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良家新娘的名字。
楢木这么告诉我。楢木是警部补,国家地方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组负责重大案件的班长。
我……在应该熟悉的陌生风景中,面对陌生的老窝的,初次见面的同事。
这里是芦田村驻在所的客厅。
虽然是驻在所,但是和民宅没什么两样。不,驻在警官的家人实际上就住在这里,这里是民宅没错。
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也曾经在本厅工作过,对这样的我来说,这种状况实在教人摸不着头绪。感觉就像到乡下亲戚家来玩似的。
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楢木因为是在本部工作,外表还像个刑警,但驻在警官寺井巡查只是穿着警官制服而已,不管是态度还是风貌,都不像个警官。而穿着日式浴衣的太太带着小孩捧着麦茶的托盆出现时,更是教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根本没有事件,从以前就是这样。
屋檐下挂着南部铁制的风钤。
客厅的角落靠着一张全新的合成树脂矮桌,还扔着一块用带子捆起来的旧座垫。是小孩子的玩具,当成洋娃娃背着玩吧。
信州的夏天很干燥。
这里比东京热,但我觉得比东京舒服。不过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知为何,我回想起味噌的味道。是妻子作的味噌滋味。离开故乡以后,妻子不再做味噌,我已经好几年没尝过了。
是风土唤起了味觉的记忆吧。
说起来,我有几年没回故乡了?
我完全没有睽违许久,或怀念的感觉。与其说是没有感觉,我根本不懂那种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投身于我应该熟悉的陌生风景之后,我频频地想起她来。
楢木前来迎接,把我带到驻在所,向我说明详情,这段期间我一直在想老婆,心不在焉的。就算在缺乏紧张感的悠闲情景中进行杀人事件的说明,我也没有半点真实感。这根本就是闲聊。
心不在焉的理由还有一个。
完全一样。楢木主要说明他曾经参与的八年前的事件,但是那与我所知道的过去的事件没有丝毫不同。
——这样。
根本没有找我来的意义——我心想。
我被委托协助调查。
既然已经退休,我只是一般平民,他们的请求完全尊重我的意志,但要论麻烦,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更麻烦的了,不过我也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每一天只是吃喝拉撒睡,无所事事。不管待在东京还是长野,都没有什么差别。不管人在哪里,我都一样是个派不上用场的老废物,没有说一定要待在哪里。
换句话说,我也没有必要非待在这里不可。
只是,
就算警察没有找我,我也打算到长野来。
和中禅寺一起……
我仿佛被旧伤驱策似地前往中野的京极堂,结果我委托那个板着脸的奇妙男子治疗我连伤痕都不明确的旧伤。
由良家的事件……
跟由良没有关系。
老实说,那件事怎么样都无所谓。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少和现在的我是。
即使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述说。我说完之后,中禅寺拍了一下膝盖,「原来如此,就是这件事。」
听说,
中禅寺有个侦探朋友。
那个侦探受到信州的大富翁委托,前往讯访。可是侦探似乎在旅途中突然病倒了。侦探事务所委托中禅寺协助解决这个紧急状况,但中禅寺因为和柴有约,所以拒绝了。
我觉得侦探事务所会找古书肆帮忙实在很怪,但会被侦探找去当帮手的古书肆也很不寻常,总之据说有这样一段经纬。
那个委托人——信州的大富翁……
会不会就是由良家?中禅寺听了我的话,似乎察觉了。
中禅寺很快地连络侦探事务所,确认状况之后,表情变得极为困扰。
委托人正是由良昂允。可是旧书店主人的臭脸变得更加难看,并不是因为委托人是由良家。
一问之下,原来代替中禅寺被找去当帮手的,是古书肆一个伤脑筋的熟人——名叫关口某的小说家,这个人似乎非常难搞,再加上侦探本人也不太正常,肯定会引发一场大混乱。
送柴回去以后,中禅寺似乎烦恼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他说,「没办法呢。」
我似乎被召唤着……
我想他还这么说。侦探放着不管是没关系——中禅寺接着说,露出苦笑。然后说:
伊庭先生,我们去一趟长野吧……
没有太多时间。
从前些日子的电话内容来看,距离由良家的婚礼,只剩下整整一天而已了。
我们决定搭乘隔天早上第一班电车前往讯访。
决定得很匆促。
我们约好在新宿车站碰头后,我回到家,此时隔壁家的老爷子难得来访,通知我有警察来找我。老爷子说,警察托他转告,说警方有事要拜托我,请我到派出所去。
然后,我得知长野县本部请求我协助。
时机太巧了。不,以婚礼的日程来看,这是必然的时机吧。我请派出所的警官透过本厅,转达我答应委托的意思。结果长野县本部说会派人到中央本线的上诹访站来迎接我。
昨晚,我几乎无法成眠。
因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再次前往现场。
有股奇妙的焦急。当然,我既不高兴也不快乐,但不知为何,我十分急切。
而且我强烈地感觉,我还有些不得不想起来的事。木场来访以后,我针对由良家的事件回想了好几次。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相当鲜明地回想出细节。我认为我也十分条理清晰、而且详细地对中禅寺说明了事件状况。
但是,
记忆毕竟只是记忆。
和记录不同,记忆会被涂改。
就在我胡思乱想当中,夜晚很快地过去了。老婆过世以后,总是长得教人受不了的夜晚,一眨眼就过去了。
结果,我一次也没有打开佛坛的门,就这样离开家门。
我怀着无法释怀的心情前往新宿车站,中禅寺穿着黑色的简便和服和白色外套,一身任谁看来都是时代错乱的打扮,板着一张仿佛让舰队全灭的海军指挥官的不悦表情,正在等我。
不知何故,中禅寺在车子里完全没有提到事件,尽是询问我过世老婆的事。不可思议的是,平常根本不会想起来的小事,我却不必怎么仔细回想,一下子就答出来了。
妻子娘家的菩提寺。
结婚之前她居住的城镇。
她要好的朋友。
中禅寺询问的,尽是些妻子过世之后自不必说,连妻子在世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的事。
换句话说,
我过去的生活当中,从来没有去想过妻子的事吗?
我在上诚访车站和中禅寺道别。古书肆说他有些事要调查。我完全不晓得他要去哪里调查些什么。
这个人虽然有条有理,却令人猜不透意图。
我们以芦田的驻在所做为中继站连络,再决定会合的地点。
车站前……
楢木带着警官,正在等我。
诹访署派出两名搜查员、五名警官,茅野派出两名警官,本部也出动了三名警官。我们分乘四辆汽车,前往芦田村。
并没有事件发生,
所以也没有设置搜查本部。
名目上,这似乎是八年前事件的后续调查。诹访署的两人和槽木是八年前的案件搜查员。车子在立科西驻在所旁边的空地停下,槽木说明过去的事件经过和调查程序。
那个时候,我被介绍为战前在故乡长野县警署任职、战后也在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担任刑警的大前辈伊庭银四郎。
我完全没听说我要致词,于是装出慈祥老爷爷的模样,说了声「大家好。」楢木多嘴地介绍说,「这位传说中的名刑警,只要厉眼一瞪,就可以让凶手自白。」
直接认识我的人,应该已经不剩半个了。尽管如此,似乎只有这类风闻仍然留了下来。不只是留下来而已,好像还多了几分夸张。
用过稍迟的午餐,我被带到驻在所的客厅后,就一直聆听楢木的说明。
楢木似乎很困惑。
他的外表相当凶悍,体格也很壮硕,但这个陌生的晚辈说话的口吻很柔和。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比起刑警,更像个车掌。
——薰子。
楢木热切地述说了很久,结果我只知道了第五个新娘的名字而已。
「您觉得如何?」楢木问。
「一样哪。」
我答道。
「一样……吗?」
「一样啊。虽然一样……不过几个关系人不一样呢。发现者在过去的三例也都不同,以这个意义来说,是一样的。」
「前几天您在电话里说,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发现者是女佣,第三次是管家山形州朋,对吧?」
「没错。只是发现的女佣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当然,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姑娘。」
「关于这一点,上次命案的时候,我们请管家提出雇用名单,那个时候调查了一下名字。呃……」
楢木翻开泛黄得相当厉害的一叠调查资料,然后朝着泥地房间问道,「秋岛,秋岛,那些女孩叫什么去了?」
诹访署的圆脸刑警把脸探进来,问道,「哪些女孩?」
「喏,古早以前的案子的目击者。」
「哦,野川由巳江和佐野辰子。」
这么说来,好像是叫这些名字。
「哦,管家记得这两个人。」楢木说,「屋用名单之类的资料,都一直保存着。那种地方的人大概都很一板一眼吧。然后关于逭两个人,上次我们调查了一番。第一个目击者……呃,野川……是吗?根据名单,野川当时十八岁,现在已经四十一岁了吧。应该是吧。」
「差不多吧。应该。我记得那个姑娘很快就辞职了不是吗?好像嫁到九州还是哪里去了吧。」
「不愧是伊庭先生,记得真清楚。」楢木吹捧道,「她嫁到小仓去了。后来就一直住在小仓。她说她有个十岁的儿子……这也是当时的年纪。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呢。」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女佣是个小姑娘。
「至于佐野,她在战争中过世了。」楢木说。
「这样啊。年纪轻轻就过世啦。」
「应该是在空袭中过世的吧。她好像去了东京。呃……没有一个女佣从当时留到现在呢。」
「当然没有吧。或者说,那些女佣在第三次命案的时候,几乎都已经从嫌疑犯名单被除外了。成员也几乎都换了。三次都在的关系人,只有那个管家、女佣领班兼厨房负责人的……」
「栗林房子是吧。」楢木说。
「好像是这名字吧。剩下的就只有亲戚的老头子和他的败家子而已,其他的每一个都被筛掉了。」
「这样啊。」楢木说,「我记得上次也有这四个人。」
「就算在,他们也不像是凶手……对吧?」
「不。」楢木答道。
「哦?那些亲戚成了嫌疑犯吗?」
「上次……唔,名义上是现在也还在持续调查中,而且这次也不能确定一定会发生事情,不应该用上次这样的称呼……八年前命案的时候,呃,那个败家子……现在都已经快四十了吧,是叫由良公滋吗?那个公滋成了重要关系人。」
「那个小子?」
「与其说是小子,根本是个小混混。虽然他算是在父亲经营的商事公司担任干部,可是好像没在工作,趁着终战的混乱,干起炒作不动产的事来,还在松本一带开起可疑的店铺,做的都是些教人不敢恭维的事哪。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啦。」
「那个人年轻的时候感觉就是那样。有人在背地里说他是妓院长大的妾生子,才会变成那付德行,可是这跟出身还是环境无关哪。是天性。」
可是,
「他不是凶手吧。」我说。第一宗命案的时候,公滋应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鬼头。
「没有找到证据,可是当时我们班的班长说他就是凶手。」
「没有证据,怎么能这样断定?」
「所以既不能逮捕他,也不能拘留他,什么都不能做啊。哦,之前的班长是个冲劲十足的人,和辖区还有搜查本部长也尽是起冲突,再难相处不过了……可是,唔,公滋是有可疑的地方。以前的案子怎么样呢?」
「完全没盯上他。不,并不是特别遗漏了他。因为若论可疑,其他家伙也一样可疑。他是叫公滋吗?也不是说只有那家伙特别可疑哪……」
「他的行迹很可疑。」楢木答道,「而且室内找到了泥土。」
「泥土?」
「房间外的泥土。」
「那栋洋馆是西洋屋子,是穿鞋子进去的吧。就算有点泥土,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科学调查可是日新月异。」档木有些自豪地说。
「应该是吧。」
「啊,伊庭先生不久前才在本厅工作,我这是班门弄斧呢。不,老实说,也不到科学调查的地步。那天公滋坐车从上诹访的车站到洋馆。如您所知,那栋洋馆从大门到屋子,一直都是石板地对吧?坐车来到玄关楼梯底下的话,就可以不用踏到泥土,直接进到馆内。然而……」
「房间却有泥土吗?是洋馆周围的泥土?」
「也有脚印,就在公滋住的一楼房间的窗户外面。」
「那片生长着白桦的地方吗?」我问。
「就是那里。」槽木答道,「本人供称他是去散步了。」
「他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这样吗?」
第一宗命案的时候……公滋回答他在凶案发生的时间去森林散步了。当时是早春,清晨散步相当寒冷。若要说可疑,这段证词相当可疑,可是其他证人也都自称什么在睡觉、在洗澡、参观标本,根本是半斤八两。
而且,
「从那里没办法去到二楼吧?」
「唔,一般是去不了。那栋洋馆的天花板很高不是吗?二楼的窗户大概有一般房子的三楼窗户那么高。这样说太夸张了吗?」
「不,差不多吧。搜查员曾经试着爬上窗框,但是相当困难。要是不准备梯子的话……」
我也试着爬过。
当然,像我身材这么矮的人,根本爬不上去。
首先,脚根本踩不到窗框。就算硬踩上去,爬到窗上,手也构不到上面的框。
「猴子的话,或许爬得上去吧。」我说。
「哦,之前的班长也说,搞不好公滋就像猴子般灵活。虽然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唔,他人是不胖,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健康。」
「即使如此,还是怀疑他吗?」
「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散步。」槽木说,「八年前,由良公滋到得晚了,没赶上婚礼的仪式什么的。可是他出席了婚宴,大吃大暍一顿,喝得烂醉以后,十一点就寝了。命案被发现,是早上六点半的时候。那个时候公滋正呼呼大睡,被得知命案的父亲胤笃给叫起来。喏,他什么时候去散步的?」
「本人怎么说?」
「我们指出这一点,他便修正供词,说他在警方抵达之前,为了预防万一,巡视了洋馆周围。巡视和散步不一样吧?」
「那是遁词哪。啊,我并没有直接听说,不可以随便这么断定哪。」
「只要直接见到他,马上就看得出来了呢。」楢木笑道,「鹰眼伊庭,我早已久仰大名。」
「别那样叫我。」
我只是眼神凶恶,口才笨拙罢了。证据就是,我在家里八成也都是同样的表情。这张脸孔对罪犯来说,或许具有恫吓效果,方便得很,但是在除此之外的地方,就只是张臭脸罢了。同样板着一张脸,要是能像中禅寺那么能言善道就好了。
「那么,上次的嫌疑犯就锁定公滋一个人吗?」
「也不是这样,我怀疑第一发现者。」
「发现者是……?」
「栗林房子。」楢木答道。
「理由呢?」
「没有特别能锁定她的理由。简单地说,是行凶时间太短了。由良昂允离开房间,是六点二十分。栗林发现尸体,是六点三十多分,这中间只有短短十分钟而已。要在十分钟之内侵入、杀人并逃走,实在太难了吧。而且还要不被任何人看见。如果发现者是凶手,就可以在由良昂允离开之后侵入,加以杀害,再佯装发现……」
「行凶时间总是很短暂。」
空白的二十分钟。
第二次是三十分钟。
第三次,我记得只有十五分钟。
