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我家厨房,在餐桌旁坐下。少女始终沉默不语。
我和教授两人不知所措。任我们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开口。
“喂!我才是受害者,应该生气的人是我吧!你有什么不爽就快说啊!”
真是受够了。我从冰箱拿出盒装乌龙茶,气冲冲地倒进杯子,一口气喝下。
少女紧闭双唇,神色强硬不屈。
身材纤细,留着一头长发,外表犹如广告明星般亮眼,她的外貌正是时下流行的美少女模样。
难道就是这个女孩打了那通电话、撒了鱼肉、喷了油漆?虽然她已经出现在我眼前,我却还无法相信,竟然是她这样的人做了那些事。人不可貌相,或许她是个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就受到刺激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究竟做了什么事,必须接受这个女孩的恐吓?
“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好了。”
教授双手抱胸,忽然开口。
我看了看教授,少女也一脸狐疑地抬起头。
教授还是面无表情。
“你是高槻秒的未婚妻吧?”
“你怎么会知道?”
少女禁不住松了口。
“啊!”
我仔细看着女孩。
这个女孩要和秒结婚?秒的年纪多大啦?
“你今年几岁?”
我忍不住问她。
“二十一。”
还是个小孩嘛。不过,其实她也才小我三岁。眼前的少女实在太过稚嫩,脸庞还留着青涩的气息。
“我……”
少女认输了。
“我叫深井十诗子,预定今年十月和秒完婚。我们从小就是邻居,小时候我经常跟在秒身边要他陪我玩,从小我就梦想长大以后要当秒的太太。”
“你还是学生吧?”
“是的。我在G大学学习日本画,希望将来也能继续走创作的道路。”
秒,以后要和有才华的女人结婚哦。
我想起伦子的话,原来秒的太太也将会是个画家嘛。我想他还没脱离恋母情结吧。
“我讨厌秒的妈妈画的画。”
我吓了一跳,误以为她看穿我的内心。十诗子闭上双眼,娓娓道来。
“我认识秒的时候,他母亲已经不在了。他非常崇拜他母亲,我对此很反感,因为我吃醋。不过,不单单是嫉妒。我认为秒的母亲至今仍然强烈控制着他。当秒谈起他的母亲时,他那表情,你们能够了解吗?我该怎么形容呢,他那种陶醉的表情跟迷恋没两样。秒自认为自己非常尊敬母亲,不过我不这么认为。秒,他其实非常畏惧母亲。”
十诗子压低了声音,眼底浮现一丝阴霾。
我感到些许紧张。
“订婚后我们就住在一起,结果我吓坏了。最近……尤其在开始筹备画展之后,他经常做噩梦,整夜发出如野兽般的悲鸣声。我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哀号,他自己却说完全不记得曾做过噩梦这回事了。我猜他是梦见母亲遇害时的情景……我不忍心听他叫得如此痛苦,但是也只能在一旁哭泣。我常彻夜守在他身旁,等候他入睡。我总是犹豫该不该叫醒他,但是又吓得不敢叫他……”
十诗子的眼角泛着泪光。
她的不安感的确传达给我们了。
“你们也知道吧?他母亲过世之后,秒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创伤中走出来。我曾经偷偷拜访秒的主治医师,据说秒当时的精神状况极度错乱。根据研究显示,幼童目睹惨案时会遭受极大的心理创伤,认为所有的事都是自己的错,将责任归给自己。秒的罪恶感比一般人强烈,医生费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才除去他的罪恶感。我觉得那个人绝对有问题!我说的那个人是指高槻伦子……”
十诗子歪起嘴,继续说道。
“死了还要纠缠秒,让秒痛苦不堪。那些奇怪的画,都是那些画在作怪!你们不觉得那些画很诡异吗?好像她的怨恨就附在上面似的。”
十诗子突然看向我,害我愣住了。
“而且,虽然秒没说,其实我知道,自从秒开始筹备画展就一直有人恐吓他……”
“啊?”
我和教授都傻了眼。
“那是在他联络赠画名单上的四个人之后发生的。有一次他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从此他的样子就变得不寻常。他不肯告诉我,于是我偷看了他丢掉的信,里头利用直尺写着方方正正的字——别想追究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否则你也将遭遇同样的下场。
“一定是……杀害高槻伦子的凶手一定在那四个人之中。”
太可怕了。
那只拿着剪刀的手,难道属于我过去见过的三个人之一吗?
“……我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真的很抱歉,不过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恳求秒别再理那些画的事了,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我以为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和他一起行动的人,所以我无法克制地做了那些事。遇到这种事,你生气是应该的,对不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就算报警也不会有人相信,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点醒他。”
十诗子潸然泪下。
总算找出恐吓我的凶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出现了新的恐吓者。
“所以在展览会场纵火的人并不是你啰?”
