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我的大脑或精神有严重缺陷,再不然就是眼睛的问题。
我无法产生性欲,性器也毫无反应。无法感受到人体的魅力。
手脚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活动而有的机能部位。
甚至不懂女人为何需要乳房与臀部。
两样东西是为了生孩子而存在还比较好理解。
但是我实在很难接受肉与脂肪所形成的肉瑰竟会让人产生欲望这一点。
老师笑了,他说我和他一样。这才对嘛!我拍打着大腿愉快地笑了。
老师也不跟女人上床。
老师拥有深邃的五官与颇具魅力的肉体。但是,他也不跟女人上床。没有兴趣,也不以此为耻。
和我一样啊,少爷。你大概会和我一样孤独至死。
老师这么说。如他所言,他的确是一个人生活,然后一个人死去。
被他那样评断的我能够恋爱真是一件幸运至极的事啊。我的恋人是老师所收留的其中一个孩子。当我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魂魄立即被她吸引过去。
这是一见钟情,也是我的命运。
不是我自卖自夸,她真的是最棒的伴侣。
有伴侣的日子幸福无比。但我想结束这一切了。
因此,我拿起笔,有一种方式很适合结束我的一生。
也许他人会觉得我的信很奇怪,读完便可随手扔掉。
但是,我相信如果是她一定会收下这封信。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她会用冷淡的眼神看我的信,然后叹息并抱怨麻烦。
茧墨阿座化。拥有超能力的女孩。
她欠我一个人情。
* * *
纤细的手指触碰着我的眼皮,慢慢拉开薄薄的眼皮,让眼珠露出来。
灰色的视线当中,角膜因接触到空气而感到不适,眼皮痉挛并试图闭上。
过了几秒茧墨才松开手,双手捧着我的脸,近距离地观察我。
鼻子闻到甘甜的香气,茧墨呼出的气息打在脸颊。她那白皙的脸孔在昏暗之中渐渐浮现轮廓,红润的双唇如花儿般鲜艳。
我的视力开始恢复了。
但是眼前所看见的景物还是有点怪怪的。
几乎全黑的视线里,人与物品都成了一个个色块,淡淡地浮现出来。很像是水彩滴在画只上,呈现出暧昧不明的姿态。
连一向熟悉的房间都像是异界里的景观一样奇怪。我的视力似乎无法忠实地反映出现实生活中的光景。一切是那样地不明确而模糊。
「果然还是看不见啊。这么说来,你的眼睛还是不太正常。眼球在挖眼受害者的记忆刺激下,暂时停止所有机能。照理说,只要你的大脑能够理解到身体其实并无损伤这点就该恢复才对。」
茧墨叹息。她走过我面前,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眼睛隐约能看见她白皙的肌肤。但是穿着黑色洋装的身体则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就好像看到纤瘦的四肢凭空浮起一样诡异。
「你的视力似乎没那么容易恢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不过,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即使有些不清晰,眼睛所看见的景物应该和现实也相差不远,就耐心地等它自然恢复吧。」
听了茧墨的话,我点点头。着急也没用,现在的视力还不算完全正常,但是比之前完全看不见好很多。尽管不太清晰,却已经能掌握身边的状况。
失明的那几天住进了茧墨家的医院,那段日子里没有人帮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但是现在这样至少能够自己打理生活起居。出院后我暂住在茧墨家,原本打算一直住院到完全康复为止,但是不正常的视力与肚子出状况让我决定提早出院。
眼球的事件过后,视力不但没有完全恢复正常,连肚子的状况也恶化了。进入安定期的肚子再次渗出血丝,经常如女生经痛那样闷闷地痛。尽管肚子并未裂开,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茧墨身边比较安心。
眼球被挖出所带来的冲击与痛苦,对男人的选择所存有的疑问,这一切都带给肚子里的孩子强烈的刺激。不论怎么安抚,她还是三不五时在肚子里发脾气。
像个病人般躺在皮沙发上的我忍不住叹息,抬起手遮住眼睛,让黑暗笼罩着双眼。茧墨吃着巧克力一边说:
「想睡了?还不到睡觉的时间,可以张开眼睛吗?有话想跟你说。」
我坐起身,眼睛果然还是只能看见茧墨的脸和四肢。像一尊奇特的牵线木偶,只用线连结各个部位。
在模糊的视线当中,茧墨的红唇看来特别鲜艳。我双手交握问她:
「有什么事想说?小茧,我记得我已经给了伙食费啊。」
现在的状况没办法做菜,所以三餐都跟业者订购真空料理包,送来时还顺便请他们替我放到冷冻库。但是茧墨听了却弯起嘴角,摇摇头。
她腿上有一片轻飘飘的白色正方形。
「放心,你该给的钱我都收了。总觉得你似乎尽可能地不和我说话。请你先忘记这无聊的抗争行为,可惜的是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有新的委托进来了。」
茧墨丢了一个白色的物体到我身上,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张白纸。但是依我现在的状况还无法读取白纸上头的文字,正想把纸还给茧墨时突然发现一件事。
这张纸好旧。摸着它时感觉到一种脆弱而湿润的触感。
「这次的委托来自一个已经和人断绝来往的朋友。除了这张老旧的纸张,他手上大概也找不到其他质感好一点的纸吧?他突然找我出来。」
——————喀锵。
茧墨拿起杯子,碰撞出坚硬的声响。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体前方有个杯子正不稳地摇晃,放在杯里的金色汤匙闪耀着不祥的光芒。
勉强还是能辨别出熟悉的物品,不过,看起来全都是一个个的色块。
「——————他说他快要死了。」
茧墨淡然地说。听不出任何难过的意味。
她冷淡地读出委托的内容。
「他说希望我在他死之前去见他一面。这就是委托的内容。但是我不相信那个老人真的想见我。在他那满足的人生落幕之时并不需要和我再次相儿。我相信,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理由让他非得见我一面。」
茧墨喝着杯子里的饮料。红色嘴唇碰触白色杯身,液体流过被黑暗包覆住的喉咙真是奇妙。
我摸了摸肚子,孩子正在里头安详地睡着。只不过是偶尔闹闹脾气,应该不致于破肚而出,即使茧墨离开几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尽管有些危险,不过若这是茧墨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
况且现在的我并不想做任何客人委托的事情。
「我知道了。你去吧。虽然不太能理解委托的内容,但是请你务必多加小心。」
我低头行礼。结果茧墨惊讶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你得和我一起去。」
「——————什么?」
我疑惑地抬头。我的眼睛还未复原,也因此常常跌倒。但是茧墨却笑了,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道: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出门就不需要特意跟你说了啊。听好了,小田桐君。我刚才不是说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吗?听到我那样说就应该要推测到这件事情也和你有关。」
「但是我真的没办法跟你一起去啊,我的眼睛……」
「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再多说。尽管不想接受这个委托,但是我欠那个老人一个人情,不得不按照他所要求地去见他。那个人情可不是他死掉就能消除。」
茧墨用一种若有所指的语气说道,我当场只能吞下反驳的话语。
我必须遵从茧墨的命令,这就是肚子怀着孩子的我的立场。万一她之后拒绝替我塞好破裂的肚子那我就死定了。我叹息着并抬起双手。
「丑话先说在前头,现在的我非但帮不上忙,连路都无法好好走稳,到时发生什么问题我可不管喔。而且你要负责带路。」
「没问题。我本来就对眼睛看不见的你不抱过多期待呀。」
即使如此茧墨依然坚持要我同行,这样不是会带给她不少麻烦吗?
