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那个时候,我已经逐渐适应这栋宅子了吧。
当然,我不会应付伯爵。虽然还是一样不会应付伯爵,但我似乎已经不再讨厌伯爵这个人了。这种时候,我的感情与理性大多无法配合。所以我实在是无法好好地表达,不过……
最接近的感情,一定是同情。
就算是我这种低劣的人,也是会同情别人的。
虽然这只会让被同情的一方感到为难,但是不管对方怎么想,接近同情的感情就是会擅自萌生,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我的情况,大多数是同病相怜那类的感情。
只有低劣的人才了解的劣等人种的心情……
不过,也有不是这样的时候。
去年夏天就是如此。
被浓雾包围般的、潮湿的、闷热的、鲜烈而朦胧的场面。已经到尽头了、已经完了——仿佛分秒不断地受到死亡宣告的那段罕有的时间……
那个时间,那个场面,我和一名女子同步了。那不是同情,我觉得那显然就是同步。而我透过她的死亡,体验到了一场模拟死亡。
我的死后是安宁的。
我埋没于安宁,体会着幸福……
然后嫌恶安宁。不,我憎恶安宁吗?
从此以后,我总是处在境界,在生与死之间不断地往返。对我的精神来说,生就是死,而死也就是生。
我……认为我这次应该是和薰子同步了。
她非常正直。
而这样的薰子现在身陷的状况,让她不容分说地窥见诅咒、作祟这些不正直的世界裂痕。
即使如此,薰子还是努力地要表现得正直。
尽管裂痕中显露出来的是自己的死亡。
我为没办法表现出薰子那种态度的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也懂憬着薰子,与她同步吧。或许我是希望藉由同步,让消极卑鄙渺小愚钝的自己能够看起来稍微正直一些。
然后由于我和薰子同步……
我变得无法讨厌伯爵了。伯爵确实很古怪,如果用世间一般的标准来看,他是个怪异无比的人吧。可是……伯爵并不是坏人。就像薰子说的,由良昂允十分清廉:心中没有一丝邪念。而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的真正理由就在这里。
身分差距、聪明、富有、高贵——和这些因素无关。我这个恶劣而且扭曲的人,总有些嫉妒着伯爵这种纯度极高的正当人物,想要疏远他。
世人对伯爵的评价并不正当。但胤笃老人和公滋说的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即使如此,伯爵仍然是一个高洁的人物,没有任何俗人能够贬低的部分。
——也为了伯爵,
非保住薰子的性命不可。会面之后,我强烈地如此认为。
尽管如此……
榎木津这家伙,
却只会满嘴抱怨想睡觉,也不参加婚礼。然而婚礼后前往宴席会场一看,他竟然比任何人都抢先一步坐下,还让女佣服侍着。丝毫没有紧张感。
听完伯爵真挚的致词,我怀着感佩的心情穿过门扉,却一眼就看到那张放松过头的脸。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无可救药的倦怠。
也因为我有点醉了。
出院以后,我完全没有碰过酒精,即使只是浅尝,就有了醉意。
扰木津神气兮兮的。不过这是老样子了。这个家伙大多时候都神气兮兮的,要不然就是在胡闹,再不然就是在睡觉,一点用处都没im。
我认识榎木津已久,非常了解这些事。这应该是我非常清楚、理所当然的事,但是……
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生气了。
他真的打算保护人家吗?
我去到旁边,叫了声「榎兄」,于是榎木津开朗地「嗨」了一声。
「那个什么东西已经完了吗?」
「你那是什么霸道的口气?你为什么不出席?」
「可是我又不是来做那种事的。你才是,干嘛呆呆地跟着人家去参加那种东西啊?」
「要说的话,你才是,干嘛大摇大摆地坐在这种地方?榎兄也不是来这里吃饭的吧?你以榎木津家的代表身分祝福人家几句话也好啊。」
「代表?」
榎木津从墨镜里露出皱成八字型的眉毛,向左右的女佣戏谵地说道,「喏?我就说这家伙很蠢吧?」
「什、什么蠢……」
我想要反驳,但是住口了。我无法承受女佣的视线。就在我拖拖拉拉地发出怪声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是公滋。
「怎么闹起内哄来啦?我们凡人不可以忤逆大人物啦。别管这个,喏,小说家老师,你也快点把我介绍给人家吧。」
公滋笑着,一下又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
我顿时萎缩下去,只能口齿不清地说,「这位是由良公滋先生。」就算介绍,榎木津也不可能记得住,没用的。不出所料,榎木津朝着不相干的方向说,「那是谁啊?」
「榎木津先生,我们刚才见过,我是这里的伯爵的叔公的儿子。」
公滋殷勤地说道。
「也就是你爸的哥哥的孙子是这家的主人对吧!那,最重要的你又是谁?」
「呃……就是……」
公滋抽动着脸颊望向我。
榎木津说,「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是,我知道。您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礼二郎先生……」
「不对,我有那个笨父亲是事实,可是他只是我父亲而已,跟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们两个?」
榎木津大概是对着女佣说。两个女佣当然完全没办法作答,只能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我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把胸膛挺得更高了。公滋再一次偷看似地望向我,「真是甘拜下风。」他深深地行礼说,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呀,真是名不虚传哪。小说家老师,你也真是辛苦了。咱们两个凡人,就好好相处吧。」
公滋再一次拍打我的背,此时旁边响起更刺耳的声音:
「哎呀,榎木津先生……」
是公滋的父亲,他站在餐桌另一头。
「您的身体还好吗?哎呀,只有喜宴也好,您能够出席,真是太好了。」
「只有喜宴也好?」
榎木津狐疑地反覆,反正他一定又会莫名其妙地应付对方了。我觉得麻烦,坐了下来。脸色虽差,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孱弱的俗物老人打开一半的扇子,探出身体。
「哎呀,您身体不适,还勉强赶来,旅途又那么漫长,若是不招待您一些美味的料理,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可是侦探耶……?」
「是的,关于酬劳的部分,我已经依照您的指示,和财务人员商量过了……」
老人把扇子拿到嘴边,榎木津朝着有些偏离的方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
「我一直纳闷,怎么等了那么久,委托的内容还是不清不楚,原来如此,你们是希望我来吃饭啊!只要我出席喜宴就愿意付钱,所以是这个意思对吧?一定是这样没错。那太轻松了。白桦湖真是太棒了!喏,小关,这些人真是怪呢,兴趣竟然是请侦探吃饭。可是那样的话,不必找侦探,去找肚子更饿的人,他们一定会吃得更津津有味、狂吃猛吃的。」
「啊,我讨厌干燥的糕点唷。」
「呃,这……」
「不愧是上流人士,连玩笑话都不同凡响!」公滋放声大笑。我更觉得无地自容,越过公滋痉挛的侧腹部,望向入口门扉。
伯爵和今天刚成为伯爵妻子的清纯新娘正走进来。
那张……
独特的表情。眉头苦恼地蹙起,眉角有些悲伤地垂下,抿成一字型的嘴巴两端微微扬起——在我看来,那张表情与其说是在体会着喜悦,更像是在忍耐着哀伤。
薰子抱着雁鸟的标本,向伯爵说了些什么。
胤笃老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到来,拉扯歉疚地站在他旁边的分校校长的晨礼服袖子,自豪地说,「这位就是那个鼎鼎有名
我完全不懂榎木津哪里怎样有名了。的确,榎木津集团以一家企业来说,规模应该相当庞大,榎木津的父亲也算是旧华族中的英杰吧。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认为榎木津这个名号在平民之间的知名度有多高。
而且这个伤脑筋的家伙甚至不属于那个企业,他只是个具有企业首长血统的怪人罢了。信州的分校老师不可能知道他,绝对不可能。
我觉得那个自称佐久间、看起来憨厚的人物非常可怜,忍不住别开视线。不管怎么样,他都只能暧昧模糊地应答。
伯爵夫妻背后,由良奉赞会的三个人有如木偶般走进房间,如同忠实化身的管家严肃地关上门扉。
「请就位。」
管家引导着。
管家彻头彻尾地一板一眼。
新郎新娘坐下之后,公滋邋遢地「啊啊」出声,然后说,「喏,新郎新娘就位了。」听到儿子的声音,老人也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不必再那么拘束,请各位随意吧。我爸说我是个大酒鬼,可是这种葡萄酒,喝再多也醉不了人的。对吧?小说家老师?」
公滋指了一下看似昂贵的冰凉葡萄酒瓶,再一次拍打我的肩膀。
响起「砰」的一声。
我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膝头。
我的视线无处可去。
公滋「哼」地用鼻子笑了一声,说: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呢?这样子要怎么保护新娘?对吧。老师?」
保护薰子。
我想保护她,非保护她不可。
可是……我完全派不上用场吧。
我默默地,瞪住在一旁懒散放松的榎木津。
房间并不暗,但是每个人的脸都很朦胧。
因为灯光并没有完全照到每一个角落。
盖着白布的餐桌上摆着银制大盘子,上面盛满了未曾见过的水果。不管是服装、装饰、家具或空间,一切与我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在这种地方……
我,
我、我。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们……
「榎兄。」
榎木津的脸朝着伯爵的座位定住不动。
从他的样子来看,他的视力应该还没有恢复。我猜测,之所以有人对榎木津说话的时候,榎木津会朝着微妙偏离的方向回答,大概是因为他不想看。
不是不想看跟他说话的人,他看不见。榎木津一定是不想看到跟他说话的人看到的东西。榎木津完全没看到这栋洋馆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他应该不知道谁是谁。可是榎木津一定看到了……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看到的情景。
我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情况,不过不管怎么想像,那应该都是很教人厌恶的。
换句话说,榎木津把脸朝上或随便转向其他方向,是为了避免看到别人的记忆——只为了避免看到记忆吧。那么榎木津就不是在看伯爵,而是偶然把脸转向那里,就这样停止动作……罢了吧。
榎木津动也不动。
我看着他伸直的脖子上的筋脉,问道,「你怎么了?」榎木津发出一种文字难以形容的奇妙声音。我朝周围张望了两三下,悄声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脖子抽筋了吗?那你一定是遭到天谴了。」
「那是什么?」
「那……?」
他……
他看见什么了吗?
伯爵夫妇背后挂着挂轴。
仔细一看,这实在相当怪异,因为这里是西式房间。
与其说这里是西式房间,这里本来就是一栋洋馆。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平常挂的应该是设计精巧的画框所装裱的古典蛋彩画才对吧?
「榎兄……你看得见吗?」
「就跟你说看得见啦。真奇怪哪……」
的确是很奇怪……这么说的话,榎木津的视力恢复了一些吗?
或者是,
是别的什么东西奇怪吗?
「真奇怪哪。」榎木津再一次说,「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什么东西不是?」
我再次望向榎木津看着——疑似看着——的方向。
薰子看向这里。她察觉到视线吗?
