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我。
无论如何得证实这一切。
赶快!赶快!我得赶快抵达!
上一回秒开车前往时,气候凉爽、晴空万里,今天却是个灰沉沉的阴天,闷热的空气似乎都要粘在肌肤上了。
已经过了观光旺季,电车车厢内空荡荡的。
我一个人独占四人座的位子,不时擦拭缓缓渗出的汗水。
窗外的绿色越来越浓密。
好几年不曾在平日白天搭乘支线电车,而且还是临时起意。像这般空手就前往遥远的地方,往后还能有多少次机会呢?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种解脱感。
无意间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在人生中,双手空闲的时间少之又少。我们总是双手提了许多行囊,前往遥远的目的地。
我的行囊。
看着窗外,现在我确定了一件事。
但是有个疑点依旧悬在我内心深处。
我好像忘了什么,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似乎关系着这一连串故事。
车厢内寂静无声。
只听见电车行进时发出的摇晃声以及风吹过的呼呼声。
天色逐渐阴暗,就快下雨了。厚重且灰暗的云层低垂,笼罩了天空。
仿佛看电视过久似的,我的脑袋某处麻痹了,强烈的睡意袭来。啊,电车真是方便极了,我只要坐在这里睡觉,它便能把我送到目的地呢。
每当看见大海的刹那,我总会有股奇妙的感觉。
在大海现身之前,必定能感觉到预兆,一种即将豁然开朗的预感。
看着窗外灰色大海的碎片。
大海闪耀着钝重的银色光芒迎接我。即使相隔很远都能看见波涛表层的泡沫,透露出秋天的气息。
电车突然减速,靠站停车。
噗咻,电车发出泄气般的声响开门。
一个外表老实的中年男子上车了。
满脸通红,手上拿着杯装的日本酒,他嘟囔了声,坐进我隔壁的四人座。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啊?
男子转眼间喝完,将空瓶子放在座位底下,双手抱胸打起盹来。
看着他,我也困了。
想想最近,自从与高槻伦子扯上关系之后,我已经连续好一阵子都睡不好了。今天这趟临时起意的旅行并非我以往的行事作风,这趟旅行并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我只是想再度站在伦子遇害的现场,试试自己能看见什么。这一连串的事件面临一个未完成的结局,这样就够了,结束了——我只想借此行动告诉自己。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电车大幅度摇晃后停车,我突然惊醒。
听到沙哑的广播声,我急忙站起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邻座的男子已起身下车,空荡荡的座位上充满酒臭味。
我也跟着下到车站月台。
就在这时候,各种画面同时浮现在脑中。
澪画廊的内部、急诊医院的走廊、警局的接待室。
激怒的伊东澪子、跑过我们眼前的护士、表情困惑的刑警。
我伫立在月台上无法动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电车在我背后启动,喀咚喀咚地驶远了。温热的风蕴含了雨水的味道,吹抚过无人的月台。
我呆愣许久才摇摇晃晃举步。
剪票口的站员发现还有乘客没走出来,疑惑地盯着我看。
远方传来细微的雷声。
出了车站我走向海边,走在没有铺柏油的道路上,小石块在脚底沙沙作响。迎面而来一阵风,衬衫下的汗水因此变得冰冷,我不禁打战。
走上坡道,我看见手冢正明的店坐落在坡道的顶端。背后的天空却和上回完全不同,阴沉且昏暗的旋涡露出不愉快的神情,犹如高槻伦子的作品,想必她也是在这样的天色下画出那幅海景画的。
案发的前一晚是台风天。
没错,就是台风天,因此无人发现。步下电车时,我领悟到该如何将那几件事一一串联起来。
一切都通了,所以才会有那幅画。
兴奋之情逐渐退去,我只能默默爬上坡道。或许是坏天气的缘故,周遭空无一人,仿佛这世上只剩我一个。
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
一群孩子们在听了一张集合数位著名指挥家的交响乐唱片后,竟然纷纷呈现异常反应。有些突然亢奋起来,有些号啕大哭,还有孩子昏厥过去或是动手打人。
家长们担心不已,后来发现孩子们只对唱片中的某一首曲子有反应,便前去拜访这首曲子的指挥家。
指挥家透露了一个奇妙的秘密。
这首曲子是以死者国度的湖泊中的天鹅为题的,但是指挥家不论如何揣摩,都无法想象死者国度的意境。他懊恼着,竟然吞下了毒药。
他在生死间徘徊了一段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黑暗中看见杂草丛生的山丘。
巨大的山丘耸立在渺茫且昏暗的空间中。
山丘上有一栋房子。
他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接近房子。他非得拜访那栋房子不可。
总算抵达房子前,他却在敲门的瞬间苏醒了。
重获生命后,他一边幻想那座山丘,一边指挥曲子,完成了那张唱片。
那是每个人在出生前必须通过的山丘。
这首曲子刺激了孩子们出生前的记忆。
故事就此结束。如今我缓缓爬上坡道,这座山丘与手冢正明的店宛如位于生死界线处。
漫长的坡道让我以为永远到不了。虽然这样想,我也总算接近店面入口了。
店的全貌出现在眼前时,我更认为自己想的没错。
我偷偷瞧了瞧店内。
天气不佳,店内没半个客人。
走进店里,手冢正明立刻发现我。
“啊啊,你是上次那位……”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向他说明来意。
“你好。不好意思,突然前来拜访。我今天突然好想看看那幅画,所以……”
正明立刻撇开头。
“自从那天之后我一直很忙,还没裱框呢。据说今天有低气压气团经过,我原本打算打烊了。”
他明显露出不悦的神情,用全身表现出拒绝我的意图。
我静静凝视他。
“你并不打算买画框,也不打算挂上那幅画吧?”
正明惊讶地看着我。
窗外海面的水平线逐渐模糊,成了混浊的灰色画面左右摇晃。
一股强劲的风吹过店面上方,传来嘎——嘎——的声响。
“……你,到底是谁?”
正明脸色苍白,低声说着。
“我是高槻伦子的朋友。”
其实我自己也不懂,我,到底是伦子?还是我?
正明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就当做我在自言自语吧,这只是我的突发奇想,我看着那幅画和她的素描簿,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我不打算揭发谁,也不打算责怪任何人,我只是在这里自言自语罢了,你懂吗?”
