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又胆小的我,即使当面遇到千鹤正在被欺负的现场,也是完全无能为力。如果出口干涉,连我自己也会变成被欺负的对象,但我不想被排挤,不想被大家孤立,这种情形光是用想象的就让人受不了。
一进到教室里,就看见千鹤正在用橡皮擦拚命擦着桌面,她的眼睛浮肿,恐怕才刚哭过,或是快要哭出来了吧。千鹤的桌面上,被各种颜色的签字笔写得满满的,简直像经文一样:杀人犯的小孩、杀人犯的小孩,罪人去死吧;喂,你干嘛来学校?去死去死团(注7),你没有活着的价值啦;强暴你喔,荡妇—守财奴、饿死鬼、制服援交妹;你是死刑犯,没资格来学校啦;总有一天杀了你;笨蛋笨蛋笨蛋笨蛋;谁强暴她就给十块钱;把你丢进河里当水鬼喔;爱哭鬼、蟑螂、烂人、去死……等等。
千鹤看向这里,我急忙移开视线,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老实说,我不想跟她扯上关系,这是真心话。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人,没办法帮你任何忙,请不要对我有所期待……
对不起。
我看着自己干干净净没有被写上任何字迹的桌面,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2
“放弃抵抗,就跟失去生命是一样的,如果无法除去敌人,剩下的就只有等死而已。”这句话不光是人类,地球上所有存活的生命应该都适用吧,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放弃的就是弱者。换句话说,如果认定自己是食物链最底层的小虫子,就会习惯被支配、被吞食,养成姑息颓废的心态。
这……说到底就是逃避,不堪、丑陋,令人反胃。根本不需要引用福泽谕吉的话,人类生来就是平等的,当然还是会有地理上的差异、经济上的差异、政治上的差异,以及身体上的差异,但这些都不是重点,这里所说的平等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主题。
平等,是人类的定位,不论是天皇或者是游民,作为一个人的价值都是完全一样的。并不会因为你是天皇就能够飞天遁地,或是会分身术,也不会因为你是流浪汉就理当要被轻视。不了解这个道理的人,肯定是没有的——他希望能这么认为……不,是希望能这么相信。
当然,即使只有极少数的例子,也是有人一直扮演弱者,等到最后的最后才突然来个大逆转,所以他也很清楚,不能对所有的弱者(人家所以为的弱者)都刻薄地恶言相向。对于这一点他非常警觉,因为对正处于上风的人而言,没有比情势大逆转更糟糕的事情了。中村在教室里一边吃着便利商店的便当,脑中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
“怎么了啊?千鹤。”秋川毫不掩饰残忍的表情与不怀好意的脸孔,走到在教室里徘徊的千鹤身旁。中村常常觉得这个叫做秋川的女人,近看长得很像细野晴臣(注8)。“吃便当的时间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是在找什么呢?”
“呃,我、我……那个……”千鹤垂下大眼确认自己的处境,看来不管在精神上已经多么灰心丧志,仍然不会失去察觉危险的本能。
“我什么我,听不懂啦!”秋川发出刺耳的咆哮声。班上同学似乎都听出来千鹤要被找麻烦了,一个个看向她,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笑意的。
“喂,你啊,为什么结结巴巴的?很恶心耶,拜托。”
“我、我……”千鹤纤细的身体缩了一下,水手服的领子晃动着,双眸也不安地闪烁。
“不是跟你说不要这样子了,你听不懂吗?到底怎么回事,你讲清楚嘛。”
“那个,我——”千鹤将视线垂得更低:“我的便当……不见了。”
“这样啊,那真是伤脑筋。”秋川的演技很烂。“唉呀,会不会是你自己不小心吃掉又忘记了?”
“怎么可能。”
“笨蛋,我是开玩笑的好不好。不要连认真跟开玩笑都分不出来,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耶。”
如果以为秋川这样对千鹤,是在闹着玩的,那就太天真了。
“咦,怎么了,你们两个?”女生群里带头的猴子王……更正,是母猪王——藤木拿着果汁罐头走过来。她似乎自以为有一双吸引人的美腿,故意穿很短的裙子把腿都露出来,可是在旁观者的眼中,这根本就是全副武装的机动战士钢弹,或者应该叫做神猪。这是中村——
不,是全人类的综合评语。“说嘛说嘛,什么事情?”
“千鹤说她的便当不见了。”秋川用整间教室都听得到的声音讲。“真是粗心耶。”
“咦?是被谁吃掉了吗?”藤木把果汁罐放在别人的桌子上。
“怎么可能,没人会吃的啦,那是杀人犯的小孩做的便当耶!”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班上同学也都小声窃笑着。
“啊,我有看到喔,那个便当。”樱江加入了,这也是套好的吧。“是不是用红色配绿色的手帕包起来的?”她向千鹤确认:“跟圣诞节装饰一样的。”
“是……是那个没错。”千鹤缓缓地点了头。
“刚才我去厕所的时候,看到它掉在里面喔。”
“厕所?”秋川反问:“等一下,千鹤,你去厕所的时候掉在里面的?”
“有哪个笨蛋会把便当带到厕所里的吗?”藤木嚣张地嘲笑着。“没关系,那好啊,去看看吧,说不定还在。”
“太好了,对不对?千鹤,找到便当了。”秋川这么说,但千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吧,这么故意的找到方式。
“那就赶快去把便当拿回来吧,应该是还在的。”配合樱江说的话,三人开始行动,千鹤就像是被链子拉住的小狗一样,让她们带走了。
“啊,等一下——”正在窗户下面大口咬着合作社面包的石渡站了起来:“我也要去。”
“啥?你是男的吧?”藤木回头说道。
“喂喂,不要有性别歧视喔,打扫的欧巴桑还不是大大方方地走进男生厕所?”石渡把吃到一半的面包放到自己的桌子上。
“那是什么歪理。”樱江奇怪地笑着。
“也好啊,无所谓。”秋川拉住稍微试着抵抗的千鹤。“大家一起来比较有趣嘛。”
有趣……吗?因为有趣就去破坏,这简直是小孩子的逻辑,没有任何责任感或想法,单纯又幼稚的行为。不过,大家都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好批评的。没错,其实就只是欺负人而已,一言以蔽之。
“那……对了,中村也要去喔。”
“咦?”石渡找自己一起去,中村有些惊讶。
“有什么好咦的?”他皮笑肉不笑:“中村你也要去啊,这是当然的吧。”
“为什么?”很不巧,他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还需要什么理由啊,喂,快点。”
“我不去。”中村拒绝了:“你找田泽或是岛田他们去吧。”
“岛田去图书室还是别的地方了,找不到人。田泽他们班太远了,去叫他很麻烦。走啦,中村,不要把一整天当中最好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啦。”
“咦,什么啊,中村也要来?”藤木发牢骚:“很色耶,你们——真的都很色耶。”
“很色?讲什么啊?”
“女生厕所可是圣地耶——”樱江拉着放弃抵抗的千鹤,一副好朋友的样子。“男生厕所里,连掩饰声音的设备都没有呢。”
“因为我们不需要啊,对不对,中村?”
“不——”中村解决完便当,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人需要喔,那我们走吧。”
大家达成共识,以藤木为首的一群女生,还有石渡,将千鹤带出了教室,中村也跟在后面。千鹤回过头来,虽然知道徒劳无功,仍对周围的人群明显地投以求救的眼神,只可惜班上大部分都是敌人,而少数站在她那边的(应该说是中立者,或者是同病相怜的软弱者部队),对刚才这些大声交谈的对话全都听而不问,所以仍然是徒劳无功。
一群人进了女生厕所,当然,里面的陈设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差在便器有没有遮起来而已,还有……虽然这是废话,但是并不因为这是女厕就没有臭味(这种对异性的迷思,大概不管经过多少年代都不会消失吧)。男性跟女性,其实就跟骰子的六个面一样,中村有了新的想法。厕所内几名女生看到中村跟石渡都吓一跳,纷纷逃了出去。
“喂,中村——”石渡目送女生们逃走的背影:“怎么我们好像被当成变态了啊。”
“你们根本就是变态啊。”藤木连问都没问樱江,就打开倒数第二间的门,然后把千鹤推进去。樱江也进去了,藤木跟秋川都站在门外。
中村从秋川跟藤木之间的空隙看进去,马桶里面浮着东西:红绿相间的手帕、便当盒、高丽菜、炸鸡块、小西红柿……
“找到了。”樱江笑得跟发现遗迹的考古学者一样。“就是这个吧,千鹤的便当。”
被强压跪坐在马桶前面的千鹤轻轻地点了头,表情很哀伤,握紧拳头的苍白手掌,正微微颤抖着。
“哇——好脏,还浮着小西红柿。”
“唉呀,好像一堆小群岛呢。”
“那是什么东西啊?”