盛装打扮的新娘让我觉得耀眼极了。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啊……」
确实如此。
我急忙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随便看看天花板或桌上,即使如此还是觉得羞耻,最后转到了反方向。我旁边的公滋一样正盯着新郎新娘瞧。
「嗯……啊,我是觉得很美啦。你也这么觉得吗?老师?」
「不、呃……」
「嗳,只要穿上那套礼服,大部分的女人看起来都很漂亮啦。俗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嘛。可是啊,这话只在这里说,之前的新娘啊……啊。」
公滋注意了一下胤笃老人那里,然后把脸凑向我这边,耳语似地说了:
「这样说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之前的新娘是个丑八怪哪。她是我亲戚的女儿,嗳……虽然我不太想说死人的坏话,可是那张脸,实在不合我的胃口哪。啊,不过身材倒是满诱人的。」
公滋颤动着肩膀笑了。
「哦?」
榎木津在奇怪的时机应声。
「怎么了?榎兄?」
「不,那个人是新娘吗?还是那个人?咦咦,丑八怪说的是哪个?」
就算他说那个人,我也不晓得他是在说哪个人。「丑八怪叫由良美祢,是我爸的四兄的三男的女儿。」公滋说明,但是只听一次,完全莫名其妙。
榎木津显然完全不懂,向背后的女佣提出奇妙的问题,「丑八怪长怎样?」
「丑八怪啊,虽然丑,可是长得还算惹人喜欢啦,榎木津先生。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呃……」
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无从评论起。
榎木津再一次转向伯爵夫妇,呢喃着「不晓得是丑八怪还是妖魔鬼怪哪。」整个身体转向我这里,然后大概是越过我……
望向公滋的头上。
榎木津果然张口。
然后说:
「哦,你也在看啊。」
「什、什么?」公滋一瞬间困惑地望向我,大为惊慌失措地说。
「您、您在说些什么……?唔,呃,今天是喜宴,我当然会看看新娘啦。那边的伯爵大阴摩人今年已经五十还是五十一了嘛,居然还可以娶到那么年轻的老婆,呃,怎么说……」
榎木津在说什么我当然完全不懂,但是公滋的回答也教人一头雾水。
榎木津根本不理睬那完全不知道是辩解还是什么的说词,只是「唔唔」地低吟,说道:
「下流。」
公滋瞬间停止说话,睁大有些嫌小的眼睛,嘴巴半开。接着他隔了一拍,「嘻嘻」地笑了。
「您、您在说些什么……呃,这玩笑……」
「唔唔,那果然不是吗?怎么样?小关?」
榎木津口气简慢地向我问道,然后非常不在乎地说,「随便啦。」
「什、什么东西随便?完全听不懂。拜托你,用人家听得懂的方法说明好吗?榎兄,你到底看到什么……」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说明?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榎木津好像完全忘了是他向别人徵询意见,用一种赶苍蝇的动作侮辱我。
「太、太过分了。你这个样子,对这位先生不是也很失礼吗!」
「这位先生是哪位先生?」
「就是……」
我本来想要说「公滋先生」,但是住口了。
没用的,他不可能记得。榎木津识别个人的方法,靠的大部分是视觉资讯。告诉他连脸都没有见到的人的名字,根本是白费功夫。
「总之,榎兄,你这样很失礼耶。」我说。
榎木津抬头上望。那种抬头的动作,更让人感觉他在瞧不起人。
「哼,哪有什么失礼非礼的,反正我根本看不见谁是谁嘛。」
榎木津这么说。
他果然看不见。
就在这当中,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一开始端出来的疑似前菜的料理,我连碰都没碰。
仔细一看,榎木津的盘子吃得干干净净。他似乎是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让女佣喂他吃了。这种地方他最精明了。或者说,榎木津这个人吃东西很笨,与其说是他自己吃的,更该说是别人巧妙地喂他吃了吧。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的我,急忙把盘子里的食物扒进嘴里。虽然也不是非吃不可,可是我这个人天性穷酸,舍不得浪费。根本谈不上品尝。公滋斜眼看着我,说:
「西餐教人吃不习惯呢。我爸说逭就跟怀石料理(※怀石料理原本是在茶会饮茶前食用的简素料理,随着时代转变,菜色变得丰富,成为日本代表的高级料理。)一样,可是我就是觉得吃得不安稳。才刚吃完又送来,觉得好像被催促一样……啊。」
那边的庶民好像也吃得很不安稳哪——公滋抬抬下巴说。
我朝对面一看,薰子任职的分校的三个关系者离开了座位。他们鱼贯去到新郎新娘旁边,似乎在打招呼。
一那个校长和这里也非常格格不入哪。我和你还算习惯,可是那些人完全不习惯。简直就像来到了异国似的。我刚进去由良家的时候,也曾经是手足无措哪。分家虽然比这里好多了,可是不管大小事,礼仪作法都和过去不一样。如果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差距,那还可以接受,可是不是那样哪。就算没钱,也不许拿酱菜来做茶泡饭……」
分家不是走洋风路线,光是这点就太好了——公滋说道,喝起汤来。
公滋口中说的可怜的庶民们,以人偶般僵硬的动作和伯爵对话。
又哭又笑地,
活在日常的人们。
我仿佛背上压了一块石头似地垂下头来。
觉得心情阴郁极了。
像那些人一样平常地生活……
那样哪里不可以了?我突然忆起妻子的面容,对于伴随着她的形象出现的甘甜气味感觉到轻微的恐惧,只是埋头将料理塞进口中,咀嚼咽下。
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吃些什么。当然,也几乎不理解自己正要吃些什么。
尽管如此,盘子还是接二连三地端上来,我只是义务性地吃光它们。
只有榎木津偶尔对女佣发出的「好吃」、「难吃」、「好烫」、「泼出来了」等愚蠢的话声传进耳里。
我流了满身大汗。
不对,你说的不对——这样的吼声把我拉回了现世。所谓现世,当然是这个有些扭曲的伯爵的国度。
脸色苍白、只有眼周和脸颊一带微微泛红的胤笃老人,正对薰子的男同事大声说话。
他喝醉了。
「只有他,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来。不不不,我反倒是希望他能够那样哪。对吧?我说你,桑原,桑原先生。」
被称为桑原的男子——他看起来也是我最不会应付的表里如一的人种,非常热络地「是」地应声。
「你的话怎么样呢?如果和漂亮的未婚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忍不住在婚礼前先偷吃吧。会吧?再说,你还这么年轻。」
桑原搔着头,做出暧昧而模范的回答,「哎呀,这个问题真是难倒我了。」
「哪里难了?那是迟早都要变成自己老婆的女人耶?」
胤笃老人下流地说。佐久间校长耳尖地听见,惊惶失措地望向老人。
「没有什么好迟疑的。那是你的未婚妻,而且人家也喜欢你,要跟你相许终身,就算半夜溜进房里对她干什么,她都不会有怨言吧……」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校长的视线。
「……啊,不不不,校长先生,请不必担心。他这个木头人和我家的浪荡儿子不一样的。对吧?公滋……?」
「说的没错。」公滋笑也不笑地回答,「这里的伯爵大人品行方正。别说是玩女人了,连这栋洋馆都难得踏出去一步,是个老古板的家伙哪。嗳,所以说呢,校长先生,美丽的新娘依然保持纯洁的。现在还来得及。怎么样?可以请校长先生说服她改变主意,改挑我当老公吗?保证比伯爵大人更生猛有劲唷。」
哇哈哈哈——公滋发出下流无比的笑声后,转向我这里,恢复了正经表情。
可能是因为我完全没笑吧。
「嗳……」
公滋重新振作似地转向校长夫妇,更加没品地说了:
「不过她的贞操也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虽然这么说,我们的伯爵大人那部分也一直没得发泄哪。搞不好已经搞上手了也说不定。」
「别胡说了。」老人笑道,「如果他是那种人,我也不必这么辛苦了。喏,对吧?昂允……?」
昂允啊——已经成了醉汉的老人大声喊叫。
「我想只有你,绝对不会对出嫁前的姑娘动手吧。哦,因为世上有不少人是因为玷污了人家,才不得已娶进家门的哪。」
不堪入耳。
我听说结婚典礼往往会变得下流低俗,但是本人就在面前,他们竟然说得出这种话来。新郎姑且不论,一想到新娘的心情,我便难以平静。
伯爵听到叫唤,面不改色地望向老人,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胤笃老人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回答,对着我和榎木津大声继续说:
「因为啊,喏,薰子不是依照惯例,一个月前就住进这栋屋子里吗?就算有人胡乱猜想也没办法。对吧?关口,关口先生?」
「呃,唔……」
「就是啊,她住在这儿嘛。」公滋说完,「啊哈哈哈」地笑了。原来如此,薰子已经在这栋宅子里生活了——我现在才注意到。
「嗳,普通的话,连一个月都无法忍耐呢——如果是一个健康成人的话。可是也没听说伯爵大人有什么毛病,请放心吧。新郎那方面也非常正常的。对吧,爸?」
「哎呀,我得代替沉默寡言的新郎申明一下哪,校长先生。那个什么……儒学吗?儒教吗?昂允,是哪个?」
「是孔子教吧?」公滋说。
「随便哪个都无所谓。根据那个玩意儿啊,规矩上新婚初夜是要住在新娘家的。这是规定。刚才我说过了吧?听说在朝鲜是这样的.那里是儒教国家哪。」
是吗?——我心想。
我有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说到儒教就是国教,说到儒学就是武士。可是孔子孟子都不是日本人,追根究柢,儒教是源自于中国的思想,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专利吧。
「可是在我国,可不能这么办。」胤笃老人接着说,「新郎跑到新娘家入洞房,隔天早上再一起嫁回新郎家,哪有这样的事?所以啊,我想了个折衷办法。先把新娘叫到这个家来,给她一个房间,把那里当成新娘的家,然后婚礼当晚,新郎也住到那个房间去。对吧,昂允?」
老人说到这里,不等伯爵回答,慢慢地指向天花板。
「喏,就在这上面,这上面的房间。那里是昂允的母亲早纪江的房间。在这个家,夫妇的寝室是分开的。嗳,不过早纪江也只在那个房间住了两年左右,就死在那里了。」
原来如此。
在会客室的时候,老人每次一提到早纪江这个人——伯爵的母亲,就尽是在意墙壁,这里则是楼上。原来如此,那个房间就在那里。这上面就是那个叫早纪江的人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在意起榎木津。榎木津一声不吭。他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老人举起的指尖——看起来像是。
「那个房间就是新娘的房间。你住在那里,觉得怎么样?」
胤笃老人问薰子。
薰子笑吟吟地——虽然我想她内心应该根本笑不出来——即使如此,她还是满面笑容地答道,「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另一个世界……的确,以种种意义来说,这里都是另一个世界吧。这里……是由良昂允的国家。环境设定得只有由良昂允一个人易于生存。不,这个环境是预先准备好的,所以应该说伯爵适应了这里才对吗?
五十年来……伯爵在这栋鸟馆当中被纯粹地培养长大。这里就宛如海底,而伯爵不是鸟,是鱼。我们客人顶多是被招请到龙宫的浦岛太郎。在这个世界,伯爵虽然完全是如鱼得水,但是我们外部的人,平常早就溺死了。
薰子说她要在这里生活。
——前提是能够的话。
「另一个世界啊?说得好。」老人发出怪叫,「这栋鸟馆的确是另一个世界哪。嗳,所以这对新郎新娘接下来要前往那个房间。去早纪江的房间。嗳,咱们新郎虽然已经差不多年过半百了,可是新娘子这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对吧?公滋……?」
「应该没问题吧。」公滋答道,「我是不晓得伯爵大人究竟是在哪里学到的,还是读了春昼呢……?啊,这栋馆里没那种东西是吗?可是过去四次啊,那方面都没有失败过嘛。嗳,遗憾的是,每一个都一次就死了……哎呀,失礼了。」
笑的只有公滋自己。
这不是庶民听得懂的玩笑。
结果后来众人都默默地用餐。除了榎木津对女佣做出的可笑指不,没有什么话声了。
究竟,
这当中有谁能够保护薰子?
听说伯爵在怀疑内部的人。
所谓内部的人,也就是现在在餐厅里的人吧。如果伯爵的推测正确,这当中有人过去杀害了四个新娘,然后……
现在正意图杀害薰子。
薰子说,这些犯罪是偶然的堆积。她说只要条件改变,就不会出现相同的结果。她说的没错吧。不管怎么想,过去发生在这栋洋馆的犯罪,都不是在精密计算下成立的结果吧.或许只能推测,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作用,要不然就是偶然的结果。以这种意义来说,我和复木津的确是搅乱丝线的特异分子。
我们有可能成为改变条件的要素。
但是……
仔细想想,过去四次的条件也并非完全相同。如果内部与外部的条件设定本身就是错的,那么我们的存在也完全失去了意义。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能做些什么?
饭后的水果和红茶端出来了。
我窥看薰子的样子。
薰子说,不能再让伯爵受到伤害了。不能让那个纯粹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只是为了伤害伯爵而不断杀人……
有这么荒谬无理的事件吗?能有这种事件吗?
没有动机、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没有诡计也没有方法……也没有凶手,
却有人遭到杀害,这种事……
时钟响了九下。
原本几乎没有半点动弹的管家无声无息地移动,向伯爵耳语。
——时间到了。
进行犯罪的……时间吗?
伯爵站了起来。薰子扶住他伸出来的手,也轻轻地站了起来。校长夫妇和桑原恭敬地转向新郎新娘。公滋不知不觉间喝起不是葡萄酒的烈酒来。胤笃老人和奉赞会的平田似乎悄声在商量些什么,此时也暂停说话。榎木津脸朝上方。或许他睡着了。
伯爵向众人点头致意。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我俩的喜宴,我由良昂允不胜感激之情。代表亲族出席的由良分家会会长由良胤笃叔公、公滋,代替我的妻子薰子的亲属出席的佐久间正先生、佐久间梅女士、桑原恭一先生,以及远道而来的榎木津礼二郎及关口巽老师,我在此向各位致谢。」
伯爵再一次,这次深深地行礼。
我忍不住就要起身,不过看到佐久间校长行礼的样子……
我打消了念头。
公滋放下了酒杯,胤笃老人也以眼圈泛红的眼睛注视着伯爵。他们看起来很吃惊。
这也是为了破坏预定调和的行动吗?