——————喀锵。
像是回答我的疑问似的,茧墨将杯子放回桌上。她露出讨厌的笑容,弯成弧形的嘴唇看起来超不祥。
在模糊的视线之中,她那融入黑暗的姿态有如一只美丽的妖怪。
茧墨甜美而温柔地低语。
「还不知道他想要我做什么,只是,去『他』那里的话,我很可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什么意思,我摸了摸渐渐蠢动起来的肚腹。
茧墨温柔地微笑着伸出手,她摸着一个蓝色的正方形,打开一盒新的巧克力,空气瞬时充满甜美的香味。
一个形状复杂的粉红色物体出现在她手中。
像是两片花瓣般的物体层叠在一起,复杂的不像是花。认真地观察了几回才看出那是一只巧克力蝴蝶。
茧墨将那美丽的昆虫送进口中。
「也许你的眼睛看不见对我而言是很幸运的事情。」
——————啪叽。
蝴蝶翅膀应声折断。
类似骨头的蝴蝶碎片跟着落下。
轻薄的碎片混在黑暗中,渐渐失去踪影。
* * *
茧墨拉着我走下租来的计程车。
眼前依旧是无止尽的黑暗。
我不安地环顾四周,脚底感觉现在踩着的并不是一般铺设好的道路,似乎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但还是无法确定目前身在何处。
微凉的风轻抚脸颊,宽敞的空间感让人有些慌张。
我听见计程车驶离的声音,茧墨再次牵起我的手。
不禁用力握紧茧墨白皙的手掌,纤细的手指既柔软又温暖。
她的手总是温暖得让我惊讶。
「不用抓这么紧,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眼睛看不见的你迷路的话,最困扰的人可是我呢。」
茧墨左手拿着纸伞,右手牵着我的手开始向前走。我紧靠着娇小的她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
过了一会儿,脚底彷佛踩上一块坚硬的地板,我集中精神看着周围,黑暗中彷佛看见一团绿色,耳朵听到树木摩擦的沙沙声。好像是庭院之中的一条石板路,不知从哪里飘来丹桂的香味,我深吸了一口甜香,不禁狐疑。
总觉得花香之中彷佛混入了某种怪味,是一种让肺感到不舒服的浓烟的气味。
「小茧……好像有人在烧什么东西的味道。」
我问道,但是茧墨没有回答我,她继续牵着我走着。
突然步道的两旁出现橘色的颗粒,绿色之中暗藏许多斑点。
散布在地面上的橘色斑点犹如撒在黑夜中的繁星。
斑点应该就是丹桂花。一扇门出现在丹桂花之间。
白色的门扉在找们眼前,连我微弱的视力也能看见,只是漆成纯白的门给人很奇特的感觉,好像想把所有靠近它的人都推开。
——————咿呀。
茧墨毫不迟疑地打开门。
「——————我来了,快现身吧。」
茧墨朝黑暗处喊着,眼睛隐约看见前方是一条壁纸斑驳的走廊。茧墨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
房子里充斥着异样的臭味,沉重的秽气让人怀疑是否长期无人居住在这里。这时,因失明而变得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某种奇特的声音。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
我朝着黑暗处睁大双眼看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走廊另一头接近我们。
白皙的手腕自转角处出现。
纤细优美的手指上有着长长的捐甲。
是只女人的手,只有手掌依附着厚实的肌肉。
那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地面。
——————叽呀。
手经过时地板便响起轻微的声旨。我睁大双眼,暧昧不清的视线之中,只有那只手清晰到连手指的形状都一清二楚。下个瞬间,一名女子出现了。她那一头如丝绢般的黑色长发流泄在地面上,头发的黑竟没有融入周遭的黑暗之中,丰腴雪白的身体妖艳得惊人。
沉甸甸的白色乳房摇晃着,狰狞的双目眨呀眨。
五官里的嘴大得不成比例。
那姿态有种凄绝的美。
女人四肢着地匍匐在地上。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女人以异样的速度朝我们爬了过来。她抬头仰望我们一眼,接着改变爬行方向。她大大地张开四肢,乳房与腹部摩擦着地板,迅速地冲了出去。
我讶异地目送她离去,茧墨松开我的手,可能是为了要脱去脚上的长靴。一阵衣服摩擦的声响过后,她重新牵起我的手。
「注意高低段差喔,小田桐君。好好走上来别害我一起跌倒了。」
但是我没办法动,大脑无法理解刚才所见到的东西,眉头深锁。
在地上匍匐爬行的女人也太诡异了吧?我到底看见了什么啊?
「小茧,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
我的疑问让茧墨困惑地回问。看她的脸依然只是一个白色色块,然而我却能清楚看儿刚才的怪女人,她脸上的肌肉纹路,一发一毫都是那样清晰。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茧墨弯起红艳艳的嘴唇。
「原来是那个啊。不必介意,小田桐君。这世界有很多事不要知道会比知道来的好。」
好奇心会杀死猫。就先不要管她,快点走吧。
茧墨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年幼的孩子一般,接着粗鲁地拉了拉我的手,害我差点摔倒。怀着满腹疑问,跟着她脱去鞋子走进屋里。牵着茧墨的手在走廊上前进。奇怪的臭味混合甜味,茧墨的身上则传出巧克力的香气。
浅白色的手在我眼中像是砂糖组成的一块物体,我用力握紧好似随时可能崩解的砂糖手,茧墨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没多久,茧墨在一扇纸门前停下脚步,昏暗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一片白色的纸浮在空中。我们应该已经走到房子里面,茧墨对着纸门随意地打了招呼。
「无戒在不在?客人来了喔。」
「喔!我知道了,请进。」
比想像中还要年轻的声音,颇有精神的低沉嗓音听起来不像是老人的声音。
茧墨用力拉开纸门。里头似乎铺着榻榻米,眼睛看见房内一片暗绿色。有个浅绿色的人坐在房间中央,声音的主人穿着浴衣之类的衣服,扭曲的色块之间有着细瘦的四肢。双手呈现土黄色,前端融进周遭的昏暗场景中。
看见那人的瞬间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刚才的怪女人正趴在那个男人的腿上。
她衣衫不整地靠在男人身上,乳房挤压成奇异的形状,男人的手不断抚摸着女人的背,若无其事地享受女人光滑无瑕的肌肤触感。
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却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
名叫无戒的男人瞪着我说:
「它是什么人?没想到你竟然有豢养男人的喜好?」
「怎么可能有那种喜好?何况就算养小田桐君也不会有什么乐趣。它是我的助手,肚子里孕育了有趣的东西,对我颇有用处。」
茧墨轻快地回答。她的语气并无恶意,但却让我有些介意。我故意掐了茧墨的手一下,她没骂我,却偷偷用脚狠踩我的脚。
我赶紧松手并收回脚。
无戒并未因我的动作而发表意见,只是放开了原本叼在嘴里的某样东西。我看见柔和的白色浮在黑暗中随即消失,白色物体像是一根烟管,白与黑的配色组合让我无法好好看清它。只能从男人叼着的部分判别出是何物品。
