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九寺?」
「是的。所以忍小妹基本上很安全。连结中断算是偶发意外,不过终究是传说中的吸血鬼,运气真好。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历历在这段时间死掉,她就会恢复为全盛时期的样子。」
我看向八九寺。
看向疲累至极熟睡的八九寺──我最要好的幽灵少女。
「原来如此。」开口的是斧乃木。「我早就觉得可能是这样。」
「……是吗?斧乃木?」
「总之,我大略听姊姊说过。不过两者都有可能。不对,坦白说,鬼哥哥也有可能。除了我以外都有可能。我是为了避免混乱才没有多嘴,但我原本就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八九寺小姐。」
斧乃木这么说的时候始终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份彻底冷淡的态度,令我觉得这孩子果然是怪异。
是和人类有著决定性不同的某种东西。
不是能够相互理解的对象。
「鬼哥哥,别用责备的眼神看我。在鬼哥哥昏迷的时候,我姑且稍微和八九寺提到这件事……但这只是在讨论一种可能性,就机率来看,连一成都没改变。」
「……怎么回事?老实说,我并不是无法理解忍被盯上,因为那个家伙至今的人生惊涛骇浪,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但八九寺并非如此吧?她身为人类十年、身为幽灵十一年,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被那种『暗』盯上……」
不对。等一下。
记得在那个时候,「暗」似乎是朝八九寺移动。
吞噬八九寺所躺的书桌,以八九寺为目标。
似乎是如此。
「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我自然而然质询起斧乃木时,卧烟出言打断。
「余接终究不清楚详情,是间接听说的。到头来,余弦肯定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个家伙听我说话时只听进一半,甚至堪称只听进四分之一。」
「那么……」
我开口回应。紧张感一鼓作气提升。
忍没被盯上或许是好消息,但八九寺取而代之被盯上,所以状况毫无变化。
不对,是恶化。
忍野忍即使失去力量,原本依然是战斗型的吸血鬼,八九寺真宵则是平凡的幽灵少女。若是同样被盯上,前者还有方法可想。
「请告诉我关于那个『暗』的一切吧。不是一半,是一切。」
「那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不过依照我的人生观,你听完应该不是滋味吧。」
卧烟这么说。
和忍述说四百年前往事时的开场白一样,明显令人预料到会是坏结局。
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听。
030
「总之,余接与忍小妹应该都提过,历历自己应该也有感觉,那个『暗』并非怪异。是怪异以外的存在──非存在。
应该说,如同是怪异的天敌。
和怪异完全相反的东西。
忍小妹第一个眷属拥有的刀──『怪异杀手』与『怪异救星』,也足以列入怪异的天敌,姐是『暗』不只这个程度。重点在于那是不存在的非存在。
打不倒。杀不死。当然也吃不掉。
总之至少可以『逃走』……应该说『保持距离』。
但这只是『暂时性的』解决之道,很难一直逃离。历历肯定很清楚这一点。
遭遇过两三次的历历肯定很清楚。
嗯?你说忍小妹曾经完全逃离一次?
啊啊,总之,也可以这么说吧。既然这次的目标不是忍小妹,代表她四百年前那时候完全逃离『暗』。但只是看似如此,和真相差得远。我很清楚这和真相差得远。
忍小妹不是成功逃离,是成功瘫痪『暗』。
但这只是凑巧。她运气真的很好,甚至无法以常识想像。
没错。
『暗』打不倒、杀不死、吃不掉又逃不走,却可以瘫痪。
是的,我接下来会传授这个方法,但我在某方面不愿意这么做,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在最后才说出口,敬请见谅。
至少我不太能从结论说起。
名字?
名字……也对,东西都需要名字。只要存在就一定有名字。
但那是不存在的非存在。没人能取名。
除了『暗』,大家会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称呼『那个东西』。见过或听过『那个东西』的人都会如此。
例如四百年前,这个现象名为『神隐』。至于『平衡维护者』、『中立者』或是『清理者』……则是会称为『黑洞』。
总之,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浅显易懂。
也有人和你一样将其形容为『暗』。这么直白的形容反而没形容任何特色,不过简单就是美,我很激赏,再怎么样也不会觉得是平凡的称呼。
但如果是我,我果然不会为那个非存在取名吧。取名是为了让事物浅显易懂,但无论以何种方式形容那个东西,都不会变得浅显易懂。
不会变得浅显易懂,或是变得简单。
一那种东西,想束缚也无从束缚。
不讲理、没条理。
那个非存在就是这么回事。
是不存在的某个东西,以及消除存在的某个东西。
消灭怪异的某个东西。
嗯?啊,也对,即使是人类也会毫不留情消灭……不过真要说的话,那只是为了消灭怪异的路径之一。以现代犯罪案件的方式形容,算是消灭『目击者』吧?
我不认为那东西有这种意志就是了。
不过,确实像是杀手。
杀手的形象最为接近。但也只是接近,不会因而变得浅显易懂。消灭怪异的杀手会锁定对象狙杀。
四百年前是忍小妹,这次则是八九寺小妹。
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世界各处都会发生这种事,只是没人察觉。
之所以没人察觉,是因为杀手执行任务的手法过于犀利。因为一般来说,不可能逃离那个非存在的狙杀。
一般来说不可能。
那种东西突然出现在面前也来得及应付的家伙很少见。虽说忍小妹姑且逃离,但如果不是忍小妹,身体四分之三被吞噬,即使是吸血鬼也同样会没命……正因为历历和忍小妹连结,才会选择立刻逃离吧。这是基于搭档的经验。
你们的记忆没有连结?
只要内心相连就够了。
嗯?我听起来像是只在说绝望的事情?或许吧,但这也是暗藏希望的事情。
你可以放心,放心吧。
即使是无所不知的我,能提供给历历关于『暗』的情报也很少。不是情报不足,到头来,那个『暗』没有情报这种东西。
『零』不能形容为不足吧?
