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肚子好饿……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胃空荡荡地,饿过头反而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虽然连可以吐的东西也没有。步行在札幌的市中心寻找食物:心里抱着淡淡的期待,看看会不会有哪个善心人士自愿把美味的肉分给我吃。当然,我也很清楚这样奇特的人类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就像刚出生的小羊般,我的全身不住颤抖,今天是七月一日,虽然季节已经进入无条件散发温暖的夏天,却还是很冷。而我的胃——痛到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全身被异常严重的倦怠感支配着,视线一片模糊,如同身在浓雾中,我的脚步甚至比倒着走的蜗牛还迟缓。看来身体的活动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严重情况,非常危险,如果不赶紧填饱肚子的话……啊——
由于体力到达极限加上视力微弱,我跌了一跤。大概是意识已经模糊,连痛的感觉都不太叫显,但受伤的程度并未减轻,膝盖似乎擦破皮、渗出血来了,啊——真是浪费。虽然这么想,但就算我把流出来的血都舔干净,也不会有饱足感,更何况我并不想喝自己的血,又不是在做尿疗法。我一边揉着看不清楚的眼睛,一边站起来,然后强忍着疼痛再度迈开步伐。
是因为摄食过少,营养也极度失调的缘故吗?我的视线常常都像是戴着脏掉的眼镜一样雾茫茫的,即使是现在这样烈日当空的晴天也一样。算了,视力不佳的问题从很早以前就存在了,现在才来唉声叹气也无事无补。
我想吃东西。
我想吃东西。
我拚命克制自己不要陷入喃喃自语的状态。体格良好的人类……有着健美的肌肉,体脂肪少……我阻止自己用这种露骨表达食欲的眼神去观望,因为即使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我想避免被无意义的行为助长食欲。
在街上走动难道就不是一种助长食欲的行为吗?支配我右半身的某个家伙低声说着,但我无视于它的存在。
就像那些笔直走过肯德基门口的流浪汉一样,我抱着不受诱惑的精神穿越了人潮拥挤的大街。猛烈的太阳还是一样高挂在天空,好热,被汗水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头也昏昏沉沉的。从柏油路面冒出来的热气令人很不舒服,天气预报明明说札幌今天会下雨的,结果根本没下嘛,天气预报真的很会骗人。我想看到雨,并没有希望出太阳,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如愿。
雨……医生。
我到现在都还不断想起,第一次被带到父亲朋友的朋友的儿子——外科医生仓坂佑介服务的“仓坂综合医院”,是在四年前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父亲为何会选择让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来治疗我,说起来其实是为了给人面子。
我在那里接受了治疗,但我并不是病人。只因为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就被说成有病,这是不正确的,我甚至觉得很生气。
而且,虽然说吃的东西不一样,但其实说到底也同样都是肉,性质是一样的。牛肉跟人肉之间,并没有显着的差异存在,如果探究到细胞跟遗传因子的范围,或许能看见其中的不同,但是脑筋不好的我并不了解那种深奥复杂的事情,就算是有某种差别好了,反正总而言之,肉就是肉——同类的、同种的、同样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最大的主张。当然,和仓坂医生刚认识的时候,我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想法。
“原来如此……突然就没办法把食物吞进喉咙——”医生坐在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皮面旋转椅上,动作流利地转过来与我面对面。虽然他戴着太阳眼镜,眼睛的部分被遮起来,无法观察得很准确,不过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岁出头。
“这真是伤脑筋呢,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
“嗯……”
当时才十三岁的我,对面前坐着的白袍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我对太阳眼镜感到恐惧,所以说话时把视线朝向窗户,大雨下个不停,用力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全白的墙壁跟地板反射出天花板照下来的灯光,使人晕眩。天空被乌云所笼罩,明明是早上,室内却不得不开灯。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不只对你而言很伤脑筋,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必须要治疗你的症状,那也很伤脑筋。这种事情啊……简直就像叫兽医去做水电工一样,不是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大家都懂吧。”不知怎么地,他好像有点生气。
“别在意世人的眼光,去找精神科医师才是明智之举。我不是说你脑筋有问题,只是吃不下东西而已吧?你会介意吗?”
“啊,是……对不起。”我有种被责骂的感觉,不自觉就道了歉。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这是大人的事情。”藏在黑色太阳眼镜后面的瞳孔对着我。
不管是第一次碰面那天,还是最后一次那天,仓坂医师一直都是墨镜配白袍的不协调装扮。
“那么我们来开始所谓的问诊吧。”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将旋转椅微微地左右摇晃着。
“你说吃不下东西,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嗯……差不多是上个星期二左右。”
“从那天开始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吗?”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摇摇头,那会变成殭尸吧。“虽然吃不多,但我有勉强吞下东西,像是面包跟白饭之类的。”在我刚开始偏食之后没多久,曾经是可以办到的,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除了人肉以外,我的胃不接受任何食物。
“吃东西很痛苦吗?”
“是的。”
“山本同学,你是个非常挑食的人吗?”
“啊,不、我觉得不是。”我低下头。“不过……那个,我讨厌胡萝卜。如果浓汤或是咖哩里面有放的话,我就会剩下来。”
“你喜欢吃什么呢?”
“蜂蜜蛋糕,还有拉面。”然而现在只要想起自己曾经吃过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反胃。
“我也喜欢拉面喔。”医生放下双手微笑:“既然出生在札幌,如果不喜欢拉面就太吃亏了。”
“是。”我没有想到那么多。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居然会吃不下东西。”医生喃喃自语着,然后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原子笔。“之前有任何徽兆吗?”他说完将空着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而握着原子笔的那只手正灵巧地转着笔。
“没有,这是突然发生的。”没错,真的是突然发生的,因为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还到便利商店买了一包无尾熊饼干。
“山本同学,这样问有点突兀,不过你跟父母亲处得好吗?”
“父母亲?”这个问题也是看诊的一部分吗?“嗯……还可以。”
“真的吗?”医生追问。
“嗯。”我把头更低下去了。“是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呃,为什么会问到这个呢……”
“嗯哼。”医生停下转笔的动作,然后把笔尖对着自己的鼻子说:“这样啊。”
“请问——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我会没办法吃东西?”
