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在神话中出现的神明可以分为两类。其一是人类的想象创造出来的虚构神,其二是人类无知的将那些力量超越人类认识的、真实身份不明的怪兽错当成神。」
魔导具工匠玛莉安努如此解释的口吻宛如教导小孩子的老师。
如果没有投身战事,现在的她肯定正面对自己的弟子们,过着悠闲的研究和教学生活吧。
她飒爽的将茶色长发撩起,隔着营火看向斯特拉达。
她参加战斗的理由就在于斯特拉达。
斯特拉达身上寄宿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引起了她的兴趣,为了研究提出加入了这支部队。所以在斯特拉达眼中,不禁为将她卷入战争这件事感到内疚。
不知玛莉安努是否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她经常找斯特拉达聊天。
现在两人也在星空下隔着营火相对。
几天前,在名为弗拉克多尔的小国城市内发生了不合常理的战斗。
魔导师埃斯哈尔的部下错误的打开了“异界之门”,扭曲的众神之力从里面溢出,将城市的居民变成了非人的“物种”。
他们的身形化作混身浴火的骇人野兽,不断袭来。
部队里有数人因此牺牲,斯特拉达等人将化作怪物的居民一个不留、全部消灭,勉强掩盖住了这件事。
离开化为废墟的城市,今夜难得久违的休息。
不断做着噩梦,但好歹也能睡上一晚。
战友们也都疲劳不堪。
在斯特拉达身边,酒醉的亚加莫尼•拉兹披着毛被,鼾声都没有的沉眠。
刚刚他还在与玛莉安努、斯特拉达三人交谈,如今却只剩下了两人。营地里还有一些士兵没有睡觉,但无人倾听两人在营火旁的对话。
为了这一位学生,玛丽安努用明亮的声音开始讲解。
斯特拉达倾听着讲解,同时心中不禁觉得独享有些浪费。
「比如将雷或龙卷风等自然现象神格化的虚构之神,将灭绝的野兽神格化的例子有些微妙,嘛,应该归类于怪物的行列吧。不论如何,在世间一般性的神话中出现的“神明”,毕竟只是虚构、人类错觉的产物——因此迷惑了我们。“众神”当然属于后者。它们不是神明那样的夸张存在,只是超越人类认知的怪物。」
斯特拉达点点头。
他明白玛丽安努想表达的意思,也愿意相信。如果听闻“敌人是众神”会士气低落,那么对手只是“被误认为众神的怪物”的话,大概就能与其正面抗衡。
毕竟——它们是否真的是“敌人”,如今尚且难以判断。
「玛丽安努,埃斯哈尔想要召唤出来的“众神”,我认同它们的真正身份只是普通的怪物——但是,那些怪物真的是我们的敌人吗?」
这个“事到如今还问什么”的问题让玛丽安努扑哧一笑。
同时,从远方某处传来了狼嚎。
「……这附近的山里似乎有野生的黑狼栖息呢。那个,斯特拉达,那些黑狼是你的敌人吗?」
正是这个例子,让斯特拉达理解了玛丽安努的观点。
「对于被误认为众神的怪物们来说,如果袭击我方就是敌人,否则仅是普通的邻居……这样的解释可以吗?」
「嗯,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会妄图灭绝他们,毕竟对方只是“不同世界”的居民。虽然必须处理掉怀揣恶意来到这边的家伙,但由咱们表态的话,也不必特意与他们为敌。只是——」
玛丽安努耸了耸肩。
「……那位埃斯哈尔可不这么认为。他对“其他的世界”怀有过度的狂热。明知那群怪物肯定是用人类的价值观难以理解的存在,不知是仍然坚持要去理解,还是刚刚接触就被染上奇怪的价值观——问题就在这里吧。」
玛丽安努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后仰,望向星空。
斯特拉达在她的带动下也向上方看去。
夜空中闪耀着众多红、蓝、绿色光芒的繁星。
星辰特别密集的方位在神话中被称作“克拉姆克拉姆庭园”,据说古代的诸神去向了那里。
不过根据玛丽安努所说,这些也是人类擅自的妄想,被称为“神明”的太古怪物们似乎去了比夜空中的星辰更加遥远的异世界。
那里被称作“神界”。
而且在玛丽安努的说辞中,除“神界”以外,还存在许多其他的异世界。
埃斯哈尔的部下意图在弗拉克德尔打开通往神界的大门,却因失误打开了去往其他异世界之门。
从里面出现的炎之怪物用诅咒之炎感染居民,变成自己眷属,想要侵略这个世界。
就算眼浊看错,它们也决不是神——斯特拉达如此判断。
斯特拉达和玛丽安努同样仰望起夜空,说道。
「那家伙——埃斯哈尔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利用怪物的力量,把所有人类都像弗拉克德尔的居民那样变成非人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并无意于寻求明确的答案。
玛丽安努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
「——也有这种说法,众神抛弃这个世界,旅行到了别的世界。也就是说,落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无法成为神的次生品”……这种说法十分失礼吧?但是,如果埃斯哈尔真的把众神重新召回这个世界,说不定能重新建立起“人类靠近神的可能性”。当然,“尝试重现混沌的神话世界”这种说法大概只是小孩子们的胡闹。」
玛丽安努作答时的侧脸显得有些寂寥。
(难道说,玛丽安努也——略有一点如此危险的好奇心吧。)
斯特拉达下意识察觉到了这点。
若只是自己的误解,贸然寻问会显得十分失礼,而且就算自己的猜测正确,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斯特拉达对神话这种难解的问题并不十分关心。
平息埃斯哈尔造成的混乱,结束眼下的战争才是首要目标。
所以配合玛丽安努的讲义充其量只是对她的好意罢了。
「如果你的预测正确,埃斯哈尔就是想要否定如今的人类,转生为其他的生命体吧。当然就算是我,也并不认为现在的人类完美无缺……不过,我不能容忍埃斯哈尔放纵个人欲望的暴走。我不希望再次出现像弗拉克德尔那样的灾难。」
「……是呢。我也同意。」
玛丽安努叹了口气,向斯特拉达招招手。