「这次找我来有什么事?你的优点就是跟我一样不喜欢废话连篇,所以,快告诉我原因吧。」
「说是这样说,你怎么反而话变多了?我信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是吗?」
——————锵。
听到烟管扔在地上的声音,男人无所谓地说道。
「我快死了。」
「看起来的确是如此。」
茧墨也冷冷地回应。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眼里所见到的影像依然模糊。
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怪女人,她正眯着眼睛趴在无戒腿上撒娇。
果然,我唯一能看清楚的东西只有她。
——————她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它前几天生了孩子,每天都饿着肚子呢。而孩子终于在之前筛选完成,现在将孩子饲养在房子的最深处。一想到孩子就觉得死了好像有点可惜呢。」
「现在才懊恼死期将至会不会太迟了点?既然寿命已经走到尽头就干脆点死吧。」
「你的说话风格还是一样毒啊。我有事想拜托你。」
「别想叫我照顾那个东西,这个人情也太难还了点。」
茧墨果决地回答。无戒听了用力咂舌。
女人抬起头,仿佛也感受到无戒的不悦。凶狠的眼眸骨碌碌地转动着。
「谁会把照顾它的重责大任交给一个身上还有尿骚味的小鬼!我说你啊,别搞错了。我死的时候它也将结束性命,这是我们的天命,正是我们的天命啊。在我死后,它将慢慢地饿死。所以,在我死之前我想要做个了断。」
无戒吐出一口烟,刺激的臭味呛着鼻腔,女人赖在无戒身上,肌肤紧密贴合,不打算离开。我凝视女人那对狰狞的眼睛,看不见任何理智的情绪。
无戒说他饲养着这个女人。具有理智判断力的人都会觉得很诡异。
但是,不知为何,看着这个女人时竟觉得用「饲养」来形容也颇贴切。深入大脑的异样光景让人难以忍受,我终于开口问道: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你死了之后她也活不久。她本人也愿意跟着你死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问题听起来愚蠢透了。
无戒沉默了几秒,用力喷出几口烟。烟的味道十分刺鼻。
「哎呀,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必理他。他也经历了不少。也许你会觉得他的言行举止不太正常,但是事出有因,就多多见谅吧。」
经历了不少?是指静香的事情与最后的结果吗?怀着孩子的我不得不拒绝一切与外界的往来。然而,随着孩子的状况安定下来,解除心灵枷锁的同时,我开始很想要与他人有更紧密的接触。这也是我曾经被狐狸指摘过的坏毛病。
女人抬起头,嘴边浮着一抹怪异的笑容,她的表情震慑了我,也让我脑中满是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
她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哑口无言了。无戒沉默了几秒,再次开口:
「我的委托内容如下。在我死后,替我将我的身体给它。」
——————啪叽。
巧克力应声断裂。不知何时茧墨手上又抓着一包金光闪闪的巧克力,异味之中甜香渐浓,茧墨吃下甜点之后冷冷地回道。
「——————我拒绝。」
「——————你不能拒绝。代价可是很惊人的。就算你是小鬼,我还是不会让你任性而为。」
头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语气跟茧墨说话,简直吓傻我。茧墨摇了摇头,视线里的白色脸孔晃动。
「我接受。只是提看看罢了。如果这项交易是公平的交易,我也不会有这么多怨言。最不合理的就是我欠你的人情并非是我个人所欠下。」
「是或不是结果都一样。茧墨阿座化。我和你只希望自己是一个点,但可惜我们都落在名为血缘的这条线里。站在这条线的上方接受神级的对待,落在这条基准线下方的人则厌恶我们并敬而远之,而我们自己却无法逃脱出去。伤脑筋啊,伤脑筋啊。这次的委托算是你对同类的我最后的报恩,务必尽心完成委托。」
无戒干笑了几声,和说话的语气相反,轻松的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恶意。他可能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的状况很有趣吧。茧墨不发一语,默默吃着巧克力。
无戒的笑声忽然混杂了几声咳嗽声,痰音顿重的样子。来这里之后第一次看见无戒稍稍有了点老人该有的样子。咳了几次过后,他吐了点东西在榻榻米上。
那东西混杂着浓黄色与红色。
「我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直到我死,不会很久。你就先在我家好好休息吧。」
「停留时间太久的话,就超过我所积欠的人情罗,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两人若无其事地聊着,茧墨悠闲地问。
无戒朝空中吐出烟雾,白色物体冉冉上升后消失,他喃喃说道。
「——————时间到了。」
女人离开无戒的大腿,匍匐在地,爬过我们身边后往走廊爬去。茧墨伸出白皙的手掌,我也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不禁用力握紧这只柔弱无骨的手。
无戒与茧墨的对话似乎已经告一段落,我跟着茧墨走着。茧墨追着爬行的女人,浑圆的臀部上下摇晃了几次,她停在走廊中间,抬头看着我们。
「辛苦了,请回去吧。」
女人点点头,茧墨伸手触摸看似白色墙壁的东西。喀嚓一声门打开了。走了几步之后茧墨坐下,我也跟着坐在她身旁。坐下时感觉湿度很高的地板轻轻地动了一下。无戒家的房子似乎颇为老旧,但依我目前的视力很难判断是何种建材盖成的房子。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和茧墨并肩静坐。她放开我的手,拿起一个东西。那个深蓝色的四方形似乎是个坐垫。角落里堆放着好几个相同的坐垫。
——————喀哩。
茧墨只拿了自己的坐垫,重新坐好后又吃起巧克力。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所有的景物都融进黑暗背景里,但能感觉得出来房间里没有摆放其他家具,是一间完全不考虑使用者舒不舒服的房间。反而像是一间杂物间或者牢房。
「真是的,我们待在这里也没有事情可以做,希望他最好快点死掉……不过,考量到积欠的人情,我想我们得在这里住上几天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茧墨叹息,我也皱起眉头。她竟然随随便便咒其他人早日升天。不过,对他们这一类人而言,这样的行为稀松平常。
他将在几天之内死去,对无戒或茧墨来说都是已经决定的事项。
早死晚死都没有多大差别,无论如何,无戒一定会死。
「小茧…………你到底欠了他什么人情啊?」
忍不住开口询问,想也没想过茧墨竟然会欠别人人情,太奇怪了。茧墨撇了撇嘴,白色的手移动,将甜腻的巧克力送入口中。
——————喀哩。
「他是负责处理尸体的业者。和我一样出身白超能力家族,私下替茧墨家处理了几次不可告人的案子。所谓的人情就是指这个。他们家族代代都是替人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死尸……不过,这个家族企业即将在他死之后宣告结束。」