教授问她。十诗子急忙摇头。
“我发誓那绝对不是我。不过,我后来想想,纵火确实是个好方法。那种画啊,干脆把它全烧掉算了。”
“喂喂,别这样说呀。”
教授安抚她。
其实我也有同感。只要没有那些画——或者,至少不要将那些画公开——今天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此一来,我将不会遇见那些画,不会认识高槻秒。我重新意识到自己已走上不归路,感觉就像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座巨型齿轮不停地转动着。
“这件事我们会替你保密。秒怎样也猜不到,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恐吓自己的朋友吧。”
少女乖乖点头。果然不出我所料,秒并没有告诉她我是高槻伦子的转世。万一她知道,我现在早已被她杀了吧。
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羡慕她的专情。在长时间相处后,我逐渐对秒细腻的个性产生好感,我不能否认自己对她感到些许妒忌。明知多问也是无益,我还是忍不住问她。
“你喜欢秒的什么地方?”
十诗子有点害羞。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够同化对方的情绪,或者应该说他善于读取对方的心情。和他在一起,我感到他能够容纳我的一切。我最喜欢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作画,只要他在,我就能完全放松,增添灵感,仿佛他和我一起作画一样。像他那样的人,到哪里都找不到哦。”
真是够了,是我不该问。不过,某种感觉在我心中深处浮现。
咦?这是什么?……刚才,我好像感觉到什么……
“如果你再发现有人恐吓秒,请立刻通知我,或是通知万由子也可以。”
教授拜托十诗子时的表情格外严肃,十诗子也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事发当时的相关资料实在不多。1969年8月31日,上午八点三十分,当时三十岁的高槻伦子被人发现死在茨城县大洗海岸。死因是颈动脉穿刺伤导致出血过多,凶器是一把掉在现场的裁缝用剪刀,上头指纹过多无法辨识。在一旁哭泣的高槻秒并未目睹案发过程。第一个发现者是附近咖啡店的老板,手冢正明——赠画名单上的第四人——他负责管理高槻家的别墅。他担心这几天的大风雨是否对别墅造成损害,于是前去检查,但别墅内空无一人。他觉得奇怪,于是走到海边,这才发现伦子。死亡时间约为发现前一个小时,无目击者。”
教授平铺直叙念出他自己做的笔记。
听众是我和俊太郎。
“资料就只有这些,警方的调查意外地非常快就结束了。他们盘查附近一带的可疑人物,也调查了关系者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在我看来,警方只希望尽快让事件变成悬案。”
教授随手将笔记丢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
俊太郎眼神上扬看了看教授。
“嗯,我想这其中也有来自英之进的施压。”
“所以凶手就是他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
“不过也等于是他了吧,否则为什么要施压?”
“名单上那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被调查过了。警方彻底调查伦子身边的所有关系人士,发现这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明确。四个人都自称当时待在家中,但没有证人,又或是只有家人能作证,所以每个人都有犯案的可能。案件发生在周日清晨,从东京出发到现场,不用半天就可以顺利来回。”
“嗯,所以这很难断定啰。”
“没错。”
三人完全忘了工作,围在一起喝茶谈论。
俊太郎格外严肃地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四人共谋?”
“你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我是说,那些画是对这四个人的告发。她早就猜到这四个人会杀了自己,所以针对这四个人遗留画作,这不就是高槻伦子留给他们的最大讽刺吗?难怪大家不愿意收下。四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明确,会不会是他们互相串通好,刻意模糊调查的焦点?法律明文规定保障被怀疑者的权利,由于证据不足,最后大家都无罪赦免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这四个人要谋杀伦子?”
“我现在才要开始想。”
教授已无力回话,但是俊太郎还是不死心。
“万由子,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教授边打哈欠边问我。
“我觉得好累哦。去看画展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教授和俊太郎似乎深有同感。
“对啊,如果当时万由子没有在会场昏倒,我们也不会认识这么多人。说到这,我们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关键,这个事件起因于万由子是伦子的转世,一切都从这点开始。你最近觉得怎样?有没有想起什么?”
俊太郎感慨地托着脸颊问我。
“完全没有。不过,照理说,前世记忆这种东西应该是小时候记得比较清楚,然后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消失吧。我长这么大才想起来,这也太奇怪了。大概是那幅画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吧。”
我伸了伸懒腰。
认识十诗子之后过了好几天。从那天起,她便经常打电话找我闲聊。
身为独生女的她或许太寂寞了,每晚硬是夺走我宝贵的时间。而且她谈的内容极为无聊,像是秒留下我一个人出去了,最近秒的呻吟越来越严重了,秒不像以前陪我作画了等等,一心一意重复说着那些与我无关的琐事。她的电话让我深深体会到,她还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老实说,我已经厌倦了。即使她不是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也受不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尤其是她那副千金大小姐的说话方式,内容毫无条理,光是听就消耗我不少能量。
这个时候,身旁砰地响了一声,我突然惊醒。
转头看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俊太郎拿出啤酒,粗鲁地关上冰箱门。
刚才的声音……
我曾听过这个声音。
我拼命回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应该不会是很久以前的事。
应该就在几天前,我听过这个声音。就在这个事件发生之后的某一天。
嗯,黑与红。黑与红的印象。这是焦臭味……我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
烟和火焰。
对了!
就是在火灾现场。
画展会场遭人纵火那天,我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就是那里!