略有些紧张的斯特拉达遵从了她的示意,重新座回她的身边。
她再次压低了声音。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亚加莫尼也曾说过……成为神肯定是最为不幸的选择。斯特拉达,你知道“神”和“人类”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斯特拉达思考片刻。
「那个……巨大的力量……?不,不对。不老不死,是这个么?」
玛丽安努笑了笑。
「不老不死这种说法已经很接近了。神呢,虽然有时会被其他神或神话中的登场人物所杀害,但基本上不会“因寿命死亡”。人呢,就种物而言每个人都有命数,不断的死亡,不断的诞生——但是,神不同。作为拥有名字的个体可以长久的存在。假象的神本来就没有生命,既使作为概念被忘却或是信仰被封禁,当然也不会在肉体的意义上死亡。」
她似乎对自己略显愚蠢的说法有所自觉,说着说着就露出了苦笑。
只是,稍微停顿片刻后突然认真了起来。
「——很久以前的人们,错把那些怪物当成了“神”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吧?大概,那群家伙每个都拥有远长于人类的寿命,或是压根没有可以判断年龄的寿命。而且它们还拥有把人类变成怪物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把变出来的怪物当作眷属,一起移动到了异世界——真是奇异的生物呢。那样的话,被当作神也毫不奇怪。」
斯特拉达没想到什么值得插嘴的反驳之辞,点了点头。
大概是来兴致了吧,玛丽安努的讲解滔滔不绝。
「根据昔日研究人员的推论,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咱们称为“众神”的怪物们不断穿越几近无限之多的异世界,成为散播“可能性之种”的存在。它们经过的世界不论好坏,将会产生巨大的变化——然后,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那个世界后,他们又会向下一个世界展开旅程——就像是持续修行的巡礼者一样。」
听到这个比喻,斯特拉达下意识的叹了口气。
「如果此言属实,可真是相当令人困扰的巡礼者,会给到访的世界带去麻烦吧?」
「啊,也不能如此断言。比如咱们使用的魔导具——有种说法认为,制作魔导具的力量都是来自于众神,在众神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并不存在魔导具。想想现在没有魔导具的生活……啊,报歉。」
玛丽安努有所顾虑的露出了苦笑。
斯特拉达无法使用任何魔导具,不过他自身并不以此为苦。
「没关系。我的确使用不了魔导具,但也承受了恩惠。」
即使斯特拉达自身使用不了魔导具,但吃的是使用魔导具栽培的农作物,穿的是用魔导具纺出的织物做出来的衣服,并且和使用魔导具的同伴共同战斗,不能说完全没有被魔导具惠及。
玛丽安努微笑着指向沉睡中的亚加莫尼。
「说起来,那位祭司对你的那一招欣羡不已呢。你自身可能有些自虐性的情绪,但那个绝对是十分珍贵的力量。当然无法使用魔导具多少有些不便,那种力量却是独一无二的。你对此可以更加骄傲一些。」
「我……不,谢谢。」
斯特拉达含糊了过去,他想说的是“我觉得像你一样能够制作魔导具的人才最厉害。”
但就算在此说出真心话,也只是再次让玛丽安努安慰自己吧,斯特拉达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那么,差不多该继续听你的讲义了——」
「啊,刚才还没讲完呢。从哪开始讲呢……呃,被误认为神的那些怪物可能像巡礼者一样经历了许多世界,是讲到这里了吧。如果相信这种说法,咱们所说的“神界”就是离开这里的众神“下一个要去的世界”。除那里以外的“异界”,要么是众神在过去曾经到访过的世界,要么是将来应该去往的世界,否则就是不会靠近的世界——不论如何,存在着数量级远远超越咱们人类认知能力的异世界,而众神以咱们不知道的法则在这些世界中来回穿梭。不知道谁曾数过,据说世界的数量比砂粒还要多。」
大概是想开个玩笑吧,玛丽安努窃笑了起来。
充满智慧的聪明面容,笑起来却像是年幼的小姑娘般可爱。虽然对话的内容有些超出常识,但她这个人的外表却极有魅力。
斯特拉达无法正面直视她的脸,掩饰般的附和道。
「我以前听过这个说话。从古传承的“星砂的世界观”。如果这种说法属实,众神是巡访过许多世界的存在……就是说,在“它们来此之前所在的世界”看来,“咱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众神的去处——也就是“神界”。对么?」
玛丽安努宛若表扬聪明的徒弟,像对待小孩子般摸了摸斯特拉达的头。
「理解的不错呢,正是如此。当然,最根本的问题是之前的世界里是否存在会产生这种想法的生物——总之,或许在其他世界中的确存在将这个世界定义为“神界”的生物,只是咱们尚未察觉而已。但是这些毕竟只是没有实据的空论,会被神学家们嗤笑的。不论如何,如今的咱们只能像这样对超越人类认识能力的众神行为与不明的法则束手无策。那位好奇心旺盛的埃斯哈尔大概就是想要解开这些奥妙吧。」
斯特拉达不禁佩服她是名优秀的老师。
虽不知玛丽安努的具体年龄,但由她的态度来看,大概和自己相差不大。至少年轻到不必刻意加以确认。
但是她所有拥有的知识总量让人们共认的学富五车之士——神官亚加莫尼也不禁咋舌。
「真是见多识广呢,玛丽安努的这些知识是从哪学来的?」
玛丽安努闭上了一只眼睛以示回应。
「书籍,遗迹,还有师傅和学们者……其中也有许多奇怪的推论,但教我的人很多呢。当然,大部分知识都必须自己主动探寻才能得到的。」
“所以斯特拉达自己也要多问”,看来她想表达这样的观点。斯特拉达越发深切的感到自己喜欢上了她的讲义,她喜欢教导别人的性格在同伴内也曾被当作怪人看待,但至少斯特拉达觉得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从玛丽安努口中听取了关于神话的解读,斯特拉达再次察觉到了“众神”的特异性。
要如何定义众神这种存在呢?