茧墨平静地游说起积欠人情的缘由,她叹了口气将红伞放在墙边。眼里看见一抹鲜艳的红色斜倚在窑暗中。
「为什么到他这代便结束了呢?」
「后继无人啊。他们家族和水无濑家不同,他们只让适合的人选继承超能力。从中挑选愿意继承的人收为养子,让他继承祖先传下来的事业。他们家族讨厌超能力者,尽管替超能力者执行肮脏的工作,也不让族人向对方说出家族的名字。即使如此,还是陆续出现愿意继承的人……目前为止啦。」
「然后,现在终于找不到任何愿意继承的人,是吗?」
很难想像在这个年代还有人愿意接下处理尸体的事业,我猜可能不会有人想接这种明显违法的工作。但我的想法遭到茧墨的否决,她摇了摇头。
「不是那个原因。有人愿意继承,只不过无戒的养子跑了。而且,他的养子并非因为讨厌这个工作,而是觉得自己无法超越养父所以才跑掉的。」
——————啪叽。
黑色巧克力片粉碎在唇齿之间,断裂时喷发出的碎片消失在黑暗中。
「无戒算是难得一见的超能力者,他是个享乐家,也是个疯狂的人。想要超越他的人根本一开始就输了。无戒并不在乎这些输赢,他只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然后死去。这一点跟我倒是满像的。」
不过,像不像都不重要,我并不想和另一个自己当朋友。
说完,茧墨伸了伸懒腰,我看见她的四肢轻柔地伸展,接着头靠着坐垫躺了下来。她的手在黑暗中交叉在一块儿,我猜她的双手下方应该是穿着黑色洋装的身体。
「我想睡一下,小田桐君。你也跟着睡比较好,眼睛很疲劳了吧?」
她一说完,我的世界便开始摇晃,茧墨的四肢在黑暗的视线中逐渐扩散出去,白色渐渐融解,被黑色所吞噬。眼睛又回到完全黑暗的状态。就好像被人诅咒了的变化。头痛欲裂,我赶紧按压头部,额头上还有之前受伤后缝合的伤痕。
「小……小茧,眼睛突然又看不见了……」
「果然。你刚才见到了那个女人,所以让你的眼睛负荷过重。闭上眼睛休息吧。继续用眼过度,你的眼睛恐怕将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喔。别忘了,你的视野并不正常。」
我闭上双眼当场躺下来,耳边听见衣服摩擦的声响,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茧墨像安抚猫咪似的摸了一会儿。接着指甲滑过眼皮。
她轻轻按压着眼皮底下的眼球说。
「——————女人啊。那就是他的养子恨他的理由。在超能力者的眼中,无戒是个让他们又羡慕又忌恨的对象。一般人可能无法理解吧。」
茧墨的手离开眼睛之后,睡魔立刻找上门来,强烈的头痛似乎是眼睛的疲劳造成。我缓缓地坠入梦乡,但是眼睛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听见一个彷佛自远方传来的声音,茧墨的声音如钟声般回荡。
——————你是否觉得那个女人很美?
不像是问题的问题消失在黑暗中。
* * *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远远地听见地板发出的声音,为什么会有那个声音呢?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女人的乳房与肚子贴在地面,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她没有羞耻心也不具理智,尽情地展露美丽的肢体。
脑海中响起昨天听见的干笑。
那笑声彷佛得意地说:「很羡慕我吧?」
这时,我醒了。坐起来后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见东西。不分昼夜地被黑暗所包围,口好乾,全身因流汗而湿透。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正想站起来却无力地倒下。
房间里没有茧墨的身影,视线里见不到她雪白的肌肤,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无法判断房间的墙壁是厚是薄,大部分的墙壁看起来漆黑一片。连房子的方位都搞不清楚,只能坐在这里等茧墨回来了。
正想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
——————咿呀。
房门打开了。眼睛见到一个浅绿色的物体,疑惑地抬起头之后我发现。
无戒正站在前面低头看着我,他把拿在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
「早餐来了。要吃吗?昨天还没吃晚餐就睡着了,身体不舒服?」
「是啊,不好意思。现在好多了,可以吃早餐。」
放眼望去,红色的托盘上放着几个盘子,里头放着几样菜,可惜看过去只看见模糊的颜色。伸手拿起托盘上的浅绿色筷子,然后再碰了碰放在角落的白色餐具。拇指传来快烫伤人的热度,小心地端起来吹一吹,冷却了里头的茶之后再喝。
浓浓的绿茶烧灼着喉咙后滑下胃部。
「嗯……你的眼睛不是看不见,而是看不清楚啊。」
「没错。现在不是完全失明,只是没办法看清楚所有的东西。精确地说,是眼睛所看到的影像和真实状况有所出入……如果只是视力减退,应该不致于会这样才对。」
正常人所见到的世界不可能是一片黑暗加上一团团色块。
无戒好像将手交叉在胸前,不知为何他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点了好几次头之后说。
「原来如此啊,我懂了。将走廊的灯打开可能会比较好,你可以一个人吃饭吗?需不需要帮忙?」
「我可以自己吃,虽然看不清楚,但大概能看见一些影像。」
「那就好。你的右手边是青菜,旁边放的是酱菜,酱菜旁是味噌汤,再旁边是茶杯。靠近你面前的是饭碗,饭碗旁是鲑鱼,应该已经去掉鱼刺。如果有刺请抱怨卖鱼给我的鱼贩,不关我的事。」
无戒说完站起来走出去。我反覆思考着他的叙述,一边盯着托盘看。他的话赋予谜样的浅色块各自的名称。我伸筷夹起一块鲑鱼送进嘴里。
鲑鱼咸味颇重,而且还烤过头了。一口吃下有种嘴里的水分都要被吸干的错觉。我拿起烫手茶杯,小心翼翼地喝茶解渴。
——————咿呀。
门再度开启,一抬头看,来人竟然又是无戒。他当场坐下,手上像铁的颜色倾斜,我听见水的声音。
「喝吧。你喜欢热茶?」
「还好,谢谢你。我喝了。」
「以前有人说过我煮的菜很咸,茶又太烫口。现在的手艺也没多大长进。」
无戒递给我新的一杯茶,我赶紧喝下,喉咙的干涸总算获得解脱。我将喝空的茶杯递还给他,他又倒了些茶进去,然后硬将那杯茶塞进满是餐具的托盘上。
「吃完了再叫我,在这里喊我就能听见。我会告诉你厕所在哪儿,让你梳洗。牙刷的话这里没有,要请你忍耐用布擦一擦。」
说完,无戒站了起来,再次离开房间。我独自留在这里,讶异地想。
他这个人好像比想像中还要来的亲切。
「谢谢!」
我对着门的方向道谢却没听到回应,于是我继续动筷夹起青菜放进嘴里。
煮青菜的调味和鲑鱼一样,超级咸。
* * *
「好了,你先待在那里,茧墨马上就来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它了。」
去过洗手间之后,无戒让我坐在地上等,一伸手摸到和式矮桌的顺滑触感。无戒将手里的一团橘子色的物体放在桌子上便离开。我剥去外皮后,吃起略微乾瘪的橘子。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外头传来粗鲁地洗碗的声音,看来无戒似乎不太擅长做家事。他居家的一面让我很惊讶,跟之前女人趴在他身上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您都自己做家事吗?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您这样让我好意外,还以为超能力者本身都不太管这些事情的说。」