“不知道。”
别讲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样也算是医生吗?算了,反正我也没何抱着任何期望,从看到他戴墨镜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怪怪的了。
“啊?”我把视线转向医生。“怎么办呢?”
“放心吧,我是很优秀的——在许多方面喔。”医生露出大胆却又像是做了坏事的表情,有如作弊被老师发现的优等生一样。
“嗯,山本同学。”医生以极快的速度把笔丢到自己背后的书桌上,真是个粗鲁的人。
“现在……你最想……吃什么?”他用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语调问我。
最想吃的东西?这个人在讲什么啊?我就是得了什么都吃不下的怪病啊,怎么会有想吃的东西呢?怎么会有呢……不、不对,有的。食欲?是什么?为什么?那是……突然浮现——肉?
“我想吃肉。”我望着诊疗室白色的墙壁不停思索,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字眼只有这一个。
“原来如此,肉吗?”医生困惑地抿着嘴角。“那是什么肉呢?肉有牛肉、猪肉等等的。”
“不是。”我急忙否定,只要一想象自己吃那些肉片的模样,仍然会感到反胃。“我不想吃那种肉。”为了让自己感觉不到胃部的痉挛跟反刍,我停止呼吸三秒钟。腹部很难过。
“唉呀,为什么你会那么厌恶呢?山本同学——”医生的声音就像是发现疑点的侦探一样:“你想吃肉没错吧?刚才你不是自己这么说了吗?”
“是没错,是那样没错。”
“好,我换个方式问吧。”医生盯着我看:“你想吃什么肉?”
雨声穿过诊疗室。
“什么肉?”我抬起头来,他提出的问题太过直接—使我战栗,感到背后一阵寒冷,快要到疼痛的地步,两脚开始轻微地颤抖。
“你想吃什么肉呢?”医生再度追问我。
“那个,呃,我……唔——”
医生突然把食指伸进我结结巴巴干燥的嘴里。“这可不是什么口交的暗示,不要有奇怪的期待喔。”看来医生似乎也会讲黄色笑话。“如何,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原本干涸的口中,充满了唾液,这是怎么回事呢?医生的手指上沾满了我的口水,硬度刚好的修长手指。胃开始活动了。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果然?果然是怎么回事?我用舌尖确认医生手指的形状跟硬度。
我想吃。
我想吃。
好想好想咬下去。唾液流过医生的手指,滴到地板上。
“咬下去也没关系喔。”医生这么说。
我被脚踏车的铃声惊醒。
不知为何,我似乎正伫立在斑马线的正中央,会被按铃也是理所当然的,警铃本来就是这个作用,现在是红灯,我用意志力硬抬起不听使唤的脚过完马路。真危险,我究竟在干什么啊?这跟梦游症的病人有什么两样?
为了暂时逃避炎热、饥饿还有膝盖疼痛的灾难,我决定在大通公园休息一下。我坐在喷水池前面的长椅上,擦掉脖子上冒出来的汗水,然后把额头也擦一擦,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受伤的膝盖。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如果把它剥掉,就会流出暗红色的鲜血吧,但是就像不想吃自己的肉一样,我还是不想喝自己的血。
我用手按着空无一物的肚子,把目光移向大型喷水池,水柱的飞沫似乎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大叫),但因为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管从哪个角度凝视,都只不过是光线的胡乱反射而已,我连看到彩虹的资格都没有吗?
医生……怀念的记忆,墨镜与白袍的搭配再度占据了我的脑海。医生,仓坂医生。
那位仓坂医生,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再也不会有人把肉赐给我了,而且医生为我保存下来的人肉,已经在十天前都吃完了。能够突破现状的只有我自己,如果我不救救自己,山本砂绘这个存在肯定会消失。
啊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对,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吃人肉的转折点,对于除了人肉什么都吃不下的理由丝毫没有头绪。这不是什么选择性遗忘的精神防卫机制,巧妙地用偏食来掩饰自我,这是真正的空虚感。
一群鸽子低头啄食掉落在地面上的饲料。我很羡幕鸽子,这些家伙到哪里都有人为牠们准备好饲料,我甚至还有看过吃到太肥而飞不起来的鸽子。饲料……唉,饲料。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的处境跟鸽子是一样的。
我的右半身正在窃窃私语。出于一种对未知的不安全感,从我变成只能吃人肉的那一瞬间起,这个想法就不断浮现。危险——这个想法非常危险,所以我明明就已经把它封闭起来了,明明已经发过誓,就到那个小女孩为止了。
汗水流过下巴滴落,但是流窜在全身的恶寒依然不变,不,是更变本加厉了。视线越来越模糊,现在连小孩子、喷水池还有鸽子我都感觉不到了,一团浓雾,不论是思考或视线,都被浓雾所占据。我忍不住怀疑,那个为所欲为的意识在我脑中作怪,试图让我陷入一种逃避的心态,认定自己已经掉进无法自我控制的精神状况里。
吃吧。
吃吧。
右半身又企图要开启我拚了命盖上的封印。闭嘴,给我闭嘴,那句话——别再说那句话了,拜托。
吃吧,大口大口地吃吧。
然而右半身已经完完全全被支配了,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混蛋,明明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这么任性啊。
看看周围吧,有那么多的饲料啊,就算抓一两个来吃,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嘛。
肚子在叫了,是在赞同右半身的意见吗?我知道胃液正在翻搅,可恶,连这家伙也是吗?这些家伙的食欲都太过旺盛了。
最想吃东西的,其实就是你。右半身毫不留情地指出。
口中充满了唾液,的确,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想起那个小女孩的脸孔……
再也,无法忍受了……
2
每个人至少都有过一次,希望人生重新来过的想法吧?