“好了好了……喂,千鹤,赶快抢救啊。”秋川用讨人厌的声音逼迫着:“我们特地帮你找到了喔,难道你要辜负我们的努力吗?那不就太过分了,我们可是朋友喔。”
什么是朋友?秋川再度催促,千鹤有所觉悟,用手拿出了马桶里的便当。她一定常做这种事,中村沉思着。
拿出来的泡水便当盒里,又陆续放进了高丽菜、炸鸡块还有小西红柿,吸了水的白饭膨胀起来很像蛆——非常恶心。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吃了吧。”站在千鹤背后的樱江开朗地说。
可以吃?有趣,有趣过头了,中村简直想要吹口哨。而且更有趣的是,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了啊?千鹤,快点吃啊,找到你要的便当了呢。”
“可、可是——”千鹤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这里。
“什么啦!”藤木撑起太大只的身体,用力捶了厕所门一下,真不愧是神猪。“可是怎么样嘛?喂,你说啊!”
“怎么了呢?”石渡先是看看泡脏了的便当盒,接着看看千鹤快哭的脸。他从藤木的身旁露出脸来,乍看之下很像飘浮的断头。“你在哭什么呢?有那么高兴吗?”
“你一定是个爱吃鬼喔。”就算是千鹤,也不想被藤木说这种话吧。
“快吃吧,糟蹋食物是不可以的喔,这样会对不起没饭吃的小朋友们喔。”秋川发出最后通牒,如果千鹤抵抗,为了面子就无法避免要动私刑,万一演变成那种局面,中村也不得不参加吧。然而中村对此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这个女的,根本就没有抵抗的勇气。
千鹤从湿的便当盒盖子上拿出筷子,戳进炸鸡块里,透到面粉皮里面的厕所水渗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含进嘴里,又再犹豫了一下,却已经开始咀嚼起来,在旁边看的人反而比较恶心。
“好吃吗?”石渡咬牙憋笑着:“喂,那个好不好吃啊?”
千鹤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一定是好吃得说不出话来呢。”藤木说了个完全相反的解释。
那你来吃吃看啊,肥婆。中村期待千鹤会说出这种话,当然以千鹤的个性是说不出来的。
“那就多吃一点啊。”樱江笑着说:“千鹤,吃吃看白饭。”
“……”千鹤无言地抬头看着背后的樱江,双眼含着泪水。
“快点!”刺耳的声音,危险讯号,哭泣流泪也是于事无补。
千鹤的视线再度回到眼前的便当上,白饭——早已经不能称为白饭了,她用筷子试着挖起来,但是像微生物一样浮在水面上的饭粒实在很难捞,她试了好几次,还是没办法。
“笨手笨脚的耶。”
“啊,那要不要干脆当作茶泡饭一样,整个倒进嘴里好了?”樱江又提出了很猛的建议。
“喂,把便当盒靠在嘴吧上,没关系的啦,又没有男生在看,没必要不好意思啦,这里是女生厕所。”那并不是重点,而且眼前明明就有两个男生在场。“快、快点,吃吧。”
“一口气吃下去喔。”
“豪爽一点喔。”
两人开始逼迫着,千鹤一边忍住眼泪,一边喝进厕所水,把泡烂的白饭扒进嘴里……在第五口的时候呛到了,动作停止,千鹤的胃似乎正在逆流,从胸前的起伏看得出来。
“嗯——”接着她一口气吐了出来,呕吐物就像全开的水龙头一样,从嘴里流泄而出,马桶前全都是秽物,连千鹤自己的制服都沾到了,发出阵阵恶臭。
“好脏!”秋川猛地倒退,撞到中村的肩膀。
“啊——吐出来了啦。”樱江踹了千鹤的背一下,千鹤拚命死撑着不往前趴下去。“你这个脏鬼!”
“不要在人家面前吐啦!”
“你是要反刍吗?”
“那种事我才做不出来呢,太失礼了。”
“这么浪费是不可以的唷,千鹤。”秋川把千鹤的头压到呕吐物上,然后开始摩擦,秽物跑进眼睛、鼻子以及嘴巴里。千鹤应该想叫住手吧,但是一开口就会吞进更多的秽物,所以才无法发出声音,况且这个秋川,也并不是那种有良心的人,求她也不会停手。
“把刚才吐的东西吃下去!”身后的樱江用尖锐的声音命令着,踹千鹤的背,白色制服上留着鞋底的印子。“听到没有!我叫你快点吃!”
“世界上有很多想吃又没得吃的可怜小孩喔。”秋川放开一直压着的千鹤的头。
“不、不要,住手……”千鹤抬起头来,一脸悲惨。
“请不要把那么脏的脸抬起来喔。”石渡硬挤进厕所隔间里,毫不留情地直接踩住千鹤的头,呕吐物里渗进了血红色。
“恶,那么脏的脸你竟然踩得下去。”秋川瞇起眼睛。
“唉呀——”石渡发出伤脑筋的声音:“不自觉就做出反射动作了。”
“吃下去就原谅你。”藤木的语气很温柔。中村每次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想,为什么女生温柔的声音会让人这么地不舒服呢?“所以你就快吃吧,杀人犯的女儿。”
似乎已经没得选择了,千鹤开始吃起几十秒前自己吐出来的东西。跟狗一样的家伙,中村心里想。
“喂,千鹤,今天都别回教室里喔。”樱江斜着眼瞄她:“你身上臭死了,知道吗?”
3
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止走在街上……不对,更正,不能用一回过神来这种说法,我又不是梦游症患者。没错,我很清楚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意志。时间是晚上八点零五分,霓虹灯正闪烁着光芒,街上人群来往穿梭,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在这些人身上,但也不会有人脸色比现在的我更发青吧。
我想吃东西。
我想吃东西。
空腹的极限,在昨天……七月一日的时候,就已经到来,现在更超越了临界点,感觉开始麻痹,胃酸好像要把整个胃都腐蚀掉,很恐怖。已经进入成为木乃伊的倒数计时,光是对着迎面吹来的温暖夜风,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快风化了一样。
讨厌!视线模糊的情况又更加恶化了,这里明明是大都市的中心点,我却必须在一种探险家陷入迷雾的心情下前进。映入我眼中的世界是暧昧不明的,甚至已经扭曲,然而扭曲的原因,究竟在于我自己还是在于这个世界,我也不知道。
够了!为什么我必须要遇到这种事情?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吃巧克力圣代、拉面,或是去烧肉店……这些都不会实现了,能够摄食的,只剩下人肉。这是多么刁难的设定,我觉得好想哭,为了这个奇怪的偏食症状,我已经被家里赶出来了,而唯一会温和对待我的仓坂医生,也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死后会活在心里之类的说法,我其实也赞成,但是没何实体,就像故障的录放机一样,让人很不安心,这种感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占据了我的身体……于事无补的想法。
你还是不吃吗?占据我右半身的这个意识,恐怕也是在这段过程当中产生的吧——任意地活动、任意地思考、怂恿我吃人肉,然后嘲笑我的右半身。这个右半身到底是谁呢?是某个人的灵魂寄居茌这里吗?还是我有双重人格……什么说法都有可能。
我从饲料……不,是人潮中向外移动,进入小巷。要是再这样置身于人潮中,我一定会挥舞菜刀砍杀周围的人,然后大口地吃他们的肉吧。
呃?刚才说了菜刀?究竟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混蛋,我根本就没有准备菜刀,我没有准备,没有、没有,我拚命地摇着头,拚命地、拚命地摇头。
肚子里的虫在告诉你极限到了喔,再不吃就等死吧!右半身用恶心的声音低语着:可是你的饲料没得买,那就……只能去猎捕啰。
闭嘴!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在内心大喊着,否定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不能再听。
封印开启了,应该已经被封印的,关于小女孩的记忆,开始苏醒:空旷冷清的公园,天气炎热,红色衣服,女孩她……不行,别去想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结束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抵抗也是没用的、没用的,反正还是要吃的。右半身嘲讽地说。
我否认,说没有这种事,说我可以忍耐。
然而右半身并不停止嘲笑,还边笑边瞧不起人地放话:你只会说谎,你根本不想死。
虽然不甘心,但这些话都没说错——我并不想死。
所有的生物为了存活下去,都必然要牺牲掉一些其它的生命。一般人就是打破鸡蛋或屠宰牛只,但我的对象却是人肉——这点已经再三强调过了。牺牲的程度不一样,生命的重量绝对不是平等的,会把鹌鹑的雏鸟跟人类的婴儿放在天秤上比较的,根本是疯子。
管他谁轻谁重,都没有关系啊,生命本来就是为了被消耗而存在的。
右半身每次把我的想法攻击得体无完肤之后,一定会说出这种巧言令色的话。这是一种战略吧,皮鞭和糖果……不,还没到那么工于心计的地步,总之,这一定是为了让我吃人肉的心理战术。我的脑中是这么理解的,但却像黏在蜘蛛网上的蝴蝶一般,无法逃离那些催眠的话语,这也是事实。
没必要那么耿耿于怀啦,狮子不都若无其事地狩猎吗?