「嗯?你还真奇怪,做家事值得大惊小怪吗?煮饭洗衣这种事情自己不做要叫谁做?本来就该自己做啊。」
我听见布擦拭的声音,他手上好像多了块布,同时陆续听见碗盘碰撞的声音。他似乎拿着布擦拭冲洗完的湿碗盘,然后将它们一一放好。
「茧墨是极瑞的例子,大部分的超能力者都是有奇怪兴趣的怪咖,正常人的世界一样有这类人存在。一样逃不过羁绊、痴情、衣食住行、迷惑、麻烦、与人纠葛等等事情。」
忽然听到盘子发出哐啷哐啷的尖锐声音,好像摔破了,无戒烦躁地咂舌,接着继续洗碗。
「如果有钱就会和它一起窝在家里,还有谁想做处理尸体的工作呢?这个工作的确能赚不少,只不过,赚来的钱都花在养它的费用上了。」
它等于是我心爱的老婆,不管花再多钱都不可惜。
无戒收拾好碗盘便走过来坐在我前面。我还是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从某处拿了给自己的橘子,开始剥橘子皮。
圆形的橘子色块慢慢被剥开,看起来像是花苞被拆开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超能力者的确是妖怪没错,每个家伙都不是正常人。只是为了生存,我们还是得和人类打交道。不管有没有超能力,这一点都不会改变。喂,觉不觉得橘子很难吃?」
嫌归嫌,无戒还是继续吃下橘予。我听见他吃橘子的咀嚼声。橘子的确又乾又难吃,我默默地点头。接着无戒干笑几声。
「我也觉得很难吃。你不必那么怕我,我只是个快死掉的老头。茧墨也只是个说话恶毒的小鬼。如此而已啊。可是你好像听到对方是超能力者就很害怕……可能我跟它一起的时候看起来真的满诡异的,没办法。」
不知是什么让无戒想通了。吃完橘子,他静静坐着。我回想起昨天看见的光景。脑巾浮现白皙的裸女摸样。就连睡觉也不能控制地受到那副肉体吸引,尽管那个女人模样怪异,但正因如此更具有惊人的魅力。
「请问您有何种超能力?您的能力跟那个女人有关吗?」
「嗄?要说有关嘛的确是有。我的超能力就是那个。但是,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我虽然是人,却又不是人。难得你的眼睛看不清楚,那我就先别说这些会让你不舒服的事情,不说了。」
无戒不再多说,我听到他用力搔抓自己皮肤的声音,我也跟着不发一语。
静静地在脑中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无戒所说的和我现在听过的超能力者所说过的话不太一样。和亚城不同,也和悠里不同。我想起那个不依靠超能力者,也不依靠正常人,自己努力求生存的日伞。他们也是人,所以只要是人都会想尽办法活下去。
如果是人就不需要特地将白己排除在正常人之外,无戒刚才的话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咦?茧墨还没回来?如果它没来的话你可能会很不方便就是了……」
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无戒开口了。这时远方传来一些声响,一阵脚步声响起,茧墨朝我们走了过来,但是脚步声似乎有点多。
过了几秒,白皙的四肢倏地浮现在黑暗中。
「无戒在吗?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啊,还不快进来。」
地板被走进房里茧墨踩得咿呀作响,她背后浮起一道新的影子。
修长的脸跟着浮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和茧墨一样穿着黑色的衣服,他的身体也与四周的黑暗融合在一起。身材颇修长,因此脸的高度比茧墨的脸高很多。
高高漂浮着的惨白脸孔看起来就像是死神的脸。
「怎么没人告诉我那个要来?」
无戒咂舌并厌恶似的说道,那个像死神的男人则缓缓弯下腰。
接着听见一个令人作呕的谄媚声音。
「好久不见了,父亲大人。」
白色的脸挤出一个弯月般的笑容。
* * *
「我听说您请来了茧墨家的小姐,碰巧在外头遇见她,忍不住出声向她搭讪,和她聊了一会儿。真是很迷人的小姐呢。父亲大人特地邀请茧墨家的小姐来家里,难道那个传闻竟是真的?」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同时也听得出某种带刺的冷淡。
「——————想不到您就快要死了,身为养子的我感到万分哀伤。」
男人从高处俯瞰着无戒,用一点都不哀伤的口吻说道。他转头看向旁边。
「她、她在哪儿?最近好吗?如果你死了,必须有人接手照顾她。我想先见见她。」
「哼,你的目的果然是它。放弃吧!小鬼!虽然执着不是坏事,但是不该觊觎别人的东西。别说你早就已经离开这个家,就算你还在,我也不会把它留给你。放弃吧!」
无戒轻松地说道。冰冷的空气流窜在两人之间。
男人烦躁地回应:
「她是难得一见的珍宝,你不配拥有她。你已是将死之人,不再需要她,难道你自杀还想拉着她陪葬?」
「我不是拉它陪葬,而是它本来就会死。这就是天命。它现在在里面,不要吵醒它。」
在这不愉快的气氛中我观察着这两人。我的眼睛依然只看得到隐约的衣服与脸的色块,但是失去清晰的视力却让我更敏锐地感受到周围的氛围。从男人身上传来强烈的烦躁、焦急与愤怒。另一方面,不停抓着皮肤的无戒则没有特别的反愿。
「就算离家出走,我也还是这个家的养子。家族没有继承人,只要坚持争取,上头的长辈们自然会承认我的继承资格。遗产必须要分配,您死了之后,只要跟长辈们商量,一定能拿到这些他们不需要的东西。」
「它是我的遗产啊……那些家伙要是跑来罗哩叭嗦我可受不了。哼,也就是说你这小子今天回来就是想早点得到它是吗?我才不给你,蠢货!」
——————喀喀。
听到奇怪的磨合声音。过了几秒我才发现那是男人忿忿地咬着牙齿所发出的声音。他突然抬起手,超过脸的位置有一团白白的手晃动着,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手。
「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您的口气未免太过分了点。我希望您能拿出点养父该有的态度,最后一次。我并没有做出夸张的要求啊。」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要求吗?蠢蛋!要我像个父亲?那你呢?何时曾像个儿子般对待我?算了。不管我们是不是父子,它一样属于我。而我也属于它。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无戒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浅绿色色块走过我面前,他的脸往旁边点了点。
「到里面去说吧,不要在客人面前谈。我不会屈服,你也不打算回去吧。」
「我只想谈一谈而已,您肯和我谈一谈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男人笑了笑,迈开脚步。无戒经过我面前时低声说道:
「抱歉,麻烦您自己解决午餐和晚餐。厨房有煮好的白饭和面包,也有酱菜喔。请茧墨替你弄饭好了。如果她不肯,跟她说你会饿死,不要怕她,别灭了自己威风。」
干燥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祥的预感窜上背脊,我伸手想抓住眼前这块浅绿色物体,可惜眼睛看见的东西和实际的衣服所在位置有所出入。