即使是寄了试听带去新力唱片,幸运成为歌手的平凡高中生,或是不抱希望去投稿,却受到编辑青睐而成为小说家的没没无闻作者,甚至是毫无家世背景的暴发户,或者挖掘空地而发现石油的企业家,在这些人眼中,人生也不能算是完全胜利的。而且,就算是如此成功的人,即使他们对自己所走过的路感到满足,但是对于容貌、性格、疾病、过去……等等,这种再怎么渴望改变也无能为力的、细微到不可思议的小地方,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抱着一些不满吧。
完美,有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那样的完美,像是婴儿的眼睛一般无瑕的结构,我……很渴望。
嗯……当然,所谓的渴望,就是现阶段还没有得到的意思。不仅如此,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也很泄气,其实还差得很远,就跟丑小鸭梦想成为天鹅的距离差不多吧。
我的高中生活很悲惨——不,如果从第三者公正客观的角度来看,并不会觉得特别悲惨吧(因为跟千鹤比起来,已经是幸福四十倍了)——有几个不错的朋友,成绩排名也属于中上,对自己的长相也不觉得很糟糕,而且,还有我唯一自豪的及腰长发,非常地美丽有光泽。
即使如此,追求完美的我,对于这种程度的现状还是感到相当不满意。虽然我有朋友,但是像那种可以炫耀的——学生会长或社团干部,以及出名的坏学生——却是一个也没有。
全部都是普通到极点的,不算好也不算坏,就算没来上学也只有好朋友会发现的那种人,一个渺小不起眼的、无聊的团体。
所以下课时间真的是很痛苦(下课时间没有休息到的感觉,很吃亏吧),在这段时间里,要好的同学一定会聚在一起,我也不例外——应该说我讨厌例外。但是跟一群没有个性、长相平凡,只会聊庸俗话题的朋友在一起,真是让人打从心底受不了,因为在外人眼中看来,我也会被当作其中之一,虽然我的确也是个没有什么突出表现的人。
对面的座位那边聚集了一群班上的风云人物,我不想被她们嘲笑;讲台前面聚集了一群坏学生,我也不想被她们瞧不起。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打从心底讨厌自己的位置,打从心底感到不安。
然而真正讨厌的,其实是吃便当的时间,以及接着长达二十五分钟的午休。一到这个时问,好朋友们又会聚在一起,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但是现在座位的问题浮上台面了。我坐在靠走廊这排最后一个位子,(用反话来说)这是个幸运的位置,前面坐的是班上主流团体的成员之一——藤木。藤木的身边常会聚集一些别班的人,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这段时间主要是为了吃便当,只有聊天的话还无所谓,而便当却是没有座位就没办法吃了(因为没有人会坐在地板上吃),所以我为了从那些别班跑来的人,必须要让出自己的位子。
失去座位的我,没有选择地加入一群连眉毛也不修、泡泡袜也不穿的团体(话虽如此,我也因为害怕听到别人的批评,而不敢画前卫的眉型,连泡泡袜也没穿),然后用平庸的脸孔很起劲地聊着平庸的话题。
便当吃完后痛苦还是持续着,没错,还有一段漫长的午休时间。因为我不太想被人目击到自己跟一群俗气朋友在一起的模样,所以一收好便当盒就溜到走廊上。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有别班的朋友存在的,一年级时要好的同学也已经跟新班级的新朋友打成一片,让人不太敢去攀谈。但是如果一直站在走廊上,路过的人就会觉得这个人没有朋友,所以也不可以这么做。
因此我逃进图书室,在这里,所有的人部只注意书本,我一个人走进来应该也没有谁会注意到。但是这种情形,换句话说,就是谁也不会关心我吧。我拿了一本根本没有心情看的村上春树小说,找个空位坐下,然后,继续消极的想法。
唉……是哪里出了错吗?
因为我没有手机吗?……但那是有很多朋友的人,必须要将消息一一传达给朋友们才携带的,并不是说有那个东西就会有朋友,这是本末倒置的想法。
因为我国中的时候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吗……确实这样是比较难认识到学长姊或学弟妹们,但是也有那种不参加社团却交游广阔的人。
我的兴趣……不,跟那没有关系。
不知道原因就无法提出解决方案,难道我就只能不停地重复着痛苦的日子,没有其它的路了吗?
我所梦想的高中生活并不是像这样的一回事,而是——成为班上的风云人物,在上课时间大声地聊天喧哗,仰慕优秀的学长姐或是被可爱的学弟妹爱慕,交一个有点不良的男朋友……啊啊别再想了,只是越来越空虚而已。我很明白,会让空虚不断加重的,就是更大的空虚。
啊……我用书本把脸遮起来,像甲虫一样驼着背,然后从书本后面偷偷窥视,没有忘记将手掌放在侧面作掩护,即使如此,视线还是追随着相叶总司的身影。不过相叶他为什么会在图书室这种地方……想起来了,上次有看到他跟图书部的人说需要某些数据,一定是来找那些数据的吧,如果不是,他没道理会来这种聚集许多废人的场所。相叶似乎找到所需的资料,坐到我后面的位子开始翻阅。虽然一直这样偷看他的念头正在诱惑着我,但是想象自己的模样在这里被目击的悲剧,我就逃难似地离开了图书室。
“唉呀!”
“哦?”
冲往走廊的瞬间不小心撞到了人,明明是自己去撞人家的,瘦小又虚弱的我却跌了个四脚朝天。右脚的鞋子飞出去掉到我头上,简直就像是漫画里的场面。
“好痛……啊,对不……哇——”我抬起头正打算道歉,结果看到镜棱子同学站在眼前,她按着左手臂——从水手服的短袖露出来,靠近肩膀的位置。撞到镜同学,这真是很不得了的事情,比踩到凶猛野狗的尾巴更倒霉的事情。
“哦,是我撞到你的吧?”镜同学用她贯有的冷漠眼神,低头看着跌坐在走廊上的我。
“真没想到,实在很难得呢。”
“呃,对、对不……不……”我想道歉,舌头却拚命打结,连话都说不好。“我……”
“对?我?啊……我懂了,是联想游戏吧。答案是什么?”
“对不起!”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也听得到啦,距离这么近。”镜同学抚着微带波浪的长发回答我。
“真是没有距离感,你啊,就像单眼失明的拳击手呢。”
“那个,呃,对不起……”虽然听不太懂,但我觉得似乎被责怪了,所以就道了歉。这不是我很会做人,纯粹只是因为个性软弱而已。
“就算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唷——咦?”镜同学紧盯着我的脸,让人有点尴尬。“我在哪里见过你喔。嗯,是在哪里见过呢?”
