我妹妹了!你的眼睛太像她了啊!太像了!为什么要可怜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成为你的负荷?我该怎么办才好?不要看我,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样看我会让我……」
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得像个孩子的他说:
「要是没有你的眼睛就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样的话,我就能守护着你,一直陪伴着你。
也不会想挖去你的眼珠,应该不会想挖你的眼珠才对。
男人哭喊着,他声音里的苦恼与茧墨所指出的事实并不吻合。他的言行举止充满矛盾,挖去妹妹眼珠的快乐与痛苦同时困扰着这个男人。
他永远无法挖取妹妹的眼珠,所以他必须不停挖去他人的眼珠。
这样会让他觉得像是永远持续地挖去妹妹的眼珠。
实现一直压抑着的愿望实现之后所带来的喜悦,与必须不停杀人的痛苦是一体两面。他无法离开任何一方。
「你最该挖的真的是你妹妹的眼珠吗?」
冷静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悲鸣。
茧墨冷淡地低语,略带温柔的声调让男人停止哭叫。
「——————-咦?」
「看镜子时,人类能从镜子里读取到自己的情绪。」
茧墨对着茫然发呆的男人说道,她迎上男人的眼神,清澈的眼珠映出男人的身影。茧墨用一种对孩子说话般的语气说着。
「人的眼睛就像镜子。你所害怕的不是你妹妹的眼神,而是自己的感觉,你害怕自己被人怜悯。你让妹妹难过、让妹妹受到伤害,所以不能原谅自己。即使没有你妹妹的眼球,依然被眼球所控制。那种感觉来自于你内心深处,对方的眼睛只不过是一面镜子,因此,不论你看到谁的眼睛都会觉得是妹妹的眼睛。」
就算你挖了上千对眼珠,还是无法平息挖眼的冲动。
残酷的宣言让男人以湿润的眼睛仰望着茧墨。他张开颤抖中的嘴唇,但是茧举并不理会他。
——————啪。
茧墨缓缓关上纸伞,与床上人偶重叠在一起的死者影像瞬间消失。
人偶的眼睛又变回一对黑洞。
「你的憎恨是针对你自己,不管你挖走多步眼球都无法平息那股恨意。」
茧墨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她触摸着人偶空洞的眼窝。
「所以,你的苦恼与喜悦也没有结束的一天。」
惊叫声响起,男人如野兽般吼叫并挥舞着雨伞。我抓着他的肩膀往后拉,男人激烈地反抗着,就在我企图踢飞他手中的雨伞时——
原本在他手上的雨伞突然飞向空中,直直地往茧墨身边飞去。我探出身体抓住雨伞,还来不及后悔,手掌便接触到伞上的血。
同时我感觉眼球被人挖走。
伞的前端接触到眼球表面并挤压进去,这一瞬间的冲击奇妙地鲜明。被压迫到的眼球表面开始破裂,伞的前端就这么刺入眼球。眼球开始流出鲜血与眼房水,接着被压进大脑。从眼窝刺入内部、侵入内部并杀死被害者。这样的痛苦超越了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觉范围,口里发出哀号,舌头剧烈地痉挛并僵硬。女性的惨叫声震荡着耳膜。
许多惨叫声合而为一灌入耳朵。
年轻女性的惨叫声有高有低,互相串连。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跟着出现。
原来是我自己的惨叫声。眼睛流下带有黏性的眼泪,不停落下,让我误以为眼睛流血,恐惧让我忍不住继续尖叫。
眼睛也的确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全身肌肉紧绷,跌坐在地。疼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不停地喊叫,直到连唾液也不由自主流下来为止。我的大脑其实并未受到伤害,只是好像一个不对劲,全身的机能就会因此而停摆。我的头撞到地板,紧张地伸手触摸眼球,发现眼球还好端端地镶在眼窝当中,眼球湿润的触感传达到指腹,眼泪滴到手上。
冷静、冷静、冷静点!我没事,没事!
不停地安抚自己,这时肚子里也传出声音。雨香感觉到我的痛苦而从肚子内侧抚摸着我,我伸手按在肚子上回应她。
「别出来……不要……」
我再也无法忍受更多的疼痛了.
——————爸、爸?