我的手只抓到一团空气。
「无戒先生!」
「——————无戒。」
一个冷静的声音遮盖了我的声音,我立刻闭上嘴安静聆听。
茧墨平静地询问无戒。
「你……真的无所谓?」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天命。是我决定让这小子成为养子,如今变成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
无戒淡然地回答,然后离开。他挥了挥白色的手,男人则跟在他后面。
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远远地听见地板咿呀作响。
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恢复寂静。
* * *
「不要。太麻烦了。没有面包的话就吃点甜食有什么关系?」
尽管无戒那样交代过,茧墨依然拒绝帮忙弄饭吃。不管我怕不怕,她还是一样我行我素。我干脆放弃吃饭,拿起她给我的巧克力充饥。
经常闻到巧克力的味道,今天一尝,果然甜到令人作呕。
我们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枯等了一天。过了很久那两个人都没有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也听不见任何谈话的声音。我试着用手摸索走廊的路,想过去瞧一瞧他们的状况,可惜中途有一扇上了锁的门,没有办法走到最里头。
「他们去的房间比昨天我们和无戒见面的房间还要更里面。这间房子划分为三个部分,越里面的房间就越多道锁。尸体的处理也是在里面的房间喔。」
茧墨这么说。那个男人果然是无戒的养子,茧墨状甚无聊地回覆我心中的疑问。
「他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无戒,所以才离开。但是很明显,他还是割舍不下这份工作,听说他之前投靠具备类似超能力的家族,一直做着同样的工作。然后知道无戒即将死去,才回来这里想夺走那个东西。对他们来说,那个东西可说是最棒的女人,与死者一起陪葬实在太可惜。」
茧墨的红唇弯成弧形,我想起那个怪女人的样子。爬在地上的女人有种悲壮的美态,艳丽性感。我能理解那个男人的焦虑,一想到那样绝美的胴体即将腐朽,任谁都会感到着急。
「但是它只听无戒的命令,不是吗?它属于无戒,而无戒属于它。超过了八十年的岁月都奉献给它,男人竟想从无戒身边抢走它。」
有够变态。它跟无戒的关系如同一般夫妻,要让一对夫妻分开谈何容易。
茧墨喃喃地说道。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里头的房间还没打开,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茧墨早早便躺下睡觉,而我则坐在她身边等候那两人出现。夜已深,依旧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传来地板咿呀作响的声音。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地板微微震动,女人晃着臀部爬了出来。
但是它爬行的声音像是在梦中听见的声音。
我这才发觉,那个声音来自天花板内侧。
* * *
「无戒死了。寿终正寝。」
听到他这么说,我并不特别感到吃惊。
只觉得很不甘心、很空虚。
我面前站着那个男人,只有他从里头的房间出来。他身边有一个白色色块。那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恐怕就是无戒的尸体。他的尸体被包得密密实实,无法从外面看见内容物。再说,用我这半残的双眼也无法判定无戒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他的死不像是自然死亡。
「我要问你,人是你杀的吗?」
「怎么可能。养父也说过他的天命将至,只是寿命走到终点而已。」
男人随口答道。我不相信他的说法。只是,不论我多激动,男人依然故我,维持惊人的冷静态度。
「一定是你杀的,这是谋杀。」
说完,我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好像错的人其实是我一样的错觉。
「你听好,只要检验无戒的尸体就能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杀人。你敢通知警方吗?」
「所以我说,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们做的是替人处理尸体的工作,不可能让警察保护我们。我们并不受到警察的保护,甚至我们根本不在公权力能管辖的范围之内。你大可以报警,跟他们说无戒死亡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他们会告诉你没有无戒这个人停在,而这里也没有你所形容的房子。」
男人的双唇弯成上弦月的模样,我则慢慢地了解现在是何状况。
看来,从现况考量,错的人的确是我。
「如果我杀的是一般人,那很可能演变成刑事案件。但是受害者是他就不可能。我们吃人的尸体维生,不会因此而遭受责罚。相对的,若是被某人杀死也不能有怨言。」
就算被杀也只能保持沉默。也就是说,就算杀了这个家族的人也不会怎样。
即使男人真的杀死无戒也不会有人惩罚他。
我因此而震惊,一旁的茧墨突然说话,声音清楚澄澈。
「他没说错。因此,许多超能家族都有私刑制度。若家族内有人犯罪,便交由自己人制裁。但是,无戒的家族很少与其他超能力者接触……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若谈判破裂就亲手杀死无戒。」
茧墨缓缓摇头,白色的手指好像夹了什么物体,应该是巧克力吧。茧举把红色的色块扔进嘴里,从我模糊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吃了块生肉。
「当然啦,如果你硬要把这次的自然死亡扭曲成其他事实,告诉另外的超能力家族就另当别论。但是,我想茧墨阿座化应该不会这么做。老爸找你来当见证人真是找对了。」
男人开心地哈哈笑,他根本不理我。很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对那些超能力家族而言,茧墨才有一定的影响力,而我根本不算个咖。正常人的世界里就算我跟其他人说无戒被杀死这件事,也只会被大家当成疯子。
——————哒?
肚子里的孩子叫了一声,肚子跟着裂开,我感觉肚子开始渗血,手赶紧按上去。看见这没天理的事情让我既生气又愤恨,可是又不能让雨香跑出来吃了他。
杀了他即使不算犯罪,也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你说的没错。只有一点不太对。我并不是被叫来当见证人的,我来只是为了偿还欠无戒的人情,负责将他的尸体好好地转交给它。」
茧墨冷淡地说。而男人散发出的气息跟着产生变化。
方才那种好心情仿佛一扫而空,我看见茧墨鲜红的嘴唇露出微笑。
就算看不清楚也能感觉到,茧墨正以那种野兽般的眼神盯着男人。
「——————请把他的遗体交给我。只要让它吃下无戒的尸体,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之后你想怎么做我没兴趣,也不想管。
让它……吃?