“呃,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一这么回答,镜同学立刻偏着头,像是在说“咦,是吗?”真过分,不过这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是个连路人甲都算不上的、临时演员般的小角色,而且镜同学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真的就是毫不关心,反正她是个连导师的名字都会忘记的人,一定连自己家人的生日也不知道吧。
“是吗,同班同学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香取羽美。”我站起身来,做了个迟来的自我介绍。“你真的不记得吗?”
她毫不惭愧地点头,我想表示意见,却没有勇气跟镜同学这样的对手为敌,也无法投以攻击性的眼神,于是放弃战斗的念头,就像没有人会用肉体去向战车挑衅一样。
镜棱子同学,在这里——私立鹰羽高中二年级,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她并不是出了名的坏学生,学业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确是个美女,但也绝对不是那种会让人惊艳到瞠目结舌的……没错,她其实非常普通。但是镜同学她不论在优等生或坏学生的团体当中,都受到大家尊敬(“尊敬”的定义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但是尊敬就是尊敬),也就是说她的存在受到认同,这很令人羡慕。
“香取羽美……嗯,羽美嘛。好,我会记得的喔,一直。”镜同学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然后对自己的太阳穴做出射击的动作。
“啊,喔,谢了。”她被自己班上的人这么说,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呃……镜同学——”我注意到她还按着左手臂。“我撞到你的手了吗?真是对不起,我应该好好看路的。”
“这个不是啦。”
“咦?”
“我是被水母咬到的。”镜同学说出一串令人无法理解的台词:今天一整天,我都在这样的感觉中度过啊。”
“喔。”像我这种凡人,是永远不可能揣摩出她的思考模式的。
“啊,对了,我也有事要去图书室呢。”镜同学像是突然想起来地说着,事实上,她真的是突然想到的吧。“所以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如果你还算是个正人君子的话。”
“呃?啊,对不起。”我急忙退到走廊的边缘,没有忘记捡起掉落的鞋子。
镜同学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迅速走进图书室,那种行为表现了一个事实,就是在镜同学这样的人眼中,我的价值跟路边的小石头是同等级的吧。但是这么说来,不就比被日向小次郎(注1)射门得分的配角更没有存在意义了吗?真不甘心。
“嗨——总司。”
听到那么大的声音,我反射性地从图书室门口往里面偷看。在图书室这种以安静为机能的空间里大呼小叫,也只有镜同学才做得出来吧,而那个被叫的总司恐怕……不,确实就是相叶同学。
于是我想起自己从图书室逃出来的原因,没错,我怕被相叶同学看穿自己的现状才逃出来的。我离开了图书室,有如丧家之犬般步行在走廊上。楼梯下面有对三年级的情侣在那边亲密地搂搂抱抱,所以我也没办法回教室去,其实我想就算从旁经过,那两人也不会介意,但我还是无法走下楼梯——这就是我。
结果,一直到那对三年级情侣消失在楼梯间为止,我就像个无心执勤的警卫一样,别手别脚又滑稽地在图书室前的走廊上来回巡逻着。偶尔,镜同学的声音从图书室里传来,相叶同学的笑声也进入我耳中——有三次之多,这是酷刑,是断头台。
下午的课开始了。
我把黑板上模糊的粉笔字都一一照抄进笔记本里,这种做法不用说当然是很麻烦,但是头脑不好的我想要得到好成绩,就不得不这么做。对,我要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这回……这回大学生活,绝对要好好地享受:加入社团,跟时髦的朋友聊天,交个帅气的男朋友……再也不容许失败。决不能让低潮期延长下去,一定要有所改变,一定要完美无缺,再也不想输了。
我想战胜人生……
3
加诸在古川千鹤身上的凌虐记号,或者是行为上的不人道……嗯,其实这类的字眼不胜枚举,是全二年B班(包括老师)都知道的事情。究竟周遭有没有对这件事情产生悲悯之心的善良人类呢?这是个相当大的疑问,如果只是恶意的伪善,就彻底没救了吧?中村弘偶然间想到。
虽然没有打算要逃离太阳的强烈照射,中村还是走进了校舍阴影里。今天真是有够热,气温这种东西,似乎到了七月就迫不及待地急剧上升,这种日子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曝晒的酷刑一般。他将视线投往校舍墙壁,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墙壁已经变成了奶油色,可以看到几处龟裂,如果发生大地震的话,肯定会全毁吧。
中村握起拳头,然后无意义地捶打墙壁,很痛,再打一次,还是很痛,很痛。他看了一眼出手的拳头,已经整个通红,伴随着迟来的断断续续的疼痛。这个动作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除非是机械人,否则肯定会皮破血流,一定会喷出血来的吧。但是,如果这种事情变成每天持续的话,究竟会怎么样呢?
没错,会产生适应力,皮肤会变厚,连疼痛的感觉都会减轻,简单地讲——会习惯。不论是拳头的疼痛或凌虐的旁观,只要产生惯性的话,就会心安理得。
基本上人类这种生物,只要自己不痛的话,别人怎么样就都无所谓了。无论坠机事件或是渔船海难,以及远方国度的战争,都是一边啃着巧克力棒一边看电视才会知道,然后下一个瞬间,注意力就转移到女明星跟制作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上……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这并不是电视媒体收视率取向的过错,也不是爱自己胜于一切思考模式的过错。任何事物,以及任何人,都没有不对。
中村把疼痛的拳头插进口袋里,往太阳光拚命照射的操场上走去,尽管像是置身烤箱般,热气包围着身体,他却无暇顾及气温。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想起某个夏天,家人们边喊热边在电风扇前吃着棒冰,自己却穿着长袖在一旁吃拉面的场景。
人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没有对着谁,自己在口中喃喃自语。虽然没有真正确认过,但是待在校舍旁的石渡淳太跟田泽公博,恐怕也是持同样的看法吧。唯一在精神构造上跟他们有所差别的岛田司(他没有加入凌虐的意愿,而且只要没有其它三人的命令就不会对千鹤施害,但是这就跟奥运一样,参与其中就是有意义的),他在本质上也跟中村等人完全同属性。这四个人就如同切断高空弹跳绳索的恐怖份子一样,对于因自己行为所造成的痛苦,不论是从客观或主观的角度,都已经毫无感觉——这是中村的自我分析。
在精神分析上似乎有个说法,将这种思想简单地转换成“丧失同理心”之类的用语,但是同理心的定义是很暧昧的,而且如果这是由所谓一流哲学家所定义的话,又是凭什么决定的呢?抽签吗?像这种定义,如今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中村对此深信不已。
“真是老套呢。”石渡配合他奢华的外型,轻声细语地讽刺眼前的现状:“因为是在体育馆后面嘛,体育馆后面啊,好像已经是例行公式了,不是吗?就像木匠兄妹(注2)一样。”
“木浆?”不懂西洋音乐的田泽问道。他坐在阴影中的石阶上,脖子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错了啦,你不知道吗?凯伦跟理查德德卡本特啊。”
“嗯,听起来好像外国人喔。”
“就是外国人啊。”石渡嗤之以鼻:“卡本特明明就是外国名字,如果换成小樱跟一郎的话,其实就很可笑。不就是过了时的东西吗?”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啦。”田泽不明所以地呆笑着。据说他从幼儿园时代开始,就因为那种笑脸而常常吃闷亏。“不过我听得懂例行公式这部分。”
“啊,果然听得懂吗?”石渡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却好像很高兴。“对吧?因为是在体育馆后面做这些事情嘛。”说完像是要避开午后的热风,就坐到田泽旁边的石阶上。“不管怎么想都会笑出来呢。”
“你是说像以前的连续剧吗?”