正明微微点头。
我在店里缓缓走动。
窗外是一大片灰色画面,我仿佛可以看见越过海上的风。
“我有两个朋友,各自拥有家庭却爱上了彼此。他们双方都有家庭,该如何联络对方呢?女方在先生的公司工作,双方家庭也互有往来,只要任何一方稍做联络,便会立刻东窗事发。于是两人把一家经常造访的店当做联络处,两人分别打电话到店里,通过老板约好时间,由店老板协助掩护。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总能接起他们的电话。由于两人都在工作,所以白天选择咖啡店,晚上则前往营业到深夜的酒吧。那家店老板守口如瓶,并不干涉他们……”
就算我不回头,都能察觉正明的脸色变了。
“这样说或许有点不太礼貌,不过这家店不也很适合吗?适合让已婚的高槻伦子和矢作英之进通过这里互相联络。他们大老远从东京跑来,把这里当做联络处,谁会察觉到呢?只要是两人见面的日子,伦子便在素描簿上做记号。我起初以为那是打叉,不过,那应该是罗马数字的Ⅹ吧——数字的10,TEN,这是这家店的店名吧。”
从我嘴里滔滔不绝流泻出话语,仿佛不是我在说话。
“原来伦子口中的青鸟就是这家店。”
窗外景色垂下了暗幕。
“第一次来到这家店时,我也看见了同样的青鸟,我和伦子看见同样的东西。因为周遭树丛与地形的关系,这家店的屋顶看似一只展翅的海鸥,刚才我再度确认了这件事。蓝色屋顶的蓝色海鸥,这就是她的青鸟。不过,画中的青鸟死在鸟笼中,因为这家店拒绝再当联络处。”
正明走进吧台,无力地坐下。
“她送画给你,表示她非常怨恨你拒绝替她牵线。可见她多么爱英之进,否则不可能送画给你,从她送画给你这点就能了解她对英之进的深情。”
正明依旧保持他磐石般的面容,面无表情,直直凝视着前方。
“……所以你想说什么?这点理由就想责怪我吗?”
他丢出这句话。我微微笑着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只是自言自语,并不打算揭发任何人。我只是想了解真相。”
我坐在窗边吧台的位子,空无一人的店内只有我们两人,隔着一片玻璃的彼端吹起不祥的疾风。
“……一开始,这只是一场玩笑,只是闹着玩罢了。把这里当做我们的秘密基地吧,特地从东京打电话到这里联络对方,不是很浪漫吗?他们这样说着。而我,我竟然能够参与这两位当红名流的隐私,对此我有种快感,尽责地扮演好牵线的角色。偶尔英之进会带着朋友们半夜前来,只点上烛光举办深夜派对,伦子待在别墅时也经常半夜偷溜过来参加。
“在我眼里,他们两人相当帅气美丽,耀眼夺目。多么登对的两人,这是命运的安排吧。当时我陶醉在联系两人的角色中,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得意。不过,伦子是认真的。我想英之进的确也曾认真爱过她,然而伦子越陷越深,英之进发现情况不妙,便渐渐疏于联络。英之进的感情逐渐冷淡,伦子反而越来越执著。”
正明以平淡的语气述说着。
“牵线的角色越来越难当了。英之进的心越离越远,伦子变得疑神疑鬼,歇斯底里。最后她竟然怪罪到我身上,说我故意不替她牵线。她怀疑我忌妒英之进,有事没事找我出气。”
这话八成是事实吧。
我想,正明不能否认他曾经仰慕拿着黄色玫瑰在海边散步的伦子。
“伦子来到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告诉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帮他们牵线了。她原本以为来这里和英之进相处一段时间后,就能够重修旧好,因此听到我的话便大发雷霆。我试图安抚她,但一点用都没有,她从此完全不理我,我再也没见过她。我只能确定她当时相当焦虑,把孩子当成出气筒,我非常心疼秒,没想到后来竟然发生那种事……”
“你说你不知道有没有人拜访伦子,这也是骗人的吧?”
正明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异样。
“其实事发前一天,英之进曾找伦子谈过,打算完全断绝这段感情。他先来向我询问伦子的近况,接着便前往伦子家。我担心他们两人,于是偷偷跑去观察动静。就在台风来袭前,我看见英之进驱车离去,伦子面目狰狞地对着车子大肆诅咒英之进。”
所以,那时候伦子尚未遇害。
难道凶手不是英之进?
怪了。或许他在离开后,再度偷偷跑回来行凶。暴风雨中没人听得见汽车声,周遭住户也多半躲在家中,或许只是恰好无人发现他。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伦子。之后,就是我上次跟你们说的那样了。”
“你认为是谁杀了伦子?”
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正明摇摇头,面容恢复了原本的粗犷神情。
“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想。这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吧。”
他撇开头,似乎再也不愿多说什么。
我简单向他道谢后离开。
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情绪。
我只是缓缓走在路上。
远方的雷鸣透过地面传来轰隆闷响。
雷声比刚才更接近了。不应该走在空旷的地方,尽早离开吧。
加快脚步走进树林中的小径,我看见树丛后那栋木造的小学校舍。
我忽然想看看伦子的别墅,或许能想起什么。
风越来越大。
小学内寂静无声,已经放学了吗?还是因为天气不佳,学生提早返家了?
也许这里真的没有任何人,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怀着无法言明的奇异心情,孤零零走在路上。
别墅就在斜坡上的寂寥树林中。
没有夸张的装饰,犹如隐藏起来的秘密之家。
我静下心凝视房子,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难道我已经忘了?
我决定在房子的周围走一圈。
房子结构扎实,由粗大的黑色木材组合而成。墙壁仿造西班牙风,刻意涂上厚厚一层白色灰浆。
走到房子后方,我发现一栋增建的崭新建筑。
像个四方形箱子,好奇怪,这栋建筑物是干吗用的?
走近建筑物时,我发现一只女用凉鞋掉在草丛间,那是年轻女孩喜欢的款式,而且还相当新。
我走到门前,随手转了一下门把。门竟然开了。
打开这扇厚重的门,里面好暗。
我呆立在门口,让眼睛习惯黑暗,忽然发现人口附近躺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是什么?这个物体微微抖动着,发出呻吟声。我不禁往后退。
是人倒在地上,是年轻女孩……
“十诗子!”
我猛然大喊,这时我感到背后有人出现。
回头的那一刹那,眼前出现火花。
“万由子姐,万由子姐!”
好像有人在远处大喊我的名字。
我沉睡在梦中,遥远的上方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声音就来自那道光。难得能好好睡一觉,别吵醒我呀。
“万由子姐!”