我刚才形容为『怪异的天敌』,不过实际上,如同物质有相对的反物质,那东西也可以形容为和怪异相对的反怪异。
所以只要相互冲突,就会消灭。
我也可以说,相互冲突时消灭的并非怪异,而是那个非存在。
只是可以这么说罢了。
无论如何,那是一旦遇见就完蛋的万能杀手。如果杀手这个说法不够通俗,也可以形容为死神。
不对,形容为死神就变成怪异了。那东西不是怪异。
是一种难以形容,难以说明的现象。
只能旁敲侧击。
而且也只能就这样转述。
至于这个杀手之所以狙杀特定怪异,并不是基于不讲理或没条理的原因,我想你听过应该就能接受。即使无法接受,也可以理解。
因为这种非存在,在这方面非常浅显易懂……应该说明确。
想推理就肯定能推理。
换句话说,思考忍小妹与真宵小妹的共通点就好。她们两人的共通点、共通项目是什么?
你思考看看吧。
……都是可爱的少女?
我对你好失望。不可能有哪个家伙基于这种恋童癖理由袭击怪异吧?不对,历历或许就是这种家伙,但至少那东西不是。
她们具备足以被狙杀的理由。『那个东西』虽然会狙杀怪异,但是严格来说,是狙杀『踏入怪异歧途』的怪异。
踏入人类歧途的人会被社会排除吧?同样的道理,踏入怪异歧途的怪异会被世界排除,以超常的力量排除。这种超常的力量,某些人可能会称为『命运』,称为命中注定无法避免的力量。
喜欢『命运』这个词吗?我很讨厌。
与其使用这种词,不如使用『超常』或『力量』这种幼稚的字眼。讲得像是无所不知的人,只要有我就够了。咩咩也经常讲得像是看透一切,不过就我看来,我对那种说法不以为然。但我是因为那样和我『不同』才会讨厌。
不过,那个非存在确实展现出遵守命运、命中注定的行动。
抱歉我讲得有点情绪化。
嗯?你不太懂『踏入怪异歧途』的意思?这大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那么你具体回想忍小妹四百年前做了什么事吧。
我可以告诉你一切,却不代表历历可以放弃思考。
对,没错。正是如此。
忍小妹在四百年前,『饰演』了神。
明明是鬼,却饰演了神。
这是错误的做法。当事人似乎完全没自觉,但这是禁忌。
慢著,我知道历历想说什么。忍小妹不是自称为神,只是旁人看到她的大跳跃著地,将她误解为神。你想对我这么说吧?
不过,接下来这番话不限怪异,是日常生活都用得到的道理:不努力解除误会,等同于说谎。
『随便他人怎么想』、『他人怎么想都无妨』这种态度,乍看是自由豪放值得尊重的态度,却等同于『任何人都敢骗』。尤其在这个例子里,忍小妹没有刻意解除误会……还乐于享受神的立场。
心血来潮,当成度假,假扮为神。
并不是成为神就应该受到批判。这样只是怪异成为另一种怪异,这种事很常见。
但是,说谎是不对的。
不对的不是成为神,是谎称为神。
因此她成为制裁的对象,这件事成为杀手狙杀她的理由。
而且,成为目标的不只是忍小妹。『目击』到忍小姐,不是将她视为『鬼』而是视为『神』的人们也被矫正。以强横、强硬的方式矫正。总归来说,你们称为『暗』的非存在,藉由将一切化为无,完成自己的『矫正』任务。
这样你也明白忍小妹能够『逃离』非存在的原因吧?答案很明确。因为她以大跳跃『逃』到南极之后,进行了『吸血鬼该做的行为』。
制作眷属。
不对,她之前以反常形式恢复肉体,展露超再生特性、展露不死之身的行为,或许已经足以成为证明。
她假扮『神』的谎言因而被戳破。光是如此,非存在就失去行动理由。
现在回顾四百年前的事情也没有意义,但如果忍小妹担任『神』的时候会吃掉怪异,不违抗自己的吸血冲动,聚落的所有人以及那五十名专家,那附近的人恐怕都不会被『消除』吧。
啊,顺带一提,忍小妹以神的身分居住一年都没引来『脏东西』聚集,和那个非存在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是因为忍小妹不是以吸血鬼的身分待在那里。
没人『目击』忍小姐的吸血鬼身分,所以也瞒过『脏东西』的目光。就是如此。如果『这些东西』聚集过来反倒是好事吧。
无论如何,一切至此完结。
目击者被消除、证人消失、凶手的谎言被戳破。事件就此解决。
你问我自称为神有什么错,为何人类得以数百人为单位陪葬,我也很为难。
这只是规则。
怪异不能伪装自己。
小说或漫画有一种说法是『角色擅自动起来』,在这种场合,这就是违反规则。抱怨规则也没用吧?我只是知道这个规则,没有权限更改规则。
到最后,忍小妹还是接受了制裁。
不过回顾她后来的人生,我个人觉得她本次说谎受到的惩罚太重。
不对,她确实在受罚之前,在接受制裁之前勉强回避,但她周围对她示好的人类全部被杀,果然是一种制裁与惩罚吧。甚至令她拋弃贞操观念。
因为假扮成神,所以遭天谴。像是讽刺的这种说法,结果居然是真的。
总之,这是已经结束的事,已经结案的事。
不提这个,现在比较重要吧?
现在的忍小妹,没有被狙杀的理由。现在的她失去吸血鬼特性,很难发挥吸血鬼的力量,但这不是在撒谎,是她真正的实力,所以不会被非存在狙杀。
按照规则,怪异不能伪装自己,却可以改变自己的设定。
所以她很安全。
既然这样,不安全的是谁……你应该明白吧?