右半身开始说些甜言蜜语,这些话都直接在我的体内流动,塞住耳朵也没用。于是……
我放弃了抵抗,我要去捕猎物,这是顺从本能的行为,也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就像绳文时代的人类一样,狩猎然后屠宰,选项只有:死亡或是狩猎,所以当然是——选择后者。
啊啊……我的反抗就是这样吗?就只有这点程度吗?太难堪了,伹也无能为力,而无能为力的想法也很令人难堪。
那就加油啰!右半身留下一句台词,又再度沉进精神意识的最深处。
然后,我终于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正背着大型的斯伯丁运动背包,里面放着菜刀跟解剖工具……啊,这不是我放的,一定是右半身准备的。我一边揉着模糊的眼睛,一边又重新走回人群中,然后唤起从远古时代以来就养成的狩猎知识,开始搜寻猎物,观察哪一个人看起来比较好捉、比较好杀,而且肉比较好吃……
可惜满街都是被烟酒侵蚀的中年人,或是脂肪比例过高的胖妈妈,始终找不到我所希望的猎物。当然还是有年轻人,但都净是一些没有肉的皮包骨,不然就是注射药物把肌肉撑得太夸张的家伙。就算我不详细检查体型,从每个人的气味跟脸色,也可以对他们肌肉的比例和状态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即使并非吃了很多年的人肉。
在搜寻猎物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商业区,有很多刚从加班中解放的上班族,也看见不少踏着凌乱脚步的女人,然后——
然后我发现了一对奇妙的男女,穿着过度装饰的夸张衣服。我集中模糊不清的视线仔细看,其中的少女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像是从卡通国度跑出来的暴露服装,而男性大约二十多岁,像武士般穿着从头到脚整套深红色的铠甲,这两人站在大楼的玄关前,那身奇装异服使我茫然。
那是什么啊?
这两个人是从什么遥远的星球跑来的吗?至少他们身上的衣服都不是现实世界的人会拿来穿的(男方甚至还是铠甲)。不过我对服装方面的考察并没有那么认真研究,现任我对于服装这种次要的东西,是不会表示关心的,我所重视的,是服装的内部——没错,就是肉。
那个男的。虽然隐藏在没有线条的铠甲后面,但他的肌肉可是高水平,光是看他精悍的表情,就有如用手触摸般清楚明白——合格。看来右半身也很高兴,肩膀附近正在痉挛着。
我想吃。
我想吃。
如果不注意闭着嘴巴,口水就会流出来,我在这一刻,已经把那个穿着铠甲的青年当作食物了。没错,现在才来说服自己已经太慢了,我想吃了他,想切下他的肉,想摄取里面的养分。我的食人行为跟什么灵力的获取,或是什么宗教的思想,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想吃而已。
穿着暴露洋装的少女跟穿铠甲的青年,似乎正在找什么人,交谈几句之后,少女就走进大楼里去了,外面只剩下青年一个人。
这个,就叫做机会喔,可别拖拖拉拉地喔。我的右半身,冷静地忠告着。
热气般的夜风,正在煽动着我,街上的声音传不进我的耳里。我切实地感觉到,理智就像乐高城堡一样,轻易地崩坏了。肚子在叫了,不快点填饱的话,真的会饿死。
我踏出了求生的第一步,向穿铠甲的青年走近。
“呃……”没有任何战略,完全是见机行事。“不好意思。”
“嗯?”青年就像关节很少的机器人一样,用笨拙的动作看向我:“什么——”
我立刻倒在他面前,三分之一是演技,三分之一是真情,三分之一是本能。
“你……你不要紧吧?”青年急急忙忙想要抱起我,却仍然像个缺少关节的机器人,连这点也办不到,于是他迅速、但小心翼翼地,将上半身的铠甲脱下,拍拍我的脸颊,又摇摇我的肩膀。
“啊。”我微微睁开眼睛,肌肉健美的手臂正围绕着我的脖子。“呃——”
“你……你还好吗?喂——”青年再度摇晃着我,放着菜刀的超大运动背包,从肩膀滑落,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眼前是青年宽厚的胸膛,他的体味刺激着我的鼻腔——肉的味道,我的口水快溢出来了,食欲有如性欲一般涌起。
“我没事……”我刻意地小声回答。
“我现在马上送你去医院。”他说完准备抱起我,被我制止了。
“对不起,这个……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贫血而已。”我离开他的手臂,青年喔地稍微回应一下,又再问一次真的不要紧吗。
“嗯,已经没事了。”现在的我是个演技派女星,正要向前踏出一步,又故意踉跄一下,然后把自己的胸部贴在青年的左手臂上。
“这……这根本就是有事嘛。”青年的反应就像单纯的小孩一样,大概连女生的胸部都没碰过,可能还是个处男吧。“还是送你去医院好了。”
“不好意思——”我用虚弱的眼神凝视着他:“可以请你送我回家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要是对方没有传来好色的反应,我就打算放弃了,可是青年却连一点犹豫也没有表现出来就点头答应。真是的,男生真的是很单纯,为什么男性会比女性更喜欢性行为呢?无所谓,总之托了这个的福,我才能轻易地捕到猎物。
“啊,你等一下,我去跟大家说一声就来喔。”
“我们默默地离开吧。”我用力握住青年的手,当然,也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别跟任何人说,好吗?”
“啊……啊啊——”青年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恐怕他从来没有遇过被诱惑这种事吧,他的长相看起来没那么糟,却完全没有异性缘吗?算了,怎样都好。“啊,等一下,我去拿车钥匙跟钱包。”
说完他就放开我的手,捧着铠甲往玄关的反方向走过去,想必是从后门进出的吧。
咦,你很有成为荡妇的本事嘛,用这种方法就可以钓到猎物呢。
右半身用冷淡的语气批评着我,这家伙真是太没礼貌了,女人在对异性使用女人的武器时,是不会产生什么罪恶感或羞耻心的,这一点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才对,我对右半身的没教养感到幻灭。
我在大楼前面等了五分钟左右,青年就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身上穿着衬衫跟牛仔裤。
“车子停在对面的停车场。”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那……那就走吧?”
唉,为什么进行得这么顺利呢?一定是神明或是有什么在主导着我的命运,我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
我跟青年走向停车场,一路上几乎都没说话,如果要说交谈,只有互相自我介绍而已。
这名青年的年龄是二十二岁,据说是天秤座,而我只透露了自己的姓名。他开的是青鸟BLUEBIRD车款,我坐进副驾驶座,把装着解剖工具的运动包放在脚边,座椅非常硬,让人觉得很逊。车子发动的同一时间,我发现弹簧几乎没什么作用,屁股跟背后都在痛,而且连胃都在震动,乘坐感差到极点,跟仓坂医生的奔驰车根本就不能比,我觉得更沮丧了。
“对了,你家在哪里?”
“麻烦先开到丰平区。”
“丰平是吗?好的,丰平、丰平……”青年用斜眼偷看着我:“呃,那个……你一个人住吗?”
“嗯。”我没有说谎。“我老家在十胜,所以我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这个就是骗人的了。我的父母也都住在札幌,但我却被强迫一个人住,他们直截了当地说要完全支付生活费,叫我滚出家里。
“哦,这样啊……”
“那是什么意思?”
“耶?啊,没有,没什么意思啦。”
青年大动作地转动方向盘,离心力让我空荡荡的胃摇晃着,为了逃避痛苦,我只好用模糊的视线看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啊啊,好想赶快吃到,好想把那只手咬一咬吞下去,好好消化它、摄取它,好想好想……我感觉到口水已经满出来,而且,我已经两年没吃到新鲜的肉了,这几年来都只有吃冷冻食品跟干粮,如今能够吃到刚失去生命的、内脏还在活勤的,年轻又新鲜的肉……再想下去,肚子里的虫都要开始叫了,我赶紧打断念头。
又旧又破的青鸟汽车进入了丰平区,跟市中心比起来,这里的大楼跟入口都非常稀疏,真的是乡下地方,连霓虹灯都没有,所以很暗,甚至可以数夜空中的星星——真是为杀人量身订做的最佳环境。
“那个……”我将决心付诸行动。
“咦?”
“前面这条路再走没多远的地方,有一座公园,要不要先在那边休息一下?”
“嗯,好啊。”他笨拙地点头,个性笨拙的人比较好应付,对我有利。
我指引他开到公园里,到达、下车,周围没有人影。温热的风仍然包围着我,夜晚的空气能使人情绪安稳,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模糊的视线反而微妙地带来舒服的感觉。我有种可以顺利完成的预感,这或许是一种错觉,但如果关系到信心的话,此刻就算是错觉也无妨。
我们走进小型体育室,我将背包放在身旁,冰冷的地板缓和了紧张感,四周的墙壁也安定了神经,而满室的黑暗更使我有所觉悟。右半身在说些什么,但现在不是时候,我打开背包的拉炼,确认菜刀在里头,保持随时都能拿出来的状态。
“这个给你。”青年把一罐可乐递给我,应该是在公园前面的自动贩卖机买的吧。
“谢了。”
“你说要休息,是在这种地方吗?”他问我。体育室里比夜空还黑暗,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确认他的轮廓,对于我模糊的视线而言更加不容易。“你不喜欢荡秋千吗?”