原本因强大重力而下沉的身体,这时候总算开始缓缓上浮。
冰凉的触感让我恢复了意识。同时,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
为什么这么痛呢?头好痛,痛得不得了。我撞到什么了?
被殴打。
对了!我被人殴打了。我去了手冢正明的店,接着到高槻伦子的别墅,然后发现女孩子的凉鞋……
我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
周遭昏暗,霉味令人反胃。
这是哪里?
我想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的铁管上。
我对自己的状态感到错愕,试图掌握自己目前的处境。虽然头痛得要命,我还是想尽办法看清四周。
眼睛总算习惯了黑暗,我发现十诗子就在我旁边。她的状态也和我一样。
“这是哪里?”
口中有股苦涩的味道,我皱起眉头仰望包围我们的方形水泥墙。我们似乎处在某个场所的底部。
“这是潜水用的泳池。秒有段时间迷上潜水,几年前盖了这座泳池。”
十诗子以虚弱的声音回答。她待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久,面容显得憔悴不堪。虽然看不清楚,但她似乎哭肿了脸。
“你在这里多久了?”
“从中午开始。昨天我和秒来到别墅,一早醒来秒却不见了,我紧张地到处找他,结果在树林里被人打昏了。”
“秒呢?”
“不知道。”
十诗子开始啜泣。
“没救了,这一切都已经没救了!”
“不准哭!哭只会消耗体力!”
我狠下心斥责她,其实我比她更想哭。
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了解自己的处境。
怎么会……我怎么会这么笨!我竟然自投罗网!
真想放声呐喊。
我竟然单独来到这个地方!为何不找人一起来呢!
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处,擅自单独行动。我应该要留张纸条在办公室啊!自己一个人激动地跑出来,傻乎乎地来到这里。不仅如此,我还没向任何人说明自己的发现,谁会了解我来这里的目的呢?
我不假思索,独自来到如此人烟稀少的地方,这不等于送命吗?笨啊,真是笨死了!
就算我冀望姐姐找到我,那也得等到明天早上,等她确定我没回家后才会开始找我。但从她发现我失踪,一直到找出我的下落,之间到底要花多少时间?从车站或是手冢正明的店抵达这里,又要花多少时间?站员会记得我的长相吗?这张平凡的脸孔、穿着衬衫配裙子随处可见的女生,站员会发现我就是那个站在月台发呆的女生吗?
——万一凶手是手冢正明呢?
这个想法猛然闪过我的脑海。
他暗恋伦子,然而伦子却频频羞辱他。他因此恼羞成怒、气愤难消,对伦子……
如果这个推测没错,那么他势必谎称我没去过他店里。当时店里没有客人,途中也没人看见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到过那家店。
没有人会在这个季节接近这栋别墅。就算在这里大喊,外头也没人可听见。更糟的是,外头似乎开始下雨了,雷声响彻在厚实水泥墙彼端。天气如此恶劣,更加不可能有人会经过附近了。
我思考的结果只是更加证明我们的窘境。无处可逃的绝望几乎令人失神,我只有全神贯注赶走心中的绝望。
由于瞬间失神,我差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谁!”
我自以为犀利精悍地叫着,其实我的声音是虚弱的。
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泳池上方确实有人。
十诗子惊恐地缩起身子。
我奋力伸出头。当然,我什么都看不到。
叽,叽,我听见转动某样东西的声音。
安静片刻后,刷!
巨大的声响在天花板回荡。冷冽的水花掠过我的脸庞,冰凉的触感滑过背部。
有人打开水龙头,往泳池里注水。
他明知我们被绑住,困在泳池底。
我无法出声。眼前确确实实一片漆黑。
不一会儿的工夫,水位立刻上升。十诗子全身僵硬。
栓子呢?栓子在哪里?只要拔起排水口的栓子…
我睁大眼睛在泳池底寻找,但是它却在我们如何挣扎都到不了的地方。在我们的斜对角,我看见一个金属栓子牢牢塞住排水口。就算我伸长了腿,它依旧是遥不可及。
剧烈的水声加深我们的恐惧。
我到底能撑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
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得死在这里吗?就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我得和十诗子溺死在这个地方?
恐惧感在体内瞬间扩散。理性与保持自我平衡的意志力刹时沸腾,从我身上蒸发出去。
我可不要溺死!听说溺死是最痛苦的,反正要死,最好能够不知不觉地在瞬间死去。有人在我脑中如此大声嚷嚷着。那不是很惨吗?溺死,那是非常痛苦的!
我奋力抖动全身,试图解开被捆绑的双手。拜托!解开吧!只要有一人脱困就好,拜托啊!我不冀望别的!我不需要珠宝也不需要轿车,我只有这个祈求!双手被好几层胶带捆绑着,丝毫没有松绑的迹象。我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使尽全力拉出手。但越是用力胶带便缠得更紧,我的动作只是让指尖失去血色,却完全无法移动身体。
头好痛!手好痛!全身到处都痛,好痛!
双腿渐渐失去温度。
水位上升,已经渗透到裙子里。
我和十诗子并排,被捆绑在泳池的铁制梯子两侧,因此不可能互相咬断对方的胶带。我们几近发狂地抖动身子,却只能增加彼此的恐惧,两人完全陷入惊恐状态。
我不要!我不要死在这里啊!
我用尽所有力气哭喊,声音沙哑。若不持续呐喊,我就要崩溃了。
我没做任何亏心事。只是,我只是去看看画罢了。我只是去看那幅画。只是收到邀请函,出去逛逛罢了。伦子死在海边,她倒卧在浪潮边,所以你将面临同样的遭遇,你也会溺死,就像伦子那样。我不信!我不信!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死!我大喊,幻想下一个片刻便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听见姐姐对我说早安……
伦子想杀我吗?
开什么玩笑!我只不过看了你的画,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你跟我有什么仇?
她不相信美好结局,所以要转世投胎重来一次。下次绝不会重蹈覆辙,下次一定没问题。我还有下一次来生,万由子算是失败啰,所以还得再来一次。万一下次又重蹈覆辙呢?不,下次不会有问题的。来吧,赶快转世投胎,展开新的人生吧!快去迎接下一次人生,展开下一次的美好人生!