伯爵抬起头来。
「我,由良昂允,今晚将迎娶奥贯薰子做为我的妻子,住进这栋宅第。我向各位发誓,我们将永远做为一家人,平安和乐地生活……」
薰子行礼。
伯爵的头也垂得更低了。
佐久间校长拚命地拍手。
管家以眼神示意,室内的女佣们整齐地在墙边列队。最后面站着一个制服颜色不同、上了年纪的女性,她是女佣领班之类的人物吗?
伯爵牵着薰子的手,踏出一步。
这一步……
不能变成通往死亡的一步。
我站起身来,目送伯爵和薰子。
「走掉了哪。」
门一关上,公滋便全身放松,瘫靠在椅背上。他无力地晃着头转向我,说:
「真是糟蹋哪。仔细看看,那女人还蛮不错的嘛。我讨厌严肃的女人,所以一直没啥兴趣,可是啊……女人只要稍微一打扮,就判若两人哪……」
公滋说道,将不知道是什么的酒瓶举向我。我微弱地挥手垂头,连辞退的「谢谢」都说不出口。
「怎么啦?看你满脸通红,简直像猩猩哪。小说家老师不是应该都很会喝酒吗?不是每晚都在文坛酒吧喝得醉醺醺吗?」
「呃、不……」
「嘿嘿嘿。」公滋笑了,「嗳,看你的表情,也不全然不是嘛。嗳……不管怎么样,真是糟蹋哪。」
不管怎么样。
简而言之……公滋的意思不是薰子嫁给伯爵,是糟蹋了她,而是她就这样死掉太糟蹋的意思。
「你……你认为事件还会发生吗?」我问。
「会吧。过去一直都在发生啊,这次也没有哪里不同。」
「没有……不同吗?」
「因为这里完全是一如从前啊。」公滋说,「我啊,二十三年前也在这里像这样吃饭哪。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头,没喝这种酒啦。」
「可是……」
「我知道。人变了。我爸的老婆死了,奉赞会和女佣的成员也变了。可是,这些地方每次都有一些不同啊。最重要的是,新娘不一样,不是吗?」
是啊。
这……不是完全相同的事件。
「就是因为不一样,才会觉得一样,对吧?」公滋说,「如果全部一模一样,会一样是理所当然的啊。明明不一样,却没有不同,所以才会觉得一样吧?这一定是这个场所,还有每个人在这个场所的位置的问题。」
「场所和位置?」
「你是客人吧?」公滋指向我。
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是亲戚,那是佣人,在这里的角色是固定的。就算负责那个角色的人换了,也没有改变。我成不了这个场所的主人,就算成了主人,也不会有所改变。只是伯爵负责的角色换成我来做罢了。在这栋洋馆里……被分派到新娘角色的人就是会死。」
他的意思是,问题不在于构成要素的属性变化,而是每个因子与场所的关系性吗?
那么我的存在没有意义。
侦探和警官这样的属性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在这个场所,只有具有新娘这个属性的因子会被抹杀,就是这么回事吗?
或许……如此。
在过去的事件里,新娘——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都被忽视了,至少没有任何人谈论这一点。她们在这个事件——在这个场所,只是冠上第一个新娘、第二个新娘这样的编号的、没有个性的被害人。她们的外表、生活、来历、人生、人品,这些细节几乎没有关系,她们全都被当成新娘谈论。
换句话说,在这一连串的事件里,被害人只要是新娘,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吧。
在这栋洋馆里,新娘就等于死者。
而薰子成了第五个新娘——死者吗?那么,
那么根本无从阻止。
我观察公滋。用发油抹平的头发稀疏,露出底下的头皮。他……已经不年轻了。
虽然他以无赖自居,不过也的确不是个大人物,品格与伯爵有着天坏之别。
「公滋先生……」
这个人。
「也想说……凶手不存在吗?」
「我没这么说。可是啊,照这样去想,不就变成凶手一样是谁都无所谓吗?」
原来如此。
在这个场面,被分派的属性——与场所的关系性,更胜于个别的属性吗?
主人、新娘、佣人、亲戚、客人,还有凶手。
欠缺专有名词的社会性职称。
那么,
我身为关口巽根本没有意义。
「没错,根本没有意义。」公滋说,「在这栋洋馆里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这一点早就已经决定了。老师,你不这么觉得吗?如果主人随便抓住一个女佣,说要和她结婚,那么那个女佣就成了新娘——被害人。到时候……」
相互匹配的加害者也已经决定了吧——公滋说道。
「换、换句话说,这不是单独犯……或者说,不,你是说这不是连续杀人事件……?」
「都发生过那么多次了,说连续也算是连续吧,可是没必要非得是同一个人下的手吧?」
「这……」
或许如此。
「警方……」
「警方吗?警方啊,好像认为是同一个人犯的案吧。可是真的是吗?」
「什么意思?」
「如果这次再发生的话……从第一次的事件算来,今年已经是第二十四年了哪。第一次的事件时,这次的新娘还是个一岁的小婴儿呢。假设凶手和我同年……我都已经快四十了哪。我当时才十六呢。虽然也不是办不到啦。」
不是办不到吧。
即使真是如此……
这种事现实吗?
「状况相同,手法也相同,可是这些都只是琐事吧?光凭这些就要断定凶手是同一个人,太勉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小说家老师?」
有人是凶手——公滋扫视一圈。
「有人会变成凶手。」
太糟蹋啦。
公滋身子一晃,酒泼了出来,女佣慌忙跑来。「没关系,没关系。」公滋站起来,一个踉跆。他喝了很多。两个女佣拿着布巾为他擦拭身体,于是公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后退到墙壁。他一边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一边跳舞似地推开女佣,不久后,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佐久间校长一行人杵在门口附近。校长行礼之后,哈腰点头地弯着身子,垂着头穿过公滋前面,来到我旁边。
「不好意思……」
我似乎哪里麻痹了,既没有惶恐,也没有热络招呼,只是盯着校长的脸,蛮横地「哦」了一声。应声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态度很傲慢,急忙正襟危坐,但是已经太迟了。
毛发稀疏的头顶就在眼前。
「恕我这么晚才过来打招呼。我……」
「请、请抬起头来,呃、这……」
「敝姓佐久间。」
佐久间校长抬起头来,他的表情很奇妙。
他一定是依稀听到公滋的话了。
「请问……您是侦探吗?」
「不,呃、这……」
我回望榎木津。
榎木津正在和女佣谈笑。
或者说是在胡闹。不,他是在揶揄女佣取乐,真搞不懂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是什么场合。我觉得奉陪他的女佣也有点不像话,可是女佣也不能违抗客人,无可奈何吧。榎木津说着「如果你以为我瞎眼就什么都办不到,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女佣手中抢过银制的圆型托盘,顶在头上。
「喏,我顶起盆子了。」
我猛烈地失望,转向应该很困惑的校长答道,「没错,是侦探。」
「呃……」
我们两个尽是支吾个不停,会话无法成立。
「呃,其实……」
「是……关于薰子夫人的事吗?」
「嗯,那边那位……」
校长瞄了公滋一眼,他果然听见刚才的话了。
「奥贯老师不要紧吗?不,呃……」
「不要紧……」
吗?
我完全不懂眼前的方程式。
做了什么事情,就会获得什么结果?我完全无法掌握。这样的我,不可能对这个不安的询问有任何答案。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驱赶这个朴实的教师心中的忧虑。
「我很担心。」校长说。「您一定很担心吧。」我有样学样地回答。
「我做了三十四年的老师,可是从来没有被卷入过杀人事件。丢脸的是,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呃……」
唉——校长吐出长长的叹息。
他满头大汗,我也是一样。
「她很善良,而且纯洁,完全没有任何非遭人杀害不可的理由。所以我也放下心来了。这次的婚事,虽然也有一些风波,但是俗话说世间处处是温馨……呃,这里的伯爵虽然风评……呃,有些令人费解,可是不愧是奥贯老师看上的对象,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呃……」
呼——校长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汗。
「我自认我看人的眼光不错,所以实际见面以后……」
「伯爵一定会是个很棒的伴侣的。」我回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我是这么认为,但是……」
校长再次望向公滋。公滋蹲在墙边,似乎正被女佣照料着。他顽固地拒绝女佣递给他的水。
「怎么说,我听到人死不需要理由,就突然担心起来了。可、可是……」
「我了解您的心情。」
「您能了解我的心情吗?」校长说,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好烫。不,这是普通的温度。是由良家的人体温太低了。
「拜托你,侦探先生,请您无论如何都要保护那孩子。那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童年玩伴,因为胃病而早死,可是那孩子还是成长得乖巧极了。我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校长一次又一次握住我的手,对我鞠躬。
背后传来榎木津随口胡说的荒唐话。
校长的身后传来公滋的叫骂。
怎么搞的?这种严重欠缺一致感,教人坐立难安的场面……
我快受不了了。
即使如此……
我还是没办法说「请放心交给我们。」我好想从这里逃出去。
「我们就要离开了。」校长说,「只是我这个人生性胆小,明知道没问题,还是忍不住要拜托。真是失礼了。」
校长再一次立正站好,行了个比第一次更深的礼。我站起来,把弯曲的身体弯得更深。我并不是在行礼,这只是单纯的反射动作。
弯下身后,我内心思忖。
校长已经相信了,他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不会死。这是……希望。日常的昏昧有时候会将希望的观测与预知掉包,可是这只是一种欺瞒。埋没于日常的人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自私自利地决定未来。
正因为明知道,才会在安宁的背后透视到天不从人愿的可能性,这就是他们的不安的真面目。
简单地说,他们只是不愿意事情违背自己的心意发展。日常性这个玩意儿,就是会去排斥不符合预定调和的结局。
天从人愿的未来,绝对不存在。
人类就是不懂这理所当然的事。
例如禽兽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就禽兽来说,经验只被视为有助于生存的形式。其中虽然有固定形式,但没有时间性,禽兽的过去不会累积。
人类因为不愿意接受异于自己的事物,所以误会禽兽也有历史,不过禽兽没有时间,当然也没有历史可言。生存一事根本不需要历史。所以人类与禽兽无法彼此了解。人类对禽兽付出的爱情,全都是单方面的谎言。
不,
人对人付出的爱情,原本应该也都是虚假的。人类靠着记忆、记录,勉强将时间数量化,但这些全都是假的。就像画上的饼不能充饥,计测的时间和记录的过去,也都不是时间和过去本身,所以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尽管如此,人却对那种东西赋予绝对的信赖。不仅如此,人甚至想要把尚未到来的未来都予以数值化。
我觉得这真是太愚蠢了。
而闭眼不去正视那种愚蠢的存在方式,是安宁地度过日常的唯一方法。人类珍惜的,全都是些没有实体的幻影。能否将那些幻影误认为真实,就是幸与不幸的分歧点。
我总是在那个分歧点摇摆着。
如果能够完全相信虚假,就能够幸福吧。可是,那种幸福却有不安如影随形地紧贴着。只要稍微摆动,不安便会毫不留情地探出头来。如果无法相信,就不会有不安。相反地,等在那里的只有绝望。
即使如此,我仍然活着。
因为我活着,我不想绝望,可是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完全相信虚假。所以我甚至诅咒带来不安的幸福。
我……尽管比他们低劣,却轻蔑着他们,我是如此地扭曲。