“嗯,因为我会头晕。”
“比欣赏查克怀德(Zakk Wylde )(注9)的电吉他演奏更头晕吗?”
“什么?”
“那我们去公园的长椅上坐坐吧,至少没有人会因为坐在长椅上而头晕的。”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吹晚风。”在户外会有被目击到的可能。
“你该不会连可乐也讨厌吧?”
“啊,没有,只是现在不想喝而已。”
“那个背包……其实放在车上就好了。”青年的轮廓稍微动了一下。“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
“嗯。”我点头。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我的手开始颤抖,很强烈的痉挛——颤抖颤抖颤抖颤抖颤抖。呃?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青年小声地开口,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状况。
“嗯?”
“你啊,不会介意那个吗?”
“那个是指什么?”手的颤抖停不下来,难道……是我的理智在对即将发生的行为作出反抗吗?对于快要跨越界线的我,这是内心最后的防卫警戒,是为了我好,却也造成我的困扰。
“那个——就是那个啊。”他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从模糊的轮廓也能看出他正在缩着肩膀,像是自己的糗事被人发现了一样。“就是啊,刚才我的装扮。”
“啊——”我懂了。“你是说铠甲是吗?的确是有点引人注意。”
“嗯,那个啊,叫做COSPLAY。”
“抠死普类?”要叫做什么都随便,比那更重要的,比什么都更优先的,是我内心的困惑。到底为什么?生命的重量无关紧要,因为作为食物的价值一律平等,肉就是肉,我不是才刚下好定义的吗?
“嗯,就是订制卡通动画或小说人物的衣服来穿,模仿里面的造型,对了,刚才你看到那件就是一部叫做《铠传》(注10)的动画,我是扮里面的——”青年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啊……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咦?不会,没关系,你讲。”
“是吗?那太好了。COSPLAY啊,在社会上还没有被大众所接受,偶尔出现在电视上,也被用有色的眼光看待,说我们是在模仿艺人的造型,虽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要响应对方的话很累,我希望他能闭嘴,因为我已经在忙着说服我自己了。没有错,对,我的想法没有错,捕捉猎物有什么不对?猎物本来就是为了被捕而存在的嘛。
“而且如果是在东京还比较无所谓,在北海道的话啊,还只是刚起步的阶段而已,不,我是指对社会大众而言。幸好最近,感觉上已经被推广到更……”
我的耳朵越来越远,已经听不到青年的声音了,然后……右半身出现了,是来破坏我的抵抗的。
右半身说话了:吃掉啦、吃掉啦,就像那时候一样,吃掉啦。
“怎么了?”找从气息中感觉到青年的轮廓靠近。“刚才,是小是有什么在抖?是我的错觉吗?”
“啊,没事。”我咬着牙点头,故作从容地回答。
“是吗?啊……那个,你对角色扮演这些事有兴趣吗?我觉得你一定会很适合的。”
“我对卡通动画之类的东西不是很了解。”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知道得那么详细,嗯,那么,你有没有什么想穿穿看的衣服呢?”只剩下轮廓的青年,自顾自地开始一头热:“果然还是要中国服或护士服才叫做王道,不过护士服我个人是……嗯?刚才你是不是在摇头?为什么摇得那么用力啊?”
“什么事也没有,我没有兴趣,也没有想穿的衣服。”我两手抱着头,很快地回答。
“唉呀,这样啊……你没兴趣真是太可惜了。啊,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喔,请别误会……
思?”他怀疑地提高声音:“果然,你在摇头,不是吗?怎么了啊,晃得那么厉害——”
我用菜刀一刀划过青年的喉咙。他发出喀、咕之类的声音,往后一倒,温热的液体,激烈地飞溅到我的脸上,不用确认也知道是血。我似乎成功地切断他整条颈动脉,那么这名青年应该会迅速死亡。
我拿出背包里的手电筒去照他的脸,已经翻白眼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被自己的血染得通红。我的衣服跟头发上,也都沾满了同样的红色液体,回去以后再好好淋浴吧。不能拖拖拉拉慢吞吞的,我立刻着手开始解剖猎物。首先是脱掉他全身的衣服,如我所料地,是一副健美的肉体,有着线条匀称的四肢,太棒了!
我确认他的喉咙已经受伤发不出声音,就把菜刀刺进他的肚脐下方,只切开一点点,还很新鲜,很怀念的感觉,不知为何有点想哭。接着我把右手伸进他的身体里,确认内脏的位置,还很温暖,只要我的手一动,刚成为尸体的他就会轻微地抽搐。我对这个表示新鲜度的反应感到满足。拉出他的肠子,那条肠子像是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惊奇般,激烈地蠕动着,让人想到动物的触角。
我把他的肚子切得更开,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铁锤,用尽全身的力气拚命敲他的肋骨,身体里传来重击的声音,脂肪跟血液从皮肤裂开的地方流了出来。然后我取出与其说是断掉不如说更像是碎掉的肋骨,把小只的刀子伸进去,接着小心地切断连到心脏的血管,利落地拿出整颗心脏。
红黑色的肉块在我眼前,啊啊——是心脏!肚子在叫了,口水流出来,好想吃、好想吃。猎物得手了,终于有了真实感,好久不见的晚餐,还有两年不见的新鲜人肉。血的味道跟肉的味道,充满了整间体育室,四周都是肉,肉——是肉。
我把内脏、肝脏跟肾脏什么的掏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留,然后是四肢,再接着把头切断。我将小型的锯子对准了大腿,果然还没有冷冻的肉很难切断,肉质太软,而且还黏着黄色的皮下脂肪,锯齿一直滑开,这个工程的疲劳程度跟锯木材是同等级的(不,我没有锯过木材),汗水直流,手臂也麻痹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放下锯子让手休息,为什么?因为肉的味道就是取决于新鲜度。
为了切断两手、两脚跟头部,我用掉了两只锯子,然后又把腹部、胸部还有臀部的一部分给切下来,装进塑料袋里,而切断了的四肢跟头部,就塞进运动包。我收拾好解剖工具,整个作业时间不到一小时,留在体育室里的,只有身体一部分的肉片而已,也许我有点太贪心了。
我换上预备好的衬衫,收起滴着血的衣服,拿起运动背包,想当然耳非常地重,果然是太贪心了。我从体育室探出头来,确认四周围,不要紧,没有人的气息,很安全的,放心吧。我背起背包,用笨拙的龟速蹑手蹑脚离开公园。我没有在他的车上留下指纹,无论如何,至少这种事情我会先想到。
回到公寓洗过澡,就赶快来享用新鲜的心脏吧。光是想象自己吃新鲜心脏的模样,我的心情就有如电影即将开始播放一般,简直要飞上夜空的尽头。感谢上天,感谢有东西可吃的喜悦,以及其它种种……
真是现实。我不由得苦笑,就在猎捕之前,明明头脑内部还在这样那样争论不休的,结果一切断青年的喉咙之后,不知道是否因为直觉到自己有肉可吃了,原本的挣扎全都消失殆尽。
吞下喉咙之后,无论什么都是没有差别的,是这么回事吗?如此说来,我的挣扎全部是白费工夫吗?十天来的痛苦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有点失落,有点空虚……
4
我是绫波零(注11)……真的吗?
