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追上去,膝盖却瑟瑟发抖,无法顺利跑起来。
毛巾水母沉下去的那一瞬间──似乎看著我这边。
我想不起来当时她是什么眼神,是憎恨著我?还是在埋怨我?
但是,那双眼睛从那一天起,一直定睛凝视著我。
明明我想不起来是什么眼神,却清楚知道那双眼睛在看我。
从我内心的「空洞」里,眨也不眨地……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
*
看到了芽芽……被冲走的那一幕。
波波的坦白太过具冲击性,我的脑袋反而出现空白──啊,这种状况已经是第二次了──边被波波的蛮力压在地上,我边感受著。
第一次是穿女装的松雪跨坐在我身上。滴滴答答落在我脸上的泪水和鼻水,让我已经感到厌烦地不得不再次意识到──
从那天起,我们一直和芽芽活在一起。
「被冲走的……」
松雪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大概是害怕波波描述更多的细节吧。
我也很害怕。单是稍微想像,就几乎要放声大叫。
但是,波波却一直是一个人……怀抱著这份记忆。
「我已经……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待在芽芽消失的……这个地方。我一直很想……逃离那一天。」
波波忍著涌上喉咙的鸣咽声又说:
「也不去高中上课,开始打工。我还以为只要到处乱跑……去世界各地……到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改变!我没能去救被冲走的芽芽……脑筋只是一片空白……就只能够眼睁睁看著!我还以为可以抹除那么没用的自己……可以忘记那一天……!」
「啊……」
「可是,我就是办不到!最后还是会再回来……」
波波抬起头,看向秘密基地。在那里……大门的地方,芽芽正怔怔地呆站著。波波应该看不见芽芽,却像朝著芽芽呼喊一样大声吶喊:
「回到我们的……这个地方来……!」
肩膀突然变轻。波波从我身上下来,没有预警地当场跪下。
「波波……?」
「拜托你,仁太!大家……!」
波波的脸庞大力地蹭著大地,泥土黏在了他满是泪水与鼻水的脸上。
「拜托你们了……让芽芽成佛吧!让我……对那一天忏悔吧!」
「啊……!」
「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再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消失……在我眼前,慢慢飘走、越来越远的芽芽……永远也没办法消失啊!」
波波就这么将脸埋在地面上,抽抽搭搭地啜泣,小山一样拱起的背部剧烈地上下起伏。
「波波……」
安城和鹤见也哭了,松雪摀著嘴巴。
是吗……原来是这样。
听到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芽芽回来了,最相信我的人就是波波。为了实现芽芽的心愿,波波比任何人都认真以对。那不仅是为了芽芽,也是为了逃离几乎要将自己压垮的沉重罪恶感,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但是……谁也无法指责波波。
不论是我还是松雪,鹤见也好安城也罢,大家都被那一天束缚住,试图逃离那一天……
「啊……」
芽芽慢慢地走向波波。
「芽、芽……?」
「咦……」
芽芽像在安抚小孩子般,温柔地抚摸趴在地上的波波的头发。然后,用母亲一般沉静的声音说了:
「你很害怕吧?」
「芽、芽……?」
「波波,你很害怕吧?」
「芽芽说……波波,你很害怕吧?」
「啊……!」
明明才大哭一场,波波的眼眶里又倏地浮现斗大的泪珠,让人惊讶他体内还有这么多水分。
「芽……芽芽──!」
波波的恸哭声在四周缭绕回荡。松雪那时候也是这样……这座秘密基地,这片森林,有著让我们赤裸裸剖开内心的魔力。
松雪显露了自己穿女装的模样。
波波显露了自己的罪过。
安城以及鹤见也不畏自己会受伤,试图重现那一天,然而……
「我对不起大家。」
听到我开口,大家的视线一致聚集在我身上。
什么嘛,真像从前……大家都等著我开口说话。
对喔,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身为老大的我,总是大步走在大家前方。但是,并不是这样。大家是在等著我往前迈进。
那么,我得前进才行。
虽然我这个老大当得窝囊又狼狈,但既然大家都等著我,就必须踏步前进。我抬起头来,然后,在大家面前不再逃避地宣布:
「我……喜欢芽芽。」
*
我和芽芽肩并著肩,走在桥上。
芽芽没有消失……果然这并不是她的愿望。
「波波……不知道有没有把脸洗乾净呢?」
松雪他们说了要在秘密基地再待一会儿。是基于多余的顾虑,想让我和芽芽单独相处,才不一起回家吧。
真的是多管闲事……在经历了那般开诚布公的告白后,跟芽芽独处实在很尴尬。也不晓得是否知道我的心情,芽芽喋喋不休地打开话匣子。
「其实根本不用在意呀。芽芽呢,也记不太得死掉时的情况了,但我知道并不觉得痛苦或难受喔……啊!早知道应该告诉波波!让他一直觉得对我很抱歉,这样太可怜了嘛!」
「……这种时候你还担心别人。」
我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也因为听到芽芽在那一瞬间「并不痛苦」,安下心来。我笑了以后,芽芽也放松紧绷的脸蛋。