“白色汽车!”我不禁脱口而出。
教授抬起头来。
“我看到一辆白色汽车。火灾那天看到的。”
“怎么现在才说呢……”
听到预料之外的事,俊太郎急忙问道。
“就忘记了嘛!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但是我看到了,真的。我也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刚才听到俊太郎粗鲁地关上冰箱门,我就想起来了。”
我兴奋地说着。
“在海边,的确是在海边。不知道是什么人上了车,慌张地离开了。”
“什么人?”
“不知道,我看不到那个人的脸。”
“男人?还是女人?”
“不知道啦。但是,我确定只有一个人。”
“会是凶手吗?杀人后正要从现场逃跑?”
俊太郎双手抱胸,提出问题。
教授抓了抓那头硬发,发出如铁线摩擦的声音。
“……其实,在案发前数天,别墅附近的确出现了一辆可疑的白色汽车。由于不清楚这件事与凶杀案是否有关,所以我没说……”
“现在应该算有关系了吧,既然这件事残留在万由子的记忆里……”
“搞不好真的有关系。万由子,你确实是在画展发生火灾那时候看到的吗?”
“是啊,没错,就是那时候,直到刚刚我才想起来……”
教授又不知在思考什么了。
说起来,教授这阵子忽然变得寡言。他以前可是个爱说话的人啊。
而且,教授最近的神态也不太对劲儿。
那天晚上高槻秒打电话来,拜访赠画名单上最后一位——手冢正明的日期已经决定了。
“终于到最后了,发生好多事啊,各式各样的……”
有点感伤的语调。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万由子小姐……”
“请说。”
“我真的很抱歉,竟然把你们拖下水。”
“啊?事到如今还在说这些,你不是就要达成目的了吗?虽然我并未帮上什么忙。”
秒的语气太严肃,反而令我笑了出来。
“我并没有恶意。今天走到这种局面,只是因为我一心想了解家母的往事,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
“你到底怎么啦?”
他的话令我不安,难道他发现十诗子曾恐吓我吗?
“没什么。即将完成母亲的遗愿,一想到这,我感觉自己就像泄了气。那么,当天我会开车到浦田教授家接各位,到时候见。晚安。”
秒发出浅笑声,但听起来依旧无精打采的。
我挂上话筒后,双手摆在话筒上迟迟无法放开。
无法言喻的不安情绪仿佛残留在话筒中。
不过,我与高槻伦子的关系就快结束了,终于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平静的心情渐渐涌上。
就快了,我即将脱离她的阴影。
2
一路上路况良好。
柏油路黝黑发亮,汽车奔驰在单调的景色中。
天气虽好,但盛夏已过。空气中飘着草率冷淡的气息,车内几乎没人开口,我们各自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在飞逝的风景中将自身照映在玻璃上。
画被放在行李箱里,不时传来摇晃作响的咔哒咔哒声。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秒的眼神格外平静。
“她果然憎恨我。”
脑中浮现出十和田景子的声音。
伦子憎恨每个人,用她笔下那一条条纤巧细密的描线,种下每一份憎恨。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憎恨?怨恨自己的际遇?成长环境?
然而,她其实是人生的胜利者啊。事业顺利,老公爱她,还有心爱的儿子。尽管如此,她的憎恨在临死前一周变本加厉,必须将情绪发泄在作画上。
不懂。我不懂她在想什么。
不过她确实在我体内,磁盘片中仍然残留着未被删除的信息。
教授在一旁打瞌睡,最近他的工作又忙起来了。
我知道教授对这整件事充满好奇,但也没必要奉陪到这种地步,总觉得他有点可怜。然而,一方面我也不禁怀疑他隐瞒了某些事。
“教授你已经快要找出事件的真相啰?”
趁着秒在休息站离车的时候,我以带点讽刺的口气问教授。
“真相?嗯,不过还有许多谜题待解开呢……”
教授动了动身子,不晓得他心情好还是不好。
“伊东澪子为何打电话给秒?画展会场为何有人纵火?秒为何遭人恐吓?还有,为何万由子就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怎么又说这个?”
我苦笑。
我不懂教授为何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记得当初他还说希望自己也是别人的转世。
“我在寻找,寻找能够解开所有谜题的答案。”
教授漠然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目光。
从茨城县大洗海岸继续开往偏僻的地区,我们来到一个岩石多、海浪大的地方,这里比较不像海水浴场,应当称为度假疗养区。
手冢正明至今仍旧在同一个地点经营咖啡店。
再过一会儿,我们即将抵达伦子遇害的地点。我越来越紧张了。
隔着驾驶座的挡风玻璃,我看着前方绵延不断的笔直道路。
那景色犹如孩子的水彩涂鸦,道路中央延伸至远方消失的白线,像是在看电动玩具店中的赛车游戏画面。
命运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备好了不同的故事结局。
继续向前,挡风玻璃上会不会出现“GAME OVER”的字样?