是八九寺真宵。
是你──骗子小妹。
先给我停止装睡!」
031
卧烟的怒骂声突然响遍周围。
「咿!」
八九寺惊呼一声,弹了起来。
不对,她应该早就起来了。
如果她正如卧烟所说,一直……至少不知从何时清醒,却假装还没清醒……
如果她在装睡,如同我摸遍她身体时那样装睡至今……
「啊,真宵小妹,抱歉吓到你了。我原本不打算大喊,但要是你继续装睡,会发生一些问题。」
「…………」
八九寺维持惊讶表情沉默片刻。
「阿……」
她这么说。
「阿良良木哥哥……」
「不要紧。」
八九寺欲言又止,我制止她说下去,并且抓住她的手。
不对,是牵起她的手。
「冷静下来。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总之我站在你这边。」
「……好的。」
八九寺点头回应。我好想直接将她放在大腿紧抱,如同卧烟对斧乃木做的那样。
「喂喂喂,讲得好像我是敌人一样。历历,还有真宵小妹,拜托饶了我吧,我也是站在你们这边。」
卧烟笑咪咪这么说。
她和忍野不同,这份亲切的态度不会引人起疑,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坐视她当面称呼八九寺是骗子。我不会对朋友这么无情。
「这是怎么回事……?八九寺这家伙说了什么谎?」
「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虽然卧烟已大略说明,让我知道那么不可思议的神秘存在──『暗』的真面目,但状况完全没改善。
依然有许多未解之谜。感觉浪费好多时间。
早知如此,我宁愿不和卧烟交谈,想早点回城镇见忍。
想见战场原与羽川、想见火怜与月火。
至少,我不想看见这种真相。
「那我就效法不识相的名侦探,告诉你真宵小妹说的谎吧。她谎称自己『现在』位于此处。」
「…………」
「真宵小妹,其实你早就该『升天』了吧?」
卧烟隔著我,直接询问八九寺。而且明明如此询问,却没让八九寺回应。
「但你现在依然位于此处,持续如此『说谎』。谎称你位于此处。所以难怪会激怒他人。即使不是非存在也会生气。」
卧烟这么说。
「哪有说谎,我……」
八九寺开口回应。
她没低头,没哽咽,面对卧烟依然维持倔强态度。
但她没看对方的双眼。没有正视卧烟。
如同不正视事实。
「我没那个意思。」
「八九寺真宵小妹,我说过,遭到误解就是说谎。」
卧烟笑咪咪地毫不留情。
「简单来说,现在的你就像是『幽灵的幽灵』。很遗憾,世界不会认同这种超脱常理的设定。这种存在注定会被非存在吞噬。」
「幽灵的……幽灵……」
八九寺重复这个词,如同要反刍咽下。
对她来说,这个词听起来应该贴切至极吧。
但我依然不明就里。
「……卧烟小姐,请说明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自认已经说明结束,可以的话甚至想就此走人。但如果你要求进一步说明,我也乐意之至。我是最爱说明的卧烟姊姊。」
「…………」
「八九寺真宵是在十一年前车祸丧生的幽灵。严格来说,她是名为『迷牛』的蜗牛怪异。」
迷牛。
令人迷路的怪异。妨碍归途的怪异。
令人不断打转,如同漩涡般迷路,永远无法抵达目的地的怪异。
「可、可是这件事……」
「没错,可是这件事已经由历历、历历的女友以及半桶水咩咩解决。真宵小妹因而不再迷途。」
卧烟这么说。
「但是,这孩子依然位于这里。这不是谎言是什么?」
「…………」
确实如此。
任何人应该都觉得这种状况不对劲。
质疑是否可以如此。
本应升天的八九寺,却一直留在城镇上、留在路上,大家并不是没有质疑过,却将这个问题放在一旁。
应该说,没将这个问题当成问题。
没当成问题,全盘接受八九寺「晋升两级」的说法。
因为,没人因而困扰。
这反倒是好事,应该说是快乐的事。
在路上遇见八九寺闲聊,是很快乐的事。
所以……
「所以不能这样。」
卧烟语气坚定。
「如此称心如意的事情,当然不可能被认同吧?这种乱七八糟过头的好结局,甚至是一种伪善。世上的谎言分成好坏两种,这我承认,我非常清楚。不过历历,在真相面前、在规则面前,没有任何谎言能被原谅。」
卧烟这么说。
「这孩子说了『我存在于这里,并且一直和你们快乐交谈』的谎言。这是不能原谅的事。」
「……为什么不能原谅?」
「不是我不能原谅,是世界不能原谅。总之,这规则或许迟早会改变,但现在并未改变。」
「…………」
「怪异的角色定位相当严格,不能假装成别的怪异,做出令人误解的行径。」
因为八九寺真宵始终只是迷牛。
「如果她和贝类的贝壳退化一样,放下背包就能成为普通幽灵的话,那也无妨。她只要是迷牛,就必须让人迷途。但她没这么做。得到你们拯救至今都没这么做。」
我曾经和八九寺一起去战场原家。
我和八九寺在一起时,从未迷路。
她反倒是经常指引我怎么走。
所以我一直以为八九寺不再是「迷牛」,以这种方式「看待」八九寺。
以这种方式「目击」八九寺。
被瞒骗至今。
「骗得真漂亮。但现在讲这个也没用。记得这孩子打从一开始就对历历说谎?」
「……不对。八九寺她……」
我握著八九寺。用力握著她的手。
「八九寺她没对我说谎。打从一开始就从没说谎。」
「阿良良木哥哥……」
后方传来八九寺的细语。
但我现在没转身。我面对著卧烟。
「也对,说得也是。刚才是我误会。」
卧烟轻易收回前言。
不对,她刚才那番话只是询问。只是在徵询我的意见。
「她说谎的对象,是她自己。」
「…………」
「总之,无论如何,这种理论、这种内心的物语,和没有意志、不属于自由意识的非存在无关。既然真宵小妹踏入『迷牛』的歧途,就得受到惩罚、受到制裁。」
「受到惩罚、受到制裁……怎么这样,可是……」
我努力试著抵抗。努力想否定卧烟的话语。
不只是现在这番话,我想证明这一切都是卧烟误会。
「这种事没证据吧?不能断定被当成目标的就是八九寺……」