虽然会因宗教或信仰而有些变化,但斯特拉达通过和埃斯哈尔的战争,了解到古代神话也有着某种程度的“根据”,少数的例子甚至能在现代发现痕迹。
如今已经不再重视信仰。
在遥远的过去,那些众神的确聚集起了人们的信仰吧,一部分团体甚至在纯粹的意义上已经成为了军事力量。
关于众神争端的数个神话,说不定就是各自的团体己崇拜的神共同战斗,由此而产生的。
当然,可以想象到众神并非一味利用人类,偶尔以人为食,或是把人当作增加眷属的苗床和素坯。
它们的力量的确强大。
和包含人在内的这个世界里的生存竞争完全不同,那些在异世界中想象不到的生存竞争中不断获胜后来到这里的存在——这就是在神话中出现的“众神”的真面目。
埃斯哈尔对这样的存在入迷了。
他想利用这份力量改变世界的形态,自己攀登到和众神相近的地位。
从他的行动中感受不到像是野心之类世俗的味道。
也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绝望,或是憎恶这样的负面感情。
有一丝对人类不成熟的忧虑,却并不是以促成人类成熟为目标。
他只是想要拓宽“可能性”。
人总有一天能到达众神的地位,这样的可能性——
埃斯哈尔的行动原理就是这样的追求。
虽然位于根源的是魔导师共有的好奇心,但极为危险。
没有对人类的留恋,也不拘泥于保护人类这个种族。
因为不讨厌人类,所以没有丝毫灭绝人类的意思。
只是想要利用众神的力量,看看人类这个种族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这种孩子们的纯粹好奇心就是埃斯哈尔这位魔导师的本质。
把那些对现世不满的人拉为盟友,他还在持续的暴走。
被利用的人们没有和埃斯哈尔相同的目的。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大部分都是以这样的理念站在了一起,加之各种各样的意图混杂,让事态愈发的混乱。
斯特拉达极不希望战祸继续扩大。
「……玛丽安努。我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肯定埃斯哈尔的想法,但如果——只是如果,埃斯哈尔召回了众神、并成功控制住了它们,说不定这个世界从此再无战事——?」
丽玛安努若有所思的眯起了眼睛。
「不如说刚好相反。得到众神的力量,成为其眷属的人类将会开始惨烈的生存竞争吧?在此基础上,最终活下来的人们大概能进化成类似“众神”的存在。如果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这里真的变成了“没有争端的世界”,即使如此,人类在本质上已经形如灭绝了。话说回来,若是真能实现完全没有生存竞争的世界,种族也会在数代后走向灭亡。当然,这些毕竟只是我个人的预想。」
她的话中虽包含着大量的假定,却充满了确信的语气。
「——埃斯哈尔渴望超出常规的混乱。如今的他想要寻找满意的玩具,不顾给周围带来的麻烦一味的把玩具箱倾倒一空。但这个世界不是他一个人的玩具。绝对要阻止他。」
她的声音中渗透出对斯特拉达的期待。
这份期待对完全不会使用魔导具的斯特拉达来说显得有些沉重。
大概看到了他突然丧气的表情,玛丽安努轻轻的敲了敲他的背。
「露提娅娜他们也说过吧。你是王牌——请不要忘记哦。我们不会让你独自战斗,我们与你同在。在你痛苦时会给你支持,放心吧,是时候做好觉悟了!」
在这份聪慧的声音鼓励下,斯特拉达无意间脸红了。
——在即将到来的和魔导师埃斯哈尔的战斗中她要承担怎样的任务,此时的斯特拉达尚且不知。
而在战斗之后,他自身再次体会到了命运的转变。
◎
在星辰编织出的悠长历史中,曾出现过世界形态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期。
比如在地上出现的某个种族,从诞生、繁荣到灭亡的期间。
或是由于陨石的冲击等因素从破坏到再生的期间。
甚至因冰河期的来临,又在其反作用下产生热带化和沙漠化,使星球的外观发生巨大的变化。
冰的白,水的蓝,草木的绿,山的茶色,沙漠的黄色,熔岩的红,云与雾的灰色,焦土的黑,各种各样的色彩使地表五彩缤纷,偶尔有所偏重的不断轮转。
但是,这些色彩的变化毕竟只是表层的现象,对“星球本身”只是细微之事。
即使对住在地表的小生物来说是关于种族存亡的重大变化,但对没有意识的星球则无关痛痒,没有惊慌的必要。
就像是人若无其事的清洗皮肤表面的细菌。
人当然不会为每个细菌的死而流泪。
如果星球“拥有意识”,那么寄生在其表面的人和其他动植物正如同人眼中的细菌。
如果对其存在感到不快,不论是有害细菌还是无害细菌都会全部洗掉,如若不然则不理不睬。
不用说,就像是人类偶尔会败给细菌而被侵食,星球也会被住在表层的生物们吃光。
“出格的巨大存在”和“感知不到的渺小存在”的关系大抵如此,无法期待两者能互相交流。
当然,既然星球并非生物,以上的假设都只是文字游戏。
但是,若将“神”摆到“星球”的位置上,上述文字游戏就接近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曾经的人想要依附于巨大的众神。
靠在神的旁边,寻求它们的力量,甚至想要自己成“神”。
但是人变成神意味着从细菌变成人这样根本性的变化。
比起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还要伴随着在自我、价值观、与周围的关联方式这些方面超出自身想象的巨大转变。
这本来应该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但是,仅有数例——可以认为完成了这种转变的例子存在。
持续守护某王族墓地的雷布鲁班德一族舍弃了人类的形态,所有人如同液体般融合在了一起。
还有一名身具盛名的锻造工匠鲁鲁布因制作魔导具的热情而发狂,主动加入了众神的组织,抛弃了人的外形。
在神话中被解释为英雄的森林妖精纳修雷,他在另一种说法中曾是一名人类的士兵,在不断的战争中对人类的残酷和愚蠢感到绝望,为了逃避如愿化作了植物。
曾经到访这个世界的众神不论好坏,带了巨大的影响,然后离去了。
然后,在“如今的时代”——
这个被众神舍弃的世界正逐渐失去众神的加护。
「——偶尔也会听到这样的说法……十分的悲观。总有一天众神的加护会耗尽,到那时这个世界就再也无法使用魔导具了吧?」
丈夫鲁法斯还在对着书房的桌子书写,混杂着苦笑如此回答。