我在黑暗的室内,轰隆作响的水声中拼命呐喊。
水位已经过腰。
身体好沉重,全身无力。十诗子已经不动了,我将孤零零地死去。苦苦挣扎到最后一刻,承受漫长的折磨后,我将孤单地结束生命。我由衷怜悯自己,绝望让我失去了意识。
我徘徊在山丘上。
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指挥棒。
奇怪,我的音乐成绩也只有三分啊。
我猛然发觉自己搞错了。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世界知名的指挥家呢,现在我得开始指挥那首名曲。
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这么暗?我分不清上下左右。
我继续往前走,但是上方似乎有东西拉住我的头。
在前方的草丛中,我看见一张大餐桌。有人坐在桌前,手不停地绕圈转着。
啊,姐姐!姐姐在做意大利面。每当转动银色机器的把手,机器便吐出一条条绿色意大利面。我知道了,这是菠菜意大利面对吧?
姐姐身旁坐着两个小女孩。啊啊!那是小时候的姐姐和我。姐姐很厉害哦,你已经做出好吃的意大利面了。那么,我要去指挥了,不能留在这里偷懒。
我不停往前走。身体仿佛变成了橡皮球,每走一步便弹到半空中,蹦蹦跳跳着前进,难以保持平衡。
我看见一栋小房子在山丘上。
啊啊,就是那里,去那里就对了。我蹦蹦跳跳靠近房子。窗户透出灯光,我偷偷窥探。
咦?高槻伦子、秒,还有十诗子,三人其乐融融,正在聊天呢。
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他们都不理我了吗?
我不甘心,想进入屋内,但是大门却一动也不动。我试图敲破玻璃,但是玻璃十分厚实,敲不出半点裂痕。屋内的三人发现我,露出羞怯的表情。不好意思,我们和好了,秒搔搔头。是啊,我们和好了,高槻伦子满面笑容。她那灿烂的笑容击溃了我,那是多么美丽的笑容啊!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还活着。
身体又冷又重。水已经淹到了颈部,我的嘴边漂着十诗子的头发。她双眼紧闭,昏厥过去而没有任何动作,犹如蒙克的画。
“十诗子!十诗子!”
我不成声地呼喊着,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紧闭双眼。啊啊!不该醒来的!强烈的懊悔念头使我口中充满苦涩。我仰望昏暗的天花板,水渐渐涌上下颚。痛苦现在才要开始,水的重量即将压垮我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愤怒、悔恨与绝望,我眼前只见一片血红。
尖叫声从我嘴中发出,犹如野兽临死前最后一次咆哮。
我不想死!
——咚咚咚!有人激烈敲打着门。
我猛然抬起头。抬头的同时撞到了梯子,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脑袋也因此清醒了。
这不是梦,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雷雨声。
有人试图打开大门。
我听见试着不同钥匙开门的咔嚓咔嚓声,原来等待开门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拜托!赶快!赶快进来啊!
水上涨的速度不曾减缓,就快淹没我了。
咔嚓!大门开启,狂风暴雨的声响传人屋内。
“万由子!”
这声叫喊大过一切风雨声,我要哭出来了。
“教授!”
我大声哭喊,水也跟着涌入嘴里。
水面上映照出教授大大的头。
“关掉!赶快把水关掉!”
我一边吐出水一边呐喊,不晓得他听见了没有,只看见站在教授身旁的秒急忙奔跑,水声总算停了。
虽然外头暴风雨的声音依旧不停歇,这一刻对我而言却是格外宁静。
我和十诗子全身无力,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我们从泳池拉出。
我的身体早已冻僵,全身不停颤抖。
十诗子被救起之后依然神志不清。奋力拍打她的脸颊之后,她眼睛总算恢复了一点神采。
“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终于能够出声了,我颤抖着问教授。皮肤的知觉也苏醒了,但还是冻得受不了。
秒的模样令我吓一跳,他的头上竟然包了绷带。
“你的头怎么了?”
秒迟疑了一会儿说:“今天早上,有个中年男子打电话找我到海边,之后我被人从悬崖推下海。后来也是教授找到了我。”
我不禁看着教授。
有人想杀了大家。
教授不发一语,露出至今我从未见过的奇妙表情。
我等待教授开口,但是教授的神情不变。
之后教授拍了秒的肩膀,突然开口说:“秒,打开别墅的暖气,让她们两个泡个热水澡。我请来的客人就快到了,我们得准备迎接客人。”
2
雨势越来越强。
窗外水花四溅,雨已不再是水滴,而是一整片强力打下。
泡完澡后,我烘干衣物,披上浴袍喝着热咖啡,如释重负的舒适让我昏昏欲睡。一个小时前,我还浸在冰冷的水中差点溺死,两种处境犹如天堂与地狱。
十诗子的脸上总算恢复些许表情,但依旧闷不吭声。她只是躺在沙发上,呆滞地盯着咖啡杯。
秒和十诗子保持一段距离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秒也保持沉默,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伤口疼痛吧。
高槻家的别墅虽然老旧,但屋内干干净净让人感到舒服。这里的装饰品大概是伦子挑选的,简单素雅的摆设点缀在适当的地方,显得恰到好处,好比早年日本人向往的外国洋房。照明也经过精心配置,灯光间接照射在低矮的地方,使屋内呈现自然悠闲的氛围。如果没发生那些事,如今我也不会在此享受清闲,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真希望能放空脑袋就此沉睡。
长时间处于极度惊恐状态中,现在突然松懈下来,目前我一心只想睡觉。
教授从刚才就一直在玄关徘徊。
他之前说“有客人要来”,我没把它当一回事,不过他的话似乎是真的。到底是谁那么无聊,竟在这种时候来拜访?
玄关的老式门铃发出巨大的声响,房内所有人一齐回头。
大门开启,风雨轰隆隆地吹进。
访客正是身穿雨衣的手冢正明。我不禁摆出提防的姿势。
凶手不是他吗?
他对教授轻轻点了点头,脱下雨衣,从背袋中取出罐头和密封盒。他竟然替我们带来食物和饮料。
正明瞄了我们一眼,默默走进厨房。教授似乎已经把我们的遭遇告诉他了。
空旷的客厅内无人开口,只听见外头的狂风暴雨声,还有正明炒饭的声音。
教授到底在想什么?他所谓的客人就是手冢正明吗?
“哇!看起来很好吃哦!”