「因为规则没有明文说明,判决并未公开。说到可能性,成为不上不下吸血鬼的忍小妹或历历,当然也可能成为目标。如同这孩子刚才所说的。」
卧烟将大腿上的斧乃木当成布偶紧抱,并且这么说。
斧乃木依然面无表情。我看不出她的想法。
「我这样似乎是老话重提,不过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并非虚假。忍小妹与历历确实有所『变化』,你们『成为』新种类的怪异。这是一种变化、一种变质。所以听起来似乎很假,却不是虚假。你们忠于自己的角色定位。所以说谎的只有真宵小妹。」
「…………」
「总之……」
我面对这个事实脸色苍白时,卧烟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这个动作非常随意,如同将我当成十年来的好友。
「这件事确实没有物证,但有好几种状况可以证明吧?只要真宵小妹昏迷不醒,『暗』都没追来吧?」
「咦?」
卧烟忽然指摘这一点,我的心思追不上。
不过,原来如此。如她所说。
「暗」在路口转弯处挡在前方的时候,斧乃木以「例外较多之规则」相助的那时候,八九寺于倒地时昏迷。
这个结果,使得那个「暗」停止动作,也没在我们以「脱离版」逃走时追来。
我们推测「暗」不擅长应付高度上的变化,虽然不晓得这个推测的正确率,不过到头来,正确率根本不重要,「暗」单纯只是没追过来。
因为八九寺真宵的「意识」消失。
「没错。证据就是当她恢复意识,即使你们躲在补习班废墟,『暗』依然一下子就出现吧?」
「……那我们后来逃进山上,也是因为她经常累到睡著,『暗』才没追来?」
慢著,可是即使她经常在睡觉……但我也不是一直背著她啊……
在光是不动就会消耗体力的深山一起行走,在甚至不晓得该往哪里走的山上展开逃避之旅,反覆迷路……
「啊……」
「没错。」
卧烟点头回应我的惊觉。
「对,你们正在『迷路』。虽然和真宵小妹的意图无关,但你们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回家……在这种状况,真宵小妹堪称尽到迷牛的本分,所以『暗』没出现。」
「…………」
卧烟说她可以保证安全,就是这个原因吧。
「暗」不会出现在忍那里。
也不会出现在八九寺这里。
原来如此。所以卧烟刚才炫耀智慧型手机的时候,虽然让我们看现在位置,却没告诉我们如何回去。
要是我没有继续「迷路」,「暗」或许会在这一瞬间出现在这里。
……回想起来,连卧烟刚才显示的现在位置,事到如今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她很可能是先提供假情报让我混乱,以免我向村民打听地址。
这样的话,与其说八九寺是骗子,卧烟更是个骗子……
但我不想责备卧烟。当然也不想责备八九寺。
任何事都没错。任何人都没错。
然而,这和是非对错无关。
在这种场合,肯定无关。
「反过来说……如果历历你们回到自己的城镇、回到自己的家,真宵小妹将再度失去怪异的本分,再度违反规则,使得『暗』再度发动。我刚才说忍小妹运气很好,但你们的运气也不错,令人羡慕。」
「所以……」
卧烟讲得像是整件事告一段落迎接大团圆时,我向她开口……不对,是提问。
「所以,我该怎么做?」
「啊?」
卧烟愣了一下,歪过脑袋。
丝毫不像是装出来的,一副真的不晓得我为何这么问的样子。
「该怎么做……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就是……总之,那个『暗』的目标很可能是八九寺。这我明白了。」
「不,这已经不是可不可能的程度……」
「问题在于这么一来,我们该如何应对。我们确实运气很好,暂时以『迷路』回避袭击,即使如此也没治本吧?我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应付那个『暗』。」
「我应该已经说过吧?不对,或许没有明讲,但你听过忍小妹的案例,肯定可以推理出方法。对吧,真宵小妹?」
卧烟这么说。
八九寺以沉默回应。
「听过忍的案例……可是,记得忍那时候是……」
全力逃走。
后来「放弃」原本「神」的身分。
取回吸血鬼的本分。
「……换句话说,要让八九寺恢复为『迷牛』?」
那么,这是唯一的结论。
停止说谎,坦白一切就好。
以怪异的身分,正当活下去就好。
「只要她像以前一样,一直让人迷路……」
「我不要这样。」
八九寺回应我这番话。以自己的话语清楚回应。
「我再也不想做那种事。」
「……八九寺,可是……」
「多亏阿良良木哥哥,我再也不用做那种事,得以回到自己的家。所以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我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下定决心说这种谎。」
「…………」
是的。
我知道八九寺身为迷牛这十一年来的心路历程,所以不可能要求她回归往昔。
她的状况和吸血鬼不一样。
我无法说得像鬼这么无情。
可是这么一来,就无计可施。
对这个状况一筹莫展。
「卧、卧烟小姐,既然这样,有没有方法打倒那个『暗』……」
「就说了,那不是能打倒的东西。我至今刻意形容那是现象、非存在,不过坦白说,那就像是一种『法则』,如同东西只会往下掉。虽然用跳的可以在瞬间往上浮,但迟早得著地吧?无论踏脚处是湖、是海、是山都一样。」
著地是必然的法则。
我无法驳斥卧烟这番话。
应该驳斥,却无法驳斥。
至今未曾发生过这种事。
至今从未陷入这种束手无策的状况。
「阿良良木哥哥,不要紧。」
此时,八九寺用力回握我的手,对我这么说。
如同比我年长的大姊姊。
如同当时见到的那个人。
她以可靠的语气对我开口。
「既然这样,我有解决之道。」