应该轻蔑的善良的人们,在虚假的预定调和中发现安心与不安,在门前克尽礼节。「恕我们就此告辞。」校长说。管家庄重地打开门,善良的人们离开了这个异世界。
「叫车了吗?」胤笃老人间。「已经事先叫好了。」平田答道。
「那种人说好不好哪,招待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老人不屑地说道,瞪住公滋说:
「真是难看。你那是什么样子?得意忘形,客人还在就喝成那副德行,像什么话?」
「我才没醉呢。」公滋答道,「我还没暍够呀。楼上接下来才要享乐嘛。教人心理不平衡呀。对吧?小说家老师?」
「不……」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样就好了吗?我莫名其妙地就是愤怒。「这样可以吗?」我对复木津说。
榎木津似乎也厌倦了嘲弄女佣,脸部朝上地发着愣。
「什么东西可以?」
「就是说,这样下去好吗?」
「不知道。」
「什么?」
「可是我又没有接到任何委托。我要干什么?只要在这里吃饭就好了吗?还是说出凶手是谁就好了?」
「凶手是谁?」
「我看不见,不知道。」
我……忍无可忍了。
「你、你的任务是保护薰子夫人啊。」
「保护?护卫吗?我不是近卫兵,是侦探耶。歼灭和粉碎的话,还算是我的兴趣,可是护卫啊……」
「只要知道凶手是谁,也算是完美的护卫啊。」
「为什么?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哪来的凶手?」
「所以说是同一……」
不一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我望向公滋。公滋总算回到椅子上,正暍着水。
「这样啊,保护啊……」榎木津听来糊里糊涂地说着,抱起双臂,「原来如此。那样的话,跟在旁边比较好唷。」
「跟在旁边?跟在新娘旁边吗?」
「不,可是……这样的话,不去那个房间不行啊,小关。」
「喂喂喂喂,你们想要偷看人家的洞房花烛夜吗?」
公滋张着赤红混浊的眼睛看过来。
「那太坏心眼啦,老师。嗯……啊,可是就算要看,他的眼睛也看不到嘛。不不不,就算侦探先生眼睛看不见,有人赖在旁边的话,人家也静不下心来办事啊。也会有声音嘛。要是有人在旁边,伯爵大人腰也使不上力啦。」
嘿嘿嘿嘿——公滋笑了。榎木津像是被他的笑声吸引似地转过去,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样啊,从那里看得到啊。那里是哪里?喂,你,那里是哪里?」
「哪、哪里?……这是在说什么?」
公滋要求我翻译,但是我不可能了解榎木津的意思。榎木津继续说着更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可是这真是太不知廉耻了。太无耻了。虽然很无耻,不过那里的确是最佳地点哪。」
困惑的我视线四处游移,束手无策。
老人和平田同时盯着我。
四目交接的瞬间,老人拄起拐杖站了起来。配合老人的动作,平田也站起来。
「对,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伴同平田绕过餐桌,穿过公滋后面,来到我旁边。
「刚才我忘了说,我跟平田商量以后,关于侦探酬劳的部分……」
老人把脸凑向我,我猛地往后退去。
「跟、跟我说也没用。金额多少都没关系。你们提出的金额,侦探会照单全收,你们决定就好。所以……」
「所以问题就是那个东西啊!」
榎木津吼道。
「那个?」
「哪才我还搞不清楚,可是那个东西……一定是在同样的地方吧。应该吧。」
老人忽地变得一脸严肃。
「你不应该隐瞒,应该全部说出来。」
榎木津似乎愈来愈得寸进尺了。
「我、我并没有隐瞒什么。」老人说。
「哦?」榎木津伸出下巴,「这就叫做人心隔肚皮,是吧?世人常说什么人心隔肚皮,可是我的肚皮薄,不玩这一套。不说肚皮,今天我才发现我很擅长用头顶盆子。喂,那边那个女的!我很厉害对吧?我很厉害的。或许盘子我也会顶也说不定。可是遗憾的是,我的肚皮没什么才艺。或许你的肚皮才艺不少吧,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就算你表演我也看不到。」
「呃……」
「我是在兜圈子告诉你,跟我打马虎眼是没用的!对侦探有所隐瞒,不会有好下场。如果你的脑袋不像小关这个猴子头,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应该把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我就是在说你!」
榎木津指着平田和老人中间一带。指偏了。
真是随便。
可是胤笃老人的眼周变得更红,「唔」地呻吟了一声。他动摇了。
这么一看……的确有些不对劲。就算榎木津总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是老人为那种无法理解的话大受动摇,露出可疑的反应,教人无法信服。说起来,最初会面的时候,这个老人也像现在一样,反应突然变得奇怪不是吗?记得那时候是榎木津……
「呃……」
公滋出声了。
「你说的隐瞒,难道是我爸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胡说八道?」
「公滋!」老人回头骂道,「不、不许多嘴!」
「有什么关系?人家侦探搞不好是想说那个什么……作祟吗?想说作祟才是事件的真相哩。」
「世、世上哪有什么作祟!」
「是吗?可是真的有幽灵啊。那么就算会作祟也不奇怪吧。」
「那果然是幽灵啊。」榎木津朝着无人的方向高兴地说,「喏,小关你看,那不是幽灵吗?」
「什么看不看……。呃,请问……这是真的吗?」
我问,于是胤笃老人在眉间挤出皱纹,「不,这……」地,支吾得更厉害了。
「我爸啊,年轻的时候在这栋洋馆看过幽灵。而且他看到的是……」
「公滋!还不给我住嘴!」老人露骨地嫌恶地说,「那、那、那种东西是错觉。」
「你以前说那不是错觉,你是真的看到了,不是吗?你告诉过我好几次呢。爸,每次婚礼,你不是都会讲这件事吗?」
「每次婚礼?」
「我爸会想起来。」公滋笑道,「嗳,我爸看到那个什么幽灵还是亡灵的地点,不是其他地方,就是新郎新娘现在待的那个房间。而且幽灵出现的地点,是几小时以后夫妇就要在上头恩爱的床铺上面。对吧?」
「这……这是真的吗?老先生?」
会阴魂不散也是难怪——老人的确这么说过,难道他真的是说有幽灵出现吗?
「那是那位叫早、早纪江的……」
「不愧是小说家,心思真敏捷。」公滋露齿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爸看到的,就是伯爵的母亲大人的幽灵……对吧?」
「你给我适可而止!」胤笃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那、那只是我一时神智不清。哪有什么幽灵?会看到那种东西,只是因为我眼花罢了。可笑。都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别在那里说这种迷信话了。」
「咦?二十三年前的年号早就是昭和啦。那个人死掉以后,那个房间一直禁止进入,伯爵说要拿它来当新娘房时,你们还为这件事起了争执,不是吗?」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每次都讲一堆什么儒教式怎样的大道理,说穿了爸反对的其实是这件事吧?那个房间不行,那个房间不可以,你不是一直这么坚持吗?那时候我才刚进由良家,记得特别清楚唷。爸很反对让新娘用那个房间。对吧?」
公滋双手抵在餐桌上,撑起身子来。
「我当时还奇怪爸干嘛那么固执于这件事,结果原来是有幽灵出没。我是不相信啦,可是你一直说是真的。结果过了二十年,这下子又说是骗人的、是眼花?到底是怎样啊……爸?」
「你真的看见了吗?」
我问。
没有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啊,关口先生。」
老人说道,微微点了一下头。
管家立刻搬来空椅子。
老人无力地坐上椅子,双手交叠在手杖上,再次「唔」地低吟。
「我啊,不相信什么幽灵,所以我不记得我曾经说过那是幽灵。是公滋听了我的话,擅自这么曲解罢了。所以白天的时候,我听到榎木津先生提到幽灵这两个字,还以为绝对是这个笨蛋说出去的。我要重申,我没有看到什么幽灵。我看到的……」
是早纪江——胤笃老人说。
「是……本人吗?」
「是本人,我不可能看错。她不是没有脚,也不像电影的重叠画面一样是透明的。脸也没有变得稀烂,她一点都没有变,完全就是从前的早纪江。」
「她有实体是吗?」
「实体?所以说,那完全就是她本人,是存在的。和你坐在那里没什么两样。你不是幽灵吧?关口,关口先生。那样的话……那个早纪江也不是什么幽灵。」老人闭上眼睛说道。
「要不然那是什么?」公滋骂道。
「我不知道。」老人看也不看他,答道,「我是在白天看到的。」
「大白天出现幽灵?」
「不对,我大概是搞错时间了。」
「搞错时间?」
完全不懂。
大家,大家在说些什么?
「那一天……我记得是明治四十(一九〇七)年四月。我啊,当时还差不多是你——关口先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啊。我记得很清楚。东京高等师范学校的职员中的一些有志之士,在汤岛圣堂举行了孔子祭。」
听说那是维新以后第一次举办的孔子祭——老人说。
「行房他——被找去参加。那也没有什么,他因为是家兄这个小有名气的儒学者的儿子,所以才被邀请吧。那个时候他沉迷于博物学什么的,或许大家觉得很稀奇吧。就是那场祭典之后的事。应该是隔了一天的时候吧……」
记得还没有凋零的樱花似乎还在绽放哪——老人说道,再次闭上眼睛。
「那一天,我为了协调由良奉赞会设立的事宜来到这里。我和奉赞会的初代代表还有当时的分家会会长三个人一起来访。要是早纪江遗留下来的莫大资产全被拿去浪费在标本上就毁了,我想尽早安排好资产该如何运用。然而最重要的行房人不在。我以为他八成又去哪儿抓鸟回来解剖了……但是一问管家,说他是过劳而病倒了。」
我反射性地望向侍立一旁的管家。
「不,不是他。那个山形是昂允的侍从,当时负责照顾昂允少爷。那个时候的管家领班叫志村吧。嗳,这是小事,无关紧要。我们是来处理财务的,不能因为行房病倒就打道回府。我离开会客室,推开阻止我的管家,往寝室走去。结果……」
老人以眼神指不天花板。
二楼……吗?
「我认错鸟了,我认错了鸟……」
「认错鸟?」
「对,我认错鸟了。我对鸟没兴趣,连乌鸦和雉鸡都分不清楚,所以我以为那里是行房的寝室……我打开了鹭的房间的门。结果……」
——早纪江就坐在那里。
老人这么说。
「她……活着吗?」
「那绝对不是幻灯机投影什么的。早纪江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我看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老人反覆,「就算是亲戚,我也从来没进过夫人的寝室。我……一瞬间呆掉,马上把门关上了。关上门之后,我混乱了。可是我再也不敢开门了。早纪江是在明治三十六年三月过世的。不,就是因为早纪江过世了,我们才会来交涉。所以……」
这……
应该不敢开门吧。
「我认错了。我认错了鸟,连时间都搞错了。门的里面……应该是四年前的情景吧。」
「那才是不可能的事吧?」公滋打岔,「我没听过那么荒唐无稽的事。要是说幽灵呜呜呜地出现,我还比较常听见。对吧,老师?明明就是嘛。」
他说的没错吧。
可是胤笃老人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他不认为那是幽灵吧。
而那道门扉……
他可能不想再打开第二次吧。
我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对那名女子怀有特别的感情?
虽然这是下流的揣测,但应该不算不自然。无用的侄子是造成他自卑感的罪魁祸首,而这侄子同时又完全缺乏社会性,对于这样的侄子的妻子——老人感到同情,也对侄子感到嫉妒吧。就算他对侄媳萌生出特别的感情也不奇怪。可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如何。年轻时日的胤笃老人并末破坏两人的感情,也没有做出任何不义的举动。胤笃这个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普通人。
然后……
她没有享到半点福,也没有得到半点回报……
就这样死了——老人这么说过
那样的话,更是……
我幻想着那道门里面。
门的另一头……
是谁?