产生疑问,到此为止啦。
啊啊……完全不行,最近好像都很难融入角色里,果然是因为设定得太过架空了吗?还是少女作梦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都很伤脑筋,这原本可以说是我唯一的逃避方式了。
我正在位于东区的木岛第三大楼里,身上穿着介于水蓝色跟绿色中间的制服,搭配红色的细蝴蝶结,没有忘记带上眼罩,就连平常会不好意思穿的黑色长袜也是今天造型的一部分。嗯,这次算是比较轻便的装扮吧,其实我本来是想穿全白的紧身衣,但是试了好几次,胸部的地方还是没办法作得很好,不得已只有跟制服造型妥协了。
我是COSPLAYER,角色扮演的玩家。穿上卡通动画或是电玩游戏当中角色的衣服,把自己投射到别的人物身上,就是我们这群人的生存意义。这种说法很容易被误解,而且事实上,应该也有一些玩角色扮演的人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入,他们COS的理由纯粹只是想要玩造型而已。不过“造型”这件事,自古以来就是包含着变身的本质,如果是用别人的衣服装扮的话,这种意味就非常浓厚了吧。历史的起源已经被遗忘了,只留下做法跟形式而已,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从事着角色扮演。
对我而言,这就像是一种雪茄之类的镇定剂(我并没有烟瘾),或者可说是排毒作业,是从现实世界的香取羽美——这个失败的存在当中,暂时地解放。而这一次,就是对绫波零的依存、投射,更是作为绫波零的再出发……
但是最近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困难。要是在几年前,我就可以完美地融入角色当中,要揣摩角色的思想跟生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阵子却偏偏怎样都不顺利。我努力试着把自我驱逐到另一个世界,成为扮演的角色,然后让人生重新开始,却立刻就又回到现实世界来。
原因我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果然还是像前面所讲的,已经遇到瓶颈了吗?或者是因为我的心灵已经成长为真正的“我”了?应该是其中一个原因吧,说不定两者皆是。
成为绫波零的我,以跟平常不一样的步伐在大楼里前进。这栋大楼是四层楼的建筑,一楼跟二楼是角色扮演的摄影大会,三楼是同人志贩卖会场。我所在的一楼,有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少女,也有年龄已经不能称为少女的人,以及年纪很微妙的男性角色扮演玩家,还有正在拍摄这些人的男性游客(不过他们想拍的十之八九都是少女),人潮相当拥挤。
脖子上戴着念珠,穿着红色配粉红色衣服的女生;捧着花束,做女佣造型的女生;头发中分,穿着橘色短裙,制服打扮的女生;无法形容的,穿戴复杂夸张的礼服,就像简单版小林幸子的女生;还有,好像是机动战士钢弹吧,全身包着涂成白色的厚纸板,年龄性别都不详的人也出现了……多不胜数,也有很多看不出来是在扮什么角色的。那个戴着尖帽子,上面还有大牙齿的,到底是什么角色啊?
因为一边眼睛戴着眼罩,有些抓不住距离感。几个业余摄影者靠了过来询问能否拍照,我欣然接受了。我摆出姿势(说是姿势,其实绫波零就只要直直站着而已)对准镜头,清脆悦耳的快门声,跟断断续续的闪光,全都包围着我一个,只有我一个——这一点,是最最重要的。
受到注目。
受到注目。
是我,就是这个我。在学校里完全不出风头,在场或不在场都没人会注意,长久以来丧失了个性跟价值,这样的我,也能在此受到注目。
没错,如果能把香取羽美的记号都消去的话,就比一般人处于更高的位置上。我的外表不差,整体感……虽然胸部没那么大,但我相当有自信,身体也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病痛,就连功课学业也算是中上程度,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都有着一头美丽的秀发。
所以……所以,只要除掉香取羽美,除掉。
“哈啰,那边的小零。”
背后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我清醒过来。拍照的业余人士都已经离开了,一回头,宝仙青威正以如月甜心(注12)的造型站在我身后,从迷你裙下露出来的细长双腿,还是那么美丽,金色的假发很适合她。这位小姐做角色扮演时,一定会戴着假发(这次我也有戴),所以我根本没看过青威她真正的头发。
不用说也知道,宝仙青威这个名字并不是本名,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很难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嗯,不过我并不知道青威的本名,所以也不能随便下定论),而且连她的年龄跟学校我也不清楚。相对地,青威当然也完全不清楚我的个人资料,因为没有知道的必要,也没有公开的必要。
我就是为了摆脱香取羽美的身分才做角色扮演的,如果这样还去公开我的真面目,不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吗?我绝对不允许自己难堪的部分泄漏出来。
“啊,青威是你——”一跟认识的人接触,总还是不可避免地跑出香取羽美的原形来。
“晚安。”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老在发呆。”青威一边确认头上发带的位置没有歪掉,一边向我走来。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人在戴那种东西了吧。 “这样很容易被车子撞到喔,我是跟你说真的。”
“啊,我不要紧。”
“不要紧的话我就不会给你忠告了啊。”青威微笑着,小巧的嘴唇上扬。她的身高很高(应该有一百六十八吧),眉眼之间有点中性,但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北海道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可是全国最高的喔,要小心点啊,小海。”
对了,我在这里的名字,就叫做小海,很简单吧。(注13)
我们两个人往墙边移动,以免挡到人潮的动线。
“那个,青威你已经买好了吗?”
“买什么啊?”
“同人志。”
“哈哈,买得天昏地暗呢。”青威左手拎着一个大纸袋。“大有斩获喔。嗯,我看看……
EVA明日香X真嗣的有两本喔,美少女战士的有三本,然后是KOF的不知火舞跟安迪,还有……啊,对了对了,还有东方不败喔(注14)!”
“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制止她讲下去,这些买家的热血跟毅力是很惊人的。
“小海你也买了吗?”
“不,还没有,我才刚到而已。”
“唉呀,那就不妙了,动作不快点就要卖光了喔,尤其是像勇者斗恶龙那种的,北海道出书量不多,这样很危险喔。”青威弯下身子,开始调整手工制作的白色长靴。“啊啊,讨厌,SIZE弄错了,穿起来很难过耶。”
“嗯,那我现在就去买。”如果不快点去,我想要的勇者系列就会缺货了。
“没用、没用,没用的。”青威直起身子,像小鸟一样地摇着头:“这时候就算你赶过去,也只剩下空的摊位了,我刚才去的时候,都已经有将近一半的社团缺货了呢。”
“这样啊。”的确,一旦进到凶猛的虎鲨群里,就算是一头公牛,也活不到三分钟吧。
“没关系,别担心啦,不然我的借你看啊。”青威抬起一边膝盖,单脚站立着,开朗地对我笑了笑,她的大腿露在外面,周围男性族群的视线一口气都集中过来。“不过我没有小海你喜欢的那种,BL类的同人刊物。”
“喂喂喂,内裤露出来了啦。”穿着奇妙铠甲的男性,用机器人般的动作往这里走过来,那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有川亚栗鼠,如果这是本名的话,那他的双亲真是非常有勇气的人。
“嗨,有川,晚安。”
“啊,晚安。”我跟青威向他打招呼。
“晚安。哇,小海,好久不见了呢。对了,喂,青威,你别太夸张,把脚并拢啦,大家都在盯着看,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啦。”青威终于把脚并拢了。“只是若隐若现的没有关系嘛。啊,不然我特别优待有川,让你看全部好了?”
“笨蛋!”
“哇,干嘛突然生气啊。”
“没事。”有川摇头,身上那件泡棉所做的铠甲发出摩擦声。这件铠甲是在扮什么角色呢?那顶有如战国时代武将的头盔(比有川的头还大了一倍,每次他的脖子一动就会歪掉),让人印象深刻。
“呃,有川——”我很想知道所以就开口问了:“你的造型……是在扮谁呢?”
“咦?”有川作出很惊讶的表情,调了一下头盔的角度。“你不知道吗?小海,你不知道《铠传》吗?”
“这个嘛……”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真是的,你的角色还是一样,都挑些很过时的。”青威故意作出伤脑筋的表情,按照惯例又开始吐槽有川:“那是伊达征士吧?为什么要带伊达征士的造型来啊?上次还扮铁人二十六号哩,二十八号也就算了,二十六号是怎样?谁会知道啊。”
“是这样的吗?不过,总比雷鸟二号运输机(注15)要好多了吧?”
“就生理构造来说,那个根本没办法扮啦。”青威对他做出笑脸。“不过,维吉崔西就没问题喔,在嘴边划两条黑线就好了。总之,刚才讲的这些都一样很过时啦。”
“你自己还不是很过时,什么《甜心战士》嘛。”有川作出反击。
“甜心很好啊,这是角色扮演的经典人物耶,而且又很可爱,你看你看——”青威挺起胸部,做出角色的招牌动作。
结果有川回答:“可是没有胸部的人做出来也没意义。”
青威又回嘴说:“只要垫一垫,挤出来就好了啊”。其实,青威胸部的线条有点不自然,好像塞了包子之类的东西。
啊……这些人脸上,为什么都有着幸福的表情呢?青威跟有川就算离开这个空间,回到日常生活当中,也是跟现在一样的个性,也会说出跟现在一样的对话吧,我羡慕极了。像我这样,就算做角色扮演,也还是绫波零这种悲剧性的人物。
“啊,对了,有川。”青威像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琴美呢?没跟你一起吗?”
她所说的琴美,是在角色扮演界有如少女偶像一般的人物。的确,今天都还没看到人,琴美是很显眼的女生,应该不会像我这样淹没在人群里。
“咦?没来吗?”有川提高声量。
“嗯,到现在都还没看见,应该就是没来吧,小海你呢?”
“啊,我也没看到。”
“奇怪了……她说一定会来的耶。”有川跟琴美私底下也是朋友,虽说如此,当然了,没有任何男女关系。“她明明就很期待的啊,还说就算“电台司令Radiohead”同一天来日本开演唱会,也要选择来这里的。”
“你跟她连络了吗?”
“没有,她手机关机了。”
“家里电话呢?”
“没办法。”有川摇头:“琴美家里没有装电话啦,很不可思议吧?”