「……解决之道……可是八九寺,要应付那种像是异次元的存在……根本不可能吧?那是怪异的反物质,所以连全盛时期的忍都无法应付。即使我与忍的连结恢复,即使忍野在这里,也没有解决之道……」
敌人是法则本身。
至今我们面对任何困难,即使做法再怎么乱七八糟,即使动用何种秘技,依然是依循法则应付至今。
这次,我们无法这么做。
但我们更无法破坏法则。
「没有啦,阿良良木哥哥,所以说依照往常的做法就行了。别说只有这次无法这么做,我们只要依循规则应付就好。」
「依循规则是指……?」
我听不懂八九寺这番话,几乎是鹦鹉学舌般提出疑问。
「八九寺,具体来说要怎么应付?」
「具体来说……」
八九寺露出笑容回应。
露出丝毫不会造成不安的满足笑容。
「我消失就行了。」
032
卧烟很乾脆地离开了。
她将自己五支手机的三个号码告诉我,说她会等待我主动联络。之所以没将五个号码都告诉我,她说是基于防盗问题,但我不太懂。
这种事无所谓。
不,我当然会遵守承诺。我会联络神原、协助卧烟的工作,这部分我不会说谎。
不会说谎……
「斧乃木……你怎么没一起离开?」
我如此询问斧乃木。她从卧烟大腿上改坐在长椅上,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但她没有起身,而是一直坐在那里。
如果要回去,她应该可以和卧烟一起回去。而且这样也便于她回去工作。
「没什么。因为我也一样正在『迷路』。如果我在这时候『回去』,我觉得或许『暗』会发动。」
「……这样啊。你人真好。」
「很难说。在这种状况,我是八九寺小姐的『目击者』,我没离开的部分原因,也是考量到自己有可能被『暗』袭击,所以不能单纯说我人很好。」
斧乃木说著撇过头去。
我不晓得她这番话的认真程度,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性。只是迷牛不会让远离自己的人迷路,这部分或许是她白操心。
或者,她这番话只是藉口。
「……是啊,阿良良木哥哥,这不只是我的问题,也为斧乃木姊姊添了麻烦。您明白吧?因为……」
坐在另一边的八九寺这么说。握著我的手这么说。
不对,八九寺已经没握住我的手。
只是我抓住她罢了。
抓著八九寺,以免她离开。
以免八九寺消失。
「因为,『目击』到我的不只是阿良良木哥哥啊?我『不再』是『迷牛』之后,『看见』我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那个『暗』也会袭击这种『目击者』。以我们身边的人为例,羽川姊姊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久之前才和她讲过话。」
「…………」
「即使不是直接的『目击者』,也有许多人知道我吧?像神原姊姊、千石姊姊、战场原姊姊、火怜姊姊与月火姊姊、忍姊姊与忍野先生……斧乃木姊姊以及今天见到的卧烟小姐也是。这样下去,或许这些人会被『吞噬』啊?」
「或许如此。」
「阿良良木哥哥,到时候就没办法挽回了。您要让我和四百年前的忍姊姊一样,留下那种回忆吗?所以,请您放开我的手吧。」
八九寺静静地,如同劝诫般这么说。
「……这种说法很卑鄙。」
「慢著,但这是事实啊……何况到头来,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其实在五月的母亲节当时,我就应该升天了,现在只像是延长赛。不对,不是延长赛,是加分关。」
换个方式来说,是拖延。
「我本来就不认为能永远持续,这种事迟早会结束。虽然比想像中唐突……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吧。」
小孩子说的谎,在结束时总是突然结束。
「我曾经在阿良良木哥哥家睡过,我这个谎言稍微放纵过度。尤其这次又不是基于沉重的背景或是复杂的理由……纯粹只是和阿良良木哥哥聊天很快乐,我才会一直拖延没前往另一边。我希望这种快乐的时光永远持续,至少希望持续到阿良良木哥哥考完大学,但是无论如何,大概无法这么顺心如意吧。这个暑假,我过得很快乐。」
「慢著……等一下,别试著做总结,别回顾往事,不会结束的。我现在就会开始思索,肯定有办法可以从现在扭转乾坤……」
肯定有一条能拯救所有人的路。非得要有。
沉重的背景?复杂的理由?不需要这种东西。
想和孤独十一年的女孩多玩一下,是非得被惩罚、被制裁的事情吗?
这种想法,哪里违反规则?
所以肯定有某个突破点。
如果没有,这个世界就是错的。
「没有突破点这种东西啦。这个世界甚至已经很善良了吧?一般来说,世界不可能容许幽灵的幽灵存在好几个月,不可能接受这种荒唐无稽的存在。」
「怎么这样……可是,像这样让八九寺负起全责拯救大家,这种做法……」
「阿良良木哥哥,您说这什么话?」
八九寺笑了。笑得好快乐。
「这不就是阿良良木哥哥一直做到现在的事情吗?自己做却不让人做,这可行不通喔。」
「为什么……」
八九寺始终维持开朗态度,使我甚至抱持某种愤怒情绪询问八九寺。
「你为什么能这样面不改色?我看起来确实像是一直这么做,却从来没有面不改色,总是一边忍著泪水……应该说一边掉泪一边奋战。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毫无不安、毫无不满……」
「要说毫无不安是假的……但我毫无不满喔。毕竟我这段时间过得很快乐,而且之后是在天上守护阿良良木哥哥。」
「就说了,不准讲这种话……」
我要说。我还没对你说。
我没说够。说得一点都不够。
我想继续、永远、一直和你说下去。
「啊,形容成『消失』不太好。阿良良木哥哥,我是要『回去』。虽然会离开,却不是不见。」
「还不是一样……只是用词不同……」
八九寺肯定也打从心底不愿意。
她肯定很害怕。
最初遇见那个「暗」的时候,她不就拚命逃成那样?