“家母最喜欢来这里。”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被切割出一小块的秒的表情。
“‘去找我的青鸟’,她总是这么说。每当她说出这句话,心情便特别开朗,于是我也跟着欣喜嬉闹。最后那一年,我抢先说出‘要去找青鸟了对不对?’,但她却全无表情。当时家母的神态已经有点不对劲儿,她低声说,‘青鸟已经不在了。’”
自从上次那通电话之后,秒变得没什么精神。
“……我只是想稍微回头看看,然而非但无法接近过去,反倒被一股力量拖着,让我以看着过去的姿势被拉向未来,无法停止地前往从未见过的道路。我感觉到母亲就等在道路的尽头,从好久以前,我早已注定要走这条路。”
秒越来越像个宿命论者。
这个事件切切实实影响了他。这几周以来,他的相貌神情都变了,难道他对恐吓者的出现感到非常畏惧?
(身体乘着海浪浮起)
眼前鼓起一波蓝色浪涛,我举起双手试图闪躲,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下个瞬间,红色液体一滴滴落入浪涛,扑通、扑通,变成暗红色的水花缓缓下沉,落人海底。
红色液体犹如喷泉般滚滚涌出,我感受到巨大的重力。
啊啊,我的头要沉到水里了!眼前一片蓝色。
(好难过!无法呼吸!就要溺水了!)
“手冢正明先生的店好像就在那边。”
听见秒的声音,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了。
叹了一口气,额头上冒出冷汗。
心悸目眩的感觉依旧。
一旁的教授刚自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汽车穿过小弯道后,可以看见平坦低矮的建筑物。
村落零星散落在周遭,看似别墅的建筑物从树丛间冒出。
我全身僵硬。
熟悉与恐惧两种情绪交杂,难以解释的奇妙感觉从脚底缓缓爬上心头。
我看过,我看过这个风景。
越过那个山丘,就能看见梳齿般整齐划一的树林,好似遮住了大海,其实大海还在远方。越过树林左转,穿过弯道后便能看见真正的海。树林背后是一所小学的木造校舍,在弯道对面有一座石阶梯,走下阶梯就是已经荒废的游艇小屋……
这种熟悉的感觉带来犹如无底洞般的忧郁。
沉重又有一丝丝酸甜的苦涩忧郁渐渐笼罩我心。
汽车驶下山丘,美丽的树林和大海映入眼帘,还有树林深处的木造小学,这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对于自己精准的记忆,我感到那么一点点满足。
无须惊讶,我老早就认识这个地方。
山丘上有一栋素雅的蓝色建筑物。
为了躲避海风,这间店造型平坦,屋顶被树丛包围,形状宛如一只海鸥。
招牌很小,若非事先知道这是一家店,可能会误以为是一般民宅。
“10 TEN”。
小小的木制招牌上刻着这几个字。
店内光线昏暗,大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窗外可见远方的水平线,隐约能看出微微的弧形。
沿着窗户有一个长型吧台,偷情的情侣与阅读的老人面海而坐,背对着我们。
那是一种奇妙的景象,仅仅数人的观众正在欣赏只有一个画面不断重复播映的电影。
另一边的狭窄吧台里,一个刚迈人老年的男子正在泡咖啡。
他对我们点点头,默默端出咖啡。
灰白夹杂的胡须里,透露出长年经营店面的人特有的强韧。他和矢作英之进或十和田景子不同,但也诚然是个历经沧桑与岁月考验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累赘。
我们紧张地向他打招呼。
以过去的经验而言,我们无法认为自己是受欢迎的访客。前几次送画,受赠者都告诉我们这幅画证明了伦子的憎恨,这令我们感到歉疚,仿佛自己是传送不幸的使者。
厚实的咖啡杯中装了香醇咖啡。因为长时间坐在车上让我全身僵硬,喝下热咖啡后身体也跟着苏醒过来了。
“让我看看画。”
低沉且沙哑的声音,手冢正明冷淡地说道。
秒早有心理准备,点点头,立刻动手拆开包装。
我注意观察正明的表情。
褪色的牛仔衬衫下露出黝黑强壮的手臂,他双手抱胸等待。他的表情平静,整个人犹如不动的岩石,无法从中读出任何情绪。
又是一幅夕阳下的海景画。
只是在画面左边有个小小的鸟笼,一只青鸟倒在鸟笼中。这幅画就这么简单。
青鸟已经不在了。
伦子的青鸟——这幅画为什么是送给这个男人?
正明动也不动,静静注视着这幅画。
他的表情依旧漠然。
“谢谢你,我会收下它,把它挂在店里。”
他低声呢喃,拿起画立刻收进吧台底下。
他和过去三人不同,看来他应该不会主动聊起伦子。因为不知如何提起,我们三人陷入尴尬境地。
正明似乎没察觉到我们的不自在,却又突然开口道。
“……你们要看现场吗?”
