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躲开。”
暂时,先这样回答了。这是发生在电车上的事。无论什么时候,坐电车总是很吵。
我平时一直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今天却因为工作关系而难得地坐了车。究竟是什么工作,这在现在并不重要,所以请允许我简单概括,我要坐四站到城里去处理一些事情,因此我坐上了上班日正午时分的普通电车。
车厢内很空,像是剔除了鱼肉只剩下一根脊椎骨的鱼一样。在乡下,白天发车的电车就是这样的,所以没什么可惊讶的。
让我最初感到异样的是,在如此空旷的车厢内,竟然有个女人坐在了我的邻座而不是那些空着的座位。坐下的是个年纪大的女人。在我看来估计是二十后半的样子。十五岁以前的话,我有自信仅凭观察就能断定具体年龄,但是我没兴趣的年纪就没法说准确了。因为我的视觉神经根本提不起劲来。
暂且不说这个。
车子在从我上车后的第一个停靠站停下时,我就见到那个女人上车了。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异样。之后她就选择坐在我旁边,和我挤在一排座位上,但我也只是稍感讶异,除此之外,只觉得她是个长发束在脑后、喜欢低着头的二十岁后半的人。仅此而已。
刚开始有些戒备,不过后来这女人对我而言就渐渐成了电车里的风景了。原本这女人的年纪就不合我的胃口,也就没必要特别注意了。
我是这样想的,可是。
电车停靠第二个站台之前,那个女人突然说出了杀人预告。
明显已经不是自言自语了,因为她是对着我的侧脸说的。
麻烦的事来了。而且电车停靠的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说的也是啊,一般人都会这样做。”
女人对我的回答阴沉地一笑。那笑容虽没让我不舒服却也不至于让我高兴。很阴沉。
“啥……”我并不想扯上跟杀人有关的话题。
女人盯着面前的座位看。眼神和常人无异,没有什么精神不正常的表现。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换座位,可惜不巧的是,我坐在里面靠窗的座位。而且若我从那个自称要杀人的女人身边逃出去的话,说不定她会面目狰狞地追上来。行驶中的电车等同于密室,是无处可逃的。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吧?”
女人这次是看着我说的。几乎同时,电车的门关闭了。啊,糟了,我刚才应该逃到站台上就好了。我决定等下一站靠站时实施逃跑行动。
“与其说相信。”
“与其说相信?”
“不如说我只是完全没有兴趣而已。”
我这么一说,女人反而饶有兴味地看向我了。我回答失误了,本以为对方会很失望地大吃一惊的。
“即使可能会死人?”
“因为即便像现在这样电车在行驶的时候,在某个地方也会有入死。”
“那么我现在改变计划,先在这里把你给杀了呢?”
“当然,这样我会很困扰。希望你别这样做。”
我回视女人的眼睛,硬装严肃地拒绝她。这是埃利奥特拿手的,不晓得行不行得通。女人弯曲着薄薄的唇角。
电车第三次开动。车内响起令我讨厌的轨道摩擦声,那是电车行驶的声音。
“这话是显而易见的装傻充愣呢。”
“是吗?我可是很认真的,对自己的生命。”
行不通啊。我果然没有埃利奥特的才能啊。太好了太好了。被年龄层相差太大的人评论,对我而言毫无任何好处。
不过对我来说,年龄只不过是为了表示0~15岁之间的差别而存在的一个东西而已,若超过了这个范围……怎么说呢,肯定是没有价值的。那感觉就像看着已经过了保质期一两年的东西一样。痛苦。
“您刚说了没有兴趣,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而那早就过了保质期的女人却还一个劲地和我搭话。怎么回事啊,这个人。难不成是因为寂寞?寂寞这种东西请在十五岁之前都消耗掉吧。
“……你问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呢。”
被人问到语塞,回答不出的问题多得很。这也是其中之一。首先要解释“没有”这个构成,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吧。
为什么没有缘分,为什么没有才能,为什么没有钱。好吧,最后那个暂且除外,前面两个是很难讲清理由的吧。
硬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这就是命运了。泛滥通用,自由随便,虚假不实,无论什么都可以用“命运”这个词来当做动机,总觉得这是借口。
“如果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呢。”
我这样说了一句后故意停顿了一下,为了拖延一点时间。可是,我到底在说什么呢?
若对方的年纪再倒转个差不多两轮的话,我会更有干劲地和她说话的。
“嗯,硬要说的话?”
被她如此期待地催促着,我只得无奈地收起关子继续道:“因为这辆电车的行驶方向中并没有我认识的人。”
其实,我是觉得连说谎编造的价值也没有,所以我就老实地说出了真话。女人在听了我的话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虽然我不觉得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我的朋友很少哦。”
“我倒是有很多朋友呢。”
“哦?”我的交友范围竟然输给了一个决定要杀人的人。有些微妙的耻辱感。
我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景色。电车正行驶在绿色铁桥上,放眼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河川。岸边有人三三两两地在钓鱼。真好啊。我只在大学的时候钓了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和她约会,打那以后就再没钓过了。那个女生现在应该已经过了保质期了吧。即便如此,我还是会为她祈祷平安,真少见。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我可不奇怪哦。”
我可不想在被人说奇怪后歪头回一句“是吗”就完了。我会斩钉截铁地否定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被人这样说已经习惯了的原因,我很自然地就回了这么一句。之后,我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头看她。最终我还是选择欣赏窗外的风景。窗外的风景对我而言也是格外珍贵的。
“啊啊,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在哪一站下车呢?”