“啊,差不多意思。”
“那么,会有像中村雅俊(注3)那样的热血教师来给我们感化教育吗?我们可是善意的志工喔。”
不对,那是不一样的。
“不是善意。”中村眺望着太过蔚蓝的天空跟划着白线的操场之间说道。虽然想藉此形成跟别人的差异,却还是不成功。“这是本能。”
“本能?”田泽歪着头。
“嗯,中村说得没错啊。”石渡勾起嘴角微微笑着。虽然跟这个人从小学时代就认识了,中村还是觉得不了解他。“嗯,说得很好啊,真的。中村,你说这种持续好几年的行为叫做本能是吗?这是个很好的说法,我真佩服。老实说,我最近对用词很感兴趣,真的。”
“你这家伙老是对奇怪的事情有兴趣。”田泽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这场景如果被老师看到就糟了,话虽如此,要吸烟者身上不带着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田泽你还不是曾经打过排球。”
“闭嘴!排球是神明所创造的高贵运动啊。”
这两人的笨蛋对话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中村完全不予理会,趁机凝望天空,装做听不到。视线向下移动,看到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正往这里跑来。
“不要闹了。”中村对两个笨蛋说。“看——”他用下巴比着迎面而来的小角色说:“凯子来了喔”
一个比高二学生平均身高矮了几公分的年轻人,正从有点脏的校舍对面拚了命地跑过来,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那副不合适的眼镜让人看了就有气——是岛田。
“呼、呼……呼……”即使是北海道也正值夏天,而且今天是酷暑,会在这种情况下跑步的,不是马拉松选手就一定是帮人跑腿,很可悲地,岛田他就属于后者。“呼……来了,冰买来了。”他气喘如牛地来到体育馆后面,说完这句话就把袋子交给田泽。
“喔,OK,谢了。”田泽说。
“不……不对啦。”在不出声也会流汗的气温下,刚跑过步的岛田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快断气一样,他的呼吸还很喘,制服背面已经湿透了。这是在7-11买的,不是在OK啦,你看袋子……”
“这个猪头。”田泽的声音听起来要发火:“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你在哪里买到冰的,关我什么事啊?”
“啊……对不起。那个,因为——”
“来吃冰吧。”田泽丢掉烟蒂,打开塑料袋:“热——死人了啊——”
“嗯,这句话你就说得没错。”石渡看了眼袋子:“昨天也很热,我忍不住就逃到地下街去了。”
“咦?”低头看着塑料袋里的田泽,发出了很蠢的声音,然后用力把袋子里的东西翻来翻去。“耶?喂,岛田。”
“呃?什……什么?”岛田的表情像是被主人抓到失误的佣仆。
“你没有拿汤匙对不对?”
“啊——”
“喂,这样根本不能吃吧,难道要用手吗?像印度人那样。”
“不行。”石渡瞥了眼岛田,冷淡地说:“岛田,这样你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喔。”
“对……对不起。”满头汗的岛田一副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我现在马上去拿。”
“冰淇淋不能等啊,会溶化的。”
田泽一站起来,就朝岛田的脸颊挥了结实的一拳。岛田像是动作夸张的演员般整个人飞了出去,跌进茂密的草丛里,眼镜掉在地上,他在抽搐着,不停地颤抖。
“啊,呃啊……对不……”颤抖的岛田摸着被揍的脸颊道了歉:“对、对不……噢——”
但是可能因为太痛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嗯,反应很好嘛,岛田,这是下位者的美学呢。”石渡对快挂了的岛田丢下这句话。
“那是什么啊?”
“下位者,是为了满足上位者而存在的,存在价值就是提供充分的满足。”
“石渡,你居然能一本正经地讲很夸张的事。”
“使用暴力的人还说什么啊?”
“喂,又要吵了吗?”中村打断没有进展的对话。“已经扯远了吧,汤匙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喂,中村,你为什么没有在听别人讲话,是听不到我的大嗓门吗?那就很糟糕啰。”
“有传进耳朵里了,但是我懒得去听懂。”
“唉呀,是这样子的吗?”田泽似乎对汤匙的事情相当生气。“这家伙就很会听话。”说完又用力踢一下倒地不起的岛田。岛田就像产卵后的青蛙一样发出呻吟。
“都怪这该死的畜生没有好好办事。”田泽说的话也很对。“要在外面吃,拿汤匙是应该的吧。喂,我说错了吗?”
“你看——”中村回到校舍那边,翻找自己的书包,然后拿出那种买咖啡冻就会附带的塑胶汤匙。“是汤匙喔。”
“中村真是好样的。”石渡接过汤匙:“为什么你会有这种东西啊?”
“这个嘛……”他敷衍地回答。谁会一一记得自己的书包里什么时候放了些什么东西?