教授显得异常开朗,一一替大家端出盘子。怪了,教授的语气变得高昂时,表示他心中有所企图。
正明特地替我们做炒饭,可是大伙都累坏了,我就连咀嚼都觉得吃力。做完料理后,正明坐在客厅角落的木椅上静静抽烟。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原本大家的神情呆滞,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发现情况不对劲,秒也频频偷看教授或正明。
“……教授,我可以睡一下吗?”
我忍不住打哈欠,急忙问他。秒和十诗子的上下眼皮也快粘在一起了。
“不行,再等一下。再来一个人就开始了。”
教授以明快的声音说着。
再来一个人?
“啊?还有人要来吗?”
“嗯,快到了。万由子,可不可以再煮一些咖啡?”
“好。”
我打起精神站起来。
沉默的时间持续好久。咖啡机发出美味的咕噜声,却没人续杯。我听着雨声,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砰的一声。
接着刺耳的铃声响起,大伙都跳起来了。
教授连忙起身前去开门。
再次听见狂风呼啸声。
这次出现的人物令我诧异。
他的脸在瞬间被门影遮住,看不清楚,但确实是矢作英之进。
他似乎是自行开车前来,全身都淋湿了。但是他依旧散发出压倒性的威严,一走进客厅,房内的空气顿时觉醒了。
他第一眼瞧了正明,两人有点尴尬地点头致意。
“好久不见,泰山。”
英之进对教授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仿佛有一股冰冷的烟雾由他全身袅袅升起。教授也静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你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我想我应该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吧。”
英之进的声音虽然柔和,却蕴含了他刻意压抑的霸气。
“是的。应该是您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教授不为所动,亲切地拉高嗓门。
我急忙为大家倒咖啡。
打瞌睡中的秒和十诗子也揉揉眼睛,挺身端坐。
正明也起身将椅子转向我们。
“夜深人静,外头又正逢暴风雨,天时地利人和,正是适合大家促膝谈心的时候。我想该是大家把各自的秘密一吐为快的时候了,否则我们都快崩溃了。”
教授猛然开口,以他那高亢诡异的声音当起了司仪,这里顿时成了大学教室。
“对了,有句话我要先说一声。伊东澪子要我传话给矢作先生,她说她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教授说话的神情自若。
矢作英之进却僵住了。
大伙一脸疑惑地互视。
伊东澪子不是失踪了吗?教授是在哪见到她的?
“……你,见到那个女人啦?”
英之进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问起。教授颔首。
“是的,不过我可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她吓死了。她说只要矢作先生肯原谅她,她希望能够再回到画廊。”
英之进嗤之以鼻。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冷淡的笑容。
“吓死是应该的,谁叫她要做那种傻事。”
“的确。竟敢勒索矢作先生,真是胆大包天啊。”
勒索?伊东澪子勒索矢作英之进?
我猜得没错。澪子的确目睹英之进杀害伦子,所以她想借此敲诈英之进……
“……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澪子会是‘遛狗的女人’。”
我的嘴违背了我的意志,不由自主地说起话来。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
“教授,你记得吗?第一次到伊东澪子的画廊时,她在屋子里焚着奇怪味道的香,闻起来很可怕吧?加上秒因为太紧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香水,让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更恶心,我的鼻子都快歪了,可是她却完全不在乎。而且,当我把草莓礼盒送给她时,她闻了礼盒后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她说:‘哇,这是什么?点心吗?’
“当时我把礼盒拿在手上都还闻得到草莓味,而她将脸贴近礼盒,却还察觉不出里头装了什么。
“她闻不到,她是个失去嗅觉的人。伦子发现了这件事,我在警察局里看到警犬的海报时才恍然大悟。狗是嗅觉敏锐的动物,牵着狗走路刚好适合你呀,它来当你的鼻子嘛。伦子以之嘲讽澪子身体上的缺陷,所以澪子才会大发雷霆。澪子不希望让任何人发现,我们拜访那天她还发表高论,说什么人为了享受最美好的事物必须时常锻炼自己的感官之类的。”
我发现了这件事,也连带察觉到另一个事实。
“假设伊东澪子早就失去嗅觉,那么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事发当天,手冢先生说澪子曾到过店里,你说她满身酒味……”
手冢正明哑然抬起头。
“我猜她当时应该没喝酒,她应该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酒味。手冢先生,能否请你回想一下?事发前一晚,你说风雨吹进伦子的画室,吹倒茶几上的瓶子,瓶子破了。你记得那是什么瓶子吗?”
正明猛然惊觉。
他认真思索片刻后,双目圆睁,张大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想起医院使用的消毒酒精,以及电车内残留的酒味。
“……对了,那是白兰地的瓶子。我特别喜爱烈酒,所以当时觉得这么昂贵的酒,真是太可惜了。”
正明注视着我,我对他点了点头。
“当天,澪子应该先拜访过伦子。我不晓得澪子前去的目的为何,不过以她的个性而言,势必擅自闯入家中,在画室里四处走动。或许当时是风移动了瓶子的位置,总之澪子在房里打破了那瓶白兰地,因此她身上沾了白兰地的味道。随后她到手冢先生的店,假装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接下来就是我一直猜不透的部分,我想她应该在画室里发现了什么……”
教授盘着手,闭上眼睛仿佛正在聆听学生发表意见。
“嗯,你的推测到这里都没错。”
“那么她在画室里到底发现了什么?”
无人回应我。
她到底发现了什么?难道她真的目睹英之进杀害伦子了吗?
“该不会是……”
秒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那张纸条?就是家母的遗书。她一定是在画室看过那张纸条,所以才会逼问我其中的内容。”
教授、英之进还有正明,全都静默不开口。
三人脸色变得苍白。怎么了?我注视着他们三个人的表情。
沉默片刻之后,教授似乎下定了决心。
“……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么多,我想我们也瞒不住了。大家已经受尽折磨,现在只有揭开真相,对彼此才有好处。”
教授锐利的眼神中隐藏着怒气,静静地凝视在座每一个人。
原本毫无动静的英之进微微颔首,将身体埋入沙发之中。
真相?
远处,可能是海上吧,我听见从那里传来的狂风暴雨声。
“伊东澪子当时确实发现了伦子遗留的那张写有赠画名单的纸条。”
教授声音低沉,娓娓道来。
“她记得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打电话给秒是为了确定内容的正确性,但是她发现秒的回答和她的记忆有些出入,因此发现纸条上的部分内容被人窜改了。”
“纸条上的部分内容?你指的是……”
“作品标题。”
“标题?”