沾满鲜血的小手蠢蠢欲动,她湿滑的手指头抚摸着我的掌心。我努力想让孩子回到肚子里,她继续钻出来的话我可能会死,孩子也可能会直接吃掉那个男人。但同时,我的手已经痛到没有办法施力压住雨香。
「呜……啊……啊……」
我感觉到男人往后退,趁我挣扎时脱离我的攻击范围。他好像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可能是那把雨伞。他拿着伞呆立在原地,没多久又突然动了起来。
误以为被挖走的眼睛突然失去功能,再也看不见男人目前的状况。
但是我猜他应该朝向茧墨那边走过去了。
「小茧……快逃……不要……」
我拚命地喊着,试图前进,但是茧墨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
只听见轻微的声音响起。
——————啪叽。
「想做什么?杀我?无所谓,只不过,杀了我之后你还是一样会忍不住想挖眼珠。你已经知道自己欺骗了自己什么。即使想挖去我的眼珠也行,而这也将成为你挖人眼珠的第二个动机。」
诅咒般的言语一响起,男人便停下脚步,全场弥漫着凝重的沉默。静得只听见紊乱的呼吸声,茧墨讽刺地开口说道:
「如何?你选一个吧。你想继续逃避自己亲手造成的罪业?还是要拥抱那些罪业,快乐地过日子?」
男人低声呻吟,像野兽般龇牙咧嘴,忽然间一切声音又消失。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茧墨以真挚的语气低语:
「原来如此,你真的想被拯救?我绝不可能救人。如果这样你还愿意让我救你,那就听听我的意见吧。」
茧墨叹息般地说道。我背上竟一阵发凉,茧墨不会救人,但她有时会提供人们一些建议,而要选哪个建议就是本人的自由。
她只负责提议。
「我接受你的委托——————为了达成你的愿望,你必须再挖一次眼珠。」
茧墨冷静的声音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全身的疼痛麻痹了肢体,没办法顺利站稳。肚子里的雨香正嘤嘤啼哭,我知道肚皮上的裂伤已让血开始慢慢流至地板,我抬起头。
就算眼睛看不见,我也能猜到茧墨现在是什么表情。
茧墨肯定一脸认真。
和过去那个樱花纷飞的日子.握住我的手时一样的表情。
「你应该挖去自己的眼珠。」
茧墨甜美而温柔地说。
男人最恐惧的便是他的自责,还有害怕被他人怜悯的心。只要见到别人的眼睛,他内心的恐惧便会浮现。
只要他弄瞎自己的眼睛,就不必再害怕和别人四目交接。
但是——————
「不可以!这…………实在太…………」
我朝着黑暗的另一头伸出手,在黑漆漆的暗黑之中,茫然地摆动着手。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到某个东西被挖起来的、湿润的水声。
* * *
打开双眼,只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
药和巧克力的味道同时冲进鼻腔,在熟悉的空气中醒来,身体底下是一张冷硬的床。可是即使张开了双眼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呢?之前那种传遍全身的剧痛已然消失。
但眼睛还是看不见,我转头观察着四周。
——————啪叽。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我感到心安,茧墨用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
「身体的疼痛只是暂时的,无需担心。因为精神上无法承受眼球被挖走的痛楚而导致身体产生激烈的反应。其实你的身体根本没有受伤,算是一种很特殊的失明现象,过一阵子就能恢复。」
茧墨咬着巧克力说。从声音可以得知她现在应该正坐在床沿吃着巧克力吧。失明的打击不小,但是我还顶的住。毕竟茧墨刚才也说了我的眼睛始终会痊愈,只能相信她了。如果情绪过度激动,让肚子再次裂开就不妙了。
我决定先问一个很想问的问题。
「小茧……那个男人后来怎样了?」
「他喔?嗯……你果然很在意。」
茧墨叹息着,我听见衣服摩擦发出的声响,脑海中浮现出黑色蕾丝因茧墨的移动而摇晃的样子。突然一双小手摸着我的手。
茧墨牵起我的手问:
「想去看看他吗?」
茧墨拉着我在走廊上走着,感觉真奇妙。掌心感觉到柔软的手的触感,真不可思议。同时身体触碰到茧墨的这种状况让我感到有些不祥,我心怀困惑地跟在茧墨后面走着。
「小茧……这么亲切是否别有所图?」
「真失礼。听好了,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多请人来帮忙,还有,如果你跌伤了我也很困扰,所以今天算是特别服务。尽情地享受吧。」
茧墨的声音中满是笑意,拜托……这算哪门子的享受啊?