我轻而易举地无视掉话题的方向性,问女人。窗户上倒映着车内的景象,女人的脸也在其中,由于还没到夜晚,所以有些模糊不清。我盯着窗户上一脸困惑的女人。幸好,窗户上没有出现她要取出凶器的动作。
“从这里开始再过三站。站名嘛,嗯……我不知道怎样念。”
“站名无所谓啦。”
在我的目的地的下一站啊。真险啊,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
如果不跟我一个站下车的话,万一那个女人真的杀了人,我也看不见吧。我身边没有带着桃姬,所以我确定即便有事发生也跟她扯不上关系。但我还是不想被逼解决杀人案件。
“啊,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请问。”
“为什么要把如此隐私……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把如此私人的话要告诉我呢?”
被这样一问,窗户中的女人扭曲着干燥的下唇从喉间发出笑声。
过于认真盯着看的话,会产生自己在跟镜子里的人畅谈的错觉。
“你又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杀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私人的事。”
“的确如此呢。那么你为什么要跟我i话呢?”
“因为你戴着帽子。”
“……啥。”
这理由真新鲜。那么选择列车长不也可以嘛。
“我现在要去杀的人也戴着帽子。”
“那可真是碰巧了,碰巧啊。”
我祈祷那个人是木曾川。而且那家伙肯定被不少人怨恨着。
电车内响起广播,马上就要到第三个站台了。此时,迎面开来一辆反方向的电车,擦身而过的电车所产生的风压使得玻璃窗强烈震动起来。我把指尖放在玻璃窗上,手指的皮肤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不过,我有些后悔,我或许选错对象了。”
“那一定是正确的后悔哦。”
又不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让你选择我的。
“我想告诉别人我要杀人,然后从对方的态度来认识到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极其不平常的,从而重新决定,这只是一种尝试而已。可是,你的反应却出奇得冷静,让我跟不上你那奇怪的反应。”
“不不.其实我心里紧张得要命,手心直冒汗呢。”
电车驶进第三个停靠站。可能是因为这是个高速列车停靠的站,有几个人上了车。我探头张望是否有戴帽子的人,可惜尽是些顶着白发或稀发的老头老太。
“看起来你真的没什么兴趣呢。你身上凝聚着人类的冷漠吗?”
“大家都是这样的。”
“是吗?”
“我认为,人类对于毫不相干的人的生死大多持无所谓的态度。”
这说法有些草率。我无视女人的反应,继续道。
“我认为人类长寿的秘诀就在于,对死亡的感觉要比其他动物来得迟钝。就连自己肯定会死这种事情也尽可能地不去在意,大多数的人类都是如此。”
而你现在离我所关心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我可是真心希望在回去的电车上不要再遇上自称要杀人的女人了。”
这是真心话。若是在返程时再遇上她,我就必须考虑要阻止她的计划了。如果危害的“箭头”有可能指向我们的话。
我们朝四面八方举着各种箭头而生存着。善意的,敌意或是恶意的,各种箭头。只是举着箭头是件很简单的事,所以也能很轻而易举地改变着指向别人的箭头的内容。那些被箭头指着的为数甚少的人们,是被称作孤独的吧。
谁都不会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人。这或许是件很悲哀的事,但同时从能被长期保存的角度来看,也可认为是非常有价值的事。
……废话就到这里为止。现在是在说杀人犯的事。
“我要感谢这种相遇方式的偶然。”
我夸张地作出祈祷状。闭上眼,向着黑暗庄严地祈祷。这样看来,所谓的神,应该一直都是一片漆黑的吧。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剑道部练习结束后例行的冥想。像是神灵感受到了我那夹杂着杂念的祈祷一样,世界突然晃动起来。电车开动了。
……啊,我应该逃到外面去的。算了,下一站是最后一站了,马上就要结束了,放弃逃跑的念头吧。
“相遇方式的偶然,这种说法还真有趣昵。”
“是吗?我不认为我的动作有表演肚皮舞那样好笑。”
“我是说只因为电车的行驶方向就改变对别人的态度,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是吗?我歪头疑惑,女人嘴角却还残留着笑意。我们指向他人的箭头轻而易举就改变了,这一点或许很可笑。
“人类真的是被偶然所左右呢。连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被左右了。”
“不不,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你没必要全部相信吧。”
我提醒了她,可是她却无视我的提醒继续说着。
“就连我要决定杀人这件事也是偶然吗?”