「欸,仁太。」
「嗯?」
「刚才仁太说的,是真的吗?」
竟然在我松懈时趁其不备攻击,我不由得「呶!」一声发出了奇怪的叫声。但是,我立即重振旗鼓。没错,我不再逃避了。
「真的……啊。」
「嘿嘿嘿,芽芽也喜欢仁太──!」
芽芽咧嘴露出灿烂笑容。可恶,她真的长得好可爱……
「你、你说喜欢,但并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喔。是你之前说的……」
「我知道,是想娶我当新娘子的喜欢吧?」
「你……咦?」
零星的街灯往前延伸,在黑暗与光明斑驳的散布中,芽芽流露出了至今从未展现过的成熟侧脸,表情有些痛苦。
「芽芽……必须向安鸣道歉才行。」
「……咦?」
「因为芽芽的喜欢……也是想成为仁太新娘的喜欢。」
「芽芽……」
芽芽怅然地垂下目光。
映照在街道上的只有我的影子,没有芽芽的。
「芽芽如果像大家一样长大成人……会不会已经是仁太的新娘子了呢?」
「……!」
什么意思,这样子简直像是──
「就算……跟大家不一样,我们还是能在一起吧……既然我看得到你,那就保持这样……」
喉咙好渴,但是──
「就算不成佛……你继续待在这里就好了啊……」
「仁太……」
我说……出来了。
一股不自在的沉默随之降临。芽芽也许是忍受不了,像要远离我身边,哒哒地往前跑了几步。
「芽芽!」
芽芽定住不动,转过身来,脸上已经变回平常傻乎乎的温柔笑容。
「我要成佛唷。」
「咦……?」
「然后呢,我要投胎转世!」
芽芽带著笑容继续说:
「要是变成花或是地瓜,那就麻烦了呢,希望还能再变成人类,才能跟大家说话!」
「跟大家──」
「嗯,跟超和平Busters的所有人!就算芽芽变成了小狗,还是可以跟大家说话喔。但如果不成佛,就办不到了。大家都看不见我……也不能跟大家说话了呀!」
想跟大家说话。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心情,也总算知道了芽芽的心意,两人的心意总算可以相通了──
「……干嘛管大家啊。」
「咦咦咦,当然要管啊!我们可是超和平Busters耶!」
「什么当然啊,简直莫名其妙。」
但是,我也心想,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大家都想见芽芽。能够品尝这份喜悦的人,就只有我。
芽芽最为同伴著想、最为超和平Busters著想,比起自己更重视其他人……这种情况对她来说很痛苦吧。
而我……果然喜欢这样子的芽芽!
「啊……仁太,你在哭吗?」
「?!」
我这才惊觉自己在哭,眼泪接连掉下来……有多少年没有这种眼眶四周在发热的感觉了?已经是久到想不起来的记忆。
我慌忙用手臂挡住眼睛。必、必须想点藉口蒙混过去才行……
「仁太,你怎么了?!为什么……」
「是龙龙!」
「咦?」
「我是……想起了……《龙龙与忠狗》。」
「咦?」
「咦!」
芽芽愣愣地张著嘴巴,我也对自己太过没头没脑的藉口吓了一跳。但是,都已经说出口了,我也无法挽回。
「就是阿忠……《龙龙与忠狗》……以前重播的……那部卡通……」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继续说道。唉,真是明显的谎话,前后文根本不连贯嘛。啊……还是我潜意识里将芽芽的成佛与阿忠的升天连结在一起?就算是这样……
「──仁太!」
芽芽往前倾身,打断我漫无边际的思考,然后强行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阿忠它啊……一定很幸福喔!」
「啊……」
芽芽笔直而认真地注视著我,说著激动的话语,连连用力摇晃我的手。
「因为龙龙对它非常、非常温柔吧?他们是朋友吧?所以一定过得很幸福,你说对不对?」
「呜……呜呜……」
很没出息地,芽芽的安慰让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一心想我真的很喜欢她,就停不下来。
我只能嗯嗯地不断点头,芽芽温柔地包覆住我的手。
「那仁太,我们就这样牵著小手回家吧!」
与芽芽两人一起踏上的回家之路。
我望著投射在桥上,只有自己一人的影子,掌心上却也感受著芽芽的温度。明明这般靠近,却又这般遥远。
同时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苦涩的滋味。
*
「芽芽,你知道什么是投胎转世吗?」
洋溢著柔和亮光的病房内,仁太的母亲露出微笑。
芽衣子没有告诉大家,自己一个人跑来探病,不解地歪过脑袋瓜。
「投胎转世……?」
「是呀,就算生命到了尽头……也会再度变成小宝宝,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喔。也有可能不是人类,而是变成猫咪或花朵的小宝宝。」
「哇啊啊啊!好厉害喔……啊。」
察觉到这句话的涵义,芽衣子的双眼黯淡下来。
「呵呵,所以我不寂寞喔。虽然我会暂时消失……但马上就会投胎转世。」
「可、可是,仁太一定会很寂寞喔!」
「嗯……」
仁太的母亲忽然抬起头,脖子比起病房里摇动的白色窗帘更加苍白透明。
「是啊……」
仁太的母亲直视芽衣子,目光不像在面对一个小孩子,显得有些急迫。
「对了,芽芽,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