温和的面容因研究而略显疲惫,只是因为年轻尚能坚持。他想要弥补因奥加的妊娠而落下的工作。
在感到丈夫的可靠之余,喜欢的研究毕竟无法填补寂寞,奥加总是无意间来到丈夫的书房。
一手抚摸着变鼓的肚子,另一只手举着一本书。
「“使用”上似乎没有问题了。毕竟,古老的魔导具也能维持强大的威力吧?但是,无法再“制造”出像昔日那样强大的魔导具了——实际上,不论是浮游庭园还是水中庭园,现在的工匠都再也无法制造。不仅仅是没有掌握制作方法的问题,我觉得这就是随着时间流逝,众神的加护正逐渐减弱的证据。」
众神带来的“暂时性的巨大变化”消逝,如今的世界只是在余波当中。
奥加认为这种波动终将停止。
虽然已经开始出现这样的兆头,但加护穷尽的日子是在数百年后,还是在数千年后,甚至是数万年后——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尚不得知。
如今的自己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是白费力气。
奥加和丈夫聊这样的话题,纯粹是在无聊的休假中找乐子。
鲁法斯从书桌上抬起头,伸个懒腰,转转肩膀。
「这是有可能的,但证据不足。现在比起往昔在产量上大幅提高了呢,可以看作如今的时代变得“比起质更注数量”。比如——在能制造出浮游庭园的时代可以将大量的天才工匠聚集到一起,这样的解释也说得通吧?」
「嗯。毕竟“天才”的话,在这个时代也是存在的。」
奥加扑哧一笑,指向了自己。
妻子的这个玩笑让鲁法斯哈哈大笑。
「啊,真失礼。毕竟我也是魔人鲁法斯的千金,天分没得说吧?」
「报歉。你的确是天才,但这能自夸么。还有,说出“得到众神加护的方法”这样的话……如果连这个都能办法,就能做出和古代的强大魔导具相匹敌之物,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嗯。我并不觉得这是天方夜谭。神器之所以强大,一种说法是因为内侧封印着众神的力量——我母亲的老家有句俗语是“病急乱投医”,意思就是能用的东西就要尽量利用,十分合理的名言。」
鲁法斯摇晃着肩膀,深深的叹了口气。
「即使对方是众神,还是能利用就利用么?事到如今,我才体会到了鲁法斯大人的痛苦……不,你真的很优秀。不仅是作为异性的魅力吸引了我,作为研究者也值得我尊敬。我就无法如此开诚布公。」
看向发愣的丈夫,奥加闭上了一只眼睛。
「如果众神的加护正在逐渐枯竭,得到新的加护就可以了——这种想法十分符合人类自私的常理吧。不过,这种自私的理由暂且不提,倘若那些被称为众神之物真的存在,我很想见识一下。虽然完全出自好奇心,但你也是同样吧?」
「我……会怎样呢。对众神的信仰之心没有深到畏惧的程度,但若加以分辨,我还是和父亲一样是个工匠。比起好奇心以及众神的存在,更加醉心于自己能做出怎样的魔导具。而你则拥有和范达尔大人同样的研究者的气质,咱们在这点上不同吧。」
奥加点点头。
鲁法斯会冷静的控制住偶尔暴走的奥加,但同时也能很好的理解她,在这方面的吸引下,奥加才成为了鲁法斯的伴侣。
鲁法斯的视线回到了手边的文件。
「那么,你具体对怎样的神有兴趣呢?帕斯米,奥鲁塔夫,哈塔尼亚斯这样的?或是巴赞、干慈也很有意思。」
他随口说出了几个神话中出现的众神之名。
「是呢。我对这些也很有兴趣,但如今正在调查“丰收女神阿拉库纳”,找到了一首有趣的歌。」
「哦?古代之民信奉的那个么?原来如此,如果是擅长魔导具制作一族的主神,的确很有帮助。什么样的歌?」
奥加抚摸着怀孕的腹子,唱起了摇篮曲。
「饥饿的蚯蚓厌倦了土,夺走了稻穗。其罪孽受到处罚,被封印在轮环之刑中——因为是古代之民的文字,所以像童谣般晦涩,翻译成现在的话……
“贪吃的蚯蚓先生,吃了土后还不够。吃了稻草后被责罚——”
“受到处罚的蚯蚓,头和尾巴被连在一起,结成一个环不得动弹——”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由于只有记录在书籍上的歌词,旋律自然不得而知。但仅是歌词的内容就吸引住了奥加。
丈夫鲁法斯应该也有共鸣。
果然,鲁法斯轻抚下巴,说道。
「……啊。我也联想到了在遗迹中挖掘到的那个“轮环”。因为经常会有环形的魔导具,所以当时难以判断——如果有某种关系的话会是很有趣的发现。」
在这个瞬间,丈夫的眼中闪耀出的孩子似的光亮让奥加十分欣喜。
工匠的素质与研究者的素质,虽然鲁法斯说明了其中的区别,但两个人还有许多相似之处。
丈夫的研究主题和奥加相同。
调查和研究从遗迹挖掘出来的不可思议之物——
奥加和鲁法斯认为那是魔导具却难以证实,进而推测可能是“环流的轮环”。
不知道使用方法,甚至不清楚是否能对人使用。
但至少,鲁法斯和奥加、还有其他研究人员在触碰后平安无事,但无法由此证实它是“魔导具”或是某种“不明生物”这个根本的问题。
只是在工作人员当中,暂且称其为“轮环”。
为了掌握这个轮环的使用方法,如今正在制造可以当作控制装置的特殊护手。
这个护手不是装备在身上的用品,平时将轮环收藏于异空间,只有在使用轮环之力时才会在使用者的双手上出现。
但是,由于还没有找到可以使用的人,目前只是不断推动着进度,却难以分辨是否“进展顺利”。
打个比较来说,就是先行用理论制作出“不知道能否顺利爆炸的炸弹”。
这个工作并不是那种一口气在筋疲力尽之前必须加快速度的类型。
丈夫本应对此心知肚明,但只要热衷的课题出现在眼前就会不由自主的去工作,可谓工匠的天性。
就算是怀孕必须要保重身体的奥加也是同样。
喝了口桌边已经凉透的红茶,鲁法斯轻轻抚摸起奥加的黑发。
鲁法斯总是称赞奥加那如丝绢般光亮顺滑的头发极有魅力。
即使告诉他东方的姑娘大多如此,鲁法斯仍然不肯罢休的坚持「只有你是特别的」。
奥加的母亲出身于东方,曾经是武人的弟子。
听说在尚未继任魔人之前,年轻的范达尔在路过东方时对她倾心,最终赢得了对方的首肯。
虽然在奥加年幼时就已故去,但奥加仍不由得感到自己很像母亲。
鲁法斯略带歉意的说道。
「……妊娠中很无聊吧。果然还是想研究?」
「也不是。书还是能读的。」
她逞强的说道。
说实话,她当然想尽早重新和鲁法斯一起开展魔导具的研究。
不过研究所所长兼资助人弗罗斯贝尔克魔法卿以「在孩子平安出生之前请老实休息」为由强制让她休假。
他的家里也刚诞生了一名女孩。
摸着鼓起的肚子,奥加问丈夫:
「鲁法斯,差不多该起个名字了吧?马上就要生了。」
「你觉得什么名字好?有想法就说说看。」
两个人打个了赌。
生的是女孩由鲁法斯起名,生的是男孩子由奥加起名。
鲁法斯思考女儿的名字。
奥斯则琢磨儿子的名字。