“人生中的偶然就是必然。我喜欢的一本书上这样写的。”
若真是那样的话,那就全都变成必然了,偶然这种词也该从字典上消失了……恩,谁知道呢。若选择有限制的话,人生恐怕也只剩必然了。就像一本小说只能有一个结局一样。
若是在偶然发生之前,就被必然所包围了的话。
就比如我所能认识的人,或许早已被注定只能是在人生这辆电车中坐同一辆车厢的人了。说是追求相遇,积极主动,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在早已被限定的范围内挣扎而已。仅凭肉身是无法撞坏缘分这堵墙壁的。
我时常在想这样的事。现在虽然桃姬每天都在身边。但我偶尔也会想,总有一天她也会离开我到别处去的吧。
……好歹在十六岁生日之前……不不,我还是想要永远跟她在一起的。
十五岁之前是恋爱,十五岁以后可以培养友情。
废话到此为止,话题有些扯远了。现在是在说未来的杀人魔候补(临时)的事。
“偶然被杀,任谁都会不甘心的吧。”
女人的表情和她所说的话截然相反,窗户上映着她愉快的表情。
“你要真这样想的话就住手吧。”
“若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会住手吗?”
“当然了,哈哈哈。”
我干笑着。车内开着冷气,我的皮肤是真的很干燥。
“即便如此你也不会阻止我这个宣告要杀人的人吧7”
当然了。
“我现在和你往同一个方向漂流着。在这个方向逆转之前,我是无法拦截住你的。”
我觉得这是最后的话了,因此说完后回头看向女人的脸。
女人没有看着前面的座位,而是直视着我的脑袋,因此我们的视线相交了。
这个人无论我看多久都无法喜欢上呢,我这样想着。
“就是这样的命运。”
果然还是要用上这个词啊,我稍嫌厌恶地微笑着说道。
命运真的是很强啊。几乎能解释所有的事。
“是嘛。”
女人再次扑哧笑出声,以拖长句尾的方式结束感想。
我虽然很难说有价值,但对于即将结束的对话我很满意而微笑着大力点了点头。
“是的,而且若在这里抓你归案的话,或许会抢了名侦探的出场机会。”
我一脸讥讽地说着,像是在说:被同行打搅不太好吧?
虽然我从未见过名侦探,一次都没有。
而且,我时常在想,真正优秀的名侦探是会在事件发生之前就防患于未然的,是不会让牺牲者出现的。可是那样的人又有谁会承认他是名侦探呢?
名侦探永远都不会被允许走在事件之前的。无法成为第一。
电车驶入了我的目的地站台。因为是大城市里的车站,人群拥挤,每个车门前都排着长长的队。当然,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
可是,如此多的人,举着堆积如山的箭头,却没有一个指向我,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在电车里和那个女人的对话是如此的珍贵。箭头很少的人是会很重视每一个关系的。
因此,只要还和邻座的女人坐着同一方向的电车,我就相信我的应对是正确的。
在电车停下之前,从减速切换到停车之前,我站了起来。
“抱歉,让我过一下。”
“对不起。”
女人拎起手提包缩了缩脚。包厢座位就是这么麻烦。穿过前面的座位和女人之间的缝隙,举着硬铝箱挤到走廊上。然后回头。
借着威胁性的话语,想要说些道别的话。是为了今后不留祸患。
“如果真的发生了杀人事件,我可是会对警察说明你就是犯人的哦。”
这种说话方式,简直就像是平时的桃姬,我不禁苦笑起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如何理解我的苦笑的,她也彬彬有礼地还我一笑。
“那样的话你就能被人称作名侦探了吧。”
“咦?我有说过我的职业吗?”
“哎?你真的是侦探?我刚才只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
女人露出了打从见到她之后第一次惊慌失措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我不禁因我的失言和提醒列车即将发车的广播声而心烦意乱起来,慌乱地和女人对视着。
“……………………………………”
“……………………………………”
“……再见。”
我心不在焉地挥手。对方也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嗯,再见。”
我在怪异的气氛下和女人道别。可恶,她竟然套我话……我懊悔地为自己争辩着,希望有人能赞同我。啊啊,是我自己不好啦。难得隐瞒身份的,却在最后关头掉以轻心了。我吞下轻微的沮丧和苦涩的唾沫,贪婪地吸着站台上的空气。里面充斥着人类和残暑的味道。
就这样,我再一次为了社会的XX而放过了事件。
依照自己的信念而行动。
回头时,说要杀人的那个女人所乘坐的电车已经从站台发动了。
离去的电车声和席卷而来的风吹到我的脸上,我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
被风吹起的刘海有几根被吹进了眼里,使得我流出一些泪水。
我用手压住帽子以免被风吹走,目送着电车离去。
吵杂的电车行驶声消失之前,我一直想着。
和那个刚认识的某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从某种意义来讲,这也是“命运”中的杀人事件不是吗?
而若真是那样的话,
“又是谁杀了命运呢?”
我喃喃低语着这种自己都不明白的话,离开了那个尽是陌生人的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