「楢木,你说的合情合理,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过去三宗命案的凶手全都不同了。第一次的凶手就变成小仓的女佣喽,而第三次的凶手就是那个管家。」
「就是啊。可是八年前我们没有过去的资料,这部分只能靠当场推理来应付。不过女佣姑且不论,有没有可能管家和栗林是共犯?」
——这不可能。
当然,我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结果完全是一头雾水。」楢木说,「嗳,当时处在占领下,败战之后才过了三个月,是不是调查得够彻底也很难说。有许多该反省的地方哪。」
「GHQ插手干涉了这个案子吗?」
「这倒没有。」楢木答道,「只是,和华族有关系的案子还是相当难办……」
应该是吧。
「嗳,说到华族大人,他们过去是国民的表率,是光荣的高官显爵,不过现在已经是平民,也会有不检点的事吧……」
「过去就发生过不检点的事了。」
楢木异样冷淡地说。
「明治时期,就有不少猎色乱伦的华族。桑原子爵不仅生活放荡糜烂,还射杀了情妇。说到桑原家,和由良家一样,是以儒学为家业的世家望族吧?醍醐伯爵也因为争夺待遇的纠纷,遭到侄子杀害。至于空有名誉,没有奉禄的一部分华族,更是利欲薰心,做出诈欺等恶行呢。」
「或许吧。」
时代不同了。
华族也是人,会好色,也有欲望,也会犯错吧,可是那是现在才能够这么想。在我们的时代,一直被教导着不可以这样想。
「他们和常人不同啊。」楢木说,「我记得对话老是兜不上,伤脑筋极了。」
这,
「因为是由良昂允才会这样。」我答道,「他是特别的。他这个人超凡出世,对吧?」
「是啊。如果他是俗人的话,事情应该简单多了。」
「会吗?」
「会啊。如果由良家是为色或为利薰心的没落华族,动机也很容易查到吧。这跟一般的凡人——也就是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由良昂允不一样。他很富有,也不玩女人,是个高洁的人物。尽管如此,却也没有遭人嫉妒或怨恨的迹象。关系人当中,也没有人会因为被害人死亡而得利,教人无从调查起。也没有任何牵扯不清的感情纠纷,不是过失也不是意外。那……不是意外吧?」
「哪有这种意外?」
「没有是没有……可是如果无视于状况,当成意外死亡,是最教人信服的。或者是病死。我觉得那个案子是意外死亡或病死、不测的不幸偶然重叠在一起造成的。不是吗?」槽木问道。
「意外死亡或病死啊……」
他会这样想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了解。
由良家的人……
惊讶。
慌张。
悲伤。
由良昂允大哭大叫。
的确,若论可疑,每个人都很可疑。但是就像楢木说的,没有一个人对死者有半分歉疚的样子。
不必要地哀悼被害人的死,或相反地佯装漠不关心——不管是有意或无意地,犯下罪行的人总是会有所勉强。因为要是不欺骗别人或自己,就撑不下去吧。
凶手会隐藏犯罪的痕迹——或将犯罪本身从自己的意识隐藏起来——试图忘记。
一般都会这样的。
而不是这样的情况,
凶手就会逃走。
不是隐藏、忘记,就是逃走。
很少有人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犯下的罪。
不是认罪忏悔,留在人的圈子里,就是耽溺于罪中,罪上加罪,迷失人伦……
不管哪一边,都不是简单的事。
人总是隐隐地被日常这个枷锁给系住。
犯罪是日常的伤口。
伤口如果覆盖起来,不久后就会化脓。伤口如果扩大,就会作痛,也会流血,有时候也会致死吧。所以原本应该要好好地看清伤口的严重程度。小伤即使坐视不管也会痊愈,但是大伤是不会自己愈合的。
可是,
没有多少人能够直视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人能够自己缝合伤口,或相反地挖开伤口。
如果好好地缝合,日常的伤口就会愈合。
但是就是因为没办法缝好——或是一看到就想要挖开——人才会假装视而不见吧。
可是,
「或许就像你说的哪。的确,如果那是病死……所有关系人的动向看来就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了。每当举行婚礼,新娘就病死的话……等一下、等一下,那样简直就像……」
「作祟或诅咒呢。」楢木说,「老实说,会有流言传出也是可以理解的。嗳,如果是诅咒就轻松多了。」
「不可以说那种话。楢木,这可不是警官可以说出口的话。就算你这么想,也得憋在肚子里。我们——唔,我已经隐居了,对着身在前线的你说教或许是太狂妄了,可是警官要是说这种话就完了。」
「对不起。」楢木低下头来,「伊庭先生说的没错。我太轻率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也没办法保护新娘的安全了。我真是糟糕呢。因为都已经过了八年,总觉得这是脱离现实的事了。」
「八年前的话,时效还没有过吧。像第一桩命案,都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对我来说,那根本是故事了。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
有一座鸟的城堡。
不对,那是现实。
那是与日常相连的现实的杀人命案,不可以忘记这一点。
寺井探出头来。
「楢木警部补,差不多……」
「噢,时间到了吗?」
楢木转过来。
「伊庭先生,接下来我们要到由良家去。刚才的十二名警官会布署在洋馆周边,一直监视到早上。」
「早上是最关键的时刻,过去的事件全都发生在天亮之后的短暂时间里。」
「我明白。我已经安排了十名人手,在早上五点三十分换班。我会先回来这里,天亮前去到当地。希望伊庭先生到时候可以和我一起过去。可能要麻烦你……」
「我知道。在那之前,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寺井恭恭敬敬地答道,「贱内会负责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他还敬了个礼。槽木看到他的样子,露出苦笑说,「我会在黄昏回来,请一起用晚餐。」
「我会祈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
说了言不由衷的话。
人都走光了,于是我下去泥土地房间,在驻在所的椅子座下。我当上刑警前,曾经在派出所工作过两年。
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妻子,而那个老伴也已经不在了。同僚和上司也不在了,大概都已经死了。
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要我忘记,我的过去就会消失。
不……如果我死掉的话,
一切都没了。
夏季的阳光累积在玻璃门另一头。
因为是雾面玻璃,并没有开放感。寺井的老婆抱着收下的衣物,满身大汗,「呼、呼」地喘着气探出头来。「哎呀,那里很热呀。」寺井的老婆关心地说,不过客厅当然更是闷热。里面传来小孩的哭声。「咦?嗳,真没办法。」寺井的老婆缩了进去。她进去以后,我才发现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
「太太,你……」
「哦。」她答道。可能察觉我想说什么吧。
「哎呀,人说穷人特别会生,而且刚好在年底出来呢。真是丢人。」
「不,真是恭喜。」
我真的觉得这是件值得恭喜的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计算过去,就像计算蚂蚁队伍一样。不管再怎么数,都一定会在途中搞混。
当时我还年轻,大概比寺井巡查还要年轻,才刚当上刑警。
我想不起自己的脸,但是我可以回想出老婆年轻的模样。老婆一样是挺着一个大肚子做家事吧。
直到孩子出生前,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只觉得老婆看起来行动很不方便。
——真是太糟蹋了。
我现在这么觉得。孩子从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活着,成长着。
看到那日渐变大的肚子,如果我高兴地对老婆说「愈来愈大了」……
我应该要高兴才对。
听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时,我也没有真实感。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只看到一个小猴子般的小生物,触摸那看似易碎的小手臂、仿佛一碰即破的薄皮肤,而它动了起来的时候……
——我才,
觉得自己成了父亲。体弱多病的老婆生产后迟迟没有复原,似乎很难受,可是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啊啊,真是可喜可贺——这时我总算感觉。
我真的觉得可喜可贺。
孩子出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人死只要一瞬间,但人要出生,需要好一段时间。没有信仰的我不认为尸体污秽。杀人是绝不能犯的大罪,但杀人的结果——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是个物体。肮脏的是被罪所驱策、被罪所缠身的人的罪业,而不是尸体。死亡本身并非不净。可是……
我觉得婴儿出生,是件不折不扣的喜事。
我把他命名为健史。
但是,健史只活到三岁。
染上感冒,一眨眼就死了。和他出生的时候一样,我提早结束工作回家一看……
已经死了。
不会动的健史成了东西。老婆哭了,但我没哭。因为我不太了解。为什么不动了?是不是按下哪里,他又会重新动起来呢?我这么想着。
健史再也没有动过。
——那个时候,
为什么我没有对老婆说几句安慰的话?尽管老婆一次又一次向我道歉,「对不起」、「明明有我看着」、「都是我不好」,结果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婆并没有错。
可是因为她道歉得太厉害,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结果在我们之间,健史不知不觉间变成是老婆害死的。
——冤枉。
老婆一点错也没有。如果我能温柔地对她说「你没有错」,如果我能对她说「你很伤心吧」、「你很难过吧」,分担她的悲伤……
就能够洗清她的冤屈了,
而我却做不到。
结果我几乎没有和孩子相处过。我只觉得可喜可贺,接着便马虎对待与妻儿共度的时光。我想,我大概放弃了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总有一天,
我一直认为幸福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现在很忙。现在有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填饱肚子,我不得不工作。老婆也很明白刑警是怎样的工作,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快了,就快让你轻松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结果成了过去。
指示未来的快了,根本就是诡辩。
未来根本不会从任何地方过来,只有做为过去前端的现在,大概……会就这样变成未来。
死掉的孩子再也不会动了。
我太小看幸福了。我尝不到幸福、喜悦,所以也不了解悲伤。
我不太了解悲伤是什么样的感情。所以我无法理解老婆的悲伤,也无法体恤她。
而那个老婆……
也等于是我杀的。
——原来如此。
退休以后,就来整理花草吧——这个愿望,说穿了就是没办法陪伴儿子的扭曲后悔吗呈是无法陪伴老婆的悔恨显露吗?
快了,
就快轻松了……
可笑,太愚蠢了,大错特错。
我错了。报应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活着受辱的活地狱。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我,
只要我忘掉的话……
只在世上活了短短三年的健史的历史,也会完全消失无踪吧。比起死的记录,生的记忆更要虚幻多了。
「你要生一堆强壮的孩子呀。」我说。
寺井的老婆哈哈大笑,大声说:
「三个人就快把我给折腾死喽。而且警察的薪水那么少,再说,这工作什么时候会碰上危险也不知道呀。当驻在所警官的时候还好啦。」
「也是啦。」
「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好死不死去当什么警官……哎呀,对不起,老先生也是警察吗?」
「我只是个糟老头罢了。嗳,待在这附近的话,寺井也不会碰上什么危险的。像我在的那时候,想写报告都找不到事情写,顶多只有夫妻吵架还是失物而已。」
「老先生是信浓人吗?」寺井的老婆问。
她在折衣服吧。我稍微拉大嗓门回答: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后来成了警官,被派到诹访的派出所,后来调到本部去了。」
「咦?那么这里就是老先生的故乡罗?」
寺井的老婆探出头来。
「我几十年没回来了,而且也没有家人。」
「那一定很怀念吧?」
怀念吗?
不怀念,一点都不。我觉得一切都磨耗殆尽了。风景我还记得,若说没变,的确是没变。可是若说不同,也的确不同。山脉之类的我记得很清楚。道路完全不记得。
「不怀念哪。」我答道。
「这里变了吗?我们是战后才搬来的,不太清楚。」
「一点都没变啊。」
只是我没有执着罢了。我连回老家的路都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有……
鸟城。
是因为小时候看过好几次吗?
不,是因为调查来过好几次。
不一会儿,传来骂小孩的声音,孩子停止哭泣后,怀着身孕的寺井妻子用盆子捧着茶杯出来了。
「请用麦茶,要是有西瓜可以消消暑气就好了。」
「警官从以前就是低薪阶级,这我很清楚,请不必张罗了。」
寺井的妻子再次哈哈大笑。
「嗳,要嫁的话,我也想嫁给了不起的伯爵大人,才不想嫁给什么巡查呢。」
孕妇把茶杯放到驻在所的办公桌上。
「不过看这肚子,金龟婿是钓不到了。可是就算钓到金龟婿,要被拿去活人献祭的话,那也太可怕了,也不晓得薰子这场婚事是好是坏。真教人担心哪。」
「被……」
我本来要说被害人,中途住嘴了。她还不是被害人。
「太太,你认识新娘吗?」
「嗯,小时候认识。我以前住在小诸,奥贯家在我家附近。薰子小我三岁,我们一起玩过。」
「是儿时玩伴吗?」
「也没有那么要好啦。」
寺井的妻子在脱鞋处坐下。
「我很快就搬走了。薰子长得很可爱,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她长得很伶俐呢。没想到那女孩会变成鸟城的活供品哪。」
「活……供品?」
诅咒。
作祟。
或许比这种东西更容易理解。
不管是诅咒还是作祟,都是某种难以理解、超越人智的力量在作用。可是活人献祭的话……献出去的是人。虽然不知道是要献给神还是鬼,不过杀害——让供品送死吗?——的主体是人类。
——鸟城的活人献祭。
「现在是这么传的吗?」我问。
「该说是现在吗……老先生知道吗?兵坊太郎的故事。」
「兵坊?那是啥?」
「就是故事啊,光前寺的狗。」
「狗?」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兵坊这两个字,大部分写成兵器的兵和街坊的坊呢……」
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
回头一看,玻璃门旁边站着一个一身黑色便装和服的人。
「中禅寺。」
「哎呀呀。」
寺井的老婆诧异于来访者的身分,这附近没有人会做这种打扮。
「那是广为分布于东北地方至九州地方的故事,一般以消灭猿神的名称广为人知,是所谓的民间传说,伊庭先生。」
中禅寺还是老样子,一脸不悦。
不……那与其说是不悦……
是什么呢?