本是个无所谓的赌局,但奥加早已想好了。
「当然想好了,但现在还是秘密。看你的样子还没决定好吧?」
「怎么可能。我很认真的考虑过了。」
鲁法斯马上做出了回答,嘴角笑了笑的同时皱起了眉。这是他说谎时的小动作。
看到意外的不善于隐瞒的丈夫,奥加不由得一笑,若无其事的给他又续上了一杯。
用心周到的他,应该想到好几个候补名字了吧。
但又因为他认真的性格,迟迟难以决断哪个名字最好。长时间的交往不用问也能想到这样的经过。
奥加和鲁法斯的缘分起源于两人父亲的友好关系。因为从小就协助父亲的研究,鲁法斯对奥加来说从结婚以前就是理所当然的身边人。
奥加的父亲,当代的魔人范达尔——
鲁法斯的父亲,魔人的亲友、魔导具工匠泽尔德那特。
两人都兼具优秀的工匠和研究者的身份,但奥加和鲁法斯却同时和他们断绝了亲子关系。
虽然不是正式的断绝,由于对研究的姿态和思考上的分歧,关系已经渐渐疏远。
奥加和鲁法斯认为,不应该对魔导具的研究进行必要以外的限制。
除去未得到同意的人体实验,以自己的身体尝试,或是用稍微危险一点的方法,只要有试验的价值就没有理由犹豫。
但是保守的范达尔和泽尔德那特过于谨慎,责难奥加和鲁法斯的方针。
奥加并不讨厌自己的父辈。
在她心中还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希望孙辈的出生可以有助于改善和他们的关系。
腹中的胎儿像是在回答这份期待似的动了动。
奥加不由得扑哧一笑。
不久前刚产下女孩的朋友莉奥妮曾这样说,「孩子生下来后,会更加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的母性。」
莉奥妮的女儿叫做菲利亚诺,偶尔会在她父亲弗罗斯贝尔克的带领下来研究所玩,幼小的她十分可爱。
弗罗斯贝尔克是皇族,但打算借生下女儿的契机主动降格为臣。本来他的继承顺位就很低,虽然居于末席但如果女儿仍然被当作皇族,很可能成为政治的棋子。
“虽然身为皇族的我不该说这种话,我们皇族基本上很是阴暗,各怀鬼胎。你们也尽量和皇族保护距离。”
弗罗斯贝尔克言及此处时无羞愧之意,语气明亮豁达。
「……呐,鲁法斯。虽然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等这次研究告一段落,一起去见见父亲们如何?你也想让他们看看孙辈吧。」
鲁法斯有点诧异的眨了眨眼。
「当然,我是没关系……这样好么?我父亲和我还好说,你可是和范达尔大人大吵了一架。我还想着如果你不好意思回去,还是由我先来提议——」
「唉?吵架有那么严重么?我到是没太在意……」
记忆中离开父亲身边时的确说话的音量大了一些,到也可以称其为吵架。
鲁法斯苦笑之余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你才这么说吧,你当时的言行那么激烈,来到我这里时,我还悄悄向范达尔大人寄了道歉信。“奥加很精神,请放心”,还加上了这么一句。」
奥加还是第一次听说。
「啊,是这样么?父亲他们有回信儿么?」
鲁法斯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做答。
「啊,那个……」
「什么?没回信?我知道他们很忙,真是意外的不通情理呢。」
「不,到是回了信……」
「来信了?——那么给我看看?」
奥加大概是从丈夫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轻轻一笑。
字面上应该有些会激怒奥加的言词吧,所以鲁法斯才藏起了书信,但在聊天中却不小心说漏了。
平时的鲁法斯一直是镇定自若,但在奥加面前却偶尔会粗心大意。
虽然在年纪上他要大几岁,在此时却显得有些可爱。
奥加暂且停下对丈夫的调侃,慎重的站起身。
妊娠前明明是喜欢快活得动来动去的性格,体重增加后却着实感到运动困难,她一心期待着早日生产,但毕竟要看身体的状况而无能为力。
「那么,我也不能再打扰你了,还是回寝室吧。」
鲁法斯终于松了口气,点点头。
「啊,这样就好,毕竟是最重要的时期。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不用担心,妊娠反应已经过去了,身体状况也还不错。」
向爱操心的丈夫使个眼色,奥加离开了丈夫的书房。
她很幸福。
温柔的丈夫,可以热衷研究的工作,互相理解的同事,自由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困扰。
期待的孩子也马上就要出生。
如此的幸福真的可以么,偶尔甚至会因此感到害怕。
——但是,奥加知道。
人生并不只有幸福的时光,一般而言,不如说痛苦的时间会更长,在这种意义上,幸福与不幸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她还没有天真到坚信从此往后,幸福的时光会永远的持续下去。
问题是不幸会在何时到来,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
如果只是些许的不幸,夫妇合力就能够克服。
但是,倘若不幸过于沉重,到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她没有表现在态度上,但自从怀上孩子以后,这份不安变得愈发的强烈。
可能只是由于妊娠导致的精神不安定,但不管怎么用理性加以梳理,仍然无法抚平感性上的波动。
(……我也变得杞人忧天了么?)
心怀着这样的自我怀疑,奥加躺到了床上。
特别是今天,不安的感觉尤其强烈。
刚才去书房劝说丈夫休息大概也是潜意识中想找个人聊聊天。
(再过不久就要生了——必须要振作起来)
她深呼吸了口气,轻轻的抚摸起腹部。
心脏的跳动有些微妙的加快。
而后突然的“剧痛”让她瞬间背脊发麻。
(怎么会……难道?)
本以为是阵痛——但并不是。比预产期提前太多了。若是极端的早产可能会危及孩子的性命。
这可能是真正的阵痛来临前的先兆,但第一次生孩子的自己难以分辨。
背后冒出了大量冷汗,奥加不知该不该呼唤鲁法斯。
疼痛很可能马上就会缓解。另一方面又害怕“万一”的出现。
——冷静下来,不必惊慌。
平安无事自然最好,但如今最为优先的应该是防备万一。
「……鲁法斯!鲁法斯!快来!」
她大声的呼喊还在书房的丈夫。
倾听着焦急的脚步声穿过走廊,疼痛与不安让她皱紧了眉头。
(不好的预感……再稍等片刻,赛罗尼乌斯……还不能出来——!)