我重复着教授的话。
“……伦子原本打算送给英之进的作品,变成另一幅了。”
沉默笼罩了所有人。
英之进将身体深深埋进沙发,十指紧扣闭目静坐。
“所以不应该是‘阴天’啰?”
秒问起。
“没错。澪子确信这个把柄可以用来敲诈英之进。她的财务状况窘迫,双亲的财产早已被她花光了,本业也称不上成功。但是她太天真了,搞不清楚自己敲诈的对象是什么样的角色,对吧,矢作先生?要搞垮那间画廊、抹消澪子,这对你来说是易如反掌。而且澪子只是凭借自己以前的记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结果她反倒被矢作威胁。只要派几个黑道分子在画廊附近徘徊,澪子就吓得惊慌失措,误以为有人追杀她,因此拔腿逃跑了。这可让我累惨了,我可是查遍了所有非矢作集团旗下的饭店呢。”
原来教授外出就是为了这件事。
“哼!那个女人消失的隔天,我就知道她住在哪一间饭店的几号房了。”
英之进不屑地嘀咕。
“窜改那张纸条的人,是你。”
教授转头面向手冢正明。
正明的脸色瞬间发白,磐石般的脸上浮出怯弱的神情。
“……那只是临时起意。”
正明发出无力的声音,然后闭上双眼。
“我一发现伦子,立刻奔去她家打算报警,打算伸手拿起电话时,发现了那张纸条。看了纸条上的内容,我马上意会出其中的涵义,顿时直觉不妙。当时雨水吹进屋子,纸条上的字迹因此模糊不清,又恰巧那幅‘阴天’就摆在一旁,我看见画板背后伦子的字迹,便突然起了窜改的念头。”
“纸条上原本指名哪一幅画?”
我忍不住发问。
“你试着回想画展,那幅画就在其中。”
教授给了提示。
画展里……好多海景画,作品数量太多,我根本记不得每一幅的标题。我摇摇头说:“好多类似的作品,我实在记不住每一幅画的标题。”
“展示廊起始处是摆了几张以童话为题的画,那些是她的成名作。矢作英之进使她成名,童话成了她的代表性题材,而答案就在其中。你想想看,睡美人、快乐王子,还有白雪公主。
遗书上写的并不是‘阴天’,而是‘白雪公主’。”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一幅很诡异的画。七个小矮人悲叹白雪公主的死去,另一端则描绘出凝视着这个景象的皇后。
可是我还是搞不懂这一切。
正明开口了。
“……因为雨水,‘姬’这个字几乎全消失了。伦子写的字大小不一,字迹潦草,特征明显,而且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参差不齐,太容易模仿了。在‘雪’的下面加上‘厶’,这样任谁都会把‘白雪’看成‘曇’。再在模糊不清的‘姬’字上改写为‘り空’就成了‘曇り空’……” (白雪公主的日语原文为“白雪姬”,阴天的原文则为“曇り空”——译者注)
“为什么要送‘白雪公主’?”
我依旧无法理解。
教授搔了搔头。
“你知道故事内容吗?故事大致是这样开始的:白雪公主出生时,因为过于美丽动人,而招来皇后的妒忌——白雪公主是叙述一个母亲因为嫉妒杀害自己孩子的故事。伦子引用这段故事,在画中隐藏了双重意义,送给秒的亲生父亲英之进。”
这一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教授、英之进还有正明却低头不语。
秒和十诗子都哑然无言,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秒竟然在毫无提示下,突然被告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我忽然想起拜访英之进办公室那天的情景。
他那眷恋的神情。注视秒的时候,那充满感情的眼神。
“秒,你也是技术人员,应该懂吧?”现在回想起来,英之进这句话或许是想表达身为影音器材的音响技师,他将自己的才华遗传给秒了。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英之进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他也充分了解大家的期待,但却迟迟不肯开口。
终于,他开口了。
“……当时我爱她爱得痴狂。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古怪的个性在我眼里也成了难以抵挡的魅力,而她也深爱着我,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她告诉我秒是我的孩子时我相当震惊,直到她说要把秒当成高槻先生的孩子养,我才安心。不过依我看,高槻先生应该隐约察觉到了吧。虽然刚知道的时候我感到有些错愕,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对秒产生了感情。但是伦子却不喜欢我的转变,若我表现出疼爱秒的态度,她就吊起眼角发怒。
“‘别管孩子了,享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光吧。鼎鼎大名的矢作英之进怎能让人看见笑嘻嘻地陪小孩玩耍的模样呢。’
“她极度厌恶平凡的恋爱或是家庭。我想她憎恨自己的遭遇,也因此感到自卑,她渴望自己是个特别的女人,谈一场特别的恋爱。她越来越歇斯底里,越来越可怕。她对秒的妒意越来越露骨,认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爱情被孩子夺走了,依她的个性的确会这么想,在这一点上她也算是个小孩。原本我还没发现伦子的这一面,直到有天我注意到伦子看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女人憎恨情敌的模样,吓得我毛骨悚然。我心想,再这样下去不得了,不能够让伦子和秒处在同一个封闭空间内,太危险了。
“事发的前一晚,我来这里向她提出要求。
“我说我要分手,秒归我收养,我会让秒认祖归宗。
“那天如果我能够强行带走秒,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桩惨案,这些年我不知道为此后悔了多少次。”
英之进端正的五官扭曲了。
我的思绪好混乱。难道英之进不是凶手?我看到的那辆白车又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教授一眼,教授的表情依旧漠然。
就在这个时候……
响亮的门铃声响起,三次。
大家都以为门铃不会再响了,吓得立刻转头看了大门,疑惑地互视。
又有访客吗?这个时候到底是谁?
“哦,还好还好,最后一位访客终于到啰。”
只见教授一人兴冲冲地跑向玄关。
门被开启,有人进来了。访客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
3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那里站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物。
“姐姐!”
万佐子姐姐穿着湿雨衣,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表情僵硬地向教授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姐姐会到这儿来?姐姐应该不知道这一切啊?她怎么会和教授谈过?