不可能没有不满、没有懊悔。
得依循那种不讲理的规定、得受到那种没条理的法则制裁,她不可能坦然接受。必须被不是敌人的东西打倒,非得完成不是自己目标的事情……根本乱七八糟。
「应该说……如同忍姊姊假装是神而引发四百年前的那个事态,这次是我假装是浮游灵才造成这种事态,所以我得负责。」
「负责……」
「哎,我想想……总之得对阿良良木哥哥的脚踏车负责吧。」
「……那种东西,一点都……」
我说不出「无所谓」三个字。
不过,这种责任不应该塞给十岁孩子。
「虽然真的不是学忍姊姊说话,但这是我『想多玩一下』的心态造成的结果,所以我得亲自好好解决。」
「照你这么说,我也同罪吧?因为你聊天对象的是我,我也和你聊得很快乐。若是你有责任,我也……」
我也有。反倒是我的责任比较重。
因为我从八九寺身上得到快乐。
我却在这种时候无能为力……不应该是这样。
明明如此,为什么我无能为力?
「鬼哥哥,适可而止吧。这样搞不懂谁才是孩子。」
斧乃木在旁边这么说。一如往常置身事外般面无表情。
「别再死鸭子嘴硬了。不对,以这种状况,应该说见了棺材还不掉泪。既然当事人说没关系,那不就好了?」
「就是说啊,阿良良木哥哥,我都说没关系了。」
「你这家伙根本不懂!」
我情不自禁大吼。如同乱发脾气。
「别老是只顾自己,稍微为我著想吧!」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关系,在于我不要你消失!
「既然会变成这样,我宁愿一辈子和你一起迷路。」
「阿良良木……哥哥……」
「啊,对喔,有这招。这样就解决一切了。我居然没察觉这么简单的事。我就这么不再回城镇就好。在山上或是陌生的村子,一辈子和你一起迷路就好。这么一来,你就持续发挥迷牛的本分,不会造成任何问题,『暗』也不会袭击羽川他们。总之,虽然会波及到忍,但那个家伙原本就是旅行过生活,应该会乐于踏上这种旅程吧。」
「阿良良木哥哥……」
「对,决定了,就这么做吧。不会造成任何问题。我是半个吸血鬼,不晓得寿命还有多长,但至少还能活一、二十年吧。有这样的延长赛、有这样的加分关,才能满足你这十一年……」
「阿良良木哥哥!」
被怒骂了。
这是我第一次被八九寺这样怒骂。
「您说这什么话……在我身上用掉二十年,那战场原姊姊怎么办?羽川姊姊呢?还有您的两位妹妹。别说忍姊姊本来就牵扯进来,您要怎么对其他人交代?」
「这……总之,我会逐一检讨该怎么做……」
「检讨也没用,您没办法选择全部。对,没办法像义大利绅士那样……」
在这种状况也想说笑的八九寺,果然是我熟悉的八九寺。
「即使是义大利绅士……也没办法吧?」
明明回应的我如此不可靠。
无法回答得有趣、无法回应得耐人寻味。
只能陷入悲伤情绪。
没错,我心里也明白。
即使假装不肯死心、假装思考、假装烦恼、假装抱头苦恼,依然明白这件事,依然得出结论。
没错,我知道。
到最后,极端来说,命运绝对无法改变。我在十一年前的世界体验这个道理。
「阿良良木哥哥,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即使相离也永远在一起,内心的回忆不会消失。我永远陪在您身边,两人的羁绊永恒不朽。若阿良良木哥哥真的有难,我肯定会回来……请您用这种想法接受现实吧。」
「我哪能用这么草率的方式接受!」
开什么玩笑!
我甩掉八九寺的手,顺势从长椅起身。
无论如何,八九寺成功让我放开她了。
啊啊,算了。
是我输。
无论如何,我的口才不可能说赢这个少女。说再多也只是拌嘴,不会有结果。
所以算了。到此为止吧。
「阿良良木哥哥,到此为止吧。」
八九寺这么说。
我没转头,就这样背对八九寺。
「和阿良良木哥哥快乐聊天的这三个月,足以弥补我独自迷路的十一年。」
「…………」
「所以到此为止吧。谢谢您。」
后面传来声音。应该是八九寺从长椅起身吧。
也可能是重新背起背包。
她要走了吗?
没留下什么依恋……换句话说,她真的满足了?
八九寺真的心满意足吗?