「那个房间并不是公滋刚才说的被封起来。那里一开始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的房间,而女主人不在了,所以不再使用,如此罢了。昂允要娶妻的时候,是有了一点争执。可是我也不记得那个时候我说不可以用那个房间。因为……我忘记这件事了。」
「爸不是说过吗?我可是听到了。」
「我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老人用手杖敲打地板。
「我……看到新娘的尸体,想起来了,想起当时的早纪江来了。新娘美菜的遗体……穿着和那个时候的早纪江一样的睡衣。」
「和幽灵一样?」
「我说了,那不是幽灵。」老人拿手杖敲打,「漫长的岁月里——从明治四十年到昭和五年,我一句话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二十年以上哪,这不是一段算短的岁月。在这段时间里,那已经成了一场梦。然而……」
「完全一样吗?」我问。老人点点头。
「连细节都完全一样。新娘穿着我梦中见到的早纪江的衣服死了。你想想,我根本没机会看到早纪江穿睡衣的样子。伯爵夫人不可能穿着那种服装出来见人,除非我偷偷溜进寝室偷看,否则绝对看不到那件衣服。所以我才会一直把那件事当成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然而……那件睡衣却实际存在。而且……」
成了新娘的寿衣。
「争执是发生在那之后。」老人说,「我也不禁大为惊慌,逼问山形,他竟然说那是过世的早纪江夫人的衣服。我吓死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怀疑起我看到的可能是幽灵。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那个时候,我打开的是四年前的门扉——胤笃老人说。
「后来我一直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纠缠。嗳,出了死人,收拾善后也费了相当大的功夫……我向昂允抱怨,干什么好死不死偏要让新娘穿死人的衣服?可是当时昂允已经错乱,根本没办法沟通。所以第二次以后,不管是使用那个房间,还是让新娘穿那件衣服,我都大加反对。我们大吵起来。如果你记得,那应该是那个时候的事啊,公滋……」
「这样啊。说的也是。」公滋呢喃,「伯爵激动地大叫:才没有什么幽灵!所以我才会以为爸说有幽灵出现吧。」
「这件事……你没有告诉警方呢。」我说。
榎木津在吵着幽灵幽灵的时候,老人很吃惊,说榎木津竟然知道他甚至没有透露给警方的线索,他说的线索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没有。」老人答道,「被害人穿的衣服全都一样,那是死了五十年以上的上代当家的妻子穿的衣服——就算向警方报告这种事,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这跟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关口,关口先生。」
老人逼问着我。
「而这件事……你们那里的侦探——不,榎木津先生却知道。嗳,我是不晓得他是怎么猜到的,可是……我并没有特意隐瞒。」
老人伸长脖子,对着我背后的榎木津说。
「逭就是全部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隐瞒了,榎木津先生。」
「无聊。」
榎木津简单地答道。
「无聊死了。那根本不是幽灵嘛。换句话说,全都是尸体就是了吧?」
「尸、尸体?」
「我是在问,穿着那件衣服的是不是全都是尸体!」
「是尸体哪。」老人回答,「昂允怎么样都不肯听我的劝。所以四个新娘都……」
「那个伯爵啊,喜欢让新娘穿那件睡衣啦。事情办完后,他都会亲手帮新娘穿上。结果……嗳,全都被杀了哪。」
此时,时钟响了起来。
颇为刺耳的高亢金属声像要打断公滋下流的话声似地响着,在第十一声停止了。
新郎新娘离开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公滋听到钟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先失陪了」,站了起来。他的脚步很稳。或许醉意退了一些。接着公滋对管家说,「可以给我蚊香吗?」「您的房间有蚊子吗?」管家问,公滋答道:
「窗户开着,啥都会跑进来。房间很闷热哪。马上给我拿来。」
公滋这么说完,离开了房间。
接着一直默默站着的平田徵询老人的意见说,「我们也差不多想休息了。」仔细一看,奉赞会的两个人坐在角落,一直默默地喝着酒。好像已经暍得相当醉了。胤笃老人说「我也要回房了。」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你,关口先生,还有榎木津先生,拜托你们了。」
老人说道。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女佣、管家、榎木津和我。
——终于……
不,或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会出事才是普通。可是,
「要怎么办?」
我这才转向榎木津。
榎木津依然面朝天花板。
「什么怎么办?」
「就是接下来啊。」
「这个嘛……」
榎木津难得正经地应话。
「我想只有去那个房间了。」
「那个房间?」
「就是那个房间啊。」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摆正了头,「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说?」
「榎兄,不行啦。你也考虑一下状况嘛。这可是新婚……」
初夜——我说到一半,噤声了。
这和公滋下流的发言没什么两样。
「总之不可以啦。」我这么说。
「是啊……」榎木津再次给了个不乾不脆的回答,「唔唔,嗯,那个或许也是,可是也有可能不是哪。」
「所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嗯?就杀人啊。」
「榎兄!」
这也太没神经过头了些。
管家看着这里。
「唔唔,要是看得见的话,两三下就解决了哪。也可以揍他,逼他招出来。用踢的也可以。说起来,为什么你这种鲁钝的家伙可以蛮不在乎,而我却得背负这样的困难不可?只要知道长相,马上就可以知道凶手了。」
这谬论也太过分了。
「那,要去那个房间前面守着吗?」
「我觉得那样没什么意义哪。」榎木津偏着头说,「守门的话,谁都办得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
「那里……你说哪里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是哪里啦。」榎木津摆架子回答我。我介意着女佣的视线,说,「我们先回房间去吧。」
管家耳尖地听见,走了过来,但是两名女佣比他更快,紧贴在榎木津两旁说,「我们带您过去。」
女佣的表情跟先前不一样。
看样子他们已经混熟了。
「那,帮我拿些点心到房间来。」榎木津像个孩子般说着幼稚的话。
我让榎木津在女佣搀扶下先离开,自己则往管家那里走去。我想问他一些事。
「有何吩咐?」管家正经八百地应话。
「哦,呃……这个宅子的房间……」
我没决定好要问什么,大为狼狈。
结果我询问各个房间的门锁状况。
「书斋与厨房、仓库只能从外侧上锁。其他的房间都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除了老爷的寝室和夫人的寝室以外,无法从外面上锁。主人房与书斋的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夫人寝室的钥匙则由薰子夫人持有。厨房和仓库的钥匙由小的保管。」
「呃,有没有备份钥匙之类的……」
「也有备份钥匙……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保管在昂允老爷寝室的金库里。」
「为了慎重起见?」
「是的。仓库里也保管着药品类。呃,以前婚礼的时候,药品柜中的……」
「有人用了药品吗?用在犯罪上?」
「是的……」管家以手帕擦拭秃头,「似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被使用了,但的确有人移动了药品,或拿出了药品再放回去。」
「是什么药?」
「是麻醉药。」管家回答。
「是……三氯甲烷吗?」
「小的不清楚……」管家纳闷地说,「是上代当家所使用的药品之一,小的并不清楚。瓶子的标签上是这么写的。根据警方的说法,那是一种叫迷蒙水的剧药。」
是三氯甲烷。
「那个药品……有被拿出去的痕迹?」
「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有人这样指摘,所以柜子也上了锁,但是第二次也一样,小的遭到了严厉的斥责。」管家说道,对着无人的空间敬礼。
「被伯爵斥责吗?」
「被警方。小的是管理负责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小的也在仓库的门上设了锁,并且更加严密地管理。可是仍然没有效果……」
「又有人用了三氯甲烷?」
「不,警方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药品确实被使用了,但是瓶子有在凶案前被取出的痕迹,因此使用的可能性相当高。可是……上一次,八年前的时候,瓶子并没有被取出的痕迹。」
「只有上一次没有吗?」
「是的。从上次开始,柜子的钥匙也交给了昂允老爷保管,过去一直保管在小的的房间里。」
「你们的房间可以上锁吗?」
「可以从里面上锁,但是无法从外面上锁。客人的房间也一样。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紧急的时候,可以从外面以备份钥匙开锁,但是平常没办法从外面上锁。」
仔细想想,这栋洋馆并不是饭店或大楼。虽然大,但它毕竟是一个家。
在国外,一般每个房间似乎都附有门锁,但这在日式房屋是无法想像的事。像老房子,连玄关有没有锁都很难说。
「那……昂允先生和夫人的房间……」
「没有钥匙是打不开的。」管家说。
理所当然。能开的话,锁就没有意义了。
「呃……」
「敝姓山形。」管家说。
「山形先生,如你所见,榎木津是那副德行,似乎不太能够期待他的活跃。所以为了预防万一……这样说似乎有些不妥,不过夫人的房间……啊啊,现在他们两个都在那里吧?」
「是的。」
「房间……在二楼吗?」
「是二楼里面的房间。」
「二楼有没有其他人使用?」
「没有。使用二楼的只有老爷的家人。除了客房和老爷、夫人的寝室以外,都没有使用。」
「都是空房吗?」
「是的,是空房间。虽然家具齐全,但是没有使用。原本二楼的房间全都可以从外面上锁,但是即使未使用,平日也会打扫,因此并没有上锁。」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二楼的房间本来也和主人、夫人的房间一样,都有锁是吗?」
「是的。和一楼不同,二楼的房间钥匙包括备份钥匙在内,全部都有两份。但是目前并不使用,因此除了现在使用的两个寝室以外,钥匙全部集中由小的保管。」
「也就是说,现在二楼的房间就和其他房间一样,只能从里面上锁?」
「没错。」山形说。
我得,
我得做点什么才行。
「有哪些方法可以上去二楼?」
「方法……?」
山形露出困惑的表情。是我问得不好吧。
「呃,除了从楼梯上去以外,我想是没有前往二楼的通道……」
「你说的楼梯,是指那座楼梯吗?」
我指着门。我指的是门外走廊的入口,不过管家一瞬间困惑地板起脸孔,然后答道:
「没错。这栋洋馆的楼梯只有那里。没有后阶梯,也没有紧急逃生梯或绳梯。如果攀爬外墙从窗户侵入另当别论,但是除了经过关口先生所说的那座楼梯以外,没有其他可以方法可以上去二楼。不……」
说到这里,山形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昂允老爷的寝室有一道门,可以直接通往书斋的回廊。」
「从伯爵——失礼,从昂允先生的房间?」
去到有那只鹤的书斋……
的确,挑高的书斋有回廊旋绕,也有好几个楼梯连接回廊。
「那么……从书斋也可以去到二楼?」
「不……我想不行。首先,书斋的门总是锁着,钥匙在昂允老爷手中。」
他是说……鹤印的钥匙吗?
「即使进入书斋,通往昂允老爷寝室的门通常也会从寝室里面上锁,无法从书斋打开那道门。」
「那么……虽然不能从书斋去到二楼,但是可以从昂允先生的寝室穿过书斋出去,是吗?」
「书斋的锁无法从里面开关。」
「这样啊……」
那么,
应该可以某种程度地防范来自外部的入侵者才对,洋馆周围有警官监视。
「换句话说,只要看着那座楼梯,就没办法侵入二楼……对吧?」
「应该是的。」管家答道。
「那么……」
等一下。
如果,
如果已经有人在二楼的话。
刚才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餐厅这里。如果有人在警方开始监视以前就潜伏在这栋洋馆附近,想要溜进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二楼有许多没有上锁的空房间。可以躲藏的地方多得是。
「山形先生。」
山形吃惊地绷紧了身体。
「我认为把二楼的空房间全部调查一遍,把所有的房间锁起来比较好。钥匙……在你手中吧?」
「呃,是……」
「我……来办。交给女佣太危险了。」
我,
似乎迷失了自己。
「那么小的来进行。」山形说,「不能劳动客人做这样的……」
「我不是客人。我……是侦探。」
「呃……这、那……」
「愈快愈好。可以请你拿钥匙过来吗?」
「遵命。」管家行了个礼,伴同女佣打开门扉,走到走廊。
我也走到走廊。走廊很黑,暖暖的。虽然清澈,却又凝结,仿佛时间停止一般的夏夜。
我……在这里。
看着这个世界的只有我。
我盯着走廊深处。昏黑阴暗的,走廊的尽头。
黑色的鸟之女王栖息的巴比伦图书馆……
岂能让你为所欲为?
逃避日常、渴望日常而被撕裂的我,畏惧死亡、期望死亡而被撕裂的我,此时毫无整合性地统合在一起了。我似乎透过迷失自我,获得了做为我活下去的场所。
凝目细看。
黑暗的协调变得浓稠。
不久后,一脸僵硬的山形伴随着「锵锵」金属声出现了。他拿着手烛和钥匙串。
「让您久等了。」山形行了个最敬礼,「二楼共有十二个房间。有历代当家使用的雉之间、夫人使用的鹭之间,另外客房是孔雀之间……」
「我们走吧。」
我跨出步子。
「鸡、鹬、鹌鹑、鸽、林鴞、燕、松鸦、鹈鹕、乌鸦这九个房间是空房。」
走廊结束了。
我们穿过楼梯底下。
深夜的大厅极为巨大。中央的水盘荡漾着一片漆黑,仿佛一个被切割成四方形的虚空张开大口似的。
我们转身爬上楼梯。
「请尽量安静。」山形无声地说。我们画出奇妙的弧形上升。中央平台处的艳丽鸟儿,在光量微弱的夜晚寂静中,也只是黑色的块状物。
连是死是活都看不出来。
很恐怖。
来到二楼。「孔雀之间没有锁。」管家说着打开会客室的门。
没有人的气息,但是必须彻底调查每一个角落才行。孔雀的遗体以各种活动的形姿就这么静止。从窗户微微射入的阴光描绘出它们半身的轮廓,剩下的半身则朦胧地融入溟蒙之中。
当然。
空无一人。
我们接连巡视房间。管家以同样的速度行走,以同样的动作开门,以同样的顺序确认室内。
每个房间的格局几乎相同。
只有家具和鸟不同而已。
附顶蓬的床铺,看似昂贵的波斯地毯,雅致的书桌和椅子。
衣柜,展示柜。
鸟。
套间,浴室和洗手间,更衣间。
比我们被分配的房间更宽敞一些。
这栋洋馆的二楼似乎是家人居住的地方。换句话说,这些房间是为了将来应该增加的家人而建造的。
然而,家人并没有增加,
反而减少了。
所以……这些二楼的房间,自从这栋洋馆落成以来,一次都没有使用过。换句话说,这些房间已经有七十年以上没有使用了。
完全看不出来。这栋洋馆的佣人们,长达七十年之间,打扫着没有人弄脏的房间,保养着没有人使用的家具。
鸡、鹬、鹌鹑、鸽、林鴞、燕、松鸦,我们屏住声息,蹑手蹑脚地检视。只有山形转动钥匙的声音在走廊回响。
鹭鸶排列的鹭之间——新郎新娘所在的房间正对面,并排着两只鹈鹕。
形象十分诡异。
到了这里,山形的行动方式改变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鹈鹕。
「这里……」
以前是昂允老爷的房间。
山形这么说。
声音很低,很轻。
忠实的管家不待我反应,便打开门扉。
原来如此。
由良允现在住的不是昂允的房间,而是伯爵的房间——继承爵位的由良家当家所使用的房间吧。上代伯爵在世的时候,那里住的是上代伯爵。
而这里,是空房间当中唯一使用过的房间——儿童房吧。
可是里面和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知为何,山形调查得比其他房间更仔细。
或许是因为……他对这里有感情。胤笃老人说,山形以前负责照顾昂允少爷。这个管家曾经在这个房间照顾过幼小的昂允吧。
只是,
我完全无法想像幼小的伯爵是什么模样。
不久后,鹈鹕之间的门也关上了。
「喀嚓」一声,门锁上了。
只剩下一间。
走廊尽头是伯爵的房间。那个房间的对面,应该就是那间巨大的书斋挑高的部分。
乌鸦之间……
两只乌鸦装饰在门扉左右。
好黑,有如黑暗凝结了似的漆黑。
此时我隐约有了一股异样的感觉。回头一看,对面没有门。在这之前,中隔走廊,房间的门都是成双成对的。感觉异样的原因就在这里。
另一侧的房间——新郎新娘所在的鹭之间——很大。相反地,感觉乌鸦之间似乎要狭窄一些。
山形打开门。
乌鸦之间里……
什么也没有。
「这里……」
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作业台,墙面上陈列着架子、药柜般的东西。架子是空的,隔板上空无一物。
山形什么也没说。套间里只有一张小床,浴室和洗手间和其他房间比较起来,显得较为朴素一些,完全没有装饰。地上也没有铺地毯。
只有四角摆了乌鸦。
这里……
和其他房间不同,隐隐有股腥臭。
我不禁想像起来。胤笃老人曾经说过,
上代当家让标本师傅住进来……
这个房间是不是就是分配给那个标本师傅的房间?这张作业台……
——是制作标本的台子吗?