说什么鹰眼,真是教人笑掉大牙。从他的表情,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正要去寺院,所以没有打电话,直接过来了。」中禅寺说。
「寺院……?」
「夫人娘家的菩提寺。」
「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中禅寺回答之前,寺井的妻子问道:
「先生也是警察吗?打扮得真奇怪。简直就像阪东妻三郎(※阪东妻三郎(一九〇一~一九五三),日冬古装剧影星,田村正和为其三子。)。」
「我是开旧书店的。」中禅寺答道,微微地笑了。原来如此,如果平常都是板着一张脸,只是稍微笑笑,就会让人倍感亲切。
「开旧书店的啊?」寺井的老婆不可思议地说,接着,「嗳,进来里面吧。站在那里很热吧。穿着漆黑的和服,光看就觉得热。唔,今天感觉还好,可是说不定会下起午后雷阵雨呢。今年台风很多嘛。」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请让我在里面稍微休息一会儿。」
中禅寺说,走进驻在所。寺井的老婆说着「我去拿麦茶来。」进里面去了,一点警戒心也没有。
中禅寺在寺井的老婆刚才坐的地方坐下。他看起来似乎也觉得热,不过没流什么汗。
「我是不晓得你在查些什么……有结果了吗?」
「嗯,多少。只是……」
中禅寺从怀里取出那张照片。
是收在佛坛抽屉里的那张鸟城的照片,今早我在车里交给中禅寺的,我觉得非交给他不可。
「这张照片派上很大的用场。」中禅寺说。
「这东西?」
「嗯。可是……」
「可是怎么了?」
中禅寺的表情转眼变得凶恶。
「不……现阶段什么都还不能说,没有任何确证。」
「确证?什么确证?」
「不,我……」
我觉得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中禅寺低声说道。
「荒唐的事?」
「是很荒唐……吧。一定是的。可是刚才我听见那位太太说到活人献祭,所以……」
中禅寺抱起双臂。
「活人献祭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说新娘真的被拿去活人献祭了吧?那个伯爵家信仰什么莫名其妙的宗教,献上活供品……」
这,
这或许是最有整合性的解答——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如果不是没有人说谎,而是每个人都在说谎的话。
——全员都是共犯吗?
那么,不,
——不对。
只有伯爵,他绝对没有说谎。为什么呢?我这么想。可是,
如果除了伯爵以外的每个人都说了谎,那么不在场证明和伪装工作都没有意义。也不需要机关。不管是行凶时间还是手法……
——怎么可能?
所有的关系人联合欺骗伯爵,这种推测有可能吗……?
「那里,」
中禅寺看着照片。
「如果那里是只有一个人的村子,想要进入那个村子,需要通过加入仪式的话……」
「加入仪式?」
「也就是通过仪式,学习具体事象集积的世界观的仪式。」
「听不懂。」
「又在讲什么复杂的事了吗?」寺井的妻子走了出来,把形状和我的完全不同的茶杯递给中禅寺。中禅寺道谢,喝了一口说:
「啊啊,有如重生呢。话说回来,太太,可以请你把刚才说的兵坊太郎的故事告诉伊庭先生吗?」
「哎呀,你想听这种故事啊。你不知道吗?就是美浓——我听说是美浓啦,美浓那边的人家,要是被插上白羽的箭,就必须把女儿献出去当活祭品,是这样的故事。每年一个人。然后……是怎样去了?旅行的六部(※六部是六十六部的简称,为巡回日本全国六十六处灵所的行脚僧。)听到了歌声,歌词中说:不可以让信州信浓光前寺的兵坊太郎知道。于是村人就去了光前寺,把那只叫兵坊太郎的狗……」
「那是狗的名字吗?」
「我不就说是狗了吗?」寺井的妻子笑道,「把那只狗借来,代替女儿放进大箱子里,然后献出去。结果就两败俱伤了。」
「什么跟什么两败俱伤?」
「狗跟狒狒。」
「狒狒?哪来的狒狒?」
「要求活供品的就是狒狒。」中禅寺补充说。
「是狒狒啊?不是神吗?」
「神怎么会吃人呢?」寺井的妻子说。
「神会吃人啊。」中禅寺苦笑,「神也是有许多种的。嗳,说是猿神,一般容易想成是成了神的猿猴,或是假冒神明的猿猴,不过意思或许是只有猴子程度的神明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都是修行极久的猿猴。」
「那不就是岩见重太郎吗?」我说,「消灭狒狒的讲谈故事:怪物两眼宛如百链之镜,身长六尺、银髯白毛……」
我想起木场的脸,他的长相有如豪杰。
「那也是信州的故事吧?舞台是松本在吉田村。那不是同一个故事吗?」
「源头或许相同,不过伊庭先生,这个消灭猿神的故事,就像刚才说的,遍及全国。不过狗的名字会改变。每个地方不太一样,有不少叫做早太郎、竹篦太郎。光前寺祭祀的似乎是灵犬早太郎。对手也不一定是猿猴,一些地方会变成狸猫、貉、鼬、猫或蛇。」
「那就不是猿神了,不是吗?」
「其实什么都可以。」中禅寺答道,「这是一种记号,真面目是什么都可以。只是因为猿猴的情况比较多,所以归类为猿神罢了。这个故事把它单纯化的话,就是描述猿猴与人类的婚姻以及破裂。」
「婚姻?那是活供品吧?」
「对……问题就在这里。」
中禅寺这么说:
「类似的民间传说,有猿猴入赘的故事。」
「猴子来入赘吗?」寺井的老婆笑了。
「没错,也不一定是猿猴。所谓异类婚姻谭——人类与人类以外的动物通婚的民间故事,各地都有大量流传。蛇、螃蟹、田螺、鹤变成女婿或媳妇的故事非常多。」
我知道白鹤娘子的故事。
「那不是白鹤报恩吗?」
「没错,是报恩。如果把这种异种婚姻谭分为入赘和嫁入来看,嫁入大部分都是报恩的形式,也就是嫁进来报恩。会带来财富,做为相救的报酬。但是人类会犯下禁忌,使嫁进来的妻子离去。这算是一种公式。」
白鹤报恩也完全是这样的形式。
「可是,」中禅寺接着说,「入赘的情况则完全相反。首先,人类被动物所救,为了报答,答应要献出女儿为妻。可是最后却不献出女儿……」
反而加以消灭——中禅寺说。
「消灭?消灭救了自己的对象?」
「是啊。例如猿猴入赘的情况,是稻田由于乾旱而干涸,走投无路的农夫呢喃说,要是有人能够引水到田里,就把女儿嫁给他。猿猴听到了呢喃,帮忙引水到田里,然后前来要求农夫照约定把女儿嫁给他,可是最后猿猴却被农夫使出种种计策杀死了。
「太过分了。」我说。可是这个故事我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说过。而那个时候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不仅没有感觉……
——甚至觉得猴子是坏人吗?
或许我觉得猴子被消灭是理所当然。
「猿猴被消灭是理所当然啊。」中禅寺说,「这是共同体这个玩意儿还确实地发挥功能的时代的寓言故事。那个时代,内部与外部不只是一种概念,而是以具体的场所显示出来,也能够实际体验的真实经验,就是那个时代的故事。」
「共同体?」
「你可以把它当成……村子。」
「村子?」
「村子正逐渐消失。」中禅寺说。
「最近村子不是合并就是废村呢。」寺井的老婆说,但我觉得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正是如此。」不过中禅寺这么答道,「内部与外部、境界,这种东西实际存在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了。虽然现在仍然存在,不过说到存在于哪里……」
中禅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额头。
「只存在于概念之中了。过去有村境,超过那里,就不是村子了。村子有村子的生活,有村子才通用的习惯,还有待在村子里就一定要遵守的规矩。」
这……曾经有过,确实有过。
而现在没有了。不,或许还是有,可是可能已经失效了。
「猿猴……在村子外面。」
「嗳,猴子都住在山里嘛。」寺井的老婆说。
「是啊,猴子栖息在山里。如果是靠近河川的场所,或许就是蛇,也有可能是河童,要不然也可能是云游四方的六部。」
「所以你才说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外部的人就行了。然后,依据不同的规则成立的世界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会产生某些磨擦。不管是从这里去到那里,还是从那里进来这里,都一定要经过某些程序。这……就是通过仪式。例如小孩子转成大人的时候,也需要成年礼。小孩子虽然在村中长大,但并不是村子的成员。在满七岁以前,算是神明之一,不被当成人类。之后也以青年团、姑娘团的身分被隔离开来,直到通过仪式之后,才总算成为村人。如果以这样的脉络来解读消灭猿神的故事,就可以了解活人献祭也是一种仪式。」
「等一下,中禅寺,吃掉就没得通过啦。人都死了嘛,死了不就完了吗?」
「伊庭先生,会死才好呀。村子的通过仪式,大部分都是采取死而复生这样的形式。当然不是真的杀死。暂时外出再回来,透过再生来促进活性化——仪式就是这样的。」
「活性化?」
「村子的活性化。」中禅寺说,「换句话说,这与祭典中活祭品的构造是相同的。活祭品,以现在的说法来说,会被杀掉。也就是透过仪式,被送到另一侧——神的世界。透过吃掉祭品,另一侧——神明会活性化。」
「神果然也会吃人啊。」寺井的妻子不可思议地说。
「会呀,辙访的大神过去应该也会吃人。不过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被换成了野兽……」
或许就像中禅寺说的。
诹访上社前宫的御头祭等等,我也看过几次,祭典中供奉了好几个鹿的首级。也献上了山猪肉或成串的兔子。我一直以为本来就是如此,从来没有特别的想法,不过现在想想,那感觉非常诡异。的确,那根本就是活祭品。可是我从来不认为神圣的神社和血淋淋的腥臊荤物搭在一起有什么不可思议,真是奇妙。
「成为活祭品,也就是成为神的新娘。同样地,嫁到其他村子的情况,或是从其他村子娶进新娘时,新娘在仪式上都必须死过一次。这和两家交换人质般的武家婚礼是不同的。在村落,婚姻完全是增加共同体构成员的行为。不过这完全是过去式了。」
「原来如此。」
「村子也可以代换为家族。例如在儒教世界里,家族也可以视为所谓的血缘集团——共同体。」
「家族啊……」
这是我没有的。
「成为家族的仪式。」
如果以这种观点来看消灭猿神的故事,会变得如何?——中禅寺说。
「首先,女儿成为活供品,这是透过仪式,将内部的女儿变成外部的人。可是女儿不会回来村子,也不是在其他的村子再生生活,是被杀害了。不是仪式性地体验模拟死亡,而是真的被杀。这种情况,外部是真正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对方才会被当成神。」
「原来如此,是去了那边的世界啊。」
「是的。既然是神,那应该是能够对共同体带来某些影响的超越性存在。这种情况,以活供品做为代价,平稳的日常可以获得保障,等于是获得消极的财富供给。可是,神却会被消灭。」
「是啊……」
「入赘的情况更容易了解。来自外界的异形女婿,一开始带来财富。可是一日一他要求回报,就会遭到杀害。」
「亏大了。」
「的确是亏大了,所以才不是娶妻,而是被称为入赘。杀害带来财富的来访者的故事,其实多不胜数,不过……消灭猿神的情况,还会有前面的经纬。也就是有一个前传,叙述外部规则占优势的时间。」
「外部规则占优势的时间?」
「是的。外部与内部——这样的概念,是依据叙述的主体属于哪一个集团来决定。我现在坐在客厅与泥地间的境界上。只要我进到客厅,伊庭先生所在的泥地间就成了外部。」
中禅寺走下泥地间。
「我进入泥地间,客厅就成了外部。」
「是吧。」
「依据不同的规则运转的两个社会相邻存在。这两个社会的关系性,就是故事构造的支柱。如果顺从另一边的规则,女儿就会被杀害。可是如果顺从这一边的规则,就必须消灭——杀害另一边。」
「不杀害就不能了结吗?」
「应该是吧。」中禅寺以阴沉的声音说,「太太所在的客厅从我们所在的泥地间来看,是另一个世界。我为了进入客厅……必须死上一次才行。」
「那就是活人献祭吗?」
「是的。要嫁到另一个世界,无论如何都得死。从其他世界嫁进来的人……结果也会死去,回到其他世界。只留下财富……」
「你是说白鹤吗?」
「是的。前来报恩的白鹤,强迫丈夫绝对不可以偷窥自己织布的模样,对吧?可是村人一定会偷看。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太强,忍不住偷看。村人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破坏来自外部的新娘立下的禁忌,意义就是另一边的规则在这一边行不通。结果这一边的规则发挥效用,白鹤回到了另一边——换句话说,白鹤在这一边是被杀了。」
「如果站在白鹤那边来看,前来报恩的白鹤就是活人献祭……是吗?」
「但是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是嫁进来的新娘。」
「活人献祭和新娘是一样的……是吗?」
「过去是这样的。」
中禅寺的表情再次变得凶恶。
「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村子已经不存在了,家也即将消失吧。那么一来,人就只能依自己的考量画出境界线吧。」
「靠个人啊……」
「靠个人。在各种局面上,近代这样的存在方式,都是透过破坏那类古老的存在方式而成立的。不管是经济还是国家——从明治到昭和初期,那样的存在方式一直受到彻底的否定。」
「是……这样吗?」
「我们一直被教导,这个国家依循着同一个规则在运转,不对吗?人的存在方式,不知不觉间限定为个人与国家这样的形式,而这个形式又因为败战而扭曲了。在战争中失败后,我们发现全员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存在方式是错误的,为了修正,准备在我们眼前的存在方式是自立的个人、应该确立的自我。我们在沉默之中,被强迫不依靠任何人,独自成长为大人——自己画出境界。」
独自成长为大人。
我……是大人吗?