正明打开隔板走出吧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秒面露惧色,轻轻点了点头。
“麻烦你来看店。”
屋内传来女人的应答声。
悠然的浪涛声忽远忽近。
刚才在车中回想起的那桩惨案,如今现场早已看不出任何迹象。
夏季的芒草丛在充满海潮气息的微风中飘摇,明亮阳光下的大海,美丽而不具任何不洁的气氛。
正明低着头,默默走在我们前面。
他从咖啡店的后门走出,快步走向悬崖。我们则紧跟在后。
“那就是高槻家的别墅,以往一直都由我管理。不过我只是过去让房子通通风、扫扫灰尘、让家电运转一下罢了。”
离岸边有一小段距离的树林中可看见红色洋房的屋顶。
“……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那个地方。当时我看见她倒卧在那边。”
他不假思索地立刻指向岸边某处。
我们也紧盯他手指的那一点。当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白砂地上空无一物。
“那天高槻先生还未抵达,别墅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前一晚台风提早来到,侵袭这附近一带。我担心台风对屋子造成损害,隔天早晨,我先查看了店内的状况,便去探望高槻家的别墅。
“屋里的气氛不太寻常。
“画室的雨窗没关,风雨就这样吹进来,屋内多处积水。大风似乎吹动窗帘,推倒窗边的茶几,桌上的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屋子里空无一人。
“我不知不觉走到海边。她习惯在早晨到海边散步,而且我猜她会对台风肆虐过后的海边景象感到好奇。
“她的确在那里。
“她倒卧在浪花中。秒蹲在一旁,浸在海水里号啕大哭。
“这件事引起骚动,来了许多警察。那么多警察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多的一次。”
我们凝视着沙岸上那一点,沉默不语。
仿佛伦子就倒在眼前。秒睁大眼睛,失落地呆立原地。
“起初大家都以为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毕竟事发没多久就被发现,而且有证人指出,案发当时看到一辆白色汽车驶离现场。可是仅止于此,始终找不出其他线索。警察也急坏了,调查她身边所有相关人士,也彻底盘查了我,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者。警方试图判定我为凶手,然而最终还是以凶手身份不明而结案。”
“在她过世前有没有人来拜访她?”
教授小声问道。
正明微微摇头。
“你也看到了,我家和她的别墅有一段距离。当高槻一家人来度假时,除非他们找我,否则我也不会过去,所以我完全不清楚。”
秒独自蹲在悬崖上,静静凝视大海。
大家不发一语。面对大海,心中不由得萌生无力感,已经没有心情追究这一切,现在再探究遥远的往事,仿佛都是无谓的。
“只是……”
正明忽然想起了什么。
“事发当天,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
“一个浓妆艳抹,自称伊东的女人。’
应该是伊东澪子。
我和教授眼神交会。
“她莫名其妙地劈头就问我高槻伦子去哪了?而且她还浑身酒味,令我相当不舒服。当我说出‘伦子被人刺杀了,据说杀人魔还徘徊在附近呢’时,她变得惊慌失措,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表情,慌慌张张地回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滑稽的表情呢。”
正明窃笑。笑容未歇之际,他突然伸手按住太阳穴。
“……实在是难以置信。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一到夏天,每天早上我都忍不住看看海边,以为她还在那里散步。
“她总是独自走在岸边,踩在浪花中,手上拿着一朵黄色玫瑰。
“每当我回想,总是想起她在海边散步的模样。不过,我没和她聊过什么。”
海风轻轻抚过正明刚硬的脸庞。
谈话就此结束。
秒摇摇晃晃起身,面带空虚的神色向正明深深一鞠躬。正明也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走下坡道,回头时看见正明还在悬崖上。
背对大海那一瞬间,我又听见那个声音。
砰!关车门的声音。
急忙启动引擎的白色汽车。
汽车驶离。
焦点移到车内。
仿佛摄影机的特写镜头,我的视线快速拉近,进入车内。
画面拉近的速度逐渐转慢,视野里的景象变得模糊粗糙。
车内有一个人,焦点逐渐集中在那个人身上。
男的……是个男人。
男人突然回头往我这边看。
那张脸越靠越近。
凶狠狰狞的表情,牙齿外露、眼球充血。
那是……那张脸是….
伦子的素描簿中的那张脸。
那是,矢作英之进!
“这阵子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抱歉,我竟然让你们面对这么多不愉快和麻烦事。我非常感激你们,下次我会正式去向你们致谢。”
站在教授家前,秒弯下庞大的身躯深深鞠躬,头低到我都快可以看到他的背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感到自己的笑容僵硬。
矢作英之进。
伦子身亡时,开车驶离案发现场的那个人。
怎么办?凶手怎么会是他?
我好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说出口等于指名他是凶手,我不应该草率说出去。
“对不起,帮不上什么忙。”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秒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之后他垂下目光,鞠躬后返身上车。
“记得送喜帖给我哦。”
教授对他说。秒在车上淡淡地微笑。
不知为何,我心中充满愧疚。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秒开车转过弯角,转眼消失。
“唉,真是桩奇妙的事件呀。或许不该称它为事件……”
教授在一旁伸着懒腰。
就此结束了吗?就这样?
我感到强烈的惶恐不安。
英之进的脸将永远烙在我的脑海中,我得带着这个烙印活下去吗?那张狰狞的脸庞将与我永生相随?
即使去告发他,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况且对方又是个大人物,绝对没有任何人肯相信我的说法,我只会招来唾弃的目光,过去的经验让我能预测出后果。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胃揪成一团。
该不该告诉教授?我偷偷瞧了教授一眼。
不过,教授说英之进是他的老朋友,我的话只会造成教授的困扰,不是吗?