既然这样,我就不应该多说什么。
我不认为幽灵升天是正确的方法。但只是我这么认为。
如果世界的规则不这么认为,而且八九寺自己不这么认为,我就不该将自己的规则强加于人,这样就和那个「暗」一样。
所以,我肯定应该不要逞强,在这时候转身以笑容送走八九寺。落泪说不定也不错,总之要好好上演感动的别离。
应该以这种方式送她走。
至少不应该用这种赌气、半生气的态度……像是对「暗」、对卧烟、对斧乃木甚至对八九寺认真生气的态度。
以这种方式别离,我肯定会后悔。
会终生遗憾。
我明知如此,却做不到。
到最后,我即使成为半个吸血鬼,即使经历各种怪异奇谭,我依然是个器量狭小的人类。我彻底体会这一点,体认自己是渺小的人类。
体认自己何其平凡。
甚至无法安抚一个孩子。
斧乃木说得对,这样完全不知道谁才是孩子。
「啊,对了,阿良良木哥哥,玩最后一次那个吧,那个。」
「…………」
就算这样,我的内心也没有坚强、顽强到无视于八九寺的呼唤。我沉默片刻,依然没有回头,当成聊胜于无的抵抗。
「玩哪个?」
我简短询问。
「从口误开始的那段对话。」
「……什么嘛。」
我没办法真正笑出来,却依然无法压抑内心涌现失笑的情绪。
真是受不了你。
连这种时候,都让我这么快乐。
八九寺总是令我快乐。
「那果然是故意的?」
「那当然。没有人会那样口误。」
八九寺从容这么说。
「阿良良木哥哥,来吧?这么说来,这一集连一次都没玩过。」
「…………」
「阿良良木哥哥,就当成对我的饯别,请务必玩一次。」
「……知道了。」
总之,她都已经叫我姓氏这么多次,我觉得如今也没什么好口误的……但要是维持现状,我肯定无法好好送八九寺一程。
就算这么说,基于另一种意义,我也不能像这样闹别扭般送她离开。
既然这样,至少要维持我们的风格。
以阳光、草率、幼稚、嬉闹的道别方式,结束这部物语吧。
结束我与迷途孩子的这部物语。
真是的。她给我一个转身的好藉口了。
这家伙虽说是十岁少女,果然是比我年长的大姊姊。我居然被她安慰。
总之,我嘴里再怎么抱怨,其实内心也有点期待。
八九寺真宵这辈子最后的口误。
不晓得她会如何口误。
老实说,门槛正越来越高。
很抱歉,只有这次,要是你的口误太平凡,我会当成耳边风不吐槽。只会正常回应「嗯,什么?你在叫我吗?」这样。
就算这么说,要是她耍特别讲得太牵强,我会不发一语愣住。
过度期待或许也很过分,但这是最后一次。
我希望至少能这样。希望她至少让我这样。
好!
我下定决心,巩固心情,最重要的是鼓起干劲,注意别展现出任何情感,缓缓转身面向身后的八九寺。
「啾!」
本应在我身后的八九寺,不知为何位于我转身之后的极近位置,而且不知为何位于比她身高高得多的位置。
我一转身,我们的唇就重叠在一起。
「…………!」
「啾……────」
我吓得整个人僵住,她品尝我的嘴唇数秒之后,退到后方。
不,严格来说,后退的不是八九寺,是让八九寺坐在肩上的斧乃木。
斧乃木让八九寺坐在肩膀上,让八九寺和我同高。刚才以为是背起背包的声音,其实是八九寺坐上斧乃木肩膀的声音。
八九寺真宵维持这个姿势,腼腆开口。
「抱歉,我口误。」
她脸颊泛红。
但她绝对不是在害羞,因为她不断流下豆大的泪珠哭泣。
脸颊、眼睛与眼角都红通通的。
即使如此,八九寺依然挂著笑容。
八九寺直到最后都挂著笑容。
「阿良良木哥哥,我好喜欢你。」
033
「所以,接下来的后续,应该说结尾怎么样?」
在放学后的无人教室,扇隔著书桌和我相对而坐,深感兴趣地如此询问。
「没怎么样。」
我如此回答。
语气之所以慵懒,不只是因为说到累,应该也是因为回想起当时的事情,心情有些消沉吧。
消沉?
不,不对,没有消沉。
八九寺将气氛打造成不会消沉。
让我像这样回忆、述说那家伙的时候,绝对不会陷入消沉、讨厌的情绪。
那个干练的制作人,打造出这样的气氛。
所以我现在应该只觉得说得很累,以及抱持轻易透露那家伙事迹的些许罪恶感。
回想起来,我这样轻易说出一切实在很奇妙。对方即使是同一间高中的学妹,却是刚转学进来的女生。
忍野扇。
即使和那个专家同姓,也不构成值得信赖的理由。反倒会令我起疑才对。
「后来,八九寺顺利升天,我与斧乃木小妹回到这座城镇,依照约定协助卧烟小姐的工作。真要说的话,后者才是大事件……居然会和那个艾比所特并肩作战……」
「忍小姐与神原学姊呢?」
「啊啊……我回到镇上立刻和忍会合,并且恢复连结。应该说是卧烟小姐帮忙恢复的。忍现在依然在我的影子里。那个家伙似乎也找我找好久,但我不清楚详情。当时我做了对不起神原的事。不对,我只是依照约定引介卧烟小姐,最后却将她卷入那个工作……」
「这样啊……真辛苦。我能想像。」
扇夸张地这么说,不知为何鼓掌。
我自认并不是在说什么值得鼓掌的感人事迹,反倒应该是滑稽的笑话。
到最后,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事都没做,也没能做任何事。
就只是随波逐流,任凭引导。
被八九寺引导,也被命运引导。
「现在我依然觉得,当时应该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应付那个『暗』。既然对方是怪异以外的某种东西,如同怪异有怪异专家,或许某处也有专门应付那个东西的专家。至少我觉得八九寺太早做决定,应该多思考一下。」
「不,这是勉强安全上垒喔。忍小姐当时也是勉强安全上垒,但以她的状况,她周遭全部出局了。相较之下,真宵小妹做决定的速度令人激赏。比起被『暗』吞噬消失,她选择主动升天,这是非常聪明的做法,我甚至想效法。相较之下,忍小姐大概因为是不死的吸血鬼,所以有点悠哉过头……啊!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
「……?嗯。」
不晓得她为何慌张补充最后一句话。
扇明明没有身处现场,她能说的当然都是推测或猜测……
「不过,真可惜。如果八九寺小妹也和羽川学姊一样,具备将谎言成真的力量就好了。如同将猫变成BLACK羽川那样……呵呵,但世间没这么好过就是了。」
「总之,真要补充的话……关于我在短短数天和少女、女童与幼女都接吻,我终究无法承受罪恶感,所以全裸向战场原磕头道歉。」
「啊,不,我并不想知道这么多……」
「让她背负起必须原谅我的重担,我原本觉得过意不去,但她没原谅我,所以这部分是杞人忧天……后来她对我处以『被迫欣赏战场原与羽川亲密场面』之刑。」
「这应该是努力之后的奖赏吧?总之我听到一段精彩事迹了。」
扇说完离席。
「阿良良木学长,谢谢您。」
「不,我没说什么值得道谢的事。毕竟我说出来也觉得舒坦了些。」
我依然有种口风太松的罪恶感,但想到我终于能像这样提到那家伙的事,或许代表我内心的伤也稍微痊愈。
八九寺永远离开的这件事,我第一个告知的对象居然不是战场原、羽川或神原,而是来往没多久的女高中生,我莫名觉得不可思议。
「不不不,至少让我道个谢吧。我甚至感谢到也想吻阿良良木学长。」
「慢著,那个,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我即使不是战场原,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和十五岁以上的女性做这种事,所以还是免了。」
「一般人的价值观应该相反吧?不过多亏这样,包括四百年前的事情,以及四个月前的事情,我都明白失败的原因了。早知如此,上个月千石小妹那件事,就可以处理得更为高明。」
「上个月?千石……什么嘛,你知道千石的事?」
「啊,不不不,完全不知道。那个,就是……阿良良木学长刚才不就提到吗?提到上个月有个女生发生大事……」
「…………」
我有提到?提到千石的事?