虽然顶着一张又松又垮、满是皱纹的脸,但我真的是靠着自己画出境界吗?
我不太懂。
「这个叫做村落的旧系统,现在完全被视为封闭的、落伍的、排他的、守旧等等的存在。它现在能够发挥的机能,顶多只有做为侦探小说的诡计……」
「侦探小说的诡计?」
「这个被视为封建代表的共同体,存在于特异的时空。它被当成博物学观点的根据,甚至被贬为猎奇、好奇的对象。在现代,共同体的特异性被当成犯罪的动机,而境界只成了密室的类比。真是不像话。不过……」
「不过怎么样?」我追问。
这个泰然自若的饶舌男子一闭上嘴巴……
我就不安极了。
「不过这次或许不同。」
如果那样的话,新娘还是会被杀吗?——中禅寺独自似地说道。
「喂,为什么?村子什么的不是已经没了吗?就算有,那也只是仪式性的吧?你在担心些什么?村子已经没了,所以仪式成了犯罪……是这个意思吗?」
「那样的话……那根本是侦探小说。仪式这种东西从过去就是仪式,因仪式而衍生出犯罪,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我害怕的不是那种陈腐的结论……」
如果不是仪式的话……
中禅寺这么说。
「那么除了杀害神明以外,就没办法了结了。」中禅寺说。
「我更不懂了。神明是指什么?猿神吗?」
「是……鸟吧。在这种情况之下。」
「鸟……」
鸟鸟鸟鸟。
那只……黑色的鹤。
「不是猿神,是鸟神吗?那个……」
叫阴摩罗鬼吗?
「阴摩罗鬼?哦,伊庭先生说您看到的那只黑色的鹤的标本吗?的确……或许那是阴摩罗鬼吧。在种种意义上。」
中禅寺的话中别有深意,但我猜不出他的真意。
我根本没有什么眼力,中禅寺仰望墙上的时钟。
「总之……我先去寺院一趟。」
「寺院有什么?」
「寺院有过去帐(※寺院里记录檀家往生者的法名、俗名、死亡年月日的记录本。江户时期以后,听有的寺院都一定会制作过去帐。)。」中禅寺答道。
「过去帐……我老婆娘家的?」
「是的。夫人……我记得她的旧姓是荣田对吧?」
荣田淑子。
我在提交给上司的娶嫁单上是这么写的。
「伊庭先生之前说,夫人的亲戚很早就死绝了,但我想那是您误会了。夫人不是有个年纪相差颇大的亲戚吗?」
「亲戚?」
「不知道是堂兄还是伯父。年纪大概比伊庭先生年长二十岁以上,所以……如果还健在的话,应该是八十五、六岁了。我想知道那个人的行踪。」
「那个亲戚……」
我不知道,我应该不知道。
是我忘记了吗?如果忘记了,
就会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那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还没有发生任何事啊。不过如果能见到那个人……或许……」
「可以揭开谜底吗?」
「如果能够因为这样而揭开谜底……那就再糟糕也不过了。」
「你到底掌握到什么了?」
「还不能说。」中禅寺说,「一切都只是忆测。目前的状态,我还无法断定任何事。我只能祈祷……现在这个荒谬透顶的预测能够落空。」
「你不能告诉我那个荒谬的预测是什么吗?」
「现在还不能说。」中禅寺说,「线索太少了。」
「可是没有时间了。」
中禅寺皱起眉头。
「中禅寺,已经没有多少余裕了。如果你的预测命中了,还有办法可想吗?」
「办法啊……」
中禅寺的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他抚摸着下巴。
「或许只能让婚礼延期,或是强制拘留新娘加以保护。这……」
「应该不可能吧。」我答道。
「这样啊。」
中禅寺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钱包,说道,「不好意思,我借用一下电话。」
「不用钱啦。」寺井的妻子说,「这跟案子的调查有关吧?」
「不……我……」
「是调查。」
我打断中禅寺的话,是因为发言被打断吗?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看着我。
「伊庭先生,我是个祈祷师,所以我所做的并不是调查。而且我……没办法防止现在进行式的犯罪。」
「我了解,预防犯罪是警察的工作。」
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同时我也不是侦探,所以揭开被隐蔽的过去,当然也不是我的本意。」
「这……我也明白。」
我并不是无谓地对解明事件抱持兴趣。只是……
伤口。
「是吗?」中禅寺说,「那么,虽然这本来不是该拜托伊庭先生的事……可是无论如何,这次无论如何,我希望警察能够保护好新娘。」
「这……是当然的事。」
中禅寺将手中的收话筒放回送话器。
那支壁挂式电话机是最新型的二十三号型,和每一个角落都破败无比的驻在所格格不入,这些地方削弱了我的乡愁。
中禅寺重新转向我。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希望您能够谅解,伊庭先生。」
「什么?」
「如果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是的。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会就此收手。到时候,我不会提起过去的事件。就算我发现了什么,也完全不打算吐露。」
「即使知道凶手是谁吗?」
「是的。」
「即使知道凶手是谁,你也要保持沉默?」
「是的。即使发现真相,也难以证明吧。四宗命案中,有三宗已经过了时效,证据大概也找不到了。如果没有自白,应该也难以逮捕和起诉。」
「喂,中禅寺。」
就算是这样,
「就、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吧?如果你发现的话——不,当察觉凶手是谁的阶段,就应该通报警察,这是国民的义务啊。进行审判的是司法。我们平民没有报复或处罚的权利,同时也没有赦免的权限啊。」
「我并不是在谈论赦免或审判这种狂妄的事。我只是认为……如果解明真相,只会徒然让被害人的遗族悲伤,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
「被害人的遗族……」
他说的是伯爵,
那个永远不会老的男子。
他哭泣,他悲伤。
有什么会令那个伯爵更加悲伤的真相在等待着他吗?
「伊庭先生,真相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的。所谓解开谜团,说穿了只是从好几个真相里,选出一个最合乎人意的罢了。那么,是最符合谁的意呢……?」
最符合社会的意——中禅寺说。
「你的意思是比照法律吗?」
「只要活在社会当中,法律就是绝对该遵守的规则,我也同意这一点。」
「那当然了。既然你这么想,就算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应该举发凶手才是吧?八年前的事件还没有超过时效啊。」
「是啊。」中禅寺说,他看起来很悲伤。「那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新娘平安无事,如果由良家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出一切我所知道的事实吧。可是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就不说吗?」
「是的。」中禅寺说,「为了让社会正确地运转,法律是不得不维护的规则之一。解决事件,完全是将我们的规则强行套上故事的行为。如果我的预测正确,那么……」
那将会杀害神明——中禅寺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凶手活在依不同的规则运作的世界里吗?换句话说,凶手是外部的人,是他者吧。也就是说……
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如果事实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村落已经消失的现在,另一个世界不可能是邻村。中禅寺说,境界是由个人自己画下的。我认为他说的没错。可是有个境界,就算不必去画,它也事先画在那儿了。
那就是此岸与彼岸的境界。
另一侧的东西。阴摩罗鬼……
「我说得太多了。」中禅寺说,「一切都只是我愚昧的预测罢了。总之,解明真相,对于救赎被害人的遗族可能不会有丝毫帮助——请您记住这一点。然后,不管发生任何事,请务必……保住新娘的性命。拜托您了。」
中禅寺低下头来。
我说不出「交给我吧。」这让我觉得窝囊极了。
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吧。
中禅寺悲伤地背过脸去,然后他再次拿起话筒。我不太想偷听,但听见中禅寺似乎叫什么人火速送来杂志。他从怀里掏出零钱,摆到桌上,提着行李去到门口。
我正要出声叫住他,
古书肆先回过头来了。
「伊庭先生,今晚……」
「我会住在这里,明天一大早会去现场。你呢?」
「我会自己安排,不必担心。太太,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会连络这里。调查完资料以后,我会回来这里。」
「那我也会随时连络这里。」
「祈祷……没有我出场的分。」
中禅寺行礼之后离开了。
寺井的妻子来到泥地间,踩出脚步声跟着他去到玻璃门。
「那个人说的话真难懂呢,我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寺井的妻子关上玻璃门。太阳西斜了。
我也,
祈祷着不需要中禅寺出马。
尽管我直到刚才都还确信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原来如此,那个人就像这样,一点一点地治愈伤口。
背负起别人的伤口……
景色已经完全转为黄昏,一直坐着的屁股开始有点痛起来的时候,槽木回来了。
他回来的同时,太阳落下了。
听说今天的婚礼于十八时,喜宴于十九时开始。槽木出示记载了出席者及佣人的地址姓名的一览表。
然后我们在附近的简易食堂吃了饭。
那里使用的似乎是自家制味噌,但是和妻子做的味噌味道不同,不过我完全说不出哪里不同。
由良昂允和八年前几乎完全没变——槽木极力主张。
——他实际,
见到伯爵了。
数天前起就一直盘踞在我脑中的那个苍白男子,既不是寓言故事中的架空人物,也不是消失在时间彼方、只有名字的存在。在我面前吃着山药的男子,短短数十分钟前,才刚与那个由良昂允见面说话。
我重新确认伯爵是实际存在这个理所当然之至的事,涌起一股有些新鲜的感慨。
管家的头秃得更厉害了——槽木接着说了多余的事。他说这话,可能是想要多少解除一些紧张吧。不过根据我的记忆,管家二十三年前头就已经是秃的了。
虽然我记得管家的表情,五官却是朦胧的。
意外地完全回想不起来。古老的记忆,总是随时被新的记忆涂改覆盖。
早上要早起,所以我们没有喝酒,回到驻在所。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时候我们再大喝一场吧——楢木说。我也有同感。
小孩已经睡了,寺井的妻子换上了睡衣。
她说蚊帐只有一顶,我说不必了。不管怎么想,有身孕的女人和小孩子都比较容易成为蚊子攻击的目标。像我这种没半点油分的老头子,就算光着身体睡在路边,也没有蚊子要叮,就算被吸血,我也一点都不在意。还能够变成蚊子的养分就该偷笑了——这样想比较好。
我和楢木只铺上薄薄的垫被,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可能是因为之前几乎没睡,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做了梦。
在梦中,我住在宽广的家里。
那里非常地大。进入玄关之后的泥地间非常广阔。
里面也有驻在所的办公桌,但墙壁很远,接电话很辛苦。
还有炉灶。好怀念,是我长大的家。
走上脱鞋处,打开纸门,里面是榻榻米房间。约有十张榻榻米大,但异样地细长。没有窗户,所以很黑。打开纸门,又是房间。第四个还是第五个的房间里铺着棉被,而且是一对。
没有人睡在上面。
我心想这里是我的床。
床铺了就没再收进去。因为独居,所以很邋遢。
下一个房间也铺了床,铺了好几张。我不断地往里面前进。忽地一看,床上睡着人,睡着好几个人。我本以为家人不在,原来他们已经睡了。
我来到不知道第几间房间,掀开不知道第几张床的被子。
老婆睡在上面。
啊啊,不用起来,继续睡吧。
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你好好地睡,慢慢地休息吧。
我还得到里面去才行。
打开纸门,打开纸门。
更里面的,更前面的床上,睡着健史。
一点儿都没有长大呢。
多可爱的睡脸啊。
睡得真香。
前面睡着同事。
前面睡着新娘们。
新娘新娘新娘睡着。
我打开不知道第几道的纸门。
一只漆黑的大鸟,正吸着睡着的人们的呼吸。
真讨厌,怎么有黑成这样的鸟。嘶,嘶地。
得回去才行。
我也回去睡吧。
我也要进被窝里睡。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伊庭先生,有人在呼唤我。
睁眼一看,楢木在那里。
「天还很暗,不过差不多该起来了。」
「不……」
我还不能睡哪。虽然差不多想睡了,但我的被窝还远得很。
新娘,
新娘已经……
「现在几点?」
我清醒了。
「现在是三点三十分。换班人员很快就会抵达这里,我们分乘他们的车子前往现场——失礼,前往由良邸。」
「我知道了。嗳,我做了个梦。」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样的梦。
换衣服的时候,寺井的妻子一脸困倦地从里面探出头来。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递出竹皮包裹的东西。
「我做了饭团,是给两位的。里面只包了腌菜而已,包得很随便,但至少可以充个饥。」
「啊啊,这么一大清早的,真是麻烦你了,太太。」楢木说。我抓起棉被,寺井的妻子连忙制止:
「没关系,没关系。被子铺着就好,反正我家死鬼回来以后也是要睡那里。那么,请两位路上小心……」
寺井的妻子说完,退了进去。她应该是半夜起来煮饭吧。想到这里,我才觉得惶恐,我连道谢都没有。
洗脸漱口回来一看,驻在所前面有人影在窥看。「来了来了。」楢木悄声说道,走下泥地间。玻璃门喀嚏作响,好像是来人试图从外面开门。
楢木正在开锁的时候,门也响个不停。看样子来人非常急性子。「喂,不要摇啦,这样我怎么开锁?」楢木说。
门总算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站在那里。
「楢木兄,我们走吧。」
「走你个头,摇个一下就知道这门锁着了吧?」
「我以为是这门不好开嘛。」男子辩解说。他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没有笑意。他穿的不是制服,而是开襟衬衫,是刑警吧。
楢木回头介绍,「这是我们署里的大鹰。」
我恰好在穿鞋子,屈着腰说了声,「幸会。」
「那位是伊庭银四郎先生。」
「啊,幸会。我是搜查一组楢木班的大鹰。麻烦关照了,请多指教。」
他的问候呆板得就像戏剧社的学生念诵剧本一样。看似礼数周到,听起来却毫无诚意,而且声音大得要命。
「你叫大鹰啊。我是伊庭。我说你啊,里头还有小孩子在睡觉哪。」
「哦,小孩子啊。对不起。」
大鹰大声道歉。
看样子这个人没办法切确地把握状况。「我们快走吧。」我手里拿着饭团,催促楢木。「真是对不起啊。」楢木说。「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大鹰问楢木,楢木应道,「别罗嗦了,快点过来。」
大鹰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斥责。
长野本部的两名刑警、五名警官,还有来自辖区的六名支援人员都到齐了。外头还是夜晚,不是亮度的问题,夏季是以湿度和空气的味道区分日夜。
——总算,
要前往鸟城了。
上了车子以后,我才发现没有接到中禅寺的连络。或许是因为晚了,他客气没有连络吧。
一想起来,我觉得有些不安。
好一段时间,车子默默地前进。
到了以后,或许就没时间吃了,我在车里吃了饭团。饭团包了三个,不过我不怎么饿,一个就很够了。楢木好像吃了,我吃不完,把剩下的两个送给副驾驶座的大鹰。
我是老人了。
「谢谢唷。」大鹰用一种语尾上扬的奇妙语气道谢,接下饭团,接着说,「真想配个茶呢。」「你少奢侈了。」楢木骂道。大鹰似乎一点都没有想到要把饭团分给开车的警官,狼吞虎咽地,一眨眼就吃光了。
——嗳,算了。
「真好吃呢。」我听到他这么说,但没有回话。不过这句话确实与车子里的气氛极为格格不入。
有如深海般混浊的景色从车窗流过。
我肮脏的脸孔倒映在上头。
照镜子的机会极端减少,我看不惯自己的脸。我老得简直像个怪物。隔着那张怪物般疲倦的脸和一片玻璃,我知道闷热的夏天空气不断地流过。
夏天的黎明来得早,我心想天空大概会无声无息地突然亮起来……
眼前却突然浮现未曾见过的景色。
这是我完全陌生的景色。
「是白桦湖。」
楢木在一旁说。
「这……」
这就是我不认识的故乡吗?