我不发一语,小心翼翼地跟着走。
黑暗让人有一种怎么走也走不完这条走廊的感觉,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茧墨的手具有明确的形体。没多久茧墨停下脚步,我不确定我们走了多远,默默地等茧墨开门。
耳朵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秋日的风轻轻打在脸上。
房间里的窗户似乎没关上,茧墨拉着我走进去。
皮肤感觉到太阳的温度,让我知道现在外头是晴朗的好天气。
「啊、你们好。」
沉稳得让人惊讶的声音响起,这样的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位伤者。
我放心了。他应该没有挖掉自己的眼珠吧?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听见他对茧墨问道:
「茧墨小姐……我听说您带来的这位先生伤势和我一样。他还好吗?如果他的眼睛治不好,我会很愧疚的。也许道歉已经无法改变事实……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和他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眼睛现在看不见,那么,他所想表达的意思就只有一个。
「没错,伤势的确和你一样严重。不过,不需要担心。只是暂时失去视力,这一点跟你不一样喔。」
茧墨干脆地回答。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来。
指尖仿佛碰触到男人的头发,头发下方有乾爽绷带的触感。
不知为何男人轻轻笑了,温和的笑声传进我耳里。
「眼睛看不见会让人开始害怕。不过我已经不怕了,因为……再也不必看见让我害怕的东西。心情也终于平静下来。我终于……终于……终于逃过自己这一关。」
男人放松地吐出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也比拥有双眼时要来的冷静。我默默地松开手,黑喑中,他的轮廓渐渐融解,接着消失。
「我想向警方自首,说出一切。我自知无法补偿被我害死的那些人,但还是想面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已经下定决心好好面对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雨过天晴,好似原本附身在他身上的恶灵已经远离。
无法压抑内心受到的冲击,五脏六腑因而蠢蠢欲动,指尖开始麻痹。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这样的事实让我头皮发麻。
「难道……你就不能在挖去自己眼睛之前挺身面对吗?」
我的声音出奇低沉,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我丢出的问题得到的是一片沉默,风声呼呼地吹过我耳畔。其实在问题出口之前我已经知道答案。他等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说道。
回答从黑暗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我办不到。我是个比任何人都还要没用而软弱的渺小人类,因此我得不到任何救赎,直到感觉挖眼带给我快乐与痛苦为止。」
某个东西忽然拍在我手上,他不舍地抓住我的手。
他以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像是要说服自己听那样地说下去。
「所以,现在这样很好。这样的解决方式是最好不过的,谢谢!」
真的很谢谢你们。
听得出他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诚意十足,但是我不能认同他的说法。他的话语之中依然存在着疯狂,我却没有反驳他。
若我否定了他所认为的幸福,等于将一个做了无可挽回事情的人再次推下不幸的深渊。
我的否定只不过是自我满足,因此,我决定什么也不说。
秋日阳光热烈地烧在我眼皮上。
我的世界依旧黑暗无比。
我们走出病房外,同时放开了茧墨的手,我低低地对混入了黑暗之中的她说:
「他真的心存感激,可是,小茧……这个答案未免太过壮烈。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择?」
我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过几秒,茧墨轻轻地笑了。
鲜红的双唇在黑暗中绽放笑容,脑海中所想像出的茧墨弯起柔软唇瓣,低声呢喃。
「一个人幸福与否不是由你决定,小田桐君。自己身处天堂或者地狱,完全是由那个人的心来决定。你的意思是,他应该留在一个名为『看得见的地狱』继续弥补自己的罪过,是不是呢?」
他无法忍受眼睛所见到的世界,所以,他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从别人眼中看来,那个男人绝对是堕落到了地狱才有那样的遭遇,根本不是真正的天堂。
我紧握双拳,茧墨无视于我内心的纠葛,无聊地说着:
「不论如何,他的遭遇与我无关。既然他愿意委托我,那么我就该实现他的请求,这是礼貌。何况,这样的结果让这次的事件早日落幕也是事实。」
茧墨冷淡地评论。我转头试图看向刚才的门的方向。
用力咬着下唇,我说:
「即使是那样,我还是…………」
我的眼睛看不见待在门另一头的男人,但是他那烦恼痛苦的模样却已深深烙印在我眼皮底下,我始终没有看见过他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们。
再三反刍着他的话语,他的双眼已经无法恢复原状。
所以,至少我必须要相信,现在的他已经到了他所想要的天堂。
* * *
染杠的树叶在眼前废物。可从檐廊一览无遗的庭院里积满杠色叶子。妹妹一手拿着扫把微微抬起头,看着她的我验上浮起一抹微笑。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注视,她突然回头。大而清澈的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
她眼里有着让我联想到暗黑大海的忧郁,但更多的是对我的安慰与体贴。
现实中我已无需恐惧她的双眼,我不停地反刍、不停回想曾经逃避的记忆片段,终于发现了一个事实。她的眼神为我感叹、为我而悲伤。但是她绝对没有半分责难我的意思。
她只不过是代替我感到悲伤罢了。
我曾希望妹妹能重拾笑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开心,我好想哭着求她不再哀伤。而我相信,妹妹对我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如果当时我们能够一起欢笑,一起开心就好了。
像稚嫩的孩子般无忧无虑地生活。
哥哥,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真的漫有。」
我呢喃着,尽管她已经听不见我。但是她笑了,和过去一样的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天真地点点头。
尽管妹妹的笑脸只不过是我任性的想像,可是我依然坚信她一定在某处对我微笑,我真的相信。
我抬起头,现实里的夙吹捻脸颊,秋日阳光洒在窗前。外面的天空一定和那天一样,有着比牛奶还洁白的白云。妹妹应该笑容灿烂地和我一样正仰望这片天空。
然后她会跟小时候一样对我说:
哥哥,天空好亮喔。
「是啊。」
哥哥,天空真美。
「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回答着脑海里妹妹的声音。
旁边的人见了肯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很正常。
我专注地凝视已经消失的笑容,无限悔恨。
我还是无法保护你。无法保护比谁都重要的你。
你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还要温柔地对待我。
现在的我们一定能够像当时那橡相视而笑。
我们站在蔚蓝的天空下看着对方。
就好像小时候的我们。
无忧无虑地在一起。
「——————啊……」
那一天的美好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人生已经圆满。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拉起妹妹的手。
打从心底有感而发地说:
「——————我,真的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