而且这么轻易就提及?
提及那个家伙现在的状况?
「总之,这么一来,我就大致掌握这座城镇的状况了。阿良良木历、羽川翼、战场原黑仪、神原骏河、千石抚子、阿良良木火怜与阿良良木月火……喔,还有沼地蜡花。不过关于八九寺真宵,既然在那之后确实不见、确实离开,那就可以省略。」
「……?小扇,你刚才说什么?」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小扇刚才没说什么。那么,我还有各种工作要忙,今天就到这里了,告辞。」
今天就到这里。
扇讲得像是之后还会和我来往很久,准备离开教室。仔细想想,她是一年级,虽然现在无人,她却光明正大进入三年级的教室,看来她看似纤瘦,神经却意外大条。
「小扇,你要忙什么工作?」
留住正要离开的扇也不太对,但她这句话不太适合刚转学的高一学生,我很在意这一点,所以如此询问。
「到头来,直江津高中禁止打工啊?」
「啊,虽说是工作,却不是外出赚钱的那种工作。是家业啦,家业。是我们家系代代相传,所谓的传统事业。」
「……所以是和忍野相同的工作?身为专家──平衡维护者的工作?」
「啊,不不不,咩咩叔叔是我们家的逆子。我喜欢咩咩叔叔,却是很听父母教诲的好孩子。」
「这样啊……」
哎,我也不认为忍野能够和父母、亲戚或家系相处融洽。
「那么是哪种工作?」
「平凡的工作。比方说,如同压倒性占据大半宇宙的黑暗,是随处可见的工作。矫正错误的事物、终结该结束的事物。勉强来说的话,就是惩罚骗子的工作。」
「…………?」
那是怎样?
无论她比方说还是勉强来说,我也完全听不懂。
「您就想像成不允许拖延,宣判终结的使者吧。总之您迟早会明白,请放心吧。毕竟今后或许会请阿良良木学长帮忙……告辞!」
扇说完就充满活力离开教室。如今我独自留在放学后的教室。
「……总觉得大家都留下我离开了。有种被抛下的感觉。」
我如此低语,但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这种感伤的低语甚至骗不了我自己。
并不是我被拋下。
只是我没有前进。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有种原地踏步的感觉。明明觉得有些事情非做不可,却老是在管别人的事,导致自己的人生没有进展。
准备升学考试的进度也不是很顺利。
经常觉得忽略某种非常重要的事物,总是静不下心。尤其发生千石那件事之后,我做什么都无法专心。
感觉自己尽是思考一些思考也没用的事情,放弃一些不该放弃的事情。
甚至失去为此悲伤的心情。
我有这种感觉。有这种多心的感觉。
「感觉在各方面都不足……像是某人在某方面精心摆了我一道……如同我至今努力对大家隐瞒的事、顺利处理的事、默认带过的各种事,都如同翻箱倒柜一样,逐一拿出来彻底盘查……」
「汝这位大爷。」
此时,影子传出声音。
对喔,我不是孤单一人。
这家伙在我的影子里。
这里是学校,她终究没现身,我却清楚听得见她的声音。
「我想汝这位大爷应该知道,那个女人大概是『那个』。」
「……嗯,说得也是,或许吧。」
「什么嘛,原来汝这位大爷早就知道?」
「不,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好想知道一切。」
我说完起身离席。
「总之,八九寺消失的这件事,得继续瞒著大家。就看我只对小扇透露这件事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吧。」
「喔,什么嘛,想说汝这位大爷口风真松,原来是这种战略?还是事后想到的?所以要保密多久?」
「不知道,得等到出现某些结果。也得让斧乃木保密才行。羽川或许轻易就会看穿,总之继续假装八九寺依然待在这座城镇吧。」
「……汝这位大爷对此没有依恋?」
忍这么说。
「到最后,只是汝这位大爷不想承认那个姑娘已经消失吧?只是如同父母帮早夭之子过生日,假装那姑娘依然在世间吧?」
「…………」
我不发一语。
「要是说这种谎,将会轻易被『暗』吞噬喔。」
忍如此警告。
我露出苦笑。
「不会那样的。」
好啦,我没理由一直待在教室。得赶快回家准备升学考试才行。
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但这是当下该做的事。
我拿起书包回家。
踏上归途。
踏上再也见不到任何人的归途。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啊啊,这么说来,四个月前的那一天,我和八九寺离别时,并没有说那句话。事到如今才察觉这件事,我还真是脱线。
虽然事到如今或许太迟,但太迟不构成任何理由。我决定好好对自己的心思做个了断。
我回想起背著背包的双马尾少女,回想起总是充满活力的那个女孩,回想起至今依然像是随时就在面前的小小好友,说出这句话。
「再见。」
八九寺真宵。
能够遇见你,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