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地幻视。
幻视到摆在台子上,皮被剥掉的鸟。
然而,
如果我的想像正确,表示那个标本师傅不是被当成佣人,而是以家人的身分住进屋子里了。
在妻子的寝室正对面、儿童房隔壁的房间里加工动物的尸体,这的确不是一般人的感觉能够想像的。
胤笃老人会为之愤慨,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山形一语不发,公事公办地俐落检点完毕,转向我这里说:
「这样可以了吗?」
二楼除了伯爵夫妇以外,没有别人。
关上乌鸦之间以后,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也确认伯爵的房间是否锁上。门锁得很牢。伯爵应该在鹭之间,是从外面上锁的吧。
不,
这里面不会有人——除了伯爵以外的人吧?——我问山形。山形似乎大感意外。这个问题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吧。可是,不能断定这不可能。因为房间也可以从里面上锁,不能保证没有侵入者潜伏在里面。
可是山形摇了摇头。
「昂允老爷非常一丝不苟。」
「这我知道,可是……」
「不,请听小的说明。昂允老爷在下人打扫自己的房间时,一定都会在场。今早女佣清扫的时候,昂允老爷也在场监督,结束的时候,小的也在这里。当时老爷从外面锁上了门,后来……今天昂允老爷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就这样没有再进来吗?」
「是的。老爷和薰子夫人用早餐,讨论婚宴事宜,午餐也在餐厅进食。后来昂允老爷等待榎木津先生和关口先生莅临,之后似乎曾经到那边的鹭之间去请薰子夫人……」
「会不会是那个时候……」
「因为胤笃先生一行人抵达,小的前去迎接老爷,就这样……」
就这样,
连接到我和榎木津碰上的楼梯口的争执吗?
「各位莅临以后,老爷便在楼下的准备室与薰子夫人一起等候,礼服等也都备好在那里,所以……」
山形说到这里,在意起背后。
他在是担心鹭之间——新郎新娘。
「差不多该离开了。」山形压低声音说。
的确,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站在新婚初夜的夫妇房间前谈话也太要不得了。我一瞬间竖起耳朵,但很快地打消念头,蹑手蹑脚地快步离开鹭之间前面。
穿过夜晚的群鸟看守的走廊。
来到楼梯。
我陷入置身森林的错觉。喧闹的、不应该有的气息纠缠上我的一举手一投足。
鸟。鸟鸟鸟。
有鸟。
「关口先生……」山形叫我。
山形被自己手中的烛火照亮,看起来就像走马灯上的图案般虚幻。
「关口先生。」
「什……什么事?」
「薰子夫人……」
不会有事吧?——山形问道。
「小的是佣人,自从二十岁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五十二年,服侍昂允老爷,也已经有五十年之久。管家的宿命是忠于职务,本分是服从主人,不应该表现出任何一丝无益的私情——小的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五十年来尽心侍奉。可是……」
「可是……什么?」
「小的很担心。」山形说。
「这……」
是理所当然吧。难道不是吗?
「老爷要小的不必担心。」
「哦……」
这是命令……吗?
「主人命令不必担心,就不去担心,这样才是一个称职的佣人。可是小的……怎么样就是无法不担心。被区区下人担心,昂允老爷可能也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如此,小的还是担心。」
「山形先生,这是理所当然的感情。」我说。
山形说自己是下人,可是我认为他绝对不是看轻自己。他毋宁是对这样的自己有着无上的骄傲吧。我这么认为。
所以,
把感情当做自身行动的中心,这样的行为对于身为管家的他来说,完全是一种瑕疵吧。
可是,
「我想……我这种人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我认为身为一个人,这种感情应该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身为一个人……」
山形反覆道,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关口先生,不是做为管家,而是做为一个人,小的有没有任何能够效劳的地方?」
他说:
「小的……希望昂允老爷和薰子夫人都能够幸福。」
光线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山形似乎整张脸都涨红了。对于这个工作了五十年、如假包换的管家来说,吐露真情就是如此特异的行为吧。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注视着他的剪影。山形僵硬了一阵子,不久后低下头来说:
「万分抱歉,小、小的竟然对客人……」
「不,所以说,我不是客人,我只是侦探的跟班……跟你是一样的。」
「一样的?」
「同样都是昂允先生雇用的人,不对吗?」
「啊啊。」山形叹息似地吐出声音,「公滋先生也这么说,但小的并不是受雇于昂允老爷。小的是侍奉昂允老爷。」
「不是被雇用?」
「虽然小的支领薪水,但是即使无庸无酬,小的仍然是昂允老爷的侍从。呃,小的不太会说……」
如果把他话中的侍从当成奴仆之意,应该就错了吧。我如此猜想。
「山形先生,你的家人呢?」
我问了个突兀的问题。我想知道。山形恭敬地答道:
「若关口先生指的是亲戚,小的在福岛有一个侄子。」
换句话说,山形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家人,一直效忠于伯爵。
「这怎么了吗?」山形问。
「不……呃,山形先生是怎么来到由良家的?」
「怎么会来到这里吗?家父是上上一代当家公笃老太爷的同门……或者说,就像门下生一样,而小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像书生一样,拜公笃老太爷为师。」
「上上代的话,是儒学者……」
「是的,是由良公笃伯爵大人。他是个克己复礼,严格而伟大的老师。」
胤笃老人说他是个游手好闲、只知道借钱的败家子。
「就那样一直留了下来……是吗?」
「遗憾的是,并非如此。小的从十六岁开始,两年之间在这里负责一些杂务,但后来经由熟人介绍,到东京马车铁路公司(※马车铁路是由马匹在铁轨上牵引车辆的运输形式,起源于英国。日本于一八八二年成立东京马车铁路公司,但电车出现以后,很快就遭到取代而废止。)奉职。小的在马车铁路工作了一年半,但那段时间,公笃老太爷……」
作古了——山形说道,立正一礼。
「那个时候,小的正担任马车铁路的车掌,但由于电车铁路的上野浅草线开通,以及日露战争的马匹徵调影响,马车铁路废止了。……另一方面,由良家在公笃老太爷过世后不久,昂允少爷出生了……而昂允少爷又患有心脏疾病……」
「我听说昂允先生在成年以前,都没有离开过这栋洋馆……?」
是薰子说的。
「是的。昂允少爷在两岁以前,一直住在诹访的医院里。由于夫人也体弱多病,上代行房老爷由于人手不足,相当困扰。小的前来参加公笃老太爷的葬礼,打招呼时也顺道报告了自己的近况,于是行房老爷要失业中的小的负责照护少爷……」
「那么山形先生一开始是……」
「是的,小的在医院与这里之间往返。可是昂允少爷还没有出院,早纪江夫人就先过世了……小的就这样成了昂允少爷的看护人,侍奉到今天……」
啊——山形挺直身子。
「小的似乎说了多余的话,非常抱歉。」
「我才是,问了私人的问题,对不起。」我道歉说。
这个人……果然不只是个单纯的佣人。他从伯爵出生的时候就一直照顾着他,他一定比家人更为伯爵忧心吧。
「山形先生。」
「是。」
「可以请你监视这座楼梯吗?直到天亮——不,直到薰子夫人平安无事地下来。」
「直到薰子夫人下来。」
山形带着暧昧阴影的脸绷住了。
「看住楼梯,能够派上什么用场吗?」
「不晓得。」
我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即将发生什么事。虽然不知道,但我不认为坐以待毙会是个好方法,也不觉得采取行动会是白费。不,即使是白费,有时候人还是无法什么事都不做……我这么认为。」
现在的我……就是如此。
「我们刚才已经确认过,二楼除了伯爵与薰子夫人以外,没有别人。那么接下来如果没有任何人走上这座楼梯……就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对吗?」
应该没错。
如果有不是这样的可能性……
就表示凶手潜伏在现在两人所在的房间里。不过那样的话,代表惨剧已经开始了。
「遵命。」
山形行礼。
手烛的位置改变,影子软绵绵地移动。
「小的会在这里监视。」
「这是因为我……身为客人的我如此要求吗?」
「这是出于小的自己的意志。」山形说,「山形州朋依据个人的意志,今晚将守在这座楼梯前。这样……可以吗?」
我答不出来。
我没有任何权限限制或许可这个人的行动,当然更不可能命令他。
我只是陈述当前我所想得到的最好的主意。其实我甚至不了解这种方法是否有用,这只是临时想到的点子罢了,完全是自我满足。
「麻烦你了。」我鞠躬说。
——就算是这样。
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关口先生请歇息吧。」山形说。接着管家取出怀表,眯起眼睛。
「就快是凌晨两点了。距离天明,还有两小时左右。」
两小时。两小时以后……就会结束吗?
不……
「如果参照过去的例子,天明之后的短暂时刻似乎才是关键。在那之前,请您先休息吧。」
「我了解了。」我答道。
没错。这个事件不是两小时以后就会结束,而是两小时候以后即将开始。
「您的关心和忠告,小的由衷感激。小的以由良家管家——不,以山形个人的身分向您致谢。不肖山形,一定会赌上性命保护主人。」
太夸张了——我心想。
同时也觉得不夸张不行。
——这种时候,
夸张一点比较好,一定是的。
若不遭样,道点事很容易就会被日常所吞没。事实上,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赢不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现实。活下去这件事,很容易就会消融在活着这件事当中。对于未来的不安,在颓废的日常中,充其量只是点缀的配角罢了。所以,
愈挣扎愈好。
愈夸张地抵抗愈好。
「请千万小心。如果有什么异状……请务必先大声叫人。」
那样比较安全。
「小的带您去房间。」山形说,但我坚决辞退。
我和榎木津的房间——大概叫做蜂鸟之间吧——就在楼梯后面。就算我对这里再怎么不熟悉,也无从搞错。我答道不要紧,于是山形又行了个礼,就这样走到水盘那里,在水盘旁边坐了下来。
他打算在那里监视到天亮吧。
我转过身,穿过楼梯。此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管家的身形完全化成一道影子,别说是表情了,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我站在宽阔走廊的正中央。
正面,黑暗凝缩的前方,是黑色的鸟之女王栖息的书房。
那只黑色的鹤……
——我是在哪里看过的?
我曾经看过类似的东西,一定看过。
在某处看过。
书斋前面的走廊上方,就是伯爵的房间吧。
薰子的房间……是更前面的右侧吗?
