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晴朗天空万里无云,甚至有些反白,连远方「无可奈何会看见的东西」也浮现出轮廓。
(昨晚仁太感觉好奇怪。)
芽衣子心想著,仁太确实将日记拿给集了吗?以及──当时听见的小声呢喃。
「那我的喜欢该怎么办?」
(仁太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呢?)
话又说回来,他喜欢的对象是谁呢?
也许……是自己吧。芽衣子也曾这么想过。因为她曾时不时偶然间听到旁人谣传:「仁太喜欢芽芽。」「才不可能呢!」她这么反驳著,但也有些在意。
但是,那一天,仁太这么回答了鸣子的问题:「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啊!」
(嗯……真是有些失礼。)
芽衣子觉得自己当下好像很震惊,但是,因为随后自己就死掉了,其实记不太得了。现在,仁太又对自己非常好,这件事她也就不太介意。
她认为鸣子的喜欢,是想成为仁太新娘的喜欢。那自己的喜欢呢?
(芽芽好像……也是想成为仁太新娘的喜欢呢。)
「呀啊啊!」
芽衣子脸红得跟虾子一样,无意义地小跑步起来。但是──
她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仁太的新娘。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脚底下的小小杂草,从来不会弄伤芽衣子的赤裸脚丫。
仁太也不想娶「这种丑八怪」当新娘子吧──更何况,自己已经死了。
风吹过奔跑的芽衣子脸颊。
之所以奔跑,是因为芽衣子试图厘清「心愿」。大家都打算为她施放烟火,但是,她迟迟无法肯定那是否是自己的愿望。
此外,芽衣子心中的记忆碎片正慢慢苏醒。
仁太的母亲在病床上说过的话──我有事情想拜托芽芽──她觉得真正的「愿望」的提示就在这里。
仁太和大家都正想方设法在存钱。
(如果这不是我的愿望,就太对不起大家了。)
仁太的母亲在病床上说了什么呢……
为了回想起来,她寻找著能够协助想起记忆的线索。即使无法马上晓得仁太母亲的心愿,但应该有许多事情可以联想。而充满了自己最多回忆的地方,果然就是秘密基地吧──芽衣子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无意识地动了起来。
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少女情怀、友情、忏悔和心急全混杂在一起,芽衣子没有停下脚步地继续奔跑。
然后,她站在秘密基地前。初秋的天空下,漆黑的室内简直像是──
巨树上形成的「大洞」。
「打扰了……」
芽衣子缓缓走进「大洞」中。黑暗之中,铁道正站在房间中央静静仰望著柱子。
「呜哇!啊,吓了我一跳……波波?」
芽衣子正想走近,却惊觉地停下脚步。
(波波在哭……?)
眼泪不断从铁道睁大的双眼滚落下来。芽衣子不懂铁道为什么哭,所以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好!该出门工作了!」
铁道啪沙啪沙地泼水洗脸,再拿起一旁脏兮兮的毛巾用力擦了擦脸后,顺势拿著毛巾声音响亮地擤了鼻涕。
波波跨上停在秘密基地前头的机车,发动引擎后扬长而去。一个人落单的芽芽看向铁道流著泪注视的东西,然后肩膀一震。
「超和平……Busters。」
刻在柱子上的,属于大家的记号。
超和平Busters成立的那一天,仁太与波波爬上椅子刻下的文字。
芽衣子目不转睛地继续注视著,于是,跟刚才的铁道完全一样,泪水源源不绝地滑下脸颊……
一如那天仁太他们做过的,芽芽也搬起椅子放到柱子底下,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椅子,拿起了笔。
*
在烟火师大叔眼中,火箭筒烟火的构造似乎并不困难。
芽芽也一起帮忙,大致上事前准备工作都结束了,最终调整留到当场再做即可。接下来只剩下决定好施放烟火的日期,然后付诸实行。
不过,要在非祭典的日子施放烟火,有些事也必须先打点好,举凡取得附近居民的同意等等。讨论这件事情的会议却迟迟无法召开,九月已经过了一半。
之所以无法决定日期,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老是藉故推托说打工有事,或是根本没去的学校有事,拖拖拉拉地一延再延。因为见到安城会让我很尴尬……更主要的是,一想到这样一来芽芽的心愿就会实现了,我就怎么也提不起劲。
但是今天我们相约在秘密基地集合开会──因为松雪和鹤见突然变得很积极。
松雪甚至在交换日记里写道:「该决定讨论的日期了吧。」对此,鹤见也在日记里回覆:「是啊,我除了十五号以外都可以。」紧接著大家也配合著写下了自己的方便日期。
我……就只选了鹤见说她十五号不行的那一天,回道:「我只有这天可以。」于是鹤见就乾脆地回了:「那我取消原本的约定吧。」
大家是怎么了?就这么想让芽芽成佛吗?