教授指的最后一名访客,确实是姐姐。
姐姐显得十分紧张,胆怯地看了我们每一个人。其他人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她。
房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哎呀,还没介绍呢。她是古桥万佐子小姐,也就是古桥万由子小姐的姐姐。”
教授神情自若地介绍姐姐。大家目瞪口呆,尴尬地向她点头打招呼。
“万佐子小姐,请就座。我现在来说明请她来的缘由。”
姐姐点了点头,脱下大衣,疲倦地坐在沙发角落。
教授转向我们。
“我会牵涉进这件事,完全起因于一个大前提,就是古桥万由子小姐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我感到英之进、正明还有十诗子都惊讶地往我看来。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罪犯,不由得低下头。
“她确实记得伦子生前所有关于海的作品,也清楚记得伦子遇害的状况。她的确符合转世投胎的每一项条件。”
教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回头看着我,沉稳地继续往下说。
“……万由子在我家转动铅笔时,我第一次起疑了。记得吗?我们聊起猴子洗番薯的故事。在说明这个故事时,我发现这很类似某种现象。是什么?它到底类似什么?照道理说应该不知道,却在一出生就知道……
“跟万由子很像。再说具体一点,这故事酷似转世的现象。
“万由子的能力确实非常灵,但她不会对从未接触过的人产生反应。于是我做了逆向思考,如果万由子并不是高槻伦子的转世,那么万由子为何会拥有伦子的记忆?
“还有一点。我虽然对转世投胎现象相当好奇,但对此也存有学术上的疑问。前世意外身亡的人,潜意识下通常会畏惧致自己于死地的东西。如果万由子确实是高槻伦子的转世,她前世的死状那么惨,又对那些画作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的话,那么为何万由子不怕剪刀?我的疑问就是从这些地方冒出的。”
话题突然转向我,使我胆战心惊。
现在非得提起这个话题吗?
——为何万由子就是高槻伦子的转世?
记得教授在几天前说过这句话,难道他即将解开这个谜题吗?
“我开始思考这些疑点之后,忽然想起万由子说过的话。
“她说:‘我们家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也从不怕刀之类的东西。’想起这句话之后,我又想起另一件事。
“据说她家有许多新型的便利厨具。从多功能的蔬菜切碎器到面条制造机,应有尽有。如果家中有幼童,这还说得过去,不过她们家并没有。每一把剪刀都套上套子,这是否太神经质了呢?蔬菜切碎器、面条制造机与榨汁机,使用这些工具都不需要亲手拿刀。
“我猜,万由子家里替剪刀加上套子、买一大堆便利厨具的那个人,是不是害怕剪刀或是刀刃?”
我猛然看着姐姐。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想到万由子的姐姐。
“据她说姐姐小时候身体虚弱,时常发烧昏睡说梦话,万由子总是守在一旁听姐姐说梦话。我猜,万由子是不是在这个时候,记住了姐姐的梦话?姐姐的噩梦以及脑中的记忆画面传给了万由子,变成了万由子自己的记忆。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后,我打电话给万由子的姐姐,请她告诉我,二十五年前这个事件发生当天她在哪里?”
教授将脸转向姐姐。
姐姐脸色铁青,眼睛一眨也不眨。
屋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姐姐。
姐姐声音紧张且低沉地缓缓开口说道。
“……我照着教授所说的话,刚才天还没黑之前,在这一带散步。我曾在那间小学玩耍,当年我们陪妈妈来这里养病……那时候家里经济状况还不错,那年夏天租下了一间别墅。我完全想起来了,我和妈妈在这里拍过照片,万由子应该在旧相本中看过。”
姐姐抬起头。她直直看着前方,却不是看着我们任何一人。
“……我,一直忘了那年的事。
“自从我懂事之后,母亲就反复住院又出院。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我早已经习惯了。
“不过,那年夏天,母亲的状况好转了。虽然来养病,其实身体还算健康。除了休息之外她也无事可做,便开始亲手缝制衣服。她本来就擅长裁缝,只是一直没机会做,我每天都看到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替我缝制洋装。我片刻不离母亲的身旁,看着她拿起剪刀,熟练地裁剪布料,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件粉红色圆点洋装。
“当我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跑到那个小学,和附近的小朋友玩耍。
“有一天,我认识了附近别墅的小孩。
“头发有点长,身穿连身牛仔装的男孩……”
我偷瞄了秒一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凝视着地板。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一起玩了几次。有一天,他这么说:‘我妈妈每天会在花瓶里插上黄玫瑰。不过她气说剪刀钝了,剪不断花茎。’
“他看似相当懊恼,一直说:‘剪刀钝了,真的很麻烦。’
“隔天,我拿了母亲的裁缝用剪刀出门。
“母亲的剪刀特别利,而且她的手又小,我想小一号的剪刀刚好适合男孩,他妈妈也会吓一跳说这剪刀怎么这么好用吧。
“我把剪刀借给他,他开心地把剪刀收在牛仔装胸口的口袋里。”
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她的眼中似乎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害怕听到这段故事的结局。
“……当晚,外头狂风暴雨,台风提早报到,掠过这附近。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家里来了许多人来照料母亲,我则独自躲在房间角落。后来,我知道了我们隔天一早便得立刻返回东京。
“我得把剪刀要回来——我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
“隔天早上台风过境后,我提早起床跑去男孩家里。
“半路上,我在远方看见他母亲牵着他的手往海边走去。我追在他们身后……”
姐姐的眼神仿佛神游梦境。
看着她的眼睛,让我想起姐姐的少女时代。
我被吸过去了,我看到了。
风雨过后的清晨,树枝和漂流物散落在海岸上。
远方看见一对母子的身影,小女孩追寻着这对母子。
“当我再度发现两人时,我看见他母亲蹲在海里。当时我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现在懂了。”
姐姐睁大了眼睛。
“她将孩子推倒在海中,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屋内一片寂静。
外头风雨声呼呼作响,但是屋内却静默得可怕。
“我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愣地望着那个景象。后来,男孩从海中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剪刀,那就是我借他的那把剪刀。就在瞬间,他高高举起手……”
姐姐在毫无意识下,举起自己的手。
这一刻,我幼年的记忆也忽然冒出。