内心焦灼、混乱不堪。那天我始终无法向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发现。
回家的路上,周遭的风景都无法进入我的眼中。
趁着烧开水的时候,我摊开晚报来看,被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住目光。
伊东澪子。
我心头一震。报纸上怎么会出现她的名字?
我坐正姿势,专心读着报纸。
那是一则简短的社会新闻,标题是“画廊女老板失踪”。
“十天前,伊东澪子离开澪画廊后就行踪不明,来店取画的客人发现后报警。在她失踪数天前,画廊附近曾出现数名可疑男子徘徊,警方怀疑此事件并不单纯。”
为什么会是伊东澪子?
水壶冒出猛烈热气,我急忙关上煤气炉。
我带着混乱的思绪坐在椅子上。
伊东澪子打电话给秒,要秒把那些画的标题告诉她。
为何她要知道作品的标题?为何她会失踪?
我越想越混乱。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缩起脖子。最近我越来越怕接电话了。
“喂?”
“喂,我是十诗子。”
又来了。不过她今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寻常。
“刚才有通电话找秒。他的样子怪怪的,刚才急忙出门了。”
“什么?”
“一定是恐吓他的家伙打来的!我去跟踪秒。”
“等等,等一下啊!”
“我想跟万由子姐报备一声。快跟不上了,我要走了!”
“等等!别去啊……”
我急忙阻止她,但电话已经断线了。
晚上又接到一通电话。
姐姐和我吃完晚餐后摆出极为不雅的姿势看电视,看着看着便打起盹来。
姐姐难得早回家,她说是因为突然想吃什锦炊饭。她以飞快的速度做晚饭,接着一语不发地狼吞虎咽、猛灌啤酒。之后她将双腿搁在桌上,立刻呼呼大睡。
这根本就是糟老头的行为嘛!我眼神中带着淡淡哀愁望向姐姐满是药膏贴布的脚底,然后我也跟着睡着了。
电话铃声响起,姐姐却完全没听见。我揉揉眼睛,起身接起话筒。又是十诗子吗?
“喂?”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我叫十和田,请问万由子小姐在吗?”
“啊?十和田,您是十和田景子女士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啊,太好了,你在呀。突然打扰你,真抱歉。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是的,可以……”
不懂她为何找我,我只能点头附和。
“我想你应该会懂,上次有些话不方便说,在男性面前比较难以启齿。”
景子醇厚柔美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那幅画里的两个少女……是伦子和我。”
“啊?”
我回想那幅画。
的确,画的下方确实有两个少女。
“你记得吗?那两个人手上各拿了一朵干枯的玫瑰。看到画的当下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好久没有想起这件事了。
“‘你是不是去了月亮?’——我不是提到有个大学生教我们西班牙词组吗,当时我和伦子同时爱上这个大学生。就我和她的个性而言,两人都不喜欢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不过在台面下却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起,那已变得只是一段怀念的往事了。就结果而言,我赢了;不过也只是一小段时间。当时我们就读的高中行事非常浪漫,毕业典礼之后有场谢师宴,学生可以邀请自己的男朋友出席。毕业典礼结束后,走出校门便看到那些被邀来的男孩子们一个个捧着花束等着,这是既美妙又残酷的景象。那个大学生送我一束玫瑰花,看到伦子的脸色发青,我陶醉在短暂的胜利中,飘飘欲仙。
“不过这毕竟是场儿戏,我们交往几个月就分手了,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就是伦子,据说伦子积极追求那个男生。现在想想,其实伦子并不喜欢他,只是看不惯他当时选择我。伦子虽然曾拥有他,不过后来还是分手了。那个男生一踏入社会,立刻和公司同事结婚了,也就是说我们两人都收到一朵干枯的玫瑰,我们的结局一样。”
伦子有仇必报的个性令我傻眼。或许也可以称她为率真,不过她的行为犹如孩子般残忍。她果真是个性格独特、个性强烈,还有些哀愁的女人。
“对不起,让你听这种陈年往事,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上次我握着秒的手时,我看见了。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我看见海边有个小女孩。”
“女孩?不是男孩吗?”
“不是,是女孩。还有,秒现在情况危急。”
“危急?”
“我希望你陪在他身边。我不清楚是怎样的情况,只知道他现在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中。—个非常庞大且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他,最好有人陪在他身边。小女孩将会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
咕咚!听到一声钝重的声响。
什么声音?
话筒似乎被用力甩下,刺耳的声音让我忍不住把话筒拿远。
遥远的彼端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
“喂?喂?”
我大喊。
“十和田女士?怎么了?有人在那边吗?喂?喂?十和田女士!”
无人应答。不过,我从话筒中听到了,有人开门逃离现场。
3
“她虽然保住了性命,不过状况依旧危急,意识尚未恢复。她头盖骨都凹陷了,我不可能让你们进病房会面,你们想害死她啊?”