我张大眼睛看着茧墨。她的脸依然一团模糊地浮在半空,男人沉默了几秒,接着凝重地回答:
「养父的尸体将由身为一族族人的我负责处分掉,这也是我献给养父的悼念方式。」
「根本是嫉妒吧。所以在最后还是不想让他以最希望的死法离开人世。就好像我基于和死者的约定而决定送花给他,即使死者已经无法亲自收下花束也还是要送。然而,你却告诉我你不准任何人送他花。是这个意思吧?就算你惧怕父亲也该有个限度啊。」
——————哐啷。
听到某个东西摔裂的声音。男人突然站起来,长长的脸浮在黑暗中,我感觉到他射出的奇异视线,于是走过去张开双臂护住茧墨。
男人低头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语音颤抖地说道:
「请回去。真是的,养父已经死了,之后的事情将由我全权处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外人不必多管闲事!」
委托人已经死了,茧墨的确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我心想。可是茧墨却愉快地说道:
「———————恕难从命。我已经接下他的委托,不管无戒怎么交代那些听得懂人话的东西,我都要完成委托。这样才能偿还欠他的人情。」
一直欠死者人情让人心情很差,而且我一向喜欢迅速解决麻烦的事情。
男人紧握双拳,一团白色色块在眼前不住地颤抖。他突然往前走,抱起那团白布,男人一边搬运无戒的遗体,一边大喊。
「随你便!」
男人生气地带走了无戒的遗体。茧墨对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说道:
「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呢,颇令人期待啊。」
不懂为何茧墨要那样说。
但是她那甜美的嗓音却教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 * *
男人把遗体放好之后又回到房间来,他似乎不停地寻找某样东西。我们坐在无戒分配给我们的房间里,不停地听见外头传来用力翻找东西的声音。
「出来吧!主人已经死了,你该服侍的下一个主人就是我。你在哪儿?要知道,继续躲着不肯出现的话,你会饿死啊!我会给你很好吃的东西喔!快出来!」
男人呼唤着那个怪女人。每当他走动时便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男人手里好像拿着一个金属做成的笼子。不知道那个怪女人会怎么做?越想越心急,但当我站起来想阻止男人时,茧墨却不让我出去。
「眼睛都无法看清楚,你出去又能帮得了什么忙?放心吧,不需要替它担心。我们很快便能知道结果。我们只要继续坐着等就好。」
「小茧?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就算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那个男人,他不会罢手的。诅咒就像是一把双面刃,人的所做所为都会有报应,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接下来会怎么样取决于那个男人,我可不管了。」
茧墨弯起红色嘴唇,看过去好像是脸上多了道弧形伤痕。
远远地传来铁笼碰撞的声音,听不到那个女人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夜晚即将来临,小田桐君。到了晚上应该就能得知结果。」
茧墨唱歌般流畅地说道,眼前又出现刚才那种红色的微笑。
她的语气让我再次寒毛直竖,我大声警告那个男人。
「喂!快住手!放弃它然后快回家!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罗嗦!你给找闭嘴!想被打吗?」
我的警告只换来男人的怒骂,他用力槌打旁边的墙壁,走向更里面的房间。脚步声逐渐远离,最后再也听不见。
他继续寻找怪女人的踪影,陆续传来怒骂声与金属碰撞的声音。
过了很久,天色都黑了男人依然没有回来。
* * *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听见地板的声音,让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清醒许多。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原来那个怪女人还在这里,我心想。它现在不知在哪里爬着。
——————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叽呀。
爬行所造成的声响似乎不只一个,好像有很多裸女在地上共舞的样子。
这时我才发现。
这些声音是从房子里传出来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怒吼震耳欲聋。同时传来踩破地板般巨大的脚步声,还有像野兽吼声般的悲痛哭声。男人一边哭吼,一边狂奔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并大吼。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阿阿啊啊啊!」
惨叫声越离越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想张开眼睛看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覆盖在我眼睛上。
温和的体温传到眼皮,同时间到甜食的香气。
茧墨遮住我的眼睛低低地说:
「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被吃掉喔。」
忠告之后,茧墨松开手,温暖随之消失。我闭着眼睛观察周遭的情况。总觉得房间里有许多人,每当墙壁微微震动时,肚子里的孩子便跟着哭一声。
肚子里的她伸手,似乎对包围着我们的某样东西很有兴趣。
好奇的我忍不住张开眼睛,接着便必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惊呼。
眼前有无数个裸体少女趴在地上爬行着。
纤瘦的人体张开四肢甸甸爬行于墙上、地上和天花板。瘦骨嶙岣的胸部、能清楚看见静脉的四肢按压着墙面。这些长相类似、有如姊妹般的少女们正看着我和茧墨。怪异地大大张开嘴,红色的嘴正缓慢地一张一合?
男人的惨叫声再次响起,接着又逐渐消失。
我觉得少女们好像在笑,但是她们的眼里看不见任何理智与情绪。她们只是不停地在房间里爬来爬去,接着又突然静止不动。
凝重的沉默降临,无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们,少女们的裸体像是被黏贴在墙面上并排着。手脚与臀部看起来像是从墙壁长出来的肿瘤。
她们眨了一次眼睛。
——————咿呀。
地板震动了一下。我的本能告诉我,她们已经把我们当成猎物,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
就在我吓得差点大叫的时候——
——————嘶。
耳朵听见一道水声。
尖锐的疼痛忽然贯穿腹部,某个东西切开血肉,在内脏之前停了下来。
我看向肚子,红色渲染了白衬衫,朦胧的视线之中一抹红色正柔和地扩散开来。很像是一滴血滴进水里的变化。而这美丽变化的中心点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哇哇哇。肚里的孩子哭了。雨香发现伤口,小手试图从伤口处钻出来。
茧墨将刀子刺入我的腹部,然后说道:
「你们应该知道,如果我继续让刀子插更深会有什么后果。」
孩子抚摸着肚子里匕首的前端并左右摇晃着,她的动作让我的肚子更痛了。
少女们一动也不动,我拚命地忍着不发出声音,全身冷汗直流。插在腹部的刀随着每一次心跳而摇晃。茧墨无视于我的痛苦,继续朗声说道:
「你们应该也不会想吃一个肚子里有妖怪的人,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杀了无戒对我没有好处。我可以原谅你们的错误,乖,快退下吧。」
茧墨用一种跟某人说话的语气说着。
少女们还是不动,趴着的少女们有如静止不动的物品。
唯一有在动的是她们的眼睛,她们的视线同时移到一个固定的方向。
「呜——————」
插在腹部的刀子无预警地被拔出,我终于忍不住哀号出声。红色的血液流出身体后又落到地上。我忍着强烈的疼痛站了起来,少女们的视线聚焦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有着美丽胴体的女人正在那儿看着我们。
它趴在地上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 * *