我注视着黑暗好一会儿,然后打开蜂鸟之间的门。
我心想门大概没锁。如果就像山形说的,没办法从外面上锁,就只有榎木津会从里面上锁了,但榎木津不可能锁门。
门轻易地打开了。
室内很暗,
而且很安静。
女佣似乎拉上了窗帘才离开,连月光都没有的室内显得阴暗异常。
结果只是我临时起意的二楼检查,也花了将近两小时的时间。这段期间,榎木津不可能只是乖乖地等我。
我摸索墙面,找到电灯开关。我不习惯这种机关。指尖碰到突起物,我胡乱地按下去。
光闪了几下。
在视觉适应亮度前,我叫出声来。
不,我以为我大叫出声,但同时又像快抽筋发作,结果只发出了一种打嗝似的怪声来。
简而言之,我大吃一惊。
沙发上杵着一个东西——看起来。不,其实只是侦探坐在那上面而已。
「榎……」
「啊,这声音是猴子。猴子,你总算回来啦。」
榎木津也没有换衣服,似乎在黑暗中独自等我。
「榎、榎兄,你……」
「我一点都不困。」榎木津生气地说,「又没有人。我快无聊死了。」
快死啦——榎木津对着半空中抱怨。
「谁、谁叫你白天睡那么多,当然不会困啦。」
「对。而且那个女人不仅拿点心,还送了咖啡来,害我更清醒了。我刁难说红茶喝腻了,咖啡比较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送来了,真是亲切。亲切是亲切,可是害我清醒得不得了。」
而且点心又是我讨厌的饼干——榎木津埋怨道。简直就是小孩。
「什么讨厌,你不就吃了吗?」
小桌上撒满了数量惊人的饼干屑。这种惨状,完全就是小孩子搞出来的。
「我用咖啡冲进肚子里了。」榎木津神气兮兮地说,「我想既然都送来了,不吃完对不起人家。早知道就先交代我讨厌乾乾松松的点心,可是就是忘记了,所以我把整壶咖啡都灌完了。」
「噢。」
咖啡也泼出来了。明明眼睛不好,但他一定是不管那么多,随便乱倒一通吧。
真不晓得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你跑去哪里啦,猴子?」
「这种时候不要叫我猴子。」
——这种时候。
我没有心情开玩笑。
「要不然要叫什么?」榎木津抱起双臂。
「你就不能普通地叫吗?叫我关口就好了。」
「那样太无趣了,叫你阿巽好了。这个好。阿巽。」
「随便你……」
真是,步调都被他搅乱了。
「阿巽,你是去偷窥房间了吗?」
「偷窥房间?噢,我去调查二楼了,代替榎兄去。」
「我才不会做什么调查呢。」榎木津骂道,「明明一无所获。」
「什、什么,我是为了安全才检查的。接下来才会知道有没有收获。」
「那不就是一无所获吗?真是,一点用也没有。要是抓到了凶手还另当别论。」
「凶、凶手哪有那么容易就抓到的?而且我并不是白费功夫。我确认二楼没有任何人,除了正在使用的一个房间以外,其他房间全都上了锁。唯一的侵入途径——楼梯,也派了人监视。」
「监视?」
「管家山形先生帮忙看着。他会一直守到早上……」
「在哪里?」
「就是出去那边以后的楼梯的……」
「什么出去哪边,我又看不见,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啦。那个什么你家我家的扇形的人,是在可以从窗户窥看的地方监视吗?」
「窗户……?」
「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可以信任吗?」榎木津说。
「咦?」
——那个人。
要是无法信任的话,的确一切都完了。
「这岂不是破绽百出吗?」榎木津骂道,「你没进去最重要的……那个房间吗?」
「那个房间?」
「进去那里不就得了?」
「那里……啊,呃,怎么可能进去?你在想什么啊!」
「女人的安全。」
榎木津念经似地平板地答道。
「女人……你说薰子夫人吗?」
「我没看到脸,不晓得谁是谁,总之这次的委托,是要保护那个房间里的女人吧?要保护的话,得跟在旁边才行啊。只要待在旁边,不管出现什么东西,都可以一举歼灭。」
不过这不是侦探的工作哪——榎木津说,换了个邋遢的姿势。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起来。
「这工作不怎么有趣哪。」
「事件哪有什么有趣不有趣的?」
「又没发生什么事件。」
「这……」
「侦探是要解决事件的,除此之外的工作,都不干我的事。什么预防犯罪、护卫,那是别人的工作。」
「所以说,这次的任务不是侦探,而是你说的除此之外的工作。人家是委托榎兄来护卫、预防犯罪的。你适可而止一点好吗?这可是关系到人命哪。」
「所以我不是就说要在那个房间保护吗?」榎木津说,「而且你搞错了。我没办法护卫或预防犯罪。因为我是侦探。」
「那请你快点解决啊!」我粗声粗气地说,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来,「只要抓到凶手就好了,不是吗?事件都发生过好几次了啊。」
「是吗?那那个真的是死了呢……」
事到如今他还在胡说些什么?
我目瞪口呆。
然后我再次莫名地生气起来。
或许我是在愤怒自己的无力,也或许是在嫉妒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处之泰然的榎木津。虽然我自以为好像了解,但其实我对于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即将发生什么事,根本一无所知。
就在我寻思着该对榎木津说什么的时候,榎木津呢喃起来。
——那是在杀人啊?
他似乎是这么说的。
接着榎木津「唔唔」地低吟……
摘下了墨镜。
侦探……不知为何,表情异于往常地精悍。
「现在几点?」
「榎……」
我被先发制人,怒气烟消云散。
我寻找时钟。旁边的柜子上有装饰钟,但是太过于装饰性了,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几点。
「外面还是暗的吗?」
「还、还是暗的啊……」
「这样啊。这种时候,这不方便的状态真教人生气。」
榎木津闭着眼睛,皱起眉头。
接着他把大大的眼睛睁开一半,把脸转向我。
「是……那个人吗?」
「那个人……你是说哪个人?」
「就是可能被杀的人啊。」榎木津斥责我似地说。
是在说薰子吗?
「是、是啊。」
我顶撞似地回嘴。
「薰子夫人……现在正面临死亡。然而榎兄你却……」
「很严重呢。」榎木津呢喃。
「事、事到如今,你说这是什么……」
「什么叫事到如今。这里的家伙们,根本没有半点事态严重的样子。没有半个人肯好好地委托我,不是吗?尽是说些什么钱怎么样、家系怎么样,一下子叫人休息、一下子叫人吃饭、一下子叫人祝贺,我听到的全是这些,结果委托我的竟是你。叫我保护女人的是你。这根本教人莫名其妙嘛。全都是白费!」
「那是因为要按部就班……」
「什么按部就班,那根本无所谓!」
榎木津敲打沙发。
「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状况分秒必争——如果是这样,快点这么说就好了嘛。」
「我说了啊。」
「你根本没说。什么诅咒、作祟、奇怪的流言,这种无聊事我好像也从助手那里听说了,可是那跟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也不是……没有关系吧?」
「才没有关系。那是流言吧?所谓流言,不就是第三者随口说说的谎话吗?难道当事人会说自己的流言吗?蠢蛋。苹果又红又圆,但是又红又圆的东西不一定都是苹果啊。是苹果的话,说一句苹果就是了,就算一直说什么又红又圆还有蒂又有点酸,我也不晓得那是苹果还是梅干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说过很多次了,人心隔肚皮,要我揣摩别人的心意,免谈。只要明白地说有好几个人被杀,可能又会有人被杀,这不就行了?连几秒都用不到。」
「那……那是因为榎兄没有好好地会见真正的委托人……」
榎木津的说词,以某种意义来说合情合理。我在见到伯爵和薰子以前,也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委托人?」
榎木津把应该看不见的视线转向我的头部一带,眯起眼睛。
「那个人是委托人吗?」
「那个人?」
「那个脸色很差,装模作样的人。」
是……伯爵吗?榎木津看到我所看到的伯爵吗?或许是吧。
「凶手在这个家里。」
榎木津说。
这里面有杀人犯……
榎木津一开始就这么说了。
「凶、凶手是谁?榎兄知道是谁吗?」
「就说我不知道了。我可看不见哪。我不晓得这里有几个怎样的人。」
「啊啊……」
没错。
我还是不晓得榎木津看得见什么样的东西。可是如果相信榎木津看到的是他人的记忆这样的假说……
就表示他能够像现在一样,看见重叠在一起的过去吗?而且……榎木津不知道拥有那个过去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身为目击主体的人,并没有关于自己本身的视觉记忆。不管是谁,都没办法看见自己。
榎木津他……
只看得见被杀掉的新娘们吗?
所以他才会说……
——这里面有杀人犯……是吗?
「问题是那里是哪里。」榎木津说。
「那里?」
「唔唔。这样子真不方便哪。我看不见,没办法确认那是哪里。搞不清楚哪。嗯?」
由你来看就好了嘛——榎木津说。
「由、由我来看……?看什么?」
「我问你现在几点啊!」
榎木津再次斥责似地说。
榎木津难得有烦躁的时候。我急忙再次确认装饰钟。指针刚过凌晨三点十五分。我这么说,榎木津便说着「三点、三点啊」,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或许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
「我是说,如果找得到那个地方……或许还来得及。虽然有点下流,不过就像你说的,那个女人的性命无可取代吧。」
榎木津也不仔细确认,踏出脚步,结果踢到了小桌。我无可奈何,支撑住他。
「你要去哪里?」
「大概……是外面吧。」
「外面还很暗呢。今天是阴天,只靠这样的月光,什么都看不见的。」
「我现在还是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有意义。房间有灯,而且……你只有眼睛看得见!」
「只有……眼睛?」
「喏,快快带路。」榎木津伸出手来,「你是被派来当导盲猿的吧?而且你还不认清自己的身分立场,和那个女人同步了对吧?虽然已经不危险了,可是还是一样危险!不要拖拖拉拉!」榎木津吼道。
没错,
我同步了。
我害怕着迫近眼前的死亡恐怖,
所以我坐立难安。
我捉住榎木津伸出来的手,侦探的手掌很干燥。
「要去……外面吗?」
「外面,就是外面。分秒必争,快去外面。」
榎木津催促着。我牵着侦探的手去到走廊,穿过楼梯。完全成了一道影子的山形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怎、怎么了吗?」
「我、我们去外头巡视。」
我找不到其他说法。
山形跑了过来,说:
「外头有警察,而且天还那么黑,呃……」
「我们要去看建筑物的周围啦。」
「周围……?」
「看门犬顶多只能待在门口,防止坏人入侵。看门犬不会偷看家里吧?因为偷窥可是触犯了微罪。可是微罪在重罪面前,大部分都是轻微的!」
「呃,可是……」
「可是来可是去从来就不能解决问题。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没什么时间了。懂了吗?懂了吧!」
「这……是必要的行动吗?」
山形看我。我无话可答。
即使如此,山形还是答道「我明白了。」
「不过榎木津先生,关口先生,呃,要是这种时间在外头行走,呃,警方可能……」
「没关系。狗的话,叫这只猴子去挑衅就行了。喏,走吧,阿巽!」
「等、等一下啦。山形先生,呃,玄关……」
「请稍等。」山形说道,迅速地绕到我们前面,跑过水盘旁边,打开大门的门锁。
沉重的门扉打开了。
夜晚的空气侵入,巨大的空间被夜晚侵蚀,暗度似乎更深了。
「两位回来之前,我会待在这里,门不会锁上。在这里的话,也可以监视楼梯……」
「麻烦你了。」我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榎木津拖到外头去了。
外面很黑,很闷热。
是个浓密的夜。
巨大的圆柱。
宽广的阶梯。
雕刻。
森林。
填满了不祥的天空,漆黑的天空。
底下大概是湖……吗?
榎木津站在偌大的玄关前正中央,说道:
「喏,左边还是右边?」
「什么左边右边,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所以说,只要沿着墙壁一直走,应该就可以去到那里。可是我不知道从左边绕还是从右边绕比较有效率!我完全不知道这栋建筑物的构造。喏,阿巽,哪边?」
这称呼真讨厌。
叫猴子还比较好。
温暖的空气慢慢地抚上脸颊。
不是风,只是充塞着天空的不安缓慢地在对流而已。我穿过石屋檐,在楼梯前仰望。石造的鸟之灵庙过于巨大,我完全无法把握它的全容。
什么……都不了解。
像我这种愚人,或许直到发生事情之前,什么都无法了解。即使如此,
我仍无法坐视不见。
虽然我不了解榎木津的意图,不过还是姑且往左边前进。要绕过外围,距离相当远。我们走下楼梯,来到地面。
好软,与石地板截然不同。
近乎呛鼻的夏天气味。草的气味,湿土的芬芳。
我们沿着建筑物前进了一会儿,还有别馆,别馆与本馆似乎没有连接在一起。
总算来到转角。
远远地看过去,夜晚的一部分淡掉了,是房间的灯光漏了出来。
我这么说,榎木津便问那是什么房间。
「什么叫什么房间?」
「就是谁的房间啊。去看看。」
「什么去看看……」
那里是一楼。
我在脑中描绘建筑物的内部。
距离相当远。恰好……
——在超过玄关大厅的地方吗?