「很漂亮的人造湖。」警部补接着说,「可以成为十足的观光资源。近郊也会因此活性化吧,开发也进行得很快。」
「我以为完成的是农业用的温水贮水池。」
「这是不折不扣的观光地。去年观光协会成立,今年也开了好几家旅馆和小木屋。虽然现在还是很荒凉。」
「不不不,以前真的是块偏僻的荒地哪。现在有电话和电力了吗?」
「还没有。」楢木说,「只到芦田而已。牵线作业很困难吧。不过马匹出租业很兴盛,茅野到诹访有巴士,丸子那边也有国铁巴士,交通变得通畅多了。可是定居下来的人很少。旅馆业的人也是住在别处,通勤过来的。只有那栋由良邸,从以前就在那里了……」
这么说来,那里有电呢——楢木不可思议地说。
「八年前我没怎么在意,可是那里用的是电灯对吧?因为建筑物太惊人了,我觉得有电是理所当然,可是仔细想想,电是从哪儿牵来的呢?」
「有发电机吧。」
我记得应该是如此。
「自家发电吗?」楢木很吃惊,「这……太夸张了。」
「是很夸张。或者说一切都太荒唐了。我很早以前调查过,如果是明治二十年洋馆落成的时候就装了发电机……听说当时的价格是四千一百三十圆。」
「这……算贵吗?」
「太贵了。唔,那年我才刚出生,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听说当时的巡查,第一年的薪水才八圆还是七圆哪,现在至少也有五千圆吧?」
「现在是六千九百圆。」
「那表示巡查的薪水多了一千倍哪。」
「换算成现在的价钱,差不多是五百万圆吗?真有钱哪。」大鹰在前面赞叹道,他似乎在听我们谈话。
「也不能这么单纯地比较。当时的巡查薪水很低的。不过发电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好像是昂允出生的时候因为不方便,从娘家的亲戚、叫什么的企业那里接收过来的。就算是这样,光是燃料钱就不得了了。」
「仔细想想,为什么要盖在那种荒郊僻野呢?」槽木说,「应该把它当成有钱人的消遣吗?以庶民的感觉来看,实在是无法理解呢。」
「消遣的话,真希望他们盖在更方便一点的地方哪。当时这种湖,连个影子都没有哪。只是一片湿地——不,荒野。」
「是啊……这不是人居住的土地呢。」
是魔物栖息的土地。
至少对幼时的我来说是。
就算想去也去不了的地方。
「现在采买等工作都怎么办?以前好像有专任司机住在那里,但十五年前被解雇了。不过当时除了女佣以外,还有男佣哪。现在怎么样了?这么说来,昨天晚上你给我看的名单里,好像没有疑似男佣人的名字呢。男的只有管家一个人吗?」
「现在是通勤的。两个人轮流到茅野购买食材和日用品,早晚开车送过去。迎送客人主要也是由这两个人负责。呃……是由良奉赞会雇用的。好像是两辆轿车轮流往来。不过他们不住在馆里,事情办完后马上就回去了。」
「那紧急的时候怎么办?」
「馆里好像还有一辆轿车,那个秃头管家会开车。紧急的时候,大概就靠那辆车子吧。」
「就算这样,也太不方便了哪。」
以前……
真的什么都没有。
连鸟儿都不来往的世界尽头。
——就像中禅寺说的。
那里是村外,是共同体的外部。
位在人所生活的世界外侧。
但是,
「这座湖……有人会来吗?」
「冬天的时候也可以当成溜冰场。」大鹰答道,「是可以携家带眷一起同乐的游乐场唷。对吧?楢木兄……」
「同乐啊……」
快乐吗?
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阳光开始照射出来,湖面有如罗纱般闪耀。
混浊盘旋的深海泥土宛如沉淀下来一般,空间逐渐变得清明。风景瞬间出现深度,远景的森林浮现出来。森林飘浮在宛如绵花般的东西上头,是朝雾缠绕在底下吧。
转眼间变得明亮。
鸟……
是鸟城。
「看见了。」楢木说,「是由良邸。」
虽然不能说是在湖畔,但距离湖泊并不太远。
由于视野开阔,看起来更形巨大。
「希望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去。」楢木说。
「我也是……」
希望能抱怨是白跑一趟——我答道。
「除了交通费以外,我会向本部长要求至少也要给点酬劳以兹慰劳。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话哪。」
「到大门了。」
我们搭乘的车子是第一辆。
门外停着白天乘坐的汽车和吉普车。
石造的灵庙,
这不是人住的地方。
是巨大的、阴摩罗鬼的居城。在那里……
我们……
穿越看不见的境界。
侵入了他界。
「不对劲。」
楢木探出身子。
「在大门附近监视的人……」
「啊,那不是驻在所警官吗?」
大鹰悠哉地说。
「跑过来了,看样子他急着要换班呢。」
「不是吧。」
寺井的模样相当异常。
「看样子……没法子白跑一趟了哪。」
车子停下来的同时,寺井攀上车窗。槽木打开车门,问他怎么了。
「啊、啊、啊、那、那……」
「寺井,别慌。怎么了?」
「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正大吵大闹……」
「你说什么?」
警官三三两两地从后面的车辆走下来。
「在哪里?」
「那、呃、在……」
玄关的大门开着,诹访署的秋岛从里面跑了出来。「楢木兄!」秋岛叫道。
同时建筑物右边传来吵闹声。
已经……
出事了。
刚抵达的警官赶过我和槽木,散乱地朝吵闹的方向跑去。右边的森林跑出几名警官和一个怪男人。
「蠢东西!那种棒子打得赢我吗!」
男子揍倒警官,几名警官从背后扑上去,男子闪开。
「我本来就看不见,没有死角!」
「真糟糕哪。」我说。
「楢木兄!」
玄关又跑出另一名刑警。
「不、不好了!」
又一个警官被打瘫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可是竟敢袭击我,好大的胆子!我不晓得有多少人,可是现在大概不是玩这种游戏的时候吧!」
男子高声说道,踏住倒地不起的警官。
楢木奔了过去。警官包围住他。
「你们是什么人!」男子叫道。
「什么人……看就知道了吧?」
「哼!我看不见,所以不知道。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侦探?」
中禅寺说的朋友,就是这个人吗?
「楢木。」
我走上前去。
「这个人不是可疑人物。」
「可是……!」被殴打的警官倒了嗓地大叫,「这、这个人在树上……」
「树上?别管那么多了,这家伙不会逃的。楢木,重要的是里面啊。你,你是……」
男子转向我,他戴着墨镜。
脸长得就像人偶。
「哼。京极……要来吗?」
「你是说中禅寺吗?」
「快点,快点!」秋岛叫着。
「怎么了?」
「被……被杀了!」
「你说什么!」
「新、新娘……死掉了!」
奥贯薰子被杀了。
「喂!你们都在做些什么!」
楢木吼道,跑了出去。刑警、警官跟在后面,大鹰茫然地杵在原地。
「喂,别在那里发呆!混帐!」
我忍不住斥骂年轻的刑警,追上楢木。心脏……
跳得好厉害。我跑上石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奔跑了?全身肮脏的血液都倒流了。血,以吓人的速度流窜衰老的全身血管。在我行将就木的人生中,这种事大概再也……
再也……
穿过巨大的门扉。
鸟。鸟鸟鸟鸟鸟鸟鸟。
没有一点不同。
我却已经衰老成这样了。
可恶,可恶,可恶。
我莫名地愤怒。
老婆死了,儿子也死了。
然而这些臭鸟……
我跑过水盘旁边,来到楼梯。我知道现场在哪里,一定是同一个地方。
我在楼梯处赶过楢木。
「这边,上面。」
鹭所在的房间。
二十三年前,我跟在班长后面慢吞吞地走上去。
十九年前,我率领部下英姿飒爽地走上去。
十五年前,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垂头走上去。
但这是我第一次用跑的上去。
宽广的走廊。
成列的鸟儿。
右手边里面。
形成了人墙。
——伯爵。
「你们干什么!让我进去里面!」吵闹声。伯爵的声音。秃头的管家。女佣。警官。警官堵住了门口。
所有的一切……全都一样。
不,
我……
我老了,妻子也不在了。所以,
不一样。「楢木班长!」门前的警官叫道。伯爵……
回过头来。
「警部补先生!请制止这场混乱!」
是伯爵的声音。
这个人,
是由良昂允。
「警方又要重演那样的欺瞒吗?这究竟是谁指使的!你们打算绑架我的妻子,加以杀害吗!你们以为我会允许这种事吗!」
「由良先生,请冷静下来。」
「冷静?我的妻子就要在我眼前被带走,谁会愚蠢到默不吭声!」
「所以请您先冷静下来。」
三名警官挡住门口,周围有几名女佣,伯爵似乎正与数名警官争执着。
「状况呢……?」
秋岛回答了:
「呃……五分钟前,本官确认过了。」
「已经……死了吗?」
「没有呼吸。我也把了脉,可是……」
「她活着!」伯爵大叫,「我的妻子还活着。那个刑警在说谎!」
秋岛绷住脸孔,摇了几下头。
「她死了,我当场下令保全现场。」
「骗人!骗人!」伯爵吼道。
「由良先生激动成那样……实在不能让他进去里面……」
「让我进房间!我的妻子还活着!」
伯爵再次冲撞警官。另一个刑警跑过来,架住伯爵。
「我、我们了解您的心情,可是逮捕凶手是第一要务,请您不要妨碍调查……」
「什么调查!」
苍白的脸成了紫色。
额头浮现血管。
眼睛布满血丝。
「不要、不要夺走我的妻子!」
伯爵甩开刑警的手,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接着身子一个摇晃。管家抱住他。
「老、老爷……」
「山、山形……你也不能相信!」
伯爵叫道,推开管家,就这样倒向另一边的墙壁。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把薰子还给我,让我进房间——伯爵说着,敲打墙壁,就这样跪倒在地上。管家伸出手去,却被甩开了。
「总之先进去里面……」
我催促。楢木「啊」了一声,他似乎完全被伯爵的样子给吓到了。
门前的警官分往左右,伯爵跳了出来。
在楢木背后待命的换班警官立刻按住他,叫着,「不行,不可以进去!」口气虽温和,动作却很粗鲁。
伯爵捶打地板,哭泣着。
楢木戴上手套。
「第一发现者呢?」
「还在那里。」
秋岛用下巴指示。
警官脚边。
刚进门的地上,一个穷酸相的小个子男瘫坐着。他不是坐,完全是软了腿。
「他……」
「是……叫关口的小说家。」
——那个人就是……
楢木俯视关口,后者没有任何反应。
警部补无可奈何,闪开障碍物似地进了房间,我也跟上去。我没有手套,必须小心。
关口像个废人似地恍惚无神。
「看这样子,把他带走比较好吧。」
我这么说,于是秋岛答道,「说得也是。」
室内和二十三年前完全一样。
室内和十九年前完全一样。
室内和十五年前完全一样。
「和八年前一样。」楢木说。
附顶蓬的床铺。
枕边摆着雁鸟。
宛如沉睡般躺在床上的……
活供品。
纯白的,有如西洋电影中出现的睡衣。
名叫奥贯薰子的被害人。
楢木走近遗体,摇了摇头。
「已经……死了呢。」
就算向我徵询意见,我也没有答案。
「站得起来吗?你还好吗?」秋岛对关口说话,好像没有反应。
「楢木兄,这个发现者……带去哪里比较好?」
「餐厅好了。」
那里没有鸟。
「只能借用餐厅充当搜查本部了。」
上次也是这样——楢木说。
「上次……这样的说法完全没问题了哪。喂,你,野岛,可以麻烦你用无线电紧急请求支援吗?本部、茅野、诹访,全部。叫监识过来……救护车也要哪。得搬运遗体才行。我还得请求本部指示搜查本部的组成。在那之前,由我来进行指挥。」
我们出去吧——楢木说。
出去走廊时,伯爵已经不在了。
被称为野岛的诹访署刑警像子弹般冲了出去,他很有干劲。秋岛和他错身而过地回来了。
「由良昂允昏倒了。」
「昏倒?」
「好像是太激动了。我想让他回自己房间休息似乎不妥,请人带到别馆的管家房间去了。发现者送到餐厅了。」
「他不要紧吧?」
「他?」
「发现者啊。」
「不晓得哪。」秋岛偏头纳闷地说,「还有,关于外面的骚动……」
「哦,还有那边哪。」
楢木命令带来的四名警官守住现场,转告原本在那里的三名警官到餐厅待机。
「你们彻夜警备,一定很累了,可是现在实在没办法换班休息,在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请你们再忍耐一下。也得请你们说明情况……」
「了解了。」警官说道,离开了。
「外面怎么样?」
「那个暴徒暂时也送到餐厅去了,现在好像已经不再乱来了。」
「他说……他是侦探?」
「好像是。」秋岛再一次大大地歪了歪头,「本人说他是被请来的,可是说的话毫无条理……」