「……唉,我还真矛盾。」
「仁太,怎么了吗?」
「不,没……啊,不,什么事也没有。」
「啊!仁太刚才是想讲『不没事』又改口了吧!如果你不想再当『不没事星人』,『不没事星人』的同伴会难过唷!」
「同伴是谁啊?」
秘密基地里只有波波跟芽芽。波波为芽芽的咖啡加了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鲜奶油,芽芽哇哇大叫,喜孜孜地用两手捧著杯子喝咖啡。
喀答喀答,大门叽嘎作响地摇晃后,松雪及鹤见走了进来。
「各位辛苦了。」
「雪集!」
「我带了慰劳品过来,有点心等很多东西。」
「我买了可乐……有健怡跟低卡,还有茶。」
「哇噢~!雪集、鹤子,怎么回事?你们也想得太周到了吧,这下子根本成了派对!」
「……也对,顺便举办派对也不错吧?」
说完,松雪勾起嘴角。
「毕竟放完烟火,芽芽就成佛了……可以算是饯别派对吧?」
「!」
芽芽的……饯别派对。
这句话让我再不愿意也领悟到了,一切真的即将结束。波波大概也有相同的感受吧,一瞬间脸颊的肌肉僵硬。
「哇啊啊啊啊,饯别派对!欸,仁太!早知道我们也带点吃的东西过来!」
芽芽的双眼熠熠生辉,捉住我的手臂猛力摇晃。
「芽芽,你冷静一点……」
「喂,仁太。」
「咦?」
波波低著头,眼神像在寻找看不见的芽芽般嘀咕问道:
「芽芽很开心吗?」
「嗯、嗯……」
「……这样啊。」
波波用鼻子喷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已经挂著平常的傻笑。
「好!那就先吃东西吧……来,芽芽,选你喜欢的东西吃吧,千万别客气!」
「耶~!」
「喏,仁太也吃吧!雪集跟鹤子也吃吧!」
「明明是我们买来的……也罢,算了。」
就这样,芽芽的饯别派对开始了。芽芽在大家四周开心地蹦来跳去。
松雪与鹤见忽然互相对视,那种别有意图的神情,让我的胃部一带油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这些家伙……在打什么鬼主意吗?
*
鸣子站在桥的正中央,一点也不想继续往前进。
(这算……什么啊?)
她定定望著集昨天寄来的讯息,上头写著:「我要重现那一天。」并且要鸣子也帮忙。
收到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他在想什么啊?那天对大家来说都是伤口……而且这样子等同拿芽衣子的死在开玩笑吧?
鸣子气冲冲地想质问集,但在那之前,先打了电话给知利子。知利子像压抑著情感般喃喃地说:
「我也知道这种事情很过分。」
但是,也许这就是芽衣子的「心愿」……如果能够知道仁太真正的心意,说不定芽衣子就──
鸣子觉得他们太自以为是,但是又无法断言就是那个「愿望」没错。假使自己是芽衣子,现在喜欢仁太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确实很有可能因此化作幽灵出现。
(可是,我不想……再做那种事情了。)
河川流水声从脚底下传来,不同于潺潺细流,有些波涛汹涌,强行逼著她回想起「那一天的结果」。就在她害怕得想折返时,响起了收到讯息的铃声。是集寄来的讯息:「快点过来吧,大家都到齐了。」
「开什么玩笑……!」
鸣子忍不住咕哝,回覆讯息:「就算你们两个无所谓,也站在被连累的我们的立场想想吧。」按下发送键后,不过十秒钟就收到了回信。
「久川也同意了,不知道的人只有宿海跟芽芽。」
看到这串文字,鸣子感觉到穿著凉鞋的脚尖瞬间发凉。
铁道他……?
鸣子将手放在秘密基地的大门上,里头传来了铁道的吵闹说话声。像被这道声音推了一把般,鸣子打开门。
「哦哦,安鸣!你动作真慢耶!」
铁道笑著走过来,将装了可乐的纸杯递给她。鸣子轻瞪了铁道一眼,但铁道还是吊儿郎当地傻笑。
(他真的知道吗?)
鸣子抬起头,便见集跟知利子看著这边,稍微点了点头。他们那种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让她很火大,接著看向仁太。
「啊……」
视线正好与仁太对上,她的心脏扑通地用力往上跳动。
但是,像在逃避鸣子似的,仁太轻垂下目光。在他的视线前方,一定有著芽衣子──
即使没有收到集传的那封「要重现那一天」的讯息,鸣子今天也不想来秘密基地。因为她不想与仁太见到面。做出了那样的告白以后,她不晓得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
可是,答案非常简单。因为仁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看著」鸣子,而是「看著」大家都看不见的芽衣子,仅此而已。
「好!安鸣也来了,派对总算可以正式开始。芽芽,麻烦你说句话吧!」
波波卯足力拍手,大家也稀稀落落地鼓掌。
(仁太,这样真的好吗?)