半夜的急诊室里忙乱不堪。
救护车一车接着一车驶进医院,护士们快步穿梭。
十和田景子的主治医师刚刚替她动完手术,脸上还残留着开刀时的魄力,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所谓我们,指的是我和教授、秒和十诗子,以及抵达案发现场的刑警。
凶手拿起镶有时钟的青铜制人像重击十和田景子,之后逃逸无踪。
她似乎是在学校打电话给我,现场是无人的学校及寂静的住宅区,尚未找到目击者。
“患者的家属呢?”
医师转向刑警们问道。
“她先生在七年前过世。我们已联络上她在福冈的女儿及女婿,他们正赶过来,应该会在明天中午抵达。”
“是吗?我们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只能等她苏醒。有什么话就等家属到场再说,麻烦你们先离开,我还得忙下一场手术。”
医师匆匆离去,留下我们站在人潮忙乱的走廊上。
“我去联络警局,麻烦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我还有话想向各位请教。不好意思,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和刑警之类的人交谈,不过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和一般上班族没两样。去打电话的年长刑警还算有点架势,至于另一个跟我并肩而坐的年轻刑警,就算你说他是邮局的柜台人员,我也不会怀疑。
昏暗的走廊里,大家坐在医院独有的长椅上,低头不语静静等待。
蓝色的逃生指示灯,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道。
秒一动也不动地脸色茫然,眼神空洞。
十诗子抓起我的手。
“刚才我跟丢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秒,在外头徘徊了一阵子才回家,发现他比我早到家。我逼问他刚才那通电话是谁打的,他硬说是不认识的人的恶作剧。之后,我们就接到教授打来的电话……”
她细声耳语。
一双大眼泪水盈眶,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想诉说些什么。从她的肩膀、指尖传来一股令人发寒的不安。
“请你陪在秒身边。危险正逼近他。”
景子刚才在电话中说过。
凶手已经展开行动了。是矢作英之进吗?我对这一切都还没有真实感,但确实有人受害了。下一个会不会是秒呢?
“振作一点!只要十诗子在他身边就没问题。不要让他落单,懂吗?”
这种时候最好以斥喝为她打气。
十诗子的表情痛苦得扭曲,身体频频颤抖。
我感到既无助又无奈,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天花板。
不知从哪间病房传出撕心般的号泣声。
是刚才因为车祸而送进医院的患者家属吧。
啊啊,快受不了了!
我忍不住紧闭双眼,咬紧牙根。
有人在瞬间发生车祸失去性命,却有人想活生生打死一个人,凶手到底作何居心?世上有这么多人带着遗憾结束生命呢!
无处发泄的愤恨充满心中。
“警局就在这附近,能否劳驾各位到警局一趟?在这里说话比较不方便,到我们那边喝杯茶也不坏。”
年长的刑警回来了,两名刑警窃窃私语后,年轻刑警过来拜托我们。
医院还是警局?我想在任何一边都不会有好心情吧。
不过,我该向警方说明到什么地步呢?
报警的人是我,我必须说明我和十和田景子的关系。那么,我与秒或是高槻伦子的关系该如何解释?
万万没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与警方扯上关系。如果说出实情,一定没人肯相信。
但也没时间串通了。我偷瞄了秒一眼。
警局确实就在医院对面,应该有不少人曾在这两处往返吧。警局内的灯光刺眼,人来人往吵吵闹闹,但比起医院活泼多了,我的心情也因此放松不少。
我们被慎重地引导到一间房间。
这间房间并不是所谓的侦查室。它是一间平凡的接待室,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是一名笑容僵硬的女警牵着一只警犬。木板长桌上,一条白色塑料材质的桌布显露出寒酸的生活气息。
“不好意思,依规定必须询问各位几个问题。是你报警的吧?”
年长刑警看着我。
“是的。起初是这位高槻秒先生为他母亲办画展,我是画展的工作人员。据说十和田女士是他母亲的同学,为了替他母亲的生平作年表,我们拜访了十和田女士。由于十和田女士希望补充一些事项,所以特地打电话给我。在我们谈话的中途,电话却突然中断。我以为她会重拨给我,但怎么等也等不到。我很着急不安,便报警了。”
“你以前不认识她吗?”
“是的。因为这件事才认识的。”
“高槻秒先生以前认识十和田女士吗?”
“我也是这次才认识她。我想听听家母学生时代的往事,所以在这个月中和她联络,她也帮了我许多忙。”
秒虽然脸色苍白,但不忘配合我的说辞。
刑警没再问我们什么。事实上,我们与十和田景子确实只见过一次面。十诗子和教授也只是接受了形式上的侦讯,警方或许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没多久,我们就获准离开了。
“教授,到底是谁对十和田女士做出这种事?”
时间已经接近深夜。
目送秒和十诗子驱车离去后,我边走边问教授。然而,我其实是在想别的事。
刚才在医院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悬在心上。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进入警局。
我试图理出头绪,但始终想不出来。
“对了,教授你知道伊东澪子失踪了吗?今天的晚报上报道了呢。竟然已有两个赠画名单上的人陆续出事,难道杀死伦子的凶手又开始行动了吗?”