「昨天拿到的名单里,没有什么侦探哪。关口是在名单上……还有一个来宾,叫什么的旧华族的名家少爷……」
「那就是侦探吧。」
我这么说,楢木露出诧异的表情。
木场说的教人伤脑筋的旧华族朋友,就是中禅寺说的侦探吧。
「其他人呢?」
「哦,老先生起床了,我请他不要离开房间。至于其他人,我现在就指示他们待在原处不要走动。」
「这个判断很正确。话说回来,大鹰人呢?」
「不晓得哪。」
秋岛第三次歪头。
「真伤脑筋。那么……」
楢木走了出去,我……也跟着踏出脚步。
「伊庭先生……」
楢木在楼梯前停下。
「发生了最糟糕的状况。发生是发生了……可是怎么说……」
「我明白,不必全部说出来。」
这是预定调和。所以……
我一点都不吃惊。这只让人觉得……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会变得如此。当然没有这种事。说起来,现实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绝对没有事先决定好的未来。
如果已经事先决定好,那么被害人就等于是为了被杀而出生的了,没有那么荒唐的人生,绝不能有。把这种悲惨的现实当成预定调和,是对所有生命的冒渎。
这就有如相信占卜般愚蠢。
楢木露出达磨挂轴般的奇妙表情,走下楼梯。
警备的负责人是楢木。
大批警官驻守在现场,杀人事件却眼睁睁地发生在眼前,楢木当然会被追究责任吧。
「你的处境……也很为难哪。」
「我吗?」楢木说,「哦,嗯……现在重要的是逮捕凶手。」
得设下封锁线才行——楢木说着,走下楼梯,发现大鹰杵在玄关处,大声怒吼:
「你在干什么!」
「我要做什么?」大鹰说道。
「混帐。先把所有的人集合起来。在后门监视的人还不知道命案发生吧。你知道布署位置吧?」
「我怎么会知道?」
「算了。」
楢木抛弃他似地转身,穿过楼梯下面,前往餐厅。大鹰跑了过来。
「喂,大鹰。」
「是,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你刚才在干什么?」
「哦,呃,我被吓到了……对不起。」
他的话一点都不诚恳,完全是表面话,他的表情丝毫没变。仿佛说完之后,马上就会转过身去偷笑似的。
「刑警怎么能被杀人命案给吓到?你是第一次到现场吗?」
「不,呃……真的死了吗?」
「死了?哦。过世了。」
「薰子她……不,奥贯薰子过世了吗?」
「你认识被害人?」我问道,大鹰「嗯」地发出没劲的回应。
「说认识也算是认识吧……」
「是你朋友吗?」
对这个人来说,那不是单纯的尸体。
「因为认识,所以才吃惊吗?」
「嗯。我没想到……真的会发生杀人命案。真是对不起。」
大鹰就像心不在焉地听课的学生般,视线微妙地投向远方,就这样向我点头。同时秋岛大叫着「大鹰、大鹰」,走了出来。
「快点进来。楢木兄暂时负责指挥,你也要帮忙啊。你不是他的直属部下吗?」
「是。」
秋岛就这样跑到外面去了,他是去代替大鹰召集搜查员吧。
「你跟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我询问动身前往餐厅的大鹰。
「咦?哦,我跟她就住在对面。」
此时背后传来别的声音,是野岛。
「听说中泽警部会过来担任搜查本部长,这次可是认真的。监识已经赶来了。」
野岛说完之后,向大鹰问道,「你怎么啦?」
接着他转向我问,「他怎么了?」
「没事。大鹰说他认识被害人。」
「哦……?」
野岛一瞬间睁圆了眼睛,然后拍打大鹰的肩膀说,「不要让私情影响工作啊。」接着快步走向餐厅。
——私情啊。
叫人不被影响才是强人所难吧。
我现在会在这里见证名叫薰子的女子的死亡……说穿了也是由于私情。
——原来如此。
人死了就结束了。留下一点生的残渣,从这个世上消失。如果记得故人生前的人过世,连那生的残渣也会消失。我们参与别人的死,就是为了将那仅存的一点残渣——记忆,做为一丝痕迹保留下来——记录下来。
刻划在我们刑警胸口内侧的无数细小伤痕,每一个都是毫无意义地被斩断的被害人渺茫的生命证据吧。
人生如蜉蝣般短暂,但是几乎不会有人自觉着这一点而生活,没有人会凝视着死亡度过一生。像我这样逐渐看见每况愈下的人生尽头后,就会哭哭啼啼地不断地回顾反覆,徒劳地想为单薄的人生加上一点厚度,但是大部分的人并非如此。活着的人,总是以为人生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会毫无准备地死去。
像杀人命案的被害人,都是突然被宣告人生终结。
虽然只有一些,但大鹰知道被害人的人生。
那么他稍微动摇一些比较好,一定是的。
我失去斥责大鹰的念头。
我打开餐厅的门。
里头的状况有些异常。
靠里面的地方,挂轴前面,刚才大吵大闹的暴徒正大摇大摆地坐着,他的左右不安地坐着几名女佣。
入口附近,除了寺井以外,还有几名制服警官聚在一起。
除了秋岛和大鹰以外的四名便服刑警坐在椅子上。
稍远处,楢木坐在巨大的餐桌中央,对面是刚才在现场茫然若失的男子关口,正垂头丧气地坐着。大鹰站到制服警官旁边。
我笔直走到楢木身边。
楢木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与其说是瞪,或许他是在倾诉什么。因为他发出来的声音都倒嗓了。
「伊庭先生,这个人……」
「班长,怎么了……?」
我站到楢木背后。
关口崩坏了。
「他不能说话吗?」
「不……」
楢木弯起脖子,手遮在口边。我屈起身子,竖起耳朵。
「情绪不安定是没办法的事,可是他的话实在难以理解。呃……」
楢木的视线转向侦探。
「……他说明侦探的行动,但是教人无法理解。根本就是疯了。」
楢木用食指戳戳太阳穴。
「不正常?」
「嗯,他说那个侦探失明,可是看得见别人的记忆,所以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为了阻止凶案还是什么的,在黎明爬上树木怎样的……」
「什么跟什么啊?」
是混乱了吗?还是根本是疯子?
我再一次细细端详关口。他从头发到服装全部乱成一团。肮脏的开襟衬衫沾满了汗水和泥土,皱巴巴的,油腻腻的头发贴在额头和鬓角,稀疏的胡渣也从上唇和下巴探出头来。样子再寒酸也不过了。
不,
这寒酸的感觉,不只是他的外表和打扮所营造出来的。
松垮的肩膀左右不对称,脖子往前突出,背骨弯曲,仿佛随时准备逃之夭夭似地屈着腰。瞳孔不是什么都不想看地浮游空中,就是焦点涣散。
完全是废人的样子。
——等一下,
他有感情,这个人还有感情。
我从关口的虹彩动作读出了那细微的感情。
「楢木。」
「什么事?」
「你相信我吗?」
「这……请来伊庭先生的就是我,我当然相信您了。」
「我是一般平民,就算协助调查,能够插手的范围也有限。可是啊,你现在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吧?茅野那里应该很快就会派支援来了,但是搜查本部长从长野本部赶到这里,最少也得花上两三个小时。」
完全足够凶手逃亡哪——我说。
「关系人不会逃跑。要是逃跑,那家伙就是凶手。只要保全现场……就没有问题。」
「话是这么说没错……」
「让我侦讯关系人吧。」
「侦、侦讯?」
「你负责指挥调查。上面的人抵达以前,你就是老大。如果会有问题……应该会有问题吧,这样好了,就找个最没用的……」
我指示鹰。
「就他吧,我就是大鹰的补佐。这样如何?」
楢木望向大鹰。
「唔……我了解了。可是关系人数目不少。呃……秋岛。」
「是。」秋岛站了起来。
「秋岛,你和稻叶还有诹访署的两个刑警侦讯所有的佣人和女佣。还有大鹰。」
楢木叫道,但大鹰仍然看着女佣。
「大鹰!」
「是,是是是。」大鹰这才听见,他果然心不在焉。「他那样子行吗?」楢木小声问我。
「那样就行了。」
「承情之至。大鹰,你也算是本部搜查一组的人,你也来侦讯关系人。其他人暂时出去大厅,我会指示洋馆周围暂时的调查方针。」
楢木说道,站了起来,然后再一次屈身问道,「不要紧吗?」
「不必担心,到本部长抵达之前而已。」
「那么……」
「啊啊,等一下。我说啊,我这是多余的关心,那个是叫寺井吗?派他回去驻在所比较好。他熬夜没睡,而且也不好让驻在所一直空在那儿吧?」
「说的也是。您说的没错。」
寺井巡查——楢木叫道。
「有何吩咐?」寺井强装有精神的样子回答。
「你暂时回去,在接到连络之前,执行一般公务。」
「遵命!」寺井行了个最敬礼说。
「对了,寺井。」我说。
「什么?」
「呃,或许会有客人去驻在所找我,或者会有连络。可以麻烦你帮我传个话吗?」
「传话是吗?」
「嗯。告诉他……」
不好意思,要劳你出马了。
这么说他就懂了。
「出马……是吗?只有这样吗?」寺井问。
「只有这样。」我答道。
别让有身孕的老婆担心哪——我加了这么一句。
和秋岛等人商量后,决定分为厨房和餐厅两处,进行侦讯作业。诹访署的两个人可能很老练了,动作很快。对我来说,这也是老本行了。大鹰虽然态度和气,只要吩咐,什么事都会做,但是没有交代,就一动也不动。或许这是世代差异。
结果决定把佣人一个个叫进厨房去,我和大鹰留在餐厅。
侦探——他叫榎木津——应付起来似乎很麻烦,我暂时派人把他送回房间,从关口开始问起。不过关口这个人感觉也一样麻烦。
大鹰这个人非常不稳重,而且粗线条。至少如果我是负责人事的警官,就绝对不会录取这种人。只是他教人讨厌不起来。他是那种尽管受到周围过多的协助,却会自取灭亡的类型。
「你是……关口先生吧?」
大鹰什么也不说,于是我开口。
「我叫伊庭……」
「你们要拷问我吗?」
关口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
「拷问?」
「你们打算拷问我,逼我自白吗?那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喂喂喂,等一下,你不是嫌疑犯,是发现者吧?」
有什么不同吗?——关口大概是这么说。他面朝底下,而且嘴巴闭得小小地说话,根本听不清楚。
「我说啊,我……」
「我的轻率害死了薰子夫人。如果我不外出,伯爵就不会离开房间。就是因为伯爵离开房间,阴摩罗鬼才会趁机……」
「阴摩罗鬼?」
「那是啥?」大鹰问。
没必要回答。
「关口,你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什么?」我问,「阴摩罗鬼,我记得那是新尸发出来的气变成鸟的形状,不是吗?」
不对,那是书斋的黑色的鹤。
关口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
「那是……鸟的女王。」
「伊庭先生,就像楢木兄说的,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唷。脑子有点……」
「罗嗦。」
关口并没有陷入心神丧失状态。
他的瞳眸一瞬间亮起了理性的灯火。
他只是放弃与人相互理解罢了。
他是认为自己说的话别人不可能听得懂,死了心吗?或者是不愿意让别人的意志流入自己当中?或许他是自暴自弃了。那么我也是一样的。
「你说的鸟的女王,是指书斋的那只鹤吗?漆黑的鹤,是吗?」
关口慢慢地抬起头来。
「你听好,我不是警方的人。还有这个小子,他虽然是警官……但是没半点用处。」
大鹰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想要说什么,结果似乎语塞了。
我瞥了他一眼。
「至于为什么没用处,因为这家伙认识那个遇害的姑娘。我说啊,关口先生,这家伙因为……呃,奥贯薰子女士,薰子女士遭到杀害,非常悲伤。对吧?大鹰。」
大鹰没有答话,似乎僵住了。
这样就好了,比起随意应和要来得好多了。这家伙……除了这个用途以外,别无是处。这种反应没有其他人做得来。所以我才选了他。
关口抬起视线地瞄着大鹰。
大鹰或许是承受不了他的视线,反而垂下头去。
「我想你也和这家伙一样伤心。不对吗?关口先生。所以我……不是来侦讯你,我是来听你的话——听你的真心话的。」
「真心话……」
「我说过了吧?我不是刑警。我已经受够了。什么杀人命案,什么动机手法,我受够去追究这些事了。那太下三滥了。比起这些,我更想听听对生前的被害人的回忆,所以我才辞掉刑警不干了。怎么样?」
「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问倒了吗?从你刚才的口气听来……你很自责吧?你刚才的口气,完全就像是你害死了被害人一样嘛。换句话说,你不是凶手吧?」
「我……」