“来吧来吧,那就点心时间开始啰。”石渡打开塑料袋,看着里面:“那要吃什么好呢?啊——”
“什么?”旁边的田泽注意到不对劲:“怎么了?”
“田泽你……”
“什么嘛?不要发出那种恐怖的声音。”
“你是那种会用汤匙去吃棒冰的人吗?”
“耶?”田泽连忙从袋子里拿出冰品来——脆皮雪糕、甜简、巧克力棒冰,还有冰淇淋麻糬——除了甜筒跟冰淇淋麻糬以外,全都是棒冰型的,中间有根木棍,而甜筒下面是连着饼干杯的,不需要汤匙。“啊,真的。可是麻糬……”
“冰淇淋麻糬附有专用的小叉子,所以不需要汤匙,你最好不要再说那些无意义的辩解。”石渡按着额头:“这些东西,超商的店员根本也不会给汤匙。喂,田泽,因为你的无名火,岛田他遭受到莫名其妙的暴力喔。”
“莫名其妙的暴力,不就是我们的拿手绝活吗?”田泽难得口才这么好。
“我认输了,这一回合算你赢。”石渡如此回答,视线又回到那堆冰品上,看来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那……我要吃冰淇淋麻糟啰。”
“我……对了,就吃最普通的甜筒吧。中村,你呢?”
“脆皮雪糕。”
“好的,谢谢爱用。”田泽把蓝色包装的雪糕递过去。
“讲是讲苏打口味,其实根本没有苏打的味道嘛——我觉得。”中村从眼角余光看到被揍的岛田像醉汉般缓缓爬起,但是自己并没有义务要跟他说话,所以就打开雪糕的袋子,咬了一口冰。这个味道标榜苏打口味来贩卖,确实是有些过分。
“你只剩下巧克力棒冰可以吃了,有意见吗?”
石渡把叉子刺进冰淇淋麻糬,然后看向岛田。
“太过分了……”岛田的脸颊肿了起来,没办法,被体格强壮的田泽用勾拳重击,不肿也难。“我……我没有做错不是吗?”
“不,错了错了。听着,福泽谕吉(注4)也说过,任何人都会犯错的。”
“他没说过这句话吧。”石渡立刻逮到机会吐槽:“是“上天造人无上下之分,人人生而平等”。”
“还有啊,岛田,没有马上订正我的失误,这也是你的不对喔。做出那种心虚害怕的表情就是你的错。”
“哪有这种事……”
“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田泽打开冰品的包装:“赶快来凉一下吧,热得要命,全身都是汗。”
中村一边啃着雪糕,一边将视线集中到千鹤身上。
同一时间,石渡跟田泽,还有岛田,也都看向她。
千鹤被绑在一棵树上,手腕跟脚踝都被麻绳固定住。那棵树的枝干上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是在无言地否定生命的旺盛吗?
千鹤放学后被中村等人叫到体育馆后面,然后就任这样的烈日当空下,受到这种曝晒的酷刑。正确地讲,就因为是烈日当空,他们才会这么做。
及肩的黑发会吸热,一定很烫吧,头皮也会热到以为烧焦了吧,她应该已经头昏脑胀了。嘴唇干到极点、濒临中暑的状态、呼吸也很喘,看来差不多逼近极限了。原本就很苍白的脸更加惨白,可爱的脸孔上全都是汗水,白色水手服已经被千鹤自己的汗给湿透了,全身像是被喷了水一样湿淋淋地,胸罩的线条明显可见。
田泽手上拿着冰走近千鹤,然后甩了她一巴掌。千鹤小小的头根本承受不住那有如平底锅般的大巴掌,这就跟被阿弗瑞德(Alfred)(注5)攻击是一样的。
“呜……”
“嗯?”田泽歪着头:“什么?”
“好痛……”那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不是演技也不是装出来的。“好痛喔……”含泪的大眼对着田泽,会为施虐者带来莫大鼓舞的——软弱的眼瞳。
“当然呀,因为我揍了你啊。”
“住手……”
“啰唆!”田泽丢掉棒冰,改成握拳揍她的头部。千鹤的睑扭曲了,汗水飞溅出去,然后田泽又揍,汗水飞得更散,脸又更扭曲了。
“不可以对女孩子使用暴力唷。”石渡说:“还有,糟蹋食物也是不行的喔。”
“啰唆啊你,婆婆妈妈的。”田泽回头答道。
“我话很少的呢。对了,田泽,什么叫婆妈?”
“这个嘛……秘密。”田泽用膝盖踹千鹤的腹部。千鹤的手脚都被绑住,比四脚朝天的乌龟更无抵抗力,由于冲击过大,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只有呼呼的短促喘息。
“你流了好多汗耶,千鹤,好像被大雨淋湿一样呢。”石渡把空了的冰淇淋盒放进塑料袋里。“你不觉得这是最佳的减肥方法吗?要告诉藤木喔。”
“去她本人面前说说看啊。”
“才不要。”
“喂,你已经中暑了吧?”石渡对着千鹤说:“口很渴吧?”
“嗯……”千鹤无力地点头。像这样老实又顺从到可怜兮兮的反应,是会促进恶性循环的,这个女的不了解吗?
“想喝水吗?”
“想……”千鹤抬起汗湿的苍白脸孔(只有两颊跟苹果一样红)。“我想喝,想……”
“那就拜托我啊。”
“请……请给我水。”千鹤咽了一下口水,对石渡恳求,声音非常地虚弱:“请……请给我……水,拜托……”
“做得很好,OK ——喂,岛田,水管呢?”