仁太依然望著想必是芽衣子所站位置的某个点,大家默默地注视著仁太的目光移动到波波旁边。
「对了!正好交换日记现在轮到我……来!芽芽,在上面写下致词吧!」
波波将日记和笔递往半空中,于是不消多久,两样东西轻飘飘浮在半空中。是芽衣子接下了吧,笔沙沙沙地挥动。
「今天很感谢大家为了芽芽做这么多。」
「啊……」
「芽芽会在放烟火后成佛。」
每当越来越多文字出现,仁太就好似有人切割著他的身体般,痛苦得脸龎扭曲,胸口有些激烈地起伏著。
(为什么?仁太,快点阻止──)
「希望到最后都能跟大家好好相处,麻烦大家了。」
铁道的脸庞皱得像快哭出来的婴儿一样,大概是为了掩饰,他用力拍手,拍到手都快要断了。
「以上就是芽芽同学的致词!」
集和知利子也同样在拍手。
(什么……怎么回事?)
这场教人吃惊的闹剧。秘密基地内流窜的气氛让鸣子很不愉快,很想逃离这里,现在立刻拉起仁太的手……
「喂,有没有人要提供余兴节目?」
集打断了鸣子的思考。
「既然是芽芽的饯别派对……机会难得,热闹一下吧。」
知利子觑向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接下来终于要「开始」了。
(等一下!我还没有说要加入吧!)
鸣子狠瞪向集,但集泰然自若地加以无视。
「噢噢,这个点子不错!那要做什么?」
铁道帮腔附和。鸣子著急起来。啊啊,他们果然设了圈套。
不行,再这样下去,如果那么做──
「对了,我们再一次……重现那一天怎么样?」
「!」
「重现那一天是什么意思……」
「就是重现那一天,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仁太起先满脸问号,但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鸣子不敢直视到最后。
「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啊?!」
「仁太!」
鸣子忍不住想跑向仁太,想和仁太一起逃离这里。但是──仁太已经一个箭步奔过了鸣子身旁。
「咦……?!」
「芽芽,回去了!」
仁太朝著在鸣子他们眼中「只是一处空间」的地方伸出手。
「走了,快点!……啊,那种东西就别管它了!咦?为什么?因为这种事情……喂,芽芽!」
然后仁太以鸣子他们完全听不见的声音持续对话,手不停地挥动著。是芽衣子在反抗吗?
(啊……)
鸣子觉得体内所有力气都流失了。果然自己无法介入仁太与芽衣子之间──打从那一天起,不,是早在那一天之前就是这样。
「安鸣!」
这一瞬间,集大声叫喊。集想必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无力感。
「啊……」
像受到集的吶喊催促般,安鸣下定决心。
她确实会受伤,也会伤害到其他人。但是,如果不说出那一句话,芽衣子的心愿就不会实现。芽衣子就不会成佛。
自己永远……也无法站在仁太面前。
「……其实仁太……」
「不准说!」
仁太的大吼让鸣子的肩膀颤动了一下。集、知利子和铁道都祈求似地注视著鸣子。没错,已经不能停止了。
「不要说……安鸣!」
仁太无意识地呼喊鸣子的小名。
这声呼喊在鸣子心中变成了钩子,串连起当年的心情与现在的心情。鸣子咽下口水,扬起颤抖的下巴。
「喜欢芽芽吧?」
仁太的耳朵变得通红。但是,不是跟当时一样在害羞,而是因为愤怒。
「你们,我简直不敢相信……太差劲了!」
仁太充满憎恨的双眼看向在场的所有人。鸣子力气耗尽地当场瘫软。
彷佛在说鸣子的出场结束了,这次换作集往仁太跨出一步。
「说吧。」
「雪集,你……!」
「芽芽在这里吧?老实回答吧。」
默默听著的波波也嘀咕开口:
「快……说。」
「!」
「快说、快说、快说。」
和那日一样怂恿的声音,但是,铁道一点也没有胡闹的成分在。他露出了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空洞眼神,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又说:
「快说、快说……」
「波、波……」
铁道的声音在秘密基地里回响。
仁太使力紧咬牙关,举步离开现场。
「仁太!」
知利子以小名呼唤他,但仁太冲出了大门。
感觉上他并没有拉著芽衣子的手,大概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吧。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就跟那天一样。
(不行,这样子就……!)
鸣子正要放声大喊──铁道快了一步追向仁太。
「不行……不行──!」
铁道越来越接近仁太。
鸣子们也紧追在后,冲进黑夜里。
(芽芽呢?!)
鸣子慌忙环顾四周。芽衣子去追仁太了吗?跟那天一样?
铁道已经跟当年笨手笨脚的波波不一样了。他卯足全力狂奔,很快地追上仁太──然后猛烈地擒抱住他。
咚沙沙沙……!
「……!」
仁太抬起头来,眼前却是波波哭得涕泪纵横的脸庞。
「仁太,不准你逃避!」
「波……波?」
「现在……逃避的话!结果又会一样!」
「一样……?」
「我……我啊……亲眼看到了……」
泪水、鼻水和汗水全混在一起,铁道也没有伸手抹开,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看到了芽芽……被冲走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