以前我时常和姐姐打架,当姐姐要打我的时候,她必定会高举她的手打我的脖子。现在想想,她总是打同一个部位,就是我脖子上那块胎记。有一次她用直笛打我的脖子,我痛得差点晕了过去。当时姐姐的表情狰狞,把我吓得半死。
姐姐突然停止动作,单手摆回大腿上,倾斜身子抱着自己的头。
秒全身颤抖。
他已忘了要擦拭身上的汗水。
教授声音低沉地开口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的?依我的推测,自从准备画展那时候起,你的记忆就渐渐恢复了,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做噩梦的吧。当年治疗你的医师封锁你杀人的记忆,将你的噩梦解释为因为无法保护母亲而导致心中萌生罪恶感,毕竟谁能想得到竟是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自己也因为接受治疗,而完全忘了这件事。况且大家都一直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
原来如此。景子并未看错,她看见的“小女孩”就是当年的姐姐。
“仔细一想,每当万由子想起‘前世的记忆’时,身旁总是有秒。万由子并非恢复自己的记忆,其实是因为身旁的秒渐渐恢复记忆,万由子对此产生反应罢了。”
——秒真的是很棒的人。他能够同化对方的情绪,或者应该说他善于读取对方的心情。他能够增添我的灵感,仿佛他和我一起作画一样。
十诗子的话清楚浮现在脑中。
想象力丰富、具有包容力、心思细腻的人。
这种人最容易诱发我“寻找”的能力,我自己应该最了解这一点。其实,我早已发现秒超乎常人的细腻和体贴。
我不禁苦笑。苦涩的笑容,苦得叫人落泪。
“那么,我看见的白色车子是……”
我忽然想起这件事,看向英之进。
英之进挤出微弱的声音。
“……我在山中过了一夜,打算一大清早,趁伦子沉睡的时候带走秒。不过伦子似乎彻夜未眠,当我抵达时,她已经出去了。
“我看到了,我目睹了那个画面。
“我无能为力。我无法带走秒,也无法拯救伦子,只能尽快离开现场。”
果然他也在。那狰狞的表情,原来是目睹真实现场的表情。
“……我不希望秒看见那幅画。”
他的语气充满苦涩。
“那幅画…
“我在画展上看见它时,不知有多么惊恐。那幅画实在太可怕了,仿佛伦子死前的怨恨全都在画中爆发开来。如果成天与那幅画在一起,秒一定会想起那件事。想到这我就快崩溃了……”
“所以你在会场纵火。”
英之进微微点头。
“没想到秒这么快就找上我。总之,我不希望他接触那幅画,绝不能让他想起母亲。我成天思考如何阻止他,无计可施之下,最后只好寄出恐吓信。”
秒睁大眼睛一脸漠然。虽然身上的颤抖已经停止,眼神却空洞混浊。
教授缓缓开口对秒说道。
“你一定吓坏了吧。起初你毫不知情,然而这一切是你开了头。你所杀害的人转世投胎,这个人还费尽心力地回想你杀害她当时的记忆。未婚妻担心你的安危,到处探访。我猜,去拜访十和田景子的时候,你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吧?当十和田景子问你万由子的联络方式时,你是不是以为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行为?那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人不是恐吓者,而是十和田景子,你因此立刻展开行动……”
秒突然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声。
十诗子表情哀凄地抱住秒,秒却以痛苦的神情奋力甩开她的手。
十诗子泪水盈眶。
“……我好怕,好怕好怕。这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秒以干哑的声音述说着。
“我一直害怕哪天会有个人指着我说,是他!他就是凶手!我担心到无法入睡,这一定是母亲在惩罚我。只要一人眠,我便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梦见自己刺杀母亲的画面……每晚都是如此。”
秒的脸上露出被深沉的疲惫渗入的神色。每晚不断重复梦见同样的噩梦,我了解这是何等痛苦,多么折磨一个人。
“万一十诗子知道了怎么办?大家知道了怎么办?我好几次想一个人悄悄死去,但是见到十诗子忧心的神色,我实在不忍留下她……与其被人发现我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如大家一起死吧。我打算带走所有可能发现我的罪行的人,看到万由子小姐竟然出现在这里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将她和昏厥的十诗子绑在泳池里,放水后离开,自己从悬崖跳下……”
秒抱着头。
“可是我没死成,伤势也不严重。我在风雨中绝望地躺在悬崖下,这时泰山教授出现了,教授救了我。于是我和教授回到泳池救了她们。”
漫长的沉默笼罩。
“伦子临死前画了好几幅女人倒在海边的画,那是她的预告,她预告自己将携子自杀。”
教授喃喃自语。
所以“白雪公主”也是她的预告——画中有双重意义,因为你的爱转向孩子,所以我嫉妒孩子,杀了孩子。她将这个预告留给孩子的父亲.,
“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
十诗子紧抓着秒,抬头看我。
“十和田景子遇害那天,我发现秒的衬衫上有血迹!”
绝望的泪水缓缓滑落。
我现在才想起。
十诗子在医院抱住我时,当时她那表情、她的大眼睛,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我误以为她在担心秒的安危,其实她是为秒的嫌疑所苦。
啊啊,真是的。彻头彻尾,我都是个傻瓜。
真想放声大笑。
我到底是什么?其实我只是个局外人,却把所有人硬拖到这个地步。真的,我真的只是凑巧看见那幅画,才会挖掘出隐藏多年的秘密。那个画展是一切的开端,难道说,决定举办画展当时,命运就早已注定了?
不论是英之进或是正明,看起来都仿佛老了好几岁。
大家只是一心想保护秒。二十五年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秒卧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十诗子紧抓着秒不肯放手。
这一切是我的错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缓缓地望向房里每一个人。
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何面对这些折磨?
姐姐也承受了痛苦。
我看着姐姐。
姐姐红着双眼,身体缩得小小的,坐在一旁,像个愧疚自己的所作所为、失去双亲的无辜小女孩。
我忍不住跑到姐姐身旁,搂住她冰冷的脖子。
姐姐紧抓着我的手。
泪水涌出,激烈的情感贯穿全身,那是一股强烈的怒火。
“不是!不是这样!”
我抱着姐姐痛哭,回头对着所有人大吼。
“伦子确实存在!伦子回来了!她在我心中,在姐姐心中,在那些画中!她并不是回来责怪秒,也不是来惩罚秒。她不是说过吗?下一次不会重蹈覆辙,下一次绝不会再错了。她自己很清楚,上一次做错了,上一次失败了,不过这次没有再犯错了,对吧?大家说是不是?”
无人回应。我抱着姐姐哽咽,泪水停不下来。
没有人做错事,没有一个人心存恶意。
剧烈的风雨声持续不断,但是暴风雨正渐渐远离我们。
早晨悄悄来临。
风雨即将退去,留下满是漂流物的混浊大海。我仿佛看见破晓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那是伦子在最后一刻目睹的早晨。
她是否看见黄玫瑰漂浮在海面上?
黄玫瑰的花语正是“嫉妒”,而这句花语也烧毁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