“咦?喔……喔。”岛田正对千鹤投以担心的眼神,一听到有人叫他就急忙跑向操场旁边的水龙头,将绿色水管接上,然后抓着水管口回来,交给石渡后,又再跑到水龙头那边,看起来很忙。
“这种事啊……以前我常常做喔。”石渡用拇指跟食指抓着水管口:“会有怀念的感觉。”
然后迈步走向千鹤的位置。
“你奂是小孩子耶。”田泽离开一步。
“婆妈接下来是小孩子吗?”石渡把水管对着千鹤:“准备OK了喔。”
“咦?啊,不要”千鹤盯着水管,两颊的肌肉颤抖着,汗水流过贴在脸上的头发。
“喂,岛田,开始啰。”田泽下了命令,岛田将水龙头转到最底,水流一股作气通过水管,几秒钟后从石渡抓着的管口喷出来。因为石渡捏着管口,水柱变得非常强大,连千鹤的哀嚎都听不见了。
“哈哈哈,这个真猛。”田泽在旁边看得很高兴:“汗水也顺便冲掉吧,这是特技表演喔。”
水压毫不留情地逼迫着千鹤的双脚、胸前还有脸部,看起来很痛,身体搞不好会被钻出洞来,中村的脑海闪过这个想法。石渡的手指放开水管口,失去阻力的水流洒在石渡脚边。
不用说,千鹤已经全身湿透了,像闹睥气的小孩般甩着脸庞,在她周围出现了几个小水洼。
“我将来去当消防队员好了。”
“你说真的?”田泽问。
“当然是开玩笑的啊。”
“咳呜,呜、呜呜……”千鹤低着头发出几声呜咽,全身都在痉挛,白色的肌肤开始发青,湿掉的制服贴在身上,内衣几乎都透出来了。
“哭也没有用喔。”田泽用唾弃的口吻说:“你知道的吧。”
“为什么要哭呢?千鹤,哭泣跟否定是一样的喔,我想你应该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呜、呜呜……因为……”千鹤低着头回答:“因为,很、很痛……呜——”
“喂,石渡”中村突发奇想,指着水流不停的水管:“那个,插进她嘴里。”
“真残忍……”石渡虽然那么说,却报以淡淡的微笑,然后握着水管向千鹤走得更近。
“不要——”千鹤抗拒着。她摇头,不停扭动被深蓝色短裙贴住的纤细双脚,但是绳子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为了捆绑而存在的,所以这点程度的力气连动都不会动。
“这是净化工程喔。”石渡试图将水势强大的水管塞进千鹤的嘴里。
“呜!”但是千鹤像贝壳一样紧闭着嘴,头就像洗衣机一样不停转动着抵抗。“呜——”
“赶快张开嘴吧,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立场!”石渡伸出手掐住千鹤纤细的下巴,然后将手指硬是压进上颚和下颚之间的脸颊。那个攻击很痛,千鹤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石渡趁机将水管插入,千鹤的嘴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石渡按着她的嘴巴。真是个过分的家伙,中村想,虽然下令的是他自己。
千鹤的体内一下子就被水势入侵了,腹部跟喉咙都激烈地起伏,看样子也无暇顾及过量的水从鼻子里溢出来吧。过了三十秒左右,石渡把水管拔出来。
“咳……咳、咳,恶——”千鹤立刻吐出水来,应该喝了很多吧,她垂着头,似乎很不舒服,呜咽声和吸鼻水的声音变错着。
“啊,石渡让她哭得更厉害了唷。”田泽开玩笑地说。
“喂喂,我是遵照中村的要求。”
“咳、咳……呜、呜呜……”
“好脏喔,千鹤——”石渡苦笑:“你啊,在男生面前哭哭啼啼是不行的喔,先跟你说清楚。喂,岛田,可以关水龙头了啦。水是很重要的,要好好珍惜呢。”
“一下子说不能浪费食物,一下子又说要节约用水,你几时变成环保人士啦?”田泽看着渐渐变小的水流。
“嗯,只有两个因素就把我列为环保人士,单纯也是一种优点呢。”石渡微微牵动嘴角,然后伸手抹去脖子上的汗。“的确,我不会乱丢烟蒂,也会节省用水,不过我会把空罐随便丢在路上,也会骑机车排放废气喔。”
“喔——这样啊。”田泽低声回答。
“你最近很冷淡喔。”
“因为情绪不好。”田泽喃喃说着,然后踹了千鹤肚子好几下。
“啊——呜……”
“吵死了!”中村再度眺望天空。也许发了疯的,是我们……这念头只停留在他脑海八秒钟而已。
4
一般人在跟别人聊到工作内容的时候,都会希望不要被误解,但是王田克秋却连这点也办不到,他从事的是那种一旦公开就会遭到侧目,职称令人相当敏感的工作。因此王田尽量都不去谈到工作的事,如果真的陷入无法避免职业话题的情况,就用某某大厦的清洁工,或是某某大楼的行政人员等适当的字眼来模糊带过。
奇怪……为什么会对别人的职业有兴趣呢?真是无法理解。谁在做什么样的工作根本就无所谓——这是王田的主张,或者可以说是基本理念。好比说,就算有朋友到医院打工清洗尸体,自己也照样吃得下那位朋友捏出来的寿司,他如此深信不疑。
算了,这是无关紧要的话题。王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虽说还不至于没有这东西就活不下去,但是香烟对他而言,是终生伴侣的第一顺位候补——就跟女人一样吧。不,这种比较方式对香烟太失礼了,香烟不但比女人省钱,又比任何东西都不虞匮乏,而且高级……他试着用酷一点的思考模式,却觉得跟自己性格不符而作罢。
王田将出租汽车停在百货公司停车场,待在车里面休息。这是今天第五次的休息了,没有人可以战胜休息这个字眼的诱惑。
“呃——”王田用廉价打火机(他是个不在打火机上花大钱的人)点了火,维持着介于放松跟紧张之间的姿势,转向副驾驶座的少女,将今天讲了第九次的台词随着烟雾一起吐出来:“没关系吗?”
“呃……嗯。”回答慢了一拍才传来。少女始终面向前方,没有将视线移开,如同结冰一般动也不动。前面明明只有丰田汽车的车尾,究竟她是在看什么呢?
“那么,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虽然不太想讲这种事……不过这几天吃饭买单的、张罗睡床的、买衣服给你的,全部都是我喔。”这根本就是压榨低收入户嘛,他在脑中挖苦自己。
“我是不知道你遇到多严重的事情,不过我都已经这样表达我的诚意了。”
王田将话打住,沉默地观察她:性别为女性,年龄比自己少了快一轮,也就是十几岁左右未满二十岁,长头发、白皮肤。上个月……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六的深夜,在目流川出海口附近的某一座桥下,她跟水面流动的垃圾一起,全身赤裸地漂浮着,身体当然是已经冰冷了,却奇迹似地还在呼吸,左手臂上有一处疑似被人从后方用刀划破的伤口——这些是到目前为止所确定的,关于这名少女的全部资料。
“我……”少女微微地开了口:“我是——我……”
看来似乎终于有了交谈的意愿。唉,整整三天都一起行动,就算是跟老鼠也可以变成好朋友了。
“说的没错。”王田谨惯地回答:“你就是你啊。”
“但是……另一个……另一个我出现了。”
“另一个我?”王田皱起脸孔,当然不是因为烟跑进眼睛里的关系。“那是怎么回事?”