“还是找找看吧,说不定已经到了啊。”不只是我,青威更是琴美的大粉丝。“这次一定要请她签名喔,最好还可以一起拍个照,哇——”
“你还是一样有妄想症。”有川低声地说:“那我们一起去找吧,我也有事要找琴美。”
“哇,要找她约会吗?”
“怎么可能,我没有那个胆啦。”
“唉呀、唉呀,那就让姊姊我来安慰你吧?”
“不要开奇怪的玩笑。”
“是是是。”青威向有川挥挥右手,这个动作有任何意义吗?“小海要不要也一起人找?”
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问。
“呃……不好意思,我……我还是去看看同人志好了。”特地去找太麻烦了,所以我这么回答,我甚至连干脆地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啊,那掰掰啰。”青威跟有川两个人离开了,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一阵子,我没有任何意义地发呆。
我拿下眼罩(此时绫波零的身分已经消失掉七成,今天我已经放弃揣摩角色性格了),前往三楼的同人志贩卖会场,如果青威的情报正确的话,现在才去已经不会有我想要的书了,不过还是去确认一下吧。而且也不能一直站在原地,要是被青威跟有川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同人志的贩卖摊位确实已经剩下残局了,人潮散去,几乎所有社团都卖光了,有些摊位已经开始在收拾。不过我并不排斥祭典过后的气氛,于是一边浏览着剩下的摊位,一边偷听众社团销售的战绩,感受热闹之后的余韵。祭典并不适合我,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还是像祭典过后没卖完的苹果糖葫芦那样,安静伫立的感觉比较适合我吧,这并不是自悲自怜。
就如同再怎么景气的时候,都还是会有倒闭的公司一样,即使买气很盛,也还是会有几个不太叫座的社团。有几个摊位,明明就吸引不到什么客人,却放了堆积如山的书本,好像水果摊在叫卖一样。咦——
我的视线被当中某个摊位吸引住了,那是个五、六人左右的团体,里面包括了一个小学年纪的男生。不过我被吸引的理由并非那个小男生(我并不是个恋童癖),而是我觉得好像看到了熟面孔,那是——
“真是惨剧耶!这样实在是太惨了啦,有够惨的。”
“吵死了,不要那样大呼小叫的啦。”
“啥?你说啥?”
“你听不懂吗?我说你不要大呼小叫的啦。”
“哦?那你的意思是,要我闭嘴啰?”
“那还用说吗,老姊。”
“果然《兽战士》这种题材是没有人要画的。”
“后悔也没用了啊,死心吧。”
“可是,说起来那个算兽奸耶。”
“售兼?”
“果然还是应该选钢弹W吧。”
“就跟你说后悔也——”
“特洛瓦X希洛的话,可以卖个五十本没问题吧,虽然我个人比较喜欢卡特尔啦,嘿,各位,我说得没错吧?”镜同学这么说着,然后对同伴们投以挑衅的眼神。同伴们都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只有镜同学的弟弟(他叫她姊姊,应该就是了吧)用一种受不了的奇怪眼神看着她,那么小的年纪显露出那么灰冷的气质,我陷入某种错觉,以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不,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想回顾什么过去。为什么?为什么镜同学会在这里?
“咦?你是……耶?羽美?”
糟糕,被发现了。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就站在镜同学她们的摊位正前方吗?这样还不被发现才很奇怪。
“啊、啊啊——”我突然觉得很丢脸,难堪到脸都快喷出火山熔岩来了,呃,这只是比喻而已。
“你在做什么?唉呀,是绫波零耶,真猛,还满适合的呢,想不到说。咦,等一下,你怎么不扮班长啊?那可是岩男润子配的音耶,是小岩耶。”镜同学绕过桌子,批哩披啦地说了一连串的话。这算是称赞吗?还是批评呢?
“请问——”我低下已经红透了的脸:“为、为什么……镜、镜同学你会在这里?”
“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她如此回答,然后用手指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同人志。
“镜同学你……在画同人志吗?”这实在让我很意外,就算发现稀有鸟类,也不会比这个更令人意外吧。
“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
“好像卖得……不太好耶。”我怯怯地问,心里偷偷祈祷,希望她别又回答我:“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
“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可惜所谓的祈祷,从来都是不会被听见的。“真是的,大家都瞎了眼吗?早知道就不做了。”
“呃,卖了几本呢?”
“你知道吗?只卖了十二本耶。”
我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同人志,这部卡通我没有在看,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封面的确是“兽战士”没错。线条意外地画得很棒,是谁画的呢?可惜着色太拘谨是一个败笔。
“明明就画得很好啊。”这是我真实的感想。
“兽奸的题材行不通啦。”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保持沉默,其实比起这个话题更重要的是,我很想从现场从镜同学的面前逃离,这才是真心话。唉,早知道会遇上这种情况的话,我就跟青威她们一起去找琴美就好了,如果能够预知未来,就可以避开这场尴尬了。
“不过无所谓,书卖得好或卖得不好,对我的人生一点影响也没有嘛,顺其自然就好啰。”镜同学转过头去,面对社团的成员们说:“所以,我要跟羽美一起到楼下去,就麻烦你们收拾摊位啰。”
“喂,等一卜啊,姊。”她弟弟代表众人开口:“至少也收完再去嘛,这是基本常识吧。”
虽然是个小学生,言谈中却带着隐隐的杀气,未来真是令人担心,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杀人犯吧。
“啰唆耶你,我要跟愈奈说喔。”镜同学用寒冷的眼神睥睨着弟弟。
“说什么?”
“说你的性癖好。”镜同学用神秘诡异的语气跟表情如此回答,随即抓住我的手腕,用坚定的步伐迈下一楼,也把我强制送回原处。
一楼的人潮跟热气仍然很惊人,这股能量如果可以拿来有效运用的话,地球的寿命甚至会延长两年吧。可惜这只是一股没有用处的能量,若是硬要赋予它价值和理由的话,这个会场的热气肯定会瞬间转换成冷气。
“哇,真是不得了耶,我都快笑出来了。”镜同学看着场内各个角色扮演者,眼神却一点也不温和。“果然,丑女还是那么多。”
“嗯。”我没有否定,可是并不是长相不好就不能做角色扮演,这个行为如果转换成非常简洁的词句的话,其实就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包括我自己也是)。即使需要旁人的目光注视,但别人的感想基本上是不需要的,因为光是藉由模仿角色就已经有了升华的感觉。
“不过我真是吓呆了呢。”镜同学说:“所谓吓呆了,就是整个人都呆住了的意思喔,虽然有点夸张。”
“呃,你是说被我吓到了吗?”
“还有别的吗?”镜同学的双眼还是如往常那么地冷淡,恐怕这就是她既有的相貌吧。
“真没想到你喜欢角色扮演呢,我们同班真是太好了,啊,虽然昨天我才知道我们是同学。对了对了,你知道“SANARY”(注16)的由来吗?”
“啊?”
“不知道就算了,总之是个小团体啦,重点是——你很适合那种造型耶。”镜同学停下脚步,重新看着我,遗忘许久的情感苏醒了过来,我急忙低下头。
“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镜同学不可思议地问我:“不好意思的话,不要玩COS就好了啊。”
“我……不,不是那样的。”没错,我不是单纯的害羞而已,镜同学的视线让我感到很困惑,为什么呢?是因为被看穿了吗?看穿什么?
“没关系啦,既然是有相似兴趣的同类,我们就当好朋友吧。”镜同学说完这句话,终于露出了笑容——很美的笑容。如果她能常常这样笑就好了,镜同学她总是带着像游击部队一样的眼神,究竟是在防备着什么呢?
“啊,嗯,请多指教。”能被镜棱子这样的人说要当好朋友,像我这种凡夫俗子除了高兴不会有别的了,因为这多多少少表示,我的存在价值受到认同,这实在太让人高兴了,真的很高兴。每个人应该都能了解我的心情吧?不可能不了解的吧?
“羽美,你玩角色扮演有几年了?”
“嗯……差不多六年了。”
从小时候就开始了,为了逃避自己。父母离婚,我被寄养在札幌的亲戚家,是在九岁的时候,之后的境遇并不能称得上是好,恐怕那也是堕落的开始……是我逃避现实的起源吧。
直到现在,也还能够追溯整个过程。被寄养在亲戚家还不到半年,我的脑中就创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每个人应该都会经幻想过“另一个空间”吧,而我心中描绘得比谁都要更鲜明,幻想世界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恶梦而已。每当我被大声怒吼或殴打时,这样的梦想就会出现。
恐怕……这就是基础的奠定吧。将那个梦想中的虚构世界,直接而露骨地表达出来的,就是卡通动画。是卡通,把我脑中描绘的事物,塑造得更加完整,并且将那个虚构世界藉由视觉与听觉的感受传送给我。这令我感到相当震撼。为何虚构的世界,会以平面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呢?卡通动画可以将我带到那个空间去,即使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也可以让我把自己投射到完美的角色身上,从香取羽美这个不必要的存在当中解放出来。
之后种种,应该不需要说明了吧,将二次元的平面概念带到三次元的立体世界当中,并不是什么空前绝后的创举,把二次元平面的服装具体化拿来穿着,只是为了有所收获。外界的批评是好是坏都无所谓,选择角色扮演这个方式是正确的,然而……没错,还有然而,不过算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有各种不同角度的解释,就略过不谈了吧。
“哇!六年吗?很久耶。”
“是吗?”我把制服拉整齐。
“很热血耶。”镜同学一面点头一面回答我:“因为啊,六年前差不多就是九〇年代啰,那时候都在扮些什么角色呢?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像机动警察……”
“喂——”青威呼唤我的声音,打断了镜同学的话。“终于找到你了,小海、小海——”
她露出白皙的大腿,金发在空中飞扬,向这边走来。“我在找你呢,看完同人志摊位了吗?