超过大厅,也就是楼梯里面的走廊。
相当于左侧的部分……
「那是我们的房间。」
我没关灯就出来了,那是透过窗帘漏出来的灯光吧。我再一次回想内部构造,应该没错。
「那不行。」榎木津说,「我说啊,那个人的房间在哪里?」
「那个人……你是说伯爵和薰子夫人吗?」
「发生事件的地方。」
「新郎新娘的房间……」
在右侧。
「是另一边。」
「那不是反方向吗?蠢蛋。」
榎木津胡乱前进,我修正方向。
「梗兄说的那里,难道是可以看见薰子夫人房间窗户的地方吗?」
「窗户……我觉得应该是。」
谁的记忆?
他看见谁的记忆了?
榎木津说下流。
的确,偷窥新婚夫妇的寝室是很下流。
可是……如果能够窥看房间里面,也可以监视。万一发生什么异变,或许也可以采取行动。
所以才说没时间了吗?
——等到天亮的话,
就太迟了吗?山形说,天亮之后才是关键时分。但是……
真有那种地方吗?
「才没有那么刚好的地方。薰子夫人的寝室可是在二楼。听好了,二楼耶。这栋洋馆的二楼非常高的……」
「我说有就是有。」
要不然不能像那样看见——榎木津接着说。
我们再次来到玄关前。
因为有段差,我小心地前进。
巨大的门扉另一头,山形正在监视吧。我们通过巨大的门扉前方,这次往正面右手边前进。
再次走下石梯。
「阿巽,这边对吗?」榎木津说。
脚「沙沙」地踏上泥土。往右,往右。
墙壁连绵不绝。
前方的黑暗变得斑驳,而且还微微地蠕动。
——是树林吗?
沙沙作响,缓缓摆动。
有某种气息。
有什么东西。
建筑物断绝,我停下脚步。
巨大的鸟之灵庙的右侧一带,似乎是白桦林。
眼睛逐渐习惯了。墨黑色的黑暗出现了远近感。近处的黑暗。远处的黑暗。这些黑暗现在呈现出多重层次,处在同一个时间里。
——有灯光。
很远。
可是……
位置很高,是二楼的窗户吧。
二楼唯一使用的房间,应该只有薰子的房间——鹭之间。
还醒着吗?
不……
看起来怪怪的。
——是因为楼下也有灯光吗?
位在鹭之间正下方的房间也开着灯吧。
——在这种时间?
我们离开蜂鸟之间以后,绝对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以上了。那么时间应该差不多是凌晨四点了。我的心跳加速,幻听开始发作。
——那个房间。
书斋前面,走廊右侧的房间……
「你在拖拖拉拉些什么?」榎木津说。
瞬间,灯光消失了。
不,不是完全消失,关掉的只有二楼的灯。
「鹭之间的灯光消失了。」
「所以才叫你快啊!」
前进。相当于玄关大厅部分的墙面没有窗户。树林比想像中的距离建筑物更近,非常难走。振动增幅了,幻听愈来愈严重。
还没有走到一开始的窗户,一楼的灯光也消失了。
我们失去了目标。
走过好几道窗户。
位在最里面的书斋墙面也没有窗户。
书斋前面,位于最深处的二楼窗户,是伯爵房间的窗户。那么它前面的窗户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觉得不管怎么走都到不了。
永远反覆的现在。
绝对不会到来的未来。
未来最好永远不要来……
我这么想。
恐惧死亡的心情逃避着未来的到来。
就是渴望未来的心情让人预感到死亡。
因为死亡是唯一不可避免的确实未来。
不久后,我们到了那里。
似乎原本开着灯的房间窗户紧紧地关着,窗帘也拉上了,当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它的正上方……
鹭之间。
我抬头,视线往上。
「不行。完全看不见。」
只看得出有窗户,角度太陡急了,脖子好痛。这样子……
就像山形说的,很难从窗户侵入。
「不是有树吗?」榎木津说。
「树……」
树当然是有,可是面对建筑物生长的树木,每一棵都是细瘦的白桦树。
大人不可能爬上去。
「得离建筑物远一些才行。不,得离得很远才看得见里面。」
「那就离远一点啊。」
这里是吧——榎木津说道,明明看不见,却走了出去。
「那边是树林,很危险。」
我捉住他的手臂。
「树林为什么危险?有鳄鱼吗?」
「不是啦。那么暗,呃……」
不,
一点都不暗。
四下虽然朦胧模糊,但此时我发现每一棵树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它从树林这样的团块,逐渐变身为许多的树木。
——太阳。
朝阳还没有升起。
可是阳光的预兆的确正在中和黑暗。
我注视着眼前桦木的纹路。
看得出表面的质感。
虽然缺乏色彩,但是看得见。
于是我们踏入溟蒙的树林里。我已经失去了行动的目标,或许我比榎木津失去了更多视力。
背后。
巨大的馆。
鸟的气息。
薰子的气息。
伯爵的气息。
——那个房间。
我一次又一次回头。当然,伯爵和薰子不可能开窗向我挥手,而且那道窗户已经隐藏在树影当中,有一半看不见了。
我们只是毫无意义地旁徨。
不久后,雾气开始覆盖脚边。
这叫做朝雾吗?我走来走去而变得汗涔涔的身体吸收了空气中细微的水分,变得更潮湿了。
我们走了多久?
我发现遭实在没有意义,提议榎木津折返。榎木津看起来很不服气。
「看不见吗?」
「看不见啦。被树枝遮住,愈来愈看不见了,而且根本没有可以爬上去的树。就算是小孩子……」
我再次回头。
——太阳。
照上我的左颊。是黎明吗?
——那是。
我看到了某种极为异样的东西。
「那……不是桦木。那是什么?」
桦木的后面,看得见别种树木的一部分。
比起鹭之间的窗户,它更靠近书斋。虽然有些偏离,但是从那里的话……
「走吧。」
愈来愈亮了。早晨是突然来临的。不……不是来临,是变化。夜晚只是突如其来地变成早晨,没有任何东西从任何地方过来。
我跑过朝雾中的桦林。
我拉着榎木津的手,所以实际上并不是跑,但那个时候我的心情确实是在奔跑。
似乎……是槐树。
比靠近建筑物的桦木更巨大。
我仰望树木,那是棵老树。树干很粗,但似乎已经枯掉了,没有树叶。
「怎么样?」
榎木津问。
「我问你怎么样!」
「等一下。这棵树的话……」
爬得上去吗?
我寻找可以踩踏的地方。
「这是……什么?」
盘根错节的根部一带,掉落着异质的东西。是白色的、像细棒的东西。有些弯曲。我屈身用手指一碰,它便崩塌了。
「是灰。这是……」
是蚊香的灰。
我仰望上面。
扭曲的树枝伸展出去。我就这样转动脖子。
看得见二楼的窗户,桦木的树枝中断了。
「是这里,榎兄。」
「爬得上去吗?」
榎木津鲁莽地走近,被树根绊到,就这样伸手扶住树干,说,「是这个啊?」
然后侦探就这样摸索着树干,开始攀爬起来。
「喂,很危险啊。」
「哼!猴子会从树上摔下来,但我不是猴子,是侦探,不可能摔下去。就算看不见,也比你有用多了。」
「榎兄你爬上去也看不见啊。」
「要先确定爬不爬得上去!噢噢,可以爬呢。很容易爬呢。这个树瘤简直就是在叫人赶快爬它。还有洞。还有树枝!」
榎木津在恰好白灰掉落地点的正上方安顿下来。粗大的树枝有许多分岔。榎木津恰好跨坐在分岔的地方吧。
「或许是这里—坐得真稳。喂,阿巽!过来这里!叫你快来呀!」
声音好大。
几乎都可以听到回音了。
「两个人爬不上去啦。你先下来啦。」
「不要紧,这里很坚固!」
总觉得。
有股不好的预感。
——远处有什么人过来了。
——是警官吗?
我一瞬间这么想。
洋馆周围有警官监视着。
气息很快地变成密集的杂音,接着化为脚步声。
「榎兄,有人来了。你先下来啦!」
建筑物的反方向,雾霭之中有人影浮现。
不出所料,那似乎是警官。他们听见榎木津的大叫吧。
「喂!你们两个!」
警官高举警棒,停了下来。
「你、你们!在、在那里做什么!」
「啊……」
说不出话来。
我背靠着树木,就这么僵住了。
挥舞着警棒的制服警官还很年轻。
「请、请等一下,呃……」
「你、你们在干什么!」
警官含住哨子。
「我是侦探!」
榎木津大叫的同时,哨子也响了。
我缩起肩膀,视线在空中游移,好避开警官的视线。就在这个时候……
窗户。
鹭之间的窗户。
薰子的房间的窗户。
打开了。
「这不是礼二郎吗?怎么了?」
金属性的,
在我的黏膜刮出细小伤痕的,
如小提琴音色般流畅的,
伯爵的声音响起。
榎木津改变姿势。「不许动!」警官叫道。
「你……是警方人员呢。」
我是由良昂允——伯爵的声音说。警官仰望声音,维持威吓的姿势,大声说道:
「是伯爵大人吗!本、本官是长、长野县本部派遣过来的警逻组的目方巡查。本官刚才发现了可、可疑人物……」
「这个人不是可疑人物。他是我邀请的客人。」
「可、可是……」
警官交互望着树上的榎木津,以及大概正从窗户探出头来的伯爵,接着瞪住我。
「还、还有一个人。」
「那……是不是关口老师?那么更不可以失礼了。」
伯爵看不见我。
「可是伯爵大人,这种时间待在这种地方,显、显然再可疑也不过了!」
「不行。请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
伯爵……要过来?
「不可以!不可以过来!」
我大叫。
天明之后的短暂时刻……
是最危险的时候。
「薰、薰子夫人……」
我以变调的嗓音叫道。
「薰子夫人平安无事吗……?」
「关口老师?关口老师也在呢。薰子平安无事。我现在就过去那里。」
「不可以!不能离开那里!」
窗户……关上了。
恶寒窜过我的全身。
那已经不是预感这么微弱的东西了。那,
是确实的……
我跑了出去。
「等一下!不要跑!」警官叫着。
不行,不能让薰子落单。
双脚交互踏上泥土。土块飞散。穿过窗户、穿过窗户、穿过窗户。充满不安的天空,填充着不安就这样泛白地敞开。我是一个穿涡黏稠的不安大海的流线型生物,死亡就在眼前张开大口。
它的口腔是漆黑的。
不能让她落单。
我必须,
必须保护薰子。
弯过建筑物的转角。视野的角落有几名警官从四面八方奔驰而来。
谁理他们。
我变得凶暴。
看见石造的玄关了。
——比警官更快。
我奔上石阶,穿过粗大的圆柱,敲打远比自己的身体更要高大的门扉。
「山形先生!山形先生!」
警官冲上石阶。
门开了。
「关口老师。」
披着睡袍的伯爵露出脸来。
我还来不及出声,强大的力量已从背后攫住了我。手臂从左右伸过来。警官——扭住我的胳臂撂倒了我。
谁理他们。
我早就习惯了。
「伯爵!不行!快回房间!」
「你们在做什么!这位先生是我的贵宾,立刻放手!」
「可、可是……」
「伯爵!山形先生!不用管我,快点回去鹭之间……」
山形睁着赤红充血的眼睛,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他没有主人的命令。伯爵抓住警官的手大叫:
「我要抗议你们的无礼举动!我请求警方护卫,并不是希望你们这么做!」
抓住我的手放松了。
——不行。
被绊在这里的时候……
我甩开警官,跑过大理石地板。
薰子。要保护薰子。
为了伯爵……
「老师!」伯爵叫道。山形跟上来。警官们追了过来。我穿过水盘旁边。
鸟。
鸟鸟鸟。
鸟鸟鸟鸟鸟。
无数的鸟看着我。
无数的玻璃珠贯穿我。
这里是数量骇人的尸骸所装饰的灵庙。
我冲上楼梯。
鸟。
鸟鸟鸟。
鸟鸟鸟鸟鸟。
没有灵魂而不会腐朽的身体。
栩栩如生的鸟的尸体。
——阴摩罗鬼。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
那只,黑色的鹤。
——那是。
那只黑色的鹤是阴摩罗鬼。
鹭。
「薰子夫人!」我叫道,伸手抓住门扉。瞬间,我幻视到笑着站在那里的薰子之姿。
关口老师,怎么了?——我幻听到她温柔的声音。
不可能发生任何事。这全都是我这个走了调的狂人上演的独角戏。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也只有我发疯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有任何犯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可是,我已经迷失了自己。我迷失了世界。与应该侮蔑的日常诀别的我,已经没有礼节可言了。而我活在不应该存在的现在。我疯了。
我,疯了。
这样就好了,不是吗?
门开了。
雁鸟在那里。
窗子另一头看得到榎木津。
床铺上……
薰子。
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