他将烟灰从车窗的缝隙间弹落。“我不懂什么意思。你就是你吧?还有其它人吗?”
“另一个我出现了。”那声音在颤抖。
“喔。”这根本无法称之为对话。王田不是精神科医师,他对脑电波的相关话题没有兴趣。“那,所谓另一个我,是什么?”
“就是——另一个——我。”她把句了分段回答,意思却没有改变。
“呃……你是说,类似双胞胎之类的事情吗?”
“我是独生女,只有我一个。”
“啊,这样。”
“但是有两个我。”
“所以——”王田有点烦躁,为了让自己冷静,他用力吸了口烟,稍微被呛到一下。“那你所谓的另一个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被夺走了。”
“啊?”
“另一个我把“我”夺走了。”少女僵硬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说被夺走了,讲得具体一点,是什么东西?”王田追问:“是户籍之类的问题吗?还是什么身分证名文件被偷走了吗?”
“不是那样的,是我自己被夺走了。”
“可是——”他真的生气了,王田并不喜欢这种不清不楚,或是话讲半天都在兜圈子、讲不到重点的人,但是二十八岁的自己,为了这种理由而对少女使用暴力是很不成熟的,所以他放弃。“你看,你不是好好地待在这里吗?难道你是幽灵吗?现在我所看到的你,这个存在又是什么?”
“不是的。我——已经不是“我”了,因为已经被我夺去了。”少女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发言正在触碰王田的地雷,依然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你说你被自己给夺走了,但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你存在啊,你明白吗?”
“我原本也是那么想的。”少女用苍白的手按着被绷带包扎的左手臂。“但是我错了……
我自己,就站在我的眼前。”
我自己?
“呃——”怎么好像变得有点诡异。“你说的那个,是灵异事件吗?”
“很恐怖。”
“你是说,在你的眼前出现了你自己吗?”王田将少女的话归纳出重点,简单扼要地反问。
“嗯。”
鬼扯!王田对这一类的事情根本完全不相信,理由非常实际,因为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大致说来,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吧?那些人都搞错了,这个世界明明就不是一个有趣的幻觉,至少现实就是现实,税金也不能不缴,房租也不能不付。不……也许有十分之一左右是虚构的?王田重新思考,那十分之一,包含了自己的工作(吧),如果没有这个虚构的成分,自己现在就真的会是某某大楼的清洁工吧——这并不是轻视大楼清洁工,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先声明。
“真的看到了——我自己的身影。”少女很认真地说。
“嗯哼。”王田将座椅向后放倒,腰部稍微轻松了点。
“我没有骗你。”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在说谎。在这名少女的脑中,确实存在着跟自己分身相遇的真实事件吧,但是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也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定是错觉!就跟推理小说中的诡计一样,目击到自己的身影,这种奇妙的现象一定是目击者或当事人(在这次的事件里,就是这名少女)的错觉,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不是错觉吗?”于是他这么问。
“不是的。”
“我觉得是喔。”他将烟蒂丢到窗外。“精神病患最初的症状,就是对错觉的肯定。你知道吗?”
“我的脑子很正常。”少女的视线仍然直直地向着正前方,连看都不看王田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很悲哀。
“头脑正常的人,是不会看到自己分身的喔。”
“我就看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王田问。都在一起三天了,却连彼此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这种感觉真不好。“我是王田克秋,就是国王的田地这两个字,虽然自己满喜欢的,不过国王这个部分——”
“我的名字……没了。”
“没了小姐?呃,这个名字很适合秃头(注6),不过你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呢。”
事实上,这名少女有一头相当美丽的秀发,甚至可以去拍洗发精广告了,简直就像上了一层会反光的颜料似地。然而少女对于王田的赞美,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无言地看着前方。
“真是的。”王田关上车窗、打开空调,异味跟冷风混合在一起,吹到脸上令人很不舒服,但如果对不舒服的事情都一一计较,那么人生就过不下去了。他将座椅调回来,然后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驶入国道,没有目标和去处,现在,他所获得的情报太少了,什么也做不成……“真是够了!”接下莫名其妙的工作,还必须要照顾莫名其妙的少女,这些都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可是这么说来不就太不幸了吗?
真的是不幸,王田痛恨自己所走过的二十八年人生。痛恨人生这种行为,是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解决之道的,但是却无法不痛恨。因为小时候的一场发烧,右手的小指到现在都还不能动,然后老家也发生火灾烧掉了,连以前上班的公司都倒闭,自己的住处还遭了四次小偷,去年又丢了两次钱包,变成从事这种工作的人……
“我看到我自己。”身旁的少女突然喃喃自语:“真的。”
算了,人生的回顾就到此划下句点吧,跟车子一样,思考也是要换档的,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了,现在开始就想些正面的事情吧。只要向前走,事情总会有着落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因为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无论如何走下去吧,至少要站稳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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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日向小次郎:日本少年漫画《足球小将翼》当中的人物,担任日本队王牌前锋,绝招是老虎射门和雷兽射门。
2 木匠兄妹:七〇代红极一时的美国二重唱团体,由哥哥查理•卡本特与妹妹凯伦•卡本特组成,1983年凯伦因厌食症去世。
3 中村雅俊(MASATOYO NAKAMURA):演员,曾演过《夜逃屋本铺》、《老爹侦探》,并于《爱情一本道》中演松浦亚弥的父亲,在戏中担任柔道教师。
4 福泽谕吉:日本十九世纪著名教育家,庆应义塾大学创办人,日币一万元钞票上的肖像。
5 阿弗瑞德(Alfred):日本格斗电玩“饿狼传说RB”出现的隐藏角色,热爱驾驶飞机的少年。
6 日文中“没了”与“没头发”为谐音。