我没有买《勇者斗恶龙》的……啊——”她发现了站在我前面的镜同学。“这位是?”
“嗯……这是镜同学,我的……朋友。”说完我又回头面对镜同学。
“这位是宝仙青威,我的同伴。”
“请多指教唷——”青威说完,像军人一样举手敬礼。
“唉呀,真是讨人喜欢呢,你啊——”镜同学似乎很愉悦。“这又是什么暗号呢?”
“哇哈……好有趣的人!”青威的大眼睛睁得更亮了。“你的专攻是什么?”
“一点点同人志。”
“喜欢甜心战士吗?”
“我比较喜欢“摇滚珍妮”(注17)。”
“哇哈!”
“咦……青威,有川他人呢?”我为了让她们无厘头的火星对话终止,只好这么问,其实我对有川的去向根本不感兴趣。
“呃?啊,对了对了,差点就忘了本来的目的。嗯,这么说,小海你也没看到有川啰?是不是应该去问问看山口她们啊……”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吗?”我问。
“后来就没有了啊,我跟有川刚才在外面等琴美——”
“就用那个造型?”
青威直爽地点了头。在周遭不知情的路人眼中,穿着奇特铠甲的有川,跟打扮得像赛车女郎的青威,想必看起来就是一对另类的男女吧。
“可是啊,我只不过……只不过是稍微离开了十五分钟左右而已,就这样一眨眼,有川他就不见了啦。”
“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比方说二楼。”
“我去过休息室了,结果看到那套伊达征士的铠甲就放在里面。”青威低声地回答。“还有,去停车场一看,车子也不见了,没看到那台破老爷车。真是的,已经有人家了还溜到哪里去偷腥,啊,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啰。”
“我不喜欢伊达征士,太过时了啦。”镜同学冷冷地说着。
“哇哈!”
5
已经请某位——说是朋友还不够熟,说只是认识却又常有往来的人士,帮忙调查关于自体幻觉的现象。报酬只需要一个午餐的便当就解决了,这对低收入的王田而言真是庆幸。
调查显示,所谓自体幻觉的现象,确定就是一种看到另一个自己的灵异(心理?)现象。而看到的当事人,也有在目击的当下,或者是数天、数年后,因为心肌梗塞或体能衰竭等缘故导致死亡的。追究死因,据说自体幻觉是从自身肉体抽离的灵魂,所以灵魂离开后肉体就会变得日渐衰弱。真是不知所以然的理论啊……王田一边翻阅报告书一边这么想。
而且如果只是这样看过也就算了,麻烦的是这个现象并非只是在电玩或小说中出现而已,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是真实存在的事件,就连精神医学界也从多年前就开始在讨论,也留下了一些学术论文。
要试着举出自体幻觉的典型症状的话:
•在眼前数十公分到数公尺的范围内,或是左右两侧,出现了明显可见的自我影像。
•大多数是静止不动的,有些会行走,或是跟着自己动作。
•全身影像较少,多数为脸部、头部,或是上半身等部分影像。
•一般而言,大部分是黑色、灰色、白色之类的单一渐层色。
•有时候是平面浅薄的,缺乏立体感,有时候则是看起来像胶膜或玻璃般,具有透明感。
•自我影像不一定会跟自己的样貌相似,有的表情不同,有的服装不同,甚至有的看起来比自己年轻或年老。
!!!!!!!!!!!!!!!!!!!!!!!!!!!!!!!!!!!!!!!!!!!!!!!!
再者,看到自己的身影叫做自体幻觉,而受到另一个自己的干涉,则似乎是称为双重人格体验。基本上,据说都是精神分裂症或是脑部病变的患者才会看到,不过即使是健康正常的人,在疲劳状态下或是偏头痛的时候,也有可能会看到。而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出现的是什么样的影像,当事人都会毫不怀疑地凭直觉确信那就是自己的影像,这是本现象的特征。
如果要举出实例的话,这也请先前提到的那位人士帮忙调查过了,某位二十六岁的女性患者,曾经遭遇过“一躺上床准备睡觉,立刻就看到墙壁上有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以及“那个人像影子一样看不到睑,可是我马上就确定那是我自己,我觉得是在看着我自己。当我想要告诉先生而移动视线时,那个影子就跟着移动,像是企图要进入我的视线。”这类的状况。
该名患者在十八岁时第一次目击到自体纠觉,据说是“夜里突然看到一个全裸走向对面的人,我开口问是谁,那个回过头来的身影,就是我自己。”然而为什么会是裸体的呢?对于王田的疑问,那位帮忙调查的人土简洁地回答:“因为她正在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如果真是如此,大概免不了要全身发冷吧。
这名患者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从电车上看着自己的家,结果看到了下楼梯的自己”,或是“看着橱窗整理头发时,身旁出现了同样动作的自己,似乎对我说了些什么,却又瞬间消失了”,还有“到门口收外送的东西,准备要付钱时,发现另一个自己站在玄关前,好像想要抢先付掉”等等……简直是自体幻觉的花车大甩卖。其它据说还有“走在路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准备跨上脚踏车,却重心不稳往墙边倒过去,当我想走近时跌了一跤,抬起头来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这种看到不同年龄自己的经验。
如上所述,这个叫做自体幻觉的现象,并非因为跟自己相像才认为是自己,不论是年幼或是年老的影像,当事人都会确信那就是自己,无须任何根据、理由或理论。
王田询问那位人士,简单讲究竟所谓的自体幻觉是什么?对方的回答则是:“恐怕是类似脑部幻觉,非常暧昧不明的东西吧。”看来这个现象,就跟骨头会喀啦喀啦响一样,是个尚未完全解开的谜,所谓的现代科学就是这么回事吧,王田并没有期待太多。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灵异现象这回事的。现在正躺在床上的少女,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或许脑中有一部分产生病变了吧,这也是她之所以会看到自体幻觉的原因,王田对此深信不疑。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吧。”王田将报告书放下,坐到豪华的睡床边,然后从电视机卜的冰箱拿出一瓶姜汁汽水,虽然也有啤酒,但他深信除了生啤酒以外,其它任何啤酒都是邪门歪道,是没有意义的替代品。“怎么样?这个说法你可以接受吗?”王田将上半身转向少女。
躺在床上的少女,轻轻地点头,原本陷入某种心神丧失状态的她,正渐渐开始找回自我。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我所看到的我,就是现在这个年纪,而且,很明显地有动作,还有颜色,跟真正的我很接近。”
“有发现什么不同吗?”
“没有,跟我几乎一模一样。”
少女刚刚才淋过浴,脸颊气色很好,带着一点淡淡的红晕,仔细一吞,是个很美丽的女子。从衬衫敞开的领口可以隐约窥见她纤细的锁骨,但两人的年纪相差有十岁以上,所以并未产生任何性欲的兴奋,即使他们正孤男寡女独处在宾馆的一间房里。自己真是人畜无害啊,王田忍不住苦笑。
“这样啊。”王田打开姜汁汽水的瓶盖,这种啵的声音大概没有任何瓶罐不会发出的吧。
“要不要喝什么?”这当然是由公费支出,他不可能自费喝下好几百块钱的罐装果汁。
“我不用。”少女摇头。
“读完这篇报告以后,再想想你说的话,你不觉得你看到的那个所谓的另一个自己,就是这个自体幻觉吗?”
“我不知道。”少女抬头看着天花板回答,大概是在看上面有如舞厅般的照明设备吧。
“不过所谓的自体幻觉,其实是不存在的幻象吧?我的不一样。”
“证据呢?”
“另一个我,摸到我了。”
“嗯哼……”真是个狠角色。“可是这些都是你的主观说法吧?说不定只是你自己认为有被摸到而已。嗯,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
“那么,我来证明那是幻觉给你看吧。”王田将姜汁汽水含进嘴里,跟想象中的味道有些微妙的不同。“那么首先,你就说说第一次看到自体幻觉时的情况吧。”
“只有一次。”
“啊?”