我险些说出自己对英之进的怀疑。
教授突然回头,一脸漠然地说:“嗯,我也看到晚报了。没事,她过得很好。对了,我明天要外出一整天,那就麻烦你顾家哦。”
“啊?”
教授的话让我傻眼。不顾我的反应,教授把我送上出租车后,挥挥手便匆匆离去。
教授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十和田景子已经遇害,秒的处境危险,他竟然还说伊东澪子没事,教授有什么证据呢?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我已经无力思考,回到家后,脸也不洗就倒进床铺里。
隔天没有访客。我独自在办公室内整理文件、打打计算机度过无聊的一天。
打电话到医院询问十和田景子的状况,院方说她毫无起色,目前仍然谢绝访客。
我孤零零地坐在房里。
教授到底去哪儿了?
一切谜团全都悬在半空中。
这时我怎能想到,之后竟有那么令人遗憾的结局?
我看着放在教授桌上的照片。
是那四个人获赠的,或说是原本应该被赠予的四幅画的照片。秒把它寄放在教授这里。
我顺手拿起照片。
高槻伦子的画,是一切的开端。
照片中的画少了那股实物展现出的锐气,因此我能够冷静斟酌画作的内容。
拿着照片,我缓缓坐下。
我还是认为一切的解答都在画中。
高槻伦子的情绪起伏相当剧烈,换一个角度想,表示她的个性率真且不擅隐瞒。
画中蕴含的信息好像非常简单。虽然还不清楚“遛狗的女人”画里有什么意义,但肯定是对伊东澪子的揶揄嘲讽,而送给十和田景子的“黄昏”,其中的讽刺意味更是明显。可是若以此推论,其他两幅画内含的信息却难以解开。
如果她与英之进曾经是婚外情的关系,送给英之进的“阴天”应当是揶揄此事,然而画中却读不出任何信息。话又说回来,目前英之进的嫌疑最大,如果伦子早已预知自己将遇害,她是否发现凶手就是英之进?如果知道是他,以伦子的个性而言,她应该留下更明显的信息才对。怎么会是“阴天”呢?
更叫人不解的就是“晚夏”。
正明说他几乎未曾与伦子交谈过。交情如此淡泊,有必要送画吗?换句话说,其实正明与伦子的关系应该不一般,两人的交情足以获赠画作。这表示他与伦子之间应该有密切的牵扯,也等于正明在说谎。
那么,“晚夏”这幅画又会是什么意思?
我端详着照片里的画。横看竖看,它就是一幅平凡的海景画。一只青鸟倒在鸟笼里。
今年,青鸟已经不在了。伦子这么说过。
我猛然摇头。我不了解正明的个性,也不清楚当时的状况,光看这些画是不可能找出任何端倪的。
光看画……
四个人看到画的立即反应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澪子的脸瞬间潮红,大发雷霆。
然而她在事后打电话给秒。
告诉我画作的标题,我要知道标题。她说。
难道她也发现了画中的含义?她发现了我们未察觉到的深奥意义吗?
英之进。他的表情挺奇妙的。在看到作品之前,他有些胆战心惊。
但是一见到画,他立刻现出一副放松的表情,这是为什么?那个表情表示他预料的内容并未出现在画中。
到底少了什么?
矢作英之进。
脑海中再度浮现那辆白色汽车中的男子。
是他杀了人,杀了高槻伦子。
他那张狰狞的面孔。杀了伦子,逃离现场的英之进。
然而我怎么也无法想象,我所见到的英之进就是那名男子。
他对秒的态度充满关爱,也贴心地款待我们,这样一个人若是杀死伦子的凶手,那么往后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我真的能告发他吗?
想到这,我的推理面临了瓶颈。
姐姐的朋友中,有两位已婚者相爱了。这场恋爱谈得轰轰烈烈,可说是障碍越多越是爱火焚身。后来两人抛弃一切结了婚,女方把孩子让给前夫,也换了工作,姐姐始终是她最好的倾吐对象。姐姐见到再婚不久的两人时,吓了一大跳,两人变得骨瘦如柴,犹如不见天日的隐居者,就连在外一同吃饭时也注意着旁人的眼光。他们每月必须付出金额巨大的赡养费,迟迟无法好好享受生活乐趣,男方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因操劳过度弄坏了身体。不幸一点一滴侵蚀两人,最终,两人各自背负着债务,悄悄结束这段婚姻。
我把照片丢回桌上。
我想累了。为了转换心情,我丢下照片后开始打扫房间。
打开房间角落的纸箱,才发现我们忘了把伦子的素描簿还给秒。
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得送回去。嗯,我记得我将送来时的送货单留下了,放在哪里呢?
我翻了翻素描簿.忽然发现一件事。
咦?
我急忙拿起刚才丢在桌上的照片,再度仔细瞧了瞧照片里的画。
心情越来越紧张。
对了!我当时确实看见了!
一定错不了。为什么我以前都没发现呢?
这或许是……
我猛然抬头看了墙上的时钟,立刻下定决心。
现在才十一点。今天应该不会有访客。就算有,我也不管了。
我立刻起身采取行动。急急忙忙收拾房间,关了灯迅速冲出门。
我情绪非常亢奋,头也不回地狂奔到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