在心中呼喊着如果是男孩就打算起的名字,她用力的咬紧了牙齿。
◎
(……赛罗,快起来。)
在梦中,赛罗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双亲在自己还是婴儿时就已故去,没有给赛罗留下任何印象。
面容自不必说,声音也不曾耳闻,在梦中听到的只是“如果是自己的母亲,大概是这样的声音”这种想象的产物。
赛罗不曾因双亲的故去而感到寂寞。
他的身边有祖父泽尔德那特,在能够正确理解双亲这个概念的时候,菲诺也来到了身边。
她也没有父母,在家境上算是同病相怜。
(赛罗,快醒来——你的身边还有重要的人吧?)
在梦中听到母亲的声音让赛罗感到有些奇怪,同时渐渐的恢复了意识。
有东西嘀嗒嘀嗒的落在脸上。
不冷不热,有些柔软,还有些痒。
「嗯?」
陌生的质地,又酸又甜的气味刺入了鼻腔。
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昏暗。
黑暗当中,两只眼睛从近距离注视着赛罗。
最初本以为是菲诺,细看却不是人类的眼睛,也不像是怪物,但赛罗很熟悉。
「……唉?阿尔凯因?……这样啊,你又救了我……」
赛罗松了口气。
目前的正是那只拥有金色眼眸、纯黑色毛发的绅士猫。
对赛罗来说,他是与菲诺同样值得信赖的重要同伴。
看到赛罗睁开眼,黑猫停下了拍打脸颊的动作,移开了凑过来的脸。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起来。」
揉着眼睛的赛罗坐起上半身。
阿尔凯因没有回话。
赛罗的身边,菲诺还在躺着。
他回想起逃进洞窟时被拉了奇怪的横洞,之后阿尔凯因找到了自己吧。
睡在坚硬岩石上的身体并不疼,也不觉得冷,看来失去意识只是在几分钟之前。
「这是洞窟的里面?」
发问的同时,赛罗的视线从菲诺移到了阿尔凯因的身上。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拍打赛罗脸颊的阿尔凯因用金色的眼睛极其不可思议的看着赛罗。
在其左右,还站着另外的阿尔凯因,似乎在用身体和手上的动作交流着什么。
在昏暗中定睛细看,后面还排列有许许多多“阿尔凯因”。
黑色柔软的毛发,短手短脚和长长的尾巴,泛着金色亮光的眼睛,用两条腿悠然站立的样子——
每一只都和阿尔凯因一模一样。没有帽子、腰带和鞋,只是猫最原始的姿态。
再仔细看,印象中真正的阿尔凯因应该更加矮胖。
虽然同样圆睁着金色的眼眸,但阿尔凯因的看起来更加成熟,而这里的黑猫们则显得自然无邪。
总之——它们不是“阿尔凯因”。
赛罗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以座姿向后蹭了几步。
周围完全被猫包围了。
「菲、菲诺,快起来——!」
无法理解眼前状况的赛罗慌忙摇晃旁边的菲诺。
一只黑猫屈膝坐在菲诺的面前,鼻子嘶嘶的吸气,还抚摸着她的脸。
虽然它表示无意加害,但在顾及这个问题前,现在的状况已经让赛罗困惑不已。
至少先弄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赛罗向周围回望。
这里是黑夜的世界。
并非刚才所处的洞窟里,天上闪烁着大量繁星,整个世界隐约的泛出淡蓝色。
星辰的配置不曾相识,一眼并没有找到像“克拉姆克拉姆庭园”那样群星密集的地方。
脚边是个不高的岩坡,稍远处还有森林。
纵横交错的爬山虎表面上,几个乌黑的圆形叶子重叠在一起,到处都挂着满串的白色果实。
果实宛如小孩子的脑袋般大小,溜光的表皮像是冬瓜,却如同葡萄似的十余个、二十余个密集的串在一起。
赛罗不认识这种奇怪的植物。
既然是作为药剂师曾跟随师傅亚奈特学习过大量植物的赛罗也认不出来。
星空的模样,奇怪的植物。除此之外,围在赛罗身边的大量“像是阿尔凯因的生物”更是增加了违和感。
大概有数十匹之多。
金色的眼眸闪闪放光的它们不曾发出声音,只是好奇的观察着困惑中的赛罗。
看到这个整体淡蓝色的世界以及散乱聚集在此的黑猫们,赛罗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难道这在梦里?」
不过手碰到岩石的触感,有些发甜的空气,皮肤上的冰凉感觉都不像在梦中。
菲诺在迷茫的赛罗身边发出了微微的呻吟。
「嗯……赛罗?」
在醒来的她大惊失色之前,赛罗悄悄的耳语道。
「菲诺,不要出声。虽然不太清楚,但咱们被和阿尔凯因一模一样的猫群包围了。」
告诫她不要出声是为了不刺激到周围的猫群。
外表再怎么看都是猫。不过自然的用双足步行的样子大概又不像是“猫”。
醒来的赛罗渐渐靠近了现实。
想要逃出洞窟,却被岩石之手抓住,顺势被拉走了——这是在失去意识前的记忆。
总之,大概这里不同与赛罗所处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
至于眼前的猫,说不定只是偶然表现为猫姿态的怪物,或是读取了赛罗的记忆后模仿起“阿尔凯因”的存在。
醒来的菲诺看到周围的猫后瞠目结舌,没有吵闹,靠在了赛罗身上。
「赛罗……那个,这些是……」
她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直至刚才为止,她被波尔阿鲁巴的神气所震慑流露出了奇怪的言行,看来短暂的昏迷后恢复了正常。
虽然身居此地仍然令人心怀不安,但看到她的样子后赛罗不禁由衷的松了口气。
「菲诺,你没事了?刚才有点奇怪呢。」
「唉?你指的是什么?」
菲诺有些不明所以的歪了下脑袋。
看来她失去了那段记忆。赛罗为了不让她再度想起,转换了话题。
「我刚刚发觉,大概这里就是被称作“神界”或是“异世界”的地方。」
星辰在夜空中的配置不曾见过。赛罗所处的世界中天上嵌着巨大的月亮,但在这个世界却看不到那么大卫星,夜空中漫天细小的星斗。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阿尔凯因?私生子?」
菲诺愣愣的说道,看来不是在开玩笑,她用指尖按着眼角,像是在忍耐头痛。
黑猫群仍然围着起身的赛罗和菲诺,用身体和手上的动作与同伴交流着。
几乎听不起它们的声音,似乎人类感知不到他们的沟通方式。
虽然相貌可爱,但绝不能大意。
「……缇亚涅丝。缇亚涅丝,你能现身么?」
赛罗呼唤宿于神珠中的少女。
缇亚涅丝寄宿的神珠就在菲诺的口袋里。