“我只有看过一次另一个我,到目前为止。”
“啊,好的、好的。”这样吗?那她的症状可能是比较轻吧。“什么时候看到的?”
“被攻击的时候。”少女摸着左手的绷带,像是在回想。
“你是说,这个伤就是被自体幻觉给割到的吗?”
少女的视线没有离开天花板,微微地点了头。这个发言令人感到不小的讶异。所谓被自己的分身攻击,就是自杀意识的表现,王田不是专家,不知道用这个说法来解释算不算恰当,无论如何,他确实突然产生了兴趣。
“嗯……你被自体幻觉攻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吗?”
少女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开口回答,说是上星期六。上星期六,那是王田在桥下发现这名少女的日子——六月二十九日。他催促她说得更详细些。
“那天,我跟大家一起去露营,你知道吗?目流川上游的登山区有开放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那里露营的。”
“你说的大家,是朋友吗?”
“嗯。”
“有几个人?”
“三个。”
“能说出名字吗?”
“浦野宏美、森口博绘、堀井良子。我们是坐博绘的车去目流川的。”
“另外两个人是学生吗?”
“除了博绘以外,那两个都是我的同学,博绘是学姊。”
“你被攻击的时候,其它人都到哪里去了?她们没有来救你吗?”
“中午的时候,博绘学姊跟良子在帐棚前面煮饭,我因为不会做菜,就在饭煮好以前到下游去看河川。我站的下游区,应该离帐棚还不到一百公尺。”少女说到这里就把话打住,然后弯着背,缩了缩肩膀。“结果突然就被刀子从后面……”
“咦?等等,等一下——”王田恢复姿势,把香烟点燃。“浦野宏美呢?她也在做饭吗?”
“宏美、宏美她……”少女沉默了几秒。“不对,宏美跟我一起到下游去了。”
“你被攻击的时候,浦野宏美没有来救你吗?”
少女双眼凝住不动,思考了一下,却像是叹气一般,小声地说她想不起来。
浦野宏美,这个女孩子有问题,这是直觉,至少确定握有重要关键了。他迅速地写进大脑笔记里,这个笔记的优点就是携带方便,缺点就是写进去的文字会无故地消失。
“原来如此啊——”王田吐出烟雾,然后喝了一口姜汁汽水,交互品尝着气体跟液体的味道。“啊,抱歉,请继续讲。”
“突然被攻击,我吓了一跳,然后一回过头……发现我自己站在后面。”少女的嘴微微张着。“绝对不是看错了。”她的声音在颤抖:“那个真的就是我。”
“冷静一点。”
“太离谱了。”少女用充血的眼睛看着王田。“然后我就慌张地逃跑,想要往大家在的上游那边去,可是另一个我挡在前面,我想叫喉咙也发不出声音来,所以我又沿着下游逃,结果途中又被小石头绊倒……对,因为我穿凉鞋,然后我就被追上了。”少女的眼中没有任何色彩,像录音带一样播放出成串的话。“拿着刀子的那个我正在笑,还跟我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变成你了喔。我叫她住手,好像又说了不要之类的,我有这个……印象。”
“你跟她对话了吗?跟自体幻觉?”王田追问。
“没错。”少女轻轻点了头。
“那,你的另一个自己怎么回答?”
“什么都没说,她只是一直笑,笑得很阴沉,手上一直拿着刀子。”那真的很恐怖。“然后她蹲到我身旁,一边摸着我的脸,一边说再见啰,然后就举起菜刀……接下来的事情我就完全没有记忆了。大概是我自己跳进河里面的吧,因为河川就在我身后。”
王田开始想象:周围都是岩石跟碎石子,河川的声音,眼前是自己正在笑,手上拿着刀子,上面沾着自己的血。“从今天开始我就变成你啰。”另一个自己,对着自己这么宣示。
住手,我不要。可是自己眼中所见的另一个自己,只是一直笑着,并不回答,很阴沉,很阴沉。那个异形——另一个自己蹲下来,把手贴到跌倒的自己脸上,然后……“再见啰。”她轻轻地说。
妄想症。除此之外想不到其它解释,现实中有这种事情吗?不会有的,或者应该说,不可能会有的。王田一口气饮尽姜汁汽水,二氧化碳就像搅拌过的火药一样填满整个胃,很不舒服,但是在女孩子面前大声打隔是很不优雅的,不过,优雅这个字眼似乎并不适合自己。
“为什么浦野宏美没有过来救你呢?”总之先提出问题再说。“她一直都在你旁边吧?到你被攻击为止。”
“是没错。”少女小声地回答:“为什么呢?说不定是逃走了。”
“你跟浦野宏美不和吗?”
“没有,我跟她处得不错。”
“是昕谓的死党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可是,跟我最要好的就是宏美了。”
“嗯哼。”会跟这么死气沉沉的女孩子成为好朋友,真是个奇特的人啊,王田心想。“身为好朋友却没有来救你,真是个无情的人呢。”
“本来就是这样的吧。”
“你是说任何人都一样吗?”
“也许。”
“对了——”王田吐出烟雾:“你跟浦野宏美,长得像吗?”
“一点都不像。”她答得很快:“头发的长度完全不同,而且宏美的脸并不秀气。”
“啊,是是是。”王田苦笑:“原来如此,就算有像也没像到那种地步是吗?”
“没错。”
“呃,攻击你的人,真的不是浦野宏美吗?”他觉得是,就现实的角度而言,这是最恰当的解释。
“不是。”然而少女却很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头发跟脸都不一样,不会看错的,一般而言,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脸跟别人的脸看错的吧。”
“的确是。”
“而且,我跟宏美穿的衣服也完全不一样。”
“衣服?”
“我是穿紫色的洋装,因为很喜欢那件衣服所以我记得,然后宏美……虽然记不清楚,可是我知道不一样,如果没错的话,印象中,她下半身应该是穿裤子的。”
“可是我在桥下发现你的时候,你是全裸的喔,没有穿什么紫色的洋装。”王田说:“我问你,洋装跟内衣裤是在哪里脱掉了吗?”
“我没有脱掉。”
那就是在水里流动的时候冲掉了吧,又或者是某处的变态以为浮在水面上的少女是尸体,侵犯她的时候脱掉的吧?可是少女的身上完全没发现任何被侵犯的痕迹,当然,并没有详细调查到检验阴道内部的地步,不过就表面上来看,她的身体除了手臂的刀伤以外,的确是完好无缺。
搞不仅,就连自己也不懂是哪里搞不懂。搞不懂的感觉让人非常讨厌,会带来不安全感跟不舒服的感觉。王田用指腹弹落烟灰,然后视线回到少女身上。
他想要知道这名少女的身分跟所谓自体幻觉的真面目,感觉到自己已经陷入那股求知欲,可是他还有工作不能够放着不管,而只要没有委托者提供的消息,就什么都没办法着手,这也是事实。现在的王田,正处于空等的状态,跑到北海道来也就算了,又没有事情可以做,不巧的是,手头上也没有可以挥霍的闲钱,所以就算很感兴趣,时机点也不太对吧。
“喂——”王田看着少女白皙的裸足。“要不要回你自己家去看看?”
“不要。”少女的视线又回到天花板上。“绝对不要。”
“为什么?”
“因为……一定,已经被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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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去死去死团:日本搞笑漫画《稻中桌球社》中,主角等人组成的单身汉恶搞团体。
8 细野晴臣:日本流行乐坛重量级人物,一九六九年出道,兼具歌手、词曲创作、乐器演奏等多重身分,曾为许多知名歌手制作专辑。
9 查克怀德(Zakk Wylde):美国重金属摇滚乐坛知名吉他手。
10 铠传:SUNRISE公司一九八八年所出的动画,五人一组,惩凶除恶的英雄集团。五位主角各自有对应的铠甲:仁/烈火/真田辽;义/金刚/秀丽黄;礼/光轮/伊达征士;智/天空/羽柴当麻;信/水浒/毛利伸。
11 绫波零:日本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EVANGELION》女主角,EVA零号机专属驾驶员,特殊的发型搭配学生服的造型,一直是cosplaye的最爱。
12 如川甜心:日本卡通《甜心战士CUTIE HONEY》女主角,具有变身能力的高中女学生,以性感造型为特征。
13 日文中“海”和“羽美”的发音相同。
14 东方不败:日本动画《机动武斗传G钢弹》的角色,本名为黑须修治,可以肉身徒手打爆机器人的强者。
15 雷鸟二号运输机:一九六八年在世界各地造成轰动的“雷鸟神机队”木偶科幻影集,曾在台视播出创下高收视率。亿万富翁杰夫崔西(比尔派斯顿)在南太平洋的小岛上成立了一个秘密基地,由他的五个儿子驾驶雷鸟系列的先进机体拯救世界危机,雷鸟二号是台垂直起降运输机,驾驶员是维吉崔西。
16 SANARY:由三名日本女声优(配音员)组成的偶像团体。
17 摇滚珍妮:日本地下摇滚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