「大鹰,抬起头来,和关口先生面对面。」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很生气。我是一般平民,只是被找来帮忙的糟老头罢了。可是就算有人找我,我也不会就这么跑来。我是被这个由良家的、那只黑色的鹤给召来的。结果啊,新娘竟然就在我眼前被活人献祭了。这实在是太讽刺了。十几年来,我根本都忘了这事哪,所以我不能就这样回去。我和人家说好了,说好一定要保住新娘的性命的……」
我和你的朋友说好了啊,关口先生。
「我的朋友?」
「是啊。那个人向我低头,叫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护新娘,然而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接下来……我得变成狗才行。我要变成狗,消灭鸟神才行。」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说。
「朋友……」
「中禅寺呀。」
「京极堂……?为什么……?」
「我拜托他为我除去附身妖怪。」
没错,我是为了我而委托。
「为你……吗?」
「为我。有一只诡异的鸟一直住在我的肚子里,啄着我的旧伤哪。不,它大声呱呱尖叫个不停。所以……我拜托他帮我消灭。」
「鸟……是吗?」
「是啊。」
关口泫然欲泣。
他……
确实拥有感情。
这家伙是正常的。
「京极堂答应了吗?」
「是啊。他开出条件,答应下来了。他说……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会就此抽手。」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嗯。他说解开真相,有可能深深地伤害被害人的遗族——也就是伯爵。」
「伤害伯爵?」
「这是在讲什么?」大鹰问道。关口打断他:
「京极堂掌握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他说没有确证,线索不够,到别处去查些什么了。」
关口稍微端正姿势。
「他……从不完全的线索导出来的假说不管多有整合性,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似乎是哪。为什么?」
「因为……真实不只有一个。」
中禅寺也说过一样的话。
但是,
「要……怎么连结在一起?」
「我想,问题在于选择哪一个。」
「选择……?」
「世上了不起的人常说,未来是由自己选择的……可是我认为未来是不可能选择的,那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唔……应该是吧。」
选择未来,多么教人浑身发痒的话。人总是随波逐流地活着。认为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在游动,那真是太狂妄了。就算把桨插进洪流里也没用,也根本无法回溯。说起来……
未来根本不存在。
「可是,过去是可以选择的……一定是的。」
「过去可以选择吗?」
「所选择的过去,会改变现在。京极堂他……一定会选择让现在最好的过去。」
「这种事……」大鹰发出怪叫声,一过去……根本不可能改变吧?」
「你有屹立不摇、不可改变的过去吗?那……不是你一厢情愿的认定吗?」
关口以毫无生气的声音说。
大鹰露出被揍了两三下一般的表情。
「要、要是不这么想,我活不下去啊。」
「这……」
关口以空虚的眼神望向大鹰。
「应该这么做、或是非这么做……这些都是认定,而不是真实。正确或错误,这些都是在一定的规则中才通用的事。所以就算有社会中的正义,个人之中也没有正义。你有吗?」
大鹰再次垂下头去。
「每个人都只是相信着所认定的事,自私自利地活着。那么只要改变观点,就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没有未来一样。」
「没有过去……吗?」
应该没有吧。
「所以……现在才重要吧。」
现在活在这里才是最重要的吧——我说。
「所以我们得制造出我们能够接受的现在啊,关口先生。若说为什么,因为现在我们三个人都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现状啊。」
不对吗?大鹰?——我说,大鹰哆嗦了一下。
「不对吗?关口先生。你应该没有时间垂头丧气吧。怎么样?我也是鞭策着我的这把老骨头……」
待在这里啊。
关口垂下视线。
若要形容,那是一张庸俗、穷酸的猴子相,却只有睫毛格外修长。那张脸让人无法判断究竟是纤细还是愚钝。
接着……关口呐呐地述说从昨晚到今早发生的事。
只要仔细聆听,就没有什么难解的地方。关口的行动前后一贯,而且十分符合逻辑。
仔细听他说话就知道,他这个人合情合理,意外地十分理性。但是他一点口才也没有,发音也不清晰,动不动就卡住,说明也颠三倒四。可是因为他口才笨拙,就认为他说的内容也不像话,那就错了。以这种意义来说,关口是个可以逻辑思考的人。
唯一非逻辑的,只有侦探这个存在。
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种疯狂的说明教人完全无法理解。可是关于这一点,关口自己似乎也不是完全相信。他只是在陈述过去曾经发生过只能够如此理解的体验罢了。
大鹰勤快地做笔记,他可能喜欢做笔记吧。要是我也做笔记,会影响到谈话,这样刚好。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以时间顺序掌握关口所述说的相关事实。
说完之后,关口露出悲伤的神情。
他总算能够像个人了吧。
关口说他想休息,我要大鹰陪着他,送他回房。
我望着大鹰记下的文字。
——有问题。
如果相信关口的证词,
那就有个非常大的问题。
首先,馆内没有凶手预先潜伏的形迹。除掉佣人生活起居的别馆和厨房,至少现场所在的二楼,除了被害人及伯爵以外,没有任何人。
然后,
他说通往二楼的唯一通道——楼梯,有管家监视着。不久后,关口和侦探出去屋外。然后……他们从外面窥看被害人所在的房间。听说侦探失去了视力,所以好像没有实际确认内部,但关口进房间的时候,从窗户看到侦探的脸,所以从那个位置的确可以窥看到房间。
此时搜查员赶到,发生争执。
那个时候,房里的伯爵听到争吵,打开窗户。
关口作证说,那个时候被害人还活着。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
此时我的思考被打断了。
楢木回来了,大鹰也一起。
「怎么样?」楢木问道。
「不……关口的话很正常。他就是那种人,嘴巴很笨拙。只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而已。」
这……我也是一样的。
「好像是呢。」楢木说,「我刚才从大鹰那里听说了。真不愧是伊庭先生。这家伙很佩服,说您问讯的技巧炉火纯青呢。」
「很普通的。我只是上了年纪,多了点耐性罢了。别管这个了……你那边怎么样?」
「我要手下的警官去附近搜索了,茅野那边也布署了。」
「嗳……如果相信关口的证词,凶案发生以后,才刚过两个小时左右吧。就算开车也逃不了多远。支援呢?」
「茅野的警官很快就会抵达了。监识会从诹访那里赶来,可能还要一点时间。搜查本部可能要到下午才能设置吧。」
再怎么说,这里的交通都太不便了。可是,
「这次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快唷。我们抵达时,凶案才刚发生。」
「这么快……」
楢木望向大鹰。
「就是啊。」大鹰说,拿起桌上的记事本,「根据笔记上写,呃,凶案似乎发生在五点三十分到四十分之间……」
「又是十分钟!」楢木抱住了头。
「更短吧。」我说。
没错。这……几乎是接近不可能的犯罪。
「我说啊,楢木,这一回似乎没办法怀疑第一发现者罗。关口被警官追赶,跑进馆里——哦,关口似乎是因为担心被害人的安全而这么做,不过警官以为他是要逃亡吧。总之,关口和警官几乎是同时跑进馆里的。关口只早了一点进房间,确认了遗体。如果关口是凶手的话,他可以行凶的时间大概只有几十秒吧。」
就算不是关口,也不可能做到。
「我确认一下。」楢木说,「监视大门的是秋岛,跟在关口后面第二个踏进现场的应该是他。」
「这样。嗳,在听到其他人——包括警官的所有人的证词以前,什么都无法断定哪。然后,问题是如果凶手不是关口的话……」
「那是谁?」大鹰问道。
「你不也跟着一起听吗?还做了笔记不是吗?做了笔记就看啊。伯爵为了平息外头的骚动而离开房间,那大概是五点半过后。我是不知道关口从那边的森林沿着洋馆的墙壁来到玄关到底花了多久……用跑的要多久?」
「这个嘛……再快也要五六分钟吧。这栋洋馆很大。」
「就当做五、六分钟吧。伯爵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去到管家看守的大厅,花了两三分钟吧。因为是直接走去嘛。然后一阵争执以后,伯爵和关口在玄关碰上,唔,这大概也是五六分钟之后吧。换句话说,行凶时间……」
「凶手在伯爵离开房间之后进去,关口进房间之前出来……」
「依我估算,顶多三分钟吧。而且……」
「不可能呢。」
楢木说。
「没错。不可能。没有人上二楼。唔,假设凶手趁着伯爵在大厅和管家争执的时候偷偷跑上楼梯好了。然后在关口抵达玄关之前杀人,偷偷地下楼来……这有可能吗?我看连一分钟都没有。」
「不可能哪。」大鹰说,「这是不可能的。那薰子小姐是谁杀的?被妖术杀掉的吗?真伤脑筋哪。」
「大鹰,你伤脑筋怎么成?一定是有人杀的。例如……对,管家有可能说谎。」
听说管家有房间的钥匙。
关口确认二楼的房间以后,拜托管家看守楼梯,回到房间。
「哦,也就是假装说要监视,却让谁偷偷上了二楼……」
「躲进某个房间里。然后凶手趁着唯一的一点机会下手之后,再躲回那个房间……」
「房间可以从里面上锁嘛。」大鹰说,「可是……那样的话,凶手还……」
「是啊。如果这是事实,凶手还在二楼的某处。」
大鹰仰望上方。
「是啊。出不来呢。命案被发现之后,现场前面就有警官守着……现在也还有人看着吧?」
大鹰问楢木,被骂了声「废话」。
「可是伊庭先生,就算是那样,这种状况还是难以下手吧?不管再怎么熟练,这也太冒险了。如果这是计划性犯罪,那也太草率了。根本是有勇无谋。不,连有勇无谋都称不上。」
「我也这么觉得。」我说,「而且关口的行动完全是临时起意,侦探的行动更是意义不明。」
「而且是明知道有警察包围……的这种状况。」
「之前的事件也是这样哪。」
结果,
全都是不可能的犯罪,尽管并非绝对不可能。
「如果没有偶然的眷顾,根本不可能成功。就算用药迷昏被害人,在被害人昏倒之前,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实在不认为会有人冒这么多次险,更不觉得会有好几个人冒这种险。」
到底,
到底要选择什么样的真相?中禅寺。
「而且啊,」我说了多余的话,「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办得到办不到的问题吧?可是啊,杀人的重点是办得到办不到吗?」
「您是说……动机吗?」槽木说。
「该说是动机吗?」
我不想用这种话一语概括。
「嗳……说简单点算是吧。杀人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八年前怎么样?至少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和十五年前,最后都碰到了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有必要杀害新娘。没有人能够因为新娘过世而得利。只留下一群悲伤的人。那为什么要杀三是谁杀的?就像槽木你说的,病死还是意外死亡,还比较……」
活人献祭。
活供品。
——阴……
阴摩罗鬼。
那只鹤,
走上书斋的楼梯,穿过伯爵的房间。
来到新娘旁边……
「从伯爵的房间好像可以去到书斋吧。」
我唐突地说。
假设凶手躲在书斋……
而伯爵房间的门没有锁。
关口并没有确认伯爵的房间是否上了锁。关于那个房间的锁,关口听信了管家的说词。就算忠厚老实的管家并没有积极参与犯罪,假设他包庇了某人……
管家会包庇的人。
如果完全不考虑动机。
最可疑的人是……
伯爵……吗?