茧墨关上我的肚子之后,我开始前进。
我的肚子已经和死者的血肉融合过,转换成类似异界的状态。只要塞好肚子,伤口就能恢复原状。可惜就算伤口复原,肚子也还是会感到疼痛。
我抓着茧墨的手,一边忍耐着疼痛逼自己继续往前走。
如果不抓着她,我可能随时会倒下。
从我手上流出的鲜血滴在茧墨白皙的手上。
——————叽咿。
每踏出一步都感觉到无数的视线。
不管房间或是走廊都有爬行的少女。她们一动也不动,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看上去就好像墙壁长出了无数的手脚一样。在我眼里的墙壁、走廊几乎是黑的,因此少女们的身体彷佛就是那片墙壁。
「小心不要跌倒了,现在最好不要刺激她们比较好。」
否则后果可能不是很好,因为她们现在很饿。
拿刀刺伤我肚子的人还好意思这样说,不过我没说出口。抱怨的话可以留到之后再说,现在不想把仅存的体力消耗在不必要的抱怨上。
茧墨走到第一次见到无戒的房间时停了下来,我慢慢眯起眼睛。
好像有某个东西放在房间中央。
一个混杂着红与白的东西。
茧墨重新拿稳左手的纸伞并伸出手,我听到布摩擦的声响与某种翻搅而造成的湿润水声。接着茧墨抽出一个发出银光的物体后默默地转身。
我被茧墨拉着一起行动,正想开口问她刚才拿了什么东西,但碍于周遭奇异少女的视线而作罢。就这样茫然地在茧墨的牵引下离开那间房间走到外头。
凉爽的晚风吹拂脸颊,我们离开明亮的玄关灯,走到庭院。黑暗更加深邃,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茧墨手的温度之外,没有任何我能确实感觉到的东西。
即使看不见她的手,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手。
为了不被她丢下,我努力地跟上她的脚步。觉得一放开手就会被留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茧墨忽然开口说:
「先停下来,在这里等我一下。」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搜寻了记忆,觉得应该是车子的后车厢被打开时的声音。一伸手摸到冷硬的金属,确认形状之后,我肯定在我旁边的物体是车子。很可能是无戒的养子开来的车。
「好了,小田桐君,帮我搬这个。」
茧墨再次牵起我的手,我往前走了两、三步后摸到后车厢。一边摸索着一边伸手进去。首先碰到布的触感,我小心地确认好形状之后,戒慎恐惧地拾起那个东西。
我抬起来的东西便是无戒的遗体。
鼻子闻到微弱的腐臭,抬起来之后发现他好轻。头一次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确是一个老人。我双手抱着无戒,茧墨的手则搭在我手上,拉着我前进。
「你现在的状况有些寸步难行,但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把无戒搬进房子里。这样一来无戒的委托就算正式结束。如果就这么离开,会有人追上来喔,拜托你了。」
茧墨平静地说完,我便在黑暗之中迈开步伐。
不过,虽说眼前一片黑,但却不难行走。
因为白色的裸体飘浮在黑暗中,形成行进的记号,趴在地上爬行的少女们排在路旁,替我指引方向。她们一路排到房子,一样的脸孔排成整列,就像是恶梦般的情景。我和茧墨就这样走在令人作呕的场景中。
闻到一股丹桂发出的香气,黑暗中橘色的小花闪烁着。
她就在丹桂旁等候着我们,趴在满地的丹桂花上等着。
她眼神静谧地望着我们,茧墨停下脚步,我则将无戒的遗体放在她面前。我往后退一步,茧墨走过去解开包覆在无戒身上的白布。我听见布匹落地的声音。
女人看了白布内一眼又闭上眼睛,朝我们深深低头行礼。
好像正对我们表达感谢之意,过了一会儿,女人将脸靠在无戒身上,颤抖的她将身子盖在无戒的遗体上。我听不见哭泣声,她只是默默地将身体靠在无戒身上摩蹭,像是跟无戒撒娇那样。她的唇吻遍无戒全身。茧墨静静地转过身,拉起我的手,我也自然地跟着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水声,但我们都没有回头。
少女们依然并排趴着,不发一语。忽然又开始移动四肢爬了出去。
她们像是被房子吸引回去一般,陆续爬回家。白皙的裸体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接着,全部的裸女与尸体都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茧墨两个人。
* * *
我们在黑暗中继续走着。
这附近没有街灯,我只能靠着手上的温暖前进。茧墨似乎打算先移动到离那个家远一点的地方,于是我便静静地握着她的手,依循着她的脚步前进。
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但是茧墨忽然小声地说道。
「杀了人也不需要接受制裁,但是就算被杀了也不会有怨言,真的就是这样。」
那个男人竟然没发现这个法则也适用于他自己,真是愚蠢。
听了茧墨所说,我才注意到,刚才那房间中央的物体八成就是那个男人的下场。
他究竟怎么死的?而那群少女又是什么东西?我忍不住开口问出心中的疑问。
「小茧,那群少女究竟是什么?无戒的养子又是怎么死的?」
「——————你还记得之前提过那个女人的小孩、也就是无戒的孩子吗?」
茧墨的回答完全不是我想问的内容。我皱着眉搜寻着脑中的记忆。不是养子,而是无戒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的小孩难道就是无戒曾经提过的那个?
它前几天生了孩子。
孩子终于在之前筛选完成,现在将孩子饲养在房子的最深处。
「他决定它所生下的孩子中只留下母的来养肓。所谓的筛选就是指性别筛选。无戒让她们互相残杀,藉此选出能力最强悍的孩子,选完之后他才放出她们。所以尽管饥肠挽辕,但她们绝对是最强的个体。」
茧墨平静地迤说,我才发现原来那些少女都是那个怪女人所生下的孩子。她们彼此长相极为相似,但是这依然没有解答我的疑问。茧墨并未针对问题作答。正想再问一次的时候,茧墨又继续说道:
「小田桐君,你的眼睛有精神创伤,所以现在它除了原本的视力能见到的物体之外,同时也看得到其他的影像。很可能是将肚子里的孩子所吸收到的影像混在一起看了。现实中的你几乎全盲,但却被孩子所看见的东西影响而见到模糊不清的画面。而且,眼睛反映出孩子所见到的影像,进而影响你的精神,才让你觉得看到了很莫名其妙的东西。」
茧墨突然聊到我身上,听见至今还搞不清楚的眼睛状况,我大吃一惊。肚子里的孩了的确拥有独特的视野。在水无濑家遭受白峰的攻击时,我便亲身体验过经由自己看见雨香所看见的视野。平常我并不能看见她看见的东西,但是自从我视力受损,视野便和雨香重叠在一起。
不过,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脑海里依然充斥着少女们的姿态与男人的猝死。我想要把在那个家所见到的一切弄个清楚明白。
「小茧,关于我的眼睛要不要稍后再聊就好?」
「为什么一片模糊的事物当中,你却能清楚地看见它呢?很简单,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对它有浓厚的兴趣。而你无意识地捕捉到无戒所养育的那个东西的本质,眼睛所见便成了『在地上爬行的女人』的影像。也就是说,你只是把它看成了女人罢了。很可能还是个绝世美女,我形容得不错吧?」
她所说的这些似乎和我的疑问有关系,但是听起来又好像哪里怪怪的。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我屏住呼吸,掌心满是汗水,血一般的鲜红再次映入眼帘。
尽管气氛不甚愉快,茧墨依然牵着我的手。
黑暗中突然觉得她的体温有些诡异。
「它是无戒处理尸体所不可或缺的存在。你也闻到了,这个庭院有一种烧东西的味道,幸好无戒只把吃剩的残渣丢到焚化炉烧掉。他穷尽毕生精力用心培养出那个东西,并且一直和他最优异的杰作生活在一起。」
茧墨淡然地继续说着,而我终于懂了。茧墨看似忽略我提出的问题,实际上她已经开始解答了。
她想告诉我那间屋子里那些女人们的真面目。
「他所养育的那个东西既长寿且具有智慧,会听从他人的指示。而且最难得的一点是即使生产完也不会死掉。最广为人知的种类就是筑巢后等候猎物上门的那种,但是无戒所养育的品种不一样,它们具有徘徊性,会在房子里到处走动。」
茧墨突然转头看我,这时我的眼球机能奇迹似的恢复了。
黑暗中看见一张白皙而绝美的脸孔,红色嘴唇弯成残酷的弧线。
她不祥地笑了,接着她的脸又融进黑暗里。
「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又被黑暗占领的视野只看见她微弯的双唇。
她的回答空虚地回荡在无尽的黑夜。
「——————它是蜘蛛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