她的树兵在和维斯加战斗之际没有派上用场,撤退到浮游庭园后暂时消失,从此没有再次现身。
如果只是由于在和伦德伦德骑士团的战斗中消耗剧烈,单纯的休息就足够了。
不过,令赛罗感到在意的是,刚才遭遇波尔阿鲁巴时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赛罗呼唤后,脑内传来了缇亚涅丝细微的声音。
“赛罗,抱歉……看来我无法在这里实体化。纳修雷也是同样——”
赛罗听到回答后松了口气,歪了下脑袋。
「消耗很严重么?在波尔阿鲁巴出现时,你完全没有回应——」
“boeraruba?抱歉,我没有印象。直到刚才为我一直停止了机能——消耗的确很严重,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所吞噬,回过神来就在这里了。”
缇亚涅丝的声音中充满了歉意。如果她实体化在眼前,真想抱起来好好摸摸她的头。
「巨大的力量……是波尔阿鲁巴的神力吧?暂且平安就好。缇亚涅丝休息一会吧。」
“嗯,赛罗也多加小心。在这里很难聚集出可供实体化的魔力——身体像是受到麻痹,和往常完全不同”
缇亚涅丝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欲睡。这里果然与原来的世界天差地别。
菲诺揉了揉眼睛,取出“纯水细剑”。
还以为她想要做些什么,没想到只是摸了摸,什么都没做就收回了口袋。
「菲诺?难道……纯水细剑也不能用?」
菲诺轻轻点头。
「似乎是的——那个,赛罗。据说在咱们的世界可以使用魔导具的力量是来自神的馈赠?」
赛罗点点头。
虽是真伪难辨的神话传说,但看到无法实体化的缇亚涅丝和刚才菲诺的动作后,赛罗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就是说,这个世界不同于我们所处的世界,所以使用不了魔导具?」
「我是这么认为的。能和缇亚涅丝对话,说明并不是完全不能使用,只是力量极度的衰弱吧。」
这个结论的正确与否先搁在一旁,对一直无法使用魔导具的赛罗来说,现在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因为缇亚涅丝招不出树兵,眼下失去了在危机关头的防御手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围的猫群没有袭击过来的意思。
「暂且……一直呆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去确认下周围的状况吧。菲诺,能站起来么?」
「嗯,稍等一下。」
菲诺用力的按着自己的眼角,摇摇晃晃的起身。
赛罗感到她有些危险,立刻从旁边撑住。
「菲诺!要是身体不适,稍微休息下也……」
「不。只是眼睛有点看不清。大概有点累了吧,不太适应这里——没关系的。」
菲诺越来越难掩自己的不安,微微一笑。
赛罗盯住她的眼睛。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异常,硬要说的话,就是平时鲜活的碧眼失去了往常的色彩。
不过,在这个周围昏暗且流露出淡蓝色的地方,赛罗也无法确定如此细微的变化。
「……果然,还是稍微休息下吧?」
「不。这里不宜久留。」
正如菲诺所说,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
当然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赛罗从侧面架住菲诺,试着突破假阿尔凯因的包围圈。
不过,当赛罗和菲诺同时站起时,身边的黑猫开始扯动赛罗的裤角。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赛罗一行起身。
黑猫向前方伸出爪子,仿佛在说“来这边”。
前面的猫已经背向赛罗,迈出了步子。
赛罗和菲诺对视了一眼。
「这些猫是这个异世界的居民吧?气氛和刚才的怪物们很不相同。」
「你说刚才的怪物们,那是什么?」
菲诺不明所以的返问道。察觉到她的记忆从这里就已经消失后,赛罗慌忙接话道。
「抱歉,菲诺当时昏过去了。话说,跟着这群猫不会有事吧——」
平时习惯了阿尔凯因的样子,以致看起来它们并不“可怕”。
猫群似乎也没有对赛罗保持警戒,各自的尾巴配合着步伐悠闲的甩动。
赛罗和菲诺没有抵抗的理由,跟随了猫的引导。
(大概是带我们去离开这个世界的出口吧……?)
根据黑猫群的态度,不禁产生了如此乐观的预想。
眼睛适应后,周围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了。
那边是黑猫的村落。
几只猫正在面向池塘的岩石上垂钓。
看起来收获颇丰,旁边的大竹笼里有许多似鱼的生物啪嚓啪嚓的跳动。
围绕着池塘整齐排列的床非常简朴,略微挖出合体的坑,里面铺有黑色棉絮似的东西。
看向几个巢穴,还能发现向外探出头的小猫。
赛罗不禁联想到了鸟巢。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只黑猫在这个村落里生活,就钓鱼杆和床来看,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作文明了。
不远处,被亲猫抱在怀中的幼猫朝着走来的赛罗等人天真烂漫的挥手。
心中仍然保持警戒的赛罗也无意间松缓了脸颊,招手示意。
菲诺从旁边低语道。
「……阿尔凯因的村子呢。」
「嗯,也许他意外的出身于此。」
不由得开了个玩笑。
阿尔凯因自己声称是中了“魔族的诅咒”才变成了猫的样子。
但是,经过和以露娜丝缇雅为首的魔族战斗,不禁让人怀疑魔族当中是否真的有人会使用“把人变成猫的诅咒”。
如果确有这样的诅咒,那么想要得到猫形态阿尔凯因的露娜丝缇雅身边应该会有许多猫侍者才对。
没走多远,赛罗一行被带到了村落的外围。
来到这里后,带路的猫坐到了地上。
赛罗聚精会神的眼眸中映照出奇妙的影像。
「……唉?是人……?」
「……赛罗,这里有人……?」
那里有个像是年迈之“人”的石像。
菲诺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好转,频频的揉着眼睛。
黑猫们分别坐到石像的两旁,给赛罗留出了一条路,合起毛茸茸的双手开始祭拜石像。
(那个石像难道是……这群猫的信仰对象?)