「是的。」楢木说,「现在虽然不再有人提起了,不过最可疑的就是伯爵。可是如果是那样……不,还是很奇怪啊。即使开窗的时候,他说被害人还活着是假的,但是就这样连门也不锁就走出来……太乱来了。有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样的话……由良昂允根本是个疯子。」
楢木……说的没错。
不存在的动机。
行凶时间的密室。
只要这两者存在,就没有凶手。
不存在的凶手,那是鬼神。
「这么说来……关口说了件奇怪的事。」
大鹰看着笔记本说。
「奇怪的事?什么事?」
「他不是说了吗?呃……最适合偷窥现场的槐树,那棵树的根部掉着蚊香的灰……」
「蚊香的灰?可是那里是户外吧?」楢木说。
这么说来,关口的确提到这样的事。因为和主轴无关,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这的确很奇怪。
门突然开了。
秋岛探出头来。
「楢兄……有进展吗?」
「不……这边才问了一个。怎么了?」
「哦,呃……我们刚才听了山形的供述,有件事令人在意。」
「什么事?」
秋岛回望背后一眼,走了进来。
「呃……那个管家的老先生,说他和那个……关口吗?和关口一起上二楼检查之后,一直守在那边的大厅。」
「这件事我们这里也听说了。这怎么了?」
「快要凌晨三点半的时候,侦探和关口说要去外面巡视,从房间里出来。」
「这也符合供述。」大鹰答道。
「然后大概三十分钟过后,山形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声音?」
「是……人的声音吗?不,那声音很小,好像听得不是很清楚。管家说像是关窗,又像是呻吟的声音。」
「那是哪种声音啊?」
「我也不知道。」秋岛说,「只是以方位来看,是建筑物右侧,高度应该是地面。」
「外面吗?」
「不清楚呢。不明。而且那个时候应该没有人醒着吧。除了管家、关口和侦探以外。不过新婚夫妇怎么样就不晓得了……」
大鹰发出「咕」的怪声。
「我记得……关口说二楼的灯亮着呢。是不是?他说灯亮着,但是很快就熄灭了。对吧?大鹰?」我问。
大鹰不知为何露出奇妙的表情,没劲地「哦」了一声。「那二楼的人是醒着的呢。」楢木说。
「会不会是二楼的……呃,虽然有些下流,会不会是闺房燕好的声音?」我问。
「管家说是地上。」
「听得出来吗?」
不明白,我难以想像那听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声音。
「那,假设是地上发出来的声音,会不会是那个侦探的怪叫声?」
他刚才也发出怪叫。
「关于这一点,山形在听到怪声以前,已经确认了侦探移动的位置。说他们刚经过那个……玄关前面的大门。那个时候山形正贴在大门上站着。好像是因为侦探和关口回来之前,他不能锁门。因为门外很吵,他知道他们经过前面。」
「呃,关口作证说他们一开始去了建筑物左边,然后又经过玄关前面,去到右边呢。上面这么写。喔,是我自己写的啦……」
「那,会不会是他们经过大门,去了右边以后发出来的声音?」
「那太快了。」秋岛说,「不管跑得再怎么快,去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也要三四分钟——不,更久。山形说要花上五分钟。因为不绕过建筑物,没办法去到那里。可是声音通过以后,不到三分钟管家就听到怪声了。」
「也就是……还有另一个人在外面吗?」
「不晓得是不是外面。应该说还有人醒着吧。一楼右边的房间分配,和八年前一样。」
「由良胤笃和公滋是吧?」
「嗯。重点就是房间的位置……」
「啊。」大鹰出声,「关口的证词说……」
「他还说了什么?」
「是。我记得关口说在弯过转角的时候,好像看到窗户的灯……楼下房间的窗户也亮着灯,对吧?」
「他这么说吗?」
「上面这么写。」
「那就是有说吧。可是……楼下?」
「呃,就像刚才伊庭先生说的,二楼的灯很快就熄掉了,不过灯光不是全部没了……楼下的灯还亮着——我记得关口好像是这么说的。」
「现场底下的话……那是公滋的房间。对吧?伊庭先生?」
完全是正下方。
大鹰走到窗边。
「这里可以打开吧?还是要另外采指纹?应该不用吧?」
大鹰打开窗户。
「好大的窗户唷。」
大鹰探出身体,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看场合。
「那边对吧?」大鹰说。
「唔,是那边吧。这怎么了?」
楢木蹙起眉头。
「哦,有树林呢。」
「有啊,看就知道了吧?」
「那棵……侦探爬上去的槐树,从那里可以……呃,看到新郎新娘的房间对吧?」
「你不是也一起侦讯吗?」楢木说,「怎么样?伊庭先生?」
「唔,应该看得到。如果就像关口说的,只要没拉上窗帘,应该可以任意窥看吧。」
「那棵树……从这里看不到,不过……搞不好从公滋的房间看得到?」
「或许……看得到吧。」
公滋的房间在新娘的房间正下方。如果树上看得到新娘的房间,公滋的房间窗户看得到树干也不奇怪。
「公滋啊……」
「什么偷看、槐树,这是在说什么?」秋岛问。
「是在说侦探爬上去的那棵树。」楢木答道。
「树根掉着蚊香的灰。」大鹰一边关窗一边说。
「蚊香?」
「阿秋,怎么,蚊香怎么了吗?」
「嗯。喂,大鹰,那是除虫菊的漩涡型蚊香吗?」
「还有别种吗?」大鹰迷糊地说。
「你知道些什么吗?秋岛?」我问。
「不……第一个侦讯的女佣说,十一点过后的时候,她曾送蚊香到公滋的房间去。」
「公滋的房间?」
「公滋好像对山形说房间有蚊子,叫他拿蚊香给他。所以女佣去仓库拿蚊香送过去……」
「要叫公滋过来吗?」
楢木将视线转向我。
「是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感觉哪里有蹊跷哪。」
或者只是好几个真实彼此交错?
「那下一个就叫由良公滋过来吗?」
「反正那侦探感觉很棘手……那个小子——不,公滋乖乖地待在房间里吗?」
「他还在睡觉吧。」秋岛答道,「骚动发生时,他好像正在睡觉。他的老头子父亲出来叫他,我请父亲在接到指示前不要离开房间,也顺便向其他房间的人转达状况,要他们自我约束。那个时候公滋好像还在睡。」
「当时还是一大清早嘛。」大鹰说。
「应该可以叫他起来了吧?这可是杀人命案哪。哪有人在这种时候呼呼大睡的?」
「他已经习惯了。」我说,「这是第五次了。」
「那么我回去继续那边的侦讯工作。」秋岛说道。
「麻烦你了。还有,我完全忘了,查一下被害人家属——不是哪,呃,被害人代理亲属的连络方法,安排辖区向他们通知一声。啊,千万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等搜查本部设置以后,再由我们连络他们进行侦讯……喂,大鹰,去把由良公滋带来。公滋由我……」
门「喀嚓」一声打开,传来「班长」的呼声。
「诹访署的支援人员以及监识班抵达了。请下达指不。」
「啊……监识来了是吧。」
「你去处理那边吧,这里我和大鹰会应付。」我说。
楢木站了起来。
「外面也调查一下比较好。还有……」我说。
「蚊香是吧?」楢木说道,笑了一下,接着说「麻烦您了」,行了个礼离开。
大鹰好像卡在不了解是否接到指示的半吊子状态,以同样半吊子的姿势僵在原地。
以某个意义来说,他比关口更可疑。
「呃……」
大鹰装出笑容,请求指示。
「好啦,不用焦急。就算急也解决不了事情。本部还没有设置。楢木看起来也很能干,咱们慢慢来吧。」
我说的这话简直像个刑警。
「话说回来,大鹰……我有事想问你。」
「啥?」
「这个事件,楢木和秋岛是第二次了吧。至于我,都已经是第四次了。你……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
「而且啊,虽然我不知道关系有多深,但你还认识被害人。野岛说不可以受私情影响,可是这是两码子事。刑警也是人。没办法的。」
「哦……」
大鹰的脸依旧痉挛。
「不管怎么样,你看到的角度都和我们不同吧。嗳,我想应该不好启齿,不过怎么样?你就坦白说……」
「坦白说?」大鹰拉过椅子,明明没人叫他坐,他却坐下了,「坦白说……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像真的。」
「不像真的?」
「我跟薰子小姐很熟,可是我们并不亲。就算听到她今天死了……」
他还没看到尸体吗?
「就像别的世界的事……对,就跟小说或一些编出来的故事一样。初夜过去以后,新娘就会被杀,这种情节也很像寓言故事……让我想起了《本阵杀人事件》。」大鹰说。
「有那种事件吗?」我问。「那是侦探小说。」大鹰答道。
「侦探小说……哦,是那个横、横……」
「没错,是横沟正史的小说。在《宝石》上刊载的。嫁进世家望族的女子,在新婚初夜和新郎一起遭到残杀……」
「你是刑警,竟然读那种东西吗?」
「伊庭先生不读吗?」他问。
「不读。」我答道,「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吧?」
「是啊,是编出来的。所以……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这次的案子也像是编出来的故事。我这样想,不行吗?」大鹰说,「不行……吧。这是现实,事实上薰子小姐真的死了,所以得更严肃地——不,更认真地看待……」
「是不能开玩笑,可是没必要那么严肃。」我说。
因为这是工作。
「大鹰,我啊,干了那么久的刑警,参与了数不清的人的死亡,看过了太多死相。可是啊,我对死亡还是没有真实感。」
「没有真实感?」
「没有哪。我不知道死人生前的样子。我们知道的死人的生前,全都是透过别人的记忆和某些记录形成的。然后呢,实际上身边的熟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死去的。」
儿子。
同事。
老婆。
都是当我注意到时,已经死了。
「不管是老婆还是孩子,别人的死是无法有真实感的。死这种东西……不亲身体验,就不可能了解,一定是的。你还年轻,可能不明白,不过到了我这把岁数……」
自己何时会变成尸骸,
愈来愈是切身问题了——我说。
「嗳,我也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可是……我也忍不住会怀疑:这样就好了吗?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大鹰,你去看看被害人的遗体——我说。
「遗体……?」
「你认识的姑娘,人生已经结束了。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物体了。你去好好地确认这件事吧。薰子这个人,已经成了过去了。」
「你是说……她没有未来了?」
「未来这种东西是不会来的。重点是现在。关口不也说过吗?薰子这个姑娘不是没有未来,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她这个人了。不是没有未来,而是没有现在。现在存在的只有薰子小姐的尸体而已。」
你去亲眼确认这件事——我说。
「然后脚踏实地地调查,好好地留下薰子小姐的过去。」
大鹰想了一会儿,接着答道,「是。」
「监识在上头拍照吧。你去看看,可是别碍事。就跟班长说是我叫你去看的。回来的时候,把由良公滋带过来。」
虽然我不适合说教……
——我只是个糟老头哪。
我这么想道。
大鹰一脸老实地出去了。
我落单了。
老婆过世以后,不管是早晨、白天还是夜晚,都只有我一个人,然而这几天的这些骚乱是怎么回事?我总是随时与好几个人有关系。
高高的天花板,装饰性的墙壁。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坐在这里了,可是我还记得很清楚。这栋洋馆里面一定毫无变化。不过这里和记忆中还是有一些不同,应该是变得有些陈旧了吧。
我曾经听人说过,记忆就像照片的乾板。
烙印在玻璃板上的风景,可以透视到另一边的景象。如果不断地将不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底下的风景就会愈来愈难以辨识。最后下面的画会变得模糊不清,再也无法看见。
不过,如果把相同的风景重叠上去,呈现的画像就应该会愈来愈清晰。
那个人说,相同的东西看过好几次,记忆会变得更加鲜明,就是这种性质所致。我听到的时候,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可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拍到完全相同的照片。
就算在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条件拍摄,也拍不出完全相同的画面。
应该会有微妙的不同。不同的部分愈是重叠,就愈显得模糊。我们会设法修正模糊的地方。为了看到清晰的画面,我们会撒谎。
就这样,记忆被改写了。
旧的记忆被新的记忆,
新的记忆被旧的记忆,
彼此影响而形成。所以我现在看到的景色,并不是现在真实的景色。
这只是重叠了我看到的过去的现在。
结果我栖息在我的意识之中。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景色说穿了并不是实景,只是呈现在我的意识上的意义罢了。
所以,
我活动身体,
伸展背脊站起来。
背好痛,我身在这里。
去到走廊。
隔着楼梯,我看见大厅。好几个搜查员忙碌地东奔西走。
这个景色……和过去不同。
鸟,
——鸟是一样的。
迷蒙的现实中,只有鸟是鲜明的。二十三年前、十九年前、十五年前,这些鸟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吧,所以才会格外鲜明。它们比四处走动的人的轮廓更为清晰。在这栋馆中,生与死似乎颠倒过来了。
我尽可能轻轻地踏出脚步。
解决这个事件究竟有什么意义?在法治国家里,遵守法律是理所当然之事。杀人显然是违法行为,加以纠举是应当的。而警察是法律的看守人。可是,
我不是警察。
就像中禅寺说的,法律是应该遵守的吧。同时就像他说的,人命无可替代,非保护不可。
可是我没能保护人命。
既然没能保护,我还在挣扎些什么?为了维持社会秩序——这大概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词,这件事和现在的我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那么……
野岛穿过楼梯跑了过来。
「伊庭先生、伊庭先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不……呃,刚才接到了无线连络。」
「找我吗?」
为什么会找一般平民的我……
「是来自寺井巡查的连络。」野岛说,「听说,呃,有一个叫中……中禅寺,叫中禅寺的人……」
「哦,中禅寺。」
「您认识对吧?那个人说有重要的请求。呃,他说希望伊庭先生无论如何向搜查本部推荐,请东京的……里、里村吗?请那位叫里村的法医负责为奥贯薰子验尸。」
「请里村?」
「这是怎么回事?」野岛问。
「怎么……回事呢?」
是叫……里村紘市吗?目称全日本缝合技术最高明的法医。依照木场的说法,他只是个怪人。
中禅寺有什么想法吗?
「不好意思,野岛,请你转告楢木这件事。里村是个本领高超的法医,在东京警视厅帮忙。只要向本厅照会,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技术和身分,我都可以保证。连络方法也去问本厅吧。他算是个执业医生……」
「可是没有从东京请来医生进行司法解剖的前例……」
「嗳,你就拜托看看吧。」我说。
中禅寺特地拜托,他一定有什么意图。我问没有其他传言吗?野岛说似乎只有这样。
那个人真是教人摸不透。
楼上吵了起来。
野岛转身出去大厅,许多人走下楼梯。
遗体……被搬出来了。
两名佩带臂章的监识课人员,抬担架的警官。我从楼梯后面看着他们。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位置观看,我总是和遗体一起离开现场,这是全新的风景。
这是全新的事件。
大鹰下来了。
他的脸就像面具一般,毫无表情,看起来眼睛似乎有一些血丝。他有什么感触吗?
尸骸。
担架上放的是尸骸。
我老婆的尸骸。
——淑子。
为什么呢?
眼睛一阵灼热。
担架愈来愈远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后尸骸……穿过了鸟城的大门。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楼梯正下方。
大鹰站在旁边。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是薰子小姐。」
大鹰匆匆地说完,咬住了嘴唇。
「我……第一次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吗?」
「不甘心。我……不懂其中的意义。」
「意义?」
「她再也不会动的意义。接下来她会被解剖,被烧成骨灰吧。」
「不是她,是曾经是她的东西。不要弄错了,否则会误入歧途的。」
我告诉自己。
走出大厅。
载着遗体的车子驶了出去。
监识课的两个人回来了,他们还要继续现场勘验的工作吧。上头传来喧闹声和拍照片的声音。
「喏,大鹰,回去继续侦讯……」
我这么说道,转回矮短的身躯时。
一个异样的东西闪过我的视野。
它的轮廓比这栋馆内的任何风景都更为清晰。它……
是伯爵。
伯爵苍白无比,失去血色的伯爵瞪着驶去的汽车。接着他如同真正的幽鬼般,幽幽地回过身来,慢慢地,但是滑动似地穿过大门,通过水盘旁边靠了过来。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我移不开视线。幽鬼仿佛无视于时间的流逝,缓缓地步近过来。
「你们又要杀害我的妻子,对吧?」
请回答我,伊庭先生——伯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