看起来这群猫是想带赛罗来看这座石像,大概是认为“出现了和信仰中的石像类似的生物”。
穿过猫群间的通路,赛罗和菲诺向石像走去。
来到近处后,赛罗发现老人石像对面还排列着大量其他的石像。
大多是俯卧的状态,抱着头的人、伸出手大喊大叫的人,仿佛情况十分紧急。
所有石像都精巧得栩栩如生。
位于正面的老人像,长满皱纹的严肃面容有些扭曲,举着右手中的魔杖。
走近的赛罗感到有些奇怪。
石像在淡蓝色的世界里看起来是灰色,不过只有那根杖的颜色不同。
「唉……?好像只有那根杖——是真货。」
那是根木制的漂亮手杖。
木头的外皮泛出蜜糖般的光泽,嵌在前端的白色宝珠聚集起周围淡蓝色的光线,宛如星辰般淡淡闪耀,异常夺目。
赛罗试着悄悄的触碰石像。
不知黑猫们是否想要阻止,它们停止了祭拜,抬头注视着赛罗的目光中似乎期待着什么。
赛罗在众多金色眼眸的注视下显得有些畏缩,转而观察起石像。
这座石像越看越精巧。
没有胡子,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一眼就能看出高贵的气质。
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穿着石制的长衣,以正在行动当中的姿势看向森林的方向。
「既然有这样的石像——看来这个世界也存在像咱们一样的人类吧。」
菲诺的眼睛似乎还有些不适,用指尖按着眼睑如此回应。
「但是,姿势有点奇怪吧?像是正在战斗的状态,微妙的有些现实感……」
的确如她所说,作为艺术品有些奇怪。
赛罗又去观察了那个老人以外的石像。
在眼见的范围内大概有二十座——其中还混杂着女性石像。
除去趴在地上的,大部分石像都和老人一样朝着森林的方向。
没有任何人想要逃跑,有的流露了恐惧之色,有的则斗志昂扬,还有的露出呆滞的神情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欠缺统一感。
有人携带着剑、弓等武器,其中的部分武器连赛罗也没有见过。
狩狼之弓,赤炎之剑,以及——
「这个……是“雾之猎犬”……?」
一座高个男人石像的手中拿着两根棒状魔导具,让赛罗不禁愕然。
像是研杵的棒头刻有狗头的象形装饰,正是祖父泽尔德那特发明之物。
「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武器可以经由敲响两根棒子操纵用魔力之雾凝聚成而成的若干猎犬,尚未在世间普及。虽然为了献给雇主奥尔德巴•米斯特哈温德•多利亚尔德而制作了数个试用品,但全都是在仅仅几年前完成的。
为何这个异世界的石像会持有如此珍贵的武器——
一头雾水的赛罗歪了歪脑袋。
「雾之猎犬就是我父亲的魔导具吧?或许是类似的魔导具吧?」
菲诺神情惊讶得把脸凑向了石像。
「虽然也有这种可能,但狗脸部的雕刻方法符合我爷爷的癖好。我觉得不是偶然。」
盯着这个用石头制成的物品,赛罗陷入了沉思。
刚才那个老人的手杖是真货,但这个“雾之猎犬”却是由石头制成。极像魔导具,却又不是魔导具——应该如此。
不过,如果这是和祖父“泽尔德那特”亲手制作的魔导具相同的物品——
赛罗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抽冷。
在制作新魔导具时经常会多做几个试用品。
而且,祖父泽尔德那特会把这些试验品送给自己的“亲友”。
「难道说,这里的石像……可能是……?」
赛罗突然回到了站在最前的老人石像身边。
为防万一,他取下老人手中的“杖”,交给了追上来的菲诺。
「赛罗?怎么了?这根杖……」
「嗯,因为不能弄坏了,以防万一先帮我拿一下。虽然不太可能……不,说回来我压根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但还是想试试。」
赛罗心怀某种推测和决意,把手放在了老人石像的双肩上。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某种推测。
(这些石像群难道曾是“人类”——?)
这种想法决不是异想天开。
这个极像阿尔凯因的猫所居住的世界。
模仿人类、处于动态的精巧石像。
石像手中握有像是祖父作品的魔导具。
最重要的是,在众多石像中唯一免于石化的白宝珠之杖,以及持有的老人像——
各种各样的要素在赛罗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结论。
赛罗集中意识,身体开始笼罩起金色的光芒,然后巨大的护手在双手上出现。
聚集在石像前的黑猫群开始骚动,有的高举双手,有人因眩目捂住了眼睛,还有的跳来跳去敲打肉球。
和解除魔族化同样的方法,利用“环流的轮环”解除了眼前之人的“石化”。
老人坚硬的双肩不久后开始发热,石像表面如同薄皮般剥落。
内侧化为石头的身体逐渐向肉体转变。
赛罗微微的察觉到了背后菲诺的诧异,保持力量直到最后。
正面,老人的蓝色眼眸开始缓缓的睁开。
随着微弱的呻吟声,他原地跪了下去,赛罗慌忙支撑住老人的后背。
似乎他的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一眼就能看出极为衰弱。
对方真的是人类,这个事实再次震惊了赛罗。虽然早已有这样的推测,但化为眼前的现实后仍然让他心生寒意。
大概刚刚解开石化就恢复了知觉,老人用焦点虚晃的眼睛看向赛罗。
「……是奥加……么?这样啊,我也快死了吧……」
他的第一句话似乎弄错人了。
赛罗慌忙否认。
「不是。我是阿尔凯因的同伴。你——你是“魔人范达尔”大人吗?」
说出这个推测的名字后,赛罗不由得心跳加速。
失踪已久的阿尔凯因的师傅。
身为六贤人的调解人,神器“魔神之杖”的守护者——
寻找他正是赛罗一行人的旅行目的之一。
如今的他刚解除了石化,站在赛罗的面前。
一直坚信他还活着。
不过,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异世界变成了石像。
皱紧眉头的老人轻声低语。
「阿尔凯因的……同伴?那么,我还——」
深吸口气同时坐到了地上的老人看清了赛罗和菲诺的身影和双眼,突然身体一僵。
「难道……你是赛罗尼乌斯?还有,后面的姑娘是菲利亚诺……?」
——他说出了的名字和魔族之主维斯加提到的一模一样。
他吃惊的样子以及说出的名字让赛罗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